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为我软肋,为我后背
封澄心中登时一紧,她不由得拉住了赵负雪的衣袖,紧紧盯着他,轻微地摇了摇头。
人,的确要救,可一想到赵负雪要孤身对上这两个不怀好意的恶徒,封澄心中便一阵发紧。
赵负雪笑容不变,他另一只手轻微地拍了拍封澄,道:“出去罢,再拖,要误事了。”
话已至此,封澄心中明白,若是她再强留,便不是做侍从的本分了,保不齐要惹得这两只狐狸怀疑。
她深深地看了赵负雪一眼,随后果断转身,走向了百岁堂的大门。
封澄只听背后赵负雪笑道:“请。”
此时此刻,二人背向而行,眼中却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深不见底的狠意。
封澄出门,几个掠身便直奔地牢而去,起落间,甚至连瓦片与枯枝也未惊动。
这般行走无声,几波巡卫便一无所知地过去了,封澄轻飘飘地落在了地牢大门前。
地牢的入口并不难寻,难的是如何进去,封澄悄悄地贴在墙边,四处一看,这地牢只有这一个大门,四四方方。
封澄定睛一琢磨,觉得这门三长两短,活生生就是个棺材模样。
守卫森严,封澄想了想,咬开手指,血作胭脂,往嘴上抹了一道,又拆乱梳成双环髻的长发,大致一揉,再将外裳的肩袖衣摆处撕了个大概。
这么远远一看,好端端一个乖巧侍从,霎时红唇滴血,墨发凌乱,袒胸露腹。
——倒是很符合常人对血修的刻板印象。
她将身上煞气放出些来,随即一步三摇,摇曳生姿地向着地牢门口去了。
地牢的棺材门前守着四个守卫,四人远远见封澄走来,竟然大气不敢出,恭恭敬敬道:“大人。”
果然有用,封澄心中大喜,她走到地牢门口,抬抬手,半死不活道:“奉上面的意思,把崔家余孽带走。”
四人闻言,犹疑地交换了一下视线,为首那人壮着胆子道:“可方才才有人说,这几个人密谋逃狱,罪无可赦,理应加刑,您这会儿进去,人大概没剩几口气了,如何能带走?”
封澄心中一突,面上却还是不显,笑道:“这可是上面的意思,哪怕里面都是死人了,我也要带走的。”
四守卫还在犹豫,封澄却等不了这几人的犹豫了,她眼一压,煞气便蠢蠢欲动:“若是误了我交差的,不知诸位的浑身血肉,够不够替我赔罪?”
这一招果然有效,见血修獠牙,四守卫当即炸了毛,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步,只有为首那守卫还强撑着胆气,颤巍巍道:“那,那大人公事公办,自便即可。”
封澄满意地走进了地牢,一进去,却笑不出来了。
这地牢的通道极为狭窄阴暗,从门口到第二个路口,几乎是个直上直下的坡,其后斗折蛇行更是诡异,且无比昏暗——这一路只有墙角几只臭油灯还半死不活地亮着。
这种地方,无风又无光,都不用那几个血修用刑,常人待上几天便活不成了。
潮湿而发腥的臭气扑面而来,封澄避无可避,扶墙冷静了片刻,随即面不改色地拐了进去。
地牢的尽头是一排的牢房,封澄一踏进去,脚下便忽然碰到了什么,她面无表情地低头,在看清粘地上的东西时,胸口猛地一窒。
血修吃肉和喝血,并不是什么人都吃的,世人之中,修士最佳,修士之中,天生灵力蕴足者最佳,而灵力蕴足者中,又以年轻者为最佳。
年轻人之中,又有更年轻人为修行上品。
封澄的脚边摆着一只小小的头骨。
头骨旁,是已经被吮至发灰的小小骨殖。
大部分的骨骼已经被吮吸得松散了,封澄怔怔低下头去捡,手一触上去,那灰白的小肋骨便不堪重负地散成了数节。
她站起来,心中不住地往下沉,耳边却在此时传来一声苍老的讽笑:“来一个血修,便要咂摸几口,阿欢的骨髓都被吸干了,你们还不肯放过他。”
封澄不语,她沉默地走去声源地。
老者道:“来晚咯,一口都没喽!”
封澄这时才看清了他的全貌,老者衣衫褴褛,头发灰白稀疏,杂乱如野草,衣不蔽体,穿着又黑又脏的破衣,脸膛与袒露出来的、鲜血淋漓的皮肉都是发黑的古铜色,他的一只眼睛颜色灰白,似乎已是看不见了。
他张狂大笑,牢狱上空被他的声音震下碎石来:“小畜生,尝尝我这老骨头的滋味如何!”
说着,老者双目血红地扑到牢房的栏杆上,死死地盯着封澄,这眼神怨毒而愤怒,封澄毫不怀疑,如若没有这道玄铁所铸的栏杆拦着,这老头定然会将她活活撕碎。
封澄垂下眼睛,手指停在了牢房的大锁上。
牢间昏暗,遮拦了她骤然变形的手指。
只听应声一道脆响,封澄抬起手来,撒下了一手的齑粉。
“出来,”她道,“还有多少活着的人,你去一并带出来。”
老者的手骤然定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封澄指尖落下的漆黑粉末,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她,目光中是并未消散的警惕:“三刻钟前,这锁头被添了第三重阵法,老头儿身上添了七十九刀——现在演这出戏,莫不是觉得我崔岩是蠢货!?”
封澄耐心耗尽,一把将铁门踹开,狠狠地抓住了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这牢门松得和个饭盒一样,想吃你们还用这么麻烦!赶紧把人带出来,一刻钟也别耽误。”
这一通吼把崔岩吼得茫然了,封澄盯着他,默了默,又道:“崔霁去了赵家,安然无恙。”
“老尊者已知悉此事,如不出我所料,赵家天机师此时已经候在崔府四周了,等负雪公子带着证据出来,崔家血修即可伏诛。”
崔岩愣愣地眨了眨眼睛,封澄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一颗一颗硕大的泪珠从他混浊的眼中滚了下来。
他哽咽道:“我这就去救人,我这就去!”
封澄一把拉住他,道:“先别急,你知不知道你家符阵的阵眼在哪里?”
