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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她脸色凝住了。

这一年的大夏,的确没出什么大事。

出事的是赵负雪。

赵负雪低着头,喝了一口茶水:“大兽的‘吃食’还存在崔家那里,我们已向崔家递了信,明日,你便同我一起去取‘吃食’。”

封澄心中慌乱,却也觉得赵负雪这话奇怪。

按理说,护国大兽苏醒之事重大,外人根本不能掺和进去,她一介外来的修士,还是血修,去取吃食,听着便荒谬。

想也不想地,封澄便道:“我不去,你的活儿自己去做。”

赵负雪顿了顿,转过头去,沉默了。

封澄一见——得,委屈上了。

自打赵负雪以为她离去而分别五日后,封澄便明显地觉察到,赵负雪和之前似乎完全不一样了。

从前的赵负雪像块冷冰冰的石头,又冲又硬还动不动开口呛人,现在倒像是一锅石头突然被煮成了开花的米,虽然味道淡淡的,但咕嘟冒泡,温软又粘稠。

她索性不去想这些,这几个月来日子过得忙乱,她只顾着赵负雪装出来的伤势,竟然忘了他真正的命劫!

上面赵氏一众由且说个不停,忽然,封澄站起来,几步走向周寻芳,她不顾周寻芳愕然的脸色,沉声道:“晚辈无礼,对于大兽苏醒一事,我有线索要报,还请老尊者遣散众人。”

赵家众人齐齐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勃然大怒道:“你是哪里来的人?竟然在赵家放肆!”

“护国大兽乃赵家机密,你是如何得知它苏醒的?”

听到这句话,周寻芳与赵年的眼神似有似无地飘到了赵负雪身上,赵负雪神色镇定,稳稳地喝了口茶。

周寻芳倒也不急:“有什么事,不能当着众长老的面说?”

从前护国大兽提前苏醒,不过是嗅到了天灾,水灾火灾兵灾蝗灾等等,可今年四处的天机师都报无灾无恙,这便是奇了怪了。

封澄道:“这事容不得一点差错,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顿了顿,她轻轻地笑了:“在座中若有心怀不轨之人,误了这件大事,哪怕我把人千刀万剐了,也追悔莫及了。”

此言一出,便如同往烧沸的滚油里凭空浇了一壶开水,当即炸得赵氏族老们议论纷纷起来,几个脾气大的,拍着桌子便破口大骂,这种场面封澄见得多了,八风不动地站在原地,就当他们放屁。

赵负雪却上前一步,站在封澄身边:“除了封姑娘,难道各位还有大凶之事的线索?诸位还是稍安勿躁,听从封姑娘之言吧。”

赵负雪发话,众人便不好发作了。周寻芳皱皱眉道:“都下去。”

众人齐齐行个礼,不忿地下去了。

周寻芳道:“此事只有你我与阿雪,能说了吗?”

谁料封澄却面色凝重,转向赵负雪:“你也下去。”

赵负雪当即露出了个疑惑的表情,周寻芳皱眉道:“阿雪乃赵家将来的家主,定不会做出于世人不利之事,何必叫他也下去。”

封澄不言不语,只是道:“都已经下去这么多人了,难道还差赵公子一个?”

周寻芳还待再问,赵负雪却早已转头走去:“祖母少费口舌了,她犟,随她。”

说着,赵负雪便踏出了正堂的大门,冰清玉洁地走出去了。

周寻芳:“……”

周寻芳的目光落到了封澄身上,神色不定道:“这天下竟有人犟得过他,当真是一大罕事了。”

封澄回头看看,转过身来,嗤笑道:“您信他?他定然在不远处听着,要么就画了听符。”

说着,封澄低下头来,撕下一张纸,并不说话,反而蘸墨写道:“凶兆出在赵负雪身上。”

周寻芳当即脸色大变,封澄手下不停,又写道:“命有大劫,应于今年冬。”

写罢,封澄一抬手,指尖窜出火苗,几下便把残纸烧得干干净净,随即便转了身,道;“我说的话句句当真,现下算算,距离那日已不足半年,老尊者该找人算算具体是什么东西,便早些去算算吧,该提前拦的消息、该提防的人,也要心里有个数。”

她只说了这一句话,转身便向外面走去,临走到门边时,身边便有一声幽幽道:“你好狡猾。”

封澄微微一笑:“彼此彼此。”

如若在世上选一个与赵负雪打交道最多的人,毫无疑问便是封澄。

师徒二人,从前的相处并不融洽,少不了斗法之时。封澄在漫长的相处中摸出了一个道理。

赵负雪其人,话少,但绝对会用行动解决一切问题。

嘴皮子上的,都是浮云。

封澄呵呵冷笑——小师尊修炼不到家,若是大师尊在这儿,那屋中备来写字的纸定然会突发意外,变成烧不坏的纸了。

二人一路无言,封澄不说,赵负雪也不问,他闷闷地跟她走了两步,忽然道:“封澄。”

封澄头也不回:“嗯?”

赵负雪道:“我日后,不是你师尊,”

晴天一道霹雳砸下,封澄额角当即沁出冷汗,她不动声色地停下脚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

赵负雪的眼神轻飘飘地移开,他的眼底霎时有些深色。

“总之就是知道,”他道,“……我绝不可能是你师尊。”

封澄顿了顿,心头一阵一阵地生疼,脸上却笑了:“哎,是我哪儿没入赵公子的眼吗。”

她的语气还是像她平常那般玩笑,带着几分夸张口气,拿腔拿调的模样。

此时最恰当的反应应当是会心一笑,或者是故作生气或者怎样,反正不要认真就对了。

偏生此时,赵负雪不知从哪横生出了一根逆骨,忽然便不想恰当了。

于是他停住了脚步,玉白的手指猛地拽住了封澄的袖口。

来势汹汹,赵负雪心里知道,此时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到墙角,或者低头逼近她——这样才像严肃的态度,才像非要一个答案的决心。

可做出动作的刹那,他的手却拽在了封澄的袖子上。

离她的手腕,虚虚一掌的距离。

“不能冒犯了她,”赵负雪心想,“不能轻慢了她。”

封澄被一拽,有些意外,探头:“嗯?”

