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负雪想了想,放下笔,心中略有了些打算。
天机院众人皆知,封澄这禁闭关得扯淡极了,该受的关押讯问一点儿没遭,按理该封灵脉、除灵器,结果也不知封在了哪里,连带着把人身上的伤都养好了。
下面一人喊道:“封澄,老头叫我给你带的课业!”
堆着雪的小小人影登时精神一振,笑音登时随着乱颤的落雪一道冲进了赵负雪的书房。
“接着啦,替我回去和老头问个好,我很快就回去!”
接了课业,封澄兴冲冲地钻进了赵负雪的书房——用钻还是文雅了些,这丫头仗着近来长高了不少,按着窗沿便翻了进去,一踏进暖烘烘的书房,她当即抖了赵负雪一地落雪,冲他笑道:“师尊,教我画符吧?”
他生性好洁,见封澄滚进来的残雪,也只垂眸看看,道;“手给我。”
封澄手骨断得太多,人又总是乱动,一个不看着,几块骨头竟长得歪了,
封澄:“……”
她嘴角往下一耷拉:“昨日不是梳理过了吗?今天还要啊……”
说话声音渐次弱下去,手却不情不愿地递到了赵负雪的面前。
赵负雪的手总是一年四季冰凉冰凉的,整只手,只有掌心的一处带着些许暖意,封澄被他攥着,心中作乱心起,悄悄地上去挠了两把,赵负雪淡淡道:“不要乱动。”
封澄不动了,委屈控诉;“师尊,你的指环冰到我了。”
时人佩指环的剑修少之又少,一是不便握剑,二是斗殴易碎,而这在赵负雪身上则大不一样了,能让他拔剑的人少之又少,第一条先便不存在了,第二条则更是奇怪,他戴的并非此时风行的玉石指环,而是某种金属,质地像天牢里最穷凶极恶的修士所佩的锁链。
怪,实在是怪,赵负雪平时都不戴什么首饰,连簪子都是素色的木簪,怎么偏偏戴了异物感鲜明的指环。
赵负雪眼皮都不抬一下,握着封澄的手指,生着剑茧的修长手指顺着她的骨骼一枚一枚地仔细检查下去。
“忍着。”
咔地一声,封澄尾指登时传来清晰的脆响,她登时疼得眼泪都飙出来了:“疼疼疼疼疼!!”
一语双关,不知是忍着疼了还是忍着冰了,反正赵负雪从容地放下手:“可以了,过来修符。”
她默不作声地坐到了赵负雪的书案旁,随后收拾出正形,目光中认真,简直像瞬间换了一个人。
在做徒弟这方面,封澄是个一骑绝尘的好徒弟。
聪明,认真,刻苦。
一月之前,她还是对符道一窍不通的门外汉。
赵负雪垂眸看着她,眼中隐隐有几分波动,封澄似有所觉,眼睛便抬起来,笑意盈盈地抬头看他:“哪里不对吗,师尊?”
赵负雪轻轻摇了摇头,半晌,勾唇一笑:“继续,很对。”
小姑娘头上有着没抖下去的雪花,赵负雪盯着她的发顶看了半晌,手指轻轻地敲了敲膝上。
他很想把这片残雪拂去。
***
外院大比揭榜的当日,天机院人声鼎沸。
每年的外院大比,天机院皆会迎来一场大的变动,得幸者青云直上,一入内院便仙途大好,大比靠前者升班升级,或早些结业,或得先生青眼,而排名为末者,则就各有苦吃了。
封澄走到大榜前时,榜前已人山人海,再也挤进不能,忽然身后便传来一道声音:“榜在院长那里还有一张,要不要带你去看?”
回头一看,正是一双含笑的琥珀色眼睛,封澄惊喜道:“师兄,好久不见,这几天你去哪里了?”
来者正是寸金,自从那日拥雪饮酒后,封澄再没见过他,寸金脸色笑意和煦:“出去与姜师妹切磋,不防受了伤,脸上有些不好看,便没去叨扰。”
顿了顿,他道:“不说这些,猜猜今年的内院学生有几个?”
封澄低头想了想。
外院大比每年都有,内院却不是每年都会收学生,常常一连数年都无一修士入选内院,看今年寸金的样子,今年进去的人似乎不少。
封澄道:“几个?”
“三个。”
封澄登时瞪大了眼睛。
许是这副模样令寸金有些忍俊不禁了,他道:“不过从内院大比中选入内院的只有一个……冯先生来了,要公布人选了。”
果然,有一中年男子上前,只见其清了清嗓子,众人便齐齐寂静下来,不知是不是封澄的错觉,她似乎觉得这位男子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目光有些复杂。
她不确定地挠了挠后脑勺,随后心很大地揣紧了袖口,老实等着榜单的公布。
上面冯回清了清喉咙,从众人中扫了一眼,随后,朗声道:“此次外院大比结束,内院当选……陈还。”
封澄挑了挑眉,并不意外。
寸金观摩其神色,道:“其实她的名次并不很高。”
“外院大比的实派任务是中水灭门案,王铭一众查得不好,上去便被魔气骇伤,陈还赶去时,案子已经王铭丢给了中水的天机所,从结果来看,中水一组的大比是不得分数的。”
封澄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好嘛,中水案子没解决?哪天再去看看,人进了内院就行,别管是什么名次啦——陈还去内院修符,不知盛老头要抹多少伤心泪了。”
寸金道:“并不是,陈还是被阵修选中的。”
封澄倒是睁大了眼睛。
“阵修?”
“阵符总有相通之处,何况收她的乃当代大能,赵年,”寸金微笑道:“就是眼下的天机院院长……不过也在内院执教就是了。”
上面冯回似乎又说了什么有的没用的,待散去后,寸金也回红班去忙了,眼下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封澄几度搜寻,却不见陈还踪影,正奇怪间,忽然窥到一灰白的熟悉背影,她登时眼睛一亮,张口欲喊,却见盛德林面前站着一圆脸少女。
正是她方才不见的陈还。
陈还似乎掉了些眼泪,盛德林拍着她的肩膀,脸上皱纹都一条一条地舒展开了:“年院长慧眼识
珠,断定你乃阵修之才,该高兴才是啊。”
老者虽有不舍,更多的却是送陈还奔向远大前程的期许:“从此以后,便与那小疯子互相扶持些。”
小疯子是谁,不言而喻。
互相扶持二字,又是什么意思?
