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情况下,司马佑却沉迷炼丹,甚至不久后就会劳民伤财,为那假天师修凌霄殿。
唯一有变化的,是孙良玉虽重新获宠,却没有上辈子那般得势。司马佑疑心病重,恐怕很难再重用他了。
而方才于元化说的复阳丹,便是摧毁司马佑身体的第一种丹药。
这药,太医查不出任何问题。
表面升阳固本,实际会激起内火,服用时间长了,会得难以治疗的热症,直到身子被掏空,成为一个暴躁的疯子。
她要趁司马佑彻底疯之前,将手伸到前朝。
只是不知道这次,谢珩打算留司马佑多久。
是一年,两年…还是几个月?
看着窗外斑驳的光影,她心一点点下沉。
或许,这辈子,谢珩的动作会更快。
对于她是皇帝的妃子这件事,他不会长时间容忍下去。
不出意外的话,这两天,他就会像梦中一般,称病卸职于府中修养,对这一切放任自流。
而后等彻底乱起来,便以清君侧之名灭佞臣,夺大权,再剿叛军,于民心所向之中,成…新帝。
纸张边角被指甲戳破,她回过神来,扶平皱巴破损的角,重新提笔,沾墨书写。
她不会让这一切发生的。
*
月色苍白而静谧。
细碎的流沙铺成银河,斜铺在深黑的天宇。
式乾殿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司马佑阴着脸坐在圈椅上,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心中又烦又气。
他就不明白了,王皇后明明比他年纪还小些,怎得就如此古板?
不就是一天没上朝,炼了炼丹,又没耽误朝事,为何非喋喋不休,像个八十老叟般迂腐。
什么国事为重,什么边境正乱。
他又不是不知道,炼丹不也是为了固本培元,身子康健了才能处理这一堆折子。
不然靠那朝堂吗一帮有贼心的佞臣,还是靠那些唯唯诺诺的草包?
越想越气,文弱的脸上满是阴鸷。
那扳指印着灯火,光华流转。
桌上的折子堆得满满当当,仅有左边一角,放着盅金丝燕窝羹。
旁边一身藕粉夏衫,静静站着的,正是谢苓。
想起她的乖巧,司马佑神色稍霁。
他招了招手,待谢苓走近,便一把拉近,示意其跪坐在旁侧的支踵上。
谢苓跪坐在上边,垂目敛容,乖顺的伏在他膝头。
司马佑垂眼,抚弄着她的脊背和绸缎似的乌发,轻叹一口气道:
“若是皇后有你这么懂事就好了。”
谢苓心中警惕,她斟酌几息,柔声道:“陛下,臣妾出身低微,懂得不多,只想着能好好陪在您身边。”
她顿了顿,仰头看着司马佑,眼神真挚:
“皇后娘娘出身士族,启蒙便学的是六艺八雅,现在行的也是为国为民的大事,臣妾惶恐,自诩比不上分毫。”
闻言,司马佑眼神一厉,那脊背的手如同烙铁,停顿下来。
“朕夸你,你还敢反驳?还为那老古板说话。”
“谁给你的胆子?”
谢苓玉面蓦然发白,她抿唇,恐慌之下就要跪地请罪。
司马佑审视的目光,于她因惧怕而轻颤的肩膀划过,脸上阴鸷忽然一扫而空。
他拉起谢苓,抱坐在腿上,笑道:“怎么胆子这般小?朕方才不过是逗你。”
谢苓呼出一口气,侧过身,大着胆子将下巴搁在他肩头,嗔怪道:“陛下…日后不要这样了,臣妾可禁不起吓。”
司马佑哈哈大笑,心情愉悦了不少。
他抚着她纤弱的肩头,说道:“爱妃也不必妄自菲薄,皇后不过就是仗着王氏撑腰,才敢指手画脚到朕头上。”
“要朕说,爱妃比她,可要强得多。”
说着,他意味深长捏死她的下巴,语气幽幽的:“爱妃,等朕处理了王氏,就封你做皇后,好不好?”
谢苓看到了他眼里的试探。
她瞪大眼睛,神色惶恐,还有几分恰到好处的欣喜。
“陛…陛下……”
司马佑眼底的怀疑消散,松开她的下颌,他笑道:“别害怕,只要你乖乖听话,朕什么都能给你,后位不过是其中一件。”
这话,可太熟悉了。
谢珩也不止一次说过类似的话。
这些男人,都是这般花言巧语骗人的吗?也太过自负了。
谢苓心中冷哼,面上却故作感动。她垂下眼睫,声线哽咽颤抖:“陛下…您对臣妾真好。”
她忍着恶心,抬头环住他的颈,真挚表态:“臣妾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鬼,只要陛下开心,臣妾怎么样都好。”
司马佑心中熨帖不少。
他嗯了一声,习惯性的摩挲着她的脊背。
抬眼瞥见柱子边上战战兢兢的小太监,不耐烦道:“还不快来伺候?”
那小太监忙称是,佝这身子轻步上前,将那燕窝羹试了毒,便端着跪到司马佑脚下,双手捧着奉上。
司马佑拿起那白玉盅,捏着小勺搅合了一下,正准备喂给谢苓,就见小太监还没眼色的跪在地上。
他怒从中来,抬脚踢到太监肩头,骂道:“腌臜东西,还跪在这干什么?”
“等朕砍你的头吗?”
那太监被踢了个跟斗,又慌忙爬起来,剧烈颤抖着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司马佑看着心烦,抬手就要把那一盅燕窝砸到太监头上。
谢苓眉头微蹙了下,犹豫了一瞬,抬手握住了司马佑的手腕,柔声细语:“陛下,您正炼仙丹呢,还是不要为这脏东西犯了忌讳。”
司马佑一想也是。
炼丹期间不好见血。
他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快滚,日后不得在朕面前碍眼。”
小太监忙磕头谢恩。
“谢陛下,谢贵妃娘娘,奴才这就滚!”
磕完头,他手脚并用爬起来,佝着腰退了下去。
谢苓看着小太监的背影,默默记住了他的样貌。
司马佑啊司马佑,真是愚蠢至极。
他就是这样把心腹,一点点驱逐殆尽的。
司马佑不知道谢苓已经准备策反那小太监,正颇有兴致的,喂怀中的贵妃用燕窝羹。
他一口,谢苓一口。
很快就见了底。
放下白玉盅,司马佑看着一案的奏折,脸又阴了。
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爱妃回去吧,朕看奏折。”
谢苓站起来,态度温顺恭敬:“陛下也莫要太伤神,早些歇息。”
司马佑颔首:“知道了,回去吧。”
谢苓欠身行礼:“臣妾告退。”
式乾殿的檐上,挂着一圈红通通的宫灯,像是兽眼一样,在黑夜里飘摇闪烁。
雨后的空气闷热,微风白雾都是湿漉漉的味道,黏腻厚重的,叫谢苓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她站在巍峨的殿门外,拾级而下,回头又看了眼灯火通明的书房。
转回头,她看着提灯迎来的雪柳,轻声道:“回去吧。”
雪柳觉得主子的神色有些奇怪,再想细看,就发现对方已
经恢复了静默。
她心中浮起担忧,低声吩咐内侍扶主子上了车辇,自己则跟在旁侧,随着随侍的队伍,回了含章殿。
把几个奸细遣退后,谢苓回到寝殿内室,无力坐在椅子上,捂着唇挥手叫来雪柳。
“快,把唾盂拿来。”
雪柳正在剪烛线,回头一看,只见主子脸色煞白,一只手捂着唇,一只手按在胃上,肩膀止不住发抖,心中顿时担忧不已。
她小跑着去外间拿了唾盂,半蹲在地上,举到主子跟前。
谢苓闷声道:“退远点。”
雪柳担忧的紧,却也不能抗命,只好把唾盂搁在桌面上,退了几步。
谢苓再也忍不住,胃一阵紧缩,扶着唾盂,将那燕窝羹全部吐了出来。
眼角冒出泪花,吐完了,她才感觉舒服了些,喘息着接过雪柳端来的茶水,漱了口。
坐会椅子上,她用帕子沾了沾唇,深深吐出一口气。
雪柳抖着唇站在一旁,声音带着哭腔:“娘娘…您,您不会是……”
第127章 黑云翻墨未遮山~
闻言,谢苓微怔。
她知道雪柳未说完的话是什么——是不是怀孕了。
不可能怀孕的,去岁不止一次受寒,入宫后太医按规问诊时,说过她宫寒体弱,若想受孕,需得好生调理。
还未调理过,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怀孕。
她抬眸看向雪柳,温声安抚道:“不会的,我只是觉得和司马佑共用一盅燕窝,有点恶心。”
雪柳半蹲到主子身边,眼中的担忧并未减少,她擦了擦眼泪,低声道:“主子,不如先找人来看看,若真…若真这么倒霉,那也好早做打算。”
谢苓沉默了片刻,觉得雪柳说得对,现下这种情形,不能有半点差池。
她点了点头道:“也好,等夜再深些,你差人去御药房请沈太医过来。”
“他痴醉药理,不到亥时不歇。”
雪柳应下,收拾好情绪,问道:“主子,沐浴歇息吗?”
