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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71章不给我负责的机会……

老尊者已收拾出院落,封澄作为晚辈,也不好总是拂去周寻芳的心意,于是便在赵负雪落脚了。

不知是不是意外,封澄这院子离赵负雪的院落甚近。

深夜落灯,备好的被褥干燥绵软,封澄躺在榻上,却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今日,她又去寻八方时,八方连见都不肯见她了。

她几乎将禁地翻了个底朝天,举动堪称冒犯,可威严不可犯的镇国神兽八方却连面也不露一个,甚至连出手惩戒都没有,封澄逐渐地回转过味道来——与其说八方不把生死劫当回事,它这个态度更像是躲避。

是的,躲避。

封澄看着床帐,心中纷乱,翻了个身,单手枕在脑后,狠狠地叹了口气。

“明天即便把山凿了,”封澄心道,“也得见它一面。”

实在不行,就把她的来处向八方全盘托出,从前似乎听闻镇国神兽也有几分扭改前尘后世的神通,与它说起这些来,想必它不会觉得十分意外。

主意打定,封澄闭上眼睛,准备安寝。

忽然间,窗上轻轻一动,紧接着便是骤然的风声,封澄猝然睁开眼,扬声道:“什么人!”

赵家宅院,定然不会有什么作奸犯科的贼人,封澄喊出声的刹那便想明白来者何人了,果然,来着无可奈何地笑道:“喊这么大声音,明日晨起,祖母便该知晓我干了何事了。”

来着正是赵负雪。

他背着月光,散着长发,笑意盈满双目,封澄好气又好笑道:“堂堂赵公子,也做起这等越门翻窗的勾当来了。”

赵负雪不听,有些急切地凑过来,轻车熟路地拥她入怀:“我睡不着了……有些想你,嘶,别推别推,抱一下,马上回去。”

封澄怔住了。

在很久之前,她以为赵负雪生来便是那副了无生趣的冷淡模样,后来见了赵负雪失态,见了他大怒,才慢慢觉得他是个还会喘气的活人。

可少年时,清朗如风般的少年赵负雪,她却从未见过。

他鲁莽而青涩,有血有肉而生机盎然,有脾气,有眼泪,带着满怀的心意,喜怒哀乐都还在脸上。

这双手臂曾无数次拥过她。

在读书习字时,挥剑修符时,缠绵病榻时。

每次都极有分寸地停在了某个得体地距离上,从未像现在这般,深夜翻窗而来,只因思念难耐。

哪怕缠吻过数次,封澄终于在此时此刻,才有了二人身份转变的切实感。

她有些茫然地伸出手来,轻轻地回抱他,心底道:“……我也有些想你。”

可话到口中,却成了调笑:“谁家的公子这么不守夫道,让我看看。”

二人笑闹片刻,不知如何便闹到了榻上,封澄摸着赵负雪有力的心跳声,仰面看着他的脸。

他垂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身下封澄,长发垂下,封澄轻轻喘息,偏头推他:“下来,很痒。”

说来也是,在长煌大原那些时日,二人虽夜夜睡在一起,动辄吻得难舍难分,可偏生总在该进一步时,极有默契地同时后退。

四周的暧昧气息几乎能将人生吞活剥,赵负雪紧紧地盯着她,许久,才从封澄身上起身,二人泾渭分明地躺在了榻上,赵负雪躺在封澄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她的头发,静默片刻,忽然道:“你想过成亲吗。”

话一出口,赵负雪便后悔了,他几乎能预料封澄的反应,果然,四周霎时便冷了下来。

那冷心冷肺的姑娘转过头来,一双桃花眼潋滟。

他大概也是知晓的,成亲一事于封澄而言,几不可能。

这段时间相处,没人比他更为清楚,封澄心中有人。

此时留恋于他,或许是看在他的皮相,或许是看在二人出生入死的情分,亦或者是一时排遣寂寞……总归无论如何,至少此时此刻,是扯不到成亲上的。

赵负雪当机立断,飞快地寻个别的话题将此事撬开,只求从封澄口中出的

冷情之词万万不要落到他的耳中。

谁知话未出口,唇边却忽然一温。

赵负雪的瞳孔猝然紧缩。

亲吻自己的师尊这件事,封澄干过不少次,可封澄却未曾敢亲吻自己的情人。

她紧紧地闭着眼睛,几乎是全盘侵占的姿态,赵负雪被吻得猝不及防,毫无抵抗地便被撬开了齿关。

他有些意外。

二人的亲吻,从来都是他主动去索取,封澄从不拒绝,次次都顺从,可赵负雪看得清楚,那顺从之中,分明是她对他的放纵,其中情意,全然埋在了这放纵之下。

这放纵令他次次灰心,又次次死灰复燃。

唇尖忽然一痛,似乎是封澄察觉到了他的走神,赵负雪回过神来,仰起头迎接她越发凶狠的吻。她的手逐渐攀到了他的颈上,封澄退开些距离,赵负雪听见封澄在他耳边喘息道:“……成亲?”

刹那天旋地转,赵负雪猛地便被她扣在了榻上,少女的手落在他的胸膛上,慢慢地挑起了寝衣。

她笑道:

“无媒苟合,会不会唐突了赵公子?”

话这么说着,她手下的动作却不停,不过片刻,那寝衣便被除去,露出了赵负雪玉一般的胸腹。

炙热之息一触即燃,世间男子与女子之间,最为纯粹的悲欢便是如此。

向下行走时,封澄的手却忽然被捉住了。

封澄有些疑惑,低头看去,只见少年的脸烧得酡红,即便是在月色下也分外明显,他抓着封澄按在他小腹上的手,眼圈似乎有些通红。

他的声音哑得不像话:“……今晚,不好。”

封澄闻言,轻轻偏了偏头,奇怪道:“为什么不好?”