进内院?
虽说不少人都拿挂名的内院弟子看她,可若真追根问底,封澄是从未将自己往这东西上靠的。
原因无他。师尊闲云野鹤一位,常居鸣霄室闭门不出,和内院修士没关系。她一日拜在赵负雪门下,也就一日和内院没关系。
骤闻如此消息,封澄登时心跳一滞,她登时像是被当头砸了一锤似的,心乱如麻,压低脚步,悄悄退去。
她也进了内院?什么意思?
仿佛被凭空的恐惧当胸攥住了一样,封澄什么也顾不得想,只想一路小跑奔回鸣霄室,揪着赵负雪问个明白。
白日里,赵负雪大多时候是在书房,封澄径直推开内院书房的门,弯腰喘着粗气,抬眼,正见赵负雪素白的背影。
他早在封澄推开院门之时便察觉到她的走进,赵负雪头也没回,淡淡道:“何事这么匆忙。”
封澄直来直去道:“我进内院了?”
赵负雪的笔在半空中顿了顿,旋即又笔走龙蛇地落下去:“你知道了。”
身后噔噔两步,紧接着便是一掌拍在了书案上,震得砚台一蹦,紧接着便是一双年轻而怒火盈然的眼睛逼视过来:“你为什么要让我给别人做徒弟!”
赵负雪静了一静。
他只是淡淡地掀起眼皮来,定定看着封澄。
平心而论,他试想过封澄骤然得知如此消息的种种反应,平淡的、惊喜的、斗志昂扬的、唉声叹气的,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而独独这个别出心裁的想法,是他绝对想不到的。
他叹了口气。
“回去,你动气了。”
这句话仿佛将封澄的指控认了下来,封澄的怒火烧得更甚,她几乎当即便红了眼睛;“你不要我,只管说一声,我打着包就回长煌,保管不回头看鸣霄室一眼的!为什么要叫我拜别人!”
“……并无此事。”
赵负雪说什么,明明是控诉,越说却越委屈,封澄眼眶发酸,她又一掌砸在书案上,强行将眼泪逼了回去,她从腰间一阵摸索,摸了当时赵负雪递给她的玉牌,啪一下拍在书案上:“东西给你!我才不稀罕去什么内院,走了!”
她一擦眼泪,把身上校服往桌上一甩,谁料近来长了个子,衣服不合身了,一甩还没甩动,她僵在半路,尴尬地顿了顿。
一只手拉上了她脱到一半的外裳,赵负雪站起身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今年冬日的衣裳才备齐,”他道,“你又要往哪里去。”
封澄眼睛激得一红,开口就要怒,谁料头上却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赵负雪叹着气,用力揉了揉她的发顶,只把人揉搓得眼眶越发红了。
“我入内院执教了,”他道,“成日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封澄霎时睁圆了眼睛。
第107章 第107章弦外之意
新年前后,便是该入内院的日子了。
封澄这些日子很是忙碌,鸣霄室从前是不过年的,于是偌大一座房子里,竟然连过年的东西都不见一个,封澄觉得十分荒谬:“那之前过年的时候,师尊在做什么?”
赵负雪垂眸,挑了挑炉上香灰。
“修行,偶尔会去夜宴露一面。”
封澄不赞同地撇了撇嘴;“这哪里像过年啊,师尊,至少要放个爆竹,吃个年夜饭嘛。”
香炉袅袅地往外飞了几缕青烟,封澄眯着眼睛,心中早下了决断:“这样吧,师尊安心等着,今年一定要过个热闹的年。”
他对年节的热情相当一般,对新年的印象,只是在行经某条街道时,偶尔抬头迎上的绽裂花火。
然后就会提醒他,又无望地寻了一年。
少女的手在他面前轻轻挥了挥,似乎很是不满他的走神,赵负雪回过神来,淡淡道:“随你。”
封澄嘟囔道:“我方才说的分明不是这些……师尊,我是说,新年前,我想再去中水一趟,总觉得有些担心啊。”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封澄连忙举手:“不是我一个人去啊,师尊放心,有人和我同去的,我同祝先生打了招呼,连带着灭门案也要一起查。”
赵负雪抬手拨香炉的手霎时定下来了。
他披着大氅,缓缓地站起身来,长长的睫毛霎时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你与谁一道。”
“寸师兄啊?他回内院了,近来只有他无事要忙,正巧他也熟悉中水,索性一起去看看了。”
“何时可归?”
“年前肯定就回来了,我还要和师尊一起过年呢。”
封澄自顾自地说着,一时间竟没注意到赵负雪的脸色有些阴沉,她又喋喋不休地说了些话,忽然间意识到赵负雪已经很久没有开口了,一抬头,对上赵负雪静静凝视过来的双眼。
“……那个,师尊,我刚才说的……?”
赵负雪平静道:“新年将至,外面纷乱,你与寸金两个孩子单独出门,我不放心。”
封澄的嘴角登时往下一垂,开口就要赌咒保证,谁知赵负雪不紧不慢地跟上了后面一句:“你与寸金走得很近。”
封澄哈哈一笑;“师兄人多好啊,宽厚温和,人又可靠,懂的东西也很多。”
赵负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甩袖,转身离去了。
封澄捧着要擦的器皿,专注地擦个没完,嘴上也一刻不曾停歇,等到她终于说累了,转头一看,哪里还有赵负雪的人影?