谢苓看了眼窗外的夜色,确实也无心再做旁的,于是颔首:“备水吧。”
*
夜渐深,雨声愈密时,太医院唯一亮着灯火的御药房,飘起浓烈的药香。
夕眠快步走到廊檐下,抖了抖油纸伞上的水珠,收好立到了一旁的木架子上。
檐角下的铜铃被雨丝撞出清音,她轻轻叩响屋门。
“进。”
屋内传来的嗓音,如春雨润泽般柔和。
夕眠轻轻推开门,抬眼望去。
身形清瘦的青年,正站在沉香木药柜前,素白手指正拈着不知名的药材,天青广袖随动作滑落半截,那垂落的睫毛,在烛火里像栖着金粉的蝶。
显然是在配药。
夕眠怕惊扰到他,放轻了声音道:“沈太医,我家娘娘身子有些不适,劳烦您去看看。”
沈松青突然转身,夕眠被他眼底骤然亮起的光惊得后退半步,却见这位最年轻的太医,提笔沾墨,在素笺上疾书:“当取川芎三钱,需以醴泉水煎煮”
夕眠:“……”
一惊一乍的,吓她一跳。
果真是名不虚传的药痴。
又等了一会,沈青松终于搁下笔。
他有些迷茫的看向夕眠,问道:“你是?”
夕眠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来意:“我是宁昭贵妃宫里的人,娘娘身子不适,故而奴婢来请您。”
听到宁昭贵妃几个字,沈松青皱了皱眉。
他一向不喜参与宫中妃嫔间的争斗,这宁昭贵妃他早有耳闻,是个心思深沉的。
今夜忽然暗中来请,也不知道在谋划些什么。
但贵妃有请,他安能不从?
没有作声,他冷脸拿起旁侧架子上的药箱。
许是动作太大,腰间悬着的药囊和玉环撞在案角,叮咚如碎玉,回应的声线也冷得厉害:“劳烦姑娘带路。”
夕眠不知道他怎么就突然冷了脸,心里嘀咕了两声“怪人”,便垂眸恭敬:“请随奴婢来。”
两柄油纸伞于雨幕中慢行,不多时,便到了含章殿前。
夕眠将人带到寝殿门口,叩门低声道:“娘娘,沈太医来了。”
谢苓正侧躺在贵妃榻上看书,闻言道:“进来吧。”
门咯吱一声被推开,只见有样貌文弱的青衫太医跨过门槛,低眉垂目行来。
他提着药箱,掀袍跪地行礼,声音润润的,像是春日里绵绵的雨。
“微臣见过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谢苓坐起身,目光落在他沾着雨露的发梢。
“沈太医请起。”
她看向一旁的雪柳:“给太医看座,然后去拿个干净的帕子来。”
雪柳称是,搬了个椅子搁在沈松青跟前,恭敬道:“沈太医,您请坐。”
沈松青没有坐,只把药箱放在一旁贵妃榻边的金丝楠小几上,打开后拿出了一方软帕。
“微臣就不坐了,请贵妃娘娘伸手。”
雪柳看了眼古板的沈太医,无奈的前去拿帕子。
谢苓将小臂搁在小几上,拉起了一点袖子。
沈松青目不斜视的,将帕子搭在那雪白的手腕上,沉默诊脉。
少顷,他皱眉收回手。
“另一只。”
谢苓放下左手,又拿起右手。
沈松青的指尖轻轻搭在她手腕上,哪怕隔着帕子,也能感受到那股温暖。
就像他的人一样。
片刻后,沈松青收回手,站起来躬身道:“回禀贵妃娘娘,您脉弦而涩,热淤在里,有宫寒之象,万不能再思虑过重,且最好…少行房事。”
听完这句话,谢苓放下心来。
还好没怀孕。
她抬眸,正要说话,就看到他玉白耳廓爬上绯红,头埋得更低了。
没忍住轻笑了一声,她温声道:“劳烦沈太医跑一趟了。”
“擦干头发上的水珠再回去吧。”
闻言,雪柳将雪白的帕子递了过去,见他迟迟不接,索性直接塞他手里。
沈松青本想拒绝,可那帕子已经被塞进手心。
他只好轻声道谢,胡乱将发梢的水珠擦了擦,递还给旁边鹅蛋脸的小宫女。
“贵妃娘娘,您若无其他吩咐,微臣先退下了。”
灯火摇曳,将他的眉眼映衬的更加温柔。
谢苓本想放他回去,却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她撑着下巴,眉眼含笑问:“沈太医,你想当院使吗?”
廊外骤起狂风,卷着雨珠扑进支摘窗。
沈松青脸色冷硬,他提起药箱,语气沉沉:“贵妃娘娘说笑,微臣还不觉得自己的医术,足够做一院之首。”
谢苓站起身,走到沈松青跟前,细白的指挑起他腰间悬着的药囊,意味深长:“太医院的川芎,可比得上终南山的野参实在?”
沈松青下颌紧绷,踉跄后退两步,躲开谢苓的动作。
他攥紧药箱把手,忽见窗外晃动的芭蕉叶影,以及扑棱棱飞走的宿鸟。
喉咙干涩,双耳发鸣,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贵妃娘娘说什么,微臣听不懂。”
谢苓没有故弄玄虚,她回道:“你本姓宋,父亲是先帝时的太医院院判,曾参与现太后与先皇后的争斗,将补气血的人参换为活血化瘀的川穹,致使本就气血两虚的皇后咯血而亡。”
“现太后为灭口,派人刺杀你父亲。”
“你父亲命大,被你母亲所救,遂三人隐居终南山。”
“谁知还是暴露了踪迹,你阖家四口人,被太后杀死。”
说完,她掀起眼帘,神色平和:“沈太医,你说本宫说的,对是不对?”
沈松青猛地抬头,眼眶里血丝弥漫,那药箱把手被捏的咯吱作响。
他咬着牙,压低了嗓音:“宁昭贵妃,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苓笑了笑,正色道:“我与那太后也有仇怨,可助你复仇。”
“只要你答应,欠我个人情。”
听了这话,沈松青忽然松懈了下来,他冷笑一声:“谁说我想报仇?”
