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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涧缠春 炩岚 23078 字 1个月前

第121章 草木秋死松独存~

司马佑停在谢苓跟前,一双阴鸷的眼审视着她。

“贵妃的气性,是愈发大了。”

谢苓脸上的笑化为讶然之色,转而恍然大悟。

她作势要屈膝下跪告罪,被司马佑握住了胳膊,生生扯起来,阴着脸,力气极大的往屋里拽。

一众宫女太监骇得跪了一地,雪柳白着脸想求情阻拦,被谢苓一个眼神制止在原地。

朱漆殿门被“砰”的一声合上,皇帝和谢苓的身影被隔绝在内,雪柳跪在殿门侧面,伸着脖子往不远处半开的支摘窗里看。

可惜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噼里啪啦瓷器碎裂,以及主子短促惊叫的声音

她急得满头大汗,直到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转头一看,正是唇红齿白的内侍崇明。

他朝她笑了笑,眨巴了下眼睛,声音小小的,只有两人能听到。

“放心,不会有事。”

雪柳听自家主子说过崇明的身份,闻言稍微放心了些。

她担忧的看了眼紧闭的屋门,又和崇明对视了一眼,便攥紧了袖摆,抿唇靠在柱子边上等待。

屋内此刻一片狼藉。

罗汉榻小几上的一套东青釉荷叶纹杯,以及殿门边上金丝楠高几上的翡翠鹦鹉杯摆件,全被司马佑扫到地毯上,有的碎裂了,有的骨碌碌滚到了旁的地方。

谢苓被他一把甩到罗汉榻上,侧腰撞到榻边扶手拐角,疼的脸色发白。

司马佑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和语气都阴森的可怕。

“当了几天贵妃,就

敢把手伸到朕的宠妃身上,还试图染指冷宫。”

“怎么,你想学谢灵筠吗,仗着谢家在朕头上作威作福!”

谢苓忍着腰间的剧痛,白着脸从罗汉榻上站起来,屈膝跪下。

“陛下,请容臣妾解释。”

司马佑冷笑:“说。”

他坐回罗汉榻上,睨着脚边跪着的女子。

谢苓红着眼圈,声音有些颤抖:“臣妾并非刻意找柳才人的茬,而是她不懂宫规,太过天真。”

“臣妾想着,保留纯真直率固然好,但既然成了陛下的人,就该懂些规矩,省的日后酿成大错,追悔莫及。”

“今日臣妾若因着陛下的关系,将她轻拿轻放了,那日后……”

后面的话谢苓没点明,她只道:“而且臣妾只是小惩大诫,暗中交代过下手轻些,想来只是些皮肉伤,三五天便好了。”

“这事臣妾身边的大宫女都知道。”

谢苓顿了顿,微抬了点头,余光看到了支摘窗外,绿绮窈窕的身影。

她眸光闪了闪,垂眼低哭泣道:“陛下要宣绿绮和雪柳来问话吗?”

司马佑眼神微顿,没说话。

他眯眼看着谢苓的发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抬手把人扶起来搂坐在腿上,忽然笑了起来:“看来是朕误会爱妃了。”

他目光好似在看谢苓,又好似在越过她看其他人。

谢苓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的泪,嗔怪道:“臣妾知柳才人花容月貌,但陛下也不能为了她,就不信臣妾呀。”

司马佑哈哈大笑,抬手捏了下她的鼻尖,说道:“朕竟不知端庄贤淑的天女贵妃,也会使小性子啊。”

谢苓被恶心的,后背出了一层细小颗粒,她忍着不耐,故作羞涩:“陛下……”

司马佑轻轻哼笑,拿手指卷着她后背的发丝:“柳才人的事翻篇,那冷宫你作何解释,嗯?”

谢苓不再垂下眼帘,面上一片乖顺:“回陛下的话,臣妾前些日子路过御花园时,偶听到有宫女说,冷宫废妃们日子过得极苦。”

“那些伺候的宫女太监不只是不上心,更是肆意辱骂殴打。”

说到这了,司马佑还未吭声。

在谢苓的记忆中,他性子虽暴虐阴晴不定,却不难哄,但方才她说了那么多,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难道冷宫有什么忌讳?

谢苓后背蹿起一股寒意,她压下思绪,继续道:“臣妾觉得虽说这些废妃犯了错,但到底是皇家的人,不应该随意受人欺凌。”

话音落下,司马佑抓着她那缕头发的手骤然收紧。

她头皮一痛,被迫后仰,差点从他膝头跌下去。

“跪上去。”

司马佑推了一把谢苓的后背,目光落在地毯上碎裂的东青茶杯上,微微下垂的眼角带出阴毒的弧度。

谢苓内心有些愕然。

窗外阳光很暖,一束金灿灿的光正透过支摘窗,落在东青釉瓷杯的碎片上,折射出又青又蓝的色泽。

碎片的棱角冷冷的,像是冬日湖海冰花飞溅的锐利。

她攥紧了袖下的手指,垂泪哀戚的看着司马佑,缓缓跪在了那几片锋利的瓷片之上。

春衫薄。

瓷片割破膝头的肌肤,嫣红透过湖绿色的薄衫,晕染出一团团血痕。猛烈的刺痛顺着伤口蔓延入脑海。

她低低闷哼一声,几乎跪不稳身影,双手撑在地毯上,指甲扣进红地毯的绒毛里,脸色煞白,额头和鼻尖上是细腻的汗珠。

谢苓此刻恨毒了司马佑,面上却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

他再昏聩,再无能,也是皇帝。

皇帝。

这两个字,让废物暴虐的他拥有生杀夺与的权力。

她压下心头的恨,委屈低泣道:“陛下,臣妾知错了。”

司马佑俯身,手肘搭在膝盖上,双腿叉开,细白的手指交握,下垂的唇角牵动了下,凝视着谢苓:“既然知道错了,就跪过来。”

谢苓口齿间弥漫着血腥味,她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她咽了一口又一口。

旁人看来,或许是觉得她在害怕,在紧张,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到底咽下了多少恨和杀意。

她没有抗命,也没有再解释,而是直起身,抬袖擦了擦狼狈的泪,恭敬柔顺的,一步一步,一寸一寸,带着嵌在皮肉里的碎片,和模糊的一片的裙摆,跪行至司马佑的膝前。

解释没用。

抗命会让之前的谋划功归一篑——长公主不会留下无用之人。

她大约明白了,冷宫的禁忌,比她想象中还要严重。

严重到,随便找个人给司马佑吹吹风,就能让她受此等折辱。

但同样的,司马佑既然驱逐了所有宫人,关上门来发作,说明他还需要自己,他不会妄动,甚至不会废了她。

司马佑看着膝盖前的女子,又道:“再近些。”

再近,便是以极其屈辱的姿态,跪他的双腿之间。

谢苓垂下眼帘,闭了闭眼,又往前挪了两步。

司马佑垂眸睨着膝间的女子,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

他抬手扯住谢苓身后的乌发,轻轻一扯,让她被迫抬头。

“你记住,是谁给了你如今的地位,如今的荣耀,”他扯出一抹阴恻恻的笑:“你跋扈的资本是朕给予的,不是你天女的身份,更不是你谢氏女的家世。”

“天女不会是你永远的赦免符,朕信,它便是真,朕不信,它便是欺君之罪的东西。”

“乖乖做你的贵妃,好好替朕行天女之责,若再胆敢背着朕做事,就不止是皮肉之伤。”