赵负雪顿了顿,沉声道:“我长得好看。”

封澄道:“?有眼皆知。”

赵负雪逼视着她;“千依百顺。”

封澄慢慢地觉得大事不妙:“等等……”

赵负雪深吸一口气,抢道:“灵力不如你,但我一定不会拖你后腿,性情不好,日后也定然小心,家中祖母和善,你若不愿在洛京,四处游历也可。”

庭院骤然起风,封澄抬起眼,赵负雪的眼睛隐隐有些红,她下意识地矢口否认:“你疯了球儿了,赵公子,先别说了!”

他却不松开紧紧攥着她的手:“并非看你不入眼,而是处处入眼,情难自禁……封澄,我心悦你。”

封澄的脸霎时炸红:“等等!”

她本以为这一句话后,赵负雪一定会松开手,没曾想赵负雪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握着她的手却毫不松开。

“你不喜欢我?”

封澄慌忙道:“不不不,不是不喜欢你,我是说,以后真的,你是……”

赵负雪深吸一口气:“那就行了。”

“封澄,你是我心中之人。”

“有些冒昧……我心悦你。”

第37章 第37章阿雪的父母,便是孽债了……

许是夏日的缘故,天气也有些炎热,修道之人按理来说不畏寒暑,可现下封澄却觉得自己浑身越来越热,仿佛置身于十八层地底之下。

她浑身又冷又热,几乎听不清赵负雪说的什么话,良久,她平息了自己的心跳,奇迹般地平静下来:“我当没听到?”

赵负雪当即就要再复述一遍:“我是说……”

封澄后退一步,转头就走,越走越快:“你说什么我都没听到,今天就当你什么都没说过。赵公子,你……”

忽然间,她的衣袖又被拉住了。

赵负雪似乎对她的衣袖情有独钟,封澄低头看看,心道:“要不下次做衣服,就做窄袖吧。”

封澄觉得他接下来的举动,无非是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或者是再强硬地说些别的话,再或者加些什么动作——戏本子里无非就是这套。

谁料赵负雪松开了

她的手,轻声道:“好,我不说这些了。”

封澄回头看着他,怔怔地放下了手臂,莫名道:“那你倒是松开。”

赵负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并非是今日就要你什么回答,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

此时此刻,封澄只想叹气。

少年情思,大抵是东一日,西一日的,没有长性,今日喜欢,明日便生厌,世间白头到老的夫妻尚有相看两厌的时候,更遑论未经世事的少年?

这样一时上头的情思,封澄面对过许多,无一不是时候到了,便自行消散的。

只是这次面对的人不一样了,封澄狠狠地叹了口气。

她并不是傻子,这事儿,封澄从他衣襟里抖出两条鹅黄色的布条时就大致有了些猜测,只是不敢去细想。

面前的,可是她的师尊——少年时的师尊也是师尊。

古安陈风起之事,如同一口巨钟砸向了她的脑门。

师徒之情本为不伦,这种事情,就连赵负雪也这般认同。

她何必把干干净净的赵负雪拽进这泥潭里。

“我心里有人了。”封澄想了想,道,“赵公子,抱歉。”

她一点儿也不想体验少年赵负雪追人的手段——师尊做起这种事来,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只会令她发毛。

他从来就不会是为情所困的人,更不会停在什么人的身边。

长痛短痛,不如不痛。

赵负雪听闻此话,先是一怔,紧接着脸色唰一下惨白,封澄甚至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摇摇欲坠地倒下了。

良久,赵负雪还是平静道:“是谁。”

什么谁?

封澄一时有些迷茫,赵负雪紧接着道:“……你别紧张,我只是想问问。”

封澄一窒,她一言难尽地抬起眼,深深地看了赵负雪一眼。

“你手抖了,”赵负雪干脆利索道,“我看到了。”

这样想也好,省得她再费口舌,封澄正要应和,谁料赵负雪紧跟着上一句:“还是说,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说着,赵负雪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他喉结几次滚动,似乎是有话要说,可又强吞了下去。

封澄被赵负雪这突然神奇的脑回路骇得险些跪了,她眼珠一转,飞快思考接下来的应对之道。

谁料赵负雪几次犹豫,又开了口:“好,即便是有这个人,若是你们两厢情愿,鹣鲽情深,我定然无话可说,可你孤身在外,他却音讯全无,可见他在你心中的分量没有多重,我为何不能迎难而上?”

此言掷地有声,言之凿凿,震耳发聩。

封澄几经生锈的大脑艰难运转,这极为耳熟的话在耳边几度回响,她似乎在无数场景听到过这句话。

比如说不怀好意的外室,意图勾引官老爷时。

半晌,即便封澄不愿相信,她的心中还是缓缓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天塌了,赵负雪连做三的打算都有了。

这个结论给她的冲击前所未有之大,封澄的腿当即一软,随即扑通一声软倒在地。

赵负雪一怔,急忙弯腰来扶她,封澄见了他,却活像见了鬼一样,连滚带爬地起来,以平生未有的速度跑了。

“封澄!”赵负雪焦急道,“你要去哪儿?!”

回答他的只有惊鸟的扑腾声,以及封澄远远传来的怒骂。

“你疯了吧!!”

