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寻芳一句话也不想和这孙子说了,她起身,拂袖便去,赵年连忙跟上,赵负雪虽不明所以,却还是起身行礼送道:“恭送祖母。”
二人的身影离扶明院越来越远,忽然间,远远处传来一道老者的怒声:“滚去找她!找不到她,只管哭死了事!”
赵负雪本就这么想的,他方才不知为何情绪失控,听见封澄要离开赵府便勃然大怒拂袖而去,可此时此刻冷静了这么久,他算是想明白了。
既然她不来,那么他便去。
回古安又怎么样?莫说回古安了,她回棺材,他也能跟着去。
这般想着,赵负雪转身便出了赵府,连院门也未走,径自从院墙上翻了出去,毫不迟疑地直冲客栈而去。
客栈伙计远远见着赵负雪,便把汗巾一搭,扬着笑过来:“公子又来啦……”
赵负雪急切地打断他:“天字一号的姑娘出来用饭了吗?”
伙计一拍手,道:“我来就是为了和公子说这件事!您派人送来的早膳啊,我们没送进去,喏,你看,就在后面好好的摆着,正向给贵府上送回去呢。”
赵负雪心头一沉:“为什么没送进去?”
伙计嗐了一声:“那姑娘一大早便退房啦!您前脚刚走,她后脚便缴清了房费。”
毫不犹豫地,赵负雪转头就走,伙计一怔,随即大叫道:“公子,公子!您这份早膳怎么说!”
追过去一看,哪里还有赵负雪的身影?只见远远天边一道剑光——竟是急得连车马都不坐,御着剑便去了。
伙计讪讪地放下了手,嘟囔道:“入洞房都没这么急的……”
***
一路上车马有些晃,按说长途跋涉,路上是很该睡一觉的,封澄却毫无睡意,她掀起车帘,问那马夫:“离古安还有多久的路程?”
马夫道:“快了,快了,再有个三两日,便到古安驿站了。”
封澄放下了帘子。
从客栈出来后,她本打算御剑去古安,一是快一些,二也是方便,可她的佩剑早断了八百年了,以血为剑的话,又实在烧灵力,封澄一想到古安那男鬼,便头疼,于是只御剑走了一半路程,多留了些灵力,以防这男鬼掀桌。
赵负雪的伤来来回回总是不好,想必是当时捅的时候有几分诡异门道,封澄心中想,若是她的猜测落实,男鬼当真就是她想的那个人的话,那么他施加在剑上的诡异门道,世上只有他一人能解。
思及此处,封澄很心累地叹了一口气。
赵负雪心头伤口迟迟不愈,似乎还有越变越重的趋势,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古安的鬼门,应当是与男鬼沟通的唯一途径。
她要去问问,他到底要做什么。
第57章 第57章偷来的苦果
第三日,车马到了古安的驿站。
车夫回头道:“姑娘,古安到了。”
封澄倚在马车软垫中,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应道:“好。”
来得匆忙,只收拾了几件衣服,也没带什么行李,封澄带着包裹,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向城内走去。
不知为何,自打那日不告而别后,封澄心底便一直有些不安,她心不在焉地走在街上,莫名想:“那日应该等一等……赵负雪看起来不太好。”
也是太急了,封澄叹了口气。
忽然身后有人又惊又喜地叫住她:“姑娘!?”
封澄回头一看,当即笑了:“怎么是你?”
来者正是那留他们住宿的馄饨老板,老板头上绑着汗巾,肩上挑着担子,担子里装着新鲜菜蔬和还冒着热气的鲜肉,看起来仿佛刚从早市回来,他小跑两步道:“我远远处看着,只当认错了人——那与你一道的公子呢?怎么不见他?”
封澄笑了笑,并不回答,老板也识趣地不再继续问,转而殷切道:“姑娘从驿站走来,想必是没有用过早膳了的,我正去采买了鲜肉,不如姑娘便去我的铺子吃馄饨吧。”
这么一想也好,封澄便道:“好。”
老板是个长相憨厚的胖子,脸又红又壮,他一边走,一边絮絮道:“这些日子姑娘不在古安,可是错过了大热闹。”
再大的热闹也不会有那个雨夜大了,封澄道:“哦?是什么样子的大热闹。”
老板道:“咱们古安第一大族,陈家,您知道吧?”
封澄点点头。
老板道:“这几日陈家惹仇啦!他们家山石又被劈啦!”
封澄心头一跳。
老板接着道:“这石头才装上没几日呢,上头的漆墨都不一定干,这一被劈,陈风起可气得够呛,连发了不知多少张悬赏出来抓人——现在邻里邻居都在谈这个呢,你说,热闹不热闹?”
封澄若无其事道:“果然热闹!什么时候的事?”
老板想了想:“大概也就五六日之前,我记不清,大概就是这段时候。”
封澄当机立断,掉头就向陈氏山庄跑去,老板在后一脸茫然地叫道:“哎,姑娘!你做什么去,馄饨还吃不吃了?!”
遥遥地传来一道女声:“我去抓人,先不吃了!”
赵负雪闭目,猎隼似的落在陈氏山庄前的树上。
他不知道
在这里等了几日了。
从洛京到古安,行车要约莫半个月的功夫,御剑要两三日的时间,若赶得紧些,日夜无休,一日多便够了。
他走了半日。
直到佩剑落在古安上方时,赵负雪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照着封澄那个懒洋洋的性子,哪里会赶路赶得这么快!
赵负雪平生没尝过等人的滋味,此时一等便是五六日,方觉滋味漫长难挨,一边心慌意乱,另一边又几乎每秒都在心焦不已。
“这么久,即便是乘的王八,也该到了。”
思及此处,赵负雪忍不住闭了闭眼,一时有些暴躁,忍不住碾了碾脚下的粗壮树枝。
不料树枝忽然发出了咔擦一声。
赵负雪低头一看:“……”
陈氏山庄前厉兵秣马的众人齐齐一抬头,数十道目光齐齐扎向与树干融为一体的赵负雪,登时为首之人便大骂:“你是何人?为何在陈氏山庄前?和劈石的人有什么关系!?”