崔岩一怔,随即道:“百岁堂从左向右数,第七只金貔貅的右眼玛瑙。”
封澄记下,便随着他去开锁,不过片刻,地牢中的崔家人便拖家带口地站在了封澄面前,封澄打眼一扫,二十几人中没一个好皮好肉,不是断了胳膊便是断了腿,还有几个重伤不醒,被血淋淋扶着抱着的。
这群崔家人跟着她向地牢外冲去,很快便来到了地牢门口,门口四守卫见封澄身后跟着如此大一群崔家人,当即大惊失色道:“大人,这这这……这也太多了!”
封澄面无表情道:“上面大人的意思,你倒是插上嘴了。”
为首那人偷偷一瞄,只见这一群崔家人并未上任何枷锁,除了为首那个老头儿和一对
夫妻满脸不能作假的怒色,剩下人的脸上皆有抑制不住的喜色,当即心生疑窦,不动声色道:“大人,您若将这些人全带走,我们自然也是不必在这地牢前守着了,按说如此大事,本应有人来予我们调任,可小的几个并未收到任何消息。”
封澄眯了眯眼,知道这人是怀疑了。
她道:“我只一句话,上面命令,你自管向上面问去。”
守卫道:“不知姑娘说的这个上面,到底是何人?也好叫小的们有个问的去路。”
话已至此,几乎是将怀疑敲在了脸上,身后的崔家人皆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怀抱着孩子的紧紧搂住孩子,扶着伤员的更是额间沁出冷汗。
谁知封澄从腰间摸了摸,竟然捞出一块亮闪闪的腰牌来,她将腰牌丢给那守卫,不耐烦道:“那大人知晓此事要紧,连随身腰牌都给了我,若是出事,他担着。”
这守卫捧着腰牌,仔细端详,封澄身后的崔家人屏息凝神,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时间一分一秒,过得格外漫长,那守卫将腰牌翻过来覆过来地仔细研究,终于抬起了头。
在那一刹,崔家众人的心跳齐齐停跳了一拍,封澄的指尖缓缓地停在了她的手心。
守卫将腰牌还给封澄,恭恭敬敬道:“原来是乌言大人的手令,小的们秉公办事,误了大人时辰,还请两位大人见谅。”
封澄道:“不妨事,事出有因。”
走出许久远,崔岩才敢走上前来,道:“少侠果真胆大心细,若非少侠出手,我等今日定然死无葬身之地了。”
封澄道:“说早了,能不能活得成,还不一定。”
崔岩迟疑片刻,道:“请姑娘明示。”
“现下,我们要到百岁堂去,与负雪公子会和,以及解开崔家的符阵。”封澄慢慢道,“一路上守卫不少,跟紧些。若是出了事,诸位全得交代在这儿。”
对于重伤之人来说,这个要求苛刻了些,封澄的将腰间隐匿符统统掏出来:“大概是不够,先给重伤者用上,以免动静太大惊了人。”
隐匿符可匿气息,却不匿形体,几个重伤者接过,强撑着地点了点头。
“稍微能动的,谨慎些。守卫大致换班的路数我已摸清了,只要不出动静,我一定能把诸位安全送到百岁堂。”
说到此处,有一声弱弱道:“可是姑娘,我们不应该往外逃吗?为何非要去百岁堂。”
众人闻此,皆小心翼翼地看向封澄。
封澄看了看百岁堂的方向,微微一笑。崔岩道:“不破了百岁堂中阵眼,外面的赵家人如何进来?难道要他们以身破阵,伤痕累累吗?”
众人讷讷不语,崔岩又道:“你们之中,有几个能站直了走路的?少侠若不带我们走,只遇到头一波守卫,我们便会被统统抓回地牢里!难道少侠辛苦救咱们出来,就是让咱们再回去的吗?”
封澄向着百岁堂的方向走去,心中想:“其实还有个最要紧的。”
她心底声音微不可查。
“百岁堂中有一人,为我软肋,为我后背。”
第42章 第42章有件事得纠正一下
赵负雪的鼻尖萦绕着似有似无的香气,这气味似有似无,欲拒还迎,仿佛蛇尾巴似的勾人。
崔庆讨好道:“公子上座。”
一股青烟已经从香炉中袅袅而升,香气溢出的刹那,齐遥与崔庆皆陶醉地眯了眯眼睛,赵负雪冷眼看着他们二人的丑态,不动声色道:“只有这种货色?”
崔庆闻言,惊喜无比地与崔庆交换了视线,似乎没想到事情竟能这么简单:“懂了,赵公子见多识广,瞧不上这些。”
赵氏谨慎,教出来的公子定然也会谨慎,崔庆并没有蠢到一开始便在殿中燃“长醉”,他深知,哪怕是赵负雪今日染上了长醉,赵家也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替他戒掉这个瘾。
长醉并不是头一日出现在大夏,平常人成瘾难戒,可赵家那种地方,却很难说有没有另外的法门——万一周寻芳那狠女人当真舍得剜掉赵负雪一层皮呢?他这个引诱赵负雪成瘾的人又该如何自处?
——故而,今日燃香,他便是奔着让赵负雪戒不掉而去的。
屋中所燃香料并非长醉本香,而是齐遥所供给的,香味与长醉极为相似的“诱香”。
崔庆的嘴角微微一勾。
这才是他今日最大的杀招。
这诱香,平常燃着,半分用处也没有,只不过是味道香些,留时久些罢了。
可若是这诱香掺入长醉中,长醉的效力便会像脱了缰的野虎一般成千上百倍地发作出来。
崔庆微微一笑,一粒诱香,便能将一位刚正不阿的如玉君子烧成撒泼打滚、烂泥一样的瘾君子。
且今日他上的可是市面上都少见的纯货,再加上这难得一见的诱香,哪怕是神仙来,今日也定然成瘾!
赵负雪见识过长醉、心有提防又如何?他猜得到长醉,他猜得到诱香吗?
想到这里,崔庆越发兴奋起来,他忍不住开始期待赵负雪成瘾难耐的模样了。
“我亲自来给赵公子取些纯货来!”
