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个想法,窗外飘来了隐隐琴声。
“……这么晚了,他怎么还在弹琴。”封澄忽然地想。
鬼使神差地,封澄披衣下榻,赤足踩着屋内质地光滑的地砖,嗒嗒嗒地走向了虚掩的房门。
她不是没有听过赵负雪弹琴,书房内便有琴,封澄苦于《五行经》而昏昏欲睡时,偶尔会趴在赵负雪的书案上睡着。有时一睡便睡得昏迷过去,直从天光未亮睡到日上三竿,嚣张得令人忍无可忍。可赵负雪从不叫她,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只会看见赵负雪坐于琴案旁,信手几下,然后抬头,淡淡道:“醒了?”
长煌大原上
养出能与风霜搏杀的勇士,却未曾养出过能放置下一张琴桌的地方,她擦了擦脸上压出的红印子,一时间看着赵负雪,有些傻傻的,忽然就觉得自己像个野人。
老天,她从未见过这样子的美人。
一推开门,她脸上骤然迎了一股夜风,她被风迷了眼,一睁开,便被眼前之景骇住了。
院中花树与月色中,背对着她,坐着一白衣男子。
他的身旁是瑰丽剔透的、一树一树的霜花,可不知为何,这霜花几乎包裹了整座院子,却未曾侵入到她寝室分毫,似乎在门外三尺之前,便画了一道泾渭分明的圆。
她屏住呼吸,向外走去。
琴音寂寥,孤声独响。
赵负雪似乎是察觉了她的步音,像他这样的修士,如若想知晓数丈内有人走进,是不需要动什么心神的。封澄觉得他的琴音似乎顿了顿,但紧接着,又平静地继续流下去了。
“吵醒你了?”
封澄摇了摇头,道:“好听得很,怎么会吵?”
赵负雪不答,片刻,方道:“回去歇息,地上凉。”
她的脚踩在四溢的寒气上,已经冻得有些通红,这么一说,封澄才反应过来,她抬了抬脚,却没有听赵负雪的话回到屋子里,支支吾吾半晌,她才道:
“这几日风寒,实在是麻烦师尊。”
封澄虽然躺在床上,却也不是人事不省,她知道迷迷糊糊间喝下去的药,以及时不时触在额上的手。
赵负雪自己也是个病人,一日间饭都吃不下几口,觉都睡不安生,还操心着要来照顾,封澄瞧着这大美人似乎又是清减了些,心里头别提有多愧疚了。
此时大美人终于停了手,院内一时间静了下来,只有乱风沙沙地过。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封澄,直看得她有些坐立不安,才慢慢地道:“不麻烦,还算老实,不过若是受了寒,再染了风寒,也会麻烦。”
他在外积威已久,哪里会有叫人回屋都要三催四请的时候?偏生封澄还真不听,不光不听,还又走上前来,蹲在他的琴案前,仰着脸道:“先不说这些,我饿了,师尊,明日吃什么?”
赵负雪低头看她。
这话说得可不合时宜极了,赵负雪没弄懂封澄的脑子是怎么跳到明日吃什么上的,静了片刻,他才道:“你想吃什么,只去与侍从说一声,只是风寒初愈,饮食清淡些好。”
封澄道:“那我明日能端着食案来与师尊一同吃吗?”
赵负雪辟谷多时,于饮食上,处于吃和不吃皆可的境界,他低头看着封澄,拨了两下琴弦:“随你,回屋。”
再站下去大概要被赵负雪扛回去了,封澄也识相,行了个礼,还是回屋了。
门方掩上时,封澄听到外面的琴声又泠泠的响了起来,只是这时的琴声和缓许多,意在安眠。
封澄听不懂琴声,只听得懂风中的马嘶与魔物的吼声,偶尔会借长辈的羌与埙,稀里糊涂吹气,便引了一片笑音。
她透过窗户看去。
月华如雪,披在赵负雪身上,好像一夜之间尽生华发一样。
满声苍凉里,就此藉白头。
不知为何,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就着不懂的琴声,傻傻地听了一夜。
第96章 第96章一声没响
新生大比前,盛德林拎着众弟子的耳朵,三令五申。
“切忌逞凶斗狠,你们是去比武的,不是去掐架的,碰了事少动拳头!把同窗打坏了,光赔钱就够你赔上一辈子俸禄!”
封澄心不在焉地转笔杆,心想:“天机师这么穷吗?打个人就赔进去一辈子俸禄了?”
陈还面无表情道:“朱砂要甩到我袖子上了。”
封澄这才反应过来:“……”
她也面无表情道:“抱歉啊,我这就收回去。”
盛德林这老头,在处理学生关系上的教育品味烂得一塌糊涂,旁人家学生吵架,先生都是将人调得越远越好,到他这里偏不,明眼瞧着封澄陈还不对付,硬是秉着什么君子大同的歪理来,只把两人死死地绑在一处。
老头有点忧心,面上还是镇定:“留影珠捏好了,哪里不对,先逃,听到了吗?哪怕拿了末名也要逃。”
封澄还是头一遭听见这个东西,一时有些新鲜,一旁的陈还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听着很是不屑。
她好事心起地戳戳陈还,小声道:“哎,不是每年都有的大比吗?先生这么担心做什么?”
陈还冷冷道:“不用操心大比的人,消息可真闭塞。”
封澄一听这动静就知道陈还八成又要开始阴阳,想了想,她把手下的黄纸抽出来,道:“不然这样,我拿符跟你买消息,成吗。”
“……”
“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上次你的火符画到一半自燃,若不是盛先生就在,这杏堂便被你烧完了,哼……你的符值几个钱,专坑自己的完蛋玩意。”
封澄眯着眼睛,双指夹着符纸,轻轻地晃了晃,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
“不太一样,今天这张是从赵先生案上顺的。”
赵先生?
陈还斜睨她一眼,沉默片刻,劈手夺过她夹在手里的符,勉强道:“今年的外院大比不一样。”
封澄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哪里不一样?”
“……今年的大比,不是学生对打,而是实打实的除魔。”陈还沉声道。
“这届外院中生徒总共五十余人,混编成四只队伍,由几位天机师带着,直接去近来闹魔的四地除魔,昨日已在武场口贴了告示,我,你,还有红班紫班几个人,一并被分进了中水。”
说到中水两字时,陈还的眉蹙得更深了,封澄看得奇怪,不由得出声问道:“难道中水是什么不能去的地方吗?”
陈还道:“你竟连最近中水的事都不知道?你……”她叹了口气,封澄看到她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是竭力吞下了一口脏话,才道:“中水的魔,干了一桩灭门惨案。”
“……哦?”