赵负雪心道一声麻烦,啧了一声,随即闪身一踩,向外疾掠而去,陈氏之众当即叫道:“跑了,去追!”
耳边的风声奔啸而过,身后是陈氏一众乱飞的灵力与追杀之声,这群人自然是追不上的,赵负雪正不紧不慢地牵着人跑,忽觉前方有道极快的灵光闪过。
这帮陈家菜包,竟还学会包抄了,赵负雪皱了皱眉,终于正色起来,拔剑出鞘,倨傲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那道灵光好似顿了顿,旋即,传来一声轻笑。
这道轻笑轻得仿佛一道花叶,却如同泰山一样砸向了赵负雪的心头。
他的神色出现了一刹那的空白。
“不过几日不见,”来者笑道,“连我名姓都忘了,当真是可恶。”
此时此刻,身后杀声震天的陈家修士也赶到了,一见赵负雪怔在原地,当即精神抖擞,吱哇乱叫着,姹紫嫣红的灵力便齐齐往赵负雪的方向招呼,赵负雪此时此刻全副心神都系在对面,他怔怔地盯着来者,莫说是出手反击了,连躲避也不愿躲。
随着一声风响,清甜的香气笼在了他的身边,紧接着便对上一双熟悉无比的桃花眼,封澄歪了歪头,落在他身边,四周灵力全部被她周身灵力所震开。
她道:“短短几日,便惹了祸,该让我说什么好。”
混蛋。
她仿佛从天而降一样降临到了他的身边,带着熟悉的、轻佻的笑意,赵负雪一见她,等待多日的心焦苦涩便随着狂喜的酸胀而骤然迸发了出来。
“赵公子?”她道,“还愣着干什么,跑啊!”
封澄的手猛地捉住了他的,赵负雪一低头,却见她牵着的正是他戴着指环的那只手。
牵着他的手温热而坚定,他怔了怔,反手紧紧地握住她的。
在她全然不知的心口,系着一条寂然无声的红线,她的指上空空如也,唯有他一人的指环自作多情地滚烫。
“我是个很卑劣的人。”赵负雪忽然想。
顶替了她所爱之人的身份,偷来了一夜慌乱。
这仿佛是他从封澄心底窃取来的一碗甜水,甘甜褪去,剩下的全是苦涩。
留他一人独吞的、偷来的苦果。
可偏偏见到她时,他便什么也忘了。
“好想你,”赵负雪心底的声音震耳欲聋,“真的……好想你。”
待身后陈氏一众的追杀声全部褪去,封澄才轻轻地放开了赵负雪的手,二人停在僻静巷弄里,封澄对着莫名不敢低头看她的赵负雪道:“你怎么来古安了?”
赵负雪偏过头去:“只许你来,不许我来吗?”
封澄眯了眯眼睛,把他偏开的头扳回来:“你身上还有伤,来得却比我都早,怎么,伤势不管了?随便它怎么裂了?”
伤?
赵负雪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一摸胸口,暗道一声不好——这几日心乱如麻,竟放着这伤口好好痊愈了!
封澄抬手便要撕他胸口:“给我看看,若是又严重了,趁早去找侠医——我看你赵家的医师不过如此,放着你伤口越来越重。”
她的手摸上来的刹那,赵负雪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封澄一怔,抬头道:“……怎么?”
赵负雪脸色微红道:“孤男寡女,四下无人,你上来便撕我衣服……我要娶亲的,你若不负责,就不要坏了我清白。”
封澄:“……”
她总觉得这话不该他说。
况且娶亲这事,封澄大可以打包票,别说这几年了,就是再过上二十年去,赵负雪也没娶成,光棍一个。
他指间指环硌得她手腕隐隐发疼,封澄于是便松开了手,道:“那便找个到处是人的地方再看,随我走。”
不是说孤男寡女不能看吗?去市集上看不就得了。
这次轮到赵负雪沉默了,他看着封澄全然不在乎的背影,不知为何,牙一咬,上前两步,忽然便从身后拥了上去。
在身后那道熟悉的冷香气席卷而来的刹那,封澄意识到什么,她的瞳孔骤然紧缩。
身后的触感是实打实的,赵负雪比她高出一些,又宽上一些,从身后拥上来的触感几乎是全然包裹。若是常人做这件事,封澄早已一肘子捣了过去,可意识到身后的人是赵负雪后,封澄忍了忍,还是没动手捣人。
她叹了口气,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耳边忽然一温,竟是赵负雪低下头来,将脸埋在了她的肩头。
少年的身体总是有些滚烫的,封澄莫名觉得有些熟悉,猛然间她想到——等在那个莫名其妙的梦里,她的师尊赵负雪,做过这个与他全然不符的动作。
耳边传来一道闷闷的声音:“不去外面,给别人看做什么。”
封澄心中好笑,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发:“怎么是把你给别人看,瞧瞧你的伤口都不行吗?”
她感觉埋在她肩头的脑袋摇了摇。
说到底还是个少年,少年人心性古怪,脾气阴晴圆缺的,封澄也搞不明白,于是她只好笑了笑,道:“不看便不看吧,总归你自己有数。”
埋在他肩头的脑袋又动了,这次封澄感觉出来了,是一个点头的动作。
话已说完,赵负雪却还没有从她身上起来的意思,封澄心中好笑,道:“赵公子,四下无人,孤男寡女,你这样也坏了我清白。”
赵负雪闷闷道:“我会负责的。”
封澄:“……”
封澄抬手便给了他一肘子,捣在赵负雪的腹部。赵负雪唔了一声,似乎有些吃痛,人却还是不肯起开。
“我来古安是有正事的……你难道要趴到地老天荒吗,赵公子?”
