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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为刺眼的,是他面前的人。

那人早已看不出人形来,周身皆是新鲜血痕,按理说常人受此千刀万剐早该死了,可细看他伤痕,却发觉这伤刃刃剜足,却不致死,可见执刑之人手法高明。

这种时候,无论谁看到执刑的赵负雪,都说不出一句“君子如玉”来。

他的锋利,他那居高临下、目中无情的睥睨与傲气,在这身黑衣之下越发灼目,几乎锐利得能刺伤人。

侍从将一张座椅摆在了齐遥面前,赵负雪不紧不慢地坐了,他盯着挂在刑架上的齐遥,缓声道:“只凭你平日罪状,便足够送你去见阎王,此时老尊者给你条活路,把你知道的说出来,饶你不死。”

齐遥挨了赵负雪的重手,此时连眼都睁不开了,他勉力撑起一条细缝,呵呵冷笑道:“没曾想赵公子看着文雅,下起手来,却比我们这些血修还狠。”

赵负雪眉心不动,抬起食指,只听一声剑啸,又是当口一剑。

齐遥偏开头,半晌,他终于忍耐不住,道:“你想知道什么。”

赵负雪停手,道:“你的香料是从哪来的。”

齐遥闻言,竟哈哈大笑起来:“赵公子,这话我若是说出来,下场连落在你手里都不如,还不如多挨你几刀,死了了事。”

他慢慢道:“敢杀赵家放出来的人,倒是胆子不小。”

黑吃黑?倒不像,越是这些散漫不成派别的血修,越是怕碰上赵家这等秩序森然的庞然大物,公然杀了赵家审讯出来的人证,几乎等同于对赵家挑衅。

一帮溃不成军的血修,几队赵家修士出手,便灭得差不多了。

他眼神暗了暗,心底有些不一样的猜测。

这么想着,齐遥也觑着他神色笑了:“我可什么都没说,赵公子,你乱猜的,莫要怪我。”

赵负雪冷冷道:“血池是做什么的。”

齐遥挑了挑眉——他眉毛上淋着血,挑得分外吃力:“赵公子,此时血池里的人都死绝了,再问这,可有意思?”

他又继续道:“总之呢,血池里的所得,我一口也没吃到,便被你们连锅端了。既然我没吃着这个罪果,你们又何必审讯我的罪因呢?”

这番恬不知耻之言,一旁的侍从绷不住表情,当场道:“岂有此理,救人是封姑娘做的,又不是你良心发现把人放了——你好不要脸!”

一听到说起封澄,赵负雪的眉微微松了松。

不知她忙完后,什么时候来找他?

他一想起封澄,心口便又软又酸,此时此刻,竟微微有些走神了。

牢里血气熏人,肮脏不堪,他得趁着封澄到访前沐浴更衣,再将

屋子里拿熏香熏个遍才好。

赵负雪这般想着,目光中又不自觉地透出了些明亮的笑意,这笑意将他面上阴鸷一扫而空,竟活脱脱一副怀春少年模样,若不是他身旁利刃鲜血未干,齐遥还以为这是哪个天机院的生徒。

齐遥看在眼里,肿胀的双眼都瞪大了,半晌,他心底憋着一股气,突然呵呵道:“这血池的用途嘛,也不是不能和公子说。”

赵负雪眼神一暗:“那还废话什么。”

齐遥看着他,一双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目光中恶意几乎抑制不住:“赵公子,你可知道我们血修,是怎么修行吧?”

赵负雪一句话也不说。

齐遥道:“咱们血修啊,逮到一只肥羊,要慢慢地、好好地享用,就像你们剑修惜剑一样,我们也是很认真地对待他们。”

“首先呢,要把经脉割开,经脉中灵力是最足的,血气也是最盛的,这些都是宝贝,要一口一口地嘬才不浪费,然后是肉——肉里的灵力也不少,倘若是剑修呢,右手的灵力比左手足些,符修阵修呢,心头里灵力比旁处多些,体修呢,则是外面那层皮最有味道。”

他这么津津有味地说着,一旁的侍从早已作欲呕吐状,齐遥的目光盯着赵负雪,上下梭巡:“赵公子,你知道,自打你降世那一日起,整个血修界,没有不想这么吃了你的。”

“最精华的地方,则是人的骨头,修道有成者,骨头都是莹白如玉的,一咬开,异香扑鼻,”齐遥盯着他道,“至于天生剑骨,那更是没人吃过的好东西——赵公子,你身边的血修,便也是我们这样的东西。”

“不如这样,与其便宜了她,不如你分我一根指骨,我什么都与你说了,如何?”

赵负雪抬起食指,一道剑啸,血线飙出——他齐齐斩断了齐遥的食指骨。

“说有用的。”

齐遥痛嚎不已,赵负雪为了不让他失血而死,从来只是在皮肉上作功夫,根本没动过他的要害,他缓了片刻,吃力道:“可是,赵公子,你知道吗?血修,是有极限的。”

赵负雪神色不变,眼睛半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人,只有吃人,才能成为人上人,”齐遥口中发出冷嘶声,他食指并未止血,血液流失的速度比他想象得快,“可即便是,吃成了人上人,也始终只是,人,而已。”

既然是人,那便有肉体凡胎的极限,血修急快修行、凶横力量的背后,却是封在头顶的、人的极限。

因为修道灵源皆为人之血肉,故血修抢夺他人之物,并无本身道心,所以血修至死,也无法触摸到各道集大成者的极限。

他却笑了:“可这时候,血修们便有疑问了,如果说人的极限可见,那么换个样子……魔呢?”

“魔的极限,在哪里呢?”

赵负雪猛地攥住了椅子的把手,那精钢一样的把手陡然碎成齑粉,“你说什么?!”

齐遥大笑:“如果把人的浑身血液换成魔的,如果把人的周身骨骼换成魔的,再把人的遍体经脉换成魔的,那么人与魔,还有什么区别呢?”