听完,谢苓心中更明晰了些。

有人借冷宫一事,向司马佑告状,说她有二心,试图行牝鸡司晨之举。

这人一定是司马佑的心腹,不然也不可能知道司马佑的禁忌。

因为就连有上辈子记忆的她,都不曾不知道冷宫有什么禁忌和异常。

这背后吹风的,恐怕就是孙良玉。

一来上辈子这人便莫名针对自己,二来他从小伺候在司马佑身边,颇得信任。

思索清楚后,谢苓心中有了章程。

努力忽略膝盖的伤,以及膝间下跪的屈辱,她泪眼朦胧的看着司马佑龙袍的袖摆。

面如金纸,泪珠顺着眼角滚落,一滴又一滴,落在衣襟和地毯上。

她哽咽道:“臣妾的地位是陛下给的,因此从未有过僭越之举,不臣之心。”

“过去不曾有过,未来也不会有。”

“陛下若不信,您……拿了臣妾这条贱命去罢。”

说着,她忽然无视规矩的直勾勾看着司马佑,眼神哀戚,唇角是自嘲的笑。

“反正,我谢苓生来未曾被爱过、信任过。”

“好不容易以为峰回路转有了倚靠,却不曾祥也是自作多情。”

她吸了吸鼻子,以下犯上的抬手拍开司马佑抓着头发的手,笑着故作轻松道:“陛下您想要我这条命,那就拿去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的命本就是您的。

我谢苓来世一遭,能做几日贵妃,陪伴在您身侧,也值了。”

说完,她像是了了心愿,闭上了眼,主动仰起头,露出纤细脆弱的颈。

司马佑看着自己那只保养得宜的右手,慢慢抬起,放在谢苓脖颈之上,细白的手指一点点收紧,他的双眼却紧紧盯着她。

手下的女子睫毛轻轻颤动,泪花在日光下莹莹闪烁,即使脸已经憋红,喉咙溢出不可控制的咳嗽,也依旧垂着双手,不曾有过半分挣扎。

杀了她吗?

只要再收紧一点,只要一点点,她的颈骨就会断裂,成为一具毫无气息的美人尸。

她的皮,可以做一副新的美人纸,她的骨,可以做一柄如意,或者一方镇纸。

天女可以再有,谢苓不是唯一。

可他为什么…迟迟下不去手呢?

思绪纷乱,司马佑脸上,露出了罕见优柔寡断的神色。

正犹豫,谢苓便睁开了眼。

她努力的、用力的扬起漂亮唇角,那双红通通的,像琉璃珠一样的眼睛,也轻轻弯出月牙一样的弧度。

一滴泪滚落,滴在他的虎口。

微凉,却滚烫。

就像是母妃去世时,那枯槁的侧脸滚落的泪滴…那是这辈子他碰到的,最滚烫的东西。

他下意识松了劲儿,失神了一瞬,剧烈痛苦的喘息却像是打在耳膜上,将他神智唤回。

猛的彻底松了手,一把接住准备无力跌倒的谢苓。

她虚弱得躺在他的怀里,望向他的眼神带着不可置信的欣喜,带着浓烈的爱,唯独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那两瓣苍白的唇中,吐出一句令人心碎的气音:“陛下…谢谢您…信我。”

又是一滴泪划过眼角,蜿蜒流淌至下巴尖上,摇摇欲坠。

司马佑翕动着唇瓣,喉咙间像是堵塞了棉花。

他抬手拭去那一滴泪。

谢苓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彻底放松下来。

她知道,从此刻开始,司马佑算是彻底信了她。

司马佑抱着谢苓,就这么半跪在地毯上。

沉默了许久,那双阴沉的眸底是复杂的光。

他不信有人能在将死之刻,还伪装出爱和依赖。

如此看来,撒谎的不是她。

想到此,他冷笑了一声。

好一个孙良玉,做狗做的久了,竟然敢把手伸到宫妃身上。

若不是谢苓对他毫无二心,情真意切,恐怕经此一事,会彻底生了嫌隙。

他垂眸看着昏过去的谢苓,抬手将人抱起,朝门外扬声道:“来人,传太医。”

“还有…把孙良玉这阉狗,暂且押入暴室,朕要亲自审问。”

第122章 风在松梢月在天~

烟笼细雨,檐滴水珠。

暮春时节的雨,比起初春时要暖很多,将碧绿的草叶洗刷的亮蓬蓬,泥土也泛起柔软的潮气。

含章殿的庭院里,海棠花在风雨中飘摇,宜人的香气穿透雨幕,流转进了支摘窗。

谢苓闻到了海棠花香,但似乎还掺杂着些其他香气,冷冷的,像是谢珩身上的味道。

她迷迷糊糊的,觉得脖颈和膝盖,还有侧腰都疼得厉害。她似乎听到有人在耳边叹息,用冰冷的瓷器撬开了她的牙关,灌入苦涩的汤汁,又塞入个甜甜的蜜丸。

甜味滑入喉管,冲散药的苦涩,她也终于撑开了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一点点聚焦。

浑身疼。

她难受的轻哼了声,侧过头,就看到眼底青黑的谢珩,正坐在床边打盹儿。

似乎是听到了谢苓的声音,谢珩睁开眼,看向她的一瞬,冷淡的眸光顷刻柔和起来。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声道:“感觉如何?”

谢苓回道:“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由于脖颈被司马佑掐伤,说话时嗓音哑哑的,每吐一个字,她喉咙都痛得厉害。

谢珩听到她的声音,目光不轻不重落在她细颈上骇人的红色指印上,眼神蓦地冷了下来。

他紧绷着下颌,站起身走到圆桌跟前,倒了杯温水,端到谢苓跟前,喂她一口一口喝下。

待一杯水喝完,他才正色道:“前几日事务繁忙,我刚疏忽了些,你就能把自己弄伤。”

“想要什么,我会替你拿,只要你开口。”

“为何非要以身犯险?”

谢苓皱了皱眉,回道:“你若是专门来责备我的,可以离开了。”

谢珩看着她紧抿的唇瓣,以及冷硬戒备的神色,一阵心烦意乱。

前几日他得到消息,北边有支叛军一月之内迅速壮大,已经攻下了一城三县,以及若干村里,若再不镇压,极可能连吞北境几州。

再加谢择也恰逢来了信,说和于阗王李勒虽已经达成协约,但绕过前秦假意和柔然合作的计划,却出现了些问题。

除此之外,还有些零零碎碎的杂事,忙得他脚不沾地,故而对谢苓疏忽了几分。

直到昨日夜里宫里线人来信,他才知道谢苓试图插手冷宫,被司马佑狠罚了一番,差点丢命。

他快速将手头的事务,赶在凌晨处理干净,便急匆匆入宫。

但司马佑这次似乎颇为愧疚,今天一整个白日都在含章殿。

他下朝后不得不回谢府,等待入夜才回到含章殿照看她。

但这小没良心的,竟然一睁眼就要赶他走。

灯火微微,金色的烛台上沾了斑斑点点的烛泪,最终凝固成一团红色的痂。

谢珩轻叹了一声,漆黑疏冷的凤眸映着烛火,含着无奈又受伤的神色。

他嗓音微哑:“我只是害怕你出事。”

谢苓看着他昳丽的面容上一派疲惫,慢慢软了神色。

“这次算是意外,但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我日后会再谨慎些。”

再谨慎,而不是依靠他。

谢珩有些失落,内心发堵。

他抬手摸了摸她乌黑的发顶,转移了话题,缓声道:“我替你换药吧。”