赵负雪闻言,似乎有些纠结,封澄耐心等了片刻,赵负雪终于站起身来了。
隐隐约约间,她似乎听到他说了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封澄问。
赵负雪笑笑:“什么也没说。”
第58章 第58章剑坠
作为久别重逢的见面礼,封澄请人吃了一碗馄饨。
来得太突然,馄饨摊子还没支起来,封澄婉拒了老板支摊子的动作,捞着一碗馄饨,寻了个无人的门槛便坐这了,赵负雪抬眼看着封澄垂下来的小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似乎有些迟疑。
他实在不像是在门槛上吃饭的人,老板小心翼翼道:“我还是把摊子支……”
话音未落,一道白影闪过,赵负雪竟就这么坐在了封澄的身边,手中的馄饨连晃动也未晃动。
“在门口吃饭,”他道,“会更好吃一些吗?”
封澄吸溜一口馄饨,摇摇头笑了:“不会,只会觉得很亲切。”
亲切?
“当年我惹了事,我师尊生气,便罚我跪在外面抄书。若是磨洋工,便滚到门槛上吃饭,只叫我丢人丢够了再说。”
能听到封澄的少年琐事,赵负雪暗暗地有些发酸:“……当真严厉。”
封澄哈哈大笑:“是有些,不过他以君子之腹
度小人之心了,坐在门口丢人这件事,若是对付年轻时的他,说不定还有效,我是一点儿都不怕。不过几日,我们几个狐朋狗友便约在门槛碰了头,再过几日,忘了谁一时口角打了起来,结果把他的院门打塌了。”
赵负雪:“……”
封澄道:“你猜他看到后是什么反应?”
赵负雪摇了摇头:“想必不是好话。”
封澄道:“这样,我给你学一下。”
她端着碗筷,随即神色一变,露出了一幅不染凡尘、矜持且清冷的表情:“逆徒。”
这副表情由她做当真是好笑,赵负雪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封澄接着道:“——然后我们几个就全都被罚去扫学院了。”
赵负雪艰难评价:“很有活力。”
想了想,他又忍不住笑了。
“好热闹,”他道,“想必是很好玩的。”
封澄笑而不语。
赵家家教甚严,即便是在桌上仍要礼数+周全,端着碗在门口吃饭几乎能称得上是无法无天之举,赵负雪平静地吃完了一碗馄饨,拍了拍衣袖站起来。
将碗交还给老板后,封澄便接着向陈氏山庄走去,赵负雪跟在身后,锲而不舍地问道:“古安有什么正事要做,值得你从洛京赶回来?”
封澄被他念得心烦,回头瞪他,刚要加重些语气,赵负雪便低头,有些委屈地看着她。
她的话登时被憋了回去。
“……我要去见一个旧人。”封澄想了想,斟酌着道,“这个人,可能不方便给你见……你别露出这副表情来,说不方便就是不方便,你问我为什么?”
封澄沉吟片刻,道:“打起来,伤到你不好。”
赵负雪:“……”
原来是这种旧人,赵负雪放了一边心,却又提起来另一边的心:“既然如此,我更要见了……”
封澄一路与赵负雪喋喋不休,终究还是到了陈氏山庄门口,陈氏山庄众弟子本在门口戒严,见到封澄,却不约而同地上前道:“封姑娘,家主有请。”
封澄与赵负雪对视一眼,赵负雪轻轻摸了摸鼻子,封澄一边上山,一边道:“亏你想得出劈石这损招……这下可好,陈风起一定以为是我劈的。”
赵负雪自知理亏,任凭封澄数落。
雨夜中的颛安峰森然巍峨,魔气与血气一道飙飞,此时此刻,却寂静安然,封澄走上山去,叩开了紧闭的殿门。
坐在首座的是个有些苍老的中年人,见封澄走进来,他笑了一声。
这笑意里很难说是什么成分,说是嘲讽也像,说是高兴也行,陈风起道:“你既然已经离开古安,为何又要回来?难道是特意来瞧瞧我家的碑铸好了没有?”
短短几日,一个天真热忱的少年便被折磨成了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封澄竟然有些怀念起那个张口爹闭口爹的陈云来,她道:“事出有因,我会赔的……你这个眼神好像在怀疑我?”
陈风起的喉咙有些沙哑,似乎是许久未说过话了,他看着封澄,样子还是暮气沉沉的样子,眼睛却是隐隐地亮了起来,他呛道:“不是怀疑,是肯定,这石头我花了一千两黄金从西面运来,你上哪掏这一千两黄金?”
封澄理直气壮地指了指一旁的赵负雪:“记赵家账上。”
反正这次就是赵负雪劈的,记赵家账上一点儿也不冤枉。
陈风起还要再呛,赵负雪的剑却隐隐出鞘了,他眯着眼睛,大有陈风起再说一句,便把他当场劈了的趋势。
忽然间,殿内传来脆生生一道童声:“爹!”
封澄定睛一看,只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拿着把小木剑,跌跌撞撞地从后面跑了出来,陈风起一怔,随即面上便是说不出的疼惜:“孩儿来,来爹这里。”
小孩儿乖乖地由他抱起来,封澄好半天才控制住自己的震惊,她指了指小孩,难以置信道:“你,你生的?”
这才短短几日,连孩子都出来了,封澄大为叹服,陈风起却急道:“我如何能生!这是我堂兄的长子,我抱来教导了!”
赵负雪盯着奶牙未长全的孩子,又看了看老态横生的陈风起,封澄心中有数——这个堂兄,想必不是陈风起的堂兄,而是陈云的堂兄了。
她奇道:“为什么便想当爹了?”
陈风起抱着孩子,掂了掂,良久,才道:“我试着把自己放在我爹的位置上……看看会不会做得和他一样好。”
他苦笑一声:“目前看来是不行……我永远没法成为他,他做得太好了,除了他临死那一日,他一直是最好的爹爹。”
这番话,陈风起此时也只能同封澄说一说。
陈絮抹去了陈云这个人的存在,将他加诸于父亲的枷锁上,陈风起强笑两声,一转话题道:“我知道你不是特意来劈个石的,说,要做什么?”
