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世间棋子置指尖月隐云消扰攘现
大靖的宵禁政策同前朝相比略宽松些,一更天开始,四更天结束,简单来说就是日落而禁,日出而行。
日落后由执金吾进行巡查,若遇夜行者呵止,遇可疑者盘查。若遇违反宵禁规定的,轻则杖责,重则处死。
大靖与前代不同,烟花柳巷之地管理并不严格。
对士族而言,则是毫无约束。
这也是谢珩为何今夜能带她去云袖楼的原因。
谢苓收拾好后,就与谢珩同乘一辆马车前往云袖楼。
一路上黑灯瞎火,寂静一片,月光也被阴云遮得密不透风,一丝亮光也无。
唯独马车里燃着盏镂空花卉连枝油灯,随着颠簸忽明忽暗。
谢苓和谢珩一人坐一边,皆沉默不言。
或许是炭盆太热,谢苓觉得胸口有些闷,呼吸十分不畅快。
再加今日淋了雪,咳症似乎又严重了些。
她用帕子掩着唇,将头侧到窗边,闷咳了几声,强行压下喉间的痒意,喘息有些急促。
微微抬头,马车壁上谢珩的影子就近在咫尺,她的影子被掩盖其中,尽数被吞灭。
谢苓收回视线,抬手沾了沾因咳嗽而沁出的泪水,不由得想:若是她的梦在早些,她一定不会主动招惹谢珩,将自己送入虎口。
现在的她不得不事事小心,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让对方怀疑了她,早早将她料理掉。
在羽翼未丰满前,她不能再像之前一样露出锋芒。
约莫走了两刻,路上渐渐有了说话声,谢苓知道现在是已经到了南街。
南街只是建康人的俗称,这条街其实名为昌平街,两排都是二三层的小楼,光青楼就占了一半,剩下一半是戏楼茶坊,以及胭脂铺子和布庄。
马车停下后,谢珩率先掀开帘子下去,谢苓正准备下车,就听到对方淡漠的声音在帘子外响起。
“马车里等我。”
谢苓半掀开帘子的手一顿。
她没有问为什么,朝对方露出个乖巧的浅笑:“是,苓娘等堂兄回来。”
说完,她收回了手,帘子遮住了谢珩冷漠的脸。
她没有问为什么,也不担心谢珩会放掉这处证据——谢珩此行定然不单是为了证据,这里有更重要的、更能帮助他铲除掉林太师的证据。
不让她去更好,毕竟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谢苓斜靠在马车上,将窗帘掀开了一条两指宽的缝隙,
目光落在红瓦朱墙,挂着花灯的小楼上。
楼外冷清,来客稀少,门口的小厮呵欠连连,十分懒怠。
谢珩到了跟前,身后的远福就从怀里拿出一把碎银,朝小厮说了些什么。
小厮立马不困了,弯着腰十分谄媚的迎着谢珩进楼。
楼里的情况谢苓看不太真切,模模糊糊看到老鸨领了个姑娘过来,谢珩点了点头,随后身影消失在珠帘高挂,满缚彩绦的大堂。
谢苓兴致缺缺放下帘子,随手从座子边上的格柜里拿了卷书,翻看起来。
这是一本兵书,谢珩似乎经常翻阅,上面做了不少批注。
字迹骨力遒劲,批注通俗易懂,堪比她启蒙时看得一些大家之作。
本来对兵书不太感兴趣,可谢苓突然觉得,这似乎是个了解谢珩的好机会。
她一页一页翻看着,从这些干净整洁的字迹里,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天资卓绝。
只是有些观点,似乎太过于极端,杀心太重。
谢苓不明白,一个钟鸣鼎食之家出身的世家公子,性子为何如此狠辣,就像黑芝麻馅的汤圆,看着斯文温润,实则心肠黑透了。
极少有人天性如此,他定然是幼时发生过什么。
谢苓翻书的手一顿,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若是能知晓那件让他性子转变的事,或许她就能多些对付他的筹码。
但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泛黄的书页中,夹着一张巴掌大的纸。
上面蚊虫大小的字迹,在昏黄的灯火下,模糊又扭曲。
谢苓用手指夹起书页里那片巴掌大小的纸,放在灯底下细细查看。
视线慢慢下移,她的脸色一寸寸变白,手指微微颤抖,眼中闪过惊骇。
那纸上写得是,她父亲同谢二爷,暗会前秦丞相之子柳猛,以边防舆图为投名状,约定大靖亡灭后,前秦助二人吞并其他士族。
通敌叛国。
谢苓一阵阵发晕。
她竟不知道,自己那看似软弱又忠诚的爹,居然这般大胆。
谢苓只觉得身子发冷,那张薄薄的纸,就像催命符一般,还在她指尖轻轻颤动。
她闭上眼深呼吸,克制住颤抖,将纸重新夹好,合住了书,放回原位。
这纸,是谢珩故意留下的。
他知道自己让雪柳探查老家来的侍卫与谁接触的事儿了。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威胁自己?
谢苓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现在该怎么做?是装作没看到,亦或者是直接询问……
谢珩应该不会把这件事直接捅出去,毕竟这种把柄,足以让皇帝和新贵族们想出无数种办法来搞垮谢氏。
哪怕做不到株连九族,谢氏的好日子也会到头。
正头痛,马车外忽然喧闹起来。
“杀人了!”
“有人杀人,快跑!”
“……”
脚步声凌乱,马车似乎是被慌不择路的路人撞到,马受了点惊吓,轻微颠簸起来。
好在车夫稳住了马匹,并未失控。
她谨慎地掀开一点窗帘,朝外看去。
小楼内灯火通明,里头的客人和姑娘们连滚带爬往外挤,有些甚至披头散发,连鞋袜外衫都未穿,显然是直接从温柔乡里出来。
云袖楼的门槛被踏破,还有些人摔倒在地,被人踏到后背站不起来。
她皱眉看着,就见车夫拔出刀,站在马车边上威慑想夺车的人。
谢苓扫视着出来的人,半天都没见谢珩的身影。
她掀开一点车帘,问道:“堂兄在里面吗?”
那车夫侧了一下头,低声道:“回苓娘子,主子…”
“别杀我!!!啊!!”
话没说完,就听到里头传来凄厉的惨叫。
谢苓下意识看过去,就见寒光一闪,一顶头颅从门里飞了出来,浓稠的鲜血撒了一地,还能看到上面森白的椎骨。
血腥气直冲鼻腔。
谢苓头皮一阵发麻,心跳几乎失控,胃里像装了海浪,一个劲翻滚,她没忍住干呕了一声。
她攥紧帘子,不知为何觉得不太对劲,于是低声道:“先离开这!”
车夫点头,翻身上车,马车随即动了起来。
可走的方向却并不是谢府。
马车绕了一圈,停在了云袖楼后院所在的巷子里。
巷子寂静漆黑,唯有云袖楼的灯带来几丝亮光,莫名瘆人。
这应该是谢珩的安排。
她索性把窗帘直接挂起了半边,从抽屉翻出一把匕首,牢牢握在掌心,绷紧身子坐着。
现在一片混乱,其他楼里似乎也乱了起来,整条街道都是惨叫声。
若不是马车离开的快,再加有车夫镇守,恐怕马车早被人抢了!
这么大的动静,巡查的执金吾却始终未出现,实在怪异。
云袖楼里打斗声越来越明显,时不时有兵器碰撞的刺耳声,哪怕隔着一个后院,也听得真切。
正焦灼着,她忽然听到有人声从巷口传来。
“抓到谢珩了吗?”
“没有,方才交手后一个不查叫他逃脱了。
“这家伙狡猾的很,每个楼都有他留下的暗卫,被绊了许久,因此还未找到。”
“咦,哪里来的马车?”
听到这,谢苓心口一紧。
她咽了口口水,掌心一片黏腻,后背的冷汗几乎渗透里衣。
“去搜。”
她看到两个看不清面容的黑衣人提刀奔来,车夫拔刀跳了下去,站在了马车前头。
三人很快缠斗在一起,黑衣人三番五次想接近马车,都被车夫拦住。
谢苓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她白着脸,握紧匕首,思索是趁机离开,还是相信车夫能反杀黑衣人。
或许是动静太大,又有两名黑衣人从巷口奔来,车夫慢慢落了下风,挨了两刀后朝谢苓呵道:
“快走,情况有变,我撑不住了!”