“诸位不是想知道那血池做什么的,我便说了,”齐遥盯着赵负雪骤然惨白的脸,眼睛闪闪发亮道:“除活血,碎骨骼,断经脉,那血池便是成魔之路,可惜没一个人挨得住,试了多少人都不行——喏,里面的人,都是这么死的。”

“化魔身,去吃魔族的血修,真的会有极限吗?”他说起来无比向往,“血池还会有的,绝不止崔府这一处。”

赵负雪的牙咯地一咬,随即杀气震天,腰间见素霎时出鞘,径直向齐遥胸口刺去,一旁侍从肝胆俱裂,不知是那句话戳中了赵负雪的心肝:“公子,公子!老尊者吩咐要留他舌头的,莫要贸然动气啊!”

赵负雪双目赤红,手背上爆出青筋,他森然道:“给我,闪开。”

第47章 第47章赵负雪猝不及防,被狠狠……

封澄还是从周寻芳的口中得到了赵负雪的去向,她一得到消息,连告辞也来不及说一句,飞也似地关门跑了,周寻芳躺在榻上,看着她飞奔出去的身影,一时有些哑然失笑。

此时此刻,周寻芳穿着寝衣,半倚在榻上,头上缠着抹额,像个寻常人家的老祖母。

她偏偏头,对着一旁前来议事的赵年,轻声道:“这丫头,和他祖父性子像,对不对。”

赵年看着膝上账目,沉默片刻,道:“比老家主更不守规矩些。”

周寻芳想到那禁地一日的喧闹,一时间笑纹更深了。

夜风从封澄的双颊刮过,掀起她墨似的漆黑长发,封澄脚不沾地,双目喷火,几乎破口大骂。

赵负雪嘴严如此,提审血修这种事,竟半句口风不露。

晨起还卧病在床奄奄一息呢,她一走,竟然就这么突然变脸,雄赳赳气昂昂地下地牢了!

怎么年纪时候,就这么爱演呢!

还没等她骂完,一股腾然剑气便从南方一刺而出,径直撕裂了半片夜空,她抬头一看,心中暗道一声不妙,这剑气杀意横生,寒意逼人,乃是赵负雪的剑气!

封澄奔来地牢,脚尖方触到地上,数位看守举剑便要拦:“封姑娘,赵公子吩咐,谁都不许入内。”

十九把剑寒光闪闪,照得封澄愈发心焦,此时缠斗定然耽误。

陡然间,地牢中却蹿出一个灰扑扑的修士,其人灰头土脸,样子却颇为面熟,像是常在赵负雪左右,他面色灰白,抬头见到剑拔弩张的双方时,眼睛却唰地亮了:“拦拦拦,就知道拦,这个不准拦!封姑娘!公子忽然有些不对,求您去救他!”

****

齐遥一怔,虽然不明白,但看到赵负雪这般失态,也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奇了怪了,我哪句说到你痛处了?你说出来,也让我别白挨了这些打,高兴高兴。”

赵负雪的目光中已然全是寒色。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你们这群彻头彻尾的畜生。”

赵负雪的脑中闪过的,却是封澄的脸。

额上半只巨角,面色鳞片横生,两只手巨大锋利,爪尖有混着血的雨珠垂下。

怪物谨慎地站在他三尺之外,一双含笑的眼睛上覆着坚硬的鳞片。

她不安又忐忑,看向他的眼神小心又悲伤。

古安的雨夜阴沉,暴雨如注,石头大的雨点淋到她的长发上,转瞬便被她过高的体温所蒸腾。

赵负雪清楚地听到,在那一刻,他所谓的剑心与道心,坚守的大义与正道,悄悄碎成齑粉。

他不知被哪路鬼魅迷惑,轻而易举地背叛了平生大道,决然成为那只魔的共犯。

难受吗?

想必是难受的,除血,碎骨,断经脉。

每一件都是酷刑。

他闭目,周身剑气尖声啸叫,咆哮刺耳。

雪亮剑光照得阴森地牢一片惨白,那升腾的黑火似乎都挂上了白霜,忽然间,赵负雪身后传来一道怒喝,随即便是一杆熟悉无比的枪当空刺来:“赵负雪,杀了人证,难道你去金銮殿上作证吗?!”

赵负雪反手接招,猛地一怔。

封澄一见赵负雪这副眉眼挂霜的模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她一枪断了赵负雪的剑招,又反手拦在了他与齐遥面前,怒道:“有什么事非要你这般动用灵力?你身上有伤,即便再审不来,也要稍微顾及一下自己!”

赵负雪怔怔看着她。

封澄觉得赵负雪的眼神有些怪——虽然平日里他的眼神就够怪了,但不知是地牢阴森的缘故还是什么,他的眼神更怪了。

她心底嘀咕:“这个表情,怎么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二人面面相对,沉默无语,一旁齐遥越发觉得这气氛诡异,忍不住挣得铁链哗哗作响,怒道:“又是你!怎么哪儿都有你!”

封澄回过神来,回头瞥了他一眼,目光不善:“看着软塌塌一个人,竟然嘴这么硬。”

嘴硬得把赵负雪气哭了,她是真心不爽。

想了想,封澄狡黠地眨了眨眼:“齐——齐遥是吧?听说你往家中寄了钱?”

齐遥肿胀的眼霎时警惕起来:“你什么意思。”

他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心中所念,唯有五十八房貌美姬妾,

个个都站在他心尖尖上,她们的花用都是洗干净过了明路的,绝不会有人发现她们的!

封澄笑了:“没什么意思,就是方才无意听赵院长算了几笔崔家的烂账——就这么说,谁给你洗的账啊,茅厕教出来的帐房先生吧?”

她当年抓的那个私吞军费的叛徒可比他洗得干净,至少不会出现恭房马桶支出黄金六百两、爱犬丧仪礼钱黄金三千两这种离谱东西。

齐遥的脸霎时一片惨白,他心底清楚,账目一出,顺藤摸瓜找到他宅院只是时间问题:“等等,你们这群没有心肝的人!!我该说的都说了!”

