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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涧缠春 炩岚 25429 字 1个月前

她当真如此戒备又抗拒他。

谢珩眼神淡淡的,没有要当她下来的意思。

谢苓挣扎了两下,就听到对到闷哼出声。

谢苓这才猛地记起来谢珩胸膛还有道长长的刀伤。

对方也太能忍了,这几日都跟没事人似的,她都忘了这茬。

她只好忍着不适,任由对方抱到书房,俯身放在软榻上。

*

谢珩放下她后,就朝门外侯着的远福吩咐了几句。

她听得不太真切,似乎是说要把素娘彻底关起来。

谢苓忽然有些愧疚,她没想到谢珩竟然因为这件事,直接关素娘禁闭。

今日的事是她挑的,倒霉的却是素娘,她略微有些良心不安。

正犹豫要不要替素娘说情,谢珩就推门进来了。

他打发了雪柳去烧热水,随后从墙边的条桌里拿出了药膏、纱布和干净的帕子。

谢苓以为他是要给自己换药,于是站起身道:“堂兄,苓娘先出去。”

谢珩却制止了她。

“坐下。”

语调平和,却不可抗拒。

她只好坐回榻边,有些茫然的看着谢珩的动作。

谢珩不会是想给她涂药吧?

她抬手触碰了一下被划破一点皮的脖颈,觉得自己真相了。

之前她都已经做好谢珩会在书房警告她,朝她问罪的打算,想好了解释并且顺带套话的措辞。

谁知他第一件事居然可能是给她看伤。

她是真有些看不懂谢珩了。

若换作是她得知有外人知晓了自己的谋划,定然不会这么轻飘飘放过。

果不其然,雪柳端来一盆温水后,谢珩就把人屏退出去,然后将装药和纱布的铜盘搁到软榻前的小几上,坐到了她旁边。

他将帕子打湿,用手扣住了她的下颌轻轻抬起。

谢苓被动抬头,几乎能感觉到谢珩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的面颊之上。

她侧了下头,想把下巴从对方修长而有力的手指下挣脱出来。

“堂兄,苓娘自己来就好。”

下巴却被轻轻掰回。

他用帕子轻柔地沾擦着眼前雪颈上的血渍,声音冷淡:

“别动,伤口不清理干净会成疮疡。”

对方冰凉的指尖时不时触碰到她的皮肤,带来阵阵酥麻的痒意,她忍着后退的冲动,看着谢珩昳丽的眉眼和认真神色,心口忽然砰砰直跳,身体发软。

她似乎明白梦里的自己为何会对谢珩春心萌动,也明白林华仪为何越陷越深,执拗疯魔

试问一个惊才绝艳,貌若谪仙,对旁人都冷淡,唯独对自己关心备至,温和体贴的贵公子,谁能忍住不动心?

谢苓呼吸微颤,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循环着她被烈火焚身的梦,一遍遍告诉自己,眼前的关心和温柔都是假的,对方只是为了达成目的,狂跳的心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她闭上眼不再看谢珩,感受着脖颈上冰冰凉凉的药膏,小心翼翼问道:“堂兄,对素娘的惩罚,是否太重了?”

她感觉到对方包裹纱布的手停顿了一下,复又动了起来。

“她要杀你,你还想替她求情?”

她感觉到下巴上的手松开,充斥着她鼻腔的雪松香变淡了些,紧接着听到瓷瓶碰到木头的响声。

谢苓知道这是伤口包扎好了,她睁开眼,侧头抿唇看着坐回书案边谢珩道:“苓娘只是觉得,罪不至此。”

她斟酌了一下,复又真假参半到:“今日也是我说错了话,触犯了她的禁忌,才惹得她起了杀心。”

谢珩打开一本卷宗,一边翻看,一边冷嗤:“你倒是心善。”

不等谢苓再说,他又道:“不必歉疚,素娘本就是戴罪之身。”

谢苓闻言一怔,疑惑道:“堂兄,苓娘能知道具体情况吗?”

谢珩没有回答她,而是掀起狭长的凤眸,凝视着她道:“你先告诉我,今日为何挑衅素娘,又为何知道香囊的事。”

谢苓心思一转,明白对方这是根本不信她能知道他的谋划。

她沉吟一番,组织好措辞:“堂兄,我并不知道香囊的事,也未曾挑衅过她,我只是听远福偶然提起过,素娘擅做香囊和配置香料,并且给你送过一只,因此想请她帮忙。”

谢珩收回视线,在卷宗上写了几笔,神情依旧冷淡,只是心里莫名有点不快。

她要做香囊?是自己用,还是送给谁?

若是自己用,没必要大费周章请人来看。

她知不知道女子送男子香囊的含义?

谢珩第一次觉得笔下的卷宗如此令人生厌,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好像是丑陋的蚂蚁,看得他心烦气躁。

他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或许是太过劳累,遂索性搁下笔,看向谢苓。

谢苓等了半天都没听到对方回话,而是翻了两页卷宗,又莫名其妙搁下笔直直盯着她看。

她轻咳一声,错开对方的视线,低眉顺眼道:“当时她打开了门,看了一眼香囊却忽然又要赶我出去,我一时心急,说出了这几日听来的闲话——”

“我听说她丧夫,还有个女儿,便想着她女儿或许跟我一般大,于是就从这入手套近乎,谁知我一提她女儿,她就发了疯似的要杀我。”

说着,她一抬眸,就见谢珩似笑非笑看着她,神情沉静淡漠,显然不信她的话。

“你是如何说她女儿的?”

谢苓模棱两可道:“我当时就说了句:你女儿一定很爱你,哪怕你们不能相见。”

谢珩听完没什么表情。

寒凉的月光落下,笼上他白色的单衣,和昏黄温暖的烛火交相辉映,衬得他斯文又冷漠。

“素娘是林华仪的母亲。”

话音落下,谢苓猛地抬头看向谢珩,结巴道:“什…什么?!”

怪不得她一直觉得素娘的眉眼和气质有些熟悉。

只是素娘为何会因为提到林华仪如此激动,甚至比知道她知晓了谢珩的谋划更加愤怒,要不顾一切要杀了她。

这不是正常的反应。

素娘和林太师之间发生过什么?

谢苓稳住起伏的心绪,压下好奇心,她觉得现在重点不是这个。

重点是谢珩就这么毫不避讳地把这桩秘闻说出来了。

谢苓不由得抬头看着对方。

窗外斜月沉沉,星河浅淡,书房内灯火摇曳。

案前的男人身披朦胧月色和昏黄的火光,静漠端坐着,与她隔案对望。看似斯文又清隽,就像是个矜贵无害的文人墨客。

可只有她知道,谢珩心思深不可测,为人冷漠无情,做事心狠手辣。

他野心勃勃,为了权势不择手段。

谢苓垂下眼眸,不自觉想着他是否又在算计什么,会不会把她推入某个未知的深渊。

第57章 欲到天边更有天香囊是送给我的?……

谢珩并不知晓谢苓此刻对他的猜忌和防备达到了顶峰。

他面色冷淡,清润冷寂的嗓音在不大的书房响起:

“两年前我查到林太师

发妻死因有异,不久后发现了素娘的存在。

我在锦州找到她时,她化名秀禾,顶了一农户遗失女儿的身份,做着配制香料的小买卖。

而那农户一家子早被她杀害,埋于种香料的后院田圃。

我暗中将她带到此处宅院,命人看管起来。”

说着,他目光落在谢苓微蹙的眉心,语气柔和了几分:“所以你不需要愧疚什么,她本就是戴罪之身,让她多活两年,已是格外的恩赐。”

谢苓若有所思点头,问道:“素娘是林太师的外室?”

谢珩面上浮现出嘲意:“不,准确来说,素娘是他嫂子。”

谢苓微怔,有些震惊,她细眉微挑,心情复杂。

林文瀚出身寒门却爬到了一品太师之位,为官清廉,学识出众。他在民间的名声一向极好,百姓对他赞不绝口,寒门士子更是将他当做典范。

谢苓有预知梦,自然是知道林太师不像表面那样和善,但她也只觉得为官之人虚伪些是正常的。

她没想到对方居然做得出跟嫂子苟且这种罔顾人伦的事。

想到方才素娘因为自己提了几句林华仪就颇为激动,再结合谢珩说她不惜杀人来隐姓埋名,便大致猜到了林太师和素娘之间的问题。

谢苓沉吟片刻,问道:“林太师杀兄夺妻,素娘因此诞下林华仪,对吗堂兄?