修士之间倒从来不讲什么大防,大家忙于修行,于情爱上倒是看得极轻,民间嫁娶于修士中不兴,也只这些世家略微讲究些。

赵负雪看着她,封澄并非不知世事的孩子,早已察觉到身下少年的变化,她只奇怪为何到了如此地步还能忍得。

从来游刃有余的赵公子艰难道:“没成亲。这种事,要成亲之后,才能……”

刹那时,封澄便破功笑出了声。

她依言从赵负雪身上滚下来,仰面躺下:“原来如此,是我唐突冒犯,赵公子多多体谅。”

身上骤然一空,甜香与温度同时从身上撤离,赵负雪心头也是一时有些怔。

方才那一刹,赵负雪的脑中过了许多事。

如若今夜就这么顺水推舟地与封澄行了那事,毫无疑问地,二人的联系将会更紧密一步,介时莫说是她心底的师尊了,即便是师祖,师祖爷爷,他都能理直气壮地要求封澄把人丢出去。

毕竟是有了更深的交流了,说到底有些名分。

可偏生,赵负雪心头硬是生了一股不愿。

这种灵肉相融的事情,不该在此目的下,稀里糊涂地成了。

手段有许多,可如此手段,却卑劣得过分了。

一旁的封澄却不知赵负雪心底经了何番纠结,方才这一闹,她也觉得有些累了。

说来奇怪,从前虽然觉得赵负雪身边好睡,可也没到了沾边就睡的程度,封澄强撑着眼皮,只觉得上下眼皮打得难舍难分,偏生此事赵负雪怔然躺在她身边,不知脑中想着些什么,竟然是不打算回自己院子去睡的样子。

她强打着精神道:“赵公子,你困不困?”

赵负雪回过神来,他伸出手,沉默地将封澄密密揽入怀中。封澄躺在他的臂弯中,一时间竟然更困了。

少年的体温比平常高些,蒸得身上冷香越发无孔不入,她听见赵负雪闷闷道:“困得真快,方才还那么精神。”

封澄听了好笑,作势便向下探:“本来可以更精神些,可惜赵公子不愿,你若是有意,现在也可以。”

她当年也是实打实地做了几年逆臣的,送上门来的花样层出不穷,大的小的荤的素的,什么没见过?

曾有个属下狗胆包天,不知信了哪条路的消息,寻了个肖似赵负雪的男子,扒光了往她榻上送,她醉醺醺进屋,见一个师尊好整以暇地等在榻上,当场便吓得酒醒,好好一个逆臣,吓得连寝屋都不敢回。

思及旧事,封澄忍不住有些哑然失笑。

没吃过猪肉,也是见过猪跑的。

谁料赵负雪对飞奔的野猪没有丝毫兴趣,反而这一摸可将赵负雪气笑了,他掀起被子,七上八下地将封澄团了个滚圆,封澄被包得猝不及防,茫然地探出头来,赵负雪寻了另一条被子盖着,没好气地把被子卷往怀中一拥,恼火道:“说是睡觉,就好好睡觉,若实在垂涎,不若明日去与我祖母商讨婚嫁一事,如何?”

这一婚嫁当即令封澄闭嘴了。

赵负雪见她沉默,反而更气了,他闭着眼睛,把人往怀里一塞:“就这么不想负责!一听婚嫁,连声音都不敢出了。”

封澄被他闷得险些喘不过气来,她把头往上一顶,终于得以呼吸。

“什么不想负责,”封澄笑道,“是赵公子不给我负责的机会,这可如何是好。”

倒打一耙!

赵负雪只觉得此日满嘴歪理,滔滔不绝,最为可恶,干脆上去狠狠地封住了封澄的嘴,几分啄咬,终于使她闭嘴了。

第72章 第72章封将军

次日凌晨,忽然便有人敲门了。

封澄听到门声,迷迷糊糊地撑起身来,她抬眼看看窗外天色,只见东面还是隐隐发白的样子。

这么早?这个时间会有谁来?

她起身,小心翼翼地绕过赵负雪,试图从赵负雪的身上绕下去,谁知刚刚撑在赵负雪身上,腰间忽然就搭上了一只温热的大手。

赵负雪睡得声音哑哑的,脸也有些红,迷糊道:“……这么早,上哪里去。”

“有人敲门。”

赵负雪闭了闭眼,把手向下一压,将封澄按在了身上:“大概是祖母得消息了……我去开门。”

封澄挣扎;“?”

那侍从低头恭敬行礼,然后缓缓抬头道:“老尊者请封姑娘去议事堂一叙,少主不必跟来。”

这个时候,周寻芳把地方设在议事堂中,定然是有要事要谈。

被困在榻上的封澄闻言,连忙挣扎下去,披衣束发便下了床榻,道:“即刻就来。”

因时候匆忙,封澄也顾不得穿戴了,只取了一根木簪绾发,赵负雪静静倚着门框,看着她绾发,闷闷道:“这么早,这么急,还不叫我去。”

他长身玉立,长就一副祸国殃民的祸水样子,偏生浑然不觉,只有些萎靡地看着人。

封澄看着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上去吻了吻道:“等我回来,你想吃什么,我去早市带来。”

赵负雪未言,垂下眼去:“不必,早些回来。”

封澄点了点头,随即告辞。

待她赶到议事堂,却在看到面前之人时愣住了。

周寻芳坐于主座,左手边第一位置上,却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

这人身披漆黑长衣,,翘着二郎腿,坐态极为豪放,长发束了个马尾,在身后颇不安分,一摇一晃。而看人时,一双凤眼潋滟流光,只是略微一琢磨,却令人不得不注意到这双潋滟双目中的血色。

封澄看着青年的脸,有些迷茫,这人从未见过,可她便觉得极为眼熟。

周寻芳脸上的肃然之色稍稍缓释了些,她微微点头道:“来拜见这位大人。”

大人?

封澄更奇怪了,能在

周寻芳前如此翘着二郎腿潇洒自在的人极少,这青年又是何方神圣?

青年笑笑:“前几日才拆了我半座山头,今日便连人都认不出来了。”

——八方!?

封澄登时瞪大了眼,她指着八方,哆哆嗦嗦,难以置信道:“……你能变成人啊?”

八方微笑着站起身来。

封澄的眼睛更大了。

眼前翘着二郎腿的青年,有一条巨大的,漆黑的,毛茸茸的大尾巴。

这尾巴她也见过,它曾经拖在八方身后,存在感强得令人无法忽视。

“显然是不能的,”八方微笑道,“多少会有些露在外面的东西——但我今天,可不是来给你看我的尾巴的。”

封澄愣愣地点点头。

周寻芳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八方大人夜观天象,观测到三十日后有一场前所未见的天劫冲击洛京,据天象所言,这劫与赵家息息相关,今日特请姑娘来,便是为商讨这天劫之事。”

劫?