封澄见赵负雪这副眼圈红红的样,半点不信齐遥的话:“你招了还能给他气成这样!少放花屁,早点招了都好过,咱们血修的手段上不得台面,他赵家干不了的事,我能干。”

说着,封澄一拉赵负雪肩头,作势就要离开。

赵负雪看着封澄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毫不犹豫将他一顿揍,又条理清晰地把那齐遥气了个倒仰,仿佛给他出气似的,狡黠得像个打了胜仗的狐狸。

封澄是个奇怪的人,赵负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令心痛这件事,都变得甘之如饴。

齐遥在后面怄得要吐血:“回来,你给我滚回来!”

封澄一回头,还想再呛两句,谁料身后齐遥气急了眼,大吼一声,只见前胸斑斑伤痕处猛地起了一层鳞片,随后铁链在他骤然有力的身体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噼啪声,赵负雪想也不想,提剑便拦在封澄面前——这齐遥竟也是入过血池的人!

封澄一番激将,竟逼出他这样的底牌。

魔气陡然地冲向封赵二人,不料还未等赵负雪反击,齐遥的魔气却像是熄了火的屁一般,悄然无声地散去了。

这转瞬的化魔也未能挣开捆着齐遥的铁链,他仿佛燃尽的柴火般,颓然垂下了头,昏迷过去,露在外的四肢焦黑,散出一阵一阵的黑烟。

入过血池,但没入成,这魔气的纯度,充其量是进血池换了俩指甲盖。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一回头,正要对封澄道一句无事,谁料封澄眼睛睁得大大的,踉跄两步,竟然一弯腰,吐出了一口血!

赵负雪陡然魂飞天外,他的瞳孔剧烈紧缩,仿佛心跳停了一般,当机立断地,他一把便要抄起封澄来,谁料封澄吐出两口血来,却轻轻地按住了赵负雪的手。

“先别声张,”封澄声音有些哑,“不妨事,带我回客栈——温不戒的药在那里。”

不声张也是有理由的,这魔气杀机不行,微弱得像娘胎里的天魔,都不用晕,吐两口血就清醒了。

赵负雪却觉得封澄身上有些热,他摸了摸封澄额头,皱眉不已:“有些发热,留在赵家,我寻最好的医师来为你看看。”

封澄抓着赵负雪的手更紧了,她狠狠摇了摇头,心道若是寻赵家的医师来,那咒铁定会被捅露给赵负雪。

寻施咒之人如大海捞针。

她早生私心——赵负雪绝不能知晓任何。

总归也是死不了的,她只恨齐遥那损种看着菜包一个,结果最后搞出这膈应人的屁事来,放了个闹着玩似的的魔气,只坑惨了她。

她觉得有些昏沉,渐渐看人有些重影,于是她咬牙道:“若你家神医瞧出我不是人来,我这日子还过不过了,赵公子,少横生枝节了。”

赵负雪微微垂了垂眼睛。

“不是人就不是人,”他慢慢道,“你即便是王八也没关系,我站在你这这边,你是什么,我就是什么,看谁敢说话。”

封澄一口血登时噎在胸口。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赵负雪,目瞪口呆。

赵负雪垂眸,好似方才那番话再平常不过一样,他小心地把沾了血的外裳脱下,认真地弯腰,要把封澄抄起来:“走。”

封澄几个挣扎,将自己从赵负雪的怀中拯救出来,顶着满脑昏胀,飞快地蹿出地牢,半空中只有封澄的悠悠回音:“不不不,赵公子,一起当王八这种美事,我就不掺和了!”

她方才还莫名吐了两口血,转眼便生龙活虎地跑了,赵负雪无奈摇了摇头,走出地牢,在众侍从目瞪口呆的表情中拿走备好的雪白外裳,冷静地穿起来。

“讳疾忌医……不像,怕麻烦……更不像,”赵负雪心中微微发沉,“偏生不肯看医师,必有蹊跷。”

她若不愿看医师,哪怕神仙来了也按不住她,赵负雪想了想,还是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向着封澄栖身的客栈掠去。

总归今夜,先看着她吃了药才好。

她栖身的客栈离赵府并不远,老板见赵负雪前来,凑上前道:“赵公子,姑娘方才进去,说若是您来了,就说她已吃过药了……”

封澄这个毫不用心的骗子。

赵负雪轻微磨了磨牙,抬手解下腰间佩玉,丢给老板:“这会儿功夫,药炉都沸不得……你只说拦了,没拦住。”

老板不敢吱声,诺诺退下。

赵负雪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封澄的房间前,敲了敲门,道:“即便着急,也要吃药。”

屋内一片寂静。

这个时候,封澄不会睡的,且她也不会装作没听见,赵负雪心中暗暗转了几圈,打定主意,一把推开了门。

屋内是暗的。

赵负雪的心登时揪紧了,他慢慢地走向昏暗的屋子中,屋内一片黑暗,不燃丝毫灯火。

唯有浴房内,隐隐透出半分光亮。

并未听闻老板说她要水洗浴。

赵负雪又皱眉了——她泡的冷水?

想也不想地,他轻轻敲了敲浴房的门,轻声道:“我去叫桶热水来,你且出来,不要洗冷水。”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

半晌,他听到了浴房内扑通一声,似乎是什么人摔倒在地,紧接着便是封澄熟悉的声音,她口中不知说着些什么,赵负雪当机立断,抬手便撕下衣摆,蒙住眼睛,推门道:“得罪了,我回头向你赔罪。”

浴房的门却陡然开了。

紧接着一只高热的手伸出来,一把抓住他领子,赵负雪猝不及防,被狠狠地甩在了冰冷的浴池里。

第48章 第48章吻

来顺客栈乃是在洛京开了几十年的老客栈,平日里客人络绎不绝、竞相夸赞,原因自然不是它那气冲云霄的房费。

浴池很大,天字上房的浴池更大,宽敞得几乎能放几个人一同进去,赵负雪单腿支在水中,狼狈地抹了一把脸。

面上白布已被水洇透,遮挡作用已近乎于无,透过这薄薄白布,赵负雪隐隐约约看见封澄向他走来,穿着完整,并未脱衣。

封澄看起来不太清醒,赵负雪敏锐地察觉到此,心中暗道:“身上这么热,难怪要用冷水泡着——嘶?”