赵负雪只抱着剑,静静地等着。
崔庆乐颠颠地去取所谓的纯货了,此时大堂上便只剩了齐遥与赵负雪,齐遥的身体已被这长醉催出了惯性,他一把甩下大氅,眼睛不知何时已经兴奋地盯上了赵负雪
少年一身清风,站立如松,浑身都是令人难以忘怀的少年意气,他往这乌沉沉的百岁堂一站,便如同一湾漆黑粘稠的污水里,骤然钻入了一条清凌凌的银鱼一样。
干净得吓人,傲气得骇人。
可很快,这尾银鱼就要腐烂腥臭,与烂泥水乳交融、难舍难分了。
齐遥心痒难耐地凑过来,绕着他转了转,粘腻道:“公子比我从前见到时,更俊秀了些。”
赵负雪冷冷拔剑:“站远。”
齐遥没想到他还能站稳拔剑,被他这一剑骇了一跳,当即讪讪地后退了一步,他道:“哎,赵公子,不要这么见外,您贵人多忘事,自不记得我,我可记您记了多少年呢。”
说这话时,他的视线几乎能有实质,死死地黏在了赵负雪的脸上,令赵负雪分外恶心。
从这人口中得出的这句话,于赵负雪而言,无异于一条毒蛇吐着信子爬过来。
被血修偷偷地记住许多年,当真是想想就后背发寒。
赵负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又冷又傲的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讽刺:“被赵家打出去的血修不知多少,若要我一个一个记着,那可真是恶心都恶心不够。”
齐遥阴森森地盯着他,半晌,突然道:“恶心?很快,你就不会觉得我恶心了。”
赵负雪连一个眼神也不给他。
齐遥噎了片刻,焦躁地踱了两步,又道:“你有没有觉得身上有些热?或者心口有些紧?”
这时候也该生效了。
说着,他便又不死心地向赵负雪凑过去,谁知还未凑近,门外便传来一声:“齐大人!”
齐遥被打断,深深地看了赵负雪一眼,转身怒道:“不长眼的东西,谁让你这时候过来的!?”
赵负雪看去,只见一人跪在百岁堂前,恭恭敬敬道:“实是有要事禀报。”
那人站在长醉的香气中,岿然不动,想必早已是身经数战的老手了,他跪地道:“乌言大人有两件事要禀报,第一件是崔霁疑似逃进赵家了,咱们的人进不去,请齐大人寻个说得上话的崔家人来。”
齐
遥不耐烦道:“废物一个,抓个半疯的小子都抓不着——我知道了,还有什么事?”
那人沉默片刻,才敢开口道:“大人在追查崔霁途中,碰上了一个血修。”
齐遥挥袖转身,漠不关心道:“这有什么稀奇的,叫他自己跪上来拜会,难道还要我去请他!”
赵负雪眼神微动。
那人支支吾吾:“这……这……”
齐遥:“怎么?”
“小的冒犯……听乌言大人说,那血修的来头恐怕不小。”
齐遥不傻,自然能听得出来此人的弦外之音——话里话外,倒是他应该去拜会那位血修!
他气得要笑了,道:“废物,灭自家志气,长他人威风,天下岂有你这样给人当下属的,扣着自己老大给人磕头。”
那人当即闭嘴了。
他也委屈,在血修之道中,哪有什么老大不老大?无非是拳头硬的和拳头没那么硬的。
若是得罪了乌言口中的上古大修,他觉得还是死在自己老大的手下比较划算。
血修的煞气,可全都是实打实的人命啊!
齐遥慢慢道:“你说说,那血修长什么样?”
他心中仍有一份顾忌,近日那几个老东西活动也频繁,若是有正好晃到洛京的,也说不定了。
“是……是个年轻女人,穿一身鹅黄外裳,行走如风,身量略高,手里拿着一杆长枪……”
只这么说着,齐遥便烦了:“哪里来的无名鼠辈!!”
他总觉得这个描述诡异地熟悉,细细一想,似乎不久前在哪里见过一个眼睛很大的、行走如风的人。
下属不敢多言,诺诺一声,便要退下,倏然齐遥回过头来,又道:“崔老狗取个东西,半日不回来,你顺路去后面看看,他莫不是自个儿偷吃上了!”
话音未落,便有一道女声笑道:“不必寻了,我将人带到了。”
这声音在黑压压的大堂中显得分外清晰,就连堂中弥漫着的粘稠香气都被冲去了些。
崔家何时有这样一个人?齐遥的眼睛眯着看过去,只见一人背光而来,左手拖着一个肥胖瘫软的身影,右手一杆长棍,齐遥正疑惑这长棍是什么意思,却见她抬手一甩,亮出了枪尖。
齐遥猛地瞪大了眼睛——他知道这描述哪里熟悉了!
跟着赵负雪走进来的那个不声不响的侍从,可不就是一身鹅黄外裳吗!
那下属一见那长枪,当即连滚带爬地跑到了齐遥的身后,失声道:“大人,是她,是她!”
齐遥猛地睁大了眼睛,他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赵负雪——可她是跟着赵负雪进来的!
他赵负雪从小到大,不知多少血修想要他的命,不知多少血修想把他的血肉一口口咂摸了个干净。
可此时此刻,他竟容许一个血修站在他身边?!
齐遥看了赵负雪,又看了看封澄,又难以置信地盯向了赵负雪。
随即,他看到赵负雪那副永远的都是冷冰冰的、不是杀意就是寒意的眼睛里,露出了些微不可察的笑意。
那笑意如星点似的,转瞬即逝,却夺目无比。
齐遥的心底陡然起了莫名的怒意,他危险地眯了眯眼睛,终于将视线分分给了封澄。
一个年轻的血修。
齐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心中慢慢升起了一股难以置信的感觉。
难道说,整个血修界使尽了各种手段,仍然吃不到的赵负雪,就这么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给勾走了?
她浑身上下看起来并没有丝毫的异常之处,长得不错,可绝对没不错到能让赵负雪神魂颠倒的程度,修为不错,可想必也不会强到能逼迫赵负雪屈服于她。
论财?论权?
对第一天机世家的公子以此相诱,就如同给皇帝送龙袍,纯粹多余。
她到底是怎么钻到赵负雪身边去的?难道是她藏得特别好,令赵负雪看不出她是血修?
对,齐遥这么想着——此时此刻,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赵负雪走到了封澄身边,低头,眉眼含笑:“如何,可还顺利?”
她将崔庆随意地一甩,目光便在大堂中梭巡,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堂前的那两排金貔貅上:“顺利是顺利了,恶心也的确恶心了。”
崔庆哆哆嗦嗦地滚在地上,怀中抱着的长醉香撒了一地,他道:“你,你是什么人!”
封澄居高临下道:“来送你上路的人。崔家主,你崔家地牢地下,可是热闹得很啊?”
地牢?
崔庆终于反应过来了,他当即指着封赵二人,浆糊一般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了;“你们两个,是合起伙来骗我的!你们是崔霁拉来的救兵!”
他顿了顿,难以置信道:“你一个血修,怎么和赵家搅合在一起,管血修的闲事?”