谢苓没有躲开,她轻轻蹭了下他的掌心,嗯了一声。

毛茸茸的触感席卷掌心,谢珩心尖发软。

他神色好看了些许,站起身从一旁条桌的柜子里,拿出预备好的伤药和纱布,又唤雪柳去打了一盆清水。

将准备好的东西放在铜盘里,端到床侧,搁在一旁的小几上,他掀开了被子,轻轻将谢苓宽松的裤腿卷至大腿,露出了缠绕在膝盖上的纱布。

纱布一圈圈落下,里面细细密密的割痕再次出现在眼前。

他看着那些伤口,眸中掀起冰冷沉郁的风浪,拿着湿帕的手轻轻颤抖。

哪怕已经为她换了好几次药,但只要一看见这些伤痕,他就恨不得此时此刻就杀了罪魁祸首。

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杀意。

司马佑……

他迟早要把对方的这身狗皮剥了。

稳住手,他轻轻将伤口上凝固的血渍和残余的药粉,一点点沾擦。

谢苓疼得直冒冷汗,她闭上眼,咬着牙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少顷,她感觉到药粉被撒在伤口上,激起一阵刺痛。

她下意识想收腿,被谢珩的温热的手握住了脚踝,固定在原位。

他嗓音温和,带着轻哄的意味:

“一会就好了,莫动。”

谢苓点头不语,白着脸忍耐,又过了一会,两个膝盖终于被包扎完毕。

谢珩将东西放回铜盘,又拿来个精致的瓷罐,温声道:

“侧身,你腰上有撞伤。”

谢苓半侧过身,抬手将衣摆撩起来,微凉的空气让她的肌肤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颗粒。

谢珩看着她的侧腰,捏着小瓷罐的手一点点收紧。

那如雪如玉的肌肤上,是一片骇人的淤青。

他忍了又忍,坐到她身边,打开罐塞,用手指沾了里头的药膏,轻轻涂抹在那片淤青上。

药膏很凉,他的指腹很热。

谢苓不自主的攥紧了身侧的被角,唇瓣轻轻抿着。

等涂完了腰伤,又涂了颈间的掐痕,已经过去了好一会。

谢珩又命人端来了温好的粥,和现做好的小菜,慢慢喂她吃。

夜里不能食太多,谢苓只吃了一点就饱了。

东西撤下去后,她漱口净手,重新盖好被子,看了眼他青黑的眼底,最终拉了拉谢珩的衣袖,柔声道:

“夜深了,一起歇息?”

谢珩本打算去处理今日堆积的事务,但看到谢苓湿漉漉的眸子,便咽下了原本的话,点头道:“好,我去沐浴。”

等他沐浴完回到床边,便发现谢苓已经蜷缩在里侧睡熟了。

他无奈轻笑,将蜡烛吹熄,轻手轻脚上了床,把两侧的幔帐放了下来。

床榻内陷入黑暗,他害怕碰到谢苓的伤口,故而只得虚环抱着她。

窗外月影浅淡,花枝摇曳,四处皆静。

帐内也是漆黑安静,二人袖摆交错,发丝缠绕,呼吸均匀。

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她在身侧觉得安心,谢珩难得困意来得快,不一会便陷入睡梦。

……

几孤风月,屡变星霜。

四月初八,立夏。

含章殿的花草更茂盛了,殿门口那颗高大的槐树浓绿茂盛,上面细碎的叶子在金灿灿的日光下,迎风抖动,在地上印出斑驳的影。

谢苓膝盖好了大半,身着藕色夏衫,坐

在书房前处理宫务。

自打半月前膝盖受了伤,行动不便,她几乎就没出过殿门,一直到三天前,宫务都是在床上摆个矮桌处理的。

她虽说受了伤,但也达到了一些目的。

不算太亏。

一来,她查到了冷宫的一桩秘闻,二来司马佑经此一事彻底信任了她,还转而怀疑上了孙良玉,并且关押在了暴室亲自审问。

她得知此事后,差人给仇士恩传话,并且给了他个孙良玉的把柄,让他抓牢这次机会,如果可以,最好一次性就让孙良玉翻不了身。

仇士恩不傻,他跟孙良玉本来就有仇,得了把柄后,又做了些手脚,试图真假参半,引导司马佑彻底厌弃,最好亲手处死对方。

可惜这孙良玉也是个老狐狸,受了刑后一通苦肉计,又隐晦提起了过去的事,让司马佑念起几分旧情来,竟饶了他,只是撤掉了内务府总管的位子。

谢苓有所预料,毕竟孙良玉此人谄媚圆滑,能屈能伸,又跟司马佑有微末时扶持的主仆情谊,自然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拌倒。

但不说失望是假的,留这么个祸患在,终究不稳妥。

但孙良玉的事急不得,她只好先卖了崇明一个人情,将他送上了内务府总管的位置。

除了这件事外,三月底时,如同上辈子一般,那支叛军势如破竹,连吞北境雍、梁、司三州,紧接着前秦和吐谷浑趁机南扰。

冲虚道人在谢珩的授意下,趁司马佑焦头烂,噩梦连连之时,在他的安神熏香里下了药,致使其性子愈发暴虐,身子却虚弱起来。

司马佑倒也不是太蠢,命人搜查了皇宫好几遍,都未找到问题。

他越来越虚弱,再加本就信佛道这类虚无缥缈的东西,遂急病乱投医,服用了冲虚道人上供的丹药。

当然,这些丹药都是太医们检验过的,看不出任何异常。

此丹药一服,司马佑的精神立马好了起来,也不那么容易动怒了。

从服用丹药,到参与炼丹,仅仅只有三天。

谢苓很佩服冲虚忽悠人的能力。

而且很奇怪的是,这次冲虚居然没有让司马佑用处子之血炼丹。

而是再正常不过的炼丹方式。

谢苓正思索着,窗沿上便落下一只翠鸟。

她抓了把鸟食给它喂了,才从其颈部取下小竹筒。

倒出里面的纸条一看,她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流徽在认祖归宗王氏后,一切还算顺利。

二十多天前,她按照记忆,命人寻到了王家主年轻时巡查泸州时,曾两情相悦,春风一度,却多年寻而不得的心上人。

那女子名为纪荷,是书香门第,本以为是天降有情郎,却没曾想满口海誓山盟的男人,会在回到建康后,命人屠了她一家老小。

她本怀有身孕,经此刺激,便小产伤了身子。

谢苓上辈子死的前两个月,曾在宫廷中听过这一桩事。

说是王家主找到了流落在外的爱妾,凤光迎进家门,并且抬成了平妻。那爱妾便是纪荷。

最开始百姓都说这王家主有情有义,结果没出三天日子,纪荷就在睡梦中捅了王家主的脖子,将人给杀了,而后上吊自缢。

后来她听司马佑提过几句,说了其中的恩怨情仇。

这可怜女子,其实也算是误会了王家主,当年命人屠杀她全家的,乃是王夫人。

但谢苓觉得,归根结底还是王家主的错——他不该诱骗天真少女无媒苟合,又潇洒离去,不管不顾。

所以找到纪荷时,她并未告诉对方真相。

她坦白了流徽的身份,纪荷便毫不犹豫的和流徽达成合作,迫不及待想要报仇雪恨。

之后她问谢珩要了他那个擅长易容的暗卫,给流徽改了改了容貌,以防她日后被宫里的人认出来。

八天前,流徽和纪荷扮作母女,衣衫褴褛的昏倒在王家主下朝必经的小路上。

不久,便如同上辈子般,传出了王家主寻到失散多年的女儿和爱妾的消息。

纪荷很快被抬为平妻,流徽也极为受宠。

短短半个月,计划又向前迈了一步。

谢苓心情不错,哼着小曲将纸条烧干净,提笔给长公主写了封信。

她因祸得福靠着膝盖的伤拖延了十来天,长公主那边的耐心想必要耗尽了。

现下其他事步入正轨,玉观音碎片也拿到手了,到了该着手处理寒山寺的时机。

她将信卷好放进竹筒,挂回翠鸟颈间蓝绿色的羽毛下,抬手放飞了它。

瓦蓝的天际万里无云,金乌炙热,光芒万丈。

翠鸟划破层层热浪,消失在朱瓦红墙的皇宫。

第123章 兰摧玉折深宫处~

离谢苓给长公主传信,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日子一天天热起来,可长公主却迟迟未回信,或许是因为那支叛军的事太忙,也或许是又出了什么岔子。

总之她没收到任何消息。

长公主不下令,谢苓肯定不能随意动手。

她只好先把寒山寺的事放一放,让人去给六局考核的禾穗送了信,二人约了见面的地方和时辰。

一入夜,谢苓想办法打发走了司马佑,便差人去接应禾穗,自己坐在书案前一边处理宫务,一边等对方来。

星月挂林梢,流萤落画檐。

不多时,一身宫婢打扮的禾穗,手中端着个铜盘,垂首跟在谢苓派去的宫婢霞光后头,小步行来。

准备下值去歇息的绿绮,看霞光后头的宫婢面生,停下步子打量了几眼,皱眉问道:“哪个宫的?”

