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量母亲》第1章 奖杯里的血锈(1 / 2)

养老院309房间的空气,总是稠得化不开。消毒水的尖锐气味顽固地钻入鼻腔,试图掩盖一切,却总被窗台上那瓶廉价的桂花香精徒劳地中和,混合成一种令人昏沉的、名为“暮年”的独特气息。

苏慧的指尖拂过冰凉的玻璃奖杯表面。杯身上,“1983年全国芭蕾舞大赛金奖——周凤琴”一行镏金小字,在午后昏昧的光线下,依旧执着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奖杯被擦拭得锃亮,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样:六十五岁的白发松散地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眼角的皱纹深刻得像是用刻刀雕琢过,眼袋浮肿,透着一股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疲惫。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淡紫色开衫,袖口有些磨损。

但奖杯光洁的曲面,也扭曲地映照出另一个“苏慧”。

那是手机屏幕里正在播放的短视频画面。一个穿着艳丽唐装、画着夸张舞台妆的“苏慧”,正叉着腰,用她这辈子都没发出过的尖锐嗓门,唾沫横飞地骂着一个唯唯诺诺的年轻保姆:“…地拖不干净就给我滚蛋!我当年在厂里扫厕所,那瓷砖缝都比你这脸干净!现在的年轻人,吃不得一点苦,惯的臭毛病!…” 屏幕下方,一行醒目的AI生成字幕跳动:#毒舌老太金句#。弹幕如同喷发的火山岩浆,疯狂滚动:“笑死我了!老太威武!”、“骂得好!解气!”、“打赏!必须打赏!”……虚拟的火箭、跑车、嘉年华礼物特效,几乎淹没了那个面目狰狞的“自己”。

那声音,那神态,那台词,都那么“像”,却又那么陌生,像一个披着她皮囊的恶鬼。苏慧胃里一阵翻搅。那是她吗?那个在三尺讲台上,用叶芝的诗句给孩子们描绘远方田野的苏老师?那个在丈夫病床前,握着他的手轻声念诵《当你老了》的苏慧?

“咳…咳咳…” 一阵急促的、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的声音,将苏慧猛地从冰冷的倒影里拽回现实。

她慌忙放下奖杯,端起放在床头柜上的小碗。碗里是温热的南瓜小米粥,炖得稀烂,散发着朴实的甜香。“凤琴,来,再吃一口,慢点,慢点…” 她舀起一小勺,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送到周凤琴干裂的唇边。

周凤琴躺在特制的护理床上,曾经轻盈如天鹅的身体,如今被瘫痪禁锢得只剩下枯瘦的轮廓。她曾是聚光灯下的精灵,是这枚金奖奖杯真正的主人。此刻,她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转动着,看向苏慧,又艰难地瞥向那仍在喋喋不休播放着“毒舌老太”视频的手机。一滴浑浊的泪,无声地从她深陷的眼角滑落,没入灰白的鬓角。

苏慧的心像被那滴泪狠狠烫了一下。她伸手想去关掉那刺耳的视频。

“别动!” 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走廊里消毒水更浓烈的气息。儿媳赵蔓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她三十二岁,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一身剪裁利落的香槟色套装,昂贵的真丝面料在并不明亮的房间里也泛着矜贵的光泽。她手里捏着最新款的折叠屏手机,屏幕上正实时显示着“毒舌老太”直播间的后台数据——那串代表在线人数和打赏金额的数字,正以令人眩晕的速度向上飙升。

“妈!这段效果爆了!观众就爱看这个!” 赵蔓的声音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亢奋,像打了鸡血。她看也没看床上的周凤琴,径直把一张打印好的A4纸塞到苏慧手里,“快,照着这个念!表情再凶一点,语气再刻薄一点!对,就骂那个‘保姆’!她现在是你直播间的人设靶子!” 纸张顶端,清晰地印着一个知名“美颜相机”APP的巨大LOGO水印。

苏慧的手指捏着那薄薄的纸片,却感觉重逾千斤。纸上的台词像一条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神经:

“你这个懒骨头,碗都洗不干净,喂狗吃都嫌脏!”