他抬手要摘白布,不料手刚抬起,便被一只滚烫的手抓住。

封澄靠近了。

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腕,脸几乎凑在了他的鼻尖前,赵负雪感觉到封澄的鼻息扑在脸上,热热的,弄得他也跟着一起热起来。

许是因这白布的缘故,她的脸并不清晰,朦朦胧胧,昏昏沉沉。

可赵负雪却莫名觉得,封澄在盯着他。

裸漏在外面的,是喉咙,还有心口。

要害之处。

他想到了被头狼盯上的猎物,忽然觉得喉咙处有些紧。

偏偏此时,浴房中的烛火陡然熄了——想必是封澄来得匆忙,只点了个残烛,烧尽了。

浴房内一时间漆黑,唯有月色透窗而来,将将勾勒二人身影。

赵负雪的视线更昏暗了。

视觉受阻,其余四感却叫嚣着、蔓延着放大。

封澄压在他身上,身上的香气笼着他,令人避无可避,她的手慢慢地停在了赵负雪的脖颈处,滚烫。

赵负雪忽地口干舌燥起来,他垂眸,沉吟片刻,手蓦地抓住了封澄的手。

他的唇角勾起个似有似无的笑意。

月色水光落在他身上,赵负雪一只手支在浴池中,另一只手抓住封澄的手,他的身上白衣已然被水

浸透,隐隐贴在他的身体上,露出些引人遐想的线条。

他的双目被白色布条蒙着,墨发披下去,发尾浸在水中,这张脸本该俊美如谪仙,可此时此刻,却像是人间饱饮凡情的妖孽。

封澄的体温极高,夏日本就衣衫轻薄,此时二人的体温更是顺着沾湿的衣物透来。

这事可不妙了,他心想。

他缓声道:“封澄。”

封澄似乎偏了偏头。

赵负雪将她的手紧了紧:“你还清醒吗?”

封澄不回答,赵负雪感觉她的视线在他身上来回梭巡,正当他疑惑封澄想要做什么时,喉咙却忽然一痛。

她咬了上来。

唇舌高热,连带着他流出的血液也跟着滚烫起来,赵负雪瞳孔骤然紧缩,他失神地仰着头,被蒙住的双目一片空白。

砰砰,砰砰。

封澄的心跳声紧紧地贴着他的心跳。

她心跳很快,几乎震得他胸口生疼。

封澄的犬齿很尖,她咬人大概是不高兴,并不是什么血修的本性。赵负雪坐在冰冷的浴池中缓过神来,咬咬牙,正要拉开封澄,她却自己松了嘴。

赵负雪微微睁大了眼睛。

忽然间,封澄凑到他喉咙的伤口上,小心翼翼地吮了一下。

在她高热且柔软的吻触上他的脖颈时,赵负雪扶在浴池边的五指霎时捏紧,一声迸裂,这浴池的边缘竟被硬生生掰下来了一小块。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赵负雪的喉咙已经有些哑了。

这冰冷水温并未将二人攀升的体温阻止分毫,封澄松了嘴,双手攀在赵负雪的肩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轻轻歪了歪头。

赵负雪的耐心很好,他的身体已经热得要命,偏生他看向封澄的目光依旧冷静。

月色铺在他谪仙似的面容上,封澄坐在他身上,静静地沉默了片刻,赵负雪隔着朦胧的白布与她对视,片刻,缓了口气,忍耐道:“我是谁?”

这一句话却好像骤然点醒了封澄一般,赵负雪感觉到她的手轻轻地落在了他的双目之上,然后毫不犹豫地,抓下了蒙在他双目上的白布。

赵负雪终于能够与封澄对视。

今夜的封澄毫无疑问是不对劲的,赵负雪借着月光,看了她那双幽深双目中的竖瞳,她危险地眯了眯眼睛,双手将他面上的白布轻柔向下拉动。

缱绻无比,如同情人之间的呢喃。

赵负雪定定地看着她,道:“你还认得我吗?”

封澄双手捧着他的脸,终于给了他今夜第一个回应。

“嗯。”

能说话了,看来是忽然清醒了,赵负雪松了一口气,心底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地有些失落,他下意识地扶了扶浴池,强行逼自己从热意中解脱出来:“既然醒了,就不要……”

封澄猝然封住了他的话。

她捧着赵负雪的脸,压在他身上,高热的唇压着他的,碾上去,紧紧贴着,不待赵负雪反应,她便微微松开了唇。

这动作说不上轻柔,说不上美妙,甚至说是有些野蛮和鲁莽的。

赵负雪傻在了原地。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唇,上面的湿意毫无疑问地昭示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许是不满意他的愕然,封澄盯着他看了看,又吻了上去。

这个吻的触觉确凿无疑,她的唇高热又柔软,贴上来时扑来水气与封澄身上的香气,封澄对吻的理解似乎就只停在了这一步,她凑上来贴了贴,磨了磨,便失去了兴趣,又想要离开。

陡然间,赵负雪扣住了她的后脑。

他的吻带着凶横的侵略意味,仿佛撬开了一只柔软的贝一样敲开了封澄的齿关,封澄呜呜两声,挣扎起来,赵负雪却管不得这么多了,他追着柔软的贝肉,哪怕封澄几度捶打,他仍不放开。