“宋邈他落得那下场也是活该,我为何要报仇?”
谢苓默然片刻,琉璃色的杏眸中浮现出一抹怜惜。
“那你母亲呢?就让她这么白白丧命?”
“我记得,你还有个三岁的妹妹吧,也死在了那场劫难里。”
沈松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片清明。
“虽不知娘娘如何得知微臣家事。”
“但微臣家的事,微臣自有打算,用不着娘娘担忧。”
“您若是想以此威胁,怕是会愿望落空。”
说着,他哀伤道:“就这么条烂命,死了正好能下去陪母亲和妹妹。”
谢苓叹了口气,坐会榻边,摆了摆手:“回去吧,等你哪天想通了,或者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本宫。”
“本宫不会用这秘密胁迫你,放心。”
沈松青看着眼前姿容秾艳的女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握着药箱的手紧收,白皙的手背上,有青筋蔓延。
良久,他掀袍跪地叩首:“谢贵妃娘娘…仁善。”
说完,他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腰间的药囊和白玉环,随行而晃动。
清瘦的身影,很快被雨幕吞没。
雪柳看着出神的主子,没忍住问道:“娘娘,您怎么知道沈太医的事?”
谢苓回过神,笑着回话:“说起来就有点复杂了,你可以认为,是我梦到过。”
雪柳惊讶,依旧不解:“梦?还有这么厉害的梦吗?”
谢苓哑然失笑:“好啦,想那么多做什么。”
雪柳一时想不明白,也就懒得再多想。
想起沈太医冷硬的跟石头一样,她不由道:“沈太医真的会来找您吗?”
谢苓笃定点头:“他会的。”
梦里约莫六月前后,谢灵筠脸上起热疹,沈松青看诊,直言不讳说她乱用求子药,激起内火,故而面热生疮。
谢灵筠当时未发作,不久后便以沈太医企图毒杀贵妃为由,要杖杀他。
这桩事,这辈子不会有偏差。
因为她一直派人盯着被禁足的谢灵筠,前些日子确定了对方开始寻求子药。
似乎比梦里还要早。
估摸着是想以怀孕重新获宠。
毕竟虽然禁足,但司马佑可每隔几天,就要去她那歇。
雪柳弄不明白这些,只是一味信任自己的主子。
听了主子笃定的话,她放下心来,把这桩事抛之脑后了。
谢苓看了眼窗外的滂沱大雨,发觉时辰不早了。
她站起身说道:“歇息吧。”
……
翌日清晨。
朱瓦上浮光跃金,檐角铜铃在暑气里轻颤。日影碎金般撒在庭院青石板上,寝殿大门两侧的铜龟昂首吐出缕缕青烟。
谢苓刚去皇后那问完安回来,就见于元化脚步匆匆行来。
“娘娘,今儿早朝,大半朝臣请求陛下派使者向前秦和吐谷浑求和,谢珩谢大人在这种时候,忽然称病卸职了!”
谢苓沾了沾墨,批阅着文册,头都不抬:“嗯,知道了,继续盯紧。”
于元化愣住,结巴道:“娘娘,您…您……”
谢苓抬了一下眼,笑道:“你想问我为何不惊讶?”
于元化挠了挠头,说了句“是”。
谢苓轻笑道:“不该担忧的别瞎担忧,做好你分内的事。”
于元化连声称是,不敢再乱想,躬身退了出去。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合上面前的文册,看着窗外的海棠花,若有所思。
谢珩卸职后,恐怕不会真留在谢府“养病”,他大概率会去做些什么。
至于去哪,她暂时还猜不到。
眼下还是着重解决寒山寺一事。
想着,她对雪柳道:“把霞光叫来。”
霞光捧着新折的白玉兰进来时,谢苓正好摸到书案底座的暗格。金丝楠木雕的莲花纹在她指尖轻旋,机关开启的微响被窗外骤然惊起的雀鸣掩盖。
暗格里躺着的,正是那玉观音的一角。
霞光将玉兰花插进窗沿的瓷瓶,行礼道:“娘娘,奴婢在。”
谢苓捏着边角锋利的碎玉,抬眸道:“太后和皇后那边,可有什么异常?”
霞光回道:“没有异常。”
“太后每天都在小佛堂礼佛,也没有见过其他人,或者收什么信。”
“皇后也是,还是老样子。”
谢苓闭目沉思。
不对,很不对。
她去冷宫的事,并未避着人,按理说太后和皇后多少会有些动作——调查她,或者调查冷宫的废妃。
可她们什么都没做。
就如同玉笼庵的事一般,太过反常。
就像是故意等她上钩。
思忖片刻,她用帕子把碎玉包好,搁在桌面上,淡声吩咐:“去把这碎玉想办法送到谢灵筠跟前,让她知道这东西的来历。”
既然她们想“引君入瓮”,那她只好,将这滩水再搅浑些。
谢灵筠若知道太后送的东西有异,必定会给谢府传信。
要知道,下毒让皇帝绝嗣,可是诛九族的死罪。
届时谢家主和谢珩,一定不会放过这个重创王、桓两氏的机会。
等他们几方碰上,自己就能浑水摸鱼,暗中动作,关键时候出手。
所谓…黄雀在后。
霞光虽不知为何要主动暴露玉观音碎角,但主子吩咐的,她都会认真去做。
将碎玉收进袖袋,她福身道:“奴婢会尽快去做,娘娘尽管放心。”
谢苓嗯了一声,挥手让她退下。
霞光走后,她静坐在书案前的椅子上,垂眸沉思。
还不够。
搅混水不够。
前些日子她一直让人盯紧了寒山寺和玉笼庵,还让云台城的人继续搜罗有关这两个地方的消息。
结果也是没有异常,寒山寺的主持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办了一场“听佛宴”。
没有设任何阻碍和防范,只要是大靖信众,都能去参加。
这般行事,倒像是故意给人留了空子去钻。
她还算谨慎,没有派人去探查。
不然恐怕会如了她们的意,暴露出来。
而且,这几日细细想来,她总觉得寒山寺的藏宝阁,搜罗有“佛性”故事的物件,不止是遮掩太后行为那么简单。
费尽心思,专门建藏宝阁,还拐卖妇女建淫/窝,到底是想做什么?
敛财是肯定的,并且这些钱的数目不会小。
至于这些钱财到底用来做什么……
谢苓双目一沉。
她有个令人心惊的猜测,只不过还要证实。
叫来了小喜子,吩咐道:“给元绿递话,让她派人扮作富商,就说家中老父过寿,为表孝心,要请个有佛性的物件。”
“花多少银子都行。”
第128章 白雨跳珠乱入船~
晨光初破时,建康城西市已浮起一层薄雾。北方客商在市口争执,粗粝的并州口音撞碎在吴侬软语里,像石子投入春水。
琼衣坊的青布招子在湿润的风里舒展,檐角铜铃叮当,惊散了栖在梁间的燕子。
账房先生捧着漆盒出来时,正撞见二当家元绿
立在阶前。
十七岁的女郎穿着青碧色联珠纹纱衣,素纱披帛松松挽在臂弯,脚上的双缠枝牡丹绣鞋沾着露水泥渍,显然是天未明就去码头看过新到的蜀锦了。
“昨日越州布商送来的货单,第三页数目不对。”
她转身时,罗裙旋开半弧,发间青玉竹节簪映着朝霞,“蜀地今年蚕事早,市面上的丝价……”声音忽而低下去,纤长手指划过桦皮账本,甲缘泛着淡淡墨痕。
“契约第三条写着‘货讫即兑’。”
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凌凌穿堂而过。
细白指尖点在泛黄的麻纸上,“上月廿七收的定钱,按律该扣三成。”
赵一祥来送信时,她正倚着榉木柜台拨弄鎏金算筹,给账房先生交代事情。
发间那支竹簪不知何时斜了,漏下一缕鸦青鬓发,却也无暇去理。
他摸了摸袖袋里的信,斯文俊秀的脸上挂上一抹笑,朝柜台走去。
“掌柜的,可有什么时新的布料?”
