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打服为止(前世
第二招不成,封澄忽然蹲下,赵负雪这才看到,她已退到了院中桃树边。
养护这桃树的花匠想必是十分细心的,上面半片落叶也没有,泥土上盖着一层干净的新沙。
刹那间,赵负雪福至心灵地意识到封澄第三招是什么了。
封澄手中早握了一把沙,飞也似贴近赵负雪,抬手一把扬过去,随即毫不犹豫,掉头就跑。
开玩笑,谁会和他没完没了地打下去?放她出来了还想等她规规矩矩地和他过招?想得美。
扫堂腿,撩阴脚,扬沙手。
赵负雪额上隐隐有青筋爆出,他的心中有分外陌生的情绪从空茫死水般的心中破土而出。
在许久之后,他才会意识到,这分外陌生的情绪原来名为无语。
眼看着象征自由的院墙近在眼前,封澄大喜过望,谁料前脚还未触到院墙片瓦,后颈上却传来一道巨大力道,她两眼一黑,随即被这诡异之力捏起,啪地摔在了庭院中。
这一摔摔得她眼冒金星,少说肋骨断了两根,封澄呲牙咧嘴地趴在地上,咬牙切齿:“……再来!”
赵负雪的发丝也未乱分毫,他居高临下地走到打着滚的封澄面前,道:“不必逞强。”
封澄又要乱叫,赵负雪却静静地擒住她手腕,登时封澄便被呲牙咧嘴地拉开了。
她仰面朝天,不住挣扎。赵负雪低头摸了摸她肋下,皱皱眉道:“肋骨断了。”
封澄当即就想骂人了。
赵负雪目光平静,好像打断封澄肋骨的人不是他一样,他将手抬起,捻了一只鸟儿,那鸟儿从他指尖飞掠而走,封澄登时眼睛溜圆,连哀嚎着叫痛也顾不上了。
赵负雪道:“医好,明日再打,打服为止。”
封澄:“……”
封澄身心俱疲,一点儿也不想和修士打架了,她向后一仰:“我问一句,为何非和我过不去?我没钱没权,即便你把我绑走,也只能去长煌大原换一袋沙子回来,何苦?”
赵负雪垂眸看着她,片刻,收回了手。
“你要什么,”他道,“我都给你。”
这句堪比放屁,封澄气道:“我是这个意思吗?我要你放我出去,你能给吗?”
赵负雪敛眸,站起身来,衣不染尘。
“撑过三招,再议。”
封澄恨不得咬死他。
这鸟儿飞出去片刻,便有人敲敲院门,声音中带着些轻佻的笑意:“赵师兄,好久不见?”
封澄翘着脖颈去看,只见来者穿一身青衣,腰间束着一只长笛,看着一副君子端方的装束,面上却半只骇人鬼面——这半只鬼面也未全然盖住面上淡红的烧伤痕迹。封澄很注意地看着她,发觉他露在外面的皮肤极为苍白,几乎苍白出了妖气。
封澄看着他面上瘢痕,片刻,移开了视线,心想:“即便是修士,也会有瘢痕吗?”
赵负雪冷冷道:“断了肋骨,来。”
那人懒懒散散走来,唇角含笑,依稀是副风流的模样:“师兄这地方千百年也没人来一趟,怎么招了只如此扑棱的麻雀?你前几日放了我鸽子,去了长煌……”
医修含笑的眼睛扫过地上封澄,话却戛然止住
了。
“怎么?”赵负雪察觉到这医修的异样。
不知是不是封澄的错觉,她似乎觉得这医修的脸更白了。
半晌,他才笑道:“你从哪儿找过这一个人来?吓死我了。”
赵负雪道:“温不戒,正事。”
不知为何,封澄对这位一丘之貉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温不戒笑了笑,随即半蹲下身来,不知灌了什么灵力,封澄登时觉得肋下不痛了,她一能站起来,当即三下五除二攀上桃树,火速离赵负雪远远的。
温不戒站起身来,瞄了一眼封澄,随即深深地看向赵负雪,确凿无疑道:“你想解反咒。”
赵负雪向堂中走去,淡淡道:“你知道——此咒施行,本非我愿。”
温不戒斟酌道:“此人只是形貌相似,可年龄对不上,修为对不上,性情也相差甚远,更何况她早已……赵负雪,若当日老尊者未施下这个反咒,你此时已不知成了什么疯魔模样……难道你非要再撞这堵南墙,揭这道旧伤不可?”
赵负雪站住了。
他轻轻笑了:“原来如此。”
年龄,修为,性情都对不上,这才对了。
“她大概是变得年幼了许多,理所当然地忘却了前尘旧事。”
“——不过这样刚好,我忘却了,她也不该记得,如此才算公平。”
温不戒哑了,半晌,他以看疯子的眼神看着赵负雪。
“你终于疯了。”
赵负雪抬起手来,躲在桃树上的封澄当即被他一记灵力抓来,他拎着封澄,白衣胜雪,依旧是那副谪仙降世的模样。
他并未回头。
“我不愿忘怀,”他的声音平静,“也不甘糊涂。”
“我与她,都不该糊涂。”
说着,他便拎着封澄进了内室,徒留温不戒咬牙,一身涵养皆无,勃然大怒道:“你们赵家的反咒假的吧!什么断情绝爱七情皆无,全是假的吧!”
回答他的是一树簌簌的风声。
***
鸡飞狗跳闹了一日后,封澄还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地摊在了鸣霄室中。
赵负雪的鸣霄室颇为宽敞,别说住他一个人了,即便是再住上七个八个人,也是宽敞得很的,封澄在赵负雪的侧屋躺着,翘着二郎腿,咬了一口新鲜通红的果子——这果子咬起来灵气蕴然,想必是什么金贵东西。
她狠狠地吃果子,大有把赵负雪吃穷之心:“这仙人不听人话,根本没法沟通,打又打不过,理又没法说——真是岂有此理。”
这般想着,她忍不住在宽阔的榻上滚了滚,一骨碌翻起来道:“硬的不行,得来软的,万一他吃软不吃硬呢。”
她的余光瞥到了桌上果盘中,上面果子垒得整齐,看起来通红晶莹,格外喜人。
封澄捏了捏脸,强行扯出了一把笑脸,随即薅过果盘,顶着一脸如花的笑意推开了房门。
屋中冷清,毫无人气,即便是夜间也未点灯,若非她眼睛好使,险些出门便摔了,封澄走了几步,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心中只奇道:“此时还是穿薄衫的时候,怎么这仙人洞府冻得像数九寒冬?”
她顺着游廊而向前走去,循着记忆走向鸣霄室的主屋,谁知还未走到主屋,便被越发骇人的寒气冻得牙齿硌硌作响,待封澄推开主屋的门,她几乎被当场冻晕了过去。
“好,好冷,”封澄心想,“这若是冻个野鸡野猪进去,十天半个月拿出来都能吃,这么冷的地方,当真能住人吗?”