谢苓不敢犹豫,拖着发软的双腿跳下马车,踉踉跄跄朝另一边跑。
寒风灌进鼻喉,每每呼吸都像刀割,她本就病着,只觉得头越来越昏,腿越来越沉。
不能跑下去,她跑不过这些杀手。
谢苓左右观察,终于在巷子末尾处,看到了一扇开着门缝的简陋院门。
她不做犹豫,推开院门闪身入内。
刚一进去,一只温热的大手便将她推到了门边,捂住了她的嘴。
惊惧之下,她拿起匕首就要刺去,却被那人捏住了手腕,一股麻意瞬间爬满整条胳膊,手中的匕首被轻易夺走。
黑暗之中,那人高大的身体有些摇晃,重重将她压在门上,熟悉的雪松香,夹杂着血腥味随之飘来。
谢苓紧绷的身子,这才放松了下来。
是谢珩,他似乎伤得不轻。
黑衣人估计很快会搜查至此处,他们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
只是今日一点月光都无,这院落黑漆漆的,她只能依稀看到点轮廓,必须要保证不弄出动静才行。
她拍了拍谢珩的手臂,用手指着几步之遥的屋子,示意他过去,
谢珩似乎神智恢复了些,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单手将谢苓搂在怀里,足尖一点,轻蹬在一旁的枯树上借力,径直跃到了隔壁院落。
隔壁院落显然是有住户的,只不过都睡觉了,只有屋檐上挂着盏不太亮的灯。
谢珩似乎对这院子很熟悉,握着她手腕绕到了后院的地窖处,示意谢苓进去。
进去后,谢珩将地窖门从里头关上,随后拿出火折子,把地窖里挂着的油封点燃,便靠坐在墙边。
谢苓适应了光线,朝谢珩看去。
青年身上的氅衣已然不见,仅穿着件玄色金纹的大袖衫,与往日斯文矜贵的样子不同,深色的衣裳显得他气息更加沉
冷,像出鞘的剑,寒光凛凛。
只是他脸色十分苍白,无瑕的玉面上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一双冷白修长的手指上也沾染着干涸的血痕,多了几分妖冶,像是黑夜里吃人心的鬼魅。
他胸口起伏若有若无,双目微闭,气息十分微弱,细细看来,胸口和肩膀处有一大片血迹,只不过因为衣裳颜色深,不太明显。
谢苓看着刚刚被他夺走的匕首,此刻已经被随意扔在一旁,目光闪了闪,走到他跟前蹲下,小声道:“堂兄,你还好吗?”
谢珩毫无动静,似乎已经昏了过去。
谢苓盯着匕首,视线落在谢珩的心口,眼中杀意毕现,身体有些颤栗。
她是不是能趁此机会,杀了他?
心里有道声音似乎在蛊惑她:杀了他,计划只会更顺利,杀了他,就可以省许多麻烦。
帮助过她又如何,不过是不平等的利益交换,若杀了他,就能摆脱桎梏。
谢苓又唤了两声,对方还是一动不动。
她伸出袖子里的手,颤抖着伸向匕首,然后握住刀柄,刀尖直对谢珩。
刀慢慢靠近谢珩的心口,她听到了自己疯狂的心跳,在狭小的地窖里回响。
刀尖贴上了谢珩的心口,对方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只要微微用力,刀尖就会穿透他单薄的衣裳,刺破他的脆弱的心脏,然后魂归大地。
一滴冷汗顺着额侧滴到地上,刀尖却转了方向,轻轻划开沾了黏着血迹的衣料。
“为何不动手?”
清冷微哑的嗓音在耳边炸响,谢苓有些失落,却也松了口气。
她装作被吓到,匕首从掌心滑落,叮当一声掉在地上。
随后红着眼眶抬头,咬唇看着谢珩道:“堂兄就是这么想我的吗?”
“我只是想帮堂兄止血。”
谢珩面无表情盯着她,谢苓委屈地低着头,肩膀一颤一颤,带着哭腔道:“堂兄……”
头顶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嗤,她仰头看对方,就见谢珩睨着她,淡淡道:“堂妹如此好心,我如何能拒绝?”
谢苓顶着对方探究的视线,重新拿起匕首,正准备硬着头皮继续处理,就听到有人轻扣地窖门。
“谢大人?”
谢珩收回视线,淡淡嗯了声。
地窖门随即被掀开,一排执金吾打扮的卫兵提灯而立,焦急地朝里看,还有一对衣着朴素的夫妻被扣押在旁边。
最前面的,应当是执金吾的首领赵舟,颇为恭敬地弯腰等候谢珩上来。
等到了地面,赵舟便十分恐慌地给谢珩赔罪。
“下官来迟,还望谢大人原谅。”
谢珩看着对方,狭长的凤眸里是古井无波的淡漠,他将腰间的令牌扯下来丢到对方怀里道:“去把大理寺、刑部和廷尉的人都请来,三司会审,共办此案。”
赵舟点头哈腰将令牌收好,应道:“是,是,下官一定照办。”
他看着谢珩苍白的脸,小心翼翼奉承道:“下官请个大夫来?”
谢珩道:“不必。”
“皇城脚下,杀手猖獗至此,赵大人应该好好考虑,如何说服陛下免了你的过错,而不是在这浪费时间讨好我。”
赵舟脸色一白,犹豫了一瞬,似乎下了什么决定,没有避着身后十几个执金吾,咬牙径直跪倒在地。
“求谢大人给下臣条生路,若能逃过此劫,定结草衔环相报!”
谢珩居高临下睨着赵舟,淡声道:“你只要把桩案子按规矩查清楚、查明白,自然会性命无虞。”
说完,也不顾赵舟追问,转身朝大门走去。
门口等着的,是四名身着黑衣,金色护腕的侍卫,旁边还停着辆更加华贵的马车。
看到些珩出来,便恭敬地替谢珩掀开车帘。
“主子,回府吗?”
谢珩虚弱地靠在马车上,吩咐道:“去城东榆花巷。”
谢苓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想了一会,忽然想起来九月多时,雪柳曾说过谢珩出入城东一处宅院,出来时腰间还多了个香囊。
本来说要想办法探查,结果因为事情太多,把这事抛到脑后了。
大晚上的不回府治伤,反而去个小小的宅院,是有何目的?
还是说他单纯是想去情人那寻求慰藉?
第52章 画皮画骨难画心“她的触碰让他颤栗”……
马车在巷中穿行,三刻后停在了榆花巷的一处院落外。
院落的大门两边都挂着朴素的灯,烛火透过灯笼上的纸,散发出暗红的光,风一吹,光线随之晃动,照得褐色院门上斑驳桃木福忽明忽暗。
谢苓心里嘀咕,谢珩怎么如此扣门,给人家姑娘准备这么简陋的院子,夜里看时,连灯笼和大门都有股阴森森的意味。
谢珩下车后,她赶忙收回视线跟了下去。
走进院子,灯火变的温暖了些许,那四个侍卫不知去了哪里,仅剩远福搀扶着谢珩,对着黑漆漆的正房屋门轻敲了几声。
“素娘,素娘。”
谢苓打量着院落。
这里生活气息浓厚,四处整洁干净,边角开辟了一小块地,应当是种花或者种菜用的。
除此之外,房檐下还晾晒着不少菜干,看得出院落的主人是个朴素的人,性子应当很温和贤淑。
她暗中撇了撇嘴,心说性子若是不温和,怎么能受得了谢珩这阴晴不定的鬼脾气。
不一会,屋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了,屋门嘎吱一声被推开。
谢苓眸底闪过一丝惊讶,好奇得望着眼前的女子。
出来的确实是个看起来极其温柔的人,哪怕院子昏暗,也看得出对方眉梢眼角的柔和。
只不过对方并不是想象中貌美温柔的年轻姑娘,而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美妇。
谢苓还愣着,素娘就匆匆走上前来,屈膝给谢珩和她行礼。
“问公子,这位姑娘安。”
谢苓笑着回了一礼,不动神色打量着素娘。
即使看到谢珩伤的不轻,素娘也没有表现出半点惊讶来,似乎已经习惯了对方半夜受伤上门。
只是看向她时,眼中有几分警惕和探究,还有些她看不懂的情绪,很是复杂。
谢珩颔首回应,紧接着就被远福扶到了隔壁厢房里。
素娘将厢房里的油灯和铜坐蜡烛点燃,屋内顿时明亮了起来,谢苓适应了一会亮光,才注意到素娘已经从墙边的条柜里,拿出止血的纱布和药粉等处理伤口用的东西,又匆匆去外头端了一盆清水来。
谢苓对这里不熟悉,也帮不上忙,安安静静坐在桌边的凳子上,看素娘忙出忙进。
看素娘如此熟练,想必是没少为谢珩处理伤口。
能让谢珩如此信任的,身份定然不简单。
她默默思索着,就发现远福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神情有些纠结,似乎是准备说什么,又碍于谢珩在,不敢明说。
难道是嫌她在这打扰了谢珩和素娘?