封澄登时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奇道:“这东西开了杀戒又止不住,修士稍去得晚些,便是一桩灭门案,这有什么奇怪的?”
寻常人家对上魔物,就比如母鸡碰上老鹰,是没什么反抗之力的。
陈还恨恨地剜了她一眼:“见识短浅,你以为它灭的什么门?”
“被灭门的,是当地世家。”
顿了顿,她又补了半句;“全是修士。”
封澄霎时止住了话音。
陈还韩很满意封澄的反应,她哼一声,摇了摇头:“所以带着我们这队的修士,便是内院早有盛名的大天机师。此行有多凶险,你该知道了罢。奉劝你一句,作为一个早早就进了内院的人,何必趟这趟浑水?趁早回去跟你师尊卖个可怜,缩在洛京吧。”
她似乎又冷嘲热讽地讲了什么东西,封澄被这么一说,也不怒,也不恼,而是心中嘀咕:“这么凶的东西?我非得亲手杀杀瞧瞧。
而同样的,由于什么也没注意听。待到散学时,封澄又对着面前一张空白黄纸干瞪眼了。
陈还将盛德林方才讲的雷符交上去,盛德林信手一挥,只见雷光电花砰地一声在空中炸开,惊得前头几个学生齐齐睁大了眼,盛德林点了点头,紧蹙的眉头舒展开,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意:“不错。”
的确不错,方才已有数人交
上雷符,炸出几团小小雷光的已经是颇有天赋的修士,而同为初学者,陈还这符,却足以当除魔之物了。
盛德林看向陈还,目光里是满满的欣赏。
陈还抬了抬下巴,回书案收拾书篓,瞧见封澄干坐书案前挠头的模样,哼笑一声,心中越发认定了这是个实打实的草包,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暗想:“当真是身世了得的世家子,废物一个,运气实在是好,连给她擦屁股的纸都是赵先生这等修士……呵。”
这般想着,她不自觉将方才的符纸又攥了攥,湿湿黏黏的汗液将符纸洇得有些皱,而纸上的庞然灵力却几乎能透破黄纸印到她的手心上——是凡人都能认出的好东西。
“……”
更不想搭理她了。
眼见着封澄磨磨蹭蹭,盛德林恨铁不成钢,又怒吼一声:“作为尊者亲徒,却区区雷符都绘不成,你出去比什么东西!给魔物送菜吗!瞧瞧眼下还剩几个人!”
封澄挠挠头,环顾四周,只见几个年龄与灵力皆不足的小修士满头大汗,抖抖索索画不成符,越发显得她像根白长了年纪的棒槌。
抬头一看,日头已经偏西,眼瞧着就是鸣霄室摆膳的时候了,封澄心中有些浮躁,暗暗焦急。
憋了半晌,她眼睛一斜,恰巧看见陈还画废的符,封澄登时像见到了救星似的,飞快抬手,如蒙至宝地把一团团黄纸拆开,照葫芦画瓢地一气画了十张。
画罢这十张雷符,她把书篓一收,一路小跑着将一打雷符交了上去,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门外蹿去。
盛德林一直冷眼瞧着封澄,见她忽然上来,一时有些意外,在见到面前这一打雷符时,那点意外立马成了勃然怒气,老头吹胡子瞪眼道:“滚回来!你交上十张符是什么意思,难道要叫我一张张猜吗!”
就他起来找趁手教鞭的时候,封澄早已一溜烟出了门,她遥遥地一挥手,自信满满道:“您老就试吧,总有一张是成的,若一张不成,我明日再来向您请罪!”
最后的“请罪”已经成了远远的尾音,盛德林气得牛眼直瞪,一屁。股坐下,怒气冲冲地道:“油嘴滑舌的小崽子,没定性,跑得还快!岂有此理!”
下面小修士吓得大气不敢出,画出个符样子便鱼贯上去交了雷符,盛德林也没心思强求这几个灵力不够的小崽子画出什么花儿来,雷符但凡有点儿响声,都把人放回去了。
待杏堂内空无一人后,他捻起了封澄交上来的那一打符咒。
“……画的什么东西。”他嗤了一声,捋了捋山羊胡,挥出去一张。
如他意料之中,黄纸轻飘飘地落地,连响也没响一声,是再废纸不过的废纸了。
这张黄纸飘下,老头莫名觉得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被打了一巴掌,他看着这一打黄纸便有些恼怒了,心中只想:“不必十张,若三张内不见雷光,明日便请小兔崽子家长一叙。”
这么想着,第二张黄符也随之飞了出去。
然后轻飘飘地落了地,在他越发幽深的目光中,一声没响。
“……”
眼前这一沓符纸仿佛天大的笑话,盛德林豁然起身,心中怒火越烧越烈,几乎烧尽了他为人师表的理智,他也不想等明日了,抄起这打废纸便踏门而出,誓要去鸣霄室里抽掉这兔崽子一层皮。
迈出杏堂门口的刹那,他不知怎的,想起了方才那“三张符”的打算。
“……再试一张。”
若这张还不行,拼着这把老骨头不要,也要逼尊者好生管教徒弟。
盛德林不抱什么希望地从黄纸里抽出一张来,随即指尖灵力点了点,随意丢了出去。
“……”
一片沉寂。
他冷笑一声——就知道如此。
谁料尚未走出一步,轰天的巨响便从他身后炸来,紧接着,他眼前一道白光亮起。
轰轰轰——咔!
他脸色一白,紧接着大吼一声,运气行遍周身,以生平未有之疾速,在身旁四周撑起了灵力!
走到鸣霄室门口时,封澄似乎听到了哪里传来了一声炸响,她不确定地掏了掏耳朵,转头瞧了瞧,便很没放在心上地进了院子。
一进院子,两只身上亮晶晶的小雀便叼着食案,跌跌撞撞地飞了过来,封澄接过食案一瞧,只见里头几样荤素小菜,配汤水米饭,热乎乎冒着热气,照着她的要求,比平时添了不少,她看了看,轻声道:“师尊已在里头了吗?”
小雀上下翻飞,意思是在。
封澄随着小雀走进了堂中,赵负雪已在案前坐好,听她进来,只略掀了掀眼皮,道:“回来了?”
她瞅了一眼赵负雪的食案,登时被青青绿绿白白一团晃得牙酸,不免撇嘴道:“师尊,你喂兔子呢?”