赵负雪忽然一笑:“有件事得纠正一下。”
“她是和我搅合在一起。”
“和赵家没关系。”
第43章 第43章无师自通的小师尊
赵负雪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令整个大堂沉默了一下。
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飘向封澄,封澄却没注意到赵负雪方才说了些什么,她聚精会神地盯着堂前金貔貅,小声道:“你们家的人安排好了吗?”
赵负雪闻言,有些哑,片刻,挫败道:“方才你我来时,赵家之众便已然包围了崔府。”
封澄有些讶异,旋即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今夜这事便简单了,你我开了阵法,把这血修押出去便是了。”
她这句话并没有刻意地压低声音,饶是被长醉熏得昏沉,齐遥还是忍不住冷笑起来:“好大的口气。”
崔庆却急了,伸直了脖子道:“你赵家与崔家皆为世家,怎能率众围我府邸!、崔家家事,岂轮得到赵家来处置!”
不料赵负雪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事到如今,你倒和我说这是你崔家家事?”
他走到香炉旁,信手打开香炉盖,忽然便笑了:“你意图引诱赵家公子用香成瘾,总不是你崔家家事吧?”
此言一出,崔庆便软倒在地:“……你知道?”
旋即,他怒吼道:“你知道,你还是进来了!你故意的!”
崔庆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死死地盯着赵负雪,似乎不敢相信,赵负雪竟然默不作声地铸了这么大一口黑锅,悄然无声地就扣到他头上了!
引诱赵家公子用香成瘾,他都不敢想,若是叫周寻芳得知了此事,崔家上下能不能有一条活命!
他是这么想了,可看赵负雪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显然是没做到的!
怎会如此?不是说赵家公子光风霁月,行事最为磊落,哪怕是江湖之上,众人也要赞一声侠义之人的吗?
他这般行事,鲁莽又大胆,难道他就不怕真的用香成瘾,戒也戒不掉吗?
这真是他熟知的、赵负雪的作风吗?
不,崔庆缓慢地眨了眨眼,终于发现了今晚的不对之处——若是他从前认得的那个赵负雪,今日连出现在崔府都不会。
什么崔霁的死活,什么崔家的死活,在这负雪公子眼底,统统是脚下泥尘!
莫说以身涉险跑来崔府管这件闲事了,崔霁死在他眼前,他都不会多分过一个视线来的。
赵家公子之无心薄情,他前几年便有所领教了。
江湖几年游历,竟把这清雅公子养成了一个多管闲事的狐狸。
赵负雪笑而不语,他看着封澄,认真道:“在京城,自然不能用江湖上的手段,将崔庆一剑捅了倒是简单事,只是崔家这一窝毒蛇,可就难清理了。”
封澄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
崔庆打断道:“可那长醉……你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赵负雪瞥了他一眼,良久,才道:“这香对我没用,从来都没用。”
“即便是作恶,也是做不明白,做蠢货做到崔家主这个份上,到底还有什么意思。”
听闻这句话,崔庆终于两眼发直,颓然地跪倒在地。
琢磨来琢磨去,连压箱底的好货都拿出来了,独独没有算到,长醉对赵负雪没用。
他狠狠咬牙——诱香能千百倍地放大长醉的效果又如何?
长醉是零,千百倍了也是零!
齐遥目不转睛地将封赵二人的
一举一动收归眼底,他并没有放过赵负雪面对封澄时细微的神情变动。
他惊骇无比地发现,雪人儿一样薄情冷淡的赵负雪,在面对那来路不明的血修时,露出了几乎能称之为鲜活的情绪。
喜,忧,期待,沮丧。
桩桩件件,旁人做了不奇怪,可做这些事的是赵负雪,这些事情便诡异到了一种连血修都接受不了的程度了。
这些情绪他也见到过,平常凡人家男子对上家中妻子、情窦初开的少年碰上心爱女子时,通常都是这副模样。
如此模样的男子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那血修可对他恣意驱使,任意挑逗了!
别说咬他一口肉,喝他一口血,齐遥甚至觉得,哪怕那血修要赵负雪抽出一根骨头来给她,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越想,齐遥的牙就越痒,他盯着封澄的目光几乎要喷出火来。
她怎么能!她怎么敢!
整个血修界垂涎数年的赵负雪,就这么成了她的囊中之物了?
封澄总觉得背后寒毛直立,有种被什么东西盯上的感觉,她将目光梭巡片刻,准确地锁定了站在对面的血修。
这血修死死地盯着她,目光几乎能喷火,好像她与他有什么血海深仇一样。
这人谁?她从前认识吗?
封澄正奇怪着,那血修却陡然一甩手,掌心中霎时多了一条链刃,封澄心道一声不对,抬枪顶上。
这种软绵绵的兵器从来都是封澄最不愿处理的,正面交锋不得,阴招倒是不少,稍有不慎,连兵器也要被这链刃卷走。
不过血修倒没有武器脱手的顾及——长枪本就为她自身鲜血所化,旁人绞走,不过是绞了一汪血。
她对赵负雪道:“从左往右数,第七只貔貅的右眼玛瑙。”
虽不知他为何骤然发难,封澄还是提枪上了。
双方都是修炼有成的血修,煞气翻腾,可只一击,两面便试出了对面的深浅。
齐遥的一张脸已然惨白,他的手轻微地发抖,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链刃。
怎么会,怎么会?
此时此刻,他看着封澄的眼神,与见了活鬼没有任何区别。
她压过来的枪,她身上翻腾的煞气,她身后站着的厉鬼亡魂。
都在这同一时刻,存在感异常鲜明地喧嚣着。
齐遥在这刹那,几乎瞪圆了眼眶,他艰难道:“什么人……你是,什么人……!”
封澄道:“送你去见阎王的人。”
封澄灵气煞气都极为了得,体术也了得,几个来回,齐遥这常年泡在毒香的虚身子便顶不住了,偏生此刻,外面传来数道破空之声,齐遥面如死灰地抬起眼来,只见周寻芳立在对面屋脊上,居高临下,身边数个白衣人依次落下,腰间剑光无比熟悉,且整齐划一。
那周寻芳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穿黄褂子的人,即便是齐遥看不懂,崔庆也看懂了。
他难以置信——就这么短短一会儿,赵家不光纠集了人来,还把宫里的人也请来了!
与此同时,院子中又不知从何冒出了一些破衣烂衫、血迹斑斑的人来,崔庆定睛一看,险些当场昏过去。
谁把地牢里的崔家人放出来了!