既然如此,封澄便毫不犹豫地切入正题了:“我要你重开鬼门。”
陈风起悚然一惊,张口就要拒绝,谁料封澄道:“我知道你能做到,如若我未曾猜错,今年的鬼门,本来就是你爹伙同一鬼一同打开的。”
陈风起不说话了,赵负雪的心口忽然有些紧。
片刻,陈风起道:“屏退左右,此话我只能与你一人交谈。”
一旁的赵负雪眯眼,正要说话,小腿忽然一重,低头一看,竟是那奶娃娃一边笑着,一边拽着他腿往外拖。
赵负雪几乎傻了眼,他手忙脚乱,踹又踹不得,赶又没法赶,偏生封澄又扬声笑道:“劳烦赵公子看一会儿孩子了。”
待二人的身影一同消失在了房前,陈风起才正色道:“你知道了什么?”
封澄笑了笑;“那日我在你爹的寝居中闻到了那男鬼的味道,我虽不熟悉你古安的作风,却熟悉他的作风。”
陈风起怔了怔,封澄继续道:“你爹临死前,也曾对他说过什么‘救我’之类的话,对不对?既然有勾结,那你一定有法子给他送信。”
听闻此话,陈风起重重地叹了口气,终于道:“……是那鬼自己找上我爹来的。”
封澄静静听着。
他道:“我爹本来只想叫鬼门开条缝儿,好去看看我娘轮回了没有……那男鬼有办法,从鬼界里头撕了条大口子,放了一群鬼出来,结果我娘没见成,反而阴差阳错地把陈絮的娘叫了回来。”
剩下的事也不必说了,陈絮母子手刃陈风起,血洗陈家。
陈絮道:“说着说着又说远了……我的意思是,只有那男鬼联系我爹的理,没有我们去联系他的理,没辙,叫不来。”
封澄道:“他用什么联系你爹?”
陈风起沉吟片刻,转身进了内室,取出了一枚荧光灿灿的吊坠。
细细一看,好似是一枚暖玉。
封澄见到那暖玉的刹那,浑身的血便齐齐涌到了天灵处,她怔怔然过去,脑中登时一片空白。
此物,她熟悉无比。
剑坠。
早已断毁多年的、长生的剑坠。
陈风起道:“我爹的记忆也不太全,索性这个的用法还有,把这东西挂在床头,那男鬼若要联系,便会自行入梦而来,若不联系,只当是个挂着好看的摆件。”
说着,他把玉递过来:“你若想开鬼门,就自己去和那男鬼说罢。”
这块玉是上好的炎玉,触手便生温,仿佛是一块滚热的心肝似的,封澄抚摸着上面的裂纹,忽然眼眶便忍不住有些酸,她抬手胡乱擦了一把眼睛。
他留着,他竟然留着。
他怎么会留着。
陈风起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怎么了吗?我爹说,男儿女儿有泪都不轻弹……”
封澄将这剑坠握在手心,抬眼,直白道:“我想要这块玉,你开价,无论如何我都愿意付。”
陈风起摆了摆手:“你要,拿走便是了。我见此物颇有些怵,生怕那大人一想不开便入我梦来了,你拿走我求之不得。”
封澄用力摇了摇头:“此物珍贵,我不能白拿。”
她的态度实在坚定非常,陈风起想了想,眼睛飘向了外面。
他思索片刻,认真道:“我的身体寿数有限,怕是保不了阿还一世平安,如若将来有缘,还请你照顾一下阿还吧。”
阿还就是那小孩儿的名字了,封澄将这名字在口中过了几遍,忽然道:“阿还……阿环?”
陈风起笑了:“你只当这是巧合——他大名为陈还。”
封澄告别了陈风起,将剑坠紧紧地抓在了手中,待与赵负雪走下颛安峰后,她才遥遥地看向了颛安峰的峰顶。
那扇殿门未关,似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赵负雪轻声道:“你们二人说什么了?”
封澄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告别前,陈风起道:
“一路平安。”
第59章 第59章疯(已修
宝华楼地魔之事后,古安的客栈生意惨淡了许多,即便是良好经营的客栈也受宝华楼所累,变得门可罗雀起来,故封赵二人去订房时,虽去的时候天色已晚,却还是剩下许多空房间。
照例,依旧是两件临近的屋子,封澄沐浴过后,取布帕擦干了头发,旋即从颈上取下了通体雪白的剑坠。
上面裂着蛛网纹,样子有些灰暗,其中的灵气已然不多了,说是一块废石也差不多。
寻常炎玉多为鸡油色,赵负雪说,长生是一把雪色的剑,用暖色不得宜,须得一枚雪色的玉来作剑坠。
不知他是如何寻来一枚雪色的炎玉的。
封澄将剑坠紧紧地握在掌心,片刻,咬了咬牙,抬手将它挂在床头,翻身便躺上榻去。
剑坠莹润,挂在封澄的床头,夜间有些闷热,客栈的窗开着,隐隐流进更夫的梆子声,封澄闭上眼睛,不过片刻,便沉沉睡去了。
她不知在黑甜梦乡中沉浸了多久,待重新拥有意识时,面前是一片漆黑。
来对地方了,封澄想。
随后醒来是听觉。
喧闹的,不绝于耳的人流声,嬉闹,喧嚷,还有热腾腾的叫卖声。
她猝然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一条灯火通明的长街,男女老少,贩夫走卒,商贩戏摊,几乎让她傻在了原地。
如织的鲜艳人群中,偏生有一身影,逆着人流,缓步向她走来。
身负三尺雪,白衣谪仙人。
封澄忽然便生了一头扎进人堆逃去的冲动。
“你来了。”他道。
封澄硬着头皮抬起了头,勉强挂上了一副八风不动的淡然来。
“师尊,”她道,“好久不见。”
赵负雪静静地看着她。
此时此刻,是很应该说些什么的,即便不说,也不该呆若木鸡地愣在人流中间。
“……”
终于,还是赵负雪先打破了这片寂静。
“逛逛吧,难得来一趟。”
封澄不知这个难得是哪个难得,她惯来不擅长拒绝赵负雪,于是点点头,跟上了她的脚步。
这条长街似乎在过什么热闹的节日,封澄低着头,跟在他身后,想了想,道:“为什么挑在这里?”