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挠了挠头,随后一甩抹布,干脆没往心上放。
谁知等了半日,她未见赵负雪,封澄心中已有了几分不安,心中忐忑不安地睡下后,次日赵负雪仍然没有出现。
“师尊腿脚不便,平日里连院子的门也不出,能跑到哪里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封澄心急如焚之时,上头却递了一张明黄的旨意下来。
冯回小心打量着封澄,有些讨好道:“前些日子,姑娘于神水村的举动,惊动了上面的娘娘,姜娘娘特意下旨来,宣您入宫一叙。”
赵负雪不知去向,封澄本就心乱如麻,此时又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奇怪的姜娘娘来,登时把她的三分火意激成了七分,她手一甩就把人往鸣霄室外关:“我师尊人没了,眼下什么也顾不上,不见!”
“那个……”冯回尴尬道,“封姑娘,这不能不见啊!这是咱们皇后娘娘的旨意,违背了不好听。”
“……”
修士从来只认天地,不认人皇,她是打算做天机师了,可又不是卖给朝廷了,皇后娘娘又不能降雷劈死她。
封澄不管,只把一个老头往门外挤,冯回叫苦不迭。
他怎么就忘了,封澄在拜入赵负雪门下的当日,还敢挟持姜徵公然威胁,眼下不过是在赵负雪面前乖巧了几日,他怎么就忘了这是尊如何不听管教的煞种呢。
“等等等等!封姑娘,即便您不顾自己的名声,怎么说也要稍微顾及一下赵先生嘛,他一生清名,有个大逆不道的徒弟,传出去可让他怎么做人嘛。”
封澄关门的手一顿。
冯回见有戏,眼睛登时一亮,他趁热打铁道:“况且姜娘娘为人最为和善,赵先生前几日还去拜访过的。”
猝然间,封澄便想起了那日赵负雪穿着礼服、佩着长剑的模样了。
“那日出门,原来是见这位姜娘娘去了吗?”封澄默默地想,“……身体不好,为什么还要出门见人呢。”
顿了顿,封澄怀着莫名的心思,道貌岸然地清了清嗓子:“……好吧,我去。”
***
按理来说,入宫见贵人娘娘是要穿正装礼服的,封澄无心收拾,只催促着冯回快些走,冯回见了无法—
—这祖宗肯出门已经不容易了,别的也就不强求了。
封澄忐忑不安地坐上了辘辘马车,车子向宫门驶去。
待到了朱紫的宫门前时,马车停了下来,紧接着,便有两个白衣宫女上前来,挽着她的手,送她坐上了一顶小轿子,小轿子又行了些时候,封澄越等越想翻白眼,心想:“小小一座宫室,还能困住个修仙的?御剑过去就是了。”
这么想着,她心念一动,引剑出鞘谁知腰间长生却一动不动,封澄有些愕然,抬手又引,长生却像是骤然哑了似的,任凭她千呼万请,仍是不肯出鞘。
时至如此,封澄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本充盈在经脉里的灵力荡然无存。
在宫中,竟然是无法用出灵力的,封澄心中微微一紧——进宫这一举措,似乎是太过冒失了。
人已经到了宫室前,便再无后退的机会,封澄两眼一闭——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管他来者善不善,见招拆招就是了。
可被人从小轿上请下来时,封澄心中艰难建立起的斗志一下子便被狠狠的打击了。
入目之地寸寸森然,人人屏息凝神,寂然无声,一堂之中数十之人,竟然连大些的呼吸声都听不到,封澄猝然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地与座上女人相对。
女人穿着一身鎏金绣凤的广袖长袍,珠光宝气,威严明艳不可方物,一双凤眼妩媚动人,可看向人时,便有着无可躲避的、捕猎者的目光。
当今的大夏皇后,姜允。
姜允微笑着道:“终于让本宫见到你了,封澄。”
封澄警惕如同误入了他人领地的小兽,浑身的毛都齐齐地炸了起来,她年岁尚小,虽有几分天生野蛮的机灵,却还没学会虚与委蛇的笑脸:“把我叫来做什么?”
说话间,封澄本能地调动着周身灵力,逼着灵流不断冲击那道若有若无的禁锢,姜允微笑着,一抬手,一旁侍立的宫人寂然无声地齐齐退下。
偌大的宫室森严高耸,姜允微笑着,从高台上缓缓地走了下来,身上的珠串声丁零当啷。
“不必白费力气了,”姜允道,“这宫中并不只有你一人是修士,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无数人试图冲破这片禁锢,可你知道结果为何吗?”
“……所有人,所有的修士踏入皇宫之中,都变成了,身无灵力的凡人,无一例外。”
封澄道:“少说废话,你要我来做什么?”
姜允微笑:“前几日,洛京中流传了一段十分有趣的留影……姑娘想必有所耳闻。”
封澄不躲不闪地直视着她:“是你把留影放出去的。”
这段留影的流传,令封澄一度登上了洛京的风口浪尖,她几乎成了罔顾法度、好大喜功的天机逆徒。
封澄抬起头:“是你动的手。”
谁知姜允却轻轻地笑了,唇边勾起的弧度美艳动人:“啊,留下这段留影的人的确是本宫,可将留影散播出去的,却不是本宫。”
顿了顿,姜允道:“你想知道是什么人把留影散播出去的吗?”
“是你的好师尊。”
刹那间,封澄周身的血液冰凉彻骨,她怔怔然站在原地,心中想;“这女人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口中封澄却道:“你胡说八道。”
姜允笑了:“前几日,在你关禁闭之时,尊者曾来拜访过本宫,你知道的吧?”
从姜允口中得出的事实令封澄如同一根石桩子一般定在了原地。
“尊者来请本宫做一件事情……看在当年情面上,我答应了。”
“做了什么事。”
姜允轻飘飘地碾碎了脚下的一粒雪白珠子。
“秘密……这是本宫与他的私事。”
这句“私事”却骤然令封澄的心底不是滋味起来,她微微低头,敛下眼中异色:“既然是你与师尊的私事,有和我有什么关系?”