这几日极为平静,不知为何,去崔家取“口粮”的事情迟迟未提上日程,封澄躲了几日赵负雪,次次见他便贴着墙角开溜,时候一久,就连周寻芳也察觉到不对了。

于是封澄便被礼数周全地请进了周寻芳的茶室。

这间茶室想来是上了年头的,封澄小心进来,只觉得处处雅致,东西皆是上了年头的、连她也叫不出名来的好东西,屋中香气幽雅,仿佛已然沁入了这些陈设之中,封澄见着新奇,便靠近,轻轻地嗅了嗅。

“既然来了,便到里面来坐。”周寻芳道。

封澄一惊,连忙应了一声,有些忐忑地走进了茶室的内部,坐在了周寻芳的对面。

上了年纪的老尊者,行动间却仍然利落,她将一盏茶递到封澄面前,示意。

封澄捧起茶,小心地抿了一口,不知要说什么,憋了半晌,才道一句:“浓了点。”

周寻芳哼笑一声,不置可否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喝了一口,道:“本就不指望你说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你的答案,还是荒谬到好笑了。”

封澄:“……”

她恼羞成怒地一口把茶干了。

周寻芳道:“这点,你倒是与我相投。”

说着,她把方才取茶的盖子合上,封澄眼尖,准确地瞄到上面写着的一排大字。

上书:十文。

这种包装她见过,街头十文一盒子的干茶叶,有人配好,专供路边贩夫走卒饮用。

周寻芳微微一笑,道:“于此道上,我也不通,从来只会沸水煮茶,这屋子从前是阿雪祖父的,后面便是阿雪的。”

她道:“阿雪颇精此道,从前回家,常来茶室泡着,平素里寻不到他,只管去茶室与藏书室寻他。”

封澄不知道周寻芳要表达些什么,只好干巴巴地点了点头。

她当然知道赵负雪颇精茶道,只是后来茶水解药,他不怎么喝茶了。

周寻芳道:“可这次回赵家,他几乎不来了。”

封澄心中道一声不好,周寻芳道:“姑娘可知他去哪了?”

这几日没人比封澄更清楚赵负雪的行踪了,她打死不肯在赵家留宿,便在不远处住了客栈,晨起一下楼,便见到赵负雪悠然自得地坐在下面,桌上摆满热气腾腾的早膳,她于街上闲逛,赵负雪必然就在对面酒楼的最高处自斟自饮,她刚翻过天机院的院墙,便恰好能看见赵师兄正言笑晏晏地守在墙下。

思及此处,封澄叹了口气:“知道。”

周寻芳道:“他的心思,莫说是当事之人了,即便是我们这些旁观的,也一清二楚,只是从前还藏着掖着,现在这般大张旗鼓,可是他对姑娘说了什么?”

封澄干脆也不隐瞒了:“他说心悦于我。”

周寻芳点头:“原来如此。”

随即,她又道:“你心中是什么意思?”

封澄古怪地看了周寻芳一眼,从前见她,只觉得严厉,现在一瞧,这熟悉的表情,竟然还八卦。

想了想,封澄道:“老尊者从前说赵家容不得一个情种,想来我心中的意思,是不要紧的。”

谁知道周寻芳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嘴角竟然勾上了一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一个情种是容不得的,”她微微一笑,“一对情种,还是容得下的。”

封澄:“……”

封澄手一抖,茶水猛地洒了一桌子。

“还能这样!”封澄只想给周寻芳跪了,“我以为是赵家治家甚严,不许有私情!”

如若是旁的见过周寻芳的人来看,定然会惊下个下巴来。

这位威严的老者,叱咤风云,掌控第一天机世家的大修,面上竟然露出了堪称忍俊不禁的笑意。

这幅场景的惊人之处,便如同洛京大街上,有一只天魔大摇大摆招摇过市了一样。

“当然不是,”周寻芳慢慢道,“赵家人,择一人而终老,遇上命定之人,情深并非坏事。反是那些犹犹豫豫的,岂不是错过?”

顿了顿,她又道:“所以我只来问姑娘的意思,若是你不愿,阿雪也不该勉强——我定然不会置之不理。”

封澄更不知道说什么了,片刻,她道:“我有一事疑问,那日老尊者提起赵公子的父母……?”

说到此处,周寻芳的脸色暗了暗,封澄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大概说错话了。

她正要找补,周寻芳却道:“阿雪的父母,便是孽债了。”

什么意思?

周寻芳道:“阿雪的母亲忽然失踪,半分讯息也没留下,其父苦寻数年,终究敌不过相思之痛,自戕而亡了。”

说到此处,封

澄心中猛地一揪,道:“晚辈冒犯。”

周寻芳很疲惫地摆了摆手:“赵家夫妻,成亲之时,绑生死咒,来生往世,再续前缘。一方亡故,命咒便应验一半,我儿手腕上的命咒从未应验过,她却不愿出现,我儿日久绝望,自行了断,也算解脱。”

周寻芳缓缓地站起来:“所以,赵家感情一事,最不能勉强,你若于阿雪无意,便不要重蹈覆辙,再演他父母的覆辙。”

骤然听了一耳朵旁人家的家私,封澄晕晕乎乎,只道:“可如若一方痴心不改,有什么法子吗?”

周寻芳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自然是有的。”

第38章 第38章剩下的人,统统背过身去……

封澄出来时,天已黑沉了。

周寻芳仿佛铁了心要将她拖在茶室里,她茶点吃了一茬又一茬,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几次试图尿遁又被她揪回,封澄只深恨赵家家主如何能清闲至此,和她一介外人都能无所事事地消磨一整天。

她揉了揉酸痛的腰,脚落在外面的实地上,心中却在想着方才周寻芳所说的话。

“这天下谁都不能保证心系之人不变心,”周寻芳道,“即便是赵家,也做不到。赵氏先祖为了避免后世血脉为生死咒所累,便传下了生死咒的反咒。”

“行生死咒之反咒后,此前种种情爱,一概抹消,再不复存。”

世间竟有这等禁咒,还没待封澄惊讶完,周寻芳又接着道:“然,人心从来都是最不能掌控的东西,抹除一个生人尚且不易,更遑论是曾经痴心爱慕过的、生死不渝的情人?”

“故行反咒者,从前种种情思,也会随抹去的心中之人而顺势消亡,从此断情绝爱,人间七情,与其再无瓜葛。”

人间七情,与此再无瓜葛。

这句话坠在封澄心间,沉甸甸的,她无意识地念了几遍,心乱如麻。

周寻芳道:“阿雪身为将来的家主,用上反咒,并不稀奇——实话与你说,赵氏数代家主中,没用上反咒的修士,屈指可数。”

她的脸上一片平静:“于大夏,于人族,赵氏始终处于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赵家动,则天下动,如此庞然大物的掌舵人,人一旦无心无情,处事裁决便从理不从心,如此护得天下安宁,才是赵家家主的正道。”

“若你无心,我便早日与阿雪商讨反咒之事,也算是一同了结你我二人的心事了。”

封澄有些出神,连自己不知何时走出了赵家的大门都不知道。

无心……无情吗?