其实修道之人修到了赵负雪这种位置,本身欲望便会淡一些,食欲、色欲……甚至说求生欲都淡了,可封澄却不,她不像同龄修士,一引气入体便急如火烧似的断了五谷,而是餐餐照常,日日如旧,该吃吃该喝喝,一点儿也不耽误。
端着食案,她啪地一声端坐在赵负雪对面,紧接着,盛了一碗山桂野鸽羹,便推到了赵负雪面前。
“尝尝,”封澄眯着眼睛笑,“野鸽子是我打的,肥瘦合适,正好煲汤。”
赵负雪垂眸看了看在面前摇晃的清澈汤水,清淡的香气扑面而来。
“……”
他看着封澄殷切的表情,抬起手指,淡淡道:“似乎味道不错。”
第97章 第97章已经早早到了
封澄殷切无比,目不转睛地看着赵负雪,探头笑道:“味道如何。”
赵负雪抿了抿唇,放下汤匙,道:“尚可。”
封澄眯着眼睛笑得更得意了,她道:“正值秋冬进补之时,待我猎两头岩羊来给师尊烤着吃。”
“还有,师尊听说了最近的外院大比吗?”
“略有耳闻。”
赵负雪好像没什么胃口,只将封澄盛下的野鸽子汤喝了几口,便不动食箸,转而端起了一旁的清茶,想了想,又道:“你若不愿意去,也可留下。”
在这里混了也有段时候了,封澄早知道赵负雪绝非寻常修士了,可听他三言两语便将她的外院大比取消,还是忍不住笑了,她单手托腮,手里搅动着汤勺:“哎,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问问,这次跟着的修士是哪位大能?”
赵负雪不良于行,不能御剑,连天机院都极少出,封澄压根就不去想赵负雪会不会跟着去,赵负雪闻言,只掀起眼皮来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怎么。”
封澄笑了笑道:“哎,这不是好奇嘛。听人说是相当了得的人,若是碰上个盛老头那样的古板,玩都玩不痛快。”
大敌当前,还想着玩,不是缺心眼,就是神经大条,赵负雪的注意却莫名偏到了“相当了得”四个字上,手微不可察地一顿,半晌,他敛眸,道:“内院的刀修,名为祝京,刀术不错,并不古板。”
从赵负雪手里得出“并不古板”四字,想必是还好相处的人了,封澄大喜,道:“好好好,这我就放心了,若是叫我这几日对着盛德林那老橘子脸,保不齐半路便跑回长煌去逍遥自在了。”
赵负雪垂眸,手上一时不察,清透的玉髓茶色中竟透了几分冰茬出来,他不动神色地掩住隐隐成冰的茶杯,封澄又道:“今日我取用了师尊案上的朱砂,忘了知会师尊一声。”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封澄埋头吃饭的头顶,声音却淡淡的:“你随意取用……怎么突然想到用朱砂了。”
封澄浑然不觉地扒饭:“画符呗,要朱砂还能做什么。画了个火符,烧着了几张,炸了几张,只成了一张。”
“这张成了的,叫我拿去诓人了……还诓得不错,陈还以为那是师尊画的。”
说到此处时,封澄忽然停下了竹箸,十分心虚地从碗沿探出一双眼睛,小心翼翼道:“是那丫
头先出言气人的……”
赵负雪看着她的双眼,忽然笑了笑,抬手弹了弹她的额头,弹得她哎呦一声。
“若因此惹事挨打,记得往回跑。”
这么一说,封澄的两只眼睛登时眯了起来,笑道:“好嘞。”
顿了顿,赵负雪又道:“陈还,似乎是与你一道入中水的同窗。”
“是她,”封澄点了点头,端起汤碗来一口喝了,擦擦嘴才道:“听人说,似乎也是哪个地方世家的偏门血脉,我瞧着孤僻得紧,不像旁的世家子弟似的前呼后拥。”
“……”
沉默片刻,赵负雪抬手换来晶亮小鸟叼走二人食案,才轻轻道:“……她籍贯上何处。”
封澄理所当然地摇头:“籍贯?他们扯八卦都不带我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赵负雪心头微不可察地提了提,他垂眸看着封澄,不错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动,涩然道:“我闲时曾翻阅录册,记得此人幼时曾在古安生活。”
说到古安两字,赵负雪的声音里几乎含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古安……
封澄顶着赵负雪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捏着茶杯想了会儿,愣是没想出哪家的野货卖到过这个地方,于是很没心没肺地把这地名抛到脑后,当即咂嘴:“师尊,你闲来没事不光要翻赵家的账本,还要查学生的祖坟啊?”
赵负雪:“……”
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气,心中默念几句,勉强把心头焦躁平息了下去。
不能急,不能急。
封澄这张到处跑马的嘴他是见识过的,甚至说见识得有点深受其害了,他看着封澄吃饱了便有些犯困的眼睛,纠结半晌,还是叹了口气:“……方用过饭,不要急着入寝,当心积食。”
她懒懒地站了起来;“我知道,马上就去练剑了。师尊,木剑还没削好,我能用长生吗?保证不会像上次似的削掉亭子。”
方才那令人喘不过气的试探令赵负雪有些心神俱疲,他如玉的修长手指轻轻捏着眉心,回想起塌了半截的亭子,只觉得养封澄这种孩子当真是天下头等闹心事:“早知你懒怠削,一茬木头,削了小半个月还是横平竖直的一根……去书房去,放在案下了。”
她眼睛一亮,大喜过望:“太好了师尊!弟子遵命。”
见着封澄连蹦带跳的背影一路蹿进了书房里,赵负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生死咒之感不会出错,她的确是当年逼得祖母动用反咒之人,毋庸置疑。
“……果然荒谬。”赵负雪难以置信地想。
七日后,大比开始,盛德林目送着黄班的九位学生负剑出门,不放心地叮嘱道:“检查检查,千万带好了自己的留影珠,这东西可关乎你们大比成绩的,若遇了事,不要逞强,一定要即刻捏碎它,听到了吗?”
“符呢?灵器呢?阵盘呢?都带好了吗?”
老头给那几个年纪小的修士一一检查着,好似一个操心且心力交瘁的老父亲,封澄定睛一看,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低头对一旁的陈还道:“他腿怎么了?”
这几日盛德林告休,给黄班讲符咒的修士都换了个年长的内门弟子来,封澄一直与赵负雪住在一处,消息总不如弟子苑里灵通,陈还瞥了她一眼,封澄识趣地丢了张符过去,陈还收了符才慢慢道:“盛老头倒霉,走在路上,不知挨了哪家修士打架飞出来的雷符,不防便被劈得在床上躺了三日,前几天才勉强能下地。”
封澄抱臂啧啧,心有戚戚然,喟然叹道:“这么倒霉,晴天霹雳不过如此。”
陈还也少见地与封澄保持了同一意见,两个年轻女子站得跟小白杨似的,不约而同对盛德林投以怜悯的眼神。
盛德林挂着满脸的担忧,将一个一个的黄班学子依依不舍地松上了车马,转头见两个大的姑娘瞅着他,眼神怪得叫人鸡皮疙瘩一茬一茬往外冒,当即没好气道;“你俩怎么还没走?”