谢苓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自己确实没眼色了些,遂站起身来,柔声道:“堂兄,苓娘去马车里等您。”
刚准备齐全东西的素娘闻言愣住,看了眼冷着脸一言不发的谢珩,斟酌了一会,将手中用过烧火的剪刀搁在干净的白布上,温言劝道:“孤身去外面不安全,姑娘不若等等,很快就帮公子处理好。”
话音落下,就听得谢珩淡声道:“都出去,谢苓留下。”
闻言,素娘和谢苓皆愣在原地。
“可公子的伤……”
素娘话还未说完,远福就有眼色地上前碰了碰她的胳膊,半拉半推地把人带了出去,随便把屋门合上了。
远福拉着人一直走到院落另一边,才悄声朝素娘解释:“里头那位姑娘是咱们公子的堂妹,唤作苓娘,主子今日的伤口由她处理,其余的你不用多管。”
说着他顿了顿,提醒道:“管好自己的嘴就行。”
素娘若有所思看着透出昏黄烛火的窗纱,轻微点头,再未多言。
……
谢苓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屋里,不明白谢珩这又是唱哪一出。
可对方靠在椅背上,双目微阖,看起来并不想跟她说话。
正当她犹豫要不要开口时,对方冷泉般的声音响起。
“不是说要替我处理伤口?”
谢苓面色一僵。
她在地窖里说得话他居然当真了。
这人也不怕死吗,真敢让她一个毫无经验的人处理刀伤。
但她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好硬着头皮,将水盆端到桌上,俯身查看谢珩的伤口。
或许是之前被暖黄色烛火影响,她并未发现谢珩状态有多差,此刻离得近了,谢苓才发现他脸色白得吓人,连唇瓣都淡得几乎没有颜色。
比在地窖里看着更虚弱苍白,身上的血腥味也更浓烈了,几乎盖掉了他身上的雪松香。
可这种时候了,他竟还半垂着那双沉冷漆黑的凤眸,凝视着自己。
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伤的缘故,虽然虚弱,却比往日多了凌厉的攻击性。
不似谢择这种战场上出来的冷肃气息,而是像伺机而动的野兽,令人胆寒。
似乎只要她处理不好伤口,暴露了地窖里的谎言,就将她脖颈咬断。
谢苓被那视线盯地毛骨悚然。
她避开他的眼神,轻声道:“堂兄能自己把外衣脱了吗?”
只听得对方低低嗯了声,紧接着那件玄色衣袍便丢在了地上,紧剩了件染血的雪白中衣。
半蹲下身子,稳住颤抖的手,用剪刀一点点剪开了他黏在伤口上的衣料。
待露出里头皮肉翻卷,一寸深,从胸口一直斜划到腹部的刀伤时,没忍住吸了口凉气。
伤这么重,血迹几乎沾满了整个胸膛,他是如何忍住一声不吭的?
衣料被剪成碎块一点点取下后,不免将凝固的伤口又弄出了血,更加浓烈的血腥味冲进谢苓的鼻腔,叫她忍不住想要干呕。
她屏住呼吸忍耐着,将水盆里干净的帕子拧半干,一点一点轻轻擦拭掉了他胸腹和肩膀的血迹,换了四盆水,才算露出原本的玉白的肤色,和狰狞的刀伤。
她抿着唇,将药粉一点点洒在伤口上,等准备裹纱布时,就有些为难了。
要想裹住伤口,谢珩就得完全脱掉中衣,露出上半身,并且她少不了要跟他近距离接触。
她不喜欢靠近谢珩。
可谢珩就这么泰然自若看着她,等着她的动作,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谢苓将纱布重新放回托盘里,轻声道:“堂兄,还是让素娘帮你裹纱布吧,我手笨,怕弄不好。”
谢珩长眸微抬,淡漠的目光落在眼前乖顺柔和的女郎身上,毫无血色的薄唇吐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
“素娘没帮我处理过伤,只是准备东西而已。”
谢苓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解释。
不等她再说什么,谢珩已经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将破败的中衣整个脱下,露出上半身。
和白日里穿着衣衫时的修长飘逸不同,谢珩衣衫下的身躯充满力量感。
肤色如玉,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可惜一道刀伤从结实的胸口横亘至紧实的腹部,打破了原本的完美无瑕。
谢苓脸一热,慌忙避开视线。
“堂…堂兄,叫远福来吧,男女授受不亲。”
谢珩垂眸看着烧红了整张脸,连脖颈都泛着淡粉的女郎,觉得那股酥麻又灼人的感觉,愈发明显。
起初,他只是想戏弄她,看她被伤口吓到脸色发白还不得不抖着手处理。
然后等她失误时,就毫不客气戳穿她劣质的借口,像对待政敌那样,以言语讥讽,再加以威胁警告。
可当那只柔软温暖的指尖,随着擦拭的动作,一下、又一下触碰到他身体的时候,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之感,从心口蔓延到脊梁,窜到了他的脑海,几乎让他颤栗。
他不得不承认,他的身体,喜欢谢苓的触碰。
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等了许久,谢苓也没听到对方回应她,只好慢慢抬眼,仰头看对方。
四目相对,对方眸底不知为何充满了令人不安的侵略感。
好像披着人皮的鬼魅,脱下了白日那层清冷淡漠的皮,露出里面骇人的底色。
他正在打量她,那双漂亮的凤眼,似乎是想将她从皮到骨看个透彻。
她不适极了,后退半步道:“堂兄?”