望着周寻芳的眼睛,她忽然便想到后世的赵负雪了。

二十年后的赵负雪,一剑之威,却镇得长煌大原内外之魔皆不敢妄动。

护得天下安宁这件事,赵负雪大概是做到了。

无心无情,睥睨苍生,他也做到了。

她心中莫名钻出了一股无名火,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火是从哪儿冒出来了,她六神无主地乱撞出门,心乱得想要寻些酒来:“上次打的酒不错,一醉便是五日,不知这时候老板打烊了没有?”

忽然间,一人狼狈无比地扑到了她的脚尖,封澄失魂落魄,险些踩着人,她被吓了一跳,当即回了神。

来者裹着一块宽大的黑布,撞到封澄后,那破布也被撞到一旁,只见他蓬头垢面,身上和脸上还有乱七八糟的血污,像一个狼狈无比的乞丐。

深更半夜还在乞讨的,日子想必是非常难过了,封澄只当他饥饿,便顺手从荷包中掏钱,不料他他吃力地抬起脸来,艰难地扒住封澄的衣裳道:“赵家,去救人!”

夜色深黑,封澄眼睛好使,即便是深夜也能看个清楚,她定睛一看,当即变了脸色:“崔霁?”

来者正是那日飞檐走壁的如风少年,可此时此刻,他本该神采奕奕的眼睛灰暗浑浊,眼底还有密布的血丝,身上散发着臭气,全然无了那日的编草玩笑的潇洒气象。

这臭气无比熟悉,熟悉得令封澄当即变了脸色。

她果断道:“出什么事了,你先和我说!”

崔霁语无伦次:“崔家,去崔家地牢救人,有血修,求你……”

果断地,封澄飞快将他架到赵家门口,猛敲大门叫出人来,见了赵家修士,便吩咐他带崔霁去见周寻芳,崔霁的精神已然有些崩溃,听说封澄要将他安置到赵家暂行歇息后,当即崩溃无比,一边大哭一边向外面冲去道:“我,我不去!我爹娘还在里面,他们还没出来,我要回去救他们……”

这闹腾的动静不小,几个人也按不住他,封澄瞥见外头街道有数骑快马飞驰而过,随即便听到远远处踹门踹户的喧闹哭号之声,心中只一片咯噔,她当机立断地把人往里一踹,催促道:“带他进去找赵负雪,千万要藏起来!”

崔霁由且大叫哭号不止,咣咣砸门,封澄只扶额叹息。

人若是连自己都保全不了,保全别人更是痴心妄想了。

封澄没走出两步来,便见到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修士向着赵府冲来,她心头一突:“崔家人?往这里来了?”

上门搜人,几乎是能称之为挑衅之事了,崔家哪怕借上十几个胆子,也是不敢来赵府里面搜人的。

正疑惑间,封澄想到了方才崔霁口中提到的血修。

是了,她一拍手,事出反常必有妖,上门来查赵家的,不太可能是崔家,倒是很有可能是血修。

偏生这时候的崔霁估计是没走远的,要是这群人敏锐,保不齐要听到那疯子的踢打乱叫之声。

封澄一扬手,手心被划开的伤口中甩出了一杆血色长枪,她懒洋洋地抬起枪来,挡住了的为首者的去路。

如果这群人的头儿是血修,那她倒是有法子拦一拦的。

那人见竟然有人拦马,先是一怔,随后便不耐烦道:“崔家办事,不想死的就闪开!”

封澄微微笑了:“是不是崔家办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头儿,相当不会办事。”

为首者闻言大怒,抬刀便要冲上来教训教训这个出言挑衅的无名小卒,可刀还没出去,他便被身边一骑拦住了。

封澄留心一看,拦住他的人是个皮肤白得像鬼的小青年,他披着漆黑长跑吗,长了一个十分显眼的鹰钩鼻,眼底冒着血丝,低头看人时,封澄莫名感觉到了一股黏糊糊的阴森之感。

这种被冰冷的牛舌舔了一口的感觉……

静默半晌,那人才拖着长腔道:“原来有前辈在此,是我们小的不懂规矩了。”

说着,他手下一狠,竟然将为首那人拽得滚下马来,那人尚不明所以,滚在地上一脸茫然道:“大人,是何意思?”

是何意思?

封澄冷笑一声。

作为最接近魔族的修士,血修这种东西,也不免沾了些魔族的臭习性。

比如说,划地盘。

在血修之中,弱肉强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血修连同类都能视作食物修行。

与魔族抢怨气的道理一致,人就那么点儿,可供血修修行的血肉也就那么点儿,友好相处、和平分享,在血修中是不存在的。倘若有血修占了一处地盘儿,剩下的血修要进来撒野,便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轻重了。

小血修进了大血修的地盘,一是要上去拜会,二是要交保护费,三是要交过路费,倘若稀里糊涂地便舞到对面脸上……

封澄眯了眯眼睛,身上煞气一腾而出:“是把命留下,还是……?”

见了封澄煞气,那白脸修士脸上霎时一片惨白,他不敢犹豫,翻身便滚下马来,恭恭敬敬地取下腰间荷包递上:“前辈,小的来时匆忙,并非有意冒犯,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日后定然封一份大礼送到您府上。”

封澄接过荷包,掂了掂。

吃了一个人的血修,比不上吃了十个人的血修,吃了十个人的血修,比不上吃了百人的血修。

血修吃过的人,清清楚楚

地写在血修的煞气中。

是骡子是马,一亮煞气,便差不多能看出所以然了。

封澄眯了眯眼睛,她并不能弄清目前自己在血修中的位置——毕竟她从未吃过人。

可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在为数不多亮煞气的环节,她从未被压倒过。

滚在地上的血修额头上不住地沁出冷汗,头也不敢抬,眼珠乱转,心跳如鼓:“在洛京这种一步一个天机师的地方,怎么会突然冒出个煞气至此的血修?从前并没有听说过血修之中有这个人!”