陈还懒懒一举手道:“中水一队,只到了我们两个。”
盛德林对这天资卓绝的丫头倒是脸色和缓了些,他眉宇稍霁,道:“中水与旁处不同,大比尽力即可,莫要伤着了自己。”
陈还应了一声,一旁的封澄举手道:“先生,还有我呢,你不嘱咐我几句吗?”
谁知盛德林瞧见封澄,脸色登时一黑,封澄觉得这老头大概是眉毛和眼皮一块儿抽了,他挪着不太灵便的腿,哼道:“你?不惹出塌天的大祸来,我便道一声阿弥陀佛了。”
好偏见的评价,封澄当即不服要辩,话未出口,却见前面几道劲风飙来,封澄站得靠前,险些被这几道剑风飙得翻了过去,她一站稳,只见几个少年居高临下地站在剑上,颇为不屑道:“我当是哪个陈还被编到了中水,果然啊,是你。”
陈还霎时阴下了脸。
那几个修士年纪极轻,穿最高一档的紫色滚边,身上却不约而同地配着大世家的标志,或是玉佩,或是指环,封澄倍感八卦地捅了捅陈还,道:“怎么说,认得?”
不待陈还说话,为首那年轻修士便对她上下扫视一圈,确认她腰间没配任何玉佩指环后,鄙夷道:“小草头啊?劝你离这女人远点儿,即便是要找条大腿巴结,找不着粗的,至少不能找条脓的。”
小草头?
封澄越发听不懂这群人叨叨着什么了,她疑惑不已道:“什么叫草头?他们是什么人?”
陈还死死地盯着他们,一旁在等着队伍的学生见状不妙,一把把封澄拉过去,小声道;“封姑娘初来乍到,不懂这些吧?这些都是紫班的修士,几乎都是大世家的人,天资灵力灵器一样都不缺,劝你别去招惹。”
又有一人道:“世家子弟天资独厚,大都瞧不起咱们平头百姓,嗤笑我们这等一无家族二无灵器的修士如插草标卖首之人,故而言之草头。”
原来如此,封澄当即大为光火,也不顾这几个人拦着,一步上去骂道:“怎么说话呢?!滚下来打过!”
话音未落,几人当即讶异了,就连陈还也忍不住地回头看了封澄一眼,谁料封澄又道:“要抱也是她抱我大腿,我犯得着抱她的大腿?!”
陈还:“……”
紫班修士:“……”
为首那男子有些瞠目结舌,喃喃道:“真是见了活鬼了……这哪来的一个莽子?”
紫班里早有认出封澄面貌之人,站在为首男子身旁的人眉毛一皱,附耳道:“王铭兄,这似乎是赵先生新收的亲徒,前些日子在大典上那野丫头。”
王铭这才肯正眼瞧封澄一眼,他面色稍稍和缓了些:“……原来是封师妹,久仰大名。”
顿了顿,他瞧了陈还一眼,目光中露出了几分暗讽:“姑娘乃赵先生亲徒,按理说当是我们楷模,理应做出表率才是,怎么倒是先和陈还这等罪人之后纠扯不清了?”
罪人之后?
封澄眼见地察觉到,陈还骤然死死地捏紧了拳头。
见状,封澄当即拍桌道:“你又知道了!”
不知为何,原本瞧封澄八百个不顺眼的盛德林铁青着脸,却一言都未阻拦。
那王铭正要再说,却骤然闻一道清风传来,紧接着便是清亮如凤啼的刀声,封澄回过头,见一女子身着青色长衣,背着刀,笔直如松地向此地走来。
与此同时,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看着很好说话的娃娃脸男人。
他背着一把通体鎏金的窄背刀。
“哎呀,同门之间,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解决?怎么弄得舞蹈弄枪的?快快快,上马车。”
盛德林脸色一变,恭敬道:“祝先生,姜姑娘。”
姜徵清清冷冷地还了礼,她瞥了一旁的封澄一眼,转身掀起衣摆便上了车,祝京微笑着指了指天色飘着的几个紫班修士,道:“我们坐马车去,收剑,上车喽。”
那几个紫班弟子一见祝京,连大气也不敢出,方才那点儿嚣张霎时无影无踪了,他们低头耷拉眼地下来,灰溜溜地排队进了马车门,一旁的祝京微笑道:“马车已要走了,快快,怎么还站在下面?这可是烧灵石的好车,比剑快,还比剑舒服。”
陈还勉强点了点头,闷闷地就要上车去,封澄却奇怪了,她把人点了点,又点了点,奇怪道:“不是说有七个人吗,怎么还少了个人?”
少的那人是红班的修士,一般年幼修士来到天机院,首先便是进红班修习,谁知祝京摇了摇头,笑了笑,一俊朗少年便把头探出了马车,瞧着封澄便露出了两颗虎牙,看着俏皮极了。
“在说我吗?”
封澄一怔,祝京笑道:“寸金……臭小子,就知道你又躲里面打盹了。”
寸金笑笑,转而道:“红班寸金,等候多时了。”
第98章 第98章来,下车
在面临此等场景时,封澄有些愣怔。
面前之人与她原本想象的内院大修大为不同,托赵负雪的福,封澄以为内院修士都和他一个模样,了无人气,仙风道骨的。
此人长了一张和善的娃娃脸,见人的时候便有三分笑意,这笑意并非虚与委蛇或者什么,而是从眼底直直透过来,温和得叫人心中发热,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令封澄有些无法忽视。
她低了低头——身高。
作为一个穿了很久最小号校服的人,封澄对最小号校服的肚量十分清晰,故而能轻而易举地判别出来。
祝京,八成连最小号的天机校服都穿着晃荡。
“……”
踏上马车的陈还略微回了回头:“怎么?”
姜徵也跟着看了过来,封澄摇摇头,道:“没什么。”
还有姜徵出现在此地,也是令封澄很意外的。
内院弟子,上天入地,怎么跑来外院大比混热闹?