姜允微笑:“当然是与你有关,才会叫你来……封澄,本宫拿过来人的眼光奉劝你一句,你不该与赵负雪扯上关系,一分一毫都不该有。”
她骤然捏紧了拳头。
“出于本宫与尊者的交情,我也不愿看到他被你拖到无法回头的地步。”
一句两句,终于将封澄心中怒意点燃。
“口口声声交情,我倒是不知道,娘娘与我师尊到底什么交情,能替他操心起徒弟的事情来。”
此言一出,姜允竟然笑了。
“哎呀,生气了。年轻人,性子要耐得住些。”
“你年岁太小,又常年居于长煌大原那等荒僻之地,洛京之事,想来是无人同你道来。”
“我虽长你师尊几岁,却也算得上是同龄之人,姜氏赵氏交情匪浅,少年情谊,现在想想,也是弥足珍贵之物。”
她微微一笑,将封澄细微的神色变化收归眼底。
“只是可惜,本宫出嫁后,赵公子便孤身离京,游历四方去了,现在想想,也不无遗憾……听说他至今未娶。”
话虽未说全,可其中弦外之意,已经昭然若揭了。
姜允后来又说了什么,封澄已经一句都听不进去了。
第108章 第108章睡着了
昏昏暗暗的大殿中,炉中青烟平静地流淌。
封澄从未想过“师娘”这个角色本来也是应当出现在她的生活里的。
修行之人虽性情淡泊,但又不是净了身,男女之事无甚奇怪,凭赵负雪那姿色,活到这个岁数还形单影只的才奇怪。
姜允的一番惊论,如同天降的霹雳般惊醒了她,她茫然抬起头,透过晃动的烛光看向姜允的脸。
她的脸隐在珠串下,红唇下隐着一丝勾魂夺魄的笑意,是个开到极盛的美人。
恍惚间,有些事情在封澄的心底有了答案。
难怪赵负雪孤身至今。
年少时遇见这样的美人儿,想来是所有人都无法忘怀的。
深吸一口气,封澄平静道:“那皇后娘娘,你知道我师尊去哪里了吗?”
姜允的唇角笑意更浓,她道:
“长辈自有长辈的事情要去做,阿雪不曾同你道来,你即便问了又有何用?去添乱?”
“你只是做徒弟的,不恪守自己的本分,打探师尊的去处,又是什么道理。”
昏暗大殿的壁砖仿佛能反射她的话音一样,姜允说的话带着数不尽的回音,在封澄的脑中嗡嗡作响,只震得她头痛欲裂,连带着殿内的香气也令她作呕。
“嗡——”
她抿紧了下唇。
看着封澄发白的脸色,姜允终于抬了抬下巴:“瞧你脸色似乎不太好,也不留你久坐,今日叫你来,不为别的,只是徵儿在天机院,随身灵器带的不够,听说封姑娘也进内院了,姑娘便替本宫把东西交给徵儿。”
她慢慢地走下来,如同一道不可撼动的血红高山,巍峨而不可动摇。
储物袋封着禁制,描着不知哪家大修所绘禁制,姜允抬起她的手,将储物袋放在她手中,意味深长地拍了拍。
“你的剑穗,样子不错。”
看着封澄的背影有些踉跄地离去后,姜允皱着眉头,重又坐回到了殿上,有一苍白的手附上来,托着一杯热气熏腾的暗色茶水。
“本宫便不明白了,”她眼也不抬,任凭那茶水举着:“一个丫头,也值得你过来盯着……赶紧把这香撤了去。”
她不接茶水,来者也不干举着,随手便放在了一旁的几案上。随后舔了舔嘴唇,便笑道:“啊,那可不是寻常香,香用得不好,会出事的。”
姜允眼神一厉。
她冷笑道:“你若是嘴馋,想尝尝年轻姑娘的滋味,本宫自会给你挑出干净曼妙的来,这人有用,你不能下手。”
“娘娘与在下乃一条绳上的蚂蚱,娘娘不让动的人,在下也不会动,”他从容:“只是叫师兄发觉娘娘觊觎他的徒弟,还拿长醉出来,不知在下与娘娘,经不经得住师兄一怒。”
那人微笑着转过头来,面上苍白面具隐隐有不详的黑光流窜。
竟是温不戒。
他珍重无比地将残香笼到手心,香灰
上还带着几分未熄的火,可温不戒竟像感觉不到一般。
“那也是他自找的,”姜允冷笑道,“我姜允的面子岂是这么好拂的。放着徵儿不要,收个长煌大原里的丫头为徒,岂不是打了本宫的脸。”
“那是师兄不知好歹了,”他微微一笑,“娘娘,药茶再不饮下,您也该“醉死”了。”
姜允冷笑,抬手接过茶水,一饮而尽:“你向本宫保证过,这些剂量,赵负雪绝对不会发觉。”
温不戒微笑:“这香对他没用,再多些也不会发觉。”
这话倒是令姜允有些意外了,她的手捏着茶杯,半晌,轻轻放下:“这世上竟有人能逃出长醉的香气?”
温不戒道:“啊,是可以的,天生剑骨极正,诸邪见之溃散,区区长醉,呵。”
姜允眼神一凛,猛地起身,劈手将桌上茶杯砸了下去,霎时啪地一声,她冷笑道:“天下的好事竟能凑到一人身上去,偏偏这人还不为本宫所用!”