谢珩没想到谢苓如此敏锐,一下就想到了其中关窍。

他点点头道:“没错,林太师本名林文皓,他嫉妒胞兄林文瀚有入朝为官的机会,便趁其不备将人杀害,并强迫了自己的嫂子。”

“最开始我并不知晓这一切,以为素娘只是他逃跑的外室,想着能从她嘴里撬出些林太师的把柄。”

“直到两个月前,我发现林太师的字与之前先帝考核他时写的策论不一样,便派人调查。”

“后来一番周折,便得知了这一切。”

谢珩顿了顿,神色有些怪异,似乎意有所指:“至于香囊的问题。”

“素娘孕期对给林太师产生了感情,便给他亲手做了个香囊,可谁知林太师为了权势另娶他人,还将她圈养在庄子上。

对于林太师而言,香囊就是素娘跟他的定情信物。”

谢苓叹了口气道:“但对于素娘而言,这香囊是她被背叛和强迫的证明。”

谢珩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谢苓没想到这背后的故事如此曲折复杂。

谢珩所谓的计划,应该就是利用素娘揭露林太师的身份,给他致命一击。

她消化了许久,也算是明白为什么自己轻而易举就能激怒素娘。

简单来说,素娘把谢珩的谋划当做救命稻草——她身负人命,不久后就要被按律处死,这一次谋划,是她复仇的最后机会。

至于为何一提到林华仪就更加激动,那自然是因为素娘对林华仪的感情颇为复杂。

林华仪是她爱上林太师时怀上的,可生产之日也是她被背叛之时。

一面是母女连心,一面是杀夫之仇和背叛之恨。

谢苓觉得方才自己有些冒失了,竟仗着自己的一点推测就敢上门套话和挑衅。

换作是她,若得知有人知晓了自己的复仇大计,还屡屡挑衅,也会选择杀人灭口。

还好这一次也不算没有收获,起码她可以有几分确定谢珩对她是特别的。

而这点特殊对待,或许对她日后的计划至关重要。

只是有一点她觉得有些奇怪。

按照谢珩谨慎的性子,怎么会选择一个极有可能反水的人做棋子。

毕竟素娘她极有可能还对林太师有情。

爱之深,恨之切,再加上林华仪这个情感复杂的女儿,她很可能会反咬一口谢珩。

谢苓敛目垂容,大致猜到了谢珩的计划定然不止如此。

素娘大概率……只是个诱饵。

她压下心头的猜测,主动结束了这个危险的话题。

“堂兄,夜深了,苓娘回去歇了。”

谢珩眸底幽深,手指摩挲着卷宗页角,情绪让人看不真切。

他短暂沉默后,问道:“怎么突然想起做香囊?我记得你并不喜女红。”

谢苓愣了一瞬,随即明白过来谢珩这是在怀疑她,虽然不明白做个香囊有什么好怀疑的。

她犹豫了一瞬,把怀里的香囊拿出来,按照之前对素娘的说辞:“苓娘感激堂兄这些日子来的照顾,因此做了香囊给您。”

谢珩刚拿起狼毫笔的手一顿,笔尖滴落的墨汁顷刻间泅透了一方纸张。

他神色变幻,薄唇抿了起来,觉得心跳得有些快。

这种少见的感觉令他不适,但并不是生气或者愤怒,更像是…难以言喻的喜悦。

他垂下眼帘瞥了眼被墨汁染脏的卷宗,搁下毛笔,不咸不淡道:“不用做这种闲事。”

“还有,以后不要随便给人做香囊。”

谢苓觉得他情绪变得莫名其妙,忽然就冷了下来。但一想到对方一直对她阴晴不定,就了然了。

她将手中的香囊放回怀中,巴掌大的脸上露出一抹乖柔的笑,软声道:“苓娘省得了。”

谢珩淡淡嗯了声,说道:“去歇息吧。”

谢苓点点头,站起来福身一礼,转身往外走。

正准备拉开屋门时,谢珩清冽的嗓音在身后响起,不紧不慢。

“东西留下。”

谢苓回头看他,眸中还残留着轻微的不解和诧异。

不是觉得她多事吗,怎么还让她放下香囊?难不成谢珩是嫌弃香囊太丑,想亲手销毁了?

谢苓有些无语,心说还好这香囊是她白天出门换铜钱和碎银子时随手买的,才几文钱,丢了也不心疼。

她将香囊从怀里拿出来,走到书案前,葱白的手指捏着它,轻轻放在了案边。

“堂兄自行处置吧,苓娘退下了。”

谢珩颔首,看都未看香囊一眼,目光始终落在卷宗之上。

关门声想起,脚步声逐渐消失,谢珩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远福敲门唤他,才回过神来。

看着一页未翻的卷宗,谢珩下颌紧绷,泛白的唇抿了起来。

他怎么会因为一个香囊失神呢?

远福推门进屋,看到的就是自家主子一身玉色单衣坐在案前,乌发垂于身后,修长玉白的手指扶在卷宗一角,目光却落在别处,气息紊乱,神色莫测。

他顺着自家主子的目光看去,就看到了案边那只做工粗糙的香囊。

远福心思转了几道,暗道这么粗糙的香囊怎么能拿给主子,于是试探问道:“主子,这香囊……需要奴才处理掉吗?”

谢珩收回视线,淡声道:“丢了吧。”

远福躬身称是,拿起香囊就要出去。

谁知还没走到门边,就听到主子轻叹一声,叫住了他。

“回来,东西放下吧。”

远福挠了挠头,不知道主子怎么又反悔了,他没忍住细细看了眼香囊。

结果越看越觉得简陋,针脚和布料都一言难尽,绣的云纹也很一般。他一个做小厮的都不会佩戴这么丑的香囊。

他把香囊放回书案上,没忍住问道:“主子,这香囊是谁送的啊?”

谢珩瞥了他一眼,说道:“谢苓亲手做的。”

明明自家主子面无表情,可他莫名从对方冷淡的嗓音里听出一丝…愉悦?

远福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赶忙低着头掩盖住自己的震惊,心说还好没多嘴说这香囊丑。

他干笑两声,违心道:“苓娘子女红真厉害。”

谢珩却又沉默了下来。

远福觉得背后开始出汗,他有点摸不清主子的意思了。

这是嫌弃香囊丑,然后又舍不得丢?

半晌,他才听到谢珩再次说话。

“去烧水,准备换药。”

远福应声退下,关门前偷偷抬头看了一眼主子,就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把香囊捏在指尖。

修长冷白的手指捏着个粗糙的香囊,画面格外扎眼,有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从伺候主子起,他就没见过对方触碰过如此一言难尽的物件。