元绿抬起头,见到是多日不见的赵一祥,眨了眨眼后露出浅笑。
“新进了一批蜀锦,您随我来。”
她给一旁的掌柜使了眼色,带赵一祥上了二楼。
阖好屋门,她招呼赵一祥坐下,亲手斟了一杯茶,笑盈盈道:“赵大哥怎么来了?”
赵一祥把袖袋里的信拿出来,推到元绿跟前,正色道:“主子来信了,让你找个信得过的人扮成富商,以‘请佛物’为由,进寒山寺的藏宝阁,估量一下那些物件的价钱。”
元绿拆开信封,拿出了里面的信,一目十行看了,眉心微微蹙起。
俄而,她抬眼看着赵一祥道:“找人扮富商,恐怕有些难。”
“一来富商得保养得宜,不说别的,肌肤不能粗糙,尤其是那双手,一定得细嫩。”
“可我身边,目前还没有这样的人。”
闻言,赵一祥也皱起了眉头,摸着下巴道:“言之有理。”
“可主子的事,也不能不办啊。”
元绿揉了揉眉心,没有做声。
自打从谢府出来,为主子打理生意,她几乎很少睡整觉。累会累,也乐在其中。
因为处理生意上的事,她算是有游刃有余,甚至把店铺开扩到了周边城镇。
但今日这事,属实是有些难办了。
若时间再宽泛些,还能想办法找,可三日内就要办妥…实在太急了。
屋内祛暑的铜盆里,冰块正往下滴水,珠帘后转出添茶的小厮。
元绿的视线落在赵一祥身上,眸光蓦然一亮。
“赵大哥,可否伸出手让我看看?”
赵一祥的茶盏停在唇边,碧螺春的雾气爬上他骤然泛红的面庞。
他结巴道:“好…好。”
将手放在黄花梨木桌上,他下意识抿紧了唇,耳廓一阵发热。
元绿细细打量着他的手掌,又翻过去看手背,目光最终停留在他俊秀的脸上,唇边笑容明艳。
“赵大哥,人选,我找到了。”
赵一祥匆忙收回手,局促的搁在膝头,闻言愣了愣,随即意识到元绿是想让他去假扮富商。
他犹豫道:“虽说我现在不做粗活,手上皮肤好了些,可毕竟二月前都在谢府做车夫,恐怕不少人都记得我的脸。”
元绿眨了眨眼,笑得狡黠:“山人自有妙计,赵大哥听我的就成。”
二楼轩窗半开,晨雾裹着江水腥气漫进来,将元绿青碧色衣裙上银线织就的竹叶,晕成朦胧的星光,晃了赵一祥的眼。
他呆呆点头。
“咔嗒”
铜漏子忽然轻响,拉回神思。赵一祥低头饮茶,碧螺春的香气漫过舌尖。
元绿已抱着妆奁转出屏风,乌木匣子里躺着各色胭脂等梳妆用的物件,甚至还有假胡须。
元绿拿了毛刷和脂粉,在他脸上轻扫勾画,顺便解释了几句。
“女子行商不易,我经常扮作男子谈生意。”
“我帮你装扮一番,看看情况,若是认不出原貌,咱们就不用额外找人了。”
赵一祥僵着脖颈任她摆布。
小半时辰后,元绿将东西收拢回乌木匣子,给赵一祥递去一面铜镜,笑着说道:
“赵大哥,我觉得富商的人选,非你莫属。”
赵一祥看着铜镜里留着山羊须,肤色白皙,一双三角眼的精明男人,啧啧称奇。
“沈娘子,这手艺堪比易容术了啊。”
元绿失笑:“那倒不至于。”
“好了,就这么定了,一会我给你拿套蜀锦成衣和配饰,你明日一早就上寒山寺吧。”
赵一祥点了点头:“劳烦沈娘子了。”
……
寒山寺建寺二百余年,相传第一任主持曾为大靖祖帝批命,是谓神机妙算。
因此这寺庙的香火,十分旺盛。
赵一祥身着锦衣华服,坐在檀木马车内,自山路缓缓行去。
待至寺庙门口,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
他踩着矮凳,由小厮扶着下了马车,那头上金冠在朝阳的照射下,映射出细碎的光,惹得上山拜佛的路人频频侧目。
此时山间烟岚还未散尽,有些湿冷,赵一祥拢了拢深蓝广袖,抬眼望见三重歇山式殿阁自林间显现,飞檐下悬着的青铜惊鸟铃在晨风中轻颤,荡开一圈圈含着檀香的声纹。
不愧是建康第一寺,果真巍峨。
他收回视线,踏入寺庙。
先是去大雄宝殿拜了拜,然后捐了一百两香油钱,随后若无其事的在寺庙里闲转,路过池塘时,还颇为豪气的往里头丢了碎银子。
*
钟声袅袅,檐角铜铃轻颤。
支遁主持立在伽蓝殿前,见满庭石榴花被昨日夜雨打落,零乱红瓣黏在青砖上,倒似佛衣染了血斑。
他弯腰拾起一瓣,指腹触到冰凉的露水,恍然想起昨日太后遣童子送来的檀木佛珠,还在藏经阁的沉香木匣里,等待“有缘人”将它买走。
晨课香尚未燃尽,不远处的知客僧已引着三五葛衣士子穿廊而来,木屐声清脆。
他捻着佛珠,目光自众香客面上划过,俄而摇了摇头。
都是田舍郎。
穷也,穷也。
他抬步离开伽蓝殿,准备回僧房歇息。
路过莲花池时,有小沙弥疾步走来。
他俯身附耳,只听小沙弥低声道:“主持,有缘人来了。”
闻言,他颔首道:“那便引他过来吧。”
小沙弥双手合十,领命而去。
*
不多时,赵一祥便听到有路人夸赞藏宝阁里“佛物”的神异。
什么将死的父亲病愈、得了癔症的孩子找回神魂等等。
他知道这是寒山寺的人上钩了。
又听了一会,他上前拦住了那个中年男路人,拱手道:“敢问阁下,这佛物从何而来?”
“我父亲即将过寿,也想买来以表孝心。”
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颇为好脾气的指着不远处的一座阁楼:“喏,那佛物就是藏宝阁里的。”
“不过……”
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了。
赵一祥有些无语,他从钱袋里摸出些碎银子,塞到中年男人手心。
“还望阁下知无不言。”
中年男人掂了掂银子,看起来还算满意。
他打量着衣着华贵的赵一祥道:“不过啊,这佛物可不是花钱就能买到的。”
“要有缘才行。”
赵一祥有些惊讶,他道:“那我该如何确定有没有缘分?”