茶杯在温不戒的面前砸出飞溅的瓷片,在暗红的地砖上分外显著,温不戒动也不动,任凭碎裂的白瓷砸在他的脚面。
片刻,他缓缓垂下身子,捡拾地上的碎瓷片,墨黑的长发垂在他苍白修长的手上。
他垂眸道,“可还有一事,为在下不解。”
姜允懒懒道:“说。”
“她对着师兄一求证,娘娘不就露馅了吗。”
闻言,姜允哈哈一笑。
“温不戒,你还是修行不到家。”
温不戒抬起头来,目光温和。
她将两字咬狠了说。
“剑穗。”
“她随身佩剑的剑穗,是赵负雪少年时的旧物。”
姜允微微笑了:“剑穗之于剑修,日夜相伴,朝夕共处,是何等亲密之物?一个做徒儿的,即便敬仰师尊,也不至于将师尊旧年的剑穗用在剑上。”
温不戒低下了头。
“莫说本宫今日用了香,即便没用香,她这心头妄念也迟早把人逼疯,一个自取灭亡的东西,早晚能炸姓赵的一脸血——且走着瞧。”
温不戒从容道:“娘娘神机妙算。”
姜允不耐地挥手:“行了,滚下去,听你这口花腔就够恶心的。”
温不戒行了个礼:
“是。”
正要离开之际,却听后面又唤了一声。
“徵儿性子孤傲,难免不为痴人所容,”她道,“你在天机院中,多照料她些,若她过得不好,我要你的命。”
说罢,她好像很累似的,道:“关门罢。”
森严的、沉重的门发出轰然的响声,温不戒站在有些发冷的日光下,看着殿门一点一点地合上。
随后轰地一声,关上了。
***
封澄魂不守舍地飘进了天机院,一旁的陈还正巧路过,打眼一瞧,登时吓了一跳,一把就把人扯过来:“你怎么回事,脸怎么白成这样?”
这么说着,她的手便不容拒绝地摸到了封澄的额头上,封澄蔫搭搭地任她摸着,陈还奇怪道:“怪了,也没有发烧,你感觉怎么样?”
封澄顶着她的手摇了摇头:“有些头痛,大概是外面吹风凉着了,回去睡一觉就好。”
陈还不怎么放心地垂下了手:“你心里有数就好……刚才正找你呢,赵先生回来了。”
登时,原本昏昏沉沉的头痛与莫名的烦躁一扫而空,封澄登时亮了眼睛;“真的?他在哪里!”
陈还爱答不理地努了努嘴:“鸣霄室,听说赵先生独身去了中水,几下把灭门的魔杀了个干净,还带了个遗孤回来……哎,你去哪儿!”
话音未落,封澄已经一溜烟儿似的蹿了出去,哪里还有她的人影?陈还气不打一处来,跺了跺脚,把一粒石子碾得粉碎。
一路小跑,封澄又冲进了鸣霄室,大喘着气推开大门时,正见一人站在院中亭亭花树下。
繁茂桃树一丛一丛地落了白雪,来者听闻她声音,微微偏了偏头,淡淡道:“来。”
封澄什么也不管,迎头撞进赵负雪怀中——她身量虽比从前长了些,但与赵负雪相较,还是矮了足足一个头多,于是抱人只能拦腰抱着。
“师尊,师尊!你去那里了?!怎么一声都不说就走了!”
赵负雪被她撞得有些愕然,他低下头,轻轻地抬起手来,手犹豫片刻,搭在了她毛茸茸的发顶。
小丫头瞧着人憔悴了一些。
他轻轻抚摸着封澄的头发,道:“去得匆忙,本想快去快回,谁知路上耽误了些。”
封澄闷在他怀里用力地摇了摇头:“下次走之前,能不能和我说一声?突然不见,我真的很害怕。”
师徒二人鲜少有如此亲密的时候,赵负雪是心里有鬼,断不可能同她如此亲近,他微微垂下眼,心中却不自觉地想着——原来她做孩子的时候,也会如此恐惧分离。
怎么当时就舍得把他一人留下呢?
赵负雪任由她死死抱着,少女已经大了不少,可抱人的时候,还是用双臂张开死死揽住的姿态,以为这样便能把人锁死在身边似的——孩子似的耍赖皮。
他道:“以后不会了。”
封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手却没有松开。
她莫名想起了今日姜允之言,心中有些沮丧。
赵负雪无奈道:“封澄,该松手了。”
封澄还是把人抱着,她的鼻尖埋在赵负雪的衣襟里,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冷香气,闷闷道:“不松开。”
赵负雪本可下手将人推开,可不知为何,竟也没有动手。
“总归就是个孩子。”赵负雪闭眼,“随她吧。”
放任自流的后果,他倒是能担得起。
是夜,封澄久违地没有偷懒回房,而是守在赵负雪的书桌前,老老实实地温习符书,如此之反常,令赵负雪都有些奇怪。
眼瞧着已经过了丑时了。
“今夜为何不回屋休息。”他终于道。
“师尊不也没回去吗?”封澄反问。赵负雪眯眼看了看她,半晌,道:“顶嘴。”
封澄不怕他,她把手往前一推,颓然地趴在书案上:“不知为何,今天根本睡不着,心跳得很快,虽然头疼,却一点儿都不想睡。”
闻言,赵负雪略微沉思。
他抬手:“来,既然睡不着,便来记诵经书。”
封澄:“……”
封澄同他手中的经书大眼瞪小眼地看了片刻,慢吞吞地走过去,坐到了赵负雪的身边。
不知是经书诡异,还是找房负雪身上的香气诡异,封澄坐在赵负雪身边,头一点,一点。
赵负雪的膝上忽然一沉。
他低头看去,只见封澄不知何时倒在了他的膝上,这一会儿已经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睡着了。”片刻,赵负雪哑然一笑。
第109章 第109章你会怎么做呢
出乎封澄的意料,内院的日子来得很快,在年节的气氛包裹着整个天机院之前,内院的入学通知便颁了下来。
封澄的个子一天蹿过一天去,前些日子才做的衣服,转头便小了一圈。她悄悄地站在赵负雪轮椅背后,伸直了脖子,小心地比了比。
师尊头顶上有几片散落的桃花。
她已经能看到赵负雪膝上的书了。
赵负雪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抬地翻过一页,道:“在后面偷偷做什么。”
封澄收回了手,呲着牙笑,绕到了赵负雪的膝前;“从年院长手里讨了对联,今年喜庆,贴上去热闹。”
说罢,她便不知从何处掏了一罐糨糊出来,一路小跑着,便往鸣霄室的门前去了。
赵负雪静静地看着她的身影。
用来贴对子的红纸是市井上最常见的,厚且绵密,摸上去有着绒毛似的触感。
在外游历,赵负雪也曾于年夜迈入贴着红对联的民户中,曲指叩门,触手的便是喜庆的柔软,而热腾腾又喜庆的氛围,也常常因他的到访而突然冷寂。
赵负雪闭了闭眼睛。
外面当啷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似乎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响,紧接着门外便传来一声叫嚷:“师尊师
尊,换条结实的凳子来!”