赵负雪轻轻地看了她一眼。
封澄忙道:“当然不是不喜欢的意思……我以为你会挑个安静的地方,比如说空无一人的茶室什么的。”
赵负雪把头转回去,很平静道:“我欠你一个热闹的龟祭。”
他说的便是那血流成河的龟祭了,封澄心头有些发沉:“果然是……”
忽然间,封澄的嘴被抵住了。
她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低头一看,是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
另一端被赵负雪拿在手中,他道:“要说什么,也等龟祭散了再说吧。”
封澄接过糖葫芦,捏在手上,犹豫着咬了一口。
熟悉的酸味并没有冲头而来,取而代之的是柔软的甜香。
里面是流着桂花糖馅的糯米汤团。
封澄猛地抬起头来,赵负雪平静地看着她:“从前忘了许多事,近来才想起来,抱歉。”
话音未落,封澄便傻了,她道:“等等,我不明白……!”
赵负雪摇摇头,并不解释,反而轻轻地牵起封澄的手。
在她的视线里,十指紧扣。
封澄被他手上的指环一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抬手便要挣扎,不料赵负雪看着她,目光中是她全然未见过的失落。
“你便是这般牵着他的。”
封澄半晌,才反应过这个“他”指的是何方神圣,她当即就否认道:“从没有的事!”
显然,赵负雪是听不进去的。
他牵着人,力道虽柔和,却坚定得不容拒绝。
“你我从未这般执手,”他道,“不是推着轮椅,便是各自独行。”
封澄挣扎的手一顿,当即便不动了。
二人执手,相安无事地走了半条街,看起来便如同这街市上随处可见的爱侣一样。
封澄自问,不懂事的时候的确对赵负雪有点不该有的感情,可那点儿情思即便再深,早该被山一样的师徒伦理以及后面那些滚滚烂事压得不见踪影了。
本该是师徒,本当是师徒。
对着一无所知的小赵负雪,她尚可卑劣地窃得几分安慰,可对上这个货真价实的师尊——
她顺理成章地觉得如芒在背。
赵负雪却像看出了她的心思,他慢慢道:“大梦一场,权作放纵,不必当真。”
封澄想了想,终究叹了口气,反手握住了赵负雪的手。
都这么说了,再扭扭捏捏,倒显得她怕了。
赵负雪轻微地勾了勾嘴角。
一只手被赵负雪牵着,另一只手的糖葫芦却要化了,本来桂花糖的馅便软糯流淌,这一化更不得了,封澄不防便吃了一嘴。
听到上方传来的轻笑声时,封澄登时有些羞赧,她闷闷道:“有帕子吗?”
赵负雪摇了摇头,片刻,拿着袖摆,给她擦了擦嘴。
封澄:“!”
他平日最为好洁,莫说是拿着袖摆擦糖渍了,就是沾些尘土,也是不行的。
赵负雪看着她,含笑道:“不妨事,你第一日出门喝酒,回来便吐了为师一身。”
封澄尴尬道:“……还有此事?”
赵负雪点点头:“第二日出门饮酒,回来还是吐了为师一身。”
封澄:“……”
赵负雪道:“自此,我便不允姜徵带你出去鬼混——你对此颇多怨言。”
封澄干笑两声:“不敢,不敢,哪里敢。”
游人喧闹,二人一路买些零嘴甜食,一路走马观花地玩赏,不知不觉间,便到了街市尽头。
人流声渐渐远去,灯火渐次熄灭。
封澄咬了咬牙,松开了赵负雪的手。
“我们谈谈。”
赵负雪敛眸,片刻,收回了手,点了点头。
封澄道:“古安鬼门,你开的?”
赵负雪一言不发。
封澄咬牙:“你疯了,大开鬼门对你有什么好处?那天古安死了多少人,这些命债你还得过来吗?!”
赵负雪看着她,却慢慢地笑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封澄,脸上露出了几乎能称得上是悲悯的表情。
“凡事皆有因果,”他道,“该死的人,无论我有没有开那座鬼门,皆会死在龟祭当晚。”
他的脸半隐在灯火下,像庙堂之中,被长明烛映着的俊美神像。
封澄道:“重伤你自己呢?杀了年少的自己,也是你的因果吗?!”
听了此话,赵负雪那平静淡然的眼神中a却露出了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神色,他盯着封澄,笑了起来:
“不。”
“我杀不了他。”
封澄道:“什么意思。”
赵负雪慢慢地笑了:“不该死在当夜的人,是死不了的。”
封澄心头一跳,恨不得上去欺师灭祖:“说什么鬼话——这也是能随意去做的事吗!”
赵负雪平静道:“无人能撼动因果,哪怕是仙尊也一样。接我全力一剑,哪怕他灵力全盛时,亦是必死。”
“可当日他连护体灵力都耗空了,迎我当胸一剑却还能活下来,你未曾想过缘由吗?”
封澄心头一跳。
因果不可改。
她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转而
道:“……捅的那一剑过了一个多月了,时不时便有新鲜血迹冒出来。”
静了静,她道:“你做了……手脚吗?”
这一听,赵负雪便笑得难以捉摸起来。
“手脚?”他把这两个字念得极为荒谬,“我杀他,还需要动手脚?你不如问问,是他自己做了什么手脚。”
封澄猛然一惊——这句话的意思是,小赵负雪自己又对伤口做了什么?
赵负雪评价道:“年纪不大,心眼不少。”
“……怎么想的?”封澄思来想去,硬是琢磨不懂少年的脑回路,“自行撕开伤口,为了什么?多请两天病假?至于吗?”
一提到小赵负雪,封澄便肉眼可见地平静了下来,赵负雪看在眼底,唇角向下坠了坠,视线微不可查地移到了封澄的心头。
一根隐隐的红线,牵在二人胸口。
一月前还没有的。
赵负雪看着,便挑了挑眉。
他突然道:“你心悦他吗。”
话虽是疑问,语气却是肯定。
封澄冷不丁被这么一问,险些当场傻了,她脸腾地一下涨红:“这是什么鬼话!当然是清白得很,你即便不知道我,难道不知道你自己吗!”