最后是这马车里探出头的少年。
在初初见到这少年的时候,封澄简直傻眼。
她指着人,你你我我了半日,硬是难以将此人与红班那群少年老成的小孩子联系到一起去,祝京瞧出了她心中所想,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寸金与他师尊犯拗,被那老头气得赶了出来,你不必担心他,按理说阿徵还要喊他一声师兄呢。”
封澄这才反应过来,她道:“原来是内院的师兄,而不是红班的小孩子。”
就是说嘛,中水那任务凶险得要命,连早已成名的修仙世家都在那魔的手底下讨不了好,怎么会把初入茅庐的小孩子送到中水遭劫呢。
天机院修行,从红班到紫班分七级,如若平常修士,便一级一级地升上去,按部就班地毕业,如若修行不得的,便蹲班留级,连着两年未过便从天机院退学去。
世家修士一般都会按着年龄升班,几个出色些的,说不定还能跳着升,封澄粗粗一眼,总觉得那几个紫班的修士似乎跟陈还差不多年龄。
她皱眉一想,便有些明白关窍了。
以陈还本事,绝不是能在黄班待住的,保不齐便是受了上面的委屈,搞得不得不一年一年地拖了下去,卡着不可连续两年不过的命门,苟延残喘地留在黄班。
祝京早已在一旁悄悄地打量着封澄,封澄略想明白了些便上车去了,她一进马车,还没落座,便被其中分布给惊了个跟头。
马车中泾渭分明地分为两边,一边齐齐地坐着紫班一排人,另一边坐着姜徵与陈还,二人之间的空子比天还大,封澄一看,才知道是陈还死死贴着马车车壁的缘故,她当即扯了扯嘴角,凑过去道:“……你往外面一点,墙角给我,要多少符都没问题。”
姜徵与封澄二人的龃龉可是人尽皆知的,人姜姑娘放着好好的姜家少主不当,放着自家宅院里独一份的修行资源不要,大张旗鼓地跑到天机院里,不是为了拜到隐退多年的赵氏家主门下还能因为什么?结果半路杀出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封澄,三下五除二拜了师不说,还差点把姜徵给掳了。
试问就姜允那一派的脾气,哪能这么吃下这个暗亏?扒不了他赵负雪的皮,敲打敲打封澄还不行吗?
陈还翘着二郎腿,看也不看她,冷冷道:“我对世家子弟过敏,对姜家人更是过敏中的过敏。”
封澄:“……”
姜徵也冷冷道:“呵。”
封澄瞅着这俩人,早已磨起了牙,心中只想:“……城门失火,池鱼遭殃。”
陈还看也不看她,冷哼一声便转过了头,封澄在原地纠结了片刻,牙一咬,心一横,提步就往姜徵陈还的中间走去。
大不了就往陈还那里多挤一挤嘛,陈还宽宏大量,一定不会介意的。
谁料她封澄的屁。股还没落过去,后上马车的祝京便自然而然地移到了陈还姜徵二人之间,自然而然地贴着姜徵坐了下去,封澄还没等反应过来,他便笑眯眯道:“那边车窗透气,封姑娘去那里坐罢。”
封澄目瞪口呆。
祝京一坐下,姜徵便轻轻地皱了皱眉毛:“师尊,很挤,你能不能去另一辆马车?”
祝京又笑道:“哎呀,我又不是老赵那等好清净的人,为师来蹭蹭你们年轻人的热闹嘛。”
她闭眼,重新坐了回去。
不是?
封澄的目光移动向了姜徵,眼睛瞪大。
出行的马车有一大一小两辆,按理来说像祝京和姜徵这两个外援是不必和外院子弟一起挤大马车的,祝京好热闹来挤马车也就算了,姜徵来挤什么马车。
其人像仙女一样,垂着眼睛若无其事地坐在大马车里,仿佛把这沉木马车生生地做出了蓬荜生辉的模样来。
其实马车的位置十分宽敞,足足能坐十几个。
好,左边姜徵一行贴得很紧,唯一的空位置在姜徵的侧面,靠着马车窗子。
另外一一边的紫班四人组挤着寸金,瑟瑟发抖成一团,寸金保持着微笑:“?劳驾,诸君皆八尺男儿,能不能离在下远一点儿。”
……好。
眼见着另一边是坐不得了,封澄便大义凛然地坐在了姜徵的旁边,临坐时,封澄尽量想表现得若无其事一些,谁知弯腰过去时,腰间长生剑鞘偏偏不知死活地与姜徵的长刀碰上,霎时间,车厢中冒出一声刺耳又无法忽略的碰撞声。
“……苍天。”封澄心想。
她若无其事地坐下,竭力把方才的尴尬声音抛到脑后去,马车在一片寂静中缓缓地行驶了起来,封澄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谁知这口气还没松出来,一旁的姜徵便道:“剑不错。”
封澄:“……”
封澄干笑两声:“刀不错,瞧着挺大。”
马车渐渐动了起来,缓缓地驶出了院子,初冬的冷风吹得封澄十分惬意,她半躺在马车上,忽然又注意到了姜徵的刀。
她的刀并没有插在刀鞘离,而是被几条粗布缠上,行走之时,牢牢地背在身后。修道之人灵器武器不离手,她见那粗布虽干净,却是小心洗过多次的旧布,当即有些好奇。
这好奇心压得她几乎坐卧不安,纠结半晌,她才道:“那个,姜姑娘,你的刀,为什么要用粗布缠着啊?”
辘辘的马车声中,车厢内寂静无比。
寸金原本微笑着的面皮一松,他从被群群拥挤着的紫班人中转过头来,一脸看好戏似地看着封澄与姜徵。
格外寂静的车厢令封澄有些尴尬,姜徵不答,她更尴尬,恨不得把自己刚才那句话收回肚子里去。
沉默许久,姜徵缓缓道:“因为道。”
封澄:“????”
姜徵说了这个神不知所谓的道之后,便如同回答完一样,寂然沉默,原地静坐调息去了,徒留封澄一人在风中凌乱,心道:“她方才说了什么?”
对面的寸金憋了憋,艰难没憋住,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封澄这才看向他,迎向了少年笑得盈盈发亮的眼睛。
“真是一双好眼睛,好看得出奇,亮得出奇。”
寸金胳膊肘撑在膝盖上,他看着封澄,眉眼间有些忍俊不禁的笑意:“这怪模样不必想,定然是祝师叔的杰作了,对不对?”
祝京微笑着指了指他,道一声:“你啊。”
封澄奇怪,身子一偏,隔着姜徵问坐在一旁的祝京;“用布包着刀,是什么道?很厉害吗?我们修剑的也能这么修吗?”