赵负雪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走了过去。
“来了。”
他心头莫名生出几分温暖的异样来。
穷尽年月所求,在此时忽然便长出了一刻满足。
内院的课业不比外院,多以实务为主。内院与外院的陈设大为不同,如果说外院是古朴雅致,内院便是威仪沉沉,无论是弟子苑、还是演武场,都透着几分骇人凶色。
封澄与陈还踏入内院之门的刹那,便被其中森然灵力骇得汗毛一炸。
陈还道:“要是让我住在内院的弟子苑里,我一个安生觉都睡不了。”
一旁随行的寸金宽慰道:“内院与外院不同,弟子苑通常只作暂住落脚的休息之处,连课业也并不是必须,一年到头几乎都随着内院修士四处除魔了。”
陈还瞪大眼睛:“那岂不是直接成天机师了!”
寸金笑了笑:“这么说的话也算。”
三人穿过**与摇着雪的树枝向杏堂而去,封澄裹了裹毛茸茸的冬衣——今年的做冬衣的裁缝深得她心,浅鹅黄的外裳上缝着兔绒滚边,衣绣也是女孩子们常见的百蝶穿花,瞧着俏生生的:“什么时候能见到师尊?”
闻言,陈还啧啧道:“今早你从鸣霄室出门的时候没见到吗?”
封澄没理她,寸金道:“剑修大概会在求剑台,我带你去。”
将陈还送到赵年面前后,封澄便跟着寸金走,二人又从花树掩映的杏堂走出,只闻一声唿哨,寸金引剑而出,封澄面露意外神色:“师兄,怎么还要御剑?”
寸金微笑:“作为剑修,你所面临的内院第一课便是,到达求剑台。”
他一袖子荡开,只见层层云雾拨开,有一高耸剑峰立于云台之中——封澄在天机院呆了半年多,竟是第一次知道院中有如此高耸的一座险峰!
随着剑峰露出,寸金眉宇间的笑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冷寂的正色,他居高临下地立于剑上,身后陡然青云雷鸣,封澄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目中无半分闪躲,反而勾唇笑了,单手掐一剑诀,手指翻转间,腰间玉白长剑腾空而起。
“带路,师兄。”
他踩着长剑,随着一声剑鸣,长剑如同白日闪电般腾云而上,封澄盯着寸金,长生紧随其后,拔升而起。只腾上寸毫,封澄便眼神一凝。
这险峰并非只有表面上的雷鸣风霜,而是在剑峰旁的每一寸,都有着山似的、向下沉沉压下的灵力。
如若修行有成者,经脉通达,大概是能勉强向上走的。
而对于入道至今不过半年的封澄,如此灵力重压,便如同天堑横在面前,几乎压得她头都抬不起来。
第一段拔升的迟缓被寸金收归眼底,他停了下来,寂然浮于封澄顶上三丈处。
“……师妹,上了这座山,剑修之苦途,此后便无终。而如此险峰,于剑修之途,不过微雨毫毛。”
他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封澄只感觉到自己的肺都要呼出血气了,意识一恍,只觉一口腥甜从喉咙中涌出,寸金见她唇角鲜血,只当她已耗不住,心中微微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在登临之前,可要想好了。”
登峰之路上不乏天才,也多的是灵力强横的修士,可登上剑峰之人,并不都以灵力见长。
以前辈之论,剑修那颗“剑心”,才是登峰的关键。
如何用手中之剑,登上这座险而又险的剑山?
山峦之上有数万残剑之魂,封澄的耳朵嗡嗡作响,耳中竟是连绵不绝的金戈之声,声声不绝,仿佛在这天地之间求一段回响。
剑之问,问在剑心。
“真可笑,”封澄想,“我明明只是想跟着师尊的尾巴混吃等死,怎么摆了这么大的排场来?”
偏生此时,她却咬牙催动灵力,顶着天堑似的威压,御剑而上:
“要回头吗,师妹?”
寸金的脸被雷光照亮,连带着耳边的剑鸣都喧嚣了起来。
话音未落,封澄便猝然抬起了脸,她紧紧地盯着隐没在云端与雷鸣之中的剑峰,眼底露出几分寸金从未见过的异彩。
“是我师尊让你带我来的。”
寸金沉默。
封澄闭了闭眼睛,心中忽然平静了下来。
“我师尊登峰……花了多久?”
寸金一怔,一低头,脸色登时一变。
长生向上拔升了一丈。
这不可不谓之惊骇,寸金登时有些哑然,他收回了手,重新站在了剑上。
“三日,”他正色道,“赵先生登峰,只用了三日。”
封澄咬牙笑了,她道:“三天啊……天纵奇才,不过如此吧?”
寸金点了点头:“天生剑骨,不世出的剑修,除去尊者,还有谁当得起天纵奇才四字。”
忽然间,一道悍然雷鸣轰下,封澄抬起头来,姣好的面容在雷光的映照之下,凭空多了几分森寒的凛然。
“三日之内。”她道,“我也会上山的。”
只闻一声尖啸,长生的剑身猛地灌上了血色灵流,寸金脸色一变,当即便要阻止;“师妹回头,凡事莫要强求!”
可预料之中的反噬并没有将封澄从半空击下,相反而之,长生虽颠簸翻滚,但竟然真的带着封澄踉踉跄跄而前,寸金大骇,还未来得及阻止,便见从山顶一道剑雷轰响而下,封澄仿佛是居于大海中的一叶孤舟似的,直直地向下坠去。
铿然一声。
长生死死地卡在山岩之中,仿佛沉重的锚,将封澄堪堪吊在半空。
寸金提到胸口的心又重重地落了下去,封澄一手抓着长生,另一只手擦了擦嘴角血迹:“师兄,你躲一下。”
不知她要做什么,寸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
忽然又是一声铿然剑响,竟是封澄翻身上剑,只见一剑踹去,竟硬生生将光滑陡峭的剑峰旁踹出了足以容纳一只脚的坎儿!