不会接吻的人不止她一个,赵负雪想,可是情至关头,清醒些的人,总是比糊涂的人更容易沉沦。

他吻得凶狠又蛮横,仿佛要就此地老天荒,终于封澄脸酸,忍不住动了牙齿,这利齿划穿皮肉轻而易举,更何况是柔软的唇舌,二人的吻中霎时掺杂了血腥之气,

舌尖的痛觉终于将赵负雪堪堪拉回了神,他闭着眼睛,不敢去想封澄是清醒的还是糊涂的。

封澄明明可以一上来便咬,何必等到此时。

她在纵容。

刹那山崩。

想到这个可能的赵负雪只觉得一重一重的花火竞相放在了自己的面前,他松开封澄,又抬起头,轻轻地吻了吻她——温和的轻贴,并未有半分方才的凶横。

是忐忑的试探,亦或者反客为主的邀请。

封澄轻轻喘了口气,她定定地看着他,片刻,攀上他的肩,毫不犹豫地回吻了过来。

赵负雪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剧烈紧缩,他不敢置信,直到封澄拙劣地模仿着他的模样,开始尝试撬开他的齿关时,赵负雪才回过神来,他放任着封澄像只好学的小兽一般肆意探索,直到她吻够了,退出去,才轻轻按着她的后颈,道:“我们出去。”

浴池不够大,冷水也伤身,赵负雪并不打算在今夜做些什么——今夜太仓促太唐突,且封澄还是半清醒半糊涂的。

到这里为止,便可。

封澄乖乖地蜷在了他的怀中,任他抱了出去,她的衣物与方才分别时无二——想必是一回客栈,便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浴池中。

她好像困了,蜷在他怀中打了个哈欠,赵负雪哑然失笑,轻轻地吻了吻封澄的额头。

今夜仿佛是一场幻梦,他心底被巨大的喜悦所充盈——如果世间所有的幻梦都是这般模样,他宁愿永不清醒。

没有什么事情,是与心悦之人心意相通更为重要了。赵负雪这般想着,

回赵府之后,就筹备订婚的事情。

赵负雪为封澄除去湿漉漉的外衣,然后起身出去,片刻,取回两套干净整洁的衣物。

封澄中衣也是湿的,见赵负雪动作,她勉强睁开一只困倦的眼睛,迷惑道:“……做什么?”

赵负雪已换了自己的衣物,他耐心道:“衣服湿着,不能这么睡。”

封澄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这个表情令赵负雪有些失笑,他轻轻地凑上前去,啄吻:“你若这般睡,明日晨起要头疼了。”

屋中昏暗,封澄眨了眨眼睛,似乎不太舒服。

他起身去五斗柜前取了烛来,点上照明。

她坐在榻上,眯着眼睛看赵负雪,烛火下,他的胸口血痕沾了水,愈发清晰起来,封澄抬起手摸了摸,忽然道:“为什么弄伤自己?”

这句话没头没脑,赵负雪还沉浸在方才的狂喜里,他心中只觉得是封澄又看到了胸口伤痕,抵死不认道:“……兴许是用剑的时候撕裂了……没有故意弄伤。”

谁料封澄听到这句话,却狠狠地摇了摇头,好似脑子更昏沉了。

见封澄纠结地思考了起来,赵负雪也笑了,他轻车熟路地取出封澄带在身上的药,点起了药炉:“即便不对也留到明天去想吧,先吃药。”

那边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赵负雪背对着封澄,心知她大抵是在换衣服。

片刻,药好了,赵负雪将药端出来,送到了封澄的床前,果然,她已换下了湿漉漉的中衣,穿上了干净柔软的衣服。

赵负雪一见她,心中便胀得发酸,他轻轻靠过去,二人呼吸交缠,片刻,他又轻轻地吻了过去。

封澄睁大了眼睛,却未推开他。

良久,赵负雪松开她。

封澄皱了皱眉,一勺一勺地将药喝下去。

说来也怪,封澄在他面前从未这般老实过。

在古安时,次次喂药都要搞得鸡飞狗跳。而今日却一句也不说,一句也不问,只要他端来,她便毫不犹豫地喝。

封澄喝完药,将药碗放在了榻边,赵负雪定定地看着她,眉眼含笑,只觉得平生从未这般心软过。

“苦不苦,”他的手心藏着蜜饯,“猜猜在哪只手里。”

封澄看向他,瞳孔还竖着,她迟钝地眨了眨眼睛。

“师尊,”她慢慢道,“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此言一出,四周霎时一片寂静。

赵负雪浑身的血霎时变得冰凉彻骨,他手指怔然一松,蜜饯霎时掉在地上,咕噜噜滚远了。

“……我是谁?”

封澄不答。

赵负雪强撑镇定地俯身,又急又狠吻上了她,封澄唔了一声,乖乖地张开嘴。

片刻,他松开封澄,唇角有血珠。

“封澄,”他道:“我是谁?”

封澄喘了口气,说出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师尊。”

赵负雪清楚地听到了心头的碎裂之声,他站起身来,忽然感觉魂魄似乎都不在体内了。

她认错人了。

第49章 第49章舌尖血

大起大落的冲击令赵负雪的头一次生出了落荒而逃的冲动。

温不戒的药十分管用,封澄喝下药后,困倦地蜷缩在床上,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师尊。”赵负雪的目光死死地锁在了封澄的身上,他念着这两个字眼,头一次恨不得自己不能把它们吞下去嚼了。

他如挥之不去的阴影一般笼罩在赵负雪的头上,赵负雪甚至觉得自己大概开始痛恨这两个字了。=

赵负雪感觉自己心一片一片地碎成了齑粉,一碰就四处漏风。

往事种种如刀子削到赵负雪的心头上,他忽然想明白了封澄若有若无的熟稔与亲近,以及打死也要留在他身边的执拗。

可她却像是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

“……我和他像吗。”

他的手不知不觉地绕到了封澄的发上,她的头发很软,绕指如流水,自言自语道,“大概是像的。”

一定是像得能以假乱真了,不然怎么会留在他身边。

室内一灯如豆,幽幽颤颤,赵负雪伏在封澄榻边,半响,突然咬着牙笑了。

“不能抵赖了。”他心道,“管你心里是什么人,总归今夜意乱情迷的对象,是我。”

***

夜里梆子敲了不止多少回,赵年将最后一笔账报上后,已是寅时。

周寻芳点了点头,道:“明日将账本备好,再将齐遥口供整理一份,一齐送进宫里去——临走时将烛火熄了。”

她已是几百岁的修士了,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几乎不需要睡眠了。

可今夜,周寻芳却莫名想睡一觉。

兴许是那年轻莽撞的丫头撞得她有些头晕。

赵年有几分讶异,她并未多言,只是起身行礼道:“是,徒儿先行告退。”

周寻芳点了点头,正要合上眼睛,却听外面房门传来轻轻几声叩门,紧接着便是赵负雪的声音:“祖母,孙儿有要事求见。”

他平素鲜少有什么需要求见周寻芳的要事,更何况是深更半夜,周寻芳睁开眼,与赵年交换了一个视线,皆在对方目中读出了几分愕然。

周寻芳道:“进来。”

赵负雪推门而入,行至内室,站在了周寻芳的面前。

周寻芳皱皱眉打量他,只见他虽是看起来整齐,头发却是有些湿意,身上的衣服竟也不是赵家的东西——不光周寻芳了,连赵年也皱起了眉。

赵年道:“少家主,这深更半夜的,你有什么要事?”