刹那间,封澄看向八方,只见八方眯着一双凤眼,讳莫如深的样子,她转而看向周寻芳,周寻芳看着她,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

封澄沉默片刻,喃喃道:“三十天后吗。”

门好像并没有关严,初冬的风转着圈儿滚进来,吹得她周身冰冷。

周寻芳看着她,疲惫却认真道:“封姑娘,此事有我赵家一力承担,你对赵家的恩情,赵家深记,但——”

“还请姑娘莫要再趟这趟泥潭了。”

此后,周寻芳再说些什么,封澄已经听不进去了。

八方皱了皱眉,俯身对周寻芳耳语几句,周寻看着封澄,叹了口气,转身退下。

恍惚间,封澄注意到,这山峦一样的赵氏家主,似乎踉跄了一下。

周寻芳退下后,议事堂中只有封澄与八方二人。

一时之间,一片寂静。

良久,她冷冷地盯着八方:“我说这些日子寻不到你的踪影,原来是做说客去了。”

今日封澄出来得着急,身上素软白色衣袍,只以一根素色木簪绾起长发,看着是柔软的模样,可看向八方时,那骇人的冰冷便从这柔软的躯壳下缓缓地挣扎出来了。

八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封澄,一双凤眼里盈满笑意:“你这就误会人了,以周寻芳的为人,将你择出去难道是很奇怪的事情吗?况且——?”

封澄盯着他,并不回答。

“万魔横空出世,吞没天际,无数生灵奔逃,群魔之乱三日后,天降轰然雷鸣,万物归于尘埃。”

“你想当英雄——可你有当英雄的本事吗?啊?”

八方慢慢地、平静地描述着如此可怖的景象,封澄却紧紧地看着他,目光中似乎有火苗在跃动;“你突然愿意见我,只是想给我泼一盆冷水?”

八方微笑道:“你是我见过最固执的人,泼冷水有什么用,泼开水都没用……我并没有向你泼冷水,只是想同你说,不要试着救一个本该死去的人。”

他欣赏着封澄骤然变色的表情,慢条斯理道:

“那天并没有骗你,赵负雪的生死劫早已过了,可不知为何,三十天后,洛京的地劫却落在了他一个人的头上。”

封澄微微一怔:“你说什么?”

八方道:“听不明白吗?地劫,应在了活人的身上!本该是洛京之众承担的因果,统统报应在了赵负雪的身上。这不是你能管的事,你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吞不下这样的因果!”

刹那时,封澄只觉得手脚冰冷彻骨。

八方落下,轻声道:“若执意救了他,便是害他,现在叫他去死,尚能留得全尸残魂。”

话音未落,一道凌厉拳风便冲着八方而去,八方面不改色地一格,双手将封澄的拳头半空格住。

“恼了?听不得他一句不好?”八方笑笑,“可我还要说。”

他附在封澄耳边,轻声如鬼魅:

“当年赵负雪的生死劫,没过。”

一双好看的凤眼眯着,仿佛玩闹的猫儿般狡黠。

“是有人……是我逆了因果,强行将他救了回来,所以你看到了——作为逆转因果的报应,洛京一城的地劫,在二十年后应在了他区区一个人的头上。”

封澄不语,一拳被格住,又是凌冽一踢,正正踢在八方的小腹,轰然将人砸出几丈远。

他被扣在赵家议事堂的主座上,坚硬无比的浮雕被他砸出了一口巨坑,八方艰难咳笑两声,擦了擦脸上的血,接着道:“下手真狠……其实你也不必自欺欺人了,天下没有白做的买卖,有所得必有所失?”

八方的话,几乎将封澄的心口剜出了一个带风的漏洞。

镇国神兽不屑于说谎。

他说的是真的。

天降之劫,不可逆天而行。

在第一个生死劫时,幼年赵负雪只承受了失血而亡的痛苦,即便生命流逝的滋味再难受,那也是只承受他自己的痛,死了,渡劫失败了,便那么过去。

可被八方以逆天之法而救回后,赵负雪便身不由己地、奔在了逆天而行这条死路上。

于是第二个生死劫,他需要承受一座城的痛苦。

思及此处,封澄心如刀绞,她不由得去想,在经历第二个生死劫后活下来的赵负雪,又将面对如何可怖的因果。

“你对我说这些,是想要做什么。”

八方躺在坑中,抬起头,不知在看着什么东西。

他轻轻偏过头:“我要求你放手,放过他,让他顺利死去。”

封澄一言不发。

她绾发的木簪不知何时散了下来,早已不知去了哪里,少女立于肃严堂上,雪白着脸,墨发迎风而飞,简直像地府里钻出来的阎罗厉鬼。

不知为何,封澄并没有拿出血修的招数来对待八方,甚至连长生也未出鞘。

八方咳着血,目光却倏地落在了她腰间的长生上,他微微一怔,随即抬头,看向静立不动的封澄,轻声道:“……剑,你的剑,能给我看一看吗?”

封澄没有听到八方的话,她闭上了眼睛。

此时此刻,她内心仿佛苦柴焚烧,全然是疼痛与煎熬,哪里顾得上八方口中在说什么?

一边是岌岌可危的大劫,另一边是将赵负雪拉入更深绝境的苦楚。

“……”

八方又咳了两声,锲而不舍道:“剑……你把你的剑,给我看看。”

片刻,封澄伫立,回过神来,冷道:“这把剑到底有什么神通,一个两个的,皆神神叨叨。”

八方表情有些轻松。

虽然眼下的封澄是在呛人,可这表现,恰恰是回魂了。

方才她仿佛骤然被痛楚蒙了心智似的,简直像个嗜杀如命的偶人,八方不由得好奇道:“就这一会儿,你就想通了?”

封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转身,握剑向门外走去。

“想通了。”

“他的生死由不得他,我能救他一次,就能救他第二次。”

“为了什么没头没脑的因果看他去死?想也别想,哪怕是天道索命,也休想从我手里带走他。”

少女的长发无风而飞,她背着光,向门外走去。

八方怔了怔,忽然道:“你不问问他的意思吗?是想痛快死去,还是——”

回答他的封澄的冷哼。

“即便是他自己,也休想从我手里带走他的命。”

说罢,八方便沉默了,她走到门口,便伸手去推议事堂的大门,忽然间,身后传来遥遥一道声音:

“封将军,”他道,“你还是如此不听劝。”

封澄按在门上的手陡然顿住了。

第73章 第73章携手共度

木门冰冷而厚重,封澄的手触在上面,只觉凉意一波一波地涌到心里去。

八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旋即,漆黑气旋从他身上喷涌而出,浓云黑雾中,通体漆黑的、状似麒麟的大兽便鬼魅似的晃到了封澄的身边。

作为一只镇国的瑞兽来说,它的长相实在是与“瑞兽”两个字搭不上边,相反而之,这幽黑凶悍的模样以及喜食兵器的习性,令它更像一只主兵戈之祸的凶兽。

八方凉凉道:“还有一件事,需要同你知会一声。”

“在后世中,你并不是死去了一年,而是已经过去了四十七年。”

说罢,八方便懒洋洋地向外走去,封澄骤然听闻此讯息,霎时

觉得头晕目眩,一时间连呼吸都变得凝涩起来。

“叛将之名身死,连尸身也没有——姜徵这四十七年里,拼死为你翻案,却每每被你那落井下石的未婚夫使绊子,天机军尚留你当年长枪,长煌铁骑只认你一人,你走的这四十七年,他们过得很苦。”

封澄狠狠地闭了闭眼睛。

她死了不是一年,是四十七年。

封澄的心头一阵一阵地泛起阵痛。

八方不说谎,那么大夏这四十七年,姜徵势单力薄,该生了多少变故?