她在门口捏着嗓子,一边抖一边哆嗦:“仙,仙人,您,您,睡了吗?”
屋内并没有人任何人的回应,封澄顺着屋子走,终于走到一处寒意最盛的地方。
她抬眼一看,只见门扉以轻纱笼罩,屋内或有一两声水声,泉中一个影影绰绰一个人,背对着她,寂然无声。
“好一个穷奢极欲的仙人,”封澄大为咂舌,“屋子里竟挖了一个泉眼出来。”
即便是生于长煌大原那等未经教化之地,封澄还是多少有些礼义廉耻的,她知晓今夜似乎不是拍马屁演笑脸的时候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将果盘放到了门口。
这仙人今日被她扬了一脸沙,定然是要沐浴的,她一时心急,竟然忘了此事。
正当她小心退出去时,忽然听闻温泉内一道冷声:“何人造次。”
封澄的后颈传来熟悉的力道,她心底大骂一声,抬手便紧紧抓住能抓的一切,不料手忙脚乱下,竟然只抓住了放在门口的果盘,登时一阵水声,她狼狈地栽进水里,险些被淹死。
赵负雪半合眼睛,似乎并不觉得意外:“果然是你。”
顿了顿,他道:“你来做什么?”
赵负雪并未除去衣物,封澄近了才看出来,他只闲坐在泉中一石台上,身旁泉水涌上去,成冰,再汹涌退下,化作涓涓水流。
她上本身浸在一片冰冷里,脚底热泉却滚滚而上,几乎烫得能灼伤人。
什么怪水,上面冷,下面热,封澄暗中嘀咕。
她尴尬地笑了笑,在水里掏掏,片刻,掏了一只鲜红的果子出来:“我,我这不看你没睡,来给你送果子嘛。”
赵负雪的目光静在通红的果子上,片刻,移开,宁静道:“不必。”
封澄哦了一声,收回果子,游了两步,艰难地爬到岸上,瑟瑟发抖:“你若是冷,不如在屋子里点几个大炭盆,然后风风火火地烧起来,水中吹风,哪里比得上围炉烤果……”
越说越离谱,赵负雪静静地看着她,夜水粼粼,映得他越发容颜如玉,如妖似仙。
这水生于至阳至烈深渊,寻常修士连碰也碰不得,一触便成焦炭。
炭盆之于此水,如同萤火遇骄阳。
赵负雪静静道:“围炉烤果,是什么。”
封澄冻得瑟瑟发抖:“你不知道啊?就是果子,放火上烤一烤,会更甜一些。”
赵负雪忽然心中莫名一动。
“甜一些?”
封澄见他有反应,心中大喜,连连点头,举着手里红果子道:“这个果子是不行了,汁水太多,也太脆……你明日放我出去,我去菜市买好果子来给你烤,保管够甜的!”
图穷匕见不过如此,赵负雪淡淡笑了:“明日清晨。”
封澄眼睛一亮,猛猛点头,清晨就清晨,能出去就好,哪怕放个信再被抓回来也行的。
赵负雪又道:“我随你去。”
封澄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半晌,强颜欢笑道:“菜市喧闹,又乱又吵——你们仙人也肯去这种地方?”
赵负雪看着她这副欲盖弥彰的表情,忽然眼底便有些若有若无的笑意:“你没银子。”
封澄:“……”
赵负雪整衣起身:“为师去结账。”
第52章 第52章引气入体(前世
封澄面如死灰地坐在膳房灶旁,抬眼看了看鱼肚白的天色。
早市还是没去成的,这仙人捏了只鸟放出去,大清早便有人叩门来送了各色果子,封澄还睡得迷迷糊糊,骤然便被鸟叨了起来。
她强打起精神来烤了一盘果子,险些困得栽倒在灶中,
谁料赵负雪拿起,看了看,只留下轻飘飘一句:
“……不对。”
然后便一口没吃,险些把封澄气死过去。
“不吃正好,”封澄泄愤地把最红最大的一串塞进嘴里,“不识货的傻子。”
作为一个仙人来说,赵负雪实在太闲了,封澄收拾好果子,反正也睡不着了,便继续去持之以恒地骚扰他,赵负雪平素足不出户,大概总在书房便是在茶室,封澄在茶室未寻到赵负雪,便摸去了书房。
进去一看,果然在此。
他坐在轮椅上,墨发披散,单手抵太阳穴,眉宇不动,手上托着一本古旧典籍,专注无比,封澄蹑手蹑脚地凑到赵负雪身后,然后轻轻俯身,小声道:“……仙人,看书呐?”
赵负雪眼皮都不抬一下:“我似乎在你居室内留了典籍。”
封澄绕他打转:“是这样,本人大清早连觉也没睡,起来烤果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看……”
说着,她又看见赵负雪并未束发,于是讨好殷勤地拎了个发带去,为他束发。
赵负雪平静道:“典籍中有修行之法,引气入体后,一日间便无需多少睡眠。”
封澄:“……”
封澄道:“我是这个意思吗?
赵负雪看了她一眼,合上眼皮,片刻,将手中书册置于一旁,起身道:“既然如此,我明白了。”
他明白什么了?封澄额头青筋直跳。
忽然间赵负雪单手按住她肩膀,紧接着后背上便传来几道砰砰之声,霎时灼痛袭来,封澄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
一股清澈冰冷的灵力便顺着她后背大穴中打了进来。
这股灵力看似平静,入体瞬间,经脉间却如同吞下了一座大冰山,封澄当即吐出一口凌霄血来,身后赵负雪眉头也未动一下:“撑好,梳理经脉。”
封澄艰难地回过头,给了他一个充满疑惑与愤怒的表情:“……?!”
赵负雪面无表情:“照你的意思来。”
封澄七窍生烟道:“我什么意思……”说着,一口血又呛上来,赵负雪皱眉道:“运气,不要多话。”
绝大多数修士引气入体,都是自行修炼的,不过若是自身难以引气,也并不是没有他法。
那就是寻一个灵力极为强大的前辈来,硬生生打通此人经脉,强行引五行之气而入体。
这种引气方式能极大限度地拓宽修士的经脉,令其修行前期无比顺畅,但对于打入灵气的这方而言,却是个不小的难题。
毕竟凡人经脉脆弱,打得狠了,爆体而亡,打得轻了,灵脉不通,全然的控制总比全然的爆发困难许多,故能行其道者,少之又少。
封澄对此道也略有耳闻,眼见着灵力如开弓之箭无法回头,她咬了咬牙,坐起身来,一边开始运气,一边道:“……仙人,您靠谱吗?”
赵负雪又触了她身后几处大穴,淡淡道:“第一次做。”
封澄:“……”
封澄咆哮道:“第一次做倒是提前打声招呼啊,至少不要这么自信满满地抬手就爆啊!?”