中年男人道:“你去找支遁主持吧,他会告诉你的。”
赵一祥点头道谢:“多谢阁下。”
他佯装急不可耐,拉住了路过的僧人询问,没费什么工夫,就被顺利带到了支遁主持所在的禅房。
檐下铜铃因风转响,声波荡开时惊散了瓦当上饮雨的雀群。
赵一祥推开禅房木门,抬眼望去。
只见简朴的屋内,有一慈眉善目的白
髯僧人盘坐蒲团之上,手中握着一串佛珠,缓缓拨动。
“赵施主。”
赵一祥双手合十,躬身道:“支遁主持好。”
他走上前,主动跪坐在主持对面的蒲团上,面色诚挚的宛若一个真正的信徒。
“贸然打扰主持清修,是赵某人唐突。”
“但今日来,属实是情况紧急,望主持能原谅一二。”
支遁主持笑得高深莫测:“阿弥陀佛,施主言重了。”
“您的事老僧已知晓,且不用着急。”
赵一祥面露震惊之色:“我还没说,您就知道了。”
他叹道:“不愧是得道高僧啊。”
支遁主持笑而不语,双目半开半阖,皮肉皱巴的手指轻掐。
俄而,他睁开眼,笑看赵一祥:“施主,佛祖佑您。”
赵一祥听懂了主持的话。
他心中冷笑,面上却表现出喜不自胜,摸着山羊胡急切道:“主持,何时能请佛物?”
支遁主持站起身,声音苍老沙哑:“请施主随老衲来。”
*
赵一祥被引到藏宝阁前,看着支遁主持拿出铜钥匙,在锁芯里扭了几圈。
只听“咔哒”一声,铜锁开了。
“这便是藏宝阁了。”
支遁主持合掌低语。
朱漆大门缓缓洞开,一缕朝阳正巧穿过鸱吻间的空隙,将大殿深处那尊檀溪寺丈六金像照得影影绰绰。
赵一祥心跳如雷,看着光线昏暗的藏宝阁,掌心一片黏腻湿润。
踏过门槛,冰冷的空气让他不自觉打了个颤。
好阴冷的地方。
直到墙壁上的青铜莲花油灯被依次点燃,昏黄的烛火和窗外的天光,让他把藏宝阁看了个清明。
藏宝阁整面东墙被顾恺之的《维摩诘示疾图》占满,无数宝物被摆放在金丝楠木高架上。
有书画,有佛珠,有观音像,还有看起来十分普通的蒲团。
他跟在主持身后,自高架间穿梭,心中默默记下了这些东西的大致模样。
转了一圈后,主持停下脚步,长长垂至脸颊的白眉随风飘动,笑得慈和:“施主,可寻到有缘之物?”
赵一祥还没记清楚东西,但也不好多逗留,于是道:“说来惭愧,在下感觉不出,还望主持指点。”
支遁主持合掌道:“阿弥陀佛,施主请来。”
他带着赵一祥穿过木架,最终停在一处木盒前。
“这里面的檀木佛珠乃是西域高僧心爱之物,能逢凶化吉,保信徒康健。”
“想必与您父亲最有缘。”
赵一祥听得连连点头,小心翼翼打开木盒。
“……”
好嘛,就是个陈旧的破木珠子。
他合上木盒,转身合掌而问:“敢问主持……在下该如何将他请回府?”
支遁主持摸了摸胡须,缓声说了许多,譬如要焚香沐浴三日云云。
最后,他颇为愧疚的看着赵一祥道:“除了这些,施主还需捐些香油钱。”
看赵一祥有些惊讶,他解释道:“这些香油钱,是用来救助流民的。”
“施主可以理解为,行善事,会让佛祖赐下更多福泽。”
赵一祥心中哂笑,面上一派虔诚。
他道:“主持所言有理,那具体要捐多少?还望主持指点。”
支遁主持道:“捐多捐少都是善举,赵施主随意便好。”
赵一祥恍然大悟般的点了点头。
二人最终一前一后出了藏宝阁。
……
翌日,晨光熹微。
含章殿的檐角最先触到初夏的晨光,庭院里的青砖被夜露沁得发亮,石阶缝里钻出的蕨草顶着银亮的水珠。
谢苓坐于案前,指尖捏着一张信纸。
那上面写的,正是元绿对于藏宝阁里物件价值,以及寒山寺所有花销的估算。
完全对不上。
那些所谓的佛物,大多不值钱,却能卖得成千上万两。
那些多余出来的钱财,到底用作何处?
香案上错金博山炉升起一线青烟,混着宫女用银剪剖开的新莲气息。
清新的气味让她思绪更加清明。
如果没猜错,那些钱财…恐怕是用作豢养私兵,铸铁练器了。
王、桓所谋甚广。
正思索,就见霞光匆匆行来。
她福身一礼,低声道:“娘娘,成了。”
谢灵筠已经知道了玉观音的事,剩下的,就看谢氏会有何动作了。
也不知道谢珩会如何做。
第129章 暗风吹雨渗玉骨~
建康城头铅云低垂,檐角的铜铃在风中叮当乱响,含章殿门次第阖紧。雨是突然泼下来的,琉璃瓦当迸出万千银珠,将整座宫阙浸成一方洇透的墨砚。
值夜宫人提着羊角灯穿过回廊,灯影在暴雨中明明灭灭,恍若飘摇的流萤。
谢苓被雷声惊醒时,满帐鲛绡纱还在簌簌震颤。
方才她又梦到自己洞房之夜手刃谢珩,质问他为何心狠手辣到要对她的至亲动手。
她喘息着攥着锦被坐起身,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鲜血淌满双手的温热触感。
“娘娘!”绿绮忽然跌跌撞撞扑进寝殿,琉璃宫灯映得她脸色青白。
“崇明公公在殿外候着,说是…说是陛下在清思阁……”
帐外雨声忽然变得真切,伴着雷声噼里啪啦砸在琉璃瓦上。
谢苓瞳孔微缩,飞速镇定下来,赤足踩上织金毯,腕间金缠丝粉玉镯撞出清响:“掌灯,唤崇明进来。”
崇明衣袍边角沾湿了不少,额角还有个发青的肿块,想是刚从清思阁跑来。
他伏在地上,声音却稳得反常:“两刻前徐美人侍寝时,陛下突然口眼歪斜…现下挪到式乾殿了。”
谢苓的指甲掐进掌心。
五天前她将玉观音的事透给谢灵筠,对方也确实如她所料将消息传回了谢家。
可令她不安的是,谢崖和谢珩一点动作都没有,安静的和往常并无区别。
她给长公主递了信,那边的意思也是让她稍安勿躁,暂且别出手。
哪知这一等,就等来这惊天噩耗。
她垂眸站在床侧,苍白的脸色印着昏黄的宫灯,睫毛投下一片黑沉的影。
徐氏是上月才进宫的吴郡闺秀,年方二八的江南美人。
按理说,司马佑虽用了复阳丹,但量并不大,不应该马上风。
她望着床角摇晃的鎏金铃,忽然想起三日前太医令来请平安脉时,曾说司马佑近来突然又迷上了服食的五石散。
这东西虽会败坏身子,可也不是什么烈性药,能让人短时间得急症。
除非…里头添了别的东西。
揉了揉眉心,她现在是真看不懂谢珩想做什么了。
“更衣。”
她转身时雪白寝衣扫过崇明全肩头,声音沉静冷漠:“皇后现下如何?”