主子似乎对苓娘子好得过份。

远福不敢再深想,坐在灶边认认真真烧火。

而谢珩依旧拿

着那粗糙的香囊,微微出神。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把这丑陋的东西丢掉。

按他以前的习惯,这样的东西连出现都不会出现在眼前,还别说拿在手中细细查看。

谢珩按了按眉心,靠在椅背上,随手将香囊丢在桌上,脸色有些难看。

……

建康一连下了十来天的雪,直到这两天才放晴,暖黄的日头挂在蔚蓝的空中,冲散了几分冬日刺骨的寒意。

路上厚厚的积雪缓缓融化,枯树也减轻了负担,风一吹,簌簌抖落枝头白雪。

路上的百姓和摊贩也因此多了起来,熙熙攘攘的,热闹非凡。

当然,能让百姓放心出门的,除了雪后初霁外,是林太师在两日前斩杀了昌平街和采花大盗一案的真凶——尚书左仆射谢珩。

林太师在百姓间的名声达到顶峰,皇帝为此大为嘉奖,赐侯爵之位,封号“忠勇”,食合浦税,岁入五千石。

最开始皇帝并未处置谢家,直到民怨沸腾,朝中不少臣子弹劾请命,才不得不处罚谢家,将谢家主的太傅之位降为无实权的御史大夫,并且将慧德贵妃降位成妃。

不少寒门子弟以林太师为荣,认为这是他们对抗士族的顺利开端。

今日十月十八,是谢珩与其堂妹谢苓的葬礼。

谢府巍峨的门庭上挂着白幡,府内一片愁云惨淡,前来吊唁的人也少得可怜,只有本家人以及一些和谢氏同气连枝的家族前来。

无人不感慨世事无常,之前门庭若市的谢府,恐怕要自此没落了。

午时三刻,林太师携其女林华仪上门吊唁,引得一干百姓侧目。

不明真相的人无不夸赞林太师大义,居然愿意给一个谋财害命的人送行。

林太师一身素衣,哪怕年过四十,也依旧儒雅俊朗,通身气质低调朴素,一看就是个清廉正直的文人大臣。

只是他女儿似乎跟他闹了矛盾,脸色极差,温柔的脸上还有着轻微的红痕——像是巴掌印。

百姓们早就听闻谢珩与林华仪青梅竹马,故而觉得对方定然是因为情郎和父亲置气。

直到林太师的身影消失在大门里,百姓门才收回了目光,依旧啧啧感叹。

*

林文皓挽着女儿的手,由咬牙切齿的谢家小厮引入灵堂。

他跟神情憔悴,面露杀意的谢家主和谢夫人假惺惺问了好,借着上香的机会,朝金丝楠木棺椁瞥了一眼。

待确定里头是谢珩后,心中吊着的那口气终于落了下来。

他拍了拍身旁满脸泪痕的女儿,低声道:“天下好男儿多的是,谢珩他品行低劣,配不上你。”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叫灵堂里其他人听见。

林华仪重重甩开林太师的手,怒声道:“爹!不许你说他!”

而棺椁边一身丧服,双目红肿的谢夫人忽然大步上前,猝不及防的狠狠甩了林华仪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灵堂,谢夫人失去了往日的高贵平和,发髻凌乱,歇斯底里道:“你们给我滚出去!”

“你个毒妇,也配提我的珩儿?!”

林华仪捂着脸,咬唇盯着谢夫人,哽咽道:“谢伯母,这件事不是我父亲……”

“华仪!”林太师忽然打断了林华仪,眼底的阴沉一闪而过,复又挂上温和的笑:“谢夫人,谢珩草菅人命,我林某也是替天行道,你再怎么生气,也不该打我的女儿。”

说完,他怕林华仪口不择言说出不该说的,便强硬地拽住林华仪的胳膊,向谢家人辞别:“林某先回了,”

他将目光落在棺椁上,面白无须的俊脸上露出笑,温声道:“谢御史,谢夫人,告辞。”

他无视谢家人如同含了刀锋的目光,施施挽着林华仪往外走。

可当他走过地上的火盆时,一道玉石相击般的清冽嗓音响彻耳际。

“几日不见,林太师愈发意气风发了。”

他猛地抬头,待看到灵堂外那人时,脸上温和笑意一寸寸龟裂,唇角倏地下沉。

廊檐飘扬的白幡下,青年一身青色大氅迎风而立,腰间环佩叮咚,身姿颀长挺拔如松,而那张秾艳昳丽的玉面上挂着令人胆寒的淡笑。

他薄唇微启,缓步行来:“不知林太师近日有何喜事,不妨说来让在下听听。”

是谢珩。

第58章 人外有人山外山~

林太师神色僵了一瞬,拽住了想要奔向谢珩的女儿,眉头一皱,镇定质问道。

“你是何人,为何假冒谢珩?”

谢珩面色冷淡,唇角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他跟满目震惊的谢家人点头示意后,意味深长看着林太师道:“假冒?”

“林太师,你莫不是忘了,那棺材里的,可是你亲手杀死的死囚啊。”

这话说得突兀,灵堂中还有不少前来为谢珩吊唁的人,闻言纷纷看向还未封钉的棺椁。

离得近的率先发现了问题。

“这尸体的脸变了!”

谢夫人和谢家主快步走进棺椁,果不其然看到里头尸体的面容,像褪色一样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林太师见众人如此模样,哪里不知道自己中了计。

一个月前他无意间发现谢珩腰间挂着的香囊十分熟悉,后来几经周折确定了那香囊是素娘的手艺。

他先是欣喜若狂,而后猛然意识到素娘可能在谢珩手里,这香囊,是对方故意戴给他看的。

虽知道是陷阱,却还是觉得暗查素娘的下落——他太想念她了,也亏欠她太多了。

直到几日前,谢珩寻查女儿虐杀奴仆的证据,他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活捉对方,严刑问出素娘的下落。

可谁知还是叫谢珩逃脱了。

昌平街死伤太多,他只好把阻碍执金吾救人一事栽赃给谢府。

皇帝知晓此事后对他大肆褒奖,跟他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以激起民愤。

谢府顿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而他也终于查到了蛛丝马迹。

谢珩一连几日都会带着他的堂妹,乘马车悄悄出城,前往一处偏僻的庄子。

他的人暗中蹲守后发现,那庄子里确实住着个年逾三十的女子。

遂两日前他决定去庄子上把人带走。

谁知半路他就碰到了谢珩一行人,双方不可避免的发生冲突,而谢珩和其堂妹被他属下杨惯误杀——他并不觉得杨惯有问题,毕竟对方恨极了谢珩,一怒之下杀人很正常。

后来为了掩盖事实,他只好将采花大盗的事也一齐诬陷给谢珩,顺便借此机会笼络民心。

可当他去庄子上时,却发现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林太师打量着眼前的青年,温和的双目下不可抑制地显露出愤怒之色,以及微不可查的恐惧。

当时他就发觉了异常,但无论他怎么检查那两具尸身,都检查不出任何问题——没有人皮面具,也不是易容术。

可事无退路,他只好将计划进行下去。

这两日来他虽高步通衢、名望加身,可心中始终不安。

于是亲自来谢府确定谢珩是否身死。

方才他明明确定了棺椁里的人是他,为何现在又说那里头的人变了容貌?

林太师闭了闭眼,一阵胆寒。

现在说再多也是徒劳,一步错,步步错,他注定要完蛋了。

他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从收集华仪虐杀奴仆证据,到昌平街一案,再到故意派人引自己去庄子,都是对方的谋划。

林太师望着谢珩,心头涌出一股强烈的嫉妒和不甘。凭什么他谢珩出身高贵,还天资卓绝,还未及冠就拥有过人的谋略和心智。

而他十九岁时,还在黄土地里刨食吃。

若不是他狠心杀了那个软弱天真的亲兄长,也不会让他林氏一门爬到现在的位置。

苍天不公。

他沉默了许久,谢珩也并未催促他,而是带着谢苓坐到了灵堂的椅子上,神色泰然,运筹帷幄。

良久,林太师终于说话了。

他还是不甘心就这么输给个比他小将近二十岁的年轻人。

“谢珩,你恶意派人顶替身份来逃脱罪则,又狂妄归家,林某身为忠勇侯,有权为陛下分忧、为民除害,将你捉拿归案。”

他义正辞严,狠狠按住了情绪莫名激动的女儿,试图先一步下手,可当他准备命带来的侍卫去抓谢珩时,却发现身后的侍卫不知何时悄无声息不见了。

他心头一颤,暗道不好。

谢珩轻笑一声,嗓音冷淡:“林太师,你为何不问问,是谁在昌平街救了我。”

说着,他拍了三下手,看向门外。

林太师顿感不妙,他顺着谢珩的视线看过去,待那人从一处软轿中掀帘而出,款款而来时,挺拔的身子猛地晃了。

眼前的女子眉目温柔,一双杏眼于林华仪有八分相似,正是他寻了将近二十年的素娘。

她衣着朴素,腰间挂着令他熟悉的靛蓝香囊。

林太师双目一阵酸涩,他张了张嘴,喉咙却仿佛堵了一块棉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望着素娘,想上前拉住她的胳膊,可当他看到对方眼底汹涌的恨意时,视线好似被烫了一下,令他不得不避开那双眼睛。

对方的怨恨,也彻底让他冷静下来。

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脸,沉声道:“谢珩,你有话直说,找个乡野妇人做何?”