谢珩这才收了视线,意味不明道:“远福有事,我肩膀受伤了。”
言下之意,只能她来包扎。
谢苓只好硬着头皮,重新拿起纱布,先将肩膀上的伤口包扎好。
随后目不斜视地咬着牙靠近对方的胸口,手穿过他的抬起的手臂,将纱布一圈一圈裹好。
等替谢珩包扎好,谢苓的后背出了一层薄汗,双颊被熏红了一片。
她能感觉到对方如有实质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让她不安极了。
“堂兄,我先出去了。”
说完,她不等谢珩说话,就低着头匆匆推门而出,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谢珩看着对方落荒而逃的背影,修长的手指轻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方才他只是想试试,那种异样的感觉,是否是因为谢苓的触碰。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明明之前他没少和对方近距离接触,甚至握过她雪白的足,搂过她纤细的腰……吻过她柔软的唇舌。
可除了猎场那次吻,因为中药的缘故差点失控,其他时候都没有特别的感觉。
而今日不隔衣物的触碰,竟然让他忍不住浑身颤栗,脑海里出现几近兴奋的情绪。
谢珩觉得那刀上或许有毒,不然为何会有如此奇异的感受。
……
自打那日后,谢苓就被迫留在了素娘的院子,今日已经是第五天。
她端着茶坐在窗边看雪,心里焦急得厉害。
还有不到半个月,荆州的地龙翻身和紧随其后的雪灾就要来了。
可她现在被迫留在这,根本没有机会出去联系元绿,更别说吩咐对方采买粮食。
她抬头看向一旁的谢珩。
他一身月白长衫,气质冷淡矜贵,仿佛那天晚上野兽般侵略的气息和目光,是她的错觉。
他又恢复了那个不喜形于色,宛若山巅之雪的谢大人。
此刻他正端坐在案前,神态认真又漠然,提笔批阅着文书卷宗。
自从那天以后,谢珩就一步都没踏出过院子,也不允许她跟素娘出去。
甚至连朝都不上,卷宗什么的,全部都由暗卫送来了这里,堆了满满一书案。
她隐隐有种感觉,等她出去的那天,就是林太师倒台的日子。
正出神,她就听到外头传来雪柳的声音。
她心里一松,搁下茶杯后朝外走去。
为了让雪柳过来,她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说动谢珩。
好在现在雪柳来了,可以把外面的信息,以及元绿那边的情况告诉她。
只可惜雪柳来了就再不能出去,采买粮食的事,她还是得另找机会出去一趟才行。
第53章 檀深雪散探梅晚南枝可折莫待残
屋檐覆雪,冷风横扫,院中的枯树簌簌落雪,发出轻微的脆响。
谢苓一直找不到和雪柳说悄悄话的机会,怕突然离开这间屋子,会让谢珩起了疑心。
无他,谁叫这院子太小,只有三间房,这几日夜里她都跟素娘挤在一张床上,白日里就在书房里待着。
她现在才知道跟谢珩共处一室是件多么难熬的事——就像现在,他看似全神贯注在看卷宗,实际上只要她起身,或者试图穿上披风,对方那淡漠却充满压迫感的目光就会落在她身上。
不知为何,自从那天晚上帮谢珩包扎完伤口,她就觉得对方变得有些怪异,偶尔会用一种奇怪又冰冷的目光审视自己。
谢苓思考着原因,在想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事惹得谢珩不快,还是说她的哪个计划暴露了。
正出神,就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她朝外看去,就见穿着厚棉袄,裹得圆咕隆咚的远福踩着厚厚的积雪跑来。
推门进
来后,远福朝她问了安,连落满了雪的蓝色毡帽都没摘,就走到谢珩跟前,俯身耳语了几句。
谢珩嗯了一声,将狼毫笔搁在玉质笔架上,起身由远福伺候着穿上白狐毛氅衣。
谢苓心说打瞌睡就送枕头,运气也真是够好的。
她装作毫不关心的模样,端起茶盏撇了撇浮沫,浅啜了一口,余光扫着谢珩的动作。
远福从侧边拉开屋门,谢珩阔步走到门跟前,吹进来的冷风卷起了他玉色的衣摆,露出金丝白面云纹靴,腰间悬着的玉佩碰到氅衣上的金扣,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复又收回来,转身看向谢苓,语气冷淡:“好好在这待着,我回来前,不准出去。”
谢苓放下茶盏,仰头看谢珩。
他视线带着股凉意,眸子像是浸在溪水里的黑色石子,上面有层朦胧的水光,下面则冰冷无情。
她站起身,朝谢珩福身一礼,乖柔道:“是,苓娘省得了。”
谢珩深深看了谢苓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待院子里的大门被合上,脚步声彻底消失,谢苓和雪柳对视一眼,同时松了口气。
雪柳拉开点门缝儿,探头朝素娘的屋子看了两眼,确保那温柔又奇怪的女人没有出来的打算,才轻轻关好屋门,朝谢苓点了点头。
谢苓斜靠在罗汉榻上,雪柳搬了个板凳坐到她腿边,低声道:“小姐,外面现在太乱了,我不知从何讲起。”
谢苓捏着帕子,柳眉微蹙,问道:“从我未回府那天晚上说起。”
雪柳点了点头,想到这几日的事,眼里透出几分惊异。
“小姐,那天晚上,其实您跟‘二公子’都回去了。”
谢苓扶着浅青茶盏的手一顿,随即明白是谢珩派了擅易容的手下,假扮成二人。
只是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虽早都猜到那日谢珩是故意受伤,为了以苦肉计达成某些目的,可具体的她却猜不透。
没办法,她被关在这里,知道的为数不多的消息,还是从素娘那套来的。
她沉吟了片刻,说道:“继续说。”
雪柳咽了口唾沫,朝窗外小心翼翼看了两眼,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那天晚上,有两个跟您和谢大人一样的人回了府,最开始奴婢都没察觉到不对……”
“直到晚上要伺候她沐浴时,奴婢发现那女子后腰少了颗痣,后面又几番试探,才确定您被人冒充了。”
“奴婢思来想去,准备去偷偷禀报谢夫人时,被远福拦住了,他让我安安静静待几天,就送我来您这。”
雪柳说完,半天都没听到自家主子应声,一抬头,才发现对方正蹙着眉,出神想事。
谢苓琢磨着雪柳的话,思索了一会,问道:“假冒的两人这几日都在府中做了些什么?说详细些。”
雪柳点了点头,细细回忆起来。
“二公子那边我注意到的不多,每日按时上朝,还请了宫里的御医来看伤。”
“假冒您的那位,跟您以前的习惯一模一样,也没什么特别的举动。”
“唯一不同的,就是这几日那两人会在下午同乘马车出去,只不过奴婢并不知晓他们去了哪里。”
谢苓抿了口茶,心想这二人能去哪里呢?
办事不太可能,太过显眼了。
因为听素娘说,那天晚上昌平街死了十来个人,其中有三个是朝中六品以上的大臣,还有两个是士族出身的年轻郎君。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百姓富商受伤。
再加上谢珩这位风头无两,武功不弱的三品大臣被刺杀,建康城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圣上大怒,提了执金吾的赵舟问责,结果赵舟说自己被人恶意拖住了脚步,才没及时去平息动乱。
后面查来查去,查到了谢珩头上——那些恶意阻挠执金吾的匪徒身上,纹有谢氏族徽。
也不知圣上怎么想的,顶着民间百姓和朝臣的压力,没有问责也没有免职。
按道理,谢珩应当让那假冒他的属下老老实实在谢府待着,以防有人说他肆意妄为,或者怀疑他每日出门是为了联络党羽。
但如果谢珩就是故意让那属下这么做的呢?
谢苓摩挲着茶盏,手指忽然一顿。
谢珩是为了引人上钩。
只是到底在谋划些什么,就猜不透了。
她揉了揉眉心,感觉真相蒙了层纱,她怎么都看不清楚。
只好暂且把这事放下。
她又问了几句外面的情况,心里的不安感愈发严重。
除了昌平街的事之外,不知从哪冒出个采花大盗,短短三天时间就祸害了十几户人家的女郎。
而且这采花大盗与以往听到的江湖传闻不同——他格外心狠手辣,每个被掳走又送回来的女郎,都被割下脸皮,惨不忍睹。
雪柳说她来的路上,连最热闹的秦淮河岸都冷清的可怕,许多铺子甚至都没开门。
谢苓只觉得心沉的厉害。
梦里分明没这些事。
也不知是她做的哪件事,导致了这一系列的变动,令她感到浓烈的不安。
收回思绪,她才把话说回今日的正事上。
“元绿那边怎么样了?”
说到这个,雪柳才露出点笑容,她回道:“很顺利,城南的布料铺子收回来的,就等您抽空去看呢。”
谢苓也舒展了眉心,笑道:“总算是有桩好事了。”
“一会出去你我兵分两路,你去找元绿,叫她把铺子低价挂出去卖了,一定要快,至多三天。
“剩下那间胭脂铺叫她尽快收回。”
雪柳不明白刚收回来的铺子怎么就要卖,但她一向听从吩咐,重重朝谢苓点了头。
二人又说了会子话,确定了碰面的地方,便准备找机会溜出去。
雪柳先假装院子里扫雪,边扫边看透过素娘屋子的窗户往里看,确定对方还在休息后,又提着扫把在墙根扫,寻找可以翻墙的地方。
等找好位置,谢苓迅速穿了件简朴又方便出行的淡黄色短袄和束脚裈裤(类似灯笼裤),将那天晚上的匕首别在鹿皮绒短靴上,才轻手轻脚走到墙根处。
谁知一只脚刚踩上墙上凸起的石砖,就被一只手拎了起来,放回地上。
雪柳被吓了一跳,短促的惊叫了一声。
谢苓则是面无表情地看向面前突然出现的白衣金护腕的侍卫。
那侍卫带着雪白的兜帽,身形几乎隐藏于满天大雪中,看不清脸。
他朝谢苓抱拳一礼,声音有些嘶哑:“主子不允许任何人出去。”
谢苓叹了口气,没有跟对方讨价还价,略微点了下头后,转身回了屋子。
雪柳垂头丧气跟在后面回去,一进屋就小声抱怨道:“这二公子也真是的,还派人看着。”
谢苓轻笑道:“我之前就猜到这周围有暗卫了。”
“用普通侍卫守门会被怀疑,没有侍卫又拦不住我出去,因此只能派暗卫来看着。”
雪柳这才反应过来,她挠了挠头道:“那小姐咱们怎么办?”