崇明道:“皇后娘娘前两日中了暑热,今儿还病着,听说了此事后…只说叫您全权处理。”
谢苓笑了一声,语气
听不出喜怒:“让太医院所有当值太医都去式乾殿候着,若是有人问起——”
雨幕中传来遥遥更鼓,子时的梆子声裂开雨帘,“就说陛下梦魇,要请太医令施针。”
皇后是个圆滑的,找好借口躲了清闲,她就这么好运了,不管也得管。
皇帝马上风不是什么光彩事,她身为协理六宫的贵妃,自然是要为皇家颜面着想的。
谢苓抻手让宫人更衣,垂眸时看到绿绮半天系不好腰带,手指在抖个不停。
她按住绿绮的手,铜镜里映出她唇角一点轻笑:“慌什么?去把半月前贤妃送来的那匣老参带上。”
绿绮愣愣抬头,对上谢苓漠然的双眸时,慌忙垂下脑袋,呐呐称是。
*
轿辇行至半路时,前方突然亮起一串宫灯。谢苓掀开帘角,看见太后翟车上的孔雀蓝流苏在雨中泛着幽光。
两队仪仗在丈许外僵持住,雨声里传来女官微哑的嗓音:“夜深露重,太后娘娘体恤贵妃……”
谢苓唇边泛起一股冷意。
太后恐怕是想做什么,为此阻止她去式乾殿。
“掌事女官僭越了。”
她沉冷声音裹着雨气递过去:“陛下圣体违和,本宫奉皇后手谕侍疾。”
腕间的玉镯碰在轿辇金栏上,当啷一声脆响:“还是说,太后娘娘不顾陛下安危,偏要阻拦?”
前方骤然寂静,只余雨水顺着翟车宝顶汇成银线。
谢苓闭目倚回软垫,想起梦中,她也遇到过许多这样令人身心俱疲、绵里藏针的僵局。
只不过那时候她不得不参与,且是被人压制的那一方。不像现在,她多少有几分权力在手,行事不用太过顾忌。
软轿在雨中快行。
约莫一刻钟,轿帘突然被风掀起,她望见式乾殿的飞檐刺破雨幕,檐下太医们的青袍被灯笼映成血色。
沈松青站在最后头,手中提着药箱,垂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扶着绿绮的手下了轿,看了侧后方的雪柳一眼,见对方意会,便若无其事朝檐下走去。
院使迎上来时,官帽下的白发都在滴水:“陛下痰厥昏迷,臣等正在施针。”
“只是,只是……”
说着,他擦了擦额头的汗,颤声道:“陛下一向抗拒在胸腹处扎针,臣们不敢妄自下针。”
谢苓缓步边殿内走,抬手扶了扶鬓边摇摇欲坠的玉钗,颔首道:“张院使不必慌张,陛下吉人自有天相,您尽管施救。”
院使得了首肯,才吁出一口气,脚步匆匆进了式乾殿内室。
谢苓正准备进去,崇明不知何时走到了她侧后方,低声道:
“娘娘,徐美人还在偏殿……”
谢苓转身时瞥见铜鹤灯台后的暗影里,有绛纱袍一闪而过。
她忽然笑起来,掀眸盯着崇明:“崇明公公糊涂了,陛下龙体欠安,哪来的什么徐美人?”
崇明一愣,余光瞥见主子已经不见了,于是斟酌了片刻,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谢苓声音不咸不淡:“谁说要杀她?”
“把人送回清思阁,好生看着,无召不得出。”
崇明悄悄抬头看眼前的女子。
明明才十七八岁的年纪,为何能短短几个月,就成长到这般地步?
主子真的…不会栽她手里吗?
他躬身应了,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谢苓侧头看神色恍惚,唇瓣毫无血色的绿绮,出声吩咐。
“带人去清思阁好好搜查,看看有无异常,一定要看好徐美人,不能让她出了岔子”顿了顿,她意有所指:“陛下这边,不必担心。”
绿绮恍然回神,看到了宁昭贵妃关切的神色,双眸一时有些发热。
她眨了眨眼,咽下心头的担忧,轻轻点了一下头,快速看了眼内室后,躬身退了出去。
*
殿角铜漏滴落第三声,谢苓缓步踏入内室,看清龙榻上那张青灰的脸。
司马佑嘴角歪斜的纹路像一道未干的墨痕,以往那双阴鸷的旁人恶心的眼睛,此刻正紧紧闭着。
一众太医围在床侧,施针的施针,灌药的灌药,皆是满头大汗。
谢苓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
雨声突然变得绵密,她望着龙榻边鎏金屏风上的山海图,恍惚看见自己梦里上辈子入宫时的影子。
那时她还只是个出身低微的玉妃,皇帝身子不好,时常生病,每每这时候,她都要跪在丹墀下替王皇后和慧德贵妃侍疾。
司马佑心情一不好,不是摔东西就是罚人,她身上深深浅浅落了一层又一层伤。
而现在的他,虽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却也和待宰的畜生无甚不同,生死难料。
一声惊雷炸响,龙榻上突然传来嗬嗬痰音,太医令扑上去施针时,绿绮突然冲进来,鬓发散乱地附耳低语。
“娘娘,清思阁走水了,徐美人她……”绿绮的声音被又一声惊雷劈碎,谢苓转头望向窗外,东南角的天幕正泛着诡异的胭脂色。
她心底泛起深深的厌恶和无力感。
明明交代过叫她将人看好,为何还会走水?
想要质问,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她闭了闭眼,摆了摆手:“将人好生葬了吧,剩下的等陛下醒来再说。”
绿绮眼圈红红的,神色很惶恐愧疚,她低低称是,左右看了两眼后,从怀中拿出个烧了一半的香丸。
她快速塞到谢苓手里,靠近她耳边低声恳求:“娘娘,陛下这人不坏的,只是因为过得太辛苦,才做了些错事。”
说到最后,绿绮的声音忍不住的哽咽:
“求您救救他。”
谢苓捏着掌心冰凉的、被热化的黏腻不已的香丸,目光落在她被烧起了燎泡的虎口,并没有答应。
司马佑不坏?
她只想笑。
因为幼时受过白眼,受过欺凌,所以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后,就开始对无辜之人下手?
这是什么烂道理。
绿绮见宁昭贵妃神色怪怪的,像是嘲讽,又像是漠然。
她顾不得那么多,清思阁那边还有事要做,只好又请求了两声,行礼后急步离开了。
谢苓坐在那,玉镯上光泽流转,她的目光似落在司马佑身上,又似落在别处。
现下计划被谢珩打乱,司马佑生死未卜,寒山寺那边的事恐怕要重新计较。
她想了很久,着实想不通谢珩为什么要对司马佑出手。
按理来说,现在王谢两氏分庭抗礼,皇帝绝对不能出事,不然朝堂彻底乱起来,到时候的赢家是谁就不好说了。
更不用说王桓两家联手,谢氏很难全身而退。
玉观音这么好的把柄送谢珩手里,他竟然就这么给破坏了。
好生令人费解。
外头的雨势愈发滂沱,龙榻上八幅冰绡帷幔吸饱了潮气,沉沉垂在鎏金螭首帐钩上。
龙涎香混着雨腥漫过九枝灯台,烛泪顺着青铜仙鹤脖颈蜿蜒而下,在青玉砖面凝成猩红的痂。忽有电光劈开云幕,照在司马佑逐渐恢复血色的面庞上。
院使和院首,还有若干老太医忙活着,沈松青也没什么事做,遂一直暗中观察宁昭贵妃。
见她一直沉着脸坐在那,周围宫人噤若寒蝉,心中猜测对方是担心皇帝驾崩。
前些日子的对话历历在目,他连续几天睡不好觉。
正胡思乱想,旁边忙活的老太医悄声道:“陛下应该没事了,沈太医你比较闲,劳烦去给贵妃禀报。”
沈松青皱了皱眉,知道这是这群老狐狸不乐意担责任,毕竟就他所看,皇帝恐怕没那么容易好。
但他也没拒绝。
老太医见沈松青点头,顿时松了口气,想伸手拍他的肩膀。
却没想到对方清瘦的身子微微侧开,躲开了他的动作。
老太医脸一僵,甩了甩袖,不再搭理这个不识好歹的青年。
沈松青走到谢苓跟前,躬身道:“娘娘,陛下平稳了。”
谢苓嗯了一声,目光扫过他俊秀的脸,捏了捏袖中指尖的香丸,交代道:“辛苦沈太医好好照料陛下,本宫去清思阁看看。”
沈松青道:“微臣领命,娘娘慢走。”
*
“摆驾清思阁。”
她转身时玉镯嗑在椅背上,发出一声轻响。
崇明不知何时回来了,躬身在殿门前:“火场污秽,娘娘金枝玉叶……”
谢苓睨着他,忽然掀唇笑了。
她俯身靠近崇明,崇明想要后退避开,被她一把按住肩膀。
盯着他的眼睛,声音轻不可闻,带着几分讥诮:“不去清思阁,那去哪里?”