霞光扯着低头的禾穗,笑盈盈行了个礼,介绍道:“绿绮姐姐,这是张尚宫身边伺候的穗禾,奉命来给咱们娘娘送夏衣的。”

月初的月亮不太亮,含章殿的花草树木又多,将光线遮得模模糊糊,故而绿绮没太看清这个名为“穗禾”的宫女样貌。

她又看了眼对方铜盘里的衣裳,抬手拨弄检查了两下,随后颔首道:“去吧。”

“记得下次送东西要早些,太晚了打扰娘娘歇息。”

霞光连连点头,穗禾也跟着小声应了。

绿绮嗯了一声,没再逗留,抬步回了自己的屋子。

霞光把人领进书房,便退了出去,将门合上,在门外边的柱子跟前侯着。

谢苓将手中的笔搁下,打量着有段时日未见的禾穗。

鹅蛋脸,圆眼,虽然易容术让她看起来与本人样貌只有四五分像,但也不难看出,她比去岁见时又长开了些。

尤其是眉眼,细细看去,比中原人要深邃些,却也不是前秦吐谷浑那边人的异域风采。

她笑道:“在六局可还顺利?”

禾穗将铜盘放到书案上,笑着点头,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看着有些可爱。

“还不错,各局的尚宫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也不为难人。”

说着,她坐到雪柳搬来的椅子上,和谢苓隔着书案相对。

“阿婵姐姐呢?”

谢苓笑道:“还不错,虽也些意料之外的事,但有惊无险。”

见面的时间宝贵,她不再客套,低声正色道:“我记得你说过,你母亲是西南苗寨出生。”

听到提起自己的母亲,禾穗皱眉,狐疑的目光落在谢苓面上,沉默片刻后,轻轻点了下头。

谢苓道:“我就不卖关子了。”

“我听谢珩说过,你母亲是苗寨圣女,但实际上,应该是巫族圣女才对。”

“今日请你来,是想问问巫族的事,以及云台城的情况。”

此话一出,禾穗眸光徒然一厉。

她眯眼打量着面前泰然自若的美人,垂在身侧的右手,悄无声息捏住了袖中藏匿的半指长的飞刀。

“阿婵姐姐为何突然问起巫族的事?”

谢苓要用禾穗,自然不会瞒着对方。

她瞥了眼对方藏在袖中的右手,叹了口气道:“不瞒你说,我现在在为长公主做事,是云台城代理副城主。”

“但你知道我的性子,肯定不愿长久为人所控。”

“我想着提前了解清楚巫族的事,先一步找到失踪的城主,好多一份底牌。”

禾穗没想到谢苓直接坦白了。

她将小刀收回去,思索了片刻,一时间不知该不该信谢苓。

来到建康后,她见了太多尔虞我诈。

有些人为了目的甚至能抛妻弃子,视道德仁义为无物。

但谢苓救过她,也帮过她许多,按理说她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可人心总是会变的。

深宫波诡云谲,人心难测,保不齐谢苓会为了权势,将她出卖。

窗外夏风微热,吹得禾穗愈发烦躁。

谢苓却不着急,她亲手斟了一杯温茶推到禾穗跟前,柔声道:“我知事关重大,一时半会你信不过我。”

闻言,禾穗有些愧疚。

“阿婵姐姐,我……”

谢苓打断了她的话:“你不必觉得愧疚,毕竟谁有谁的苦衷。”

她抬眸,琉璃色的眸子里有一豆灯火摇曳,温暖而沉静。

“这样吧,我与你交换秘密。”

禾穗抿唇,攥住了衣角,缓缓点头:“好。”

谢苓望着她稚嫩的脸,平和道:“以太后为首的桓氏和以皇后为首的王氏,皆与寒山寺有勾结,所图甚广。”

话音刚落,禾穗脸色微变,漂亮的唇瓣颤动了一下,捏着茶杯的指节泛白。

谢苓眸光闪动,笃定了一个猜测。

禾穗曾在崖下的竹林木屋中说过,她出来是为了报仇的。

谢苓最开始以为是有关她高家被屠的仇,后面细细想想,又觉得不是。

她的父亲高泰武已经与谢珩合作,复仇是迟早的事,并不需要她一个十来岁的女郎来冒险。

如此一来,她要复的仇,只能是跟她母亲,跟巫族有关。

而前些日子她在冷宫先帝废妃的疯话中,听到了一桩秘闻——先帝曾有个巫族出身的妃子。

后来她翻遍了案册记录,想找找关于这妃子的消息,但她什么都找不到。

很显然,这妃子的一切,都被人刻意抹掉了。

能做到让一个人的存在彻底消失的,只有先帝和几大士族出身的宫妃。

先帝已死,现在剩下的,身份最高贵的,也就只有太后了。

谢苓当时便想,或许禾穗想要报仇的对象,正是太后。

今日一试,果真如此。

书房一片寂静,窗外蝉鸣阵阵。

良久,禾穗慢慢松开了捏着茶杯的手,她将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指头搅在一起,眼圈很红。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像是终于想清了。

“阿婵姐姐,我可以告诉你关于巫族的事。”

“但你要告诉我,你对桓王两氏,是何打算。”

谢苓呷了口茶,宽大的袖摆下坠,露出一截玉白的小臂。

她放下茶杯,垂眸摸了摸手腕上的金缠丝粉玉镯,声音淡淡的,分不出喜怒:“我与皇室,与各大士族,只会是对立关系。”

“他们只会是我的垫脚石。”

说完,她掀起眼皮,神色认真:“你不必担心我会与他们成为一丘之貉,因为我要做的,就是颠覆这一切。”

听闻这话,禾穗心口猛跳。

她翕动着唇,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道:“好,我相信你。”

“我母亲确实是巫族,且是巫族的圣女,名叫禾妗。”

“你应该知道,百年前武帝为了与四大士族争云台城,请了巫族出山。”

谢苓点了下头:“没错,自此四大士族被驱逐出云台城,且云台城的秘密被掩埋。”

禾穗嗯了一声,目光悠远:“后来先帝即位,我们巫族觉得他太过软弱,再加本就行事随心,便常常忤逆,我行我素。”

“先帝为了镇压我族,派军寻我巫族的藏身地,云台城和皇室的记录,应该都是说他搜寻未果。”

“但实际上,他找到了,并且是阴差阳错找到的。”

说到这,禾穗眼睛发红,牙关咬的咯咯作响。

谢苓也有些意外。

她挑眉,示意禾穗喝茶冷静一下。

禾穗深吸了一口气,端起茶杯仰头将冷掉的茶水喝净,心绪平稳了些。

她继续道:“他率军亲自搜查,却意外迷失在阵法中,还中了瘴气,命不久矣。”

“我母亲是巫族圣女,性子纯善,见他样貌俊郎,看起来斯斯文文,便以为是个误入的书生,将他救回寨子。”