赵负雪慢慢道:“封澄……封大人,在做孩子时你便不会说谎,如今不做孩子了,于此道上还是未有半分精进啊。”
“我问你的心意,你却扯什么空穴来风的清白——”
封澄无力地闭了闭眼,开口打断了他:“如果你是来说这些的,那大可打道回府了,师徒有伦,你我心知肚明,无论从前过去,皆无可能。”
顿了顿,她又道:“既然已知他的伤势与你无关,我便没有别的话要问了……终途了,走吧。”
灯火渐渐远去,长街上空无一人,二人的影子一同映在绵延不绝的长街上,纠缠得难舍难分。
赵负雪静静地看着她:“当真终途了吗?”
封澄不欲与他再说,转头便要离开,忽然手腕一动,她回过头来,抬起头,静静的对上赵负雪的双眼。
“师尊。”她道,“自从彭山断剑后,你我便无半分瓜葛了。”
长生残,恩义绝。
她于众目睽睽下,亲手断了赵负雪赠她的长生,绝了二人的师徒恩义。
这句话,终于将封澄这些日子里大梦一样的自欺欺人毫不留情地撕了开。
血淋淋,深可见骨。
这些日子来,封澄几乎强迫地将前尘种种封锁在她的脑海深处。
来到这段平静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二十年前,几乎是她不敢置信的一场美梦。
现在,大梦终醒了。
他想必是极为失望的。
当日他服下七剂猛药,强撑着身体来到了彭山之巅,看见她亲手断剑,看见她毫不犹豫地走入那群嘻哈乱笑的血修之中。
她没有回头,也不知道他当日表情。
此时此刻,赵负雪看着她,却很轻松地笑了。
“我只当你闹脾气,”赵负雪垂眸看她,认真道,“彭山断剑,我不认。”
封澄还待再说,却见赵负雪忽然丢过什么东西来,她下意识接过,在看清东西的刹那,瞳孔骤然紧缩。
“不过是一把剑,”他道,“断了又何妨。”
他丢过来的,是她当年的随身佩剑,长生。
熟悉的灵流涌动,是她那把无疑。
断剑残片,被融入炉中,重铸。
封澄难以想象,赵负雪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片一片地将残片捡拾回去,再一片一片地融掉,在漫长的等待中,等待长生重新铸出来。
她喃喃道:“你真是疯了……”
赵负雪摇摇头:“有吗?好,你说有,便是有。可我只恨疯得晚了,若是疯早些便好了。”
封澄骤然咬紧了牙,她道:“我不要你的剑,你滚回去,我再也不见你。”
赵负雪看着她,温和而耐心,像极了一个好脾气的师长:“你若拿不起剑来,也无妨,从头修习,我陪你。”
“如若不愿意拿剑,也无妨,一生都不拿剑也无妨,师尊会护着你,谁也伤不到你。”
“阿澄,这里并非归处——回家吧。”
封澄无力道:“……我不会回去。”
赵负雪置若罔闻,他走近,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顶:
“你为什么留下?——为了他?他有什么好?值得你留在原地,不肯清醒?”
封澄垂下了眼睛。
赵负雪笑了:
“你想救他,”他道,“‘……让我想想,那场大劫,是不是快了?”
第60章 第60章惹姑娘哭的负心人
赵负雪道:“世事有可违,有不可违。大劫已是既定因果,不必做无用之功。”
他说得平静而淡然,仿佛大劫加身的人不是他一样,封澄不说话,只是用力地摇了摇头。
封澄道:“我非要亲眼看到无可挽回,才肯甘心。”
闻言,赵负雪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随你,”赵负雪道,“若你哪日想通了,我带你回家。”
远处似乎隐隐传来了一声鸡叫,竟是要天明了,梦境逐渐开始模糊,连同赵负雪的脸也一并模糊了。
“你要醒了,”赵负雪微笑道,“下次再见,不知又是什么时候。”
忽然间,封澄心头骤然生了别离的酸涩。
“师尊。”她道,“我……”
前世最后一次见面,绝堪称剑拔弩张,再次心平气和地站在一起,已然隔世。
“不必告别,”赵负雪摸了摸她的头顶,平静无比:“来日再会。”
白衣的角落已经渐渐碎作齑粉,这片飞烟遥遥而上,转瞬便席卷到了赵负雪的胸口,封澄伸手去抓,谁料眼前忽然一花,眼前猝然出现客栈的床帐。
翠色底,竹叶花,雪色剑坠摇晃,耳中隐隐有挑夫的叫卖声。
枕畔一把长剑,灵光莹润。
封澄坐在床上愣了愣,随即慢慢地低下头,无力地捂住了脸——
赵家禁地。
赵狩站在地室之外,谨慎地检查了检查周身装备。
——火灵石,有。
——加厚加绒修士服,有。
——发热鞋底,有。
万事俱备,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推开了地室的大门。
今夜又是他值班。
每次去地室,都是件要做足十八般心理准备的事情,地室的冷,连修为深厚、无惧寒暑的修士都会心生惧怕之意,赵狩甚至觉得在里面呼出的每一口气,最后都会被冻成冰棱子然后砸在脚上。
“只希望家主早些醒来,”赵狩伸手捏了捏墙壁,啧啧道,“再不醒,这地室大概要被冻脆了。”
正在他戳弄墙壁之时,指尖冰花忽然一动,紧接着,又厚又硬的霜花陡然散去一半,赵狩精神一振,大喜过望地跪向棺椁道:“恭贺家主出关!”
一片冰天雪地里,棺椁中慢慢地走出一个人来。
素白人影散着长发,胸襟半敞,未着足履,便这么赤足落在冰面上,好像这片冰天雪地于他无感一样。
赵负雪俯下身,留恋地摸了摸棺中新娘的脸。
说来奇怪,在这连石头都能冻脆的极寒里,一个死人的脸色,竟然是红润如桃花的。
她的皮肉柔软,骨骼坚韧,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像活人。
赵狩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去。
这嫁衣女子的脸,他曾见过的。
当年他奉公办事,行经御街,恰巧碰上封将军回京述职。
不过一回首,那道鲜衣怒马,策马疾驰的人便掠了过去……耀眼得令人过目难忘。
传言尸骨无存的叛国将军,战死沙场、恶名满身的佞臣。
赵狩闭了闭
眼。
——也是家主名义上的亲徒。
感觉自己亲眼看了一场师徒不伦的戏码,赵狩只觉得自己大概要被灭口,偏生此时耳边又传来一道冷声:“去取穷道锁来。”
赵狩猛地抬头:“……?”