“去见你的主子吗?”
崇明额头出了一层细汗,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谢苓直起身,将手伸出来。
“还不带路?”
崇明赶忙抬起小臂,扶着她出了大殿,上了软轿。
轿辇冲破雨幕,宫人提着的灯笼,在潮湿的黑暗中汇成一团朦胧的星光。
她掀开帘子,看到不远处的清思阁一片黑烟袅袅,那价值不菲的琉璃瓦,恐怕早在火光中炸裂成千万片。
放下帘子,她靠在软垫上阖眸不语。
轿子走过御花园,穿过一条又一条甬道,一路行至永巷。
残雨敲打着檐角生锈的铜铃,最后一声呜咽消逝在墨色浓云里。
崇明的声音响起:“娘娘,到了。”
谢苓掀开车帘,才发现此处是不久前才造访过的永巷冷宫外。
她扶着崇明的小臂下了轿,侧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身边的宫人都悄无声息的不见了。
估摸着又是被谢珩的人用什么手段弄走了。
她眼神越来越冷,咬着牙拿过崇明手中的伞,和另一名陌生宫人手中的灯。
“外面等着。”
说完,她一把推开冷宫殿门,借着微弱的灯光,朝里头看去。
积雨云裂开缝隙,月光淌过琉璃影壁的龟裂处,她看见在墙根照见几茎瑟瑟发抖的素馨花。
不远处西偏殿的琐窗支离破碎,茜纱残片粘在雕着忍冬纹的棂条上,随湿风起伏如垂死蝶翼。
里头亮着不伦不类的明亮烛火。
她冷笑一声,提着灯举着伞,踏过满地杂草,走到了亮灯的屋门前。
抬手重重推开。
谢珩坐在灯影里,指尖的玉扳指映着暮色,泛出鸦青色的光。他今日着了件绛纱袍,广袖垂落处暗绣的夔纹随呼吸起伏,像蛰伏在云中的兽。
谢苓打量着他,忽见他侧过脸来,眉峰掠过雪刃般的寒意。
如同去岁中秋夜时,他那冷漠摄人的样子。
残雨砸在屋檐瓦片上,泥土草木的味道挥之不去。
谢珩把玩着的玉扳指边缘,还沾着未干的血迹——那是一个时辰前,他亲手处置谢苓安插在他身边暗桩时留下的。
“臣竟不知,贵妃竟然如此痛恨我谢氏。”
他站起身,玉带钩撞破旧的木桌上,当啷一声,让谢苓心口一颤。
第130章 朝来寒雨晚来风~
雨水顺着残破的飞檐坠落,在青砖上砸出细密的铜钱印。
谢苓站在门口,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滴在门槛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冷意,夹杂着陈旧木质的腐朽气息。
她的目光与谢珩相接,烛火在他身后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而凌厉,仿佛一只随时会扑出的凶兽。
“堂兄这话,倒让我有些听不懂了。”谢苓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她缓步走进屋内,伞尖的水珠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湿痕,“我将玉观音这等把柄送到谢氏手上,堂兄不感谢就罢了,怎么还冷着脸诘问呢?”
谢珩的目光落在含笑却冰冷的琉璃眸,神色似乎并未改变,依旧是一副矜贵疏冷的模样。
他缓步走近,绛纱袍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像是流动的血河。
谢苓不知为何突然就有点反胃,仿佛那布料变成了真的血,带着浓烈的腥气。
她皱了皱眉,却并未躲避。
谢珩身量很高,烛火将他的影子扭曲成张牙舞爪的兽形,正攀附上谢苓藕荷色的裙裾上。
“感谢?诘问?”
这两声反问低沉而缓慢,尾音上扬,还带着几分冷嗤的味道。
她回望他沉冷的目光,袖下的指尖却带着不安的轻颤。
窗棂忽被夜风撞开,雨丝卷着残花扑进来。
谢珩自持的冷漠也像是破开了窗,再也关不住。
他突然攥住谢苓的手腕,力道极大,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
谢苓吃痛,手中的宫灯落地,发出一声轻响。屋内的光线即刻暗了几分,带着老旧沉闷的昏黄之色。
谢珩口中的话带着几分不可抑制的怒意:“你当真不知死活。”
“你以为将玉观音的事故意透给谢灵筠,就能借谢氏的手对付王、桓两氏,可你知不知道,王、桓若这时候倒了,受益的到底是谁?”
“等谢氏倾颓,你焉能独善其身?”
谢苓明白他的意思。
无非是说王、桓若倒台,士族间微妙的平衡便会被打破,谢氏就会成为立在高台上的瓷器。皇室和其他虎视眈眈的二三流士族,会迅速结成同盟,将谢氏这个唯剩的百年大族推下高台,瓦解破碎。
可这些关她什么事呢?她早就站在这个世家大族的对立面了。
更何况,此局也不是无解,若谋划得当,谢氏定能将王、桓打压,夺取更多权柄。
她不相信以谢珩的谋略,想不到、做不到这一点。
除非他还有别的谋划。
谢苓被他扣住手腕,动弹不得,却依旧仰着头与他对视。她的目光清冷而倔强,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泉:“你觉得我在乎受益者是哪一方吗?”
她顿了顿,扬起了唇角,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恶意:“我要的就是谢氏和王桓两氏狗咬狗,两败俱伤。”
这话当然是假的。
她只是想知道谢珩在愤怒时,是否会露出一两分端倪,好让她猜到他到底在谋划什么。
那咬牙切齿的话在耳边回荡,谢珩觉得她未免太过不顾大局,太过鲁莽愚蠢。
但不知为何,他就想到了是谁将她变成如此极端的模样——是他,是谢氏。
是他们一步步把她哄骗又强迫的推上悬崖。
他静默的看着她讽刺的笑,心中闪过的那丝愧疚很快消散了。
纵使过去做错过,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分明允诺过她,甚至一次又一次剖白,告诉她会将皇后之位双手奉上。
可她为什么偏偏就不信呢。
扰乱他的计划都是小事。
他最愤怒的,是她为了对付世家,竟然不管不顾将自己至于危险境地。
谢珩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沾着血的玉扳指硌到她手腕,痛得谢苓皱了皱眉。
她不满挣扎,只见对方漆眸一片沉寂,像是在酝酿新一轮风暴。
他低头逼近她,几乎与她鼻尖相触,声音幽冷危险:“谢苓,只此一次,若你再妄自行动,对我有所隐瞒……”
他看见她琉璃色的眸子里映着自己阴冷的脸,吐出一道轻缓的话:
“我就剐了你全家。”
呼吸拂过谢苓耳畔,声音轻得像情人间私语。
她被逼得后退一步,背脊抵在门框上,冰凉湿润的门框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刺骨的寒意。
这句话像是一把刀子狠狠插/入她的心间。
她知道谢珩说到做到,甚至就算自己好好听话,他也会在未来某天为了权势,将她阖家斩首。
就像那个梦。
他果真还是老样子。
什么温柔缠绵,什么愿意双手奉上一切的诺言,不过是他掩饰自私无情、狼子野心的表演。
她与他对视,眼底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带着几分讥讽:“随便你做什么,我与你一样薄情,你又不是不知。”
“还有…你以什么身份管束我?