一旁的林华仪却一下挣脱了他的束缚,大步走到素娘跟前,指着她道:“爹,她是谁!”

林太师觉得自己的女儿近日情绪似乎太过偏激,竟在外人面前也不加掩饰。

他沉着脸朝林华仪招手:“华仪,回来。”

顿了顿后又补了一句:“那只是个不相干的乡野村妇。”

林华仪闻言却并不相信,她觉得自己的脑海里仿佛有一团火,几乎燃烧殆尽她所有的理智。

尤其是看到谢珩把谢苓带在身边时,那嫉妒之心就像滔天大火,难以压制。

她恨恨盯着谢苓,转头又万分伤心的看谢珩,想从对方嘴里知道这个和她六七分像的女人是谁。

为什么他要带这个女人出来?这女人跟他到底什么关系。

想着,她便不假思索地问了出来:“珩哥哥,她是谁?”

谢珩淡淡看着她,漆黑的眸底是冬夜一般的冷寂。

他道:“她叫素娘,是你的母亲。”

林华仪愕然地看向素娘,脸上飞快浮现出一股厌恶之色。

“我母亲是王氏女,”她上下扫视着素娘,目露嫌弃:“怎么会是这个乡巴佬。”

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与她以往的温柔贤淑大相径庭,灵堂里的人不免诧异。

“华仪,不得无礼!”

林太师看着自己女儿双目充血,情绪越来越激动,心口一紧,立马意识到不对劲。

他呵斥住对方,强行将起按在身边,眼神警告她不得多言。

好在她虽情绪起伏不定,但尚有理智,再加多年来对父亲言听计从,潜意识的习惯令她瞬间安静下来。

此时一直不吭声的素却突然说话了,她深深看了眼林华仪,目光里没有失望,也没有厌恶,声音平静异常。

“谢大人,你让我来见这二人,我来了,”说着她跪伏在地,眸中狠厉转瞬即逝:“我也可以作证是林太师犯下罪责并且诬陷于您。”

她顿了顿,重重磕了一个响头:“您让我做什么都行,可否放过我锦州的家人。”

话音一落,四周皆静。

这话里的意思很复杂,似乎在说这一切都是谢珩逼迫她的——命她认下根本不认识的亲戚,强迫她诬陷林太师。

默默看戏的谢苓暗叹一声,心说果然这素娘会反水。

她悄悄看向一旁端坐着的谢珩。

因为受伤,他唇色有些泛白,气色也不大好,但这点病气并未削弱他的威势,反而更显深沉冷寂。

他手中把玩着个鹅黄色的玉扳指,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看起来并不怕素娘反咬一口,显然是早有预料。

或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对方侧头垂眸,淡淡扫了她一眼。

谢苓有些尴尬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垂下眼帘作乖顺状。

谢珩居高临下看着素娘,冷嗤道:“不愧是一家人,连心狠手辣的性子都如出一辙。”

他懒得再看对方,对一旁的远福道:“去,把人带来。”

远福闻言退下。

林太师此刻心如乱麻,但能凭借攀附权贵爬到如今位置,那自然也不是太蠢。

他稳下心绪,强迫自己不去看素娘,转而看像一直装作没事人的谢家主谢崖。

“谢家主,谢珩此时还是戴罪之身,您身为我大靖臣子,理应协助在下将其送往刑部。”

“还有在座的诸位,你们就打算助纣为虐,袖手旁观吗?”

“你们不怕陛下怪罪吗?!”

林太师知道自己或许是在说废话,可他现在相当于被谢珩瓮中捉鳖,想去外面搬救兵,那是难如登天。

毕竟他带来的几个侍卫,早都被谢家人扣下了。

灵堂里除谢家人外,剩的只有依附谢氏的一些小家族,以及同其一派的朝臣。

话落下半天,都没人理会他,而是像看笑话一样看着他。

他环顾一周,看向角落里身材微胖,和他并无龃龉的中年男人。

灵堂里,唯独余丞相是中立派。

他只能把目光放在对方身上。

可余丞相能做到几十年来稳坐丞相之位,自然也是老狐狸。

只见对方好像没听见似的,别过头掏了掏耳朵,跟一旁的夫人说着小话。

林太师有些绝望。

他看向跪在地上的素娘,心中头一次生出了怨愤。

若不是为了找她,自己也不会中计。

这个扫把星!之前她不在的时候,自己是多么一帆风顺,青云直上。

可现在呢?他恐怕要命不久矣!

正想着,他就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抬头看去,只见远福带着刑部和大理寺的人马,身旁是他不久前收入麾下的属下——左卫营杨惯。

当初他遇见杨惯时,对方刚被谢珩逐出谢府,还受了酷刑。

他观察了杨惯许久,确定对方恨极了谢珩后,才收入麾下,试图挖出点谢氏的把柄。

本以为是他运气好,现在看来,这分明也是谢珩做的局。

这人是谢珩故意送到他身边的。

他又看向杨惯侧后方佝偻着腰的婆子,瞳孔微缩。

这婆子,正是曾为林华仪接生的接生婆。

林太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死寂。

杨惯手里,恐怕早拿了他不少把柄,包括……他贪污受贿的证据。

果不其然,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走到离他几步的地方,拿出圣旨,三言两语宣读完毕。

而后挥手命人来押他。

“林太师,走吧,跟我等回去协助调查。”

林太师哀叹一声。

“诸位稍等,我有话要说。”

他神情复杂的看了眼地上的素娘,看向谢珩道:“把她一起带走吧…她确实是我女儿的母亲。”

“只是,希望你能放过我女儿,她一颗心都扑在你身上,为你做过很多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还有……”

不等他说完,一旁的素娘忽然爬了起来,狠狠推了一把他,泪流满面道:“你个畜生!你个畜生!”

“你怎么就认了呢?你不是最心狠手辣吗?你快点想办法啊!”

“你认了我女儿怎么办?你要让她成罪人之女吗?”

林太师被推得踉跄,步步后退,却并未还手。

等素娘发泄完,他才面如死灰地捉住素娘的手腕道:“我确实没有办法。”

“我因为找你才被算计,这也是你的错,所以我们应当

一同上路。”

素娘崩溃大哭,她仿佛要把近二十年来的愤恨发泄出来,疯狂捶打林太师。

一旁的林华仪早都被变故吓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和素娘,又看向面色冷淡,端坐于檀木圈椅上的谢珩。

“为什么?”

“珩哥哥,为什么?!”

她捂着刺痛的脑袋蹲在地上,歇斯底里质问谢珩。

谢珩睨着她,目光宛若再看一件死物,语气不带丝毫感情:“你忘了吗,还是你告诉我,你的嫡母死因有异。”

“也是你告诉我,你父亲因为一个破旧的香囊关你禁闭。”

第59章 曲倦灯残星自散你拿什么换?

灵堂之外,寒风渐起。

林华仪似乎是没听懂谢珩的话,她双目失神,不可置信地晃着头,嗓音沙哑:“是我…是我害的?”

呢喃了好几遍,神色越来越癫狂,像是笃定了什么。

她赤红着眼站起身,怨声道:“谢珩,你好狠的心!”

“我一心一意待你,你居然利用我对付我爹!你好狠!”

“……”

一句句,一声声,如泣如诉,歇斯底里。

谢珩漠然看着对方在屋子中间控诉他,怒骂他,漆黑的眸底无波无澜。

等林华仪哭骂地上气不接下气,他对着门外看戏的大理寺卿道:“将她一起带走,她虐杀奴仆的证据我已派人送去大理寺。”

大理寺卿点头应下,抬手一挥,林华仪便被人押住。

林太师没想到谢珩竟无情至此,对一同长大的青梅也不放过。

他气得发抖,瞪圆双目扬指咒骂,一身儒雅气息荡然无存。

“谢珩,你迟早要为你的薄情寡义付出代价!”

说着他环顾一周,视线一点点刮过谢家人的脸,最终回到谢珩身上。

“你会因为你的无情,将你身边的人都害死!”