此锁乃赵负雪近年所寻,但凡活人,为此物锁上,除非取钥匙来解开,否则即便是灵力滔天、蛮力盖世之人,也是挣不开的。
赵负雪并未看他,他的手在棺中新娘的面上梭巡,半晌,用力地揉上了她的嘴唇。
霎那间,她的唇色便愈发嫣红起来,仿佛新娘初妆。
“欢迎回来,”他微笑着,“我已经等不及了,阿澄。”——
封澄在床上怔怔坐了半日,才艰难地挣扎起床,她取下床头剑坠,绑在了长生上,此时门外又传来几声敲门响动:“醒了吗?起来用早膳了。”
是赵负雪,她应了一声,随即取水来梳洗过,穿好衣服,带好长生与随身行装,再下了楼去,赵负雪见她收拾行装,一时间有些疑惑:“怎么收拾起这些东西来了?不是昨日才到的古安,你的事情办完了吗?”
封澄本有些无精打采的,一想到此事便猛地来气了,她重重地瞪了赵负雪一眼,咬牙切齿道:“赵公子,你的伤势如何了!”
还在这里若无其事,若不是亲自从师尊口中得出了答案,谁会信有人能自己扯开自己的伤口!
赵负雪心头一跳,随即对上封澄视线,霎时便从中猜出了什么,他强作镇定,为封澄的碗中夹了一个汤包,偏过视线;“……说来奇怪,近几日似乎好得格外快一些,眼下已瞧不出什么来了。”
装蒜!
封澄给他一记眼刀,赵负雪忽然见封澄带下来的长生,当即奇怪:“哪来的剑?你还会用剑?”
长生灵光璀璨,一眼便是不凡之物,封澄有些噎住——总不能说是从另一条时空线送来的,于是只好含糊道:“……一个朋友送的。”
赵负雪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昨日两人睡得极近,他又辗转半夜未眠,若有动静,他不可能全然不知。
且此剑绝非俗物,什么朋友能出手赠这样的灵剑?
不过看着封澄不欲多言的样子,他还是笑着摇了摇头,又一旁放凉的甜水拿来:“好,改日我也见见这位朋友。”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又顺其自然,仿佛端着一副说不清道不明的正宫气度似的,封澄虽听着古怪,却也未曾多想,只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就是了。
“赵公子,”她道,“你接下来回洛京吗?”
赵负雪皱了皱眉,反问道:“你回去么?”
封澄道:“不回去,我打算四处看看,洛京嘛……早些年呆腻了。”
赵负雪:“那我也不回去。”
封澄笑了,明知故问道:“哎呀,那小赵公子要去哪里。”
封澄本想瞧瞧少年师尊少见的羞赧之态,谁料赵负雪抬起眼来,目光清明,毫不犹豫道:“随你去,你去哪里,我跟着去哪里。”
这话一出,封澄反倒噎住了,半晌,才道:“……我要去长煌大原。”
长煌大原乃大夏第一穷乡僻壤,乃是臭名昭著的天魔之地。
、
莫说世家公子了,即便是等闲修士,也不会到长煌大原这种地方游历。
一是人少,即便是降妖除魔做了功绩,也没人知道,二是那地儿着实凶恶,寻常游历碰到个人魔地魔,还能向周边修士求救,正比如海洛斯阵中的陈云与宝华楼里的侠医,可若是到了荒无人烟的长煌大原——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提前说好,那地方凶险,你跟我去,我不保证你能活着回来。”
赵负雪毫不躲闪地看着她道:“我并非稚子,有自保之力,从你而行这事还做得到,你不必分心。”
封澄微微一怔,少年又笑了,一双眼睛中满是温暖的情愫,几乎要溢出来:“只要是随你而行,去多凶险的地方我都不怕。”
哪怕是瞎子,也无法忽视这样炙热的眼睛。
封澄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就哑了。
她低下头,戳着盘中鼓鼓囊囊的包子,把那圆滚滚的红豆包戳得八面漏风,突然道:“其实,相伴至此,已经是缘分了。”
赵负雪的眼睛跟着她戳弄的包子走,片刻,声音里含着笑意:“你一人说了不算。”
封澄住了筷子,不敢抬头看他。
她默不作声地看向了摆在一旁的长生,一双总是盈盈含笑的眼中带着些涩意,她轻声道:“来顺客栈到赵宅要走一盏茶的时间,从古安到长煌大原的路要走七日,从洛京到古安的路要走半个月。”
“如若有朝一日,我们分离的距离已经是穷尽年月不可及的,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本是随口闲聊,赵负雪也没料到封澄竟忽然郑重了起来,他也收敛了笑意,半晌,定定地看着她。
“御剑,用灵符,也要走许久吗?”
封澄道:“对。”
赵负雪想了想,又紧紧地盯着她:“你一个人去吗?”
封澄正要回答,赵负雪却伸出一只手来,生怕听到答案一样抓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继续往下说:“你总有你的事情,我追不上你,所以不问你缘由,我只问一件事。”
他顿了顿,有些忐忑地接着问道:“——如果真有一天,你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却擅自走向了你身边,你……”
“会不会生气?还愿不愿意见我?”
话音刚落,封澄的心头仿佛被重重地砸了一记似的,的眼眶骤然用上涩意,她再也难以自抑,一步冲过去,紧紧地拥住了忐忑不安的赵负雪。
四周用饭的客人一惊。
赵负雪被冷不丁一拥。傻了眼,他手足无措,脸色霎时涨得通红,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半晌,他结结巴巴道:“怎,怎么了?你愿意么?”