寸金见状,目瞪口呆:“等等,你要做什么??”
封澄上去呲牙一笑:“爬山啊。”
寸金道:“不是,等等,你怎么会想像凡人一样爬上去?你是修士啊!”
她踩着那道小坎,又是一剑击去。
“这座山,没有那么高吧?”她空出一只手,抹了抹脸上的血,“御剑而上,动用灵力,剑峰的威压会把我按死在山脚下,若要习惯剑山威压以拓宽经脉,没个一年半载的修行,怕是不行吧?”
她不比赵负雪,自小修行,经脉通达,又是天生剑骨。
三日之内御剑而上,是绝无可能的事
情。
天降雷鸣,封澄长剑一飞,悍然灵力去全然灌注在于雷光之中,她仿佛一只不生双翼的鹰,山风之中,长发飞舞,而双目中却仿佛燃着烈焰。
“人总有些擅长的东西,”她道,“凡人登峰,自然有凡人的路。”
紧接着,她于陡峭岩壁之中一跃而起,紧接着,以长生为辅,竟这般攀岩而上。
光滑的陡壁险之又险,因山风与剑气,露出山体的有不少嶙峋之处,寸金头一次见着这么诡异的登山方式,不光剑心没有,就连灵力也没动几分。
山不可攀,便引剑劈石,路不可行,便开路而行。
可在极长的讶异后,寸金还是轻微地摇了摇头。
封澄的高度,甚至没有头次御剑登山的修士升得高。
“不可行的。”他心道,“如此登山,不说别的,体力便先难以支撑了,更遑论身体的强度。”
这山埋剑无数,山石之上便有剑气,更加以天雷罡风,不以灵力护体,加之御剑登峰,如何能顶得住如此消耗?
“你会怎么做呢,封澄。”寸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
求剑台上,松风冷冷,一人独坐云海之上,此日天气虽冷,却是晴光大好,落雪纷飞。
赵负雪信手抚琴,见素置于琴旁,依稀间,竟有万剑臣服之威。
他垂眸,素白修长的手指置于墨黑琴上,只见霜雪凌然,琴声泠泠。
大致算来,这琴,已经响了两日了。
第110章 第110章师尊在等
寸金呆呆地站在剑上。
在第三日的落日穿透云层之前,封澄距离问剑台,七尺之遥。
三天两夜,不眠不休。
越是往上,风便越静,凝滞的剑气与灵力之压下,连空气都被挤压到滞缓。
山路崎岖,又多有只能攀援的险处,封澄前些时候还可以用长生做支撑之物,也能在几处狭小的落脚之处歇脚,可到了后来,稍有不防便会被剑峰毫不犹豫地甩飞出去,凶险之时,封澄几乎一路滚到了半山之处,几乎将寸金的心脏生生骇出来。
可还未等他下去,封澄又一点一点地抬起了脸,露出了一双依旧明亮的双眼。
寸金颤声道:“师妹,不强求的。”
他看见跪在剑峰嶙峋坚石上的封澄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她干裂的唇几度开合,却什么都没有说。
方才滚下山崖之间,她似乎出现了幻觉。
依稀间,竟回到了赵负雪站在长煌大原时,从满地天魔的尸身中,向她伸出手那一刹。
封澄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
当时她一身血泥地跪坐在天魔的血中,满心杀意尚未平息,抬眼望见赵负雪的刹那,心中却鬼似的悄悄冒出了一句话。
“如果我和他一样强的话,能站在他面前吗?”
当时赵负雪怎么说的?
他说:“跟我走,去洛京。”
“和你走,有什么好处?”
“洛京繁华,有粮,有药,可保你族群安定,平安度过此冬。”
“……我不去洛京,也可以保所有人平安。”封澄强调了“我”这个字眼。
赵负雪看着她,线条极美的眼睛冷淡且平和地映着她的狼狈:“你会变强。”
“……”
“能和你一样强么。”
野性未尽的小崽子毫不躲闪地直直看着他。
赵负雪似乎笑了。
“大概会比我强一些。”
凛冽寒雪之中,封澄不知又向上爬了多久,忽闻耳中似乎有几声弦响,她停下手,看向寸金,露出了个有些疑惑的表情:“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并不是幻觉,寸金抬起头,心中仿佛被攥了一下。
“你离求剑台很近了……有人在问求剑台抚琴,”寸金道,“是赵先生。”
他说了什么,封澄并没有听见,她低下头,又困难地摇了摇头,将满口血腥味吞了回去,继续向上行去。
时日太久,又常常吊在山石之上,封澄早已没了气力,全凭一口气硬吊着,浑身的每一分体力都被调动去周身的肌肉上去,她甚至已经分不清日月更替,只觉得眼前一明一暗,不知是朝是夕。
“三日,”封澄想,“到了没有?”