“养病期间,母亲情窦初开,对他动了心。”

“毕竟寨里都是五大三粗肤色黝黑的粗人,她从未见过如此温文尔雅,博学多才的郎君。”

“后来族长出关,认出了先帝身份,要将人直接丢进万蛇窟喂蛇。”

“可母亲不愿,以命相要挟,让族长松了口。”

“后来先帝和族长达成协议,逐母亲出巫族,先帝不得再踏入巫族领地。”

“母亲入宫后成了妗妃,颇受宠爱,她为先帝做了不少事,不外呼制蛊杀人,排除异己;布阵困敌,助靖大败前秦。”

“还帮他…制约云台城的巫族。”

“他利用我母亲杀了很多云台城的巫族,我母亲知道后找他对峙,却被当时四妃之一的太后,她最信任的好姐妹,扣上了妖魔的帽子,关入诏狱。”

“母亲被处斩前,先帝心软,暗中命我父亲带走了母亲,让她改名易容,装作我父亲的表妹。”

“出宫没几天,母亲怀孕了,我父亲一直爱慕母亲,为了让她不背负恶名,便假成亲,照顾她顺利诞下我。”

“先帝以为母亲背叛他,但因为父亲还有用,就隐忍不发,直到我三岁那年,他联合王氏,屠我阖府三百余人。”

“云台城的巫族将我和父母亲救下,但母亲却忽然陷入沉眠,巫族的人将母亲带回寨子,族长说是夕梦蛊。”

“而这蛊,父亲记得,母亲只给当时四妃之一的太后桓怜珠送过。”

“父亲炼药,也是为了……让母亲苏醒。”

说到这,禾穗又哽咽起来:“最多还有一年,若制不出解药,母亲就要彻底沉睡了。”

“我看过族中旧典,上面说用下毒者的心脏入药,或许有解。这次来,正是要找太后复仇,取她的黑心。”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天上的繁星被乌云吞没,只余一片浓稠的黑。

庭院里花枝摇曳,树影婆娑,谢苓站起身关上支摘窗,阻隔了斜斜飘入的雨线。

雨声淅淅沥沥,她看着无声哭泣的禾穗,轻轻叹息,抬手给对方递去一块帕子。

“我会帮你报仇。”

“如果不出意外,这事明年三月前一定能了解。”

禾穗点了点头,用帕子沾去眼角的泪痕,闷声道:“至于云台城,我知道的也不太多。”

“我只听族长说话,现城主年纪比我大些,性子诡谲多变,名为禾灵。”

“她最后一次传信回寨子,是三年前。”

谢苓若有所思,问道:“信上说什么了?”

禾穗道:“西湖莲华,迢迢星河。”

“断桥残雨,伞下春瑟。”

第124章 朱唇丰暖荔枝甜~

谢苓将这四句话在口中转了两圈。

她指节轻叩书案,口中喃喃,若有所思。

“西湖…断桥。”

第一句和第三句是地名,那其他的代表什么呢?

断桥,伞……

能跟这两种东西有关的,她只能想到一个。

大靖祖帝时,文臣左思的《魏都赋》中,有个名为“连眉配犊子”的志怪故事。

到现在,将近两百余年过去,这故事衍化为“白蛇闹许仙”。

而这故事中白娘子与许仙相会之地,便是这西湖断桥。

难不成…禾灵城主消失,是模仿白娘子,报恩去了?

叩案的指节停顿,她没有贸然开口,而是看向一旁已经平复心绪的禾穗,问道:“你们族人可解开这四句谜题?”

禾穗摇了摇头道:“族长传信来,说只猜得出禾灵是模仿白娘子报恩去了,旁的便不知道。”

谢苓点了点头,沉吟几息后,又道:“这信上的内容可有外人知晓?”

禾穗道:“除了你之外,只有我们巫族内部知晓。”

谢苓放下心来。

只要旁人不知,那她就有机会好好琢磨这谜底到底是什么。

譬如暗中查查,禾灵在远在杭州的西湖,曾发生过什么,又接触过什么人。

不过这事也急不得,当务之急是通过禾穗,与云台城的巫族达成合作。

她将目光落在禾穗发红的眼圈上,温声道:“穗穗,我想跟云台城的巫族见一面,你可否帮忙传信?”

禾穗倒是没拒绝,她点了下头:“小事一桩,但他们愿不愿意,我就不知道了。”

“这样吧,我先替你传话,说清楚缘由,若他们愿意见面,届时我会让六局的线人给你传信。”

虽然有几分不确定,但这样已经很好了。

她笑着道谢:“穗穗,这事就麻烦你了。”

禾穗摇了摇头,抿唇笑了笑:“不麻烦,我也是为了自己。”

“太后那边的事若有什么需要,可以开口,毕竟我日日盼

她死。”

谢苓颔首,想起自己确实有件事。

之前本想问谢珩再借用借用那个会易容术的属下,但她转念一想,禾穗说不定早都偷师学艺了,不然总不能隔三差五找那属下易容。

“易容术,你会多少?”

禾穗道:“七八成吧,只是易容用的药汁里有几味药材,我迟迟分辨不出是什么。”

闻言,谢苓顿时高兴了起来。

“七八成够用了,”她笑道:“过几天或许还得请你来帮帮忙。”

禾穗点头:“可以。”

“是跟寒山寺一事有关?”

谢苓嗯了一声,回道:“没错,只是一时半会说不清,现在时辰已晚,改日我再给你说易容的缘由。”

禾穗看了眼窗外,雨还淅淅沥沥下着,天幕黑压压的。

她站起身,朝谢苓告辞:“缘由不重要,只要跟太后有关就行。

我先回了,不然六局的人怕是会起疑心。”

谢苓也站起来,将禾穗送到门口,把殿门边架子上的油纸伞取了一把,递给对方。

她看了眼绿绮屋子的方向,透过层层叠叠的芭蕉叶和海棠花,看到了窗内有昏黄的烛火亮着。

“告诉张尚宫,这次的夏衣不错,只是绣纹单调了些。”

“夏天到了,花样弄明艳鲜亮些,更衬容色。”

谢苓扶着霞光的手,目光温和又疏冷。

禾穗意识到可能是有外人在,她恭恭敬敬福身行礼,告退道:“是,娘娘,奴婢记住了。”

谢苓嗯了一声,转身回了屋子。

禾穗目送,等屋门又合上,她才撑起伞,拿着霞光递给她的灯笼,走下台阶,踏入雨幕。

大雨滂沱,她的鞋袜很快就湿了。

她走到含章殿大门跟前时,突然停下脚步,低声咒骂着脱下鞋袜提在手里,将里头的水倒了倒,又套回脚上。

“倒八辈子霉了,大半夜被指使来送东西不说,还下雨。”

“晦气!”

“……”

哗啦啦的雨声吞噬渐行渐远的咒骂,芭蕉叶后面那扇窗里,露出张清丽的脸。

绿绮若有所思看着禾穗离开的地方,好一会,才摇了摇头坐回黄花梨木椅上。

或许…是她想多了。

那就是个粗鄙不堪的年轻宫婢。

*

禾穗走后,谢苓又处理了会宫务,许是坐久了,腰有些酸痛。

她站起身,在屋里来回活动了几下,觉得有些闷,还出了点汗。

唤人备好热水好,雪柳端着沐浴用的澡豆香膏等物,随她进了寝室右侧的浴房。

入水后,她感觉太热了,让雪柳把窗户开了个半掌宽的缝儿。

浴房雾气萦绕,她正昏昏欲睡,忽然就听见二等宫女的值房里,有低低的争吵声。

她睁开眼,拿起搭在旁边的干帕子擦了擦溅在耳边的水珠,朝雪柳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细细听去。

“夕眠,你装什么呀,不过是出卖身子跟崇明那阉狗做了对食,就敢对轻罗姐姐不敬!”