赵负雪这才看到一旁站着的赵年,他微微一怔,随即行了个礼道:“院长。”

周寻芳摇摇头:“可是齐遥那边出了问题?”

赵负雪笑了笑,摇摇头:“并非齐遥出事。”

想来也是,区区一个血修,哪里会让赵负雪深夜造访。

于是周寻芳倒好奇了起来,赵年忙取来软枕扶她半坐起来:“说。”

赵负雪道:“我所前来,是为了要生死咒。”

听闻此话,周寻芳微微地眯了眯眼,哦了一声:“阿雪,我不问你今夜要生死咒做何用,我只与你说一句,按理来说,我赵家此咒,是要在大婚之仪上,三拜后而结的。”

赵负雪道:“是,所以我此次来,不是要整个咒……只要一半。”

凡咒之施加,必有媒介,赵家生死咒也不例外。

此咒为一条红线,一对指环。

红线生心头,指环携手。

赵负雪所言一半,倒也容易理解,只要成咒之时,一方不戴指环,这“指环携手”便是不成的。

来生转世,卷入前缘、独自沦亡者,唯成咒之时,痴心错付之人。

堪称自投罗网。

周寻芳竟然笑了:“……半边生死咒,从赵家建族以来,不过三人动用,无一善终,皆为孽缘,阿雪,你疯了。”

赵负雪的神色有些晦暗不明:“求祖母允我。”

周寻芳沉吟片刻:“阿雪,你从前从未求过我什么,若你开口,我无法不允你。”

她转过头,对赵年道:“去家庙中,把咒取来。”

赵年怔在原地,周寻芳瞥了她一眼,道:“去。”

从赵年个人的理性和经验来看,周寻芳和赵负雪今夜都疯了,而出于她对周寻芳全然的信任,她确认今夜疯了的人只有赵负雪,她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的少家主,转身便出了房门,向家庙走去。

屋内寂静无声,祖孙二人一人半躺,一人半跪,皆默默不语。

“那小丫头?”周寻芳突然道。

“是。”

“为何不去求娶?”

“她心有旁人。”

周寻芳微微睁大了眼睛,她重新将赵负雪审视了个遍,赵负雪岿然不动,任她审视。

赵负雪曾是她最为骄傲,也最为担忧的后辈。

他于修道一途,堪称不世出之天才,为人守德正道,风骨天成,她从前只担忧过赵负雪性子冷清,怕是将独守孤寂,却绝未担忧过赵负雪的道德问题。

今夜,周寻芳不由得怀疑起了对赵负雪的道德教育。

“她心有旁人,你还死缠烂打,生生将自己捆上?”

“那人绝非良配。”

周寻芳突然便头疼了:“你见过?”

赵负雪垂眸,片刻,道:“没,但绝非良配。”

周寻芳:“……”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思来想去,只好叹了口气。

正在此时,赵年敲了敲屋门,随即取了一只锦盒进来,她谨慎地端着锦盒,面向周寻芳道:“老尊者,东西取来了。”

周寻芳打开锦盒,正要取出其中一枚指环,想了想,却又放了回去。

“生死咒,便在这里了。”她将锦盒递给赵负雪。

赵负雪抬手接过锦盒,微微一怔:“祖母……”

周寻芳摆摆手:“生死咒,从没有半副半副取出来的道理,你自留好另一枚指环,若她将来回心转意,尚可转圜余地。”

赵负雪将锦盒收入怀中,肃然向周寻芳行了个大礼,转身,向夜空中去。

见赵负雪远去,赵年忧心忡忡道:“老尊者,少家主这咒下去……”

周寻芳摇摇头,笑了:“不妨事。”

赵年疑惑了:“徒儿不解,还请师尊解惑。”

此时的天已隐隐明了,想要打盹也是不能够了,周寻芳索性从榻上起身,慢慢地开始穿戴起来:“生死咒两物,分别为何?”

赵年毫不犹豫答道:“心头红线,指上契环。”

“这便是了,”周寻芳笑了,“那丫头心有所属,心头红线便牵不上,即便是拿了指环又如何?心头红线不认二心之人,二人没有情分,哪怕是十指都套了契环,咒也成不了。”

想到这里,她倒是有些怅然了:“红线有灵,寻常恩爱一生的夫妻,牵不上的也并不在少数——世间将就之人不少,若未存生生世世相依的不渝情谊,赵家生死咒又岂自作主张地将人绑在一起?”

赵年恍然大悟,她点了点头,道:“老尊者果然高明,如此一来,少家主便知难而退了。”

周寻芳穿戴毕,道:“……今夜本想小睡,不料这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清净,走吧,去茶室静一静,姜家人便该到了。”

***

赵负雪又翻进了来顺客栈中。

夜间在此的老板已趁机回去补个黎明觉了,此时留在外面的是直打哈欠的几个年轻伙计,他见着赵负雪,热情道:“公子又来候着啊?还是像往常那样,糖包,甜汤,再加几碟小菜?”

赵负雪道:“今日不必,她不在这儿用膳。”

说着,他便头也不回地向着封澄的房门走去。

伙计看

着赵负雪的背影,惊得上去便要拦,夜里值班的另一伙计上去便抓住他:“封姑娘早给这公子录了名牌的,你拦什么?”