祝京却哈哈大笑,连连摆手:“不行不信,我若这么教了你,老赵非得把我从头到脚冻成冰渣渣不可。阿徵随我修刀,用刀者,杀心有余,慈悲却少,阿徵不用刀鞘,以布裹刀,是为了拔刀前谨慎。”
“一条命,修士拔刀出鞘,轻而易举便可得,可人死了,便是活不过来了。”
“杀心最盛之时,三思而后拔刀,于阿徵,于世人……都很重要。”
不知为何,在说到这句话时,祝京的表情有些沉重。
封澄半懂不懂,盯着姜徵背着的旧粗布看了半晌,也没琢磨出用布裹刀怎么就和世人扯上了关系,但她也赞一声妙,意思是颇为受教,对面寸金一言不发,只笑笑,然后饶有兴味地觑着外头景色。
不知行
了多久,耳边的繁华人声已渐渐远去,似有山林里鸟叫几声,众人昏昏欲睡之际,忽然间马车剧烈颤抖了一下,紧接着外头便有一道哭天抢地的声音传来:“来人啊,救命啊,马车把人压死了啊!”
封澄眉间一蹙,几人也从昏沉睡意中惊醒,祝京一收折扇,冷冷道:“这车马装着灵石认路,岂会撞到了行人?碰瓷碰到天机院的马车上了,你们在车上不必动,封姑娘,你我一同下车。”
众人一怔,一旁的封澄早已等不及,顺着车窗便钻了出去,只见一白发妇人抱着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叟跪在路中间,那老叟鼻下口唇皆是鲜血,显然是一惊气绝身亡了。
封澄皱了皱眉,道;“祝先生,怎么处理?”
第99章 第99章留影珠可开着
俩人实在是处理此等事务的最佳人选,一下车,便自然而然地唱起了红脸白脸。
封澄瞧着又爆又不讲理,洛京里呆了半年也没洗去一身的野气,她一走近,那女子便下意识地向后瑟缩,反应过来后又警惕地用双手紧紧地揽住尸首,封澄轻轻一下便把人拨开,反手掀开了那人衣领,上去摸了几下,便心中了然,一拍便骂道:“死了八百年的尸身,挂上去风干都嫌多余,腊得直接能当年后的菜了,你诓我没见过死人啊?”
女人抬起头来,身体发抖,手却不管不顾地伸出来:“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你撞死我家的人,给钱!”
封澄眯了眯眼睛,道:“看清楚啊,干尸!拿一具干尸便出来诓人,我拉你出去见官,保你吃一顿官司的。”
那人本就为求财而来,见求财不成,当即抖也不抖了,站起来,哆哆嗦嗦道:“我,我还怕吃官司吗!”
话音未落,只见四处草丛树林中骤然蹿出几个人影来,封澄当即拔剑出鞘,下意识地便将祝京护在身后,祝京无奈道:“封师侄,我还是有自保之力的。”
封澄这才反应过来,当即有些讪讪——他长得太小太无害,一时间叫人忘了,他是当世凶名赫赫的刀修天机师。
那灰白头发的女子道:“你们哪怕盖世的英雄,双拳也难敌四手,现在若是乖乖给钱,大抵还有得谈。”
只闻一声剑啸,封澄冷冷道:“是吗?”
那几个人影尤且愣怔着,只见一道白光划过,面前庇身的合抱之树便已经一刀两半,那女子一见,登时脸庞雪白,封澄从容收剑,抬着下巴道:“现在还有得谈吗?”
祝京在一旁笑笑:“我们乃天机院车马,小徒顽劣,还请诸位不必惊慌。”
说着,他便与封澄道:“上车去吧,我们走。”
那女子怔怔地看着封澄与祝京,封澄提步欲走,忽然,她猛地扑上来抱住了封澄的腿,喊道:“还请大人娘娘救我们性命!”
封澄一怔,与祝京交换了一个视线,目中有些沉色。
“怎么,谁要你性命。”
****
与此同时,天机院中水镜如实记录了众外院修士的大比考核。
赵负雪垂眸,淡淡道:“你在此处耗着,也没茶水给你喝。”
在一旁站着的不是旁人,正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温不戒,他双臂环胸,两眼盯着水镜中的中水一行,饶有兴味道:“赵负雪的茶水金贵,我也不求这一口,只是中水考核里面,有这一茬吗?”
赵负雪平静地看着封澄从车窗里蹿了出来:“与你无关。”
温不戒笑着道:“好师兄,你别这么堵人,我从宫里跑出来一趟可不容易呢,老皇帝近来越发没人样了,折腾人折腾得一套一套,连我也险些被他扒去一层皮。”
赵负雪依旧是那副与他无关的模样,专注地看着水镜中的封澄,他脸上神色分毫未变:“既如此,只管随手杀了,另找个孩子丢上去便是。”
他向来不耐烦听这些凡人的俗事,对宫中如何更是毫不关心,只是赵氏为天机世家之首,又的确是有能耐替温不戒出这口气的、撑这个腰的。
温不戒闻言,哈哈大笑道:“我乃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见血就怕,师兄莫要为难我了。”
赵负雪并不接话茬,而是重新全神贯注地看向了水镜之中,忽然间,不知看到了什么,嘴角勾了勾。
这个半大丫头,骨头没长全,胆气与果敢倒有了点初生牛犊的模样,贴着人头皮飞过去的剑气险之又险,若高了,便少些威慑之意,若低了,又怕真杀死了人。
而温不戒却是被封澄手中之剑吸引走了视线,他定睛一看,脸色轻微变了变,转头,脸上倒是有了几分少见的疾言厉色:“这把剑给她了?”
长生封存在赵氏禁地许久,无人敢提。
赵负雪道:“物归原主。”
温不戒定定看了他半晌,才咬着牙道:“师兄糊涂了!长生乃煞剑,那出去必惹祸端。不过是个解咒的人,把人接来好好养着便够了,送出长生又算什么?我就不明白了,你那反咒究竟要怎样才能解?”
说话时,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分货真价值的担忧,赵负雪敛眸,半晌,道:“看缘分。”
温不戒:“……”
一片沉默之中,赵负雪轻轻地摩挲着手上的指环。
反咒实行后,人的七情六欲统统挖空出去,以达绝情之道。
可与此同时,心口巨大的空洞、被彻底解离出去的一部分,也在日日夜夜地叫嚣。
反咒不是不能解,相反而之,解法相当简单。
“只要她……只要她肯彻底放过你,反咒便能解开了。”
那是周寻芳临终时留给他的话。
生死咒之成,成于两情相悦,而反咒之解,则解于一别两宽。
只要她不肯爱他。
只要她不能爱他。
反咒立解。
赵负雪眯了眯眼睛,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茶。
而封澄与他师徒之伦已成,以世人之目光,二人当立于亲厚有余,而亲密不足的两畔,山一般的伦理压下来,再无重归旧好的道理。
且她前尘往事尽数忘却,白纸一张,反咒的解开应当更加顺利才是。
偏生作为本应发生的结果,一切都未发生。
该置于他心口的反咒,张牙舞爪,喧嚣无比。
是何缘由,不必细想。
这倒是令赵负雪有些意外了,他想起封澄若无其事的一举一动,垂眸笑笑,一言未发。
温不戒越瞧越觉得不对,忽然间,赵负雪起身来,径直走向屋中,他瞪眼一看,只见他从屋中取了剑出来,从容向外走去。
“哎,”他顿觉不对,“你拿剑上哪去?”