“锦书你胡说八道什么!崇明公公心善,帮过我一点忙而已,怎么就成你口中的对食了?”

“你再满口胡言给我和崇明公公泼脏水,当心我去找娘娘主持公道!”

“你去啊,到时候娘娘定把你这腌臜玩意赶出含章殿。”

“好了锦书,夕眠年纪小,被浸淫宫廷十载的内侍哄骗,实属正常,你少说两句。”

“还有,夕眠你也别生气,咱们都是一个屋的好姐妹,没必要因为几句口角伤了和气,还闹到娘娘那去。”

“谁跟她是姐妹!”

“轻罗姐姐,你看她多不识好歹。”

“……”

谢苓和雪柳对视一眼。

夕眠是她的人,而轻罗和锦书,一个是皇后的人,另一个则是谢灵筠的人。

她的这含章殿,一共也就留了三个“奸细”。

绿绮,轻罗,锦书。

没想到今日一向稳重的夕眠,居然会与她们起了冲突。

之前这两人,也不是没有故意挑衅过殿中其他宫人,只不过大家都知道她们不安好心,遂都忍让捧杀着,并不生气。

夕眠这次控制不住,恐怕正是因为崇明。

她微微侧头,悄声询问身后拿木梳为她通发的雪柳:“夕眠和崇明怎么回事?”

雪柳挠了挠头,脸色有些尴尬:“这事吧,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总归不太好听。”

谢苓挑眉:“真是对食?”

雪柳摇了摇头:“那倒不是,只是他们二人关系不一般,有次我还看到崇明亲夕眠额头。”

谢苓揉了揉眉心。

很小一桩事,但她很难不怀疑是谢珩授意崇明,让他通过夕眠,渗透她的含章殿。

“一会叫夕眠来见我。”

雪柳称是,替谢苓擦身更衣,绞干头发。

谢苓回到寝殿内室,不一会夕眠就来了。

她坐在榻边,剥了个荔枝,咬了一口汁水四溢的果肉,静默望着跪在地毯上的夕眠。

脸色苍白,头紧紧埋在胸口,显然害怕的不得了。

吃完一个荔枝,她接过雪柳拿来的湿帕子,擦了擦黏糊糊的指尖,面色如常看着对方道:

“你怎么看待对食?”

“或者说…你如何看待内侍这种存在?”

夕眠没反应过来。

她以为主子会问崇明和自己的关系,没想到却是这种问题。

沉默了几息,她斟酌开口:“回娘娘,按照常理,奴婢应该说觉得恶心,就像别的宫女骂的那样——太监是没根的、不男不女的东西,是阉狗。”

“但……”说着,她眸中闪烁着泪花,却十分坚定:“奴婢不怎么认为。”

“奴婢觉得太监也是人,有好的也有坏的,不能一竿子打死。”

谢苓点了点头,撑着下巴看夕眠;“嗯,你说得对。”

“所以本宫不管你与崇明会发展到哪一步。”

听到这,夕眠双眸一亮。

谢苓道:“你先别高兴,本宫得事先警告你,这宫里,最无用的便是情爱。”

她意有所指,定定看着夕眠:

“有时候,沉溺情爱,也是一种愚蠢和残忍。”

最后一句话,雪柳听得云里雾里,但夕眠却听懂了。

相信情爱,很可能会害了自己,甚至害了身边其他人。

所以这便是“愚蠢”和“残忍”。

她白着脸,俯首叩头:“奴婢谨遵教诲,定不会…沉溺情爱。”

谢苓淡淡嗯了一声:“回去吧,锦书和轻罗出言无状,诬陷同僚,本宫会处罚。”

夕眠叩头道谢,爬起来躬身退了出去。

雪柳看着夕眠的背影,皱着脸,欲言又止。

谢苓又剥了个荔枝,站起身把果肉塞雪柳嘴里,看对方一脸迷茫的嚼果肉,失笑道:“有话就问,自己在这冥思苦想犹犹豫豫什么呢?”

雪柳把果核吐在手帕里,嘿嘿一笑,问道:“奴婢就是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个话本子。”

“是说一个假太监和宫女的。”

说着,她左看右看,压低了声音:

“娘娘,您说这崇明,会不会是假太监?”

谢苓愣了一瞬。

准备回答,帘子外便响起了一道清冽如冷泉的声音。

“他是真内侍,并非作假。”

谢苓闻声而望,只见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挑开了珠帘。

来者青衣玉冠,疏冷矜贵。

行走间,腰间香囊随行而动,袖摆有银色竹纹流动。

正是多日未见的谢珩。

谢苓腹诽这人怎么走路悄无声息的。

她给雪柳使了眼色,雪柳朝二人欠身行礼,轻步退了出去。

谢珩自顾自坐到榻边,抬手将一身雪白寝衣的谢苓拉到怀里,环抱住她细软的腰,靠近她耳廓,语气幽幽:“有空讨论崇明,没空给我写封信?”

灯火昏黄,窗外虫鸣阵阵。

耳边吐息温热,身后的胸膛滚烫,谢苓觉得有些难受,微微侧头躲避。

“你在这宫里来去自如,还写什么信?”

“况且,要问罪也该我问才对,你为何这几日都不来看我?”

“是不是有新欢了?”

一连三问,谢珩哑然失笑。

他亲了亲谢苓的头发,抬手拿起一旁小几上莲花瓷盘里的荔枝。

“嗯,有理。”

“我给堂妹剥个荔枝赔礼可好?”

谢苓轻哼了一声,扬了扬下巴:“勉强可以。”

修长的手指捏着荔枝,鲜红色的果皮与冷白的肤色交相辉映,有种艳靡的美。

果皮褪下,露出剔透柔软的果肉,他用一旁的银镊将小小的果核去了,才放在她丰润的唇边,声音低沉悦耳:“张嘴。”

谢苓将果肉吃下,看到了他指尖晶莹的汁水。

鬼使神差的,她眨了眨眼,舌尖卷过指腹,轻轻舔舐了一下。

汁水和果肉一同,被她吞咽下肚。

谢珩呼吸微滞,转而略微急促了几分。

他将她掰到正面,声音低哑:“不够。”

谢苓有些疑惑,歪头感受了一下他的视线。

那双漆黑的凤眸,正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的唇瓣看。

面上一热,本想拒绝,却又想到过几日还要用他,于是咬了咬唇,扶住他的肩膀,仰头将唇瓣覆了上去。

她不太会亲吻,只是厮磨辗转,蹭着他的唇瓣,时不时舔一下他的唇缝儿,再轻咬一下。

怀中的人温热柔软,空气是夏日独有燥热,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桃花香,渗透得他眩晕欲醉。

酥酥麻麻的痒窜上脊骨,谢珩垂眸,去望她浓卷轻颤的睫毛。

荔枝很甜。

她也很甜。

第125章 一片春潮带夜雨~

含章殿的雕花木窗忽然洞开,半卷竹帘将浅淡的月色筛成细碎的玉屑。

鎏金银香球仍在吐息,却再无人再填新香。

好安静。

唯有雨声沥沥,枝叶沙沙。

谢苓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软,好像一块要被春光溶为一汪水的冰,连思绪都变得黏糊糊、湿淋淋的。

触碰。

亲啄。

舔舐。

时间漫长,没有什么技巧,只有反复的拙吻和贴近。

“轰”的一声惊雷炸响,有闪电撕开夜空。

谢苓吓了一跳,不慎咬到谢珩的唇瓣,她下意识后退,怔怔望着他破了道小口子的唇。

谢珩碰了碰唇上的伤口,轻“嘶”了一声,看着谢苓酡红的脸,弯唇笑道:“怕打雷?”