大理寺卿和刑部的人将他拖拽着押走。

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谢府。

只是这这诅咒的声音阴冷黏腻,谢苓闻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良久都觉得异常难受。

她看向谢珩,就见对方狭长的眸子低垂,眼底的情绪漠然至极,仿佛林太师诅咒的不是他。

谢苓对眼前这个薄情的男人涌现出一种恐惧之心。

他真的…对林华仪一丝一毫感情也无。

哪怕跟她相识十几年,也未曾有过一丁点儿的心软。

这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一个人对于相处久了的阿猫阿狗都尚有感情,何况是人呢。

但谢珩偏偏只有利用,他为达目的,不会顾及任何情分。

他的野心太大了。

谢苓垂下眼,不由得感叹自己还是太过心软,比不得谢珩无情。

可夺权之路,要的正是他这种薄情寡义。

她要像他学习才是。

*

林家人被押走不过眨眼的功夫,灵堂里的外人都颇有眼色的跟谢家人辞别离开。

谢氏其余人也都散了,谢苓跟长辈们行了礼,退了出去。

一时间偌大的屋子空了下来,唯剩谢夫人跟谢家主二人。

谢夫人美目泛红,她有些责怪地看着谢珩,说道:“珩儿,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许我们通气?”

“你是想吓死我们一大家子吗?”

谢家主安抚地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替谢珩解释道:“珩儿也是怕中途出纰漏,你莫要怪罪他了。”

谢夫人闷声应了。

三人都不是多话的性子,灵堂内静默下来。

片刻后,谢夫人不知想到了了些什么,她若有所思地扫过二儿子昳丽却冷淡的脸,试探问道:“珩儿似乎跟苓娘相处的不错?”

谢家主闻言皱了皱眉,也跟着说道:“你跟苓娘年岁都不小了,再者她的婚事已经有了点眉目,珩儿你该要避嫌才是。”

谢珩将手中的扳指戴回拇指,抬眸冷声道:“父亲,母亲,谢苓于我有用,她的婚事二位莫要插手。”

谢家主早习惯了听儿子的话,听谢珩说完,便放下心来。

谢夫人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劝道:“你打小就主意正,母亲也从不拦着你,但利用归利用,还是要注意男女大妨才是。”

谢珩嗯了一声,起身朝二人告辞:“大理寺和刑部还有要事,儿子先退下了。”

谢夫人颔首,交代道:“晚点陛下若宣你入宫,记得去看看你长姐。”

“昨日她来信说,皇后近日似乎跟城郊的寺庙和道观有不少牵扯。”

谢珩点头应下,转身离开。

……

建康的天一连晴了几日,路上的积雪相融殆尽,树也露出干枯的枝干,风一吹簌簌作响。

谢苓趁着这几日天气好,命元绿雇了几个靠谱的长工,将采买的粮食囤积到了铺子后院的谷仓里。

旁人倒是也不起疑,毕竟粮食铺子屯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至多有些人觉得谢苓人傻钱多,买了个偏僻的铺子不说,还一次性囤积了那么多粮食。

连谢府都起了风言风语,说她蠢笨无知,一个闺阁小姐居然敢亲自出去做买卖,定然会赔个底朝天。

谢苓对这些闲言碎语充耳不闻,计算着时间把该准备的准备好,又带着雪柳亲自去人牙子那挑了几个聪明会来事的小厮和侍女,把身家清白的留在身边,剩下的教给元绿调/教,等来年开春新铺子开起来,正好充做人手。

除此之外,她再三犹豫,还是去找了谢珩,告诉他自己梦到江汉平原腹地某处似乎要有地龙翻身。

当时她说完,谢珩并未表明态度,而是用审视的目光端详着她,最后一言不发让她离开。

也不知谢珩会不会做些准备。

谢苓心说自己人微言轻,做梦之事玄之又玄,听起来就像个笑话。

若谢珩不信不管,她也无可奈何。

*

一连忙活了几天,直到距荆州地龙翻身还有三天时,谢苓总算是备好了一切,能好好歇息歇息。

她斜倚在榻边看窗外的小池塘,心绪却有些繁乱。

林家的事最近闹得满城风雨,三司会审后,除了早年杀兄夺妻的事,还揭出了他三年前贪污军饷和赈灾用的白银,害死的军士和百姓数以万计。

而这只是其中一部分。

他在朝十五年,至少贪了数百万两,并且结党营私,暗中谋害不少真正的清流直臣。

一桩桩,一件件,都将他钉在死刑架上,绝无逃脱的可能。

王氏一门和皇帝虽想保他,可谢珩动作太快了,早将这些事散播于市井。

俗话说爬得越高,摔得越狠,那些百姓知道自己被人戏耍后,比之前林太师污蔑谢珩杀人时还要愤怒。

民愤难平,圣上只得点头,判林太师斩立决,林家其余人没入贱籍,流放岭南,其子孙后代不得回京。

谢苓觉得十分恍惚,觉得林家倒得也太快了,起码梦里她死时,林家都还好好的呢。

也不知是什么变故使得谢珩提前动手。

正出神,就听得门外通报,是兰璧前来拜访。

她披了件衣裳,唤雪柳去沏茶,自己起身迎了出去。

自打半个多月前,她就再没跟兰璧见过面,学八雅的事也被其他乱七八糟事打断。

虽说之前因为救了兰璧一命,跟她缓和了关系,但实际上二人并不熟悉。

兰璧此番上门,也不知有何目的。

她拉开屋门,面上挂着浅笑,看向拾阶而上,一身浅青狐毛绣竹披风的兰璧,打招呼道:“先生前来怎得不提前知会一声?苓娘好准备些可口的花茶点心。”

兰璧随谢苓进屋,将披风

脱了递给一旁侯着的侍女,笑道:“客气什么,你我师生之间,哪需要这些虚礼。”

闻言,谢苓便有九分肯定对方是有事相求。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也不知到底是何事,能让对方一个美名远扬的才女上门求助。

她不动声色笑了笑,浅抿了一口热茶,礼问道:“先生近日可好?”

兰璧将鬓角的发丝捋至耳后,病气瘦弱的脸上露出一抹牵强的笑。

“还好。”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谢苓,又看看旁边三个侯着的侍女,似乎有话要说。

谢苓意会,挥手屏退了侍女。

她知晓兰璧此人一向心高气傲,最是好面子,若不是逼不得已,对方定然也不会上门找她。

“先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兰璧沉默了许久,终于收了脸上不自然的笑,深深叹了口气。

她淡色的唇瓣动了动,嗓子里挤出句极为小声的话来:“不瞒你说,我似乎找到我的亲生父母了。”

谢苓端着茶杯的手一顿,随即恢复正常,故作惊喜道:“好事一桩啊,先生确定伯父伯母的身份了吗?”

兰璧呼吸慢慢加重,脸色愈发难看,明明屋内碳火烧得旺,却还是白着张脸。

她犹豫着,咬着下唇,甚至没发现唇瓣被牙齿咬破,渗出一丝殷红的血迹。

良久,她压低了嗓音:“我的母亲,是当今长公主。”

谢苓神色一滞,端着茶杯的手轻簸了一下,茶汤溅出来不少。

她慌忙把茶杯放下,用帕子擦掉手背和桌面上的水痕,震惊道:“先生,您已经确定了吗?”

兰璧点头,面露忧色。

“前些日子,不知是何人往我书房的案上放了一封信和一个巴掌大的木盒。”

她顿了顿,端起茶杯,十分失态的灌了口茶水,才继续道:“信上将我的身世说得十分清楚,甚至有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而那个盒子里,是一半玉佩。”

“那枚玉佩与我自有记忆起就戴着的玉佩是一对。”

说完后,兰璧一眨不眨看着眼前花容月貌女郎的神色。

只见谢苓垂眸不语,好一会才看向她,正色道:“先生可把此事告知其他人?”

兰璧摇头。

谢苓道:“如此便好,先生先不要轻举妄动,背后那人的目的恐怕不简单。”

兰璧赞同道:“我也这么认为,只是若真这么简单,我便不回来寻你了。”

谢苓疑惑道:“怎么说?”

兰璧不自觉的攥住了袖口,她面色难堪,双颊爬上一丝羞愧的红。

“信里说,若我不在三日内同公主认亲,就……”

“就把我豢养男宠的事揭露给官府。”

说完,她紧紧闭上了眼,一股热气顺着脖子爬上了脸,火辣辣令她难堪。

谢苓这回是真震惊了。

她“啊”了一声,半天都没从兰璧的话里回过神来。

所以说,什么清冷高洁,什么禁欲修道,都是假的?