说着,又一口血喷出来,赵负雪连眉毛都未动一动,置若罔闻道:“少言,兴许能留得一命。”
这兴许二字当头砸来,封澄差点当场给他跪下。
此时此刻,神仙来了也只能乖乖运气,封澄只好希望这位仙人的灵力别太强横,即便给她通一半堵一半,也别把她全身经脉给撑爆了。
书室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只有封澄急促的呼吸声,与灵力冲撞经脉骨骼时的轻微沙响。
她闭目,依着本能而与体内的灵力一同起伏,触及时,封澄才发觉,这仙人的灵力看似平静温润,实则冰冷骇骨,仿佛是徘徊在海面上的巨冰,稍不留神,便以不容躲避之态攻杀而来。
她感觉体内有一股混天的热意从丹田烧来,仿佛干涸的土地骤然引泉一样,向她周身灵脉汹涌而现,赵负雪察觉到此,半合的眼睛微微抬了抬。
他抬手,更为悍然的灵力从封澄身后大穴击打而入。
从封澄体内生出的这股灵力,精纯得令天下血修垂涎。
年幼修士怀此灵力,便如小儿执金过闹市,更何况是封澄身边皆为寻常凡人,她不肯引气入体,倒阴差阳错地成了护佑她平安的护身符。
璞玉一般的天才。
烫,几乎是灼人的烫。
封澄感觉自己仿佛要从里面烧起来了,每一滴血都是在沸腾的,这股热意几乎吞噬了那仙人的寒意,封澄甚至觉得自己正在将那寒意一股股向外面逼去,灵力逆流之际,封澄只觉五脏六腑如同滚在沸水里煎熬。
忽然间,这股热意凝滞住了。
寒意不知从何处奔涌而来,强行平复了她几乎沸腾的灵脉,封澄牙一咬,运气将灵流向周身散去,这寒意与她身上热意此消彼长,似乎诱导,又在压制。
灵力游走,遍遍洗涤,她平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封澄满头大汗,终于睁开了眼睛。
封澄一睁开眼,便知晓身体已然完全不一样了。
她茫然地站起来,抬抬手,抬抬胳膊,踢踢腿。
身体的每一处都轻盈而有力,似乎有数不尽的热源从她丹田处涌现,封澄只觉得自己从未像如今这般自由过,仿佛这世间没有她去不了的地方一样。
赵负雪收回手,坐于书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如何。”
封澄怔怔地看向他,此时即便是傻子,也该明白方才引导她的冰冷灵力是从何而来了,她顿了顿,头一次真心实意道:“感觉不错。”
赵负雪的面色不动,垂眸将茶水饮下;“如此便好,今日且去休息,明日寅时晨起,记诵《五行经》。”
《五行经》是修道之人入门开蒙的东西,寻常天机师读的第一本书就是它,讲的是五行之力如何相克相生,普适程度几乎等同与凡世中的《识字经》,封澄怔怔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灵力如泉喷涌而出。
这种滋味并不坏。
她沉默片刻,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负雪看了看她:“你太弱了。”
封澄心底方才升起的那点细微的尊重有些被打击了,她道:“太弱了?那只是比起你而已!”
赵负雪道:“将来要你命的人,并不会在意这些。”
静了静,他又喝了一口茶水,垂下眼睛,端详着他手上的指环:“我留你有用,若你被杀,会很麻烦。”
封澄心底的感激也被打击了,她忍了忍,转身便走,好悬没把书房的门摔得震天响。
次日清晨,封澄果然睡不着了。
说来也怪,平素她是最能睡的人,不光夜里要睡,白天得空也要睡,碰上不需要出门杀魔的时候,给她一个硬榻,她便能从正月初三睡到来年十五。
封澄依稀记得,在年幼时,阿翁阿嬷经常带着医师、神色惊慌地破门而入。
原因无他——睡得太久,阿翁阿嬷以为她死了。
她睁眼看着泛鱼肚白的天色,在榻上烦躁地翻来覆去,片刻,猛地坐了起来。
根本没有丝毫睡意,身体的精力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样,她几乎能跳起来把鸣霄室的地从头到尾翻个遍——成为仙人的代价,竟然是把睡眠这种人生顶级享受剥夺掉,当真是令人忍不住流泪。
“只是引气入体便这样了,那日后可还了得,”封澄恹恹地想,“要是修到了最后,修成了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还不如不修来的好,”
活生生的例子便是那个仙人。
那仙人吃也不会吃,睡又睡不着——兴许连梦也做不了一个,天天坐在池子里吹冷风,过起日子来仿佛是掺着眼泪数冰碴子。修行之人若是活到这个份上,当真还不如一根绳子吊死了。
——然后仙人还寿命悠长,这日子过不到头,大概还死不掉。
她草草梳洗好,正漱口,耳边忽然飞来一只亮晶晶的小鸟,封澄认得这小鸟,当日赵负雪召医修来为她接肋骨,便放出了这样一只小鸟。
小鸟看起来晶莹可爱,封澄眼睛登时一亮,心痒难耐,忍不住好奇地戳了戳。
谁料那小鸟一触即散,晶莹可爱的小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赵负雪那平静且不近人情的声音回荡在她的耳边。
“带《五行经》,来茶室。”
这声音里连晨起的睡意也没有,看着便是一晚上没睡,当真是实打实的应了封澄方才所想。她只想装作没听到,谁料这声音又重复一遍。
“带《五行经》,来茶室。”
“带《五行经》,来茶室。”
大有把人原地吵死之趋势,封澄咬牙切齿道:“——知道了。”
声音霎时便不见了,封澄走向居室中书架,这书架颇大,藏书也多,乌压压地颇为壮观。
《五行经》放在最显眼处。
厚度骇人,几乎等同于半个她。
封澄的脸霎时往下一拉。
第53章 第53章怪她身量不足(前世……
《五行经》既无聊又啰嗦,封澄坐在赵负雪对面,只看了几行,久违的睡意便席卷而来,她慢慢地垂下了头。
——
赵负雪的茶杯不轻不重地落在案上。
封澄猛地惊醒过来,赵负雪道:“你未经修行便引气入体,若不通五行之道,爆体而亡指日可待。”
她的困意登时被赵负雪一句话吓得烟消云散;“不念书会就死?”
赵负雪平静无比:“对。”
静了静,他又道:“在灵气逆行爆体而亡之前,我会给你个痛快。”
封澄试图在赵负雪那张冷若冰霜的俊脸上看出半丝吓唬人的痕迹,赵负雪的面上却没有丝毫波动。
要是因为文盲这个原因而送死,那真是死到黄泉也丢人,封澄咬牙端起赵负雪拆分开的《五行经》分册,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修士的身体比凡人强健许多,封澄读到日上三竿,才久违地感觉到了些微饥饿,她合了书,揉揉眼睛,对赵负雪道:“仙人,你饿不饿?”
赵负雪披着身后柔和日光,令他看起来如同温和的神像,他看着封澄蔫巴巴的样子,沉吟片刻,道:“早市未完,可去用饭。”
封澄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意思是,她能出去了?