身为叛将亲军的长煌铁骑,该蒙受多少不公?

八方将她眼中挣扎看在眼底,不紧不慢地补充,目光中含了些势在必得的笑意:“且,你师尊一人撑着大夏,差不多油尽灯枯了,我上次见他,他的伤势已重得无法出门——听说还有几个不长眼的宵小甚至敢去欺辱他。”

刹那间,封澄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后世的赵负雪。

那时她还奇怪,赵负雪从来清冷自持端坐云端,好生生一个人,即便是蒙受大变,又岂会短短半年便成了那副阴晴不定的模样,现在一想,万事就能解释得通了。

后世已经过了四十七年。

四十七年,已经远远超过了她与赵负雪相处的时间,十倍有余。

封澄对后世赵负雪的细微陌生霎时被心头剧痛碾平。

秉着那病体,守着大夏残军残部,外有天魔苟延残喘,内有血修隐隐作乱,大夏内外,竟是他一个重伤之人苦力支撑的。

它盯着封澄,不肯错过她半个表情:“现在,我再说一遍,你走到我面前来,我即刻带你回去。”

这个提议对于封澄来说几乎是大旱卡恰逢甘霖,八方甚至对封澄的选择已经毫不怀疑。

谁知,封澄却静止了。

这静止过了许久,八方看着封澄,看着她逐渐平静下来,抬头道:“从现在到赵负雪劫起之时,后世会过多久。”

这意思很明显——现在还是不回去。

八方的脸霎时僵住了。

它转过头来,不知为何,封澄从一只大兽的脸上看出了恼羞成怒的神情。

“即便是如此,你还是决意去撞这堵南墙!我今天对你说的话,是半分用处也没有,你越晚回去,他越是凄苦,你听不懂吗?”

封澄定定地看着它,半晌,摇摇头,沉声道。

“也并非半分用处也没有,前些日子,我还打算留于此世,只当从前种种从没发生过。若非你今日所言,我大概不会回到后世了。”

八方微怔,它张了张嘴,忽然封澄话锋一转,似笑非笑道:

“况且,事情真如八方大人所说吗?”

八方脸上的怔然之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分警觉,封澄慢慢道:“照着您老对阿雪的样子来看,我若在他劫前回去,他不光要对上整个洛京的生死劫,或许还要对上镇国神兽使的绊子,到时候,即便他能扛住地劫,你也一定会让他死在大劫里。”

一人一兽遥遥相对,封澄已经飞快地整理好思绪:“到时候,我别说回去助我师尊一臂之力了,连能不能见到他都难说。”

八方不说谎,可他依旧懂得人类的诡辩。

它先以赵负雪的劫数因果动她心神,再骤然抛出后世时间流速不同这一撼人消息,最后再拿后世赵负雪命悬一线作饵,心神动摇间,跟它回去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

封澄似乎听到了什么咬牙切齿的声音,八方怒气冲冲地横了她一眼,目光中所含情绪在“朽木不可雕也”和“你爱死不死”之间,似乎有脏话在喉头滚动,良久,它瞥了一眼她腰间的长生,一言不发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踏云而去了。

封澄定定地站在原地,待八方走后许久,她才脱力一般,缓缓地蹲了下来。

“……”

她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确认自己目前是清醒的。

四十七年之后。

封澄没有料到,眼睛一闭,竟然就过去四十七年了。

故人相见,大概都已经见面不识了吧。

良久,她才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缓缓地站了起来,向着周寻芳为她安置的居所艰难走去,心神动摇之间,竟未发觉身后有一身影一闪而过。

***

八方所测算的应劫之日越来越近,洛京天机师与皇宫之中也是越发紧张起来,无数生的熟的面庞出入于赵家,封澄甚至看到久久避世的楚家出现在了赵家议事堂中。

除了洛京民众一无所知之外,众天机师几乎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事态忙乱之中,周寻芳本想将封澄送离,可最终,封澄还是留下了。

原因无他,洛京生乱,血修如同嗅到血腥气的鬣狗一般蠢蠢欲动,作为当世煞气最重的血修,封澄镇在赵家亮了枪,杀了不少血修,众血修霎时便不敢明面生乱,省下了众人不少精力。

收枪回身时,封澄恰恰看到站在一旁的周寻芳,周寻芳看着她,不知为何,封澄莫名觉得她的眼中似乎有几分她看不懂的东西。

良久,她只沉默着递来一件披风,抚去封澄肩上的雪。

这些日子过得仿佛梦一般,待封澄回过神时,转眼二十几日过去了。

时日飞快。

封澄这几日里专心随着周寻芳准备劫前之事,赵负雪也是符阵的高手,也带人去洛京中布防,二人一道忙碌,封澄回来时,赵负雪大都在外未归,可待赵负雪回来时,封澄大都蜷在他的枕上,筋疲力尽地睡着了。

他不叫醒封澄,只拥着她小睡片刻,凌晨之时,再领人去接着布防。

大劫之日将至,布防也已临近尾声,二人也终于碰上了能秉烛夜谈的时候。

是夜,她正坐于书案前,整理赵年送来的符篆,烛火有些昏暗,她看符看得眼疼,便起身剪烛。

忽然身后有熟悉的冷香包过来,紧接着一只手便按住了封澄的手背,接过烛剪,有些疲惫地笑道:“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晚。”

回头一看,不是赵负雪又是谁?