谢苓朱唇一勾,朝雪柳招了招手。
……
半个时辰后,主仆二人成功溜了出去。
一出巷子,谢苓就感受到了浓重的冷寂。
街上三三两两行人,还都是为了生计不得不出门的卖炭翁和货郎,以及隔老远才能看得到的小摊贩。
雪花飘飘洒洒下得很大,被风一吹连成密集的雪幕,十分遮挡视线,落在脸上冰冷刺骨。
路上偶有巡逻的执金吾走过,将完好积雪踩出一排排脚印,混上黄褐色的泥尘。
谢苓将白毛毡帽下压,确保不会被人认出来,和雪柳两人朝不同方向去了。
她这次出来,有两个目的,一是去当首饰,二是去找找靠谱的粮食铺。
按照她带出来的首饰,最少也能当五六百两,应该足够买下第一批粮食。
只不过到底从哪家买,得好好看看才行。
谢苓一路走,却发现许多当铺都闭门不开,她整整
走了两刻钟才找到一家小小的当铺。
当铺看起来很旧,里头就摆着张掉漆的椅子,连桌子都没有。
柜台里的老板穿着个洗得发白的褐色夹袄,正拿着个巴掌大的景泰蓝水晶镜,迷眼看着什么。
她都走到跟前了,对方还未注意到有客人来了。
谢苓轻咳一声,对方才回过神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好一会了,才收回视线,有些不耐烦道:“当什么?”
谢苓看了看自己今日的穿着——连绣纹都没有的鹅黄色夹袄,和一件半新不旧的束脚裈裤,还戴着顶掉了一撮毛的白色毡帽,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钱人家的。
这是嫌弃她穷酸呢。
谢苓瞥了下嘴。
怪不得生意不好,连基本的都想不通。
能来当铺的,怎么可能富裕?
但碍于时间紧迫,路上就这么一家开门的,她也就忍了脾气,将怀里的盒子拿出来,打开给当铺老板展示。
“这些首饰,你看看能当多少。”
那老板毫不在意的扫了一眼,忽然眼睛瞪大了,又赶忙装出一副嫌弃的模样,指指点点道:“你看看你这些东西,都有瑕疵了,成色也……”
谢苓啪一声盖住盒子,从靴子里抽出匕首,猛地扎在柜台上,眉眼一厉,冷声道:“好好说,要还是不要。”
那老板脸蓦地僵了,没想到自己碰到了个硬茬子。
他本来胆子就小,再加上最近建康城乱得厉害,若不是家有悍妻逼他开门,他早躲在家了。
方才本想着是个穷酸女郎,能好好宰一笔。
谁知道人家有刀!
他吞了口唾沫,看到这凶恶的女郎盯着一旁早都断裂的挡门,怀疑对方下一瞬就要跳进来杀了自己,赶忙挂上了难看的微笑。
“要,怎么不要。”
谢苓淡淡嗯了一声,问道:“能当多少?”
当铺老板想了想,比了五根手指。
谢苓眉头一皱。
那老板脸顿时苦了,又伸出一根手指。
谢苓这才点头,将柜台上的匕首拔下来,插回靴子。
当铺老板松了口气,心说还好不是强盗。
他接过首饰盒后,忙不迭拿出两锭金元宝,放在戥子上称好,又用剪子剪了几块碎银子补够零头,一齐装在荷包里递给谢苓。
谢苓这才转身出去,朝另一边的粮食铺走去。
……
另一边,地下云台城,雁声楼。
谢珩与雁声于后院正屋对坐吃茶,中间摆着一张十分详细的建康城舆图。
两人一边吃茶,一边说话。
“你为何笃定林文瀚会被这么拙劣的手段骗?”
谢珩点头道:“黑鳞卫从他老家平蛮回来后,查到了一桩秘闻。”
“准确来说,他不是林文瀚,他是林文瀚的弟弟林文皓。”
“二十年前他杀兄夺妻,林华仪就是他跟他嫂子的孩子。
后来他为了青云路,把嫂子养在庄子上,娶王氏庶女,成了走狗。”
“结果他那嫂子是个烈性子的,死遁出逃,林文皓几十年都没寻到踪迹,开始疑神疑鬼,失手杀了妻子。”
雁声挑眉,桃花眼闪过鄙夷,出言讽刺道:“好一个杀兄夺妻的伪君子。”
谢珩面无表情,长睫在眼底打出一片阴影,声音又冷又理智:“情爱使人沉堕,他错就错在这些年从未放弃寻找她,不然也不会被我抓到把柄。”
雁声却有些不赞同,他脑海闪过那双黑白分明,清澈又纯真的眼眸,露出一丝落寞和痛苦。
“不,不是因为爱。”
谢珩正要嘲讽他,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
来的正是他派去看守院落的暗卫之一。
“主子,属下该死,苓娘子和那小侍女不见了!”
“属下已经派人去寻了,但是来的路上听路人说…说…”
谢珩长睫一掀,视线落在暗卫身上,眸光微沉。
“说什么?”
那侍卫跪伏在地上,头抵在交叠的手背上,汗水啪嗒啪嗒往下滴,嗓音沙哑,带着歉疚:“半个时辰前,秦淮河岸有个身着鹅黄夹袄的女郎,被采花大盗当街挟持走了!”
“砰!”
谢珩手中上好的东青釉荷叶纹茶盏应声而裂,碎片将掌心割出几道长长的伤口,鲜红的血液顺着瓷器碎片流向桌面。
雁声诧异地看着谢珩,而地上的暗卫恨不得把头埋在地皮里。
谢珩却像是没看到一般,淡漠着脸松了手,慢条斯理用帕子把血擦了擦,起身看向雁声,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像是万年不化的冰雪:“这茶盏是残次品,改日送你一套。”
说罢,他便阔步离去,那暗卫连滚带爬站起来,给雁声行了一礼后匆匆追上谢珩。
雁声拿起自己的茶杯看了几眼,啧了声。
“不识货的家伙,迟早得栽。”
第54章 情难自抑欲难掩~
风雪渐停,满街银白,日光透过浅灰云层,射出缕缕金芒。
谢苓转了几家粮食铺,最后选定了一家位置偏僻,被同行挤兑的即将倒闭的铺子。
这铺子生意奇差,再加老板的家人不幸得了急症,急需用钱,因此想把铺子转手出去,价格开得非常低。
但由于铺面位置太差,位于巷子深处,周边住户也少得可怜,所以挂了整整一个月,都无人问津。
谢苓盘算了一下,觉得自己可以把这铺子接手。
一来带储粮的仓库,方便她存放买来的粮食。
二来位置偏僻,不至于让有心之人盯上。
她跟老板谈拢了价钱,铺子连带里头的存粮,二百两拿下。
老板很实在,哪怕家里急用钱,也没乱要价,甚至劝她考虑清楚——这铺子位置实在偏僻,大概率赚不回本。
想着对方确实不容易,谢苓便主动多出了三十两。
那老板见谢苓大方又心善,便把已故好友送的《养花录》送给了谢苓。
谢苓也没客气,随手收下了,心想虽然自己不种花,但说不定以后就用得到呢?
多项技能总是好的。
二人一同去管理田宅的户曹立契、缴税,最后印契,就算是完成此铺面的变更。
出了户曹,谢苓看着人群熙攘的大街,忽然多了种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不知道为何,自打她做了那个梦,就感觉周边一切好像一副游动的画,真实又虚无。
直到现在,计划还算顺利地走了一部分,拿到了属于自己的房契,才有了实感。
谢苓仰头看了看天色还早,不到和雪柳约定的时辰,遂自己往铺子去了。
……
半个时辰前,榆花巷宅院,书房。
谢珩居高临下站着,凤眸微垂,睨着被暗卫压倒在地的男人,修长冷白的手指摩挲着碧玉扳指,气息阴冷。
“说,人呢?”
那被压在地上,獐头鼠目的男人正是近日来城中掳掠女子的采花大盗。
此刻他脸上满是青肿伤痕,被狠狠按在地上,一只腿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脸边上沾着一片粘稠的血液。
采花大盗喉咙发出“嗬嗬”的怪响,口溢鲜血,半截血红的舌头在血液里抖动着,异常骇人。
他透过肿胀的双目,费力地仰视着眼前看着斯文如书生的男人,眼中透出后悔又绝望的惊恐。
他仗着自己跟江湖上有名的妙手空空学了几招,贪心拿了神秘人的银钱,在建康成肆无忌惮,按对方要求毁了不少小娘子的清白。
本以为那人定然身居高位,可以保他无虞,再加上如今朝中官员大多尸位素餐,就算查,也不会这么快查到他,谁知今日刚出了藏身的定林寺,就被几个白衣人从背后一掌打倒,带到了这个男人面前。
最开始看这男人的面相,以为是个涉世未深,斯文心软的士族子弟。
可当对方面无表情叫人把他腿活生生扭断,又割了半截舌头后,他知道自己错了。
这哪里是斯文人,这明明是心狠手辣
的恶鬼!