赵负雪却像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他道:“我与你随行。”
封澄:“……”
也不是不行,好歹是能出去了,封澄一口应下,转身非常迅速地把手搭在了赵负雪身后轮椅上,警惕道:“今天不能随意叫个鸟儿来糊弄了,这次我一定要亲自出门,屁股落在摊位上才算数。”
赵负雪的手陡然停住。
自从这把轮椅与他随行后,似乎便无人会在他面前引起此物的存在来了。
常人竭力忽视他身后的轮椅。
人人皆低身,人人皆敬畏。
赵负雪颇感荒谬地想,原来世人比他自己还不能接受他的残缺。
身后封澄却时很尴尬,她的手停在轮椅背后,也尴尬地一凝:“……”
这轮椅谁打的,怎么这么高?
还有,把手呢?
她琢磨半晌,勉强找了个可以搭手的位置,咬牙把赵负雪往外推去,怒道:“给你打轮椅的工匠本事不行……这椅子打高了,不舒服,叫我阿翁来,一定不会给你打这么高。”
赵负雪莫名便笑了,他垂眸道:“你阿翁,会打轮椅?”
封澄磨了磨牙,抬起手来把住了轮椅后的兽首装饰,然后向外推去,不耐烦道:“当然,他是长煌大原上最厉害的木匠,他做的木器,比铁器还结实,他给人做轮椅,从来都是细细量过的。”
这仙人的轮椅不知是什么材质,封澄心中嘀咕,阿翁做了一辈子木匠,也未往工坊中运过这样的木材。
触手生凉,奇沉无比,通体玄黑,简直像是某种奇怪的玉石。
他的乌发垂在身后,封澄推着赵负雪,鼻翼间似有冷香气,她皱眉抽了抽鼻子,一时间有些想打喷嚏。
赵负雪忽然道:“你身量上有些不足……今年年方几何?”
封澄瞪大了眼:“?”
他轮椅打高了,怪她身量不足?
赵负雪任由她推着,平静道:“你若已然年至十八,却还没两把剑高,于习武之道上大抵是受限颇多——至少枪法是学不了。”
封澄额间青筋暴起,她咬牙切齿地推着他的轮椅,力道之大几乎能把那兽首掰下来:“……十四五岁,我还能长,再说长不高怎么了——枪法,谁稀罕!”
她的年岁连自己也说不清楚,据阿翁阿嬷说,她被捡到时也就是大概四五岁的样子,现在也就当是十五六岁罢了。
赵负雪点点头,道:“如此便好。”
调理饮食,多少还能长些。
二人说话间,便已经出了鸣霄室,不少勤勉修士已然早练完毕,此时正在回去路上,见赵负雪轮椅,众修士忙收剑,恭敬施礼道:“赵先生。”
封澄面无表情地推着轮椅经过这群修士,连停留都不停留,几个修士这才看见身后的封澄,登时,几个人的嘴便缓缓张开了。
待二人走过,几人大惊失色道:“那,那推着赵先生的人,是,是谁?”
“好似是前几日赵先生收的弟子!”
“她,她竟敢……赵先生的轮椅,那岂是能碰的东西!”
“这小丫头年岁不大,胆子不小,那轮椅一遮,我方才几乎未曾瞧见她。”
“听说是个实打实的硬茬儿,前几日我在典礼上,亲眼瞧着这位小师妹把姜徵擒了,啧啧,不愧是……”
“哎,她姜家最为小气,听说小师妹因此被姜家暗部盯上了,姜皇后只想借此杀了赵先生的徒儿,给她姜徵腾位子呢!”
正当几人窃窃私语之际,身边众人却陡然变了脸色,忙七手八脚地拽着这几个多话之人,这几人一抬头,只见一女子面无表情地负刀走过,墨发白衣,长发如练。
这几人登时脸霎时雪白,一时间连头也不敢抬,噤声低头,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面去。
竟是姜徵晨起练刀,此时也收剑去膳房了。
好巧不巧,这番话正被她听了个正着。
待姜徵的身影远去,多嘴几人抱头哀嚎道:“这下可好,姜家暗部虽杀不了赵公子的徒儿,可若是对着咱们动了手……?!”
姜徵并未将这几只杂毛雀的聒噪听入耳中,她忽然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远方封澄推着轮椅的背影。
年岁不大,灵气微弱,只一身蛮力有亮眼之处。
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她看了片刻,转身入了膳堂。
膳堂打饭的弟子本一脸木然地给众修士打饭,不料忽然见了姜徵,他打饭的勺登时发起抖来,见姜徵站着不动,他迟疑道:“姜,姜姑娘今天,亲自来吃饭啊?”
话一出口,这弟子暗骂一声,恨不得给自己嘴巴一下。
姜徵的声音冷冷:“两个包子,一碗红米粥。”
打饭弟子小心翼翼地将包子和米粥放在了木盘上,正递给姜徵,却见姜徵拇指忽然一动,雪亮长刀陡地弹出刀鞘来,刷刷两下,刀光炫目。
这弟子心中大叫一声吾命休矣,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预料中的痛楚并没有出现,他怂怂地睁开一只眼睛。
只见木盘铮亮反光。
两个菜包井水不犯河水地躺在木盘两边,各自被整整齐齐地分为八份,作盛开状。
片刻,柔软的、青绿的菜馅才刚刚反应过来一样,缓缓地从旁边滑了出来。
姜徵抬了抬下巴,居高临下,手上长刀杀气骇人:“再来两个。”
逛完早市,封澄又去在早市上采购了两大篮果子,权作她昨日不能外出之补偿。
令她意外的是,洛京商贩好像分外热情些,她去买果子,大多商贩不光不肯收钱,连头也不抬一个,推着嚷着的便把果子推了过来,封澄拿着果子思索片刻,转头便一脸肃容:“我知道了,一定是他们心肠好,看你站不起来,所以送果子给你吃。”
赵负雪单手支着下巴,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顿了顿,她看向赵负雪的眼神有些一言难尽:“其实你能站起来的吧——你揍我的时候就站起来了。”
赵负雪冷冷看着她。
封澄委婉地道:“要不你下来走两步?”
赵负雪连话也不说一句,转头,轮椅走了。
封澄觉得方才有一瞬,那轮椅似乎是打算贴着她脚背碾过去的,她心有余悸地缩回脚,眼睛忽然一亮。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还没等抬脚跑路,熟悉的灵力便冲向封澄后颈,把封澄拎回了轮椅旁边。
这位仙尊的灵力堪比八爪鱼,简直能称之为
无孔不入,封澄盯着他的背影,恨得牙痒,偏生此时又苦哈哈地拎着两篮果子,心中怨气更是堪比千年老尸。
她的目光忽然飘到了仙尊背后的兽首上。
封澄挑了挑眉,眼睛一亮。
这次一路上收到的视线比方才更多些,封澄没太当回事,临进鸣霄室前,她鬼鬼祟祟地从赵负雪的轮椅后面拎下来两篮果子,转头便冲去拾柴烤火。
上次烤了不吃,这次塞也要塞进他鼻孔里,封澄恨恨心想。
赵负雪垂眸,正要合上院门,却听一人大笑道:“赵师兄,听闻你今日去早市了?”