谢氏下一任家主,毫无血缘的远房堂兄,还是说……我的奸夫?”
闻言,谢珩也不气恼,他直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声音淡淡的:“自然是以阿郎的身份。”
阿郎。
从前朝开始,就是妻子对丈夫亲昵的称呼。
谢苓只想发笑。
“你恶不恶心?”
“罔顾人伦逼迫我暗通款曲就罢了,还自称是我的夫郎?”
谢珩皱了皱眉,下颌紧绷,恨不得把那张一开一合的红唇现在就堵上。
见他不反驳,谢苓知道激怒是不可能了。
她绕开他,自顾自坐到桌边,问道:“这么晚叫我来冷宫,不会只是为了威胁我罢。”
“想说什么就快点,我还得去式乾殿侍疾。”
谢珩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恢复了平静,甚至还有心情说正事。
他侧身看她,听到式乾殿的时候皱了皱眉,心中有几分不悦,却也没发作。
坐到她对面,他道:“太后给宫妃送绝嗣物件这事,是我的疏漏,竟然这么多年都没发现。”
“至于寒山寺藏宝阁和玉笼庵的问题,你应当已经查到端倪。”
想到之前顺着定林寺顺藤摸瓜查到的东西,谢珩眸中冷光闪动。
“他们靠逼良为娼和卖‘佛物’豢养私兵、铸造兵器,试图趁叛军迭起时起兵谋反。”
“牵扯到的不止王桓及其麾下小世家,恐怕还有新晋寒门朝臣。”
“此事牵扯甚广,变数犹未可知。”
窗外雨声渐歇,雨珠落地的声音滴滴答答的,在静谧的黑夜中十分明显。
谢苓看着他灯火下暖泽的脸,说道:“这些我都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珩顿了顿,认真的看着她:“朝堂波诡云谲,皇宫只会是漩涡中心,你留在宫中,若出了事,我难免鞭长莫及。”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眸中是温柔的光泽:
“阿苓,出宫吧,乖乖留在我身边。”
“最多两年,我便能让你成为我的皇后。”
他想清楚了,为了防止她再以身犯险,再扰乱他的计划,留在身边是最好的做法。
谢苓抚开他的手道:“你觉得我入宫是为了皇后之位?”
谢珩皱眉,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谢苓却不肯多说了,她心中泛起莫名的酸涩。
嘴上说爱,却连她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或者说,他知道,只是瞧不上,也不觉得一个女子能坐上那把龙椅。
沉默了一会,她道:“我不会离开皇宫的,你不必再多说。”
烛芯爆出火星,映得他眉眼如淬寒冰:“为什么?”
谢苓面无表情道:“没有为什么,不愿就是不愿。”
谢珩不明白,她为何宁愿极大可能死在深宫,都不愿意留在他身边,过什么都不用担忧的清闲日子。
他抿着唇,沉了声线:“月底前我会给你安排一场合理的‘死亡’。”
谢苓再一次被他的无耻与独断震惊。
她抬眸与他对视,脸上浮现出愠色:“谢珩,你真是虚伪至极,以情爱之名行强盗之事。
说白了你只是怕我坏你计划。”
谢珩闻言,眸色骤然一暗,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意:“谢苓,你当真以为我对你只是利用?你当真以为,我对你没有半分情意?”
她的目光依旧冷冽,唇角却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谢珩,你若真对我有情,又怎会一次次将我当作棋子,一次次强迫于我?”
话音未落天旋地转,她被一把拽起来,攥着手腕抵在木桌上,身子被迫后仰。
谢珩的玉冠被她挣扎的手打落在地,顷刻间散开,墨发垂落缠住她指尖,像是缠绕的黑蛇。
他低头靠近她,呼吸拂过她的唇畔,似乎在轻轻叹息:“你总是这样,将我的心意践踏在脚下。”
说完,他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带着几分粗暴和占有,像是想要证明什么,他急切地吮吸,发狠地逼迫她回应。
谢苓咬破他的唇瓣,抬手想要推开他,却被他扣得更紧。
她的背脊抵木桌边缘,冰凉粗糙的触感与他的体温形成鲜明对比,让她感到一阵眩晕。
二人唇齿间血腥味弥漫,很快又被他舔舐吞咽。
慢慢的,谢珩的吻变得温柔。
摩挲轻碾,吮吸触碰。
良久,他松开她的唇,低头看着她,嗓音低哑:“罢了,你想待在宫里就先待着,只是寒山寺一事,不能再擅自行动。”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让步。
谢苓靠在他怀里喘息,闻言倒是有几分惊讶。
她抬眸看他,选择了顺着台阶下,轻轻点头。
谢珩感受到她难得的温顺,满意低笑了下,揽着她坐到怀中,一只手像是抚摸狸奴那般,抚着她的脊背。
“陈漾不日便前往雍州,你要不要见她一面?”
谷梁老将军此时正在雍州平叛,她倒是没想到谢珩会把人放去那。
谢苓思索了片刻,摇头道:“不必了,能爬到什么地步,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她身边不留无用之人。
谢珩也没说什么,过了一会,他放下谢苓,摸了摸她的发顶道:“回去吧。”
谢苓还想着司马佑和徐美人的事,在他转身的时候扯住了他的袖摆。
尤其是徐美人…那可是一条人命啊,就那么放火烧死了。
“堂兄,你为何选择对司马佑动手?还…杀了徐美人。”
谢珩垂眸看她,俄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
“此事与我无关,是太后做的。”
谢苓仰头望着他,一时无言。
她可不信。
没做不代表没插手。
事实上谢苓确实没猜错,这件事是与谢珩无关,可他却暗中故意向王、桓两氏放出了皇帝疑似绝嗣的消息。
王桓一派顿时宛若惊弓之鸟,觉得或许是有敌对党羽知晓了寒山寺的秘密,因此抱着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的心态,想直接杀了司马佑,让这个秘密彻底封存。
等皇帝下葬,再伪造皇后怀孕,让王氏的婴孩混淆皇室血脉,彻底让着王朝改名换姓。
至于为什么引导这件事,谢珩也是为了让这些人漏出破绽,好方便他找到参与此事的世家和寒门朝臣,以及探查私造、私藏兵器的地方。
谢珩俯身将她垂落脸侧的碎发拨到耳后,又缓缓下移,拇指按了按她丰润的下唇:“司马佑不会死,放心吧。”
太后也想不到,出身世家的徐美人,会连一个香丸都分成两份用。导致她下的药和五石散没有起到让司马佑暴毙的效果。
谢苓没有多问,她拍开他的手,嗯了一声。
谢珩看着她疏冷的模样,轻声道:“阿苓,乖乖听话,不然我说过的话,会一一兑现。”
谢苓只觉得他有病。
她瞥了他一眼,抚平了衣摆上的褶皱,拿起了伞,径直出了屋门。
*
残雨沿着鸱吻的弧度滴落,在青石板上碎成无数银星。九重檐角挑起一弯新月,照得含章殿宛若九天仙宫。
谢苓回去后刚准备收拾一下歇息,就看到雪柳白着脸走来。
“怎么了这是?”
雪柳颤抖着唇瓣,好一会才说出话来,嗓音哑的不像话。
“娘娘,方才我去办事,谁知被沈太医拦住去路。”
“他,他说……上次的脉他越想越觉得有些奇怪,您或许是有身孕了,只是时间尚短,太浅了摸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