不,比鬼还要可怕。
他呕出一口血,大张着嘴巴,像条搁浅的鱼,半天才组织出一句不成形的话来。
“不……我不…不…似”
谢珩收回视线,看向一旁的暗卫。
暗卫收到指示,将寒光冽冽的匕首狠狠插到采花大盗掌心,钉在地上。
采花大盗一声惨叫,疯狂摇头,脸上的鼻涕眼泪混合着鲜血,将地面上的青砖浸透。
“老实交代,人到底在哪!”
采花大盗有苦难言,他今天确实掳走了个黄色夹袄的小娘子,可这是孝敬给定林寺主持明悟的“藏身费”。
他也不知道这小娘子被关到哪里了。
他“嗬嗬”两声,忍着剧痛,艰难地吐出两个不成音调的字:“寺…明……”
暗卫听了半天都没听懂对方想表达什么,正要继续插一刀,就听得自家主子冷漠的声音响起。
“把人关进地牢,派人暗中搜查定林寺。”
“着重搜查审问明悟。”
暗卫正要领命离开,就听到细微的动静自屋外响起。
他抬眼看过去,就见自己的上司不知从何处来,转眼间就到了主子跟前,拱手弯腰,神情有些古怪:
“主子,找到苓娘子了。”
谢珩捏着扳指的手一顿,示意他继续说。
暗卫道:“苓娘子在河抚巷买了个铺面,现在还在那铺子里。”
半晌,都未听得主子说话。
两个暗卫额头上渗出汗水,频繁滚动的喉结能看出二人心中的紧张。
其中压着采花大盗的暗卫偷偷抬眼看主子,就见对方玉面如雪,漆黑的眸低一片冰冷阴沉。
他吓得赶忙低下头。
良久,才听得对方朝书桌旁埋头当鹌鹑的远福吩咐道:“去安排马车。”
远福忙不迭点头,飞快朝外奔去。
谢珩看着两个接连失误的暗卫,挥手道:“将手中的任务交接好,去领罚。”
两个暗卫拱手称是,目送着谢珩大步离开。
……
谢苓扣着时辰从铺子里出来,落了锁后抬头看了看天。
日光此时已经完全冲散了乌云,耀眼地地挂在天边。
地上的积雪被晒化了些,冷风一吹,融化的雪又慢慢结成了薄冰。
谢苓慢慢往巷子外走,怕一不小心滑倒。
不知为何,明明离开得不久,谢珩也按道理不会那么早回来,可心中总是隐隐不安。
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遂加快了点脚步,想着尽快回去。
等她穿过小巷,走到和长街相连的大巷子时,迎着光看到了雪柳的身影。
谢苓以为自己看错了,用手遮挡着刺眼的光线,定睛望去。
果真是雪柳。
她怎么知道自己在这?
谢苓心头一骇,脚步硬生生停在原地。
下一刻,雪柳的身后走出一道高大的身影。
他逆光而立,一半脸隐在阴影中,将昳丽的五官掩上一层晦暗的冷。
阳光被他颀长的身形遮住了大半,唯有稀疏的光线穿过空隙照射进巷子,洒下一片淡淡的光。
是谢珩。
谢苓毡帽下的小脸瞬间失去血色。
她心头发冷,脚仿佛和雪被冻在了一起,挪不出半步。
巷中冷风骤起,将头顶的毡帽呼啦一声吹到地上,发丝没了保护,被狂风卷乱,将视线遮得有些模糊。
谢苓却顾不得捡帽子,她在想自己该如何解释,才能让自己偷溜出来买铺子的行为变得合理。
不自觉攥紧指尖,她试图做出个纯良无害的笑脸。
谢珩却在此时抬步走来。
步子很缓,可那碾雪而来的脚步声,却像踏在她心尖上,令人心头发紧。
顷刻,对方便走到了她跟前。
头顶光线一暗,日光被完全遮挡住。
谢苓觉得自己似乎被谢珩的阴影包裹着,四面八方都是对方身上清冽而微苦的雪松香,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气息,密不透风。
她心尖猛猛颤了一下。
他在生气,非常生气。
谢苓不由得仰头看他,撞上了那双疏冷又淡漠的眼。
他带着半张银色面具,露出因受伤而发白的唇和棱角分明的下颌,漆黑的眸子像是一口幽深冷寂的井,神色晦暗不明,令她心跳滞了一瞬。
谢苓低下头,还未解释,就听到对方平静的声线。
“从今日开始,没我准许,不得踏出留仙阁半步。”
谢苓一听,乱飞的思绪瞬间回笼,她后退一步,压下心头怪异的感受,作出乖柔的神情,小声道:“堂兄,我可以解释的。”
谢珩没说话。
她知道这是对方让她继续说的意思。
谢苓定了定心神,把自己想好的借口说了出来。
“不怕堂兄笑话,前段时间苓娘接连做了相同的梦。”
“梦到有个地方遭了百年不遇的大雪栽,百姓死伤无数。”
“堂兄…也在其中。”
“那梦极其真实,苓娘心中不安,怕堂兄真的因此出事,便想着买些粮食备下。
就算后面没有这回事,再把粮转手卖了也好。”
话音落下,就听得一声极轻的冷嗤。
谢苓心中松了口气。
虽然谢珩不信她的鬼话,可对方明显没那么生气了,最多就是觉得她愚蠢幼稚而已。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的解释这么管用,准备的其他话术都还没用上。
也不知对方是因为什么消火的。
她仰头,朝对方露出个甜笑,语气天真纯善:“只要能让堂兄安好,哪怕受罚也无妨。”
“苓娘不后悔今日偷跑之举。”
可不知这句话刺激到谢珩什么了,对方先是神色不明地看着她,而后眉眼一压,黑沉沉的眸子里是她看不懂的危险情绪。
不等她再说什么,谢珩步步逼近,俯身与她对视。
“你在…撩拨我?”
戴着面具的面容近在咫尺,熟悉的雪松香气萦绕在鼻尖,她侧过头躲避着他的视线,下意识想后退,却被冰冷的手指扣住了下巴,被迫转向对方。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她无所适从,但对方眼神太过奇怪,不同于以往的平静或是淡漠,而是一种更倾向于探究、疑惑…以及充满掠夺感的神色。
谢苓不由得想起对方这段时间阴晴不定的脾气,和莫名其妙的作为,感觉似乎要明白对方如此失常的原因。
谢珩看着指尖那张冰肌莹彻的脸,心中弥漫出一股令他呼吸滞涩的情绪。
像受伤那日一样,他因她的触碰而颤栗。
明明不该允许这种超出掌控的异样出现,明明知道对方的借口愚蠢的可笑。
可当他听到那句“只要能让堂兄安好”时,心底居然出现了一丝令他脊骨酥麻的愉悦。
哪怕知道对方是在哄骗自己。
指腹下的肌肤滑腻如牛乳,他渴望与对方有更近距离的接触。
不仅仅是此刻扣着她的下巴,也不仅是拥抱她,而是像猎场那次唇舌/交融,或是前几夜不隔寸/缕地肌肤/相贴,哪怕只是指尖的一点触碰,也让他心悸颤栗。
甚至是……用自己的气味沾满她的身体,免得她又逃离他的领地,或是随意收别的男人的东西。
谢珩闭了闭眼,松开了手。
不,不该如此。
谢苓柔顺寡淡,愚笨无趣,哪怕有点小聪明,那也只是些不入流的小把戏,
也就这张浓桃艳李的脸还算有几分用处,勉强算是个还算趁手的棋子。
自己能出现这种怪异的情绪,或许只是年纪渐长,同其他男人一样,有了该有的心思和
反应。
毕竟她美色惑人,连他那古板严肃的兄长都受了迷惑。
他大业未成,可不能因为美色再失分寸。
心思百转千回,可实际上也就几息而已。
谢苓刚挣扎了两下,还想着怎么回答对方的话,下巴上的手忽然就松开了。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谢珩,就见对方眸底一片平静,方才看到的充满掠夺感的眼神,仿佛是她的幻觉。
“堂兄?”