屋内寂静,唯有封澄睡得酣然,赵负雪背身将门合上,他定定地看着封澄,从怀中取出了锦盒。

年幼时观礼,他知晓这红线的用法,赵负雪走向封澄,坐在她的榻边。

他一手执锦盒,一手轻轻地抚上她的脸颊。

虽脸上有些热的,但已不像方才高温,温不戒的药倒是生效,赵负雪的手爬过她的脸颊,随即轻柔地落在了她的双眼上。

她的长睫垂着,似乎被他摸得有些痒了,封澄唔了一声,有些恼地把脸埋进软枕中。

像个毛茸茸的小动物,赵负雪哑然失笑。

封澄睡得很沉,赵负雪将她右手托起,小心翼翼地取出红线。

红线的红色莹润,好似上好的玉石,赵负雪细心又小心,轻柔地用红线在她腕间绕了三圈。

它乖乖地呆在了封澄的手腕。

赵负雪将另一端系到自己的手腕上时,随即轻轻地捏开封澄手指,缱绻地十指相扣。

随即俯身,低头,压上了她温热的唇。

赵负雪轻轻地咬下去,犬齿咬破了她的舌尖,从她舌尖吮了一口温热的舌尖血。

睡梦中的封澄似乎觉得有些痛,她唔了一声,可系着红线的手微微一动,好似察觉到舒适的温度一样,不由分说地反扣住了赵负雪的手。

红线痴缠,缱绻无比。

他眸光微动。

“不用这么急,”他心想,“从今天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一圈,两圈,三圈红线落腕,二人的腕间浮起淡淡红光,这红光颜色如玉,映得二人交缠的手也微微泛红。

赵负雪静静地看着这条红线。

砰然一声,红线消散。

他微微一怔,直起了身。

红线呢?

室内寂静无声,无一光源,原本荧荧的红线也消失不见。

他有些迷惑,忽然间,心口传来温泉似的热源。

赵负雪垂眸,手轻轻地抚在了胸口,随即抬眼,看向封澄的胸口。

她的胸口浮现一根红线,另一端牵在他的心头。

第50章 第50章指环(前世

次日天光大好,封澄头痛欲裂、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只觉得一根钉锤在脑中来回搅动。

封澄正要坐起身,不料手却是一滞,封澄心头一跳,僵硬且迟缓地转过头去。

目光停在二人相扣的手上。

再一抬头,正对上赵负雪静静瞧着她的俊脸。

刹那间封澄魂飞魄散,连忙甩道:“……赵公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话一出口,却觉不对,封澄有些犹疑地吮了吮自己的舌尖,似乎感觉一阵咸腥的肿痛。

不料赵负雪见她甩手,脸上出现了一瞬堪称扭曲的表情。

封澄看见他磨了磨牙,随即咬牙切齿地逼近过来:“……我怎么在这儿?!”

封澄向后挪了挪,小心翼翼地觑着他:“是,是啊?”

赵负雪闭了闭眼,随即猛地起身,动作幅度之大,险些让封澄的鼻子被吹飞,她看着赵负雪表情扭曲地在原地转了转,似想拂袖而去,几番咬牙才回过头,恨恨道。

“混蛋……!”

说完这句话,赵负雪便风一样摔门而去了,独留封澄在榻上一脸茫然,她指指自己:“……混蛋?”

她干什么了?

不料还没等封澄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房门又被砰地一声推开了,赵负雪黑着脸道:“……赵家已为你收拾出了客房,是老尊者的意思,不许住客栈。”

这混蛋亲了人不认,不给名分,不给反应,一睁眼便甩开了他的手,赵负雪做了一夜的心理建设,勉强建设了点儿当人影子的觉悟,可昨夜还唇齿交缠,今早上醒来便被如此泾渭分明地对待,这种极大的差别还是令他有点崩溃。

封澄听了却愣了愣,她起身来,道:“可我要回古安几日。”

赵负雪咚咚乱跳的心脏渐渐地平静,渐渐地缓慢,渐渐地冰凉。

他回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她,半晌,耐着心道:“古安事情已定,回去做什么?”

心中只想着他胸口的见素伤痕,沉吟片刻,封澄抬头道:“不太方便,这些事情等我日后再向你解释。”

同一时空内出现两个赵负雪这种猜测实在过于诡异,其中一个把另一个捅了又是诡异中的诡异,而且——

封澄看了看赵负雪。

如果就连她都能从一道伤痕中发觉出那男鬼身份的蛛丝马迹,那么正面与他交手的赵负雪,当真会一无所觉吗?

“去多久?”

“归期不定。”

赵负雪定定地看着她,忽然便笑了。

“随你。”他转身便离去。

忽然地,封澄却唤住他。

“指环很好看,”她道,“之前从未见你戴过。”

赵负雪背对着她,咬了咬牙,强行吞下了喉头的难言的酸涩之感,拂袖而去。

他一走,身上的冷香气也渐渐地消散了,偌大的屋子霎时有些空荡,封澄仰面把自己放倒在榻上,静了片刻,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她忽然记起,这枚指环,在之后的赵负雪、她的师尊手上,也有一枚。

***

封澄被关的第一日,灿阳高照,她百无聊赖地瘫在鸣霄室,片刻,无聊地大叫起来。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有没有人给我松松绑!”

当然是不会任何人回应她的,鸣霄室是整个天机院中最为僻静的地方,平常修士就算是赶着上课,也会小心翼翼地绕开这鸣霄室。

这院子安静得要命,除了院中一棵格外茂盛的桃树有些细细碎碎的声响,什么声音都没有。

封澄手脚俱缚,蚕蛹一样在地上滚了滚,抬起眼来,漫无目的地想:“这臭拐子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就这么想着时,忽然门动了,随即大门敞开,封澄像个蚕蛹一样摊在地上,费劲地仰起头,眯着眼打量着背光而入的人。

那人坐着轮椅,手上一枚指环在日光下反射出有些刺目的光,墨发未束,披在身后,他容颜如玉,却冰冷苍白,居高临下地看着扭成一团的封澄,一时间,空气中弥漫着极为诡异的沉默。

他垂眸看了看封澄:“为何在这。”

封澄看着这拐子,气不打一处来,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你还好意思说,难道不是你派人把我捆在这里的!”