他偷偷瞄了一眼,紧接着便被那煞气骇得腿软。

这煞气,杀人如麻一词已经显得苍白了,血修修到如此地步……

即便是屠城,也不够。

一想到此处,他额角的汗珠就一滴一滴地滚下来,砸进了地里。

难道是上古大修,重出江湖了?

难怪敢从赵家门口大摇大摆地走过……连第一天机世家都不放在眼里!

一旁被拉到马下的修士也傻了,他慌忙膝行几步,紧接着也解下了腰间荷包,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前辈,是小的冒犯……”

封澄低头瞄他一眼,并未从他的身上察觉到半分血修之气,她难以理解地看着他:“你并不是血修,拜我做什么?”

修士给血修上交保护费,便如同将入屠宰场的牛羊叫卖自己肥美多汁。

那修士脸涨得通红:“既然我们大人叫您一声前辈,那么我们也理应叫您一声前辈,为大人做事,该懂的事得懂。”

说着,他一脸谄媚地面向那白脸血修:“孝敬大人,是我们该做的事。”

封澄倍感荒谬可笑,她目光移向那血修,只见那血修笑道:“小的们懂事,还请前辈不要嫌弃,一并收下吧。”

此时此刻,她是真想把这修士的骨头钻开看看,瞧瞧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软成这个样子。

不过此时,里头的崔霁应当是藏好了,封澄便不再拖延时间,她抬起枪,枪尖在那白脸修士的身上缓慢地梭巡,每停一处,便引得对面一阵胆寒震悚。

封澄的枪停在了他的心口上,白脸修士不动声色地吞了一口口水,汗如雨下。

她是想要剖了他的心。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落下,良久,她的枪停在了他的腰带上。

封澄颇为轻佻地笑了笑:“我倒不太稀罕这些金银俗物。”

说着,她极为暧昧地将那白脸血修的腰带挑起些,引得他腰间腰牌佩玉一并叮当:“不如这个,脱了吧。”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一队人马皆不可置信地看向二人,那血修闭了闭眼,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手下动作却不敢犹豫。

竟然从她手中捡回一条命了。

牙一咬,他将腰牌取下叼着,抬手便要宽衣解带,谁料上首处又传来一声轻笑:“我要你一、丝、不、挂,你留个腰牌,是要恶心谁?”

封澄不轻不重地将腰牌从他口中拿下,道:“接着脱。”

那血修一咬牙:“剩下的人,统统背过身去!”

那队人马不敢犹豫,当即静默无比地转身而过了。

寂静深夜中,只有他衣服摩擦而发出的簌簌声。

封澄打了个呵欠,闭了闭眼,转身便走了。

白脸血修许久才敢瑟瑟发抖地抬起头来,随即便一脸愕然——人呢?

既然走了,他也不必折磨自己,他站起身来,飞快穿上衣服,沉声道:“转回来!”

众人回头一看,那煞气强横到诡异的血修早已不见了踪影,他们的大人也已衣冠整齐,独有眼角染了两份又怒又怕的红意,那为首修士眼见地看到他衣冠皆全,独有腰牌与荷包不见了踪影,于是上去小心请示道:“大人,那腰牌……”

血修愤而上马,阴森森道:“她拿走,我便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默了默,他又道:“那种血修,要我腰牌能做什么?想必走出去便随手丢了,大不了回去补一个罢,走,接着去查那小子。”

说着,他难掩怒火:“今夜蒙受如此之辱,皆是由他而起,若是被我寻到他,我定然要他尝尝我乌言的手段!”

那人又谨慎问道:“那赵家,我们还……”

乌言一咬牙:“方才我听见门口有动静,只不过此时,即便是崔霁逃来了这里,也被人塞进去了!这样,你给齐大人送个信去,求他派崔家那几条老狗来查,要快!”

第39章 第39章“你也并未拦我,”赵负……

洛京的世家不多,叫得上名字来的,不过赵姜崔楚四家,其中赵家强盛,为当之无愧的第一天机世家;姜家素有权名,其天机师多出入朝堂,为帝所用;楚家低调,杂学皆精,听闻京城第一代天机院的班底,便统统都是楚家之人。

这四家中,唯有崔家,是以财名而享誉于世的。

封澄的脑中将崔家布局飞快地过了一遍。

当年她琢磨军费时,也曾和崔家打过交道,对崔家之人的印象异常明显——崔家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都是不长尾巴的狐狸。

崔家老窝也紧紧随了其主人的作风,主打一个错综缭乱,令人一头撞入,便像是走了迷宫,封澄几次进去,若非前头有崔家人领着,她定然会迷路乱撞,不知何处去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封澄搜寻无果,竟无法在崔家中找到地牢的踪影,她心中正焦急无比,忽然便听到前面有几个穿着崔家服饰的人板着脸走过。

一人道:“崔霁跑了?关在地牢里,他竟然还能跑了!”

另一人啐道:“跑了又能怎样!他一个半大的毛头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能搅出什么浪来?地牢里还关着他爹就成!这一家人也是糊涂,能叫人逃出去,不叫有用的人跑,反倒放了个混账小子。”

“唉,虽说如此,齐大人还是动了火气,咱们今晚上啊,是别想睡个安生觉咯。”

封澄扒着屋檐屏息凝神,闻言心中一喜——踏破铁鞋无觅处,这两人正好是要去往崔家地牢的。

她想也不想地,提步便要跟上,谁料还没动手,身后便有人轻轻地拉了她的袖角。

谁?

想也不想地,封澄一肘子捣过去,那边当即传来一声闷哼,随即便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我。”

封澄看清来者,当即愣了,她收回手臂,有些讪讪道:“你怎么在这里?”

来者正是赵负雪,他垂眸看着封澄,眼底有几分不自觉的柔和笑意:“我正好碰上了崔霁,他一说,我便知道你定然提前一步来救人了。”

他松开封澄的袖子,垂眸向下看了看,不赞成地摇头道:“崔家整个院子皆笼着当世大修所绘符阵,你若这般硬闯,不等进去,便被符阵当场斩杀了。”

此时一见赵负雪,封澄便有些心乱如麻,闻言,她还是收回了注意力,道:“你有办法?”