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她端起茶杯想喝口茶冷静一下,杯沿都放在唇边了,才惊觉里头早都没了茶水。

只好搁下茶杯,斟酌了好一会,才道:“这事……先生希望苓娘如何帮你?”

或许是隐藏已久的秘密说了出来,她慢慢放松了下来,伸手握住了谢苓的手,祈求道:“不需要你做其余事,你只需要帮我确定我与长公主是否真是亲母女。”

“我怕背后之人坑害我。”

“至于相认,那倒不是大事,起码比告发我豢养男宠来的好。”

谢苓倒是也理解。

若是真母女,相认又何妨?但豢养男宠一事性质可不太一样。

一来大靖律令规定,境内任何女子都不可豢养男宠。

公主也不行。

若有犯者,按照人数,轻则杖刑二十,重则斩首示众。

二来是外头的风言风语,有时候也能吃人。

谢苓一直对这则律令表示不认可。凭什么有些男人三妻四妾,而女子花钱养个男宠都是犯罪。

可她不敢说。

这世道就是如此。

女子要守洁,要自爱,要三从四德,要好好贯彻女诫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兰璧的性子……真是令她意外。

她不免想到了秦璇,那个张扬明媚的女郎。

二人不愧是同母异父的姊妹,哪怕表面看着不同,实际上也都是不拘一格的性子。

只是兰璧为何能断定自己可以帮她呢?

俄而,她问出了口:“先生,苓娘只是谢家的旁支女,身份低微,在建康城里也不认识什么厉害人物,更没什么通天手段。”

“你跟长公主是否是亲母女,我无法查实。”

兰璧握着谢苓的手不送,她连声道:“我知道的,但你跟谢珩关系不一般,对不对?”

“不然他也不会让你来做我的学生。”

谢苓轻轻拂开兰璧的手,语气冷了几分:“先生,你如何觉得堂兄与我不一般?”

“堂兄他只是堂兄,我并不能指使他做事。”

兰璧尖尖的下巴低了下去,清丽的脸上浮现出失望。

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来谢府前,她不是没考虑过找其他人,毕竟这些年她才女名声在外,与她私交甚好的夫人不在少数。

可这些人,她翻来覆去的想,都觉得不可信。

无他,这些夫人们的娘家、夫家,都牵扯甚广,她不敢笃定这些人会不会因为此事利用自己。

而谢苓不一样,她救过自己一次,性子良善。

更重要的事,谢珩待她极好。

若让谢苓去求谢珩帮忙,比她自己去求要好得多——直接找谢珩,恐怕要付出的代价,就没那么简单了。

可谢苓竟然不愿意帮她。

兰璧不甘心,她再次开口祈求道:“苓娘,就当我求你了,你去试一试也好,谢珩若不帮忙,那便罢了。”

谢苓叹了口气,看起来颇为无奈。

她点头道:“先生都言至于此,我若不帮,那便是我的不是。”

“只是堂兄能否帮你我也不知,先生要做好准备才是。”

兰璧顿时眉头一松,喜笑颜开,真心实意感激道:“我就知道苓娘你心肠最好。”

谢苓却摇了摇头,似笑非笑看着兰璧,语气意味不明:“只是我帮先生忙,先生又要用什么来换呢?”

兰璧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方这是要提要求。

她心里闪过一丝不悦,但面上却笑得好看。

“应该的,苓娘若是有需要,尽管吩咐便是。”

说完,她便有些紧张,怕谢苓提出什么过份的要求来。

好在谢苓只说了句:“若改日真与长公主相认,还望先生能在长公主面前提我几句。”

兰璧松了口气,她随便一想,明白过来谢苓这是想攀附权贵,为自己某个好前程、好姻缘。

倒也正常。

毕竟谢苓快十七了,克死了前未婚夫不说,至今都还未与其他人家定下亲事。

她有心想劝谢苓想开点,大不了过几年开府另过,买几个美男子玩玩就好。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怕吓着谢苓。

*

谢苓和兰璧二人又说了会子话,兰璧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她忽然停在廊檐下,目光落在谢苓漂亮的面容上,语气复杂:“你听说了吗,林华仪疯了。”

谢苓有所耳闻,她点了点头。

只听兰璧继续说道:“我听一位知情者说,她是被人下了半个多月的慢性毒药,因此变得易暴易怒,最后又受了林家倒台的噩耗,便直接疯了。”

谢苓不明白兰璧说这些是做什么,她只好感慨了句:“也怪可怜的。”

兰璧深深看了她一眼,却不说话,最后只朝她挥了挥手,就转身离开了。

谢苓觉得兰璧话里有话,可一时间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

难道是想告诉她,下毒的人她也认识?

谢苓摇了摇头,觉得林华仪既然已疯,又因虐杀奴仆的罪名关押在大牢,也就没什么可探究的了。

现在要好好考虑的,是如何让谢珩出手帮忙。

这件事对她而言百利无一害,但谢珩能不能帮她,很难说。

毕竟背后之人的目的不简单,若行差踏错一步,很可能酿成难以挽回的祸端。

谢苓叹了口气,让雪柳去煮了壶菊花茶。

最近事太多了,她火气有点旺,需要冷静冷静,理清思绪。

……

一直过了亥时三刻,谢苓才听院中的侍女说谢珩回来了。

这几日他政务繁忙,鲜少回府,她倒也乐得自在,不必担心谢珩会突然出现要她做些什么。

但今日兰璧的事拖不得,她只好命侍女去厨房做了些清淡的补汤,喊了雪柳掌灯,端着汤往言琢轩去了。

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希望谢珩能看在这盅汤的份上,出手帮她。

夜风凛冽,月白如霜,寂寂冷晖洒于言琢轩书房的窗棂之上。

远福守在外边,倚靠着廊檐下的柱子昏昏欲睡。

她抬眼朝窗户望去,就见书房里烛火明亮,在半透的窗纱上映出里头绰绰人影。

呼出一口气后,她示意雪柳上前去叫醒远福。

见是她来了,远福也没阻拦,恭恭敬敬躬身行礼,把门推开个缝儿朝谢珩请示。

“主子,苓娘子来了。”

只听得里头一身淡漠的嗯。

远福闻言赶忙推开半扇屋门,将谢苓引了进去,复又把门合好。

谢苓的目光落在几步开外的男人身上。

他端坐在书案前,身着一件月白色的广袖单衣,手中握着狼毫笔,在眼下的卷宗上批注着,神色认真。

谢苓不敢打搅他,只移步上前,将手中的补汤轻松搁在一边。

灯烛明亮,在谢珩如玉的侧脸镀上一层暖黄的光,削弱了平日的冷淡漠然。

谢苓不好贸然开口,只得静静站在一旁等谢珩忙完。

她并不知晓,在她进来的那一刻,谢珩就有些心不在焉了。

面若春桃的女郎离他很近,身上若有若无的桃花香,与墨香交织在一起,将他裹挟得密不透风。

他捏着狼毫笔的手指紧了紧,随即若无其事得将笔搁在笔架上,把目光落在谢苓身上。

烛火映在她素色的衣裙上,在浓卷的睫毛上投下一层扇形的影,或许是灯火明亮,衬得她肌肤赛雪,有种润泽的白。

她眉目温软,丹唇微抿,乌发披于身后,几缕青丝垂在胸前,一派乖顺。

谢珩冷淡的目光掠过她,最终定格在案上那盅补汤上。

“为何送汤?”