赵负雪道:“去中水。”
温不戒登时笑了:“喂喂,人家不过一个外院大比,师兄进去掺和了,还有他们历练的余地吗?”
话没说完,那雪白身影已走出许多,温不戒站在原地,与水镜大眼瞪小眼,片刻,轻轻地笑了一声。
“好一个中水,”他心中道,“这么热闹……啧。”
他扬袖挥灭水镜,转身离去,不知从来刮来一阵妖风,轻飘飘地翻起了他的衣袖。
只见袖下两条狰狞蛇纹,鲜血淋漓。
而他眼神阴厉,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
“全村中毒?”
封澄叼着不知从哪摘来的果子,咔咔几口啃了个干净,寸金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重新下去检查那具干尸的身体,半晌,喃喃道:“真是前所未闻的东西……一个好端端的活人,从毒发到现在,一天竟能变成这个样子。”
而姜徵却皱眉道:“并不像毒。”
陈还瞥了她一眼,把方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姜徵又道:“他的上牙膛有黑印,是施咒留下的咒印。”
说到咒时,紫班四人组当即一炸,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封澄瞧着这龟孙样便心烦,冷冷一瞧,果然有黑印,当即道:“既然是咒,那便是借由媒介而施,一村数百人皆咒侵蚀,交叉面应当不大,直接去查便是。”
紫班一人不由得看了她一眼,大叫道:“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若查案途中,我们自己沾上了咒又怎么办?难道我们也跟着这帮凡人变干尸不成?还是将此物交给中水天机师罢,合该他们管的。”
一行数人神色各异,似乎是心中各有想法,祝京留神看了看,随即和缓道:“他说得不错,我们的考核并非此事,贸然留下,危险不说,万一耽搁了正经的考核,诸位的大比可是要遭殃了。”
话音一落,白发女子的眼睛垂了下去。那几个紫班修士当即就要整装上车,誓不沾这破咒半点儿,忽然间,封澄却道:“施咒者晚死一日,村中的人便多死一批,等我们将此事带到中水天机所上报,又要耽搁不少功夫,这时候的人岂不是多送了性命?”
祝京微笑道:“师侄要如何?”
封澄指指自己,懒洋洋道:“我留下,你们去。”
话音未落,四周一片寂静,姜徵反应过来,便道:“岂有将你一个人留在此处的道理,他们要大比,你不用么!?”
这话一出口,姜徵便骤然住了嘴。
她还真不用。
封澄道:“我乃赵负雪门下亲徒,外院之比于我而言无关紧要,大不了拿个末名回去就是。”
祝京又道:“虽是如此,可你势单力薄,灵力也不足。即便不出于大比,你一人在此除咒,也是凶险了些。”
“若是加上我,姑娘还势单力薄么?”寸金忽然举起手,笑眯眯道。
“?你——”
寸金走到了封澄身边,少年身着红滚边校服,腰间配一串叮铃作响的细刀,高挑马尾一甩,少年意气便耀目到有些刺眼了。
“师叔带着他们去吧,这里有我呢,我也不必参加外院大比的。”
见寸金走出来,封澄有些意外,抬眼却见寸金冲她笑了笑:“放心,一切有师兄在呢。”
祝京看看左面,又看看右面,良久,叹了口气,道:“你又出来添什么乱……剩下几人不许找事,随我上车,去中水天机所接案。”
忽然身后又有一声道:“祝先生,我也要留下。”
封澄一抬眼,眼前之人却令她意外不已。
陈还走向她,站在了她的身边,随即封澄耳边便有一道微不可察的气音。
“可别想一个人出风头,我知道的,留影珠可开着。”
第100章 第100章钉住怪物
祝京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历练从无兵分两路的道理,一共才七人,这边竟已过去了三人。”
封澄道:“只是人命关天,我不能不理。”
陈还切了一声道:“要我和那几个人一起做事,还不如直接咒死拉到。”
王铭一众登时气得红了脸,跳脚骂道:“谁要和你这个升不上班的小杂种一起?没娘养的杂种,谁嫌弃谁还说不定!”
当着祝京的面便敢如此污言秽语,陈还眼神一暗,一言不发。
眼瞅着那几人叫嚷成了一团,默了许久,姜徵走出来,淡淡道:“师尊带着他们去吧,我也留下,在这里盯着,不会出错。”
思索半晌,祝京才道:“好吧,若事情凶险,只管把留影珠捏碎,自有天机师前来救人,万万不要逞强。”
一行人便在村口分道扬镳了,封澄欣赏着渐渐远去的马车,转头道;“走,带我们进村子去。”
白发女子这才回过神来,她哦了几声,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拖着那具干尸便往村中走去,一路走着,封澄便随口问道:“夫人怎么称呼。”
女子垂下眼,有些胆怯道:“娘娘们折杀我了,什么夫人不夫人的,叫我一声雪花就行。”
想来是偏居一隅的缘故,她在不抢劫的时候,有几分未谙世事的茫然,封澄长这么大头一回儿听见娘娘这个称呼,心里一时有些愣了。
陈还嗤笑一声——想来是这女子不得什么见识,见得穿得体面些的,便胡乱称呼娘娘,她凑上去阴阳道:“封娘娘,怎么不回人家的话?”
封澄没好气地拄了她一肘子,转头道:“我姓封,你随意称呼,这男子是你什么人?”
雪花沉默半晌,才道:“是我兄长。”
说话间,众人已进了村子,寸金留心一看,偏头便向姜徵问道:“姜姑娘,村子里几百人皆中了这咒,你觉得媒介会是什么。”
姜徵道:“无外乎是什么水井沟渠,亦或是村庙邪神。”
寸金点了点头,走着走着,忽然道:“哎,这儿的地是热的。”
随着话音,众人齐齐驻足,循着寸金所指看去,上去一摸,果然。
封澄抬了抬鼻子,奇道:“你一说我也觉出来了……还有股味道,闻着有些甜。”
雪花方要说话,一旁跟着的男子便脸色一僵,随即强打着笑意道:“二位说得对,这不远处,便是我们中水盛名远扬的子孙泉,来泡一泡,便有儿女,来泡两泡,便能生双胎。从前别说是中水人了,都有洛京人来特意泡我们这泉呢。”
封澄心知此事没这么容易,心中当即疑惑:“子嗣之事,合该去男女身上找缘由,怎么会泡一泡泉水就得儿女了?古怪,十分古怪。”
陈还当即哼笑:“多少银子泡一次?”