赵负雪道:“有,只是要辛苦你一些。”

封澄:“?”

片刻,赵负雪站在了崔府门口,轻轻地敲了敲崔府的大门。

封澄站在他旁边,赵负雪身上的冷香幽幽透来,她有些面热。

赵负雪说有办法,可他没说这个办法是大摇大摆地从大门走进去!

片刻,有人来开门,见到赵负雪,来者先是一怔,又看到赵负雪身边的封澄,紧接着又是一怔。

来人似乎没想到赵负雪会来,一时间站在原地,也不请人进来,也不喊人抓人,只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摸不清此时此刻赵负雪前来的目的。

是崔霁那小子去赵家搬了救兵?还是赵负雪恰巧路过?

封澄将那人乱转的眼珠看得清楚,心

中暗暗骂了一声。

这崔家看着好端端一个世家,实则从里到外突然烂了个透,连个看门的小修士都为血修所用了。

看门修士迟疑的时间已经漫长到了一个无礼的程度了,赵负雪微笑道:“怎么?”

修士猛地回神,忙道;“我家主人近来不方便见客,还请……”

赵负雪闻言,冷笑道:“客?谁道我是来做客的?”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来,理所当然地一抖,只见卷轴砰地摔在地上,上面纸张还叠了几叠。

“我是来讨债的。”

修士:“……”

他不敢置信地将卷轴捧来,果不其然,这上面林林总总记了不少东西,有什么灵器法宝,有什么天机藏书,有什么天材地宝……

修士将卷轴从头到脚看去,越看眼睛瞪得越大,他并不瞎,自然能看到紧跟于其后的还账时期。

白纸黑字,确凿无疑。

七月十六。

那人脸色空白地算了算——子时已过,眼下当真是七月十六了。

赵负雪脸一沉:“怎么?债主当前,你要用今日不便见客那一招来搪塞,可是要打算赖了赵家的账?”

“不敢不敢!”那修士当即一叠声地否定,随即便战战兢兢地行礼道;“小的进去请示一下主人,还请赵公子稍稍后片刻。”

他转身便脚跟不沾地跑了,侍者打扮的封澄偷偷抬起眼来,意外道:“还能这么干!”

赵负雪挑了挑眉,眉眼中氤满笑意:“出来得着急,只带了这些,世家之间大都牵扯不清,若你想看,还有更多,楚家的有,姜家的也有——不过还是崔家的最多。”

封澄对谁家欠了谁家什么东西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对世家那连篇累牍的烂账更是敬谢不敏,她连连摇头,想到方才赵负雪模样,促狭地眯了眯眼:“方才我见你当门要债,气势如虹的模样,倒还挺威风。”

赵负雪他偏过头去,长且密的睫毛垂下,他盯着封澄看了半晌,幽幽道:“不如你横枪拦路,命人当街脱衣来得威风。”

封澄;“……”

封澄:“……”

赵负雪又幽幽道:“大施淫威,当真流氓,看得可爽?”

她又恼又笑,磨牙道:“我那是事急从权——赵公子不光偷听干得熟练,偷看干得也相当老道,敢问您老藏在哪个犄角旮旯处?”

赵负雪不回答,只淡淡地移开了视线。

那门房仿佛王八再世,慢腾得旷古绝今。封澄眯了眯眼,突发奇想道:“他会不会直接将账拿走,直接毁了了事?不用放你我进去了,也不用还账了。”

赵负雪摇了摇头,沉声道:“无论如今崔家主事之人是谁,都会放我们进去的。”

封澄挑眉,赵负雪接着道:“那账只是其一,还有一事,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拒绝不了的。”

“于他们而言,比起有可能逃到赵家的崔霁,一个送上门的赵家公子。”

“才是这群血修无法拒绝的东西。”

封澄似笑非笑:“你何时学了这副以身犯险的做派。”

赵负雪回头看向她,目光是瞎子也能看出来的专注与认真。

不知何时,这双眼睛看向封澄时,总莫名含着些笑意。

“你也并未拦我,”赵负雪笑道,“为什么。”

封澄气笑了,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等待着她亲口说出答案。

盯他看了半晌,封澄还是翻了个白眼,开口道:

“我不会让你在我面前出事,无论如何都不会。”

赵负雪转过身,气定神闲、理直气壮道:“所以辛苦你一些了。”

这话说得,仿佛以身涉险的不是他一样,又好像百家皆精的少年奇才不是他一样,封澄站在原地,盯着少年师尊玉树临风的背影,一时间心头更乱了。

***

听到门房的禀报,再看着递上来的账目,齐遥脸色一青一白,他难以置信地将卷轴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猛地站起来,一巴掌把卷轴拍在大案上:“他赵家是活不起了吗!才过子时,天还乌黑着,就来收账了!”

门房支支吾吾,瑟瑟发抖道:“可,可毕竟是我们欠了赵家……”

齐遥一记眼刀飞来,门房当即脖子一缩,噤声了。

齐遥在上面来回踱步,一旁的崔家之主睁着昏花的老眼,抑扬顿挫道:“赵家从前并不急着催账,莫说是过一日了,有些时候,过个几天都不会有人上门来催,今日来得这般急,想必是有要紧东西急着收了,不如先请人进来。”

虽说即便赵家不催,也没几家敢拖债,可这子时一过便上门逼债的事情,还是从未发生过的。

齐遥回头瞪他。

他的脸并不符合平素里世人对血修的定义,不同于大多血修阴森惨白的脸,他的脸浮着一层健康的麦色,一双眼又圆又亮,抬眼闭眼间,竟有种邻家弟弟的天真感,又加上其身量不高,眉眼带笑,这么打眼一看上去,谁会将他与臭名昭著的血修联系到一起去?

他几乎恨不得将那卷轴撕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这时候谁知道他是崔霁搬来的救兵还是闲的没事干过来讨债的!”

说着,他猛地一回头,目光中露出凶色:“不如这样,把他偷偷带进来杀了,赵家那边要是问,就死不认账,反正半夜三更的没人看见,我把他一吃,连尸骨都找不到。”

当真是理所当然的残忍,即便是见过他修行的崔家主也缓缓睁开了眼。

门房哭丧着脸,跪下道:“使不得啊,使不得啊,来的人若是死了,保不齐整个崔家都要被赵家扬了!”