谢珩淡淡嗯了一声,睨着她道:“你已经不是十三四的女郎了,该明白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不要随意关心任何男人。”
“男人的自大,会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谢苓乖乖点头:“是,苓娘受教了。”
再抬头,对方已经转身离开,她连忙小跑跟上。
雪柳扶她上车时,她悄悄捏了捏对方的手指,示意不要担心,便掀开帘子坐了进去。
一路上,她想着后续采买粮食的事,突然就听到街上骚乱起来。
她掀开一角帘子朝外看去,就发现原本冷寂的街上忽然出现了许多百姓,都神色或亢奋或愤怒地朝一个方向赶去。
正疑惑,就听到有个人同他旁边的人说道:
“跑快点,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
“果然还是姜老的辣,林太师居然查出来昌平街一案和采花割脸案的凶手是谢珩,并且先斩后奏了。”
“啧啧啧,谁能想到谢家嫡子平日里看着斯文清隽,居然能做出此等骇人听闻的恶事。”
“人不可貌相哦……”
声音渐行渐远,谢苓放下帘子,看向一旁从容不怕,面色平静的谢珩。
第55章 步步为营窥天机试探他的底线,窥探他……
一路上二人都没有交流,马车回到素娘的宅院后,谢珩就带着面具出去了。
谢苓脱了身上的短袄,换了身襦裙,躺在书房的软榻上歇息。
雪柳搬了个小凳子坐到她身旁,一边剥橘子,一边悄声禀报着元绿那边的情况。
听一切都顺利,谢苓也就放下心来。
观今日外面的情形,至多后天就能回谢府,届时铺面也卖出去了,正好能赶在地龙翻身前把粮食备好。
她屯粮倒也不全是为了百姓,更多的是为了能借此机会跟长公主搭上线。
之前让兰璧对自己欠下人情产生好感,以及在猎场时让秦璇对她改观,都只是让她雪灾发生后能更顺利的接近长公主。
试问哪个母亲会厌恶自己两个女儿都夸赞的女郎呢?
爱屋及乌这句话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梦里的长公主聪慧、善谋,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1],比当今圣上要优秀的多。
只可惜是女儿身,哪怕当今圣上再昏聩软弱,也无缘皇位。
为了江山社稷,她放下对今上的芥蒂,悉心辅佐。
可她能忠心耿耿,不代表今上能放心她的存在。
因此梦里长公主的结局并不太好——认回兰璧这个流落在外的私生长女后,不多久就暴毙而亡。
而她娇养长大的小女儿秦璇,不知为何同兰璧反目成仇。
最终兰璧更胜一筹,拿到了长公主留下的所有势力。
谢苓将橘瓣丢在嘴里,无声冷笑。
做完这预知梦后,她就一直在想,这件事最大受益人到底是谁。
或许旁人会觉得是今上——毕竟长公主一死,他的龙椅似乎就稳固了些。
可谢苓不这么觉得,今上更像是被推出去的靶子,而隐藏在最深处的收益者,则是谢珩。
长公主一死,以今上的愚蠢,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各方势力吃的骨头渣都不剩。
而谢珩和兰璧关系不一般,他似乎有对方的把柄,自然而然会接手长公主的势力,成为最大的赢家。
谢苓承认自己也想在这其中插一脚——长公主的势力太过诱人,单是那三万禁卫就足够让人争的头破血流。
若真让谢珩拿到禁军的管辖权,再加上谢家本身有的北府兵,皇权于他便是唾手可得。
这不是谢苓想要的。
她胃口很大,想做那捕杀螳螂的黄雀。
因此长公主这步棋,她必须要走稳、走好。
可惜现在她势单力薄,只能先依附着谢珩的羽翼,一点点布局。
谢苓理清思绪,回过神来,将最后一瓣橘子吃了。
……
自未时回宅院后,一直到临近酉时日暮,谢珩都未回来。
她旁敲侧击问了远福,知道对方约莫还有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天色昏昏,她简单用了些饭食后,再次敲响了素娘的屋门。
这几日她一直试图从对方嘴里套出些话来,她想知道对方同谢珩的关系,或者准确来说,她想知道素娘是一颗什么样的棋子,在谢珩的谋划里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不想放过任何一个了解谢珩的机会。
可这素娘却格外孤僻,成天闷在屋子里不说,还话少的可怜。
除了礼貌性的回话和问安,素娘就像是个看似温柔,实则浑身是刺的木头人。
每次她敲门,对方要么沉默,要么以礼貌又疏离的话请她离开。
她用了很多种方法,都未撬开对方心头的坚冰。
好在几天来她并不是全然没有收获——她从对方日常的行为习惯,以及远福的只言片语里,得知对方女红十分优秀,还擅配制香料,可惜早年死了丈夫,还有个不能言明的女儿。
人生的变故,让素娘温柔的外表下有颗冷硬的心肠。
可是人就有软肋。
方才她听到雪柳说素娘今日似乎在屋里做香囊时,忽然灵光一闪,有了些头绪。
她轻敲房门,斟酌着用词,缓声开口:“素娘,我有点小麻烦,想请您帮帮忙。”
屋里黑漆漆的,一片安静,若不是谢珩吩咐过不让任何人出去,她甚至都要怀疑里头没人。
她停了一会,又继续道:“听闻您女红了得,我给堂兄做了个香囊,总觉得差些什么,您能帮看看吗?”
话音落,她似乎听到了屋里极其细微又急促的呼吸声,隔了许久,传出素娘温柔又冷漠的嗓音:“恕我无能,还请苓娘子另请高明。”
谢苓知道对方已经有所犹豫,她继续道:“不若素娘先出来看看,究竟是何种…香囊。”
她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说完,便朝后退了两步。
果不其然,屋门在片刻后被拉开了。
素娘的身形隐没在黑暗里,温柔的面容上出现了明显的厌恶之色。
还隐隐有这杀意。
不知为何,谢苓忽然觉得,对方此刻的眉眼神色,十分熟悉。
好像在哪见过。
不等她继续探究,对方就点燃了一旁的油灯,昏黄的光照在对方脸上,映出温暖的色泽。
如同第一次见素娘时,她看起来温柔贤淑,十分亲和。
“进来说。”
对方侧开身子,示意谢苓进去。
谢苓捏着手中的香囊,露出一抹纯良的笑,踏入屋中。
下一瞬,屋门被重重合上,素娘审视着她,语气有些僵硬:“香囊呢?”
谢苓将香囊递给素娘,手指故意碰到了对方带着薄茧的掌心。
对方应该是有些紧张,小小的香囊,竟让她冒了冷汗。
谢苓不动声色收回手,观察着对方的神情。
素娘看了眼香囊,看到上面简陋而陌生的绣纹后,紧绷着的面容舒展开来,似乎是松了口气。
她将香囊递回去,说道:“苓娘子还是找别人问问吧。”
说着就要拉开屋门逐客。
谢苓歪了歪头,作出无害的表情:“素娘,是香囊有问题吗?”
她凝视着对方,声音又轻又缓:“还是说……有问题的不是香囊?”