她把头往赵负雪身上一靠,揉了揉眉心道:“明日你便要去应劫之地,我有些不放心,所以睡不着。”

赵家选定了洛京京郊的准风山作为应劫之地,明日卯时,赵负雪便要前往准风山了。

赵负雪听闻,略微垂了垂眼睛,随即把下巴搁在了封澄的头顶:“不必担心。”

令封澄有些意外的是,赵负雪在得知地劫之事时,出人意料地平静。

八方与周寻芳斟酌许久,尚不忍告知赵负雪,最后还是封澄看着周寻芳犹豫,才将赵负雪揪出来,把劫数一五一十地告知了赵负雪。

这消息若落到旁人头上,几乎等同于死讯。

可赵负雪只看着周寻芳忽然苍老的眼睛,很平静地道:“祖母,应当让我早些知悉的。”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便告辞离去。

赵负雪轻轻亲吻封澄的发顶,摩挲着她并不柔软的手指,良久,轻轻地摇了摇头。

封澄未曾戴上的、生死咒的指环,始终贴身挂在他的颈上。

“……还不是时候。”赵负雪想。

眼见着符咒也看不出什么花儿来了,说到底还是要见招拆招,封澄索性将符咒一放,起身道:“洛京上下皆慌出个花儿来,独你这个应劫之人淡定,给我看看,心怎么长的,给怎么这么大?”

眼见着封澄又变成那副不着调的调笑样子,赵负雪把头埋在她颈上,闷闷地笑了,半晌,抬起她的手便往衣襟里面探:“手过来,给你摸摸。”

封澄瞪大眼睛,随即一抽手,瞅着赵负雪看了看又看,咬牙切齿道:“只消停这两天,有什么事,也只渡劫之后再说。”

赵负雪垂下眼睛,不动神色地平息过速的心跳。

在封澄抽回去未曾触摸的赤/裸胸口,素纹的指环贴着他的心脏,已经隐隐发烫了。

不急,他心道。

封澄察觉到他走神,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回

神,在想什么?”

赵负雪看着她,笑了笑:“没什么,就寝吧。”

其实若是他得知消息更早一点,他甚至不会对封澄做出丝毫越界之举。

劫起,生死不知,他能不能活着回来,尚且是个未知的问题。

一辈子许诺,还是得一个活人来给她。

封澄伸着懒腰,懒洋洋地走到寝室中去,赵负雪看着她披着长发的背影,心头的冲动逐渐地平息下去。

他低头摸了摸心头指环,右手上的素色指环在烛火下泛着晦暗不明的光。

屋中封澄道:“赵公子,你在外面参什么禅?”

赵负雪回过神来,他收了指环,向寝室中走去。

待大劫过后,他一定要问问封澄。

日后漫长岁月,愿不愿意携手共度。

哪怕她心里住着什么另外的人,他也等不得了。

第74章 第74章惊心动魄的劫数

三日后清晨,东面泛起些鱼肚白,洛京街道上,一担夫挑着空胆子,打着哈欠向民巷中走去。

忙碌一夜,此时此刻,他只想去巷头饭馆好好地吃一顿。

忽然间,一只周身漆黑的野猫凭空蹿了出来,它转身对着他,目光冰冷得不像一只畜生。

挑夫被吓了一跳,随即不耐烦地驱赶道:“……哪来的野猫,去去去!”

一线凌晨的日光已经隐隐跃出云层,那野猫盯着他看了片刻,骤然将头扭了过来,旋即膨然涨大,猛虎似的扑向挑夫,挑夫大叫一声,慌不择路地用手中扁担丢它,谁料硬木的扁担在砸上野猫前爪时,应声断为两截。

他瘫软在地,等待着从天而降的杀戮。

电光火石间,身后一声嗡鸣,紧接着天降巨网,将那怪物死死锁住,那怪物被困,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叫。

“城中魔物太多,”他听见后面一人焦急道,“阵要扛不住了!”

有另一人飞快道:“按理说不会扛不住的,这样,即刻去找年院长!大阵不会有问题的。”

沉默半晌,有第三人突然道:“布防周全的洛京都这样了,赵师兄那里……糟了,阵铃又响了,去救人!”

挑夫看着三个年轻修士脸色发白,头也不回地御剑奔去,他喃喃地瘫在地上,片刻,忽然福至心灵地抬起头,看向巷头饭馆的柴门。

一处蜿蜒骇人的红色,已经悄悄地漫了出来。

***

冽冽寒风,漫天大雪,封澄孤身立于准风山上,单薄的桃红外裳猎猎而飞。

沉吟片刻,她转身对周寻芳道:“他撑不住了。”

此时已经劫起,天雷轰鸣而下,赵负雪立于阵眼当中,遥遥看去,他仍有余力支撑。周寻芳脸色一沉,抬眼道:“阵眼完好,劫云将尽,为何撑不住?”

封澄定定地看着阵眼中的赵负雪。

三日雷鸣,准风山早已被烧得一片焦荒,除去赵负雪置身的阵眼之地,四周山岩皆被劈的裸露出来。

四周催动阵法的修士已换了数批,可撑在阵眼中的,自始至终仅有赵负雪一人。

所有人都在庆幸,松着一口气,喜悦着劫要过了。

“……不,这是最厉害的要来了。”封澄喃喃道。

他的长发散下去,雪白衣袍在灵流的激荡下上下翻飞,天上劫云渐渐散去,隐隐露出几分天明的样子,立于群峰之上的众人似乎有些雀跃,陡然间,却见轰天一道雷骤然击在了阵眼之上!

这一击仿佛天降,大阵应声龟裂,登时,西南、正西方向阵盘便炸开来,周寻芳脸色一沉,当机立断,厉声道:“换阵!”

这换阵之法还是封澄提前备下的,周寻芳心中后怕不已。

“各方修士维持阵盘的灵力不同,阵盘能撑住的时间也不一,若提前有阵盘崩裂,大阵立毁。”

立即有人将阵修扶下,转而换阵支撑。阵眼中的赵负雪也为那一道惊天之雷所伤,他呛咳一声,随即左腿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封澄暗道一声不好——他伤到腿了。

伤到左腿,他已经站不住了,封澄当即便要冲下去,忽然身后周寻芳猛地提住她的后颈,冲她摇了摇头:“不能下去,血修不比寻常修士,天雷加身,必死无疑。”

正道修士受雷劫,是锻体,而血修这种邪道受雷劫,叫天谴。

说话间,周寻芳提起佩剑,催动剑诀深入阵眼之中,只见那灰暗大阵霎时明亮许多,阵中赵负雪深吸一口气,索性盘坐运气,大阵霎时便开始顺利无比地承接天上雷劫。

封澄看得心乱如麻,不知为何,她忽然就想到了后世赵负雪极少离开的轮椅。

忽然有数道惊呼炸起:“……尊者!那是什么!”