为首那老头他最为熟悉,当日迎齐遥进府,这崔岩便是反抗得最为激烈的!
这光棍老头,一无妻儿,二无父母,威逼利诱皆不作效,齐遥将他扣在地牢中,日日取血剖肉折磨,折磨了半年有余,这老头仍吊着一口气不肯死。
崔岩膝行几步跪下去,大哭道:“还请老尊者为我们做主啊!”
崔庆指着他,你你你了半日,周寻芳冷眼不语,封澄将齐遥拧出来,反手摔在众人前,正要回头去看赵负雪,不料赵负雪陡然脸一白,随即腿一软,眼看着就要倒下去。
封澄吓了一跳,当即什么也不管不顾了,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扶他,赵负雪比封澄高出许多,也宽上许多,可这一着,他几乎柔弱地倒在封澄怀中,封澄霎时脑子便空了。
方才还好好的,为何这么一会儿,便突然倒了?
封澄心乱如麻,陡然又觉得肩上之人的身体骤然滚烫了的起来,她连忙道:“老尊者,赵公子出事了!”
周寻芳的眼睛扫了赵负雪一眼,当即嘴角有些抽搐。
她的脸向来是严厉无比的,此时此刻,身边人却在她脸上看到了一股类似于无可奈何的情绪。
周寻芳不忍直视道:“下去,看伤。”
话音方出,身边穿着黄褂子的人便拦住了她,他面色沉重,盯着赵负雪的脸似乎有所迟疑:“老尊者且慢,我瞧着公子这样子,倒不像是伤啊病啊什么的。”
周寻芳的脸上露出了一道恰好的疑惑:“怎么?”
黄褂子道:“这样,我来为公子看诊。”
崔庆在下面面如死灰,看着周寻芳与身旁姓姜的一唱一和。
演,就能演,真是能演!
从老到小,从里到外,统统该滚去那戏班子里唱戏!
那赵负雪方才亲口承认了长醉对他无用,现在摆出一副用香成瘾的样子给谁看!
崔庆由且悲愤不绝,一旁的齐遥却是脸黑似锅底。
旁人看不出来,他看得出来,就方才封澄转身那一瞬,赵负雪不动声色地捏了身上几处穴道,随即当着她的面,脸色变白,又突然变红,最后顺理成章地倒在她身上。
如此流畅,堪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齐遥气得心底大骂——赵负雪这做派,和他第四十九房姬妾讨宠时有什么区别!俩人连倒下的幅度都一模一样!
他一介大家公子,是如何学会这起做派的!
齐遥的目光又落在了一旁的封澄身上,只一眼,他又噎住了。
她的脸上是如假包换的焦急与茫然,那黄褂子下来把脉这会儿,她恨不得钻上去替了赵负雪了。
齐遥忽然便有些怜悯了。
——他能看清姬妾的伎俩,并且乐在其中。
可这年轻的小血修,显然是被赵负雪糊弄跑了,还在这忧心忡忡呢。
他忽然便感觉赵负雪这做派合理了。
究其根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无师自通,不过如此。
第44章 第44章少女的躯壳下,栖息着万……
崔府上下一片寂静,连重些的呼吸声都不闻,众人屏息凝神,等待着那黄褂子宣告赵负雪的伤势。
那人摸着下巴,沉默片刻,支支吾吾道:“老尊者!公子似乎并非外伤,而是……”
周寻芳面色淡淡:“不必吞吞吐吐,直接说了罢。”
黄褂子道:“是,小老儿学道不精,这么看上去,公子像是用了香……”
用香,这已经是足够委婉的说法,在场的众人皆是见过世面的,此时看赵负雪的样子,哪里会不知道这个“香”是什么香?
赵负雪的头埋在封澄肩上,软绵绵的,是被折磨狠了的模样。
崔家的死寂,比子夜更寂。
崔岩率众,跪地磕头,涕泪不绝道;“老尊者,姜大人,崔家血修作乱多日,上私卖毒香敛财无数,下屠戮无辜修行禁术,请老尊者去地牢看看,那血肉还未干啊!”
众人的目光小心翼翼地、不约而同地,移向了立于崔家最高处的那个女人。
崔家立家为财,故整片崔府大宅中,立了一只巨大的貔貅。
那貔貅足足有一个百岁堂高,周身皆以金片贴成,金光灿灿,宝光璀璨。
忽然,众人的耳中闪过一道惊天动地的霹雳之声!
这声如同山崩于面前,离那貔貅近些的人,竟然被这道轰鸣震得晕倒在地,这道雷声仿佛一圈圈的水波一样震散开来,远远处数座民宅接二连三地亮了灯,空无一人的街道里也陆续有人持灯出来探头探脑。
那原本坐着一只硕大貔貅的地方,已然便成了骇人的天坑。
周寻芳冷冷道:“崔家血修,不留活口,其余
之人,押走。”
赵家众修士森然拔剑,只听剑啸,不闻人声。
洛京七月十六,夜,天雷降世,横天霹雳,是为洛京震悚。
有路人传言,说是七月十六那日,崔家的门槛漫成了红色。
七月十七日,是赵负雪昏睡过去的第二日。
封澄从门口侍从的手中接过汤药,抬脚推开了赵负雪的房门。
他的屋子简洁干净,摆设不多,花样也少,看着简朴又干净,唯有屋中燃着的袅袅香气一粒千金,是常人难得一见的宝物。
侍从恭敬道:“公子怕药味熏着了姑娘,特命人换了这味香,想是姑娘喜欢。”
封澄不做声地关上了门。
她垂眸盯着手中药碗,后背倚在门上,半晌,无力地捏了捏鼻根,反手把药放在了门口花案上。
、
赵负雪用药的时候,从不燃香,他鼻子挑剔得很,知道药气混着花香是很难闻的。
封澄走进内室,只见赵负雪躺在床上,微微闭着双眼,雪白安静地躺在榻上,许是听到了封澄的动静,他困难地睁开了眼睛,虚弱道:“你来了?”
她应了一声,熟练地走到窗前花案下,拖了一只软凳出来,赵负雪很注意地看着,眼睛微微眯了一眯。
封澄坐到赵负雪面前,面无表情道:“听说你不肯喝药,闭门不出?”
赵负雪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就要坐起来:“我本就没病,喝药做什么,这几日闭门不出也只是演给外人看——谁去惊动你了?”
赵家上下严密如铁桶,若无赵负雪授意,谁敢把这消息捅到她的耳边?