来者正是温不戒,赵负雪摇着轮椅,去了花树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消息倒是灵通。”
温不戒却笑得意味深长起来:“那倒不是,主要是学生里面传遍了。”
赵负雪握着茶杯的手一顿,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何出此言。”
温不戒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我今日去给乙班的学生上课,传言道赵先生从早市回来,轮椅左右各挂了一篮果子,轮椅竟还有如此妙用,哈哈哈哈哈!”
赵负雪的茶杯中霎时炸出一片冰花。
正在此时,封澄捧着柴火,飞也似地来到了花树下,她不知从哪里寻来了铁签,此时两只手上皆抓着被串成串的、红彤彤的果子。
她对温不戒的印象倒是不差——毕竟断了的肋骨就是他给接上的,封澄想了想,觉得烤好的果子可以分他一串。
温不戒笑眯眯的,他正要给封澄打招呼,却听见身后一道冷声:“出去。”
这般一看,赵负雪面无表情,手中把玩着莹莹白润的玉杯,温不戒面上笑意一凝——自打赵负雪疯过那段日子后,他见赵负雪便多少有些发怵,闻言,温不戒果断把备好的药一丢,脚底抹油是也。
封澄看着温不戒顺手关门的背影,心底忽然有些不妙的预感。
第54章 第54章半身白雪,半身桃花(前……
封澄面色凝重道:“这东西真的要喝下去吗?”
赵负雪端然坐于花树下,闻言,端起茶杯,轻描淡写道:“培元固气之药,另有我私藏之药为辅,于稳固气海上,最为有效。”
可是……
封澄看着药碗,吞了吞口水。
赵负雪微笑:“怎么?”
封澄委婉地指了指碗:“这实在不像人喝的东西。”
岂止是不像人喝的东西,简直是不像人做的东西,眼前这碗漆黑汤药浓稠得堪比老痰,漆黑的表面上是极为诡异的五彩斑斓,另有奇怪动物的肢体,看起来似乎是某种触足很多的水中物种。封澄发誓,如若在长煌大原上看到这种东西,她铁定把它连根刨起,然后埋到欠了阿翁十两银子的那家人后院里。
赵负雪道:“不喝也罢,只不过辛苦多背几日《五行经》。”
说着,他就要将这药碗端走,封澄肃然正色,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等等,你说什么?”
赵负雪适时地露出一副可靠的表情:“记诵《五行经》,便是担忧你灵气逆行——而此药专防灵气逆行。”
封澄的眼睛都不敢错开,她回想起赵负雪从药炉上取下这样一碗药的神态:“可我亲眼看到,刚才这药一煮出来,你眼都不眨地把药炉扔了。”
赵负雪微笑:“……”
封澄怀疑不已:“我发现一个问题,你这人的话,大概是不能全信的。”
赵负雪静静地与她对视,片刻,端起药碗,转头道:“既如此,你便乖乖记诵《五行经》,七日之内正是灵气不稳之时,若你七日未记诵全书,后果自负。”
七日!
封澄登时觉得天塌了,她想起那摞起来半人高的《五行经》,当即毫不犹豫地伸手道:“我觉得我可以坚持一下,把药拿来!”
这药的样子着实难看至极了,封澄只希望它的味道能稍微让她好过一些。
她怀着壮士断腕的心从微笑的赵负雪手中接过了这碗药,左手端药,右手死死地捏着鼻子,五彩斑斓的气泡浮在药碗表面,封澄盯着它,片刻,眼睛一闭,头一仰,毫不犹豫地将药灌了下去。
苦药算什么,赤脚医修的药她都吃过,药中一丝甘味都无,她照样痛痛快快地喝了。
培元固本的药,如此寻常的疗效,想必不少修士都喝过了,若是难喝,那些修士能肯喝吗?
药汁落在舌尖的过程,像个漫长不已的慢动作。
这药触及舌头的刹那,封澄耳鸣了。
仿佛成千上万个钟齐齐在她脑海中敲响奏鸣,又像是成百上千头天魔一齐咆哮,再比如山崩海啸,海水倒灌,封澄的耳朵铛铛两声,随即便是连绵不尽的嗡鸣,如若是苦,是苦不成这样子的,如若是酸、是甜、是辣,都不会变成这样子的。
恍惚间,封澄似乎看见了远处的一条河,她幼时养过的那条小狗冲她摇着尾巴。
但话又说回来,那狗不是三年前死了吗?
封澄的膝盖一软,随后仰面朝天,瘫倒在了地上,耳边隐隐有轮椅碾压落花的声音——她的听觉被放大了无数倍,然后眼中便晃入赵负雪含笑的、模糊的脸。
封澄有气无力道:“你绝对是故意的。”
赵负雪不否定:“不会害你……睡一会儿吧。”
这句话仿佛催眠,封澄本就头脑晕晕的,听闻此言,竟然真的昏昏沉沉地睡倒了过去。
院中石板有些凉,此时正是流火之时,所幸封澄体内灵气炙热,倒也不惧这些凉气了。
赵负雪坐于花树下,面前的茶碧绿如春泉。
药,是温不戒专程配来的培元固本煎。
与寻常药铺里所售卖的不同,这培元固本煎药材上好,都是世间难寻之宝,且温不戒觉小姑娘怕苦,特意添了些甘甜的仙材于其中。
如若这么煮出来,想必是味道不错的药。
封澄的培元固本煎中,加了一味不一样的药。
茶绿得令人心醉,简直像一湾碧玉,而不像茶,赵负雪抬手,将茶一饮而尽。
这味药似乎是周寻芳留下的东西,是养气吊命之霸王药,但味道古怪,常人难以接受。
名为相思不苦。
当年温不戒为他开药养伤,首选的便是这味相思不苦,饮药的日子长了,他倒也习惯,就这么慢慢地无视了这味相思不苦的味道。
时至如今,他已能将药当作茶来喝。
他目光中噙着微不可察的笑意,看向地上不省人事的封澄。
日子漫长,他竟忘了这相思不苦,原是百味俱全,比苦涩更加苦涩。
“算了,”他看着桌上摆成一排的烤果子,又看了看晕得四仰八叉的封澄,“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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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澄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隐隐擦黑了。
“这么晚了?”她躺在了自己的居室中,背后是熟悉的床榻,封澄吃力地爬起来,“晕了好久……”
赵负雪的药苦得邪门,很难相信他不是故意的,封澄思来想去,感觉最近也没得罪过这仙人,想了想,只能把这事归于她挂在赵负雪轮椅上的那两篮果子上。
“好一个小肚鸡肠的仙人,”封澄强行把那味道从脑海中赶了出来,“不过是借他轮椅挂个果子,至于这么害人!不行,此后他端来的药,一口也不能喝,说出花儿来也不能喝——简直是杀人不见血。”
封澄穿好鞋子,正要气势汹汹地去兴师问罪,鼻子间却忽然便闻到了什么香气,她循着香气,飘飘悠悠地来到了书案前:“好饿……修道之人,也会这么饿吗,这是什么东西?”