男子干笑着举了举手指:“二……”
“二百文?你抢钱呢!”
“不不不,不是二百。”
没等陈还缓过一口气来,他便跟着道:“二两银子,一刻钟。”
陈还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呛声;“……咳咳咳咳!?”
姜徵淡淡;“比崔家还黑。”
寸金倒是笑了:“这种价钱,还游人如织,想必是颇有奇效了。”
封澄与他对视一眼,心中皆有了几分猜测,她道:“请几位带我们去汤泉一窥。”
雪花忙道:“可以,没问题的,这汤泉取自山上之活水,源源不断,干净得很,上头的天机师也爱来泡。”
封澄有些好笑——都是修仙的天机师了,还要迷信这等子嗣之事。
中水之地,地如其名,丰沛温润得十分得宜,一进汤泉,饱受洛京邪风摧残的天机院四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喟叹,陈还喃喃道:“难怪敢收二两银子。”
只见这破败小村中,一座秀美高山屹立于上,山上清泉潺潺,一并汇入山下之泉水中,蒸腾的热气熏得人飘飘飘欲仙,叫人瞧什么也朦朦胧胧的,另有一派天然野趣。
寸金道:“这处瞧着并没什么咒术味道,领我们去旁的汤池看看。”
雪花傻傻道:“另外的汤池?这个汤池不够大吗?”
姜徵耐着心道:“夫人,我们并不是来泡汤,而是来查案的,与池子大小无关,只是要看全了才是。”
谁料雪花面上露出了更深的茫然神色:“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娘……呃,姑娘,既然一个池子已经够大了,要旁的池子做什么呢?”
闻言,洛京二人的脸上皆露出被雷劈了的神情,寸金艰难道:“这,男女混池?”
雪花很确定地摇了摇头:“咱们这汤泉乃圣水,不分男女,大家都是合衣而入,算不得什么的。”
陈还喃喃道:“有这泡圣水的钱,不如去包俩年轻俊俏的小子多试试。”
话虽轻,可在场的都是耳聪目明的修士,霎时便一片寂静,只有封澄疑惑:“什么意思?”
此时此刻,姜徵寸金不约而同地猛咳嗽了几声,随即姜徵脸色阴沉:“乱做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这汤你们明日便封填了,别待洛京来人替你们封。”
雪花连忙道:“不是啊姑娘,我们这里是有传说……”
说罢,她拂袖便去,脚步生风,越走越快,几乎一路小跑地走了出去,在雪花与那男子惊惶又莫名的目光中,剩余三人也飞快地从这烧钱的汤泉里钻了出来。
站在门口,三人对视,不约而同地错开了视线,封澄本一头雾水,见三人神色,总算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当即腾地一下,脸上炸起一片红色,结结巴巴道:“哎?!”
封澄感觉知道这些的自己耳朵不干净了。姜徵与陈还皆是世家中浮沉过的,个中奥秘也是知道个七七八八,此时一见虽是尴尬,眼下却也早已调整了过来。
陈还眯了眯眼睛,忽然邪笑着凑近了封澄,缓声道:“这就吓得不轻了?借种生子算什么?那些大世家里的阴私事多了去,若是知道了岂不是要吓死你?不若回去问问你师尊。”
封澄道:“你若闲着,便去拿那池子的水漱漱口,少来玷污我师尊。”
陈还哼了一声,忽然间,肩膀被一撞,她微微一怒地回过头来,正正对上姜徵冷冰冰的双眼。
她霎时反应了过来。
方才只顾着招惹封澄,一时半会儿口出狂言,竟忘了这儿还有个实打实的姜家少主。
她说大世家都不干净,岂不是也把她姜家连带了进去?
所幸眼下并没有什么让少年人们拌嘴并生出嫌隙的机会,只听寸金那边一声惊呼,道:“有东西……有东西进我肚子里了。”
封澄只捕捉到一道黑色的尾巴隐没在寸金的腹中,神色一紧,封澄上去便扯寸金外裳,一摸,便发觉手下肚皮一点一点地膨胀了起来。
从院中赶出来的雪花见状,登时大叫一声坏了,紧接着便扑到寸金肚子上,脸色一白道:“这这这,他怎么也中咒了!”
寸金垂眸看看,面上露出了一副无奈的表情:“岂有此理。”
可这么说时,他的声音依旧是温和从容的,封澄牙关咬紧,心中奇怪这莫名黑影从何处冒出来,环顾一圈后,目光却忽然停在了一旁的迎客灯笼上。
这东西并不奇怪,但凡做生意的门户没有不用它的,做夜间生意的更是少不了它,此时一对盈盈黄光落在地上,看着十分柔和。
一只灯用的是皮影模样的手法,上头有花鸟竹虫影影绰绰,而另一只灯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封澄眯了眯眼睛,道:“这灯笼原本就是空的吗?”
姜徵一怔,回过神来,端详片刻,确凿无疑道:“一开始不是空的。”
若是门前摆着的两只灯笼,一只有花纹,另一只没有,若是照着她平素里敏锐,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发觉这两只灯笼的不对称之处,进而哪哪儿不舒服,恨不得操刀上去替店家画上几只黑墨影子才好。
见姜徵否决,一旁的陈还当机立断地出手,从怀中取出一道锁魂符,道一声“去”,紧接着那灯笼中的黑影便如同活了一般,啸叫着,挣扎着向上爬去。
偏生这怪物凶得很,陈还再怎么天资强横,说到底也只是年轻的学生,这锁魂符只困了它短短一刹,那黑影便挣扎着爬了出来,封澄当机立断,一掌把陈还推开,随即拔剑出鞘,只见一道雪亮剑光横空而出,将那咒物死死地钉在了灯笼里。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待反应过来方才是何等凶险的情形后,众人都有些后怕,寸金疼得额头上沁出冷汗,口中却还笑道:“阿弥陀佛,这咒可不要让第二人遭了才好。”
陈还惊魂未定,转头看向封澄,半晌,沉默地看向了另一边。
封澄手扶着长生,蹲下身来,轻轻地戳了戳那黑泥怪物,姜徵还未来得及阻止,她便抬起头来道:“这东西摸着十分古怪,像泥巴一样,闻着却比泥巴香许多,想来方才发出香味的东西,便是这黑泥巴一样的怪物。”
姜徵尚未出口的劝阻被噎在了喉中。
这寸金只是衣服碰到了咒物,它便能钻入寸金腹中,而封澄上手直接摸,竟然什么事都没有。
她若有所思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钉住怪物的长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