原本已经泛起鱼肚白的天边,不知何时笼上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黑云,定睛一看,不由得令人大为骇然——那一个个的,竟然全部是模样狰狞的天魔!

一时间,四周众修士的脸上皆笼罩了淡淡的绝望之色。

雷劫未尽,便又有天魔袭来。

周寻芳沉声道:“不可懈怠,迎敌!”

同为天生造物的天魔并不像邪修一般惧怕天雷,众天魔皮糙肉厚,也不像寻常修士一般惧怕天雷,众修士与天魔战成一团,渐渐地,天魔竟被修士拦在了外面,露出了败象。

可众修士的心中却未放松分毫。

最深的黑云中,尚有一只巨大的、脚爪布着蛇鳞的枭鸟。

“持劫……!”

黑云之中,竟是天魔之主亲临了。

“好久不见。”持劫笑笑,“听说有大热闹,怎么少的了我?”

封澄忍不住骂了句脏话,沉着脸,划动掌心,甩手成枪,正欲上去,身后却传来一老者声音。

“我来。”

周寻芳已经相当苍老,可抬着剑对着持劫时,却不见半分老态,徒留周身悍然灵力,持劫收了笑意,冷冰冰地盯着她:“哪来的老货?”

话音未落,一道剑光便直冲他面门去,险些将他脸上面具削成两半,持劫一惊,转瞬便像只枭鸟一样,将头扭了一个来回,面沉如水地盯着周寻芳。

周寻芳气定神闲地持剑,轻声道:“来。”

刹那天昏地暗,久未出手的周寻芳只动了动剑,天地间便仿佛真的变色了一般,持劫也阴沉沉地笑了,他拔出腰间长刀,戏谑道:“老骨头,你大夏没活人了吗?叫你这半截入土的东西出来打架。”

回答他的是雪亮的剑光,周寻芳朗声笑道:“只我一把老骨头足矣!”

持劫的横插一脚,令原本就岌岌可危的态势越发严峻起来,眼见着众多阵修已经脱力,却还勉力抵撑,封澄牙一咬,便寻了最无力的那个阵修,将他拉开,掌心灵力爆出:“我来!”

那阵修震惊不已地看着她,封澄早已不修灵力,无论是阵还是符都是从前的老本,她将手向阵盘上一压,霎时间,数只意图袭击阵中赵负雪的天魔便被振飞出去。

有效!

封澄眼睛一亮,再接再厉,继续向阵盘中输送灵力。

雷劫一道比一道狠绝,原本只是连绵不尽的细雷,眼下轰过来的都是碗口粗细的天雷,刹那间,又有四个阵盘接着炸开,眼下竟然只有两个阵盘还亮着了!

大阵明明暗暗,眼见着便啪啪破开,阵眼中的赵负雪咬牙凝神,抬手横出见素,本源灵力源源不断地喷薄而出。

“这是赵负雪最后的底牌了。”混战之中,持劫笑道。

周寻芳以剑将他逼退:“剑骨的本源灵力祭出,即便

是天道也会后退……不劳费心。”

持劫淡笑不语。

果然,本源灵力一绽出,似乎渐成了颓势,另一边苦力支撑的阵修大喜过望:“雷劫是不是要过了!”

仿佛是为了应召这句话似的,忽然一道天雷当头猛地劈下,那阵修猝然吐出一口血,脱力颓然倒下。封澄顾不得其他,一步走进阵眼,单阵撑起。

赵负雪盘膝坐着,他的脸苍白如纸,周身皆是细碎伤口,染得白衣几乎成了血衣。

外有天魔,内有天雷,内外夹击之间,皆不像要给赵负雪活路。

当年他的大劫,竟是如此惊心动魄的劫数吗?

所幸还剩一层阵法,封澄孤盘撑起大阵,另有赵负雪于阵眼之中坐镇,两人之力,也能勉强接上天雷。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焦黑的岩石上布满天魔的血肉残肢,赵负雪的本源灵力明明暗暗,而最值得庆幸的,是天雷也渐渐地缓了下去,眼看着,便不剩几道了。

一旁同周寻芳缠战的持劫啧了一声:“竟让这小子活了过去!”

话音未落,剑光便削掉了他耳边一簇鬓发,周寻芳冷冷道:“对战之时分心,是要命的大事。”

天边已渐渐地放晴,准风山上逐渐迎来了一道日光。

“最后的雷劫最为凶骇,这应当是最后一道,”封澄转头看着闭目的赵负雪,心头松了口气,“所幸,只要再撑过去,你便平平安安地从大劫里活下来了。”

想到此处,封澄的心底无比平静,她抬头,迎面扶起阵盘,准备着最后的雷劫。

可她的手抬起来的刹那,眼前却骤然起了浓黑的雾气。

浓雾中,众人皆睁不开眼睛,只有封澄,看清了带来雾气的生灵。

——通体漆黑的大兽。

“八方!”

八方低下头,这只通体漆黑的大兽端然坐在阵法之上,仿佛是窝在它自家的山林上一样。

可即便是用脚想,封澄也能想到,一心要将赵负雪杀死在大劫中的八方,绝不是来帮忙的。

“你呆得够久了。”八方低头笑笑,“我来送你一程,顺便也来试试,能不能送他一程。”

它的蹄子轻轻地踏在了阵上。

“我日你先人,你敢——”封澄失声道。

随之而来的是阵法全然破碎的声音。

通天雷鸣下,二人灵力耗尽,阵法全无,赵负雪仍闭目运转身上灵力,封澄垂眸看了看他,转身,拔剑。

“本源灵力,来。”

刹那间,如有实质的血色灵力自长生上蔓延而出。

与此同时,一人端然坐于冰棺之前,手指上绕着一圈柔软的青丝。

“终于来了。”他盯着棺中人,唇角勾起个笑意来。

那笑意如淬了血般,择人欲噬。

第75章 第75章入魔(文案回收

雷鸣撼天,与之同向相冲的,是几乎轰鸣的血色。

四周有不长眼的天魔,试图过来偷袭一口的,皆被雷鸣与血云卷进去,搅得尸骨无存。

雷声与血云相击的刹那,以阵眼为中心,爆出了惊天动地的冲击,地上的血肉尸骨随着翻涌而起的山峦碎石而击飞出去,在准风山的修士与天魔首当其冲,皆被这道冲击振得吐血昏倒。

即便是强悍如周寻芳与持劫,也同样难逃此劫,随着山崩,跌下了山崖。

血色天地里,只有一人是站着的。

赵负雪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色。

他的脑中在刹那一片空白,赵负雪仓促间,竟忘了伸手扶过封澄来,任由她软塌塌地倒在了他的身上。

剧烈的风声与未熄的雷鸣尚且在耳边环绕,骤然成了一线尖锐且空白的耳鸣,赵负雪面前的一切仿佛成了慢动作,他看着封澄骤然灰白的脸,心想:“在做梦吧?”