摆在桌上的是三菜一汤配一碗米饭,三菜荤素俱全,其中一道还是卖相十分不错的烤肉,那一汤是某种禽类,封澄拿勺子搅了搅汤碗,判断道:“应该是用药材煮的汤……能喝吗?”
腹中适时地咕噜一声,封澄不管三七到底是二十几了,她坐到书案前,端起米饭,心道:“人,可以刻薄,但不能刻毒——他那么大一个人,总不至于和饭过不去。”
封澄闭了闭眼,将米饭送入口中。
刹那间,封澄猛地睁大了眼。
甜,香,糯,所有的褒奖之词用来形容这口米饭都不过分,这米饭碧绿如玉,入口间便是芳香的灵气,与其说是吃饭,不如说是对舌头进行了一
场极致的推拿,封澄只觉得从没这样舒泰过,她眼睛发亮地瞄准烤肉,放入口中的刹那,封澄热泪盈眶。
她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哪怕是长煌大原上新鲜现宰的牛羊都没有这口肉的滋味鲜美,这烤肉的火候恰到好处,油脂柔和地包裹着肉的分毫,比起说是吃一块烤肉,更像是在搅动一汪油汪汪的肉泉。
封澄吃着吃着,就不由得流下了滚滚热泪。
今日这舌头,刚下了十八层地狱,经了滚油锅过刀山的苦,又突然封了官拜了爵,春风得意大摇大摆起来,到一时间人生的大起大落都让这舌头尝了。
还有这碗汤,封澄怀着虔诚的心,端起了汤碗,喝了一大口。
“噗——!!!”
封澄一口汤当即喷在了地上,这味道古怪无比,仿佛是凌空给了舌头一刀一样,她抹了抹嘴,难以置信地看着这碗看似无害的汤。
恰在此时,一只亮晶晶的鸟停在了汤碗边,封澄看着它抬了抬脖子,随后口吐人言道:“汤中有药草,不许浪费。”
这口汤的味道诡异地熟悉,封澄眯了眯眼,随即聚精会神地凑近了这只亮晶晶的小鸟。
小鸟昂首挺胸,看着与那小气仙人颇有几分神似,它由且叨叨不绝道:“汤中有药草,不许浪费。”
“汤中——嘎啊!”
说时迟那时快,封澄瞅准机会,一筷子夹住了鸟头,随即把它往汤碗里一丢,那灵力所化的小鸟登时烟消云散,她咬着牙笑:“鬼才喝你这怪里怪气的药,小心眼子。”
饭吃完,她觉得碗筷似乎该收拾一下,可她虽进过鸣霄室的膳房,却并未在那膳房中看见过什么放置剩饭的地方,正当她在原地纠结之际,又来了两只亮晶晶的小鸟,两只小鸟飞到托着三菜一汤的木盘旁边,随后一鸟一边,七上八下地叼着盘飞了起来。
封澄好奇不已,单手撑着窗台便随之翻了出去,两只小鸟越飞越高,越过鸣霄室的院墙飞了出去,看着往南边去了,被惹起好奇心来的封澄当即翻墙就要出去,谁料还没等她攀到墙上,身后一股熟悉无比的力道便拎着她的后颈,将她硬生生地拖了进来。
这诡异灵力就这么焊在了院墙上,定然是那小气仙人的手笔,果然,封澄抬起眼来,便看到花树下一辆轮椅。
她本想翻个白眼。
却见仙人端然坐在轮椅上,如玉的手指松松搭载轮椅两边,半院漆黑,半院皎月,寂寥清净。
唯有一树格外茂盛的桃花簌簌而颤。
他居于花树下,已然睡着了。
封澄的呼吸一停。
仙人墨发如练,流水般泻在轮椅上,半身白雪,半身桃花,沉眠不醒。
堪堪间,一身颠倒众生的风华。
封澄的胸口忽然一紧,这个白眼便翻不出去了。
奇怪,她心想,此时明明不是桃花逐水的时候,为何偏在此处,有如此绝色的一树桃花呢。
第55章 第55章长生(前世
日子如流水一般过,尽管封澄仍在赵负雪的鸣霄室里鸡飞狗跳,可赵负雪只管铁腕镇压,按头劝学,封澄说到底也是初出茅庐,终究没翻起浪来。
这鸣霄室的生活平静无比,封澄竟住出了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味道来。
待她不知多少次攀上鸣霄院的院墙,封澄忽然发现,外面走过的学生已然换了秋衫。
竟已是到秋时了。
此日,赵负雪照例坐于花树下,看封澄风风火火地打拳。
这棵桃树不知是什么仙种,寻常花树只开一季,开过即败,它却不一样,红云似锦,蜿蜒盘扭,好似年年岁岁都开不尽一样。一套拳毕,封澄大汗淋漓,于是走到花树边,抽了一早备好的毛巾擦脸,赵负雪静静看着她,忽然道:
“你是不是长高了?”
封澄擦脸的手一顿。
她低下头看了看,下裤短了一截,不似从前一般束在脚腕,而是横在了小腿上。
说来袖子也短了,这袖子还是赵负雪给她缝的,当时只是不遮手腕,现在几乎退到了小臂上,封澄大惊失色道:“长这么快,难怪我骨头缝都是酸的。”
赵负雪点点头。
修行之人引气入体后,身体大都会有一些变化,身形、容貌,多少会有些,再加上她近日的食谱也是他点头瞧过的,不长高才怪了。
赵负雪沉吟片刻,道:“今日先到这里,你且去沐浴,我命人送新的弟子服送来。”
顿了顿,他又道:“此后也不必打拳了,今日去挑个喜欢的兵器,入道。”
一听能挑兵器,封澄的眼登时亮了,她高兴得把毛巾一丢:“真的?”
赵负雪道:“此道轻易不可改,须谨慎行事,不得冲动。”
封澄忙不迭点头:“我懂我懂,那些闯荡江湖的侠士就是这样子的,有侠士名号,就有兵器名号,我当时看的那个话本子,主角就拿了一把叫见素的……”
赵负雪捏着茶杯的手轻微一滞,他抬眼看了看喋喋不休的封澄,随后垂眸慢慢地饮尽杯中茶水。
“说这么多,”他道,“你想好要修何道了吗?”