听闻此话,一直在兴奋踱步的齐遥停住了脚,他道:“来的是谁?”

门房闭了闭眼,牙一咬道:“来得正是赵家将来的家主,负雪公子。”

话音一落,偌大厅堂内当即寂静无声。

门房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陡然间,齐遥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越笑越高,越笑越癫狂,到最后,门房几乎担心起了他的脸会不会因此而被撕成两半。

许久,齐遥笑够了,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地转过来,盯着门房,一字一顿道:“请他、进来。”

门房是半点儿也不想在这屋子里面呆了,他转身逃也似的跑了,仿佛后面有厉鬼在追似的。

齐遥兴奋而焦躁地在大案前来回踱步,一会儿蹦到案上,一会儿躺在椅上,简直是坐卧不安的真实写照,崔家主不由得又睁开了昏花的老眼,迟缓道:“大人为何,这般高兴啊?”

齐遥焦躁地挠了挠自己的的脖子,又不解痒地挠了挠自己的脸,直挠得血痕斑斑;“赵负雪,哈哈哈哈哈哈,竟然是赵负雪!他送上门来了!我从前就想吃他,想得心痒难耐!可惜赵家像个打不破的铁锅,煮着这么香的肉,却只让人在外面反馋。”

想到这里,他舔了舔嘴唇:“连镇国大兽都要护着的天才,赵家血脉,目中无人的天之骄子……”

“这样的骨头嚼起来,想必也比旁人多一分滋味了。”

崔家主掀了掀眼皮,懒洋洋道:“你吃他不要紧,求你莫要为崔家找事。”

齐遥从来就是个疯子,若不是他带来的东西实在是好,崔庆也不会将这么一个臭名昭著的血修放进崔家来,还由着他在崔家兴风作浪。

凡是与他过不去的崔家人,不是被他偷偷吃了,就是被放进了地牢,折磨得不成。人形。

崔庆迟缓地闭了闭眼,鼻子不由自主地耸动了耸动。

不过嘛,看在他那些好东西的份上,这点牺牲,当真不算什么。

就当是他们为崔家的兴起出一份力了,平素里仰仗崔家的庇佑,也不是白养他们的。

想了想,崔庆伸出手来,比了个五:“我帮你抓他,在原来的货上,再加五成。”

齐遥盯着他不断耸动的鼻子:“狮子大开口。”

崔庆道:“你干不干。”

齐遥笑了:“活的。”

“成交。”

第40章 第40章赵负雪,不好相处

门房并没有让二人等上多久,不多时,二人便进了崔家的大门。

一片乌夜中,只有那门房的一盏灯摇摇晃晃,这本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可赵负雪低头看看走在身边的封澄,却发觉她探头探脑,眼睛亮得像一只好奇的夜枭。

不知为何,他哑

然失笑。

“崔家老窝藏得果然深,”封澄一边将周围布景不动声色地收入眼底,一边微微皱眉。

崔家的天机师远远没有其财富闻名,事实上,当世大修之中,崔家连点儿边都不沾。

其立家之道,本为仁义,可封澄冷眼旁观,崔家处事早已与仁义没了关系,倒和银子联系紧密。

崔家人似乎笃信,天下没有用银子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就上金子。

这般想着,门房带着二人进了崔家的议事大堂。

封澄抬眼看去,只觉得此处威严奢华,旁人有一来,即便是漆黑子夜,也能被隐没在沉沉月色中的庞然大物所威慑。

门上一大匾,上写三字“百岁堂”,相传是崔家先人所书,浮华肆意,观之忘俗。

二人随着门房而入,封澄尚在门口数丈远,还没步入,便被屋中熏人欲醉的香味冲了满怀,她当即鼻子一痒,忍不住悄声道:“这是什么香,即便是崔家财大气粗,又何必把屋子点得像个破了底的香囊?”

可封澄抬眼一看,却看到了赵负雪骤然阴下来的脸色。

“屏息,”赵负雪道,“不是好东西。”

他脸色阴得吓人,封澄少见赵负雪这般凝重的脸色,这副表情,封澄只在二十年后见过。

一个香料,如何能令他反应这么大?

封澄只皱眉一想,心中便浮起隐隐的猜测,她不动声色地耸了耸鼻子,将那粘稠得几乎拉出丝来的浓艳香气收入鼻腔,她觉得这味道似曾相识,总觉得是在哪里嗅到过。

赵负雪带着她走入百岁堂中,午夜无人,堂中空旷,寂静无声,可怪的是,这屋中连一盏灯也没点。

正疑惑着,堂上便有人居高临下道:“赵公子,久闻大名,今日可算相见了。”

这声音甚是年轻,可听起来,却如同这香料一般粘腻而浓艳,封澄的指尖不动声色地落在掌心,轻轻地划了一道。

除非是崔家那老头儿上哪座仙山习得了返老还童之术,否则这绝对不是他能发出来的动静。

赵负雪冷声道;“藏头露尾,债主已到堂前,却连个面都不敢露吗?”

堂上当即响起一声大笑,他一扬袖,只听嗖嗖嗖几道火光飞出,堂内灯台应声而亮,封澄抬起眼,终于看到了端坐于堂前的人。

还有瘫坐在一旁的老者。

那老者的仿佛醉死了般,甚至连呼吸声都显得隐蔽,若没亮起灯来,旁人甚至注意不到他。

年轻那人披着一身黑色大氅,明明是炎炎夏日,他却穿得像是数九寒冬一般,封澄定睛一看,总觉得这大氅似乎哪里怪怪的。

待那人站起来,封澄才发觉这衣服哪里怪——他的身高着实低调,这衣服肥大,活像他穿着他爹的。

齐遥微笑道:“赵公子带的账目,我已吩咐人一一对过,确凿无误。小的们不敢耽误,这会儿已经去取东西了,您稍坐片刻。”

说着,他便对他下手一位做了个情的手势,谁料赵负雪岿然不动,一张俊脸赛雪欺霜:“还账于赵家的,当是崔家的家主,你算什么东西。”

肉眼可见的,齐遥的笑意凝住了。

在足以杀死人的寂静中,赵负雪又微微抬了下巴,倨傲道:“一身臭味,熏得人头疼。”

封澄在一旁目瞪口呆。

她倒是知道年轻时的赵负雪不好相处——这点在古安便初见端倪了,可没想到这少年赵负雪摆出这副谁也不配和他说话的公子哥谱儿,竟能不好相处到如此地步。

封澄摸了摸鼻子,有点想笑。

果然,上面的齐遥呵呵冷笑两声,不过即便脸色青得吓人,他还是若无其事地拍手道:“既然这样,那我便将崔家家主,请来,陪公子说话可好?”