封澄发现自己越发看不懂面前这个小师尊了,于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演。
他身上月白的寝衣随着他坐起身的动作而有些滑下,赵负雪却浑然不觉似的:“只是昨日那一番动作,勾起了在古安的旧伤,祖母令我闭关,也借此养一养了。”
古安那男鬼始终是她心口的一道刺。封澄本存的看好戏之心登时烟消云散了。
她有些焦急地上来,抬手便要扯开赵负雪的胸口。不料还未扯出那道狰狞的伤口,这番动作倒是把赵负雪给吓得有些脸红了,他一把抓住封澄的手,呼吸略有急促道:“你……你先等等。”
她抬起眼来,才察觉到这个动作的微妙之处。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个靠在榻上衣服半敞敞,另一个一半身子都压了过去,还扒着人家胸口不撒手。
好一副登徒子登堂入室的模样。
不过此时若是真退了,反倒是坐实了登徒子的名号,封澄不管不顾地上去:“等什么等,我又不是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看个伤难道还要等你排个黄道吉日吗?”
赵负雪果然挂不住他的衣服了,月白衣襟被封澄毫不留情地扯到一旁去,赵负雪略有无奈地倚在床头,露出了胸前那道隐隐渗血的伤口。
即便是知道赵家人极为强悍的生命力,即便是知道这道穿胸之伤对赵负雪算不了什么,封澄的心还是揪紧了。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抚上去,检查道:“还好,不严重。”
她的呼吸打着圈儿,轻轻地扑在他的胸口。
赵负雪垂眸看着伏在胸口的封澄,心中忽然便失了智。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她不知道我的心意吗?”赵负雪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了莫名的怒意,“她是没有半点儿警觉之心吗?”
这道伤却将封澄的记忆唤出来了。
她微微垂下眼睛。
这伤口毫无疑问,就是见素的剑痕,封澄一再确认——她不会认错赵负雪的剑。
那么这事情便奇怪了,赵负雪被那男鬼所伤,结果伤口却是他自己的佩剑。
可赵负雪被她拉出来时,手上明明握着见素,事发突然,那男鬼也不会好心到捅了他一剑,再把配剑还他。
这么一想,竟然只有一个解释了。
男鬼也有一把见素。
一想起那世上罕有的悍然灵力,封澄的心底贸然而起了一个绝不美妙的猜测。
这猜测自打从古安回来,便被她强行抑在心底,绝不肯多想一丝。
时至如今,也是这样。
她垂眸,指尖轻柔地落在伤口上,不动声色道:“这剑上有寒气,你伤口不愈,或许是这寒气的缘故,养伤要慢慢养,不急在这一时。”
赵负雪被她摸得心乱如麻,竟没听出这句话的半点儿不对,见封澄收手,他也回神道:“崔家的事如何了?”
封澄敛眸,眼底情绪不见踪影。
“崔家地牢被打开了,粗粗一算,白骨八十余具,皆是修士。男女老幼、崔家内外都有。”封澄言简意赅道,“地牢地下还有个血池,齐遥的嘴撬不开,姜家用了重刑,也没从他口中得出那血池的用处。”
赵负雪皱眉:“那些长醉如何处置了?光凭齐遥一个小小血修,定然是调不了这么多长醉的,且诱香这东西古怪,不像是他能拿出来的东西——他背后定然有人。”
封澄摇摇头:“这些事情似乎并不向外透露,我无从得知,至于你说的诱香……”
她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了一只小小锦囊,打开,里面是一只锦盒,再打开,是几粒香饵。
“查过了,”封澄道,“是血修将人的骨头吮吸取用尽后,磨成粉,再添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所制的。”
二人沉默了。
封澄道:“你昏迷这两日,崔家已被崔岩接管——就是那天跪下去的老头,他将崔家地牢从头到尾挖开了,从此崔家,再无地牢这种东西。”
“至于崔霁,他被崔岩按回了天机院,此时此刻,应该在年院长那里。”
接着,封澄又笑了笑:“听年院长那里说,崔霁闹得要死要活,非要参进天机军里去,无论是崔家拦还是他爹娘拦,都拦不住他——他爹是助他此次逃出的大功臣,断了一根腿,都要拎着拐杖子打他,还是劝不住。”
赵负雪静静地听着,在封澄说到天机军时,他敏锐地觉察到了封澄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他想了想,转了个弯,“觉得崔霁进天机军如何?”
封澄还真认真想了:“年轻莽撞了些,毕竟天机军直面魔族,并不是一个连结业考核都通不过的天机师适合去的地方。”
赵负雪等着她接着向下说,果然,封澄又笑了,身上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松快之意:“不过年轻人想要历练,去长煌大原吃两年风,倒也不坏。”
“从人间走到沙场的人,心底大概都有什么东西想要护着。”
“天机军要紧的,就是这个‘护着’,至于本事如何,灵力如何,其余如何,统统不如这个东西要紧。”
“如果崔霁要投军,我并不意外。”
赵负雪专注地看着封澄,屋中清甜的花香气一时间荡然无存。
她穿着一身软绵绵的鹅黄外裳,这个颜色柔和,谁穿都无害,头发被哪个侍从梳成了精妙繁杂的款式,赵负雪总觉得似乎在哪群贵女的头上看见过。
封澄长得好看,年纪又小,垂着眼睛乖乖坐着,看着便像是京城里不谙世事的少女——还是被父母娇惯在手心里长大的那种。
可她说起这些话时,他却觉得这副少女的躯壳下,栖息着万里黄沙。
那是魔与人的交界之地,那是每一寸都被血染透的荒原。
旁人说起来长煌大原以及它背后所代替的天魔来,不是愤愤便是怯怯,哪怕是最为顽强的天机师初入长煌,也不免要被其骇伤几日。
而她平淡无比,心平气和。
就像是身经百战的将军。
第45章 第45章“不算认识,”它笑了笑……
封澄说着说着,便有些困了,她发觉在赵负雪身边时,她总是分外容易睡着。
赵负雪不动声色道:“困了吗?”