喋喋不休的封澄忽然沉默了一下。
少女的身条是很适合习武的,骨肉均停,身量不高也不矮,力量奇大,身法奇快,只拿体术来说,不光能打个平辈无敌手,兴许几个出名的体修都不会是她的对手。
如若按寻常观念来看,既然她体术出众,力量巨大,便该尽量地将这优势打出去,封澄也知晓这个道理,抡锤、用斧,都是摆在前面的最好选择。
这本没什么好纠结的。
封澄看了看赵负雪,忽然道:“你是修什么的?”
赵负雪默了默,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他敛眸:“只凭你本心去选。”
每人都有自己的道,于修行一途中,领路人的作用远小于本心,道至最后,修的都是自己,这道理封澄也明白。
少女的眼睛是很亮的一双桃花眼,这双眼底从来只跳动着一簇火花,封澄的人生中有不少头脑一热的选择,比如手无寸铁地追杀天魔夜袭八十里,比如说跟着素不相识的赵负雪来到洛京,再比如说那日仙人于树下安眠,她忽然就寻了条毯子来丢在他身上。
她很平静地笑了:“你怎么知道这就不是我的本心?”
既然如此,赵负雪便道:“修剑。”
封澄歪了歪头,毫不避开地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清晰又坚定:“我也要修剑。”
花树忽然便一颤,簌簌风响。
站在轮椅对面,少女已如翠竹般挺拔,引气入体不过几日,她便如同璞玉一般光华难掩了起来,尤其是那双赤诚而含笑的双眼,道令人无法忽视。
早练体热,她用一条发带将长发高高束在了脑后,是一副干脆利落的打扮,赵负雪静静地看着她,道:
“我似乎觉得,这绝非你的道,”他道,“不过既然要修,也随你。”
封澄点点头:“就是修剑,绝不改了。我先去沐浴,仙人。”
说完,她便自顾自地去了浴房。
赵负雪看着封澄的背影,半晌,忽然笑了笑。
待封澄洗浴完出来,寝屋内已被摆上了饭食,另有几套簇新弟子服放在榻边,封澄一试,果然正好。
她换好衣服,便去食案边坐下,这几十日来一贯如此,晨练完便是用饭,吃过后照例是两只晶莹小鸟儿抬出去。
她这几日胃口格外好,今日也不例外,待晶莹小鸟扑棱棱地将木盘托出去后,封澄也顺着窗户一跃而出,赵负雪已然在花树下等着她了,见她翻窗出来,他唇角轻微地勾了勾:“来。”
不用赵负雪说,封澄便非常自然地推上了他的轮椅。
“这几日我总听见外面有些喧闹,”封澄一边推着他往外走,一边道:“似乎还有什么敲锣打鼓的,是有什么节日吗?”
辘辘的轮椅声中,赵负雪摇了摇头:“不是节日。前日姜家少家主即位,声势颇大,大概是这件事吵到你了。”
从鸣霄室出来,便是天机院,几个晨练的学生正结伴往膳堂去,见封澄推着赵负雪出来,忙恭敬施礼:“赵先生。”
二人从学生中路过,封澄偏头道:“姜家?什么姜家,当今皇后那个姜家吗?”
赵负雪点点头:“正是。”
顿了顿,封澄道:“我在长煌大原便有听闻,姜家的女子个个都是天资卓绝的修士,比同家族的男子出息千百倍去。”
赵负雪目中便有些笑意:“传到长煌大原去竟是这样了,倒也没错,姜家血脉强横,只应于姜家女子身上,男子于修行一道上多有阻碍,故多身入凡俗。”
好新奇,封澄瞪大了眼睛:“原来如此。想必这少家主定是个极为不凡的女子了。”
赵负雪道:“你早已见过此人。”
见过?!
封澄费力地于脑海中搜索,在洛京这段日子,说她是足不出户毫不过分,一日间只对着赵负雪那张脸,若是有什么金灿灿的姜家少主经过,她不该没印象的。
赵负雪道:“你来洛京第一日,便将人擒了。”
封澄:“……”
她回想起那道凛冽刀光,大惊失色:“那就是姜家的少主?”
正说话间,一伙人便勾肩搭背从二人身边飞过:“听说东市还有一场呢,我们快些去,说不准还能吃到姜家摆的席面!”
“唉,前日我要去考第二门符道课,竟把这种大热闹耽误了。”
“快莫说了,速速赶路,晚些连灵果都没得吃。”
封澄一听有热闹凑,登时眼睛有些亮,可一想到那是姜家的热闹,心中又嘀咕:“可惜,我若去凑了这个热闹,保不齐要被当成搅局的打出来。”
这么一想,还是老老实实莫要乱跑了。
赵负雪所寻的铸剑之所也居于东市中,此市为洛京最为繁华的一处,长街上人流涌动,声闹喧嚷声不绝于耳,人流之中,封澄一边推着赵负雪,一边新奇道:“真不愧是洛京,到处都是新鲜风景。”
“不过,”她忽然皱眉道,“话本子里的剑修求剑,不都是去那些荒僻小巷,或者是悬崖底下之类的洞府,怎么会有锻剑的地方开在闹市里?”
赵负雪听着封澄在身后嘀嘀咕咕:“荒僻些的铺子也有,只是你不必去看。”
封澄疑惑地歪了歪头:“为什么?”
赵负雪静静道:“这家是相熟的产业。”
封澄听明白了,言下之意,这家会打折。
封澄:“……”
她那点刀光剑影、快意江湖的想象啪一声碎了,封澄困惑道:“等等,这难道不该是一件很侠客很江湖的事情……”
话音未落,锻剑的铺子到了,一壮硕大汉见轮椅进来,大喜道:“家主!许久未见,今日怎么来老头儿这里了?”
家主?
封澄见了鬼一样,她看了看赵负雪,又看了看壮硕汉子,难以置信地想:“家主,又一个家主,天机院的家主少家主难道是大街上的白菜吗?”
赵负雪道:“我从前放在这里的剑,有把未刻剑铭的,取来。”
大汉一怔,随即道:“那把火气极足的白剑?”
赵负雪点点头。
赵负雪自身灵力极寒,不会用这种与他灵力相克的剑,大汉一看,便看到了站在赵负雪身后的年轻小姑娘,这小姑娘一无所知,目光里满是初入江湖的好奇,他心中了然,道:“家主稍候。”
待那大汉去取剑,封澄才凑过来道:“仙人,他为什么叫你家主?”
赵负雪垂眸:“因为他应该这么叫。”
封澄:“……”
封澄还要再问,那大汉已小心翼翼捧了一把剑来,封澄一看,眼睛便亮了:“好俊的剑!”
俊,的确是俊,赵负雪示意她接过剑来,这把剑长三尺,剑柄处雕以某种似狮似虎的神兽花纹,剑身轻灵俊秀,触之却有汹涌的炽热灵力,赵负雪看着封澄抱着剑的样子,道:“给它刻个剑铭,此后便用此剑。”
封澄看着剑,思索片刻,道:“是我给它起名字吗?”