封澄看着他,自他双目的倒影中看到了她的模样。

桃红的外裳已经被染成了暗红的铁锈色,衣服被血染得尽透,脸灰白得骇人,双目散淡而无光,她平生从未见过自己这般模样,第一反应,竟然是忍不住想笑。

哪怕神仙过来,大概也是没救的。

一笑,胸口便传来尖锐的疼痛,封澄有些茫然地想,她的胸腔大概已经被打碎了。

耳中的一切都是混沌且茫然的,唯有骤然扎进耳膜的赵负雪的声音:“——封澄!”

封澄感觉到一双冰冷的手捧起她的脸,她身体轻一阵儿,重一阵儿,她茫然地抬起头来,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她的脸上,湿湿的,凉凉的。

是……什么?

她吃力地抬起手,摸索着摸到赵负雪的脸,模模糊糊道:“……是哪里,在下雨啊。”

还是那副玩笑的口吻,仿佛下一秒便会生龙活虎地蹦起来,然后笑道:“——赵公子,有没有被吓到?”

可封澄无力地躺在他的怀中,眼睛却一点一点地灰暗下去。

赵负雪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砸在封澄脸上,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哽咽间,冲后面嘶吼道:“医修,医修在哪!!”

回答他的是层层荒芜的群山。

封澄感觉到她躺着的这具身体似乎在发抖,她强撑着,指了指天边,道:“……怎么还没有日出。”

东面早已一片白,照着遍地血痕残肢,以及碎裂的山岩。

是她失去了视觉。

她笑了笑,口中有血沫溢出:“日出,等不到了。”

赵负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眼泪几乎干涸,只剩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模糊不清的,野兽一般的声音。

他竭尽全力地抱紧封澄。

封澄已经渐渐地感觉不到自己的意识,她轻轻地摸了摸赵负雪的脸。

“……你哭,我心疼。”

“……”

“不要……哭。”

尾音越来越弱。

挂在指环的线猝然从颈上断裂,轻飘飘地落在了封澄被血染透的心口。

他颤声道:“……别走,求你,别走。”

那心口平静下去,不再起伏。

封澄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到最后,消失不见了。

她走了。

连尸体都未留下。

陡然间,天地间皆是一片昏暗,赵负雪双目的泪已经全然耗尽,声音也哑得发不出半个音节。

他踉跄着站起来,死死地抱着长生,方走出半步,猛地跪在地上,吐出了一口鲜血。

随即,眼前一片漆黑。

***

洛京事毕,赵年率部来准风山支援,在看到眼前血肉横飞的惨象时,当即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就喊人:“仔细搜寻,不要放过一个活人!”

众人齐齐应是,随即有条不紊地搜寻了起来,赵年怔然立于满山疮痍上,半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转身,正要去搜寻,脚边却忽然碰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险些将她的魂吓得飞了出去。

一把带血的雪白长剑。

——是见素。

剑修之道,剑在人在,剑亡人亡,赵负雪从来见素不离身,是发生了什么事,竟令让见素在落在此处?

正焦急间,远远处有一天机师惊喜道:“年院长,赵师兄在这里,还活着!”

她顾不得其他,将见素捡起带着身上,飞快走去,只见赵负雪面色灰败,一身白衣几乎被血染透,独独怀中紧紧地抱着一柄雪白长剑,死也不肯放开。

看到剑的瞬间,赵年便怔住了。

那柄长剑,她认得,是另一人的随身佩剑。

***

数剂狠药,终究还是吊住了赵负雪的命。

他昏迷不醒,身形一天天地消瘦下去。素白的脸几乎成了惨白的颜色。

是日,医者照例上来请脉,良久,向周寻芳告罪道:“身疾可医,心疾难医,老朽已然尽力,能不能醒过来,要看公子的意愿。”

送走医者,周寻芳心事重重地坐到了赵负雪的榻边。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不愿醒来。

几日后,人们忽然发现,周寻芳拄上了拐杖,鬓边也有了白发。

十日,十五日,二十日,三十日。

赵负雪仍未苏醒。

人人都觉得,他不会再醒来了。。

直到三十四日后。

“——老尊者!公子醒了!”

周寻芳当即站起来,她哆嗦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猛地将手中拐杖骤然一丢,跌跌撞撞地向着扶明院去了。

即便是处置赵洄后事时,她腰杆也是直的,眼眶也是干的。

周寻芳自问平生从未这样不体面,可在扶明院的路上,她却抑制不住地眼眶酸涩。

“阿——阿雪?”

她冲到扶明院时,赵负雪榻边已簇拥了一群人,人群之中,他垂着头,怔怔地看着自己枯槁的双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闻周寻芳呼唤,他轻微地偏过头来,眼睛眨了眨,似乎在费力地分辨光源:“祖母?”

周寻芳定在了原地。

赵负雪披着长发,病容枯槁,手腕上的骨头异常清晰地凸了出来,曾经令人见之忘怀的少年风华,一夜间,凋零殆尽。

他轻声笑笑:“我好像做了一场梦。”

周寻芳看着他,片刻,潸然泪下。

“醒了就好,”她擦了擦眼泪,“回来就好。”

事情比想象中要坏一些。

赵负雪醒了,眼睛和腿却坏了。

据医师的说法,眼睛是哭坏的。

上轮椅的第一日,周寻芳派了一个侍从去为他推轮椅。片刻,那侍从却来议事堂回禀周寻芳。

“公子说,不必,然后就自行摇着轮椅走了。”

周寻芳怔了怔,揉了揉眉心:“……这么大的孩子,任性!去哪了,派人去寻,他眼睛与腿都不便,怎能一个人呆着。”

那侍从觑着她的脸色,半晌,才小心翼翼道:“公子带着两把剑,去了封姑娘住过的客院。”

赵年与周寻芳的脸色忽然便有些发白。

待二人找到赵负雪时,他抱着两柄长剑,睡在了院中的花树下。

这应当是一颗旧时的桃树,春来时,应当是繁花似锦,可此时逢冬,枯枝上挂满残雪,风一吹,雪便往下落。

周寻芳一走近,赵负雪便醒了,他回过头来,失去神采的眼睛勉强辨认着周寻芳的方位。

本欲出口的问责也难以出口了,周寻芳沉默半晌,只温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赵负雪闭上眼睛,重新躺回轮椅上:“阿澄在这儿。”

枯槁花树下空空荡荡,哪有半个人的影子?