封澄打了个哈欠:“不妨事,出去吹吹风就好了。”
赵负雪轻轻偏了偏头:“困了,不要硬撑。我院中有屋子,干净,从没人去睡过,你去打个盹。”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封澄更困了,她索性站起身来,勉强抵抗睡意的侵袭。
说来诡异,她当年行军夜袭,几天几夜不合眼的时候也有,可从未像在赵负雪身边这样困过。自从修血道后,她几乎连睡眠都不需要了,一日睡上一两个时辰,便能活蹦乱跳忙碌一整天。
他好像一味专对她生效的安眠香,少年时头痛失眠,什么药都不管用,她便攀上师尊的屋顶,即便是在砖瓦上夜风中,她也能睡得安然。
不过此时日头高照,绝不是睡觉的时候,封澄活动活动,和赵负雪告辞。
“前些日子护国大兽的‘口粮’被崔庆扣着,现下崔庆伏诛,也是该办正事的时候了。可惜了,如果赵公子身体康泰些,便能和我一起去押送口粮了。”
不过看了看赵负雪身上的伤和雪白的脸色,封澄还是笑了:“开个玩笑,你好好休息,晚些我再来看你。”
说罢,封澄转身便走了,听着门合上的声音,赵负雪的眼底霎时有些幽深。
他的手抚上胸口的伤。
片刻,那伤口又沁出灼目的红。
他却浑然觉不到痛一般,待又愈合的伤口被撕裂,他才站起身来,粗粗将伤口一包,随即起身,披袍提剑,向门口走去。
门口侍从见赵负雪出来,司空见惯一般,恭敬又沉稳道:“赵公子,齐遥已被提到了赵府,老尊者吩咐,只要他舌头是全的就行。”
赵负雪冷冷地踏出门,目光中是沉静如水的杀意:“去回老尊者——我尽量。”
封澄刚走出赵负雪的院子,先前的沉沉困意便一扫而空了,此时此刻,她哈欠也不想打了,眼皮也支棱起来了,浑身上下的精神仿佛才灌下去三百碗浓茶,几乎能提着枪把洛京杀个七进七出。
本来押送口粮的活是赵负雪去做的,封澄本不欲插手这等家事,可周寻芳对她明说,押送口粮,便能亲眼见一见护国之兽,如若将其伺候高兴了,兴许还能摸一摸。
封澄那一颗动物之友的心可耻地萌动了。
她搓了搓手,心痒难耐:“说来我还不知道这大兽是圆是扁,从前只听传说,可偏生从未见它醒来,这个机缘不凡,不去的不是人啊。”
可还没等她高兴多久,那几车护国大兽的口粮便被拖了出来。
封澄看了看,登时笑不出来了。
她拉着为首的赵家修士,难以置信道:“劳驾,诸位真的没有拿错东西吗?真的没有把补充到赵家兵器库中的武器拖过来吗?”
从赵家正门到崔家大门,停着一波又一波的车,皆由乌黑油亮的大青牛所拉,车上的东西垒得结实,在日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是的,赵家拉来的口粮,全部是上好的兵器,全部是被打磨得熠熠生辉的金属。
封澄一时之间错乱了,她的脑海中关于镇国大兽的模样来回破碎——这实在令人难以想象,是什么样子的生灵,才会一车一车地吃金属?
怪不得口粮要由崔家准备——除了崔家那个金砖贴墙的家底,谁能供得起它这么吃饭?
赵家侍从道:“并未带错,今日崔家送来兵器共一百余车,皆是开过刃的——这便是护国大兽的口粮了。”
他道:“我等只能将口粮送至禁地外,不得入内,还请姑娘引青牛入禁地,喂大兽口粮吧。”
封澄凌乱地接过了头牛的缰绳,那青牛颇为乖觉,不用多么狠拉,便顺着她的脚步跟了过来,身后一串的牛也随着头牛的步子跟过来,头牛走得极为稳健,一步一个脚印,封澄不由得走了神:“话说赵家的牛也随赵家的人吗?怎么看起来眉清目秀,还带着股气定神闲的样子?”
禁地居于赵府深处,赵府依山而建,前临长街,后有清幽,清幽易得,闹中取静却不易得,封澄带着牛,越往里走,越是咂舌。
京城寸土寸金,一个破民宅便能要了她不知多少年的俸禄,她一边领着天机院的补贴,一边领着朝廷的俸禄,两份收入,却还是得勒紧裤腰带买房。
而赵家这帮丧尽天良的家伙。
——在寸土寸金的洛京搞了一排山。
封澄磨了磨牙,久违地仇富了。
幽静之处,更有更幽之地,越走,越是昏暗,不知何时风起,吹起了一地残碎竹叶,摇动了林中之竹,竟让她在这七月盛夏里感到了一丝寒意,封澄抬头看着篆刻着“禁地”的石碑沉默了:“……”
竹林内似乎有嚓嚓之声,似乎是什么动物在咀嚼东西,封澄吞了吞口水,心道:“这动静不妙,莫不是这护国大兽饿得狠了,开始逮人吃了?”
偏生此时,那一路乖顺的青牛昂起头,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哞——”
封澄的心跳随着林中的咀嚼声一道停止了。
忽闻地内一阵地动,随即便是山林呼啸、群山倾倒的动静,封澄见事不妙,心中大骂周寻芳坑人,抬手便一挥,露出了掌心长枪。长枪出手的刹那,便是一道漆黑庞大的影子闪电似的向她袭来,一道利爪陡然便向她面门击来,封澄举枪相抗,二者击出了清脆的金属之声。
那黑影疑惑一声——封澄诡异地在它的动静里听出了疑惑的意味,然后抬口便咬,谁知一口咬下,只听铛地一声,却不见封澄断枪,封澄收枪为血,又化血为枪,随即反手落枪,铛地一声,劈向了那黑影的脑壳。
一人一兽过招,短短瞬息,几次交锋,皆不见对方落败之色,反而激得禁地竹叶飘零、石块飞散、尘土飘零,哪里还有半分清幽气味?
此时此刻,只有那一头端庄的青牛,老神在在地享用着不知道哪个胃袋里的反刍。
护国大兽不动用分毫灵力,只用体术与她搏斗,封澄只见它身法极快,力道极大,且好似源源不尽一样消耗不绝,她许久未碰到与自己体术相当的对手,封澄越打,眼睛越亮。
几番交锋,她也看清了大兽的样子,出乎她意外的,这并不是什么奇形怪状的怪兽,而是一只活生生的动物。
它的样子十分威武,周身漆黑,身覆坚甲,与麒麟样子相似,只是眼圈通黑,仿佛被什么捣了两拳。
战至此处,封澄心底竟生了几分结交之意,那大兽见她饶有兴味,不知为何,竟然停手了。
它身体一晃,一个假招,虚晃一枪,便窜身落到了青牛身后,低头便叼走了漏在最外的一杆长枪,咔擦咔擦地嚼了起来,看起来是不想打了。
封澄好奇地走近,道:“您便是护国大兽本兽吗?”