这么想着,她扒住崖边,就地一滚,滚上了求剑台上。
刹那间,那股数不尽的威压便荡然无存,剑峰旁数不尽的威压与骇人之气荡然无存,连遮天敝地的雷鸣也随之消散,恍惚间,封澄甚至觉得经脉之中闯入一股凛冽剑意,激得她精神猛地一振。
她压下去的地方有着厚厚的落雪,如此重重地落下,不光一点儿不痛,甚至还有几分软绵绵的缓冲,她躺在冰凉的积雪里恢复片刻,随即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静静地品尝着体内渐渐奔涌而起的灵力与剑意。
那些阻挠的、攻击的、充满着杀意与敌意的剑气,此时全然倒戈,源源不断地冲刷着她的身体,封澄甚至有了经脉滚烫的知觉,寸金的目光有些复杂,更多的却是说不清的欣喜:“恭喜师妹。”
封澄仰面躺在雪地上。
“求剑台可真是个好东西,”她怔怔道,“怪不得这天下之人,皆要求道。”
如若说从前她行走长煌,初生牛犊,横冲直撞闯出片天地来,便觉天是老大她老二,只要她想做,全天底下便没有她封澄干不成的事。那时封澄十分看不上修士,只觉得这群人修得不问人间事——既然不问人间事了,那八成也不算人了。
直到赵负雪将她带回洛京,直到她也茫然无措地,被赵负雪拖着——亦或者是她追着赵负雪的背影,也走上了这条路。
行至此处,方觉从前一叶障目,坐于井底,却自觉无所不能。
寸金降落在她的身边,蹲下来,轻声道:“师妹,我给你擦擦脸吧。”
封澄仰头看了看他,寸金却从腰间取了一条洁白干净的帕子来,沾了一旁的雪,轻轻地覆上封澄的脸。
她感觉脸上一点一点的湿意。
这条帕子的质地十分柔软,还带着寸金身上干净的皂角香与些许温度,擦在脸上,有着轻微的摩擦声。
抬起帕子时,封澄瞥见雪白帕子上的暗红。
“哦,”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现在应该是挺吓人的。”
他的目光小心又认真,封澄躺在雪地上恢复体力,便任由寸金动手了,片刻,寸金站起身来,示意封澄到他背上:“好了,你上来,我带你去见赵先生。”
背后却没动静,寸金一回头,只见封澄不知何时撑着长生,半坐在地上,随即,慢慢地站了起来。
“还没到要人背的程度,”封澄的眼睛在日暮下亮得像在燃烧,“不要让师尊等太久了。”
回头的刹那间,寸金屏住了呼吸。
寸金从前见她,只觉得她有一张稚气未脱的、柔软无害的脸。梳着软绵绵的双边发髻,两眼看人时,乖巧又狡黠,像天下最会讨人喜欢的小师妹。
一见,便心生柔软。
可方才日暮掩映,她半坐在快有她高的长剑旁,伤痕累累,披头散发时,隐在少女躯壳下、陌生的坚硬与厚重却如同潮水退去后的顽石一般,存在感强得令人几乎屏息。
寸金沉默半晌,才缓缓地错开了视线:“好。”
封澄呲牙咧嘴地从地上起来,悄咪咪地将身体的重量搭在长生上,自觉是一只体力耗尽的蚂蚱,别说蹦跶,就连挪一下脚尖都哆嗦。
走至半途,中有一古朴大阵,封澄看着新奇,寸金道:“求剑台之所以名为求剑,则是绝大多数剑修,在头一次登上此剑峰时,是可以取走剑峰上一柄本命之剑的。”
寸金慢慢地向封澄道来,封澄好奇地左右看着:“我已经有长生了,还要再进去求一柄本命剑吗?”
寸金微笑:“看你心意,求剑也是剑择人、人择剑的过程,你若不需要,直接走过便可。”
封澄点点头,随即毫不留恋地从阵旁走过。
剑峰中某处似乎传出了接二连三的不满叫啸。
“往前走,便是葬剑山,”寸金道,“古之得道大修,身死道消之时,携本命剑于此处葬身,因此得名。”
上有众多石碑刻着寥寥几句生平,封澄站在一碑的不远处,端详片刻,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精髓:“什么叫绝情道?”
不知是不是封澄的错觉,寸金似乎尴尬地沉默了片刻。
“啊,”他微笑道,“是剑修的一条道,听说修之断情绝爱,从此所向披靡,天下无敌。”
封澄叹服:“不愧是剑修,我也能修吗!”
寸金默了默,终于,颇不自在地偏开了视线。
“劝你不要,剑修绝情道,是天机院之中唯一一个零结业率的修行方向。”
封澄:“……”
封澄艰涩道:“咱们剑修如此恨海情天,合理吗?”
寸金摇摇头:“非也非也,说来古怪,此道仿佛附了怪咒,从古至今,任凭多么六根断绝的清修之士,一旦择了此道,必将像连环撞了红鸾星一般,不光会突然深陷情债之中纠缠不休,或许还要伤心伤身,生生世世爱来恨去。”
封澄凭空蹿出了一层白毛汗,当即快走几步,避瘟神似的离这“绝情道”三个字远了些。
行了几步,封澄又后之后据地品出了此道的趣味,笑出了声,随口道:“若叫我来师尊修修这道,八成能行,他瞧着离成仙只差一口仙气了/。”
二人随着若有若无的琴声,穿过积雪的石阶,向更高的求剑台而去,闻言,寸金转过头笑了:“师妹误会了,赵先生虽瞧着冷淡,可却是修不成绝情道的,”
“为何?”
寸金托着下巴想了想:“我听长辈们说,赵先生年少时也是性情中人,还是相当冲动的情种,同一女子相知相许,当时连亲眷都见过了,闹得满城风雨,可不知为何,最终没成。”
封澄脸上的笑意一僵。
寸金没有发觉,继续道:“兴许是那姑娘另嫁了他人,或者死了,也没人知道那是谁家的姑娘,总之赵先生离了洛京,头也不回地四处游历去了。现在想想,有情人分离,也颇令人唏嘘。”
封澄强笑着道:“原来如此。”
她似乎窥见了这陈年旧事的真相。
姜家与赵家皆为京城世家,两家人必将有所交流,幼时的两位少主或许还是青梅竹马的情意。
且姜允入主东宫,谁敢编排当今的娘娘,这也能解释无人知晓那家姑娘来路了。
寸金继续:“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我们小辈的也只敢在私下说起,师妹,你脸色不好,要不要休息一下再上去?”
熟悉的嗡鸣在封澄脑中回响,封澄莫名心跳极快,仿佛是忽然回到了姜允的大殿之中。她莫名有些焦躁,面上却还是笑嘻嘻的模样。
“不用,”封澄抬眼道,“师尊在等,我们快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