生死咒初成,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靠近封澄,此时此刻的相拥,令赵负雪心头如云絮般柔软,霎时便泥泞成了一团。
正头晕目眩之际,赵负雪忽觉胸前有些温热,片刻,传来闷闷的哽咽声。
这片温热的来源不会有其他,他后知后觉地冷静下来,片刻,手轻轻地放在了封澄的后背。
偏生此时,几个路人走过,见状便指指点点起来:
“小姑娘哭着嘞,你瞧这公子长得这般俊俏,竟是个惹姑娘哭的负心人。”
“世风日下,人不可貌相啊……”
“还是个拿剑的——要不要报官?怕是遭人欺负了嘞。”
赵负雪的手轻轻地抚了抚封澄的头发:“……哭得这么厉害。”
封澄的头埋在他胸口,闷闷地摇了摇。
一旁人又指指点点:“受委屈了,一定是受委屈了!”
封澄忽然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赵负雪,片刻,郑重道:“如果是你走向我,无论从什么地方来,我都是愿意的。”
赵负雪觉得自己的心跳霎时停了一瞬,他脸色空白地看着封澄。
封澄郑重道:“我愿意见你,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都愿意见你。”
周围群众一哄而散:“散了散了,嗐!”
“闹着玩儿呢!”
“俺想俺老婆了,呜——”
“……你哪来的老婆。”——
赵负雪的空白状态直到坐上了马车,仍然很明显。
他仿佛梦游一样,迷迷糊糊地叫了马车,迷迷糊糊地在封澄对面落座,最后迷迷糊糊地看着对面封澄饶有兴味的脸,忽然就清醒了。
“醒啦?”封澄叼着车上果子,边啃边道,“你方才和梦游一样,租马车的人还以为我是拍花子的,临走时瞪了我好几眼。”
赵负雪:“……你打我一下,我是不是还在做梦。”
封澄丢给他一粒果子,戏谑道:“打?不舍得。小赵公子花容月貌,那租车行的小姑娘见赵公子美貌,恨不得把
眼睛撕下来贴您脸上,若非我带着剑,怕不是要从我眼前抢人了——喏,果子也是小姑娘给的,我瞅着比隔壁马车多了一半。”
赵负雪哭笑不得,道:“好吃么?”
封澄卡擦一口咬了一般,嚼了嚼:“还成,配得上公子美貌。”
一路笑闹,二人往北去,人烟肉眼可见地稀少起来,封澄扒在窗口探,赵负雪看得好笑,自然而然地拉下纱窗:“黄沙呛人,你也不怕吃进嘴里。”
长煌大原分荒季与丰季,丰季水土丰茂,可放牛羊,荒季黄沙吞地,牛羊得向南边来一些,此时在丰季与荒季交替的时候,故土地冒着青茬,仍盖不住扑面而来的黄沙。
封澄笑笑,道:“血修皮厚,可做城墙,区区黄沙,何足挂齿,若不是怕黄沙砸了赵公子的脸,我今日连车马也不坐,只管下去跑了。”
赵负雪连日间忐忑不安、上下起伏的心被封澄几句愿意安安分分的按在了胸膛之中,他心中前所未有地安宁。
忽然间,二人看见遥遥荒原中一个踉踉跄跄的影子。
是什么东西?
封澄眯着眼睛看,这一看便大惊失色——是一个人!
那人影背着个不小的包裹,于沙丘上跌跌撞撞,像一只笨拙苍老的蜗牛,封澄当即毫不犹豫地叫停车夫:“这地儿停一下!”
车夫一听,登时摇头道:“姑娘,这地儿可停不得了,不久前这地才闹过天魔,遍地都是吃剩的残尸,你说要是碰上哪个天魔饿了回来吃饭,咱们便都得交代在这儿啦!咱们车上有天机所的灵器护着才不妨事,你要是下车,可就没东西护着啦!”
封澄看着那踉踉跄跄的人影又滚倒在地,心道这更得停了,于是道:“你只管停车,剩下的不必管。”
车夫见她坚持,只好叹了口气,叫停了马车,道:“姑娘艺高胆大,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便不随姑娘下去了。”
此时赵负雪也提剑下来,他对封澄道:“看见什么了?”
封澄指指那人影:“这季的风沙大,夜间又极冷,即便是修士亦受不了。现在天色晚了,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那人看着也不像修士,怕不是会死在这里。”
赵负雪闻言,点头道:“原来如此。”
走过去,封澄才发觉,那车夫所言不虚。
这地方已经不能用惨烈来形容了,几乎入眼处皆是五花八门的尸体,封澄凝神——全的,不全的,吃了一半的,撕了内脏的……
“影魔,”封澄道,“便宜玩意,尖牙利齿,只有兽性,没有神智。”
、是她吃了都嫌废牙的东西。
赵负雪道:“此物从来都是成群结队出现,昼伏夜出,隐蔽性极强,这村落想必也是做过准备的……只是偏偏碰上了影魔。”
二人心底皆有些沉痛。
不多时,二人便走向了那背着包裹的人——靠得近了,封澄才看清楚,那是个强壮的中年妇人。
她身形颇为胖大,想必是做惯了活计的,头发干净利落,以一根长木簪盘着。她本背着包裹艰难行走,忽然被叫住,回头时面上有些不善神色,在看清叫住她的封澄时,神色却是有些缓和。
“……小姑娘,在这种地方跑什么跑!”
封澄刚要开口,谁料先遭了这妇人的抢白,赵负雪道:“夫人,我们……”
妇人一见赵负雪,更加横眉冷对了;“就是你们这种长着好面皮,却不干正事的娃娃,拐着人家姑娘往荒山野岭里钻!”
封澄额角一跳,她觉得自己的膝盖微妙地中了一箭,忙道:“此时天晚了,指不定何时天魔便回来了,一人独行危险,不如跟我们的车马一走,要去哪里,捎夫人一程。”
妇人挺了挺胸膛:“我还怕这个!天魔要来,就来!我还怕它们吗?”
说话时,她背后的包裹哗哗有声,封澄耳尖地分辨出来,这是骨骼碰撞的声音。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天魔咆哮,紧接着一阵腥风猛地扑向了妇人,妇人当即大叫一声,哇哇着掏出了腰间木棍。
封澄暗骂一声,长生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