赵负雪:“我的意思是,你本该在内室。”

从内室到门口,是一段相当长的距离,赵负雪垂眸看去,只见内室大门敞开,内里一片狼藉,光凭肉眼可见的,便是稀里哗啦一地瓷器碎片,外面更甚,连书架上的典籍都滚落在地上。

好端端的鸣霄室,硬是一片狼藉。

“为什么要关我,”封澄道,“我不是拜师了吗?为何还要关我。”

赵负雪淡淡道:“若是想死,尽管出去。”

封澄拜入他赵负雪门下后,姜家死士绝不敢在明面上对她动手,可世上从不缺阴损手段,姜家身为天子近臣,见不得光的手段只会更多,且无孔不入。

阴一个几乎没有灵力的小丫头,不比碾一只蚂蚁困难些。

即便不敢杀,废她一只胳膊腿、断几条经脉,也够毁了这鲁莽傻子。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他静静地审视着捆成蚕蛹的封澄,道:“从今日起,引气入

体。未经许可,不可出门。”

封澄登时炸了毛:“你还真是拐子啊!不经你允许出不了门,你好大威风,拿嘴皮子绑我?!”

她只恨自己怎么就喝多了马奶酒昏了头,怎么就跟着这个看起来是好人的美人儿跑到了洛京这种诡异地方,这下可好,不光被关在冷冰冰的屋子里,还被按着头开始修炼了!

那教书老头儿说过什么来者……色令智昏?

诚不欺我。

她阿翁阿嬷都管不着她修炼!

长煌大原认拳头,认刀子,若是和那群傻修士一样慢腾腾地引气念阵,符还没丢出去就被人抹脖子了。

“不练,”封澄不耐烦道,“戏演完了,玉佩还你,放我走——你收不着徒弟了吗?还得千里迢迢去拐一个。”

说着,她便双脚着地,一蹦一蹦地要出去,赵负雪静静地看着她往外蹦,在她即将蹦出门时,一挥手。

门贴着封澄的鼻子尖,啪地关上了。

封澄:“……”

她双目瞪得溜圆,勃然大怒:“你什么人啊!”

赵负雪却平静道:“为何不修道。”

封澄挑挑眉,往门上一倚:“这还用说?你们修道念咒的打不过我呗……何况我又不要什么长生,活久了多累。”

赵负雪静静地看着她。

平心而论,她的话说得似乎不错。

与她同龄的姜徵,已是世间少有之修行奇才,刀法师从名家,灵器也是国手所铸,不说旁人,就说天机院这群天之骄子,对上姜徵,也毫无胜算。

可在几乎没有灵力的封澄面前,她几个来回,便被锁了命门。

姜家之逼迫,一是因封澄险些杀了姜徵,二则是封澄其人,来路不明,立场不明,却如横空出世之利刃,猝不及防便杀在了暗流涌动的洛京上。

封澄见他沉默,翘了翘嘴角,好言相劝道:“强扭的瓜不甜,你我虽没有师徒的缘分,但是可以交个朋友……往后你去长煌大原,我请你喝酒。”

赵负雪垂眸,片刻,扬手挥开了门,随即封澄一身绳索落地,她心道这厮总算能听懂人话了,不料赵负雪忽然道:“试试。”

封澄:“……?”

赵负雪抚着手上指环,平静道:“修道之人,最忌自大,动手。”

封澄当即睁大了眼,她指指自己,又指指赵负雪,难以置信道:“你要和我打?”

赵负雪身下可还有存在感异常鲜明的轮椅,封澄当即狠狠摇头,连连拒绝道:“不要,这不是欺负人吗,这种事我平生都没做过。”

封澄心中绝不服气,昨日被这人所擒,是因她毫无防备,且当时事态紧急。否则一对一正面打上,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赵负雪道:“走过三招,放你出去。”

这人还没打算放她走!

封澄咬牙笑了,她挑了挑眉,捏得指节咔咔响:“行,这可是你自找的——我推你出去,还是你自己摇出去?”

赵负雪看着她。

片刻,他面无表情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走到了院中。

封澄的动作僵在半空:“……”

你一个好端端的人坐什么轮椅!

所幸赵负雪道:“身体不便,速战速决,见谅。”

好一个速战速决,三招已是看不起她,速战速决更是火上浇油,封澄连犹豫都不犹豫,毫不犹豫地便疾掠过去,一记扫堂腿便直攻赵负雪下盘。

习武之人,最忌下盘不稳,封澄从不是什么打起架来还翩翩君子的好人,猛踹瘸子那条好腿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道理。

更何况这人还没条好腿。

见封澄动作,赵负雪一时有些无言。

不知该说她行事果断好,还是说她勇往直前好。

封澄的扫堂腿还未落实,却见赵负雪鬼魅似的闪身,猛地来到了她的身后,抬手便向她后心而去,封澄背后却仿佛长了眼睛,好似早就预料一样避开这一击,赵负雪挑了挑眉,封澄大笑道:“一招了!”

紧接着,封澄便抬脚,向着赵负雪两腿中而踹去。

打人要打眼,掏人要掏裆,封澄深谙街头斗殴的真谛,果然,赵负雪脸色都变了,他极快抓住封澄闪电似踹来的脚,从来都不见起伏的声音中忽然便添了几分急促:“……你跟谁学的打架!”

封澄一笑,旋身踢去,挣脱了赵负雪的桎梏,她落于稍远处,歪头笑道:“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会——经验呗。”

她到底是什么流氓。

赵负雪头一次怀疑起了周寻芳的临终之言。

反咒之解,仍需系铃人。

与此人结生死咒,还被折腾到用了反咒的程度——他当年怎么想的?

连天机师大能都束手无措的反咒,当真能被这毫无灵力的流氓破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