大兽瞥了她一眼,转身便又大吃大嚼起来,封澄眼尖地发现,它似乎对长枪情有独钟,一车的兵器,只挑露出来的长枪吃。
她心中好笑,继续道:“赵公子身体抱恙,今日来不了,所以老尊者便派我来了,冒犯到兽大人非我本愿,还请兽大人恕罪了。”
它偏过头,旁若无人地继续吃,好似听不懂人话。
封澄挑了挑眉,忽然越过它,径直走向身后的一群牛,一杆一杆地将车上的长枪都取了下来,护国大兽又偏过头,停下了咀嚼的嘴,看着她的动作。
看样子,封澄是打算把长枪全部取来赔罪了,大兽昂起头,不动声色地等待着封澄靠近。
谁料封澄取了枪来,竟轻巧地使了个踢枪,那枪好似长了眼,竟然嚓地一下,向它扎了过来!
大兽飞快一闪,目瞪口呆。
她如法炮制,一杆一杆的枪飞了出去,大兽眼看着群枪飞来,当即叫道:“你玩不过就耍赖啊?!”
封澄瞥了它一眼:“大人,做兽呢,要有做兽的样子,开口说话这事太诡异了。”
护国大兽咬牙瞪
她,一杆枪恰好扎在它眼前,枪杆由且颤抖不绝:“天上天下,古往今来,开了灵智的神兽只我一个,我会说话有什么奇怪的!不就是一会儿没说话么,你至于这么小心眼。”
封澄站起身来,心中却是奇怪。
这护国大兽她从前也听说过,听说是最为神圣、凛然不可犯的战兽,为大夏王朝护国之兽,哪怕皇家那群人没几个正经修士,可就凭这镇国兽站在皇族身后,这皇权皇位便是稳的。
此时此刻,这大兽在她面前,又是跳脚又是耍赖,虽勉强端着一副大兽的威严,可观这模样,她竟觉得这大兽在与她玩耍。
这就奇了怪了,她何德何能,能让大兽一碰到她便清澈纯良起来?
于是封澄想了想,试探道:“你我,从前认识吗?”
大兽挑着眼前的枪开始吃,口齿不清道:“不认识。”
不认识?
封澄此时不是奇怪,而是活见鬼了:“大人真是平易近人。”
大兽一边嚼着,一边瞥了她一眼,似乎非常满意封澄此时的表情。
封澄便等着它一车一车地吃。
它从日上三竿吃到夕阳西落,又从夕阳西落吃到月至中天,地上铺着一层铁屑,封澄耳边的咀嚼声响了一日。
终于,它看着始终盯紧它的封澄,开口了。
“你很耐心。”
封澄偏了偏头:“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我不会走的。”
大兽看着她,一双兽瞳里映着她的脸。
她专注地看着它。
刹那间,大兽便知道了。
封澄是带着答案来问的。
“不算认识,”它终于笑了笑,“只是见过。”
第46章 第46章成魔之路,没一个人挨得……
夜已深了,月至中天,四周已变得很静了,地上的铁屑皎白,仿佛落了一地的霜。
封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疑问得到确认的这一刻,她却笑不出来。
手脚逐渐发麻,心跳越跳越烈,疑问几乎要从她口中冲出来。
今时是天征四年七月十八日,按她前世的年纪来算,这一年她还没出生。
那么这寿命悠长的护国大兽,是如何在很久之前,就见过她的?
封澄还待再问,不料护国大兽踩着一地银霜似的铁屑,擦过她的肩膀,懒洋洋地向禁地深处走去:“不要再问了,再问我也不会说的,你有要问的问题,我也有要交代的人,同你说多了,我怎么交代。”
它的身影渐渐隐没在了漆黑的禁地中,封澄怔然立在原地,四周冷风萧萧,她握着青牛的缰绳,心底忽然茫然了。
想也不想地,封澄扬声道:“告诉我你的名字!”
少女的声音在禁地回荡,回声一波一波地荡出去,许久许久,久得封澄以为没有兽会回答时,禁地深处悠悠传来了一声:“从前之人,称我为八方。”
八方。
封澄将这个名字记诵在心底,暗暗念了几遍,随即转头,牵起青牛,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她笃定,将来一日,她还会再和八方打交道的。
为什么寿命悠久的神兽,会说在很久之前,就见过她了?
是相貌相似?是转世投胎?还是说像她这次重生一样,死了之后,又另跑到更久之前的往世了?
她心事重重地走出了禁地,一抬眼,忽然想起来什么,暗叫一声完蛋。
今日去看赵负雪时,与他说了要晚些再去看他,可谁知在大兽这里拖了这么久,现下看看月色,当是丑时左右了。
这个时候,别说一贯早眠的赵负雪,就连她也该睡了。
“不如今天就放他个鸽子?”封澄心中嘀咕,“反正此时他也睡了,我深更半夜过去,扰了他清净不好,不如明日再给他赔罪吧。”
可万一赵负雪等着她怎么办?封澄纠结片刻,还是走向了赵负雪的院落。
若放在古安时候,封澄是不会觉得深夜跑到赵负雪的屋子里是件多么冒昧的事的,大不了就是个负雪亦未寝,急头白脸吵他起来,不过见一张带气的俊脸,挨一顿不痛不痒的数落。
可偏生前几日,这糊涂种子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于是她站在他的门前,却下不去手敲他这个门了。
封澄咬了咬牙,纠结片刻,心道:“去他丫的,前怕狼后怕虎,封大将军何时孬种至此了?!”
她抬起手来,轻轻叩了叩窗棂,道:“赵公子,你睡了吗?”
屋内寂静无声。
难道是睡了?
封澄莫名觉得心中不对劲。
赵负雪的院子不要人夜间伺候,只有院外几个守夜的护卫,她左右看了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抬手便推了门,提步进去道:“赵公子,我进来啦?”
回答她的是一屋的寂静,漆黑一片,没有呼吸声,也没有赵负雪身上的冷香气。
封澄走到他的榻前,看着整洁且一丝不苟的床榻,皱了皱眉。
***
今日见血,白衣不宜。
牢中黑火摇曳,赵负雪的脸半隐在阴影中,令人看不清他眼中情绪。
他穿着一身漆黑劲装,一头墨发被一根同色发带高高束起,露出了一双剑眉,以及剑眉下沉水似的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