谢苓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又觉得脸烧得厉害,浑身不得劲儿。

她不敢想自己的脸得红成什么样,将脸埋在了他的颈窝,呼吸有些乱。

谢珩挑眉,眸中溢出一片柔光,他看了眼黑沉沉的窗外,抬手抚着她的脊背。

夏雨倾盆,哗啦啦的,含章殿的朱瓦被打的噼啪作响。

谢苓一动不动埋在他颈窝,脸颊上的燥热一点点褪了下去。

俄而,她抬起脸,对上谢珩带笑的漆眸,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她下意识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咬了咬唇,却准备再次迎上去,继续那个被打断的吻。

谢珩却抬手轻捏了下她的后颈,笑的意味深长:“这次,换我来。”

说完,不等谢苓反应过来,便将她横抱而起,朝床榻走去。

谢苓懵了一下,她推了推他的胸膛,模样有些着急,还带着小小的羞恼:“我没答应你做别的。”

谢珩垂眸看了她一眼,眸光愉悦,那冷淡的唇角也勾着:“亲吻而已,堂妹以为…是做什么?”

谢苓瞪圆了眼,心惊他在这方面也无耻的可怕。

她脸又发烫起来,恼着挣扎,要离开他的怀抱:“亲也不行!”

谢珩瞧着怀里的堂妹发脾气,他笑道:“别乱动,当心摔到。”

谢苓轻哼了一声,不动了,任由谢珩将她放在床侧。

她侧过头,佯装生气的不去看他。

谢珩俯身,捏住她的下颌,将那泛红的脸轻轻掰正,语气轻轻的:“堂妹,可以继续吗?”

谢苓眨了眨眼,望着他漆黑如深海的眸子,抬手拍开下颌的手。

“快一些,本宫还要歇……”

“呜…”

息字还没说出来,便尽数被堵了回去。

谢珩单手将外衫扯下,又取下她松散发髻上的玉簪,倾身将其桎梏在柔软的绸被上,唇瓣覆上,撬开了牙关,贪婪的吮着那带着荔枝甜的唇舌。

漫卷侵袭,掠夺攻占。

当两人舌尖轻触的那一刻,谢珩觉得内心的情感,好像窗外瓢泼的雨,汇聚成滚烫的海,从自己的心口奔流至四肢百骸。

他喜欢和她亲近。

喜欢触碰她的一切。

那种感觉太过美妙,让他一度觉得有些眩晕。

可这还不够,他还想再失控些。

他离开她红润泛着水光的唇,喘息着摸了摸她泛红的脸颊,嗓音低哑,带着勾人的诱哄。

“我可以,碰其他地方吗?”

谢苓平稳了狂跳的心,闻言皱了皱眉。

想着可能是亲亲额头,亲亲手指之类的,于是点了点头。

这点要求还是可以的,她要用他,总要多给些甜头的。

听到她的回答,谢珩眸中笑意更浓,将她抱到床里侧。

他翻身压下,从额头开始,一点点往下亲。

谢苓觉得浑身又酥又痒,内心好像燃起了一团火,欲望无限蔓延在脑海。

她喘息渐浓,双眸微阖,睫毛轻轻颤动着,往常姝丽的容色,此时更多了几分娇媚。

到锁骨时,谢珩突然停了。

谢苓微微松了口气,却莫名泛起几分惋惜。

她也不知道自己惋惜什么。

睁开眼,她压着微乱的气息,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淡平和。

“好了,该歇息了。”

声线是平和了,可那嗓音却带着几分绵软沙哑的味道,格外勾人。

谢珩将她胸前的发丝拨到一旁,平日里沉冷的漆眸中,难得带了几分央求。

“可以…再继续吗?”

眸光潋滟,配上那昳丽的面容,好像那勾魂摄魄的艳鬼。

鬼使神差的,她点了点头。

谢珩俯身,唇瓣贴上锁骨,亲亲舔咬。

一阵令人颤栗的酥麻自锁骨蔓延,谢苓身子不可控的轻轻颤动,细白的颈微微后仰,口中溢出一声轻/喘。

她羞赧的咬住唇瓣,不让着恼人的声音冲出唇齿。

谢珩又停了。

停顿了一会,看了眼面色绯红的她,再次继续。

可这次不再是唇,而变成了那修长、冷白,指腹虎口带着薄茧的手。

一点点向下。

一点点深入。

处处点火,却并不越界。

谢苓想拍开他作乱的手,就被一把抓住,按在了头顶。

被碰到了某处,她轻颤一下,喘息着瞪他:“快停下,再这样,你日后再别想进含章殿。”

“呜…”

谢珩抬眼看她,凤眸欲色难填,令人心惊。

他道:“堂妹,我并未越界。”

“你答应过,可以碰其他地方的。”

谢苓这才反应过来被他诓骗了。

她想骂他,却被折磨的一点话都说不出。

心中的那点抗拒被研磨的丝毫不剩,她安慰自己,反正也挺…欢愉的。

就这一次,下次她绝对不给可乘之机。

窗外雨声渐歇,枝叶摇曳沙沙,雨滴

滑落屋檐,发出悦耳的滴答声。

不知过了多久,谢苓只觉得自已迷迷糊糊,浑身又软又难受。

她轻轻哼着,双手早已经下意识环住了他的颈。

谢珩一眨不眨,贪恋的看着她红润的脸,手指不知疲倦的,如同一条小蛇,隔着柔软雪白的寝衣,缠绕触碰。

谢苓的衣襟凌乱,露出半边肩头,昏黄的烛火照在莹润的肌肤上,她半阖着眼,琉璃色的杏眸有水雾盈盈荡漾。

谢珩多日未碰她,本就是不知餍足的年纪。

若不是他速来克制,有足够的耐心猎物步步引入欲望陷阱,不然早已将人拆吃入腹。

他并未着急在这片丰盈的沃土耕种播撒甘霖,而是猝不及防的,停了手。

翻涌的欲潮戛然而止,谢苓的意识渐渐回笼,她额头沁着细汗,声音软软的,带着点哑。

“你…你……”

刚说了两个字,谢珩的手又揉捏了一下她的腰。

她紧紧合上唇,生怕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

谢珩又不动作了。

她说不出的难受,强忍着怪异的感觉,提膝顶他。可这样的动作,如何能让习武多年的谢珩退开呢?

他不仅不退让,还抬手按下了她的膝盖。

端的是衣冠楚楚,眸色清明而柔和。

但那灼热的手掌却慢慢向上,握住了她的大腿。手指贴着腿根,像是有蛇在向上缠绕攀爬,她轻抖了下,伸手想拽开。

浓卷的睫毛颤颤,羞愤道:

“你别乱碰!”

出乎意料的,谢珩轻笑了声,竟然听话的松开了手。

谢苓一时有些愕然。

她难受的,下意识摩挲了一下腿,想疏解那恼人的春潮。

他没有错过她的神色和动作,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指尖缠了一缕,慢条斯理的绕着。

他掀眸看她,语气缓慢,带着引诱:“堂妹,真的…不要吗?”

不等她说话,他又道:“该做的,早都做过了,何必要让自己难受呢?”

“今日我不强迫,一切皆为缓解你的需要。”

“可好?”

谢苓听完一阵羞恼。

“谢珩,你王八蛋!”