谢苓正在想事,闻言吓了一跳。

她垂目敛容,退后两步朝谢珩福身一礼,声若春溪:“苓娘见堂兄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故来送些补汤。”

“希望堂兄能好好保重身体。”

谢珩眉睫轻动,淡漠的视线落在谢苓脸上。

周遭静了半晌,正当谢苓以为他要嫌她多事,赶她出去时,谢珩忽然不咸不淡道:“有劳。”

谢苓松了口气,将补汤推到谢珩跟前,眉眼弯弯。

“堂兄快尝尝。”

谢珩拿起瓷勺搅合了一下补汤,却并未入口,而是抬眸看着谢苓道:“说罢,有何事相求。”

说完,他将汤勺丢下,冷白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桌面,“笃笃”作响。

谢苓斟酌了下语言,试探开口:“是这样的,兰璧今日前来拜访,请求我帮她件事。”

谢珩并未言语,谢苓遂继续说了下去,把重要的信息挑着给谢珩娓娓道来。

说完后,她有些紧张地望着谢珩。

只见他神色平静,并不为此惊讶,月白的衣衫衬得他面容更加冷淡,也更加深不可测。

她心里没底,一时分不清谢珩的态度。

谢珩漆眸微垂。

他并不意外兰璧的身份,他早就知晓这一切,不然当初也不会救下她。

可谢苓为何会答应帮忙?按照她聪慧却胆怯的性子,该是谨慎拒绝才是。

他复掀起眼帘,就对上了谢苓黑白分明,水润明亮的杏眼。

心尖一阵颤栗,他不可控制地咽下了要拒绝的话。

瞧着眼前乖柔又紧张地女郎,他长眉一挑,意味深长道:“你用什么来换?”

第60章 寒花带雪飞满城~

或许是谢珩的嗓音有些低沉,谢苓迟疑了一瞬。

她小声道:“堂兄…想要什么?”

谢珩却沉默了下来,面色清冷,眸底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檀木椅子摩擦在地上,发出轻微响动,谢珩站起身来,忽然俯身靠近。

清冽微苦的雪松香侵袭而来,对方乌黑的发丝垂落在她肩头脸侧,微微发痒。

谢苓心跳的飞快,她有些慌张地后退半步,却发现对方手臂越过她,从她身后的书架上拿了个漆红的匣子。

谢苓紧绷的神经一松。

谢珩坐回案前,将盒子推到谢苓跟前,说道:“兰璧确实与长公主是母女,这里面是证明她身份的东西,以及当年她遗失的原因。”

“你将这匣子交给兰璧,她自然会明白。”

“至于我想要什么……”他顿了顿,面色清平如水:“日后再说。”

谢苓没想到谢珩这么干净利落就把东西给她了。

她柔声道谢:“多谢堂兄。”

月芒笼在谢珩的衣衫上,他目光极淡,在她身上轻轻落下,又平静的收回。

他道:“回去吧。”

谢苓点头称是,福身一礼转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边时,她忽然想起兰璧说林华仪半个月前中了慢性毒。

犹豫了一瞬,她转头看向谢珩,试探道:“堂兄,林华仪是因为半个月前中了慢性毒,才导致如今疯癫。”

“你…听说了吗?”

谢珩正重新提笔批注,就听到谢苓清软的嗓音在偌大的书房响起。

他抬眼望去,目光穿过摇曳的烛火,不轻不重落在谢苓身上。

谢苓被那微凉的目光看得有些紧张,她咬了咬唇,轻声道:“是苓娘多嘴了。”

说着,她微微福了福身,抬手拉开屋门。

几乎同一时刻,身后响起了谢珩的冷淡的声音。

“嗯,我知道。”他停顿了一下,毫不避讳道:“毒是我下的。”

夹杂着细雪的冷风,顺着半开的门扇挤进书房,谢苓穿得单薄,素色的衣袂被风卷起一角,她袖下的指尖微抖,一股寒意顺着脊骨蔓延至全身。

她几乎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情。

谢苓捏着门扇的手慢慢收紧,几息后又松懈下来。

她抬眸看向谢珩,琉璃珠般的杏眸透出一丝慌乱:“堂兄,苓娘先退下了。”

说完,她僵着身子迈过门槛,将屋门合上,隔绝了书房内闷热窒息的空气。

雪柳提着灯在廊檐下等着,见她出来,忙将伞撑开,小声道:“小姐,又下雪了。”

谢苓这才回过神来,她愣愣伸出手,感受着手心冰冷的触感,仰头看向天幕。

天被墨一样浓黑笼罩得密不透风,细雪如盐,自空中洋洋洒洒飘扬落下,带来阵阵寒凉。

开始下雪了。

梦里便是如此。

先是盐粒一般的小雪,随后慢慢变成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将整个建康城几乎淹没在白雪之下。

但建康城的雪,还算不得太严重。

远在汉江平原的荆州,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天灾。细雪飘扬中忽然地龙翻身,而后雪越下越大,将本就死伤惨重的百姓又冻死了一茬。

大部分百姓哪怕活过雪最大的时候,后面也会因为无粮而饿死在雪窝,落得个以雪为坟的悲惨结局。

只有少数人活着逃出荆州,成为流民,涌向周边城池。

届时大靖的粮价会飞涨,又有不少平民饿死长街。

紧接着,不等大靖有喘息的机会,无数流寇山匪趁机揭竿而起,起义军又多了好几支。

江山至此动荡不安,风雨飘摇。

谢苓垂眸,清亮的眼底透出一股命如草芥的悲凉。

若她身居高位,若她有权有势,定然会想法设法降低这场天灾带来的损失,而不是稳坐明堂,只顾着逐权享乐。

当今陛下……实在昏聩。

风很冷,她吸了吸鼻子,看向一旁静静等她的雪柳。

“走吧,回去了。”

“是,小姐。”

……

三日转眼即过。

谢苓在前日将匣子就交给了兰璧,兰璧当时十分激动,直说日后定然报答她。

只不过一连两日过去了,还未有兰璧认亲的消息传来。

她也不急,想着反正都在建康城,什么时候认都没影响,静等着背后之人的动作就行。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这几日来天气冷得厉害,府里的下人早早将所有屋子都挂上了厚厚的帘子,以阻挡寒风钻进屋子。

谢苓盖着薄衾斜靠在罗汉榻上,怀中抱着鎏金缠丝暖炉,一眨不眨望着窗外,眼底一片忧色。

窗棂外天色灰蒙蒙的,柳絮般的雪片交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网,自天边撒下,将留仙阁院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

哪怕有侍女小厮定时清扫,也架不住雪下得又紧又密。

听雪柳说,因着雪太大,城中道路几乎都被被雪掩埋覆盖,圣上便让朝臣们休沐三日,公事能在家处理的就在家处理,处理不了的再进宫面圣。

谢珩已经有两日未回府,听府中其他人说,朝中相关大臣都被留宿宫中,似乎是在商讨些什么重大事宜。

谢苓大致猜测,这两日他们还只是在商讨等雪停了,如何安置城郊的流民,以及来年春时播种的章程。

他们此刻还不知道,远在汉江平原的荆州,不仅受了雪灾,还在三个时辰前人们熟睡的寅时,遭遇了地龙翻身。

大雪封路,山体滑坡,再加上当地知州被压死在梁柱之下。

荆州的消息要七日后才被送来。

紧接着,圣上会和王氏联手,以天下百姓为名,逼迫谢珩亲自去赈灾。

谢苓抿唇,看到窗外裹雪的枝丫不堪重负的被雪压断,悄然无声落在雪窝里,心不由得一紧。

梦里谢珩在去赈灾的路上,遇见了一伙流寇,被逼落悬崖,失踪了整整半个多月。

哪怕后来她知道这是谢珩下的一步棋,心中也不由得有些担忧。

近日来与梦不同的事太多了,她不敢肯定如果谢珩去赈灾,会不会活着回来。

他若死了,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她。

谢家主定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把她嫁出去。

谢珩现在还不能出事,她的羽翼还未丰满。

尤其是父亲伙同谢二爷通敌叛国一事,她现在都没有章程,不知该如何处理。

谢珩在昌平街那晚故意给她看这则消息,后面这段时间却没有丝毫提及此事的意思。

仿佛真的是她自己不小心看到的。

若她不了解谢珩,定然会放松警惕。

可谢珩什么性子?他城府极深,做事谨慎,绝不会有这种低级的纰漏。

他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故意让她知道?

她想了许久也想不通,只能安慰自己好歹都是谢家人,他不至于把这件事轻而易举揭露出去。

正出神,忽然听得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坐直身子朝院门处看,就见一个侍女举着伞,顶着风雪快步跑来。

“雪柳,去看看怎么回事。”

雪柳正坐在炭盆边烤火,闻言将手中的火钳子放下,起身将屋门拉开了个缝儿。

“雪柳妹妹,苓娘子可在屋里?”