大汉笑道:“此剑有灵,从前有人要往上刻剑铭,它都不愿,无论如何,都刻不上去的,姑娘只管取取试试,若刻不上,没剑铭也是能用的。”
她轻轻地抚了抚剑身,沉吟片刻,道:“长生。”
“这把剑的名字,叫长生。”
第56章 第56章真的不甘心
赵负雪一阵风似的刮进了赵府里面,进去便头也不抬道:“备一份早膳,送封姑娘客栈去。”
说完,便径直走去了院子,徒留几个赵家修士面面相觑,半天也摸不着头脑。
“公子那副表情……”
这几人交换了一下视线,不约而同地心道:“好似快哭了一样。”
周寻芳忙了半日,总算将血修之事与姜家交接明白了,她颇为疲惫地坐在书房,任由身后赵年不轻不重地为她按摩头部。
“阿雪那边如何,”她慢慢地问,“听说他早早便回府了。”
赵年按在她太阳穴上的手陡然一顿。
周寻芳轻轻地睁开半合的眼睛,赵年又继续按下去,片刻,斟酌着道:“似乎是受了些打击,回来便把自己关在寝室,听下人们说,似乎还未出来。”
周寻芳哼笑一声:“我料想如此,阿雪才与人家相处几日,人家还什么都没看上呢,他便急吼吼地要绑生死咒。若是个见色起意的丫头也就罢了,说不定图阿雪那张唬人的脸,也就一眼看上了,偏生小丫头又不是那人,只凭阿雪那性子……啧。”
千言万语,都在这个意犹未尽的“啧”里了。
周寻芳从前倒是很愿意以欣赏的眼光看待自己的好孙儿,谁知这好孙儿不声不响放了个大的,张口便是意图做三的惊世骇俗之言,现下周寻芳只恨不得将他按在祖墓里,叫他朝着赵家列祖列宗好生谢罪。
赵年沉默片刻,道:“老尊者还是去瞧一瞧吧,公子像是不好。”
周寻芳闭着眼,良久才道:“罢,你且随我去一趟。”
赵负雪怔怔地看着食指上的指环,径自发呆。
他不知怎么回事,心头的酸胀一层一层地波动上来,透过胸膛,直达眼眶,竟让人有种止不住落泪的冲动,他抽了抽鼻子,忽觉鼻子也有些酸。
怎么回事,他烦闷地把脸埋在软枕里,不过是封澄要去古安一趟,他怎么就突然这般古怪起来?
说起来,封澄应该也是古安附近的人,虽未听她提及自己的父母亲朋,但初时见她便在古安……
思及此处,赵负雪忽然意识到,相处了这么久,封澄几乎没对他说过自己的多少私事,他对她几乎一无所知,唯一知晓的底细,还是她有个莫名其妙的师尊。
还把他认错成这个师尊,压着他亲了一宿。
这么一想,赵负雪更堵心了,他将软枕往脸上一压,忍不住呜咽一声。
忽然门口一声轻响,赵负雪猛地坐起来,只见一高大老者带一中年女子走来,不是周寻芳与赵年二人又是谁?赵负雪上前一步,行礼道:“祖母,院长。”
此时天亮,周寻芳留神看了看他,偏头对赵年评价道:“眼圈有些红。”
赵负雪:“……”
赵负雪艰难道:“许是方才困倦,揉得眼疼。”
周寻芳又偏了偏头,接着评价:“声音也哽咽。”
赵年点了点头,赵负雪彻底沉默了:“……”
赵年扶着周寻芳坐在正堂上,片刻,祖孙俩的面前便被捧上了茶,这茶香气扑鼻,周寻芳一闻便笑了:“阿雪,你何时喝上这等甜腻的花茶了。”
赵家人虽生活简单,却绝不敷衍,就拿赵负雪这间扶明院来说,屋中陈设虽极为简单,却件件都是奇材所铸,名家手作,饮食更是如此,莫说是难当茶道二字的甜腻花茶,就是略差些的茶叶,都不会送到少家主的面前来。
口味发生如此翻天覆地之转变,只有一个原因了。
这茶是给那姑娘备的茶。
一旁的赵年倒笑了:“我看这茶摆在最显眼处,只当是赵公子惯用的茶,便烹了来,竟是我鼻子钝,取错了。”
赵负雪垂着眼睛,道:“年院长这般说,晚辈真要无地自容了。”
周寻芳道:“一时情场失意,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只是一时急切,倒难以成事,我看那姑娘并非厌恶与你,兴许只是二人了解时日短了些。”
她慢慢地端起了那杯装着甜腻花茶的茶杯,竟就这么饮了一口,骤起的甜腻味道有些冲头,感觉却并不坏。
赵负雪静静地听着。
周寻芳又道:“感情二字,最容不得急切,且……且封姑娘心许他人,阿雪,不可强求。”
赵负雪一听,眼睛又有些发涩。
他面白如雪,眼圈一红,便分外明显,周寻芳忽然心中便奇怪了——即便是求爱不成,他也绝不会成了这副动不动便红眼圈的样子。
平心而论,这么多年来,这小子哪里红过眼眶?
赵负雪静静道:“祖母,我知道,我都知道……只是我真的,不甘心。”
周寻芳心中那股异样感越发明显了,她不动声色道:“不甘心也无法……生死咒呢?既然此时用不上,便还到家庙里去罢。”
此言一出,屋中寂静了。
赵负雪抬起头来,皱眉道:“还回去?”
接下来的一句话,令周寻芳险些失手打翻了茶盏。
“红线已牵在我与封姑娘的心头,我手上指环也已然取不下来,祖母,如何还回去?”
铛地一声,仿佛一口巨钟当空炸在了周寻芳耳畔,她久经风浪,连天魔压境都未让她心慌过,此时此刻,她却久违地品尝到了当头雷击的感觉。
赵年忙道:“老尊者!”
周寻芳按住她,强行缓过神来,她掀起眼皮,死死盯着赵负雪道:“红线,牵上了?”
赵负雪的眉皱得更深了:“我赵家生死咒,岂会失灵?自然是牵上了。”
岂会失灵。
正因如此,才令周寻芳几乎乱了心神。
赵家生死咒,自赵家先祖手中传下,千百年间绝未出错,牵得上就是牵得上,牵不上绝对牵不上,心中另有他人的,更是绝对得不到生死咒的认可。
现下,只有一个解释了。
周寻芳用力闭了闭眼,转头,一言难尽地看着赵负雪:“天下竟有你这样的糊涂东西。”
难怪赵负雪露出这副哭哭啼啼的样子……红线是人家夫妻洞房花烛前绑上,然后顺理成章便情到浓时了,人家两心缱绻、鸳鸯交颈,他倒好,硬是违背了生死咒赋予的本能,一溜烟跑回了赵府——他不哭谁哭!
周寻芳只觉得平生从未失过这么大的策,倍感荒谬间,她又莫名想道:“此物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此便绑上了,难道是我看错了人,那小丫头竟还真是个见色心起的?”
这么一想,更糟心了。
赵负雪犹自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