赵年看着赵负雪的背影,忧心忡忡道:“……老尊者。”

周寻芳颓然闭上眼睛,数日前还与天魔之主厮杀的第一剑修,此时与一个垂暮老者并无半分区别。

“……走吧。”

此后过的数日,赵家似乎如同往日一般地过,赵负雪还是那个寡言少语的少主,眼疾、腿疾,都不妨碍他出现在洛京的每个角落。

有一点奇怪。

他的腰间,忽然就配上了两把剑。

两把剑皆是纯白之色,只是一把雪白,一把玉白,雪白那把自然是他的见素了,可另一把又是什么?

他好似察觉不到众人的打量与好奇,只坦然地带着两把剑,出现在每一个应该出现的场所。

周寻芳一见他,便止不住地叹气,后面索性连见他也不见。

洛京大劫过后,满目疮痍,需要天机师出手的地方数不胜数,从里到外,皆需要天机师帮忙,赵负雪身为天机师,也领天机玉牌,虽眼疾不便,但用符起阵,清剿天魔,没人敢看轻他分毫。

还有另一点更为奇怪。

听闻有人道,这赵公子常常对着空无一人的身边絮絮叨叨,其温和缱绻,其郑重其事,令人头皮发麻。

赵年将这些传闻收入耳中,心底忧思更甚。

赵负雪好像着了魔一样守在封澄的院子里。

她的院子一直没有人敢踏进一步,一应陈设保持着她离去那时的样子未变,甚至连未叠起的床铺也像当时一样分毫未动,它柔软地堆在榻上,仿佛在等待迟归的主人寻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窝进去。

日子久了,周寻芳心底也悲凉,可看赵负雪样子,却什么重话都说不出来。

赵负雪以一种几乎病态的姿态维持着封澄仍然活着的假象,仿佛把自己骗了个彻底,只当她还好端端地活着,只不过出了一趟远门。

事情的终结出现在一个夜晚。

周寻芳忙于为封澄寻找籍贯与亲属,已经数日未曾踏入书房,此日深夜,她心头疲惫,便不由自主地向着书房而去。

一入书房,案上摆着一封信函,拆看一看,里面只有一行大字。

“赵负雪已全然入魔,速救。”

第76章 第76章冷冰冰的地方(文案回收……

封澄的意识在迷茫不清的昏沉里几度辗转,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轻得微不可察,向着光芒透来的地方走去。

在这一片茫然中,她下意识地走向纯白的荒芜里。

她从前听人说,人之将死,最后死去的知觉,是听觉。

可为何死亡之后,如此安静。

在她踏入那道光源的刹那,耳边骤然响起轰鸣,仿佛是溺水的人终于将头探出水面一样,这片轰鸣震动着她的喉咙,令她不由自主地溢出一线声音。

轰鸣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温和的笑音。

那声音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阿澄,回家了。”

紧接着,她便陷入了黑沉的意识中,浮沉而去了。

***

周寻芳在看到眼前信函时,脑中是轰鸣的。

能自由进出赵氏家主书房的,能不经通传向她桌上送信的,只有一人。

或者说,只有一兽。

——八方。

八方,是不会说谎的。

刹那时,周寻芳猝然变色,她当即起身,毫不犹豫地便向着扶明院去。

夜间灯火通明的院子不止一座,周寻芳走到扶明院前,破门而入,四处环顾。

堂屋,不在,寝室,不在,茶室,不在。

她走到书房前,却被一线烛光晃了眼睛。

赵负雪持笔,端然坐于书案之前,烛火跳动,勾勒出他清冷出尘的侧颜,他垂眸不动,手边放着一把枯槁的长剑。

长生。

且凭赵负雪听觉,早该在她破门而入的时候便有所闻,周寻芳走到赵负雪案前,冷道:“抬眼。”

他置若罔闻,周寻芳一步上前,一掌拍向书案,啪地一声,赵负雪终于抬起了头,眼中是混沌无比的幽幽墨色:“祖母。”

周寻芳见着他如此颓废,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方要开口,却是嗅到了什么,眉登时猛地一蹙。

赵负雪的屋中,有一线微不可察的魔气。

这魔气的味道绝非寻常除了魔、身上沾染的魔血或者什么,而是一股全然的、细微却强悍的味道。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周寻芳这个第一天机师更懂这是什么了。

她勃然变色——秽迹。

而这秽迹的源头,不是旁物,竟是从赵负雪身上发出来的!

周寻芳不可置信的看着赵负雪眼底隐隐跳动的魔气,他仪表姑且算得上整洁有礼——这是他自小养出来的,可细细一瞧,手上竟然多了许多牛毛似的细微刀口,她不懂赵负雪这些伤口从何而来,只觉得心痛又愤怒,甚至恨不得扬手打他一掌,可平复半日后,她终究只是压声道:“滚出来,随我走。”

赵负雪却不言不语,他低头,抚摸着手旁的长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就差一点了,我不走。”

周寻芳方才只惊怒于赵负雪眼下颓势,此时定睛一看,才发觉赵负雪的书案上摆着什么东西。

一个活灵活现的木偶小人儿,此时顶着一副素胚,是仰面嬉笑的神韵。

他略一垂目,抽了抽手指,那小人儿便兴高采烈地站起来,生龙活虎地舞一通,赵负雪唇角勾了勾,随后把食指凑到小人儿面前,那小人捧着他手指,在那细微如牛毛的伤口上轻轻地吮吸。

原本空白迷雾似的面庞上,五官渐渐浮现。

赵负雪目不

转睛地看着偶人,终于撕下了数日里强行穿上的人皮,出了些带着血味的疯样子,周寻芳看着他,看着偶人,心口空空地向下一坠。

傀儡机关术,邪道的东西。

他彻底疯了。

此道修至最后,偶人反噬其主,食其血肉,吞其魂魄,永囚于身,不得超生。

瞧着这小东西的模样,应当是有几日了。

她沉声道:“封姑娘定不愿意看你这般模样。”

赵负雪闻言,却倍感荒谬一样:“祖母又未曾同她相处过,如何知道她不愿。”

闻言,周寻芳狠狠地闭了闭眼睛。

眼下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没走出最后一步,还是个活人,还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