“在呢在呢,玉书姐姐快进来。”

谢苓有些诧异。

谢夫人身边的玉书怎得亲自来了?

玉书进了屋,将伞立在伞架上,将身上的雪屑抖了抖,站到炭盆边上,等身上的寒气散了,才走近谢苓,行礼道:“苓娘子,您快收拾收拾跟奴婢走,夫人在正堂等着呢。”

谢苓颔首,将身上的薄衾掀开,搁下手炉,唤雪柳伺候她穿衣。

“夫人可是有何吩咐?”

玉书道:“方才二公子从宫里回来了,说是荆州地龙翻身,雪下得也不太正常,恐怕会有雪灾。”

“圣上命二公子前去赈灾,明日就要出发,夫人因此召阖府女眷前去,说是有事要说。”

“只不过具体是什么,奴婢就不知道了。”

谢苓忽然心口微跳,有种不妙的感觉。

她若有所思抬手系好披风上的绸带,由雪柳把后头的兜帽戴上,围了条狐毛围脖,才随玉书而去。

一路上雪下得又急又密,绣鞋踩在雪地里,走得十分艰难。

不一会,她就感觉鞋袜都被雪浸湿了,寒凉之气顺着双脚攀上四肢百骸。

她抱紧怀里的手炉,慢慢跟在玉书后头。

等走到正堂,怀里的手炉已经变温,披风被雪水压得有些沉,冷得她唇色泛白。

谢苓进去后,看到女眷基本都到齐了,唯独谢灵巧还没来。

她垂下眸子,低眉顺眼小步上前,恭恭敬敬给谢夫人行了一礼。

“苓娘问夫人安。”

谢夫人抬手,温和道:“快起来吧。”

谢苓敛目站起身,将披风脱下来交给一旁的侍女,坐到了最末端的椅子上。

她旁边的女郎正是多日不见的谢灵鸢。

谢苓朝对方礼貌笑笑,垂眸安静坐着。

谢灵鸢将谢苓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而后皱眉道:“你怎么脸色那么难看。”

说着目光落在她被雪水浸湿的裙摆和绣鞋上,又道:“衣裳鞋子都湿了,你没乘软轿吗?”

谢苓用帕子沾擦着眉睫上雪化后的水珠,闻言顿了顿,放下手,看着对方轻声答道:“苓娘没有软轿。”

谢灵鸢眉头皱的死紧,明媚的脸上露出不悦。

她虽不喜谢苓,可这不代表府里的奴才就能见人下菜碟,爬到主子头上。

她转过脸,冷声道:“这事我会处理。”

“还有,你太软弱了,这样会被人欺负。”

谢苓心头一软,她朝对方莞尔一笑,说道:“多谢鸢娘关心,我省得了。”

谢灵鸢被眼前的女郎笑晃了眼,对方杏眸水润,唇角勾着温软的弧度,十分惹人怜爱。

她连忙错开视线,冷冷说了句:“不谢。”

主位上的谢夫人见人到齐了,温声开口:“今日叫各位来,是为了明日跟随太后去寒山寺祈福一事。”

“诸位应该都听到了消息,荆州地龙翻身,珩儿推断紧接着会有雪灾,圣上便降下旨意,任其为总督,前往荆州赈灾。”

“太后娘娘有悲天悯人之心,命二品及二品以上官员女眷一同前往寒山寺,为荆州百姓祈福。”

说着,她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汤,才继续道:“明日一早,于仪门前汇合。”

“记住,要穿着素净,以示对佛祖尊敬。”

谢苓默默听着,心思百转千回。

谢珩应当是听进去她前些日子以梦为由的警示,并且做了相应准备。

不然荆州地龙翻身一事不可能传来建康的这么快。

只是对方未免也有些太大胆了,仅通过地龙翻身一事,就敢笃定会有雪灾。

不过这也算是好事,他提前出发赈灾,虽会增加太多不确定性,但荆州的百姓会活下来更多。

唯一有些意外的,是太后突然要去寒山寺祈福。

太后此人,说起来也是个传奇人物。

她是亢龙桓氏之女,先帝在时,她位列四妃,却一直未诞下皇嗣,当今圣上不是她的亲子,而是过继给她的。

传闻她性子极淡,不爱与人交往,成太后之后,一年里有多半年都在蜀郡青城山礼佛,剩下的日子便幽居宫内小佛堂,闭门不出,不参与宫廷之事。

梦里这位太后,除了年宴和圣上的生辰宴,其余时候都不会露面。

这次为何突然召集如此多女眷前往寒山寺?

梦里的事变化太多,谢苓心里没着落,不免有些忧虑。

她垂眸思索着,猜测宫里或许是出了什么事情,就听到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冷风顺着屋门吹进屋子,随即又被隔绝在门外,谢苓紧了紧衣襟,朝门口看去。

男人一身雪色大氅,腰间挂着把长剑,缓步行来。

他面容昳丽,五官深邃

漂亮,眸光却冷淡如水,通身气质矜贵斯文,又带着久居高位的迫人气息。

走过谢苓身边时,他的头微侧了下,有淡漠移开,目不斜视地走道谢夫人跟前,拱手道:“母亲,事情有变,一个时辰后儿子就得出发赈灾。”

谢夫人扶着茶盏的手一顿,惊讶道:“怎么如此仓促?”

谢珩抿唇不语。

谢夫人只好道:“那我赶紧唤人去整理行装,你需要什么跟母亲说。”

谢珩点头,扫视一圈后道:“我要带个人去荆州。”

屋内女眷皆惊,纷纷垂眸躲避谢珩的视线,生怕去荆州受苦受罪。

谢夫人眉心微蹙,看着底下年纪尚轻的女郎,不解道:“你妹妹们都还未婚嫁,荆州如今是何情况还尚未可知,若出了事……”

“为何不带郎君去?”

谢珩抬眸看着谢夫人,淡淡道:“不会出事。”

闻言,谢夫人知道自己儿子已经确定了要带人走。

虽不肯说缘由,但她也无法拒绝。

谢珩确定的事,没有人能拒绝。

她叹了口气,环顾一周,目光扫过谢苓身边时,微顿了下。

所有人都低着头,唯独谢灵鸢毫无退缩,跟她那直来直去,性子良善的爹如出一辙。

是个好孩子。

但她不能去。

谢夫人把目光放在了谢灵鸢身旁,一直温顺低眸的谢苓身上。

她目光幽深,朝谢珩说道:“带你堂妹去吧,她胆子小,出去历练历练也好。”

此话一出,屋内其他女眷顿时松了口气。

谢珩看向角落的谢苓。

她正好抬起头来,雾蒙蒙的杏眸正好撞入他眼中,可以清楚看到她眼底的愕然还未散去。

谢珩的目光顺着她的双眸,落在她泛白的唇上。

她病还未愈,不该奔波劳累。

可他的目的,本就是带谢苓走。

那日她说的梦成了真,他却不认为那真的是个偶然的梦。

荆州一行,他需要谢苓。

他需要对方再做些预知梦,以减少此行的危险。

谢珩收回视线,淡淡嗯了一声。

“就她吧。”

谢夫人闻言,眸光闪过微不可查的异色,身子松懈下来。

“苓娘,此行你要乖乖听你堂兄的话,他会护着你。”

谢苓内心一片混乱,仿佛麻绳缠绕,难以解开。

她站起身,朝谢夫人福身恭敬道:“是,夫人。”

谢夫人挥了挥手道:“回去收拾吧。”

谢苓看了眼面色如常的谢珩,福身一礼后,穿好披风退了出去。

谢珩达到目的,便不再继续停留,跟谢夫人道了别,转身推门出去。

走到院门跟前,正好遇见还未离开的谢苓。

透过细密的雪幕,他看到了对方巴掌大的脸白得吓人,眉睫上沾着霜雪,唇色浅淡,身形纤弱,如柳条一样似乎要被寒风折断。

他眉眼一压,大步上前。

谢苓正想着要不要等软轿来,就听到背后有人踏雪而来。

她正要转身看去,忽然一阵天旋地转。

等回过神来,已经被谢珩抱在怀中,被他温暖的氅衣遮住了视线。

冷冽微苦的雪松香掺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将她包裹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堂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