“你好生无耻。”

他故意诱导自己,故意点火,故意停手。

谢珩没有否认,他佯装失落,叹道:“堂妹若不喜,我现在走就是了。”

却并未动。

谢苓冷哼一声,看透他装模作样的把戏。

她本想拒绝,可欲望这种东西,尝过了,又戛然而止在一半,着实难受。

她并不是委屈自己的人,也不把贞洁看得多重。

想着,索性扯了一把他的衣襟,将他的腰带解开。

“这次算我失策。”

谢珩失笑,他解开她的衣,俯身压下,握住她的腿放在肩头。

幔帐高高挂起,烛台上的火光摇曳,墙壁上映出二人交叠缠绵的影。

“呜…”

呜咽被封回唇齿,谢珩像是疯了,在情潮中失控。

她无力的攀着他的肩,眼角有泪滴滑落,眸中水汽绵绵,嗓中溢出两声难捱的低泣。

迷蒙间,她睁眼看他,却被那双温热的手遮住了眼睛,嗓音下是忽然急促的喘息。

“别这样看我,我怕我…控制不住。”

烛火燃烬,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情潮席卷理智,雨滴声声入耳。

谢苓被突如其来的昏暗吓了一跳,不由抓了一下他的背。

轻微的刺痛,让青年气息一乱。捉住她的手腕送到唇边,吻了吻那柔软指尖,又轻轻啃咬,带来一片濡湿。

他喘息着,牢牢盯着她绯红失神的脸,看着她沉溺入欲海的模样,嗓音低哑:“娘娘,微臣服侍的可好?”

只听她轻轻哼了声,似乎早已无力回答。

他又道:“下次,还要吗?”

怀中女子随他起伏,嗓中溢出两声撩人的泣音。

“嗯…呜……”

得到想要的答案,他唇角勾着,再次与她一同沉入欲海。

夜过了大半,情潮平息。

谢珩叫了水,替她清理了身子,自己也沐浴了一番,才又回到床榻之上。

他环着她的软腰,叹息一声,吻了吻红润的唇瓣,只觉桃花香气萦绕。

以前,他对某些朝臣沉溺房事不屑一顾,而如今,他却食髓知味,难以餍足。

人心易变,亦或者说,他从来未真正了解过自己。

情爱之事,比他想象中要难以抗拒的多。

脑海中思绪不断,他望着她,喃喃低语。

谢苓困得厉害,意识朦胧间,只听他道:“阿苓,只要你想要,我都会给你。”

都会给?

包括皇位吗?

她没有问出口,眼皮打架,沉沉睡去。

谢珩望着她熟睡的脸,抬手拨开散落在额侧的碎发,轻啄了下,搂着她缓缓入睡。

第126章 闲窗锁昼玉阙深~

黑夜渐渐褪色,灰白侵染深蓝,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花草湿漉漉的味道。

幔帐被掀开挂上银钩,鲜润的空气浸入床榻。

谢苓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感觉腰间的手轻轻收走,她心里还记着自己的目的,强撑开困顿的眼。

视线一点点聚焦,谢珩正站在床侧穿绛纱朝服,动作很轻。

她半坐起来,探出床侧半个身子,抬手拉了拉他的袖子。

谢珩回过头,目光清冷而柔和。

反握住她的手,顺势坐到她身侧,目光划过面前那红润的唇瓣,俯身轻啄了一下,嗓音低沉悦耳:“想要我做什么?”

他问得直白,倒叫她有几分不好意思开口。

沉默了片刻,她道:“陈显和的女儿陈漾,和我是朋友。”

“她做梦都想进军营,可她父亲不同意,所以我想想帮帮她。”

谢珩轻笑,意味深长:“我怎么不知道,堂妹什么时候变好心了?”

谢苓嗔了他一眼,说道:“你倒是了解我。”

“去岁金谷园的事你应该清楚。”

“我与她一同参沙盘赛,谈话间偶然得知她母亲被软禁在家,因此她想偷偷入军营,都有了军功,好光明正大把母亲接出来。”

谢珩似笑非笑看着她:“所以,你想亲手培养一个女将军为助力?”

谢苓点了点头,一缕发丝自肩头垂落,她抬手挽至耳后,回道:“没错,有利可图,所以想帮忙。”

谢珩抬手抚顺着她后背上绸缎般的乌发,含笑颔首:“我答应你。”

“至多三日,等我消息。”

谢苓心中松了口气。

握住他的手腕,软白的指尖一点点下滑,直到掌心相对。

手指插过指间缝隙,她望着他,眉眼弯弯,神色真挚,慢慢与那双修长冷白的手,十指相扣。

“堂兄,你真好。”

谢珩眸色软了软。

他回握她的手,温声道:“我说过,只要你想要,我都会双手奉上。”

谢苓双颊爬上绯红,她抿唇浅笑,唇边有梨涡若隐若现。

四目相对,暧昧蔓延。

俄而,谢珩抽出手指,摸了摸她的发顶,又在额心落下一个吻:“好了,我该走了。”

谢苓轻轻嗯了声,目送他离开。

颀长挺拔的身影消失在珠帘外,听到殿门被合上的轻响,她才缓缓收了笑,重新躺回床榻上。

跟谢珩说的话,七分假三分真,而那七分假,又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她敢笃定,谢珩不会怀疑此事真伪。

等陈漾进了军营,他就算察觉了什么,也为时已晚。

答应陈漪的事已经解决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要再等个合适的时机。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寒山寺一事。

嗯…也不对。

她看了眼窗外朦胧的天际,打了个呵欠。

现在最要紧的事,是再睡个回笼觉。

都怪谢珩没点节制,折腾到大半夜。

她抱着被子闭上眼,将半边脸埋在软枕上。枕头、被衾上有残余的雪松香萦绕,在鼻息间缠绕不休,仿佛他还环抱着她。

裹挟桎梏。

慢慢的,谢苓又睡着了。

*

睡了没多久,谢苓更衣洗漱,用了点早膳,去皇后那问安。

问完安,她

回到含章殿处理宫务,顺带继续等着长公主的回信。

清晨宁静,橘红色的晨曦流进支摘窗,在谢苓睫羽撒上点点金芒,又落在书案泛黄的文册上。

窗外鸟雀呼啦啦树梢房檐略过,各色的羽毛划破雾气,旋转离去。

她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正要继续提笔写字,就看到内侍于元化小跑而来。

他年纪比崇明大些,模样端正老实,是一开始就收服的。

于元化气喘吁吁进来,跪地行礼后,左看右看确定那三个奸细不在,便小声道:“娘娘,方才听太极殿正殿的小东子说,陛下今儿没上朝,临时让孙良玉传旨,命余丞相、谢太傅、王太保等一品大臣主持,群臣共商朝事。”

谢苓皱眉,墨迹泅透纸张。

她扶袖将笔搁在笔架上,问道:“陛下还在正阳殿?”

于元化点头:“回娘娘,是在正阳殿,说是要闭关,炼一个什么复…复……”

“复阳丹。”

正抓耳挠腮想名字,就听到宁昭贵妃冷淡的声音响起。

他偷偷看了眼书案前的主子,心说她怎么知道这丹药的名字。

难不成……

想到了不该想的,他脸色一白,忙埋下头,颤声回答:“回娘娘,是叫复阳丹。”

谢苓像是没注意到,语气淡淡的:“叫人继续盯紧了,尤其是正阳殿那边。”

于元化恭敬称是,退了出去。

谢苓坐在案前,指尖捻着纸张一角,微微出神。

梦里司马佑不上朝,确实也是四月中旬前后。

那支叛军势如破竹,前秦、吐谷浑和柔然,又趁着大靖内乱,开始频繁扰边。

现下谢择失踪,朝中可用的武将少之又少,大部分都随军出征,派去了各州边地。

谷梁老将军,被委以重任,带兵镇压叛军。

朝中剩下的一些武将,要么年纪太大,要么身有残疾,都不能再出征。

如此一来,前朝形式几乎一边倒——主战派,被主和的文臣狠压着,说话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