素娘回视谢苓,极力忍耐着什么,沉声道:“没什么事就离开,现在还不到休息的时辰。”
谢苓仿佛听不懂,她道:“您应该明白,我并不好奇您的身份,也不想知道您的经历。”
“相反,我只想让您知道,我对于您送给堂兄的香囊,到底知道些什么。”
这话说得很奇怪,素娘却听懂了。
谢苓在威胁她。
她扫视着眼前这个美丽又柔弱的女郎,瞳孔收缩。
对方话里有话,似乎是知道了香囊的含义,以及谢珩和她的谋划。
杀心渐起。
她跟谢珩的计划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这是为夫报仇的最后机会。
但谢珩对这故作聪明的女郎似乎不太一般。
她沉默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
绝对不能出错,她什么都没有,只想报仇雪恨。
谢苓觉得素娘的神情愈加怪异,半晌不吭声,又莫名其妙笑了。
对方扫视着她的脸,说道:“既然都知道了,那说说你的目的吧。”
谢苓回之一笑,说道:“你能想通就好,毕竟你死去的丈夫若知道这一切,定然也会希望你与我开诚布公。”
这句话说得模棱两可,可素娘听完后却猛地看向谢苓,咬肌鼓动了几下,而后深吸一口气,冷声道:“进来说。”
看到对方如此失态,谢苓知道自己蒙对了,应证了之前的猜测。
从得知对方死了丈夫,却有个不可言明的女儿时,她就猜测那个所谓的女儿,八成是和别人生的。
从素娘的外柔内刚的性子来看,这个死去的丈夫,一定是她心底不可触碰的禁忌。
人在愤怒或者恐惧的时候,往往就会露出破绽。
谢苓要的就是这个。
虽说此等做法不可能得知谢珩谋划的全貌,但窥见其中一角,也是值得的。
更重要的是,听远福说,谢珩似乎快回来了。
方才看到素娘情绪起伏剧烈时,她忽然灵光一闪,觉得或许可以通过激怒素娘,来试探谢珩的底线——他是会惩罚她这个貌似得知他谋划的女郎,还是轻拿轻放,选择“包庇”。
若是第二种,她或许要转变对谢珩的策略了。
……
二人一前一后绕过黄花梨雕花屏风,走到内室,面对面坐到了方桌前。
素娘倒了杯茶水推到谢苓跟前,说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也不好再装作若无其事。”
“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要做些准备。”
谢苓点头道谢,愈发觉得对方的眼睛十分熟悉。
她扶着温热的白瓷茶杯,朝对方点点头,笑得温软无害,仿佛对这明显的异常毫无察觉。
只见素娘起身走到床铺跟前,窸窸窣窣床上摸索起来。
谢苓感觉差不多了,适时摆出害怕的神色,仓惶站起身来。
椅子与粗糙的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引得素娘回头。
谢苓道:“改日再说吧,我忽然想起堂兄交代的事还未做完。”
她捏着香囊,转身就要往外走。
还未踏出一步,她头皮一痛,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后栽去。
素娘扯着谢苓半梳的头发,一把将其薅到跟前,用一把尖刀抵住了纤细脆弱的脖颈,咬牙切齿道:
“想走?”
“迟了。”
谢苓头皮被扯得生痛,刚掉了疤没几天的脖颈,又被划出一道血痕。
她没想到素娘下手如此重,手里还有刀,遂想着先安抚对方把刀放下,免得自己被真的捅死。
“您别激动,相信我,我知道的事绝对对您有用。”
“您不想知道您女儿的情况吗?”
“闭嘴!”
素娘情绪起伏剧烈,可握着匕首的手却颤抖了起来。
谢苓又添了把火,循循善诱:“她知道您的存在,一直很想您,哪怕你并不喜爱她。”
随着谢苓的话,素娘脑海中不可控地浮现出那张与自己有六分相似的面容,微微出神。
谢苓看对方有一瞬怔然,飞快抬手击打对方手肘的麻筋。
只听“嘶”的一声,对方手里匕首随之掉在地上。
她趁此机会,又抬肘狠击其胃腹,用力挣脱桎梏,拉开了距离。
素娘痛呼一声,蜷起身子捂着腹部,恶狠狠看着几步开外的谢苓。
“你骗我?”
谢苓用手指沾了沾脖颈上的血迹,慌张道:“怎么会?”
她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慢吞吞后退道:“你需要冷静冷静,剩下的我们改日再谈。”
或许是被杀意冲昏了头脑,素娘竟没发现谢苓故意不走。
只见她冷笑一声,不顾疼痛飞身扑倒谢苓,用力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两条看似瘦弱的手臂,却如同铁钳一样将谢苓钉在地上,不论她拍打挣扎,对方都纹丝不动,撕破了温柔的表皮,面目狰狞地想要杀了她。
耳边呼吸粗重,谢苓用力掰扯着对方的手,嗓子里半个音节都挤不出,不过几息,肺腔里的空气就越来越稀薄。
她几乎听到了脖颈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双目阵阵发黑。
就当她以为要命丧黄泉的时候,屋门“砰”一声开了。
脖颈上的手随之一松,紧接着传来躯/体砸到墙面,令人牙酸的闷响。
她半伏在地上,捂着脖颈咳嗽,感觉到微凉的空气争先恐后进入口鼻,喘息着垂下眼帘,掩下眸底的笑。
再抬眼,她已经敛下眼底的情绪,红着眼圈,泪眼朦胧地看着脸色沉冷的谢珩,哽咽道:
“堂兄,苓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第56章 斜月沉沉藏迷雾她要给谁送香囊?……
谢珩垂眸迎着微弱的灯火朝地上望去,觉得她似乎比以往看着更容易令人心悸。
她钗裙凌乱,扬着一张巴掌大的脸看他,雪白的腮边上挂着泪珠,乌眸湿润,眼神委屈,仿佛被狂风吹倒的娇花,惹人怜爱。
看到她被掐出青痕的细颈时,谢珩目光微顿,随即淡淡收回,落在了捂着腹部怎么也爬不起来的素娘身上。
“为何伤人?”
素娘情绪十分激动,她原本温柔的眼角眉梢,因为狰狞的表情变得有些刻薄,语气黏腻,充满恶意。
“谢大人,这贱人知道了咱们的谋划,还试图去告密,你还不赶快杀了她!”
谢苓望着谢珩,灯火将她黑褐色的眸子映成了水润的琥珀色,滢滢闪烁,像夏夜浮动着波光的湖水,勾人沉溺。
“堂兄,苓娘没有……”
话音落下,对方那道冰凉的视线就朝她投来。
那是怀疑的、审视的、克制着杀意的,但又带着分不清是何种意味的浓烈情绪。
就如同中秋之夜,她祈求对方救救自己时,他一边用剑比着她的脖颈,一边用冰冷而奇怪的目光看着她。
谢苓心脏狂跳,有股莫名的兴奋顺着四肢百骸涌上脊梁,令她头皮发麻。
她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但唯独可以确定的是,谢珩似乎真的对她不太一样。
和梦里那种温和又疏离,为了达成目的的维护不同,他这段日子的表现,太过直白,太过失控。
*
谢珩看着谢苓梨花带雨的面容,从她的眼眸缓缓下移,定格在那一张一合,吐露着的委屈的水润唇瓣上,忽然又意识到了自己又被对方的美色“撩拨”,皱眉移开了视线。
他看向一旁喋喋不休,煽风点火让他杀了谢苓的素娘,眉眼一压。
“你逾矩了,素娘。”
说完,他复又看着谢苓,淡声道:“跟我来。”
谢苓听到谢珩真的选择“包庇”自己,微微松了口气。
她猜对了,赌赢了,谢珩对她的底线格外的低。
只是谨慎起见,她还是不敢确定对方是因为留她还有用才如此纵容,哪怕计划泄露也不加惩治。还是说真的对她有了不该有的情愫。
还得再试探几次才能清楚明白。
她低低应了声,没有理会身后还在怒骂的素娘,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随后故意低呼一声朝地上摔去。
下一瞬,谢珩温热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扶稳。
谢苓仰头看着谢珩,咬唇小声道:“多谢堂兄。”
谢珩嗯了一声,松开了手,迈过门槛朝书房走。
谢苓亦步亦趋跟在侧后方。
谢珩想着方才看到的情景,袖下的指腹无意识轻捻。
方才扶她时,他看得十分清楚。
她面色苍白,发髻凌乱,薄瘦的肩膀还有些轻颤。
很显然,她明明十分害怕他因为计划泄露的事杀了她,却还要强装冷静。
他知道谢苓一直有些怕自己,毕竟中秋之夜,他用剑比着她脆弱的脖子,后
来又无数次威胁她,警告她,让她做不喜欢的事,还说了十分无礼的话。
可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不可避免的,他忽然又想起来谢苓在大哥和余有年面前的样子——笑容温软和煦,神情轻松自然,鲜活又真实。
唯独面对他时,虽笑得乖巧,却像是带了层层盔甲,避他如蛇蝎。
谢珩明明知道自己不该再想下去,可当他故意放慢脚步时,侧头看到谢苓悄悄后退半步,想与他拉开距离时,无名之火顿起。
他猛地停下,侧头垂眸看着谢苓道:“能走吗?”
谢苓觉得他问得莫名其妙,不能走她怎么走出十来步的。
可不等她回答,就一阵天旋地转,等回过神来已经被谢珩横抱在怀里。
微苦而清冽的雪松香无孔不入侵袭而来,就如同熏香的主人一般,充满了不可抗拒的侵略性。
衣襟靠近她时,她几乎能到对方衣襟上传来的淡淡的血腥味。
她脸颊一热,用手抵着对方的胸膛,软声道:“堂兄,这于理不合,苓娘能走的。”
谢珩垂下眼帘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