说到“请来”两字时,他加重了话音,硬是让人听出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来。

赵负雪不回答,仿佛齐遥在放屁。

齐遥闭了闭眼,随即转过身,一脚便狠狠地踹向瘫倒在贵妃榻上的崔庆,这一脚来得又狠又毒,专挑人胫骨,照封澄平常搏斗的经验来看,这种力道下去,必折。

果然,那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在子夜中格外清晰,可崔庆缓缓地睁开眼,脸上半分痛色也无,他如梦初醒,好像是梦还没做完一样。

谁知见到堂下赵负雪,他一窜而起,一身肥大的肉喜不自禁地抖了抖,当即涕泗横流,见了救星似的就要扑下去:“贤侄!贤侄,你怎么才来啊贤侄!”

这声贤侄叫得封澄寒毛直抖,心想这老胖子难道是昏了头,谁家管上门讨债的债主叫贤侄?

眼见着崔庆就要扑过来,赵负雪皱了皱眉,亮了见素,寒声道:“上前一步,见素便不认得什么叔叔伯伯了。”

崔庆当即讪讪地停了脚步,赵负雪又道:“我只来结七月十六的账,结完便走,崔家主,寒暄话不必说了,东西呢?”

眼看着赵负雪义正词严,好像今夜除了催账便没有其余目的了,齐遥与崔庆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崔庆挠了挠头,为难道:“实不相瞒,赵公子,今天这账,不是我不想还,是我着实还不了啊。”

闻言,赵负雪便一挑眉:“如何还不了?”

崔庆道:“赵公子这两年在外面不知道,近些年的崔家,实在是不比从前了!”

不比从前?

赵负雪好笑道:“崔家主大可不必过谦,先不说崔家的豪富之名何人不知,只说我赵家催账天经地义,哪里是你拿出一句不比从前就能搪塞住的?”

崔庆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我崔家拿不出钱来,别说是贤侄来,就是老尊者亲自来,崔家也只有这句话。”

赵负雪倒是笑了;“你倒是半点不怕。”

崔庆瞥了一旁的齐遥一眼,咬牙道:“不如这样,赵公子,我崔家眼下虽没金子银子,却有比金子银子更值钱的东西,我拿这东西来公子抵债,如何?”

赵负雪似笑非笑,抱剑道:“你说的这东西,不是你这张老脸吧?”

说着,他好像生怕崔庆突然给他表演一个男儿膝下有黄金一样,动作很大地向封澄那里挪了挪,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封澄被他这演技骇住了:“……”

崔庆:“……”

崔庆一噎,又赌咒发誓道:“老头子拿这一辈子的名声做保证,这可是实打实的硬通货!比金子,银子,甚至说灵气宝药硬通得多!”

赵负雪闻言,凉凉道:“果然是把您那金贵的老脸捞出来作保了,我说什么来着。”

封澄压根不敢看崔庆那张色彩纷呈的脸,在一旁忍笑忍得几乎要憋死过去,全身上下不断地抖啊抖。

话说到这儿,差不多便够了,赵负雪也记着地牢中的崔霁父母,直切主题道:“把你说的东西取上来,我看看是什么东西,竟能比金银还硬。”

崔庆当即拍了拍手,只见一人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低头弯腰,恭恭敬敬地捧了一盘沉甸甸的、糕点一样的东西来。

封澄一看——那托着的盘子,竟是如假包换的金盘。

是什么东西,竟要用金盘作配?

待那东西送上前来,封澄心底当即咯噔一声,隔着远包得严实看不出来,一凑近,那‘糕点’上的香气几乎扑上人的鼻子来!

这香料与殿中所燃的一模一样,封澄下意识地便要后退一步,谁知一抬腿,腿竟然软绵绵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封澄眯了眯眼睛——站在这里尚且一无所觉,若是听那血修的话坐了,此事更是觉不出不对来了。

况且她为血修,血修之体比寻常修士强健上十倍去,闻着尚且腿软,那站在一边的赵负雪,定然是反应更为剧烈了。

崔庆精光的小眼中盈满了志得意满的笑意:“此物雅名长

醉,俗名叫黑金子——虽叫黑金子,却比真金子值钱得多,这小小一盘子,往小了说,买我崔家这半座百岁堂,不成问题。

说到此处,他理所当然地等待着赵负雪的惊呼,不料赵负雪岿然不动,只用那双黑得吓人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崔庆被他盯得发毛,他吞了吞口水,继续道:“公子一定要问了,这东西为何如此金贵呢?我这就来给公子瞧瞧为什么。”

说着,他便取了一块黑金子凑到香炉上,手还没放上去,却被剑鞘拦住了。

他心惊胆战地抬头,不料赵负雪盯着他看了看,却笑道:“崔家主拍拍手,便有人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如此情形下,我着实不放心啊。”

原来是怕这个,崔庆悄悄松了口气。

想来也是,赵负雪身为赵家公子,自然是不会没听说过黑金子的名号,他方才还以为这公子定力超然,即便是有那等好货熏着,也照旧不对黑金子动心。

现在一想,嗐,什么赵家公子,什么剑骨天才,他就不信了,长醉香下,怎会有人还披着人皮?

这般想着,他也放下心来:“这样好,我把人都请出去,只叫赵公子一人独享,可好?”

赵负雪微笑着道:“崔家主诚意如此,我也不好留人,我身边这个,也一并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