“我儿子瞎了眼才请你这种废物!滚之前把地板给我舔干净!”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周凤琴。老友那双曾经顾盼生辉、如今却蒙着灰翳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床头柜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绝望的急切。

床头柜上,除了药瓶和水杯,只有那个刚刚被苏慧擦拭过的金奖奖杯。

“妈!发什么愣啊!时间就是流量!流量就是钱!” 赵蔓不耐烦地催促,涂着蔻丹的手指几乎要点到苏慧的鼻尖,“想想您账号这个月的分成!十二万八千三百八十块!够您在这儿住一年了!您还想回那个没电梯的老破小吗?” 她的话语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在苏慧最痛的软肋上。老伴去世后留下的那套小小的学区房,是她唯一的念想,却也因为年久失修、没有电梯,成了她身体的囚笼。搬进这所条件尚可的养老院,是赵蔓一手操办的,费用也的确来自于那个让她面目全非的账号。

苏慧感到一阵窒息。她像个被提线的木偶,被无形的丝线勒紧了脖颈。她强迫自己低下头,目光落在赵蔓塞过来的台词稿上,那些恶毒的字眼在她眼前跳动、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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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周凤琴那只还能勉强活动一点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极其艰难地、颤抖地伸了出来。她没有碰碗,也没有碰苏慧的手,而是将颤抖的指尖,轻轻地、轻轻地浸入了小碗里残留的一点温热的南瓜粥中。

粘稠的、金黄色的粥液,沾湿了她的指尖。

然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只沉重的手臂拖向身体外侧,颤抖的、沾着粥液的指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在洁白的床单上,移动着。

一笔,又一笔。

苏慧的心跳骤然停止,忘记了赵蔓的催促,忘记了那该死的台词稿,所有的注意力都凝固在那根颤抖的指尖上。

一个歪歪扭扭、沾着南瓜粥泥泞的字迹,在白色的床单上渐渐成形:

“演”。

苏慧的瞳孔猛地收缩!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凤琴知道!她一直都知道!知道那些视频是演的,知道那些骂声是假的,知道她苏慧在镜头前扮演着一个根本不是自己的恶毒老太婆!这个无声的、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写下的“演”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慧的灵魂上,让她羞愧得几乎要蜷缩起来。

赵蔓也看到了那个字。她精致的柳叶眉瞬间拧起,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厌恶和警惕。“啧,周姨这是糊涂了吧?写什么呢?” 她快步上前,随手抓起旁边的一块毛巾,就要去擦那床单上的字迹。

“别碰她!” 苏慧几乎是本能地低吼出声,猛地伸出手臂挡开了赵蔓。这个突如其来的反抗动作,让赵蔓和苏慧自己都愣住了。

赵蔓的脸色沉了下来,像覆上了一层寒霜。她收回手,冷冷地审视着苏慧,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妈,您这是什么意思?心疼了?还是……想起什么不该想的事了?”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周凤琴,又落回苏慧脸上,“别忘了,周姨是‘自己’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才这样的。监控拍得清清楚楚。您现在最重要的,是配合我把账号做好。您的‘老年痴呆’初期诊断报告可还在我手里呢,要是让您的百万粉丝知道他们的‘毒舌偶像’脑子不清醒了,那多可惜啊,您说是不是?”

“老年痴呆”四个字,像四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苏慧的心口。那份所谓的诊断报告,是赵蔓不知用什么手段弄来的,成了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屈辱和愤怒。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只有手机里那个“毒舌老太”还在不知疲倦地尖声咒骂,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苏慧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再次落回到床头柜那个金灿灿的奖杯上。那是凤琴的命,是她辉煌过往的唯一见证。也许是为了转移那几乎要爆炸的情绪,也许是为了寻求一丝慰藉,苏慧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再次触碰那个冰冷的奖杯。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滑过奖杯沉重的底座。

也许是刚才擦拭时挪动了位置,也许是底座连接处年久松动,也许是冥冥中的注定——就在苏慧的手指拂过底座的边缘时,那沉重的、金属与大理石拼接的底座,竟“咔哒”一声轻响,意外地脱落下来!

底座砸在铺着薄地毯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苏慧和赵蔓都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只见从脱落的底座腔体里,一个小小的、闪着黯淡金属光泽的东西,骨碌碌地滚了出来,一直滚到苏慧的脚边,才停了下来。

那东西只有指甲盖大小,形状精巧,像一朵小小的、绽开的五瓣花,边缘有些磨损和扭曲。上面镶嵌的几颗细小的水钻,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几乎失去了光泽。然而,在花瓣连接处,一小块深褐色的、干涸凝固的污渍,如同丑陋的疤痕,牢牢地附着在上面,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铁锈般的暗红。

苏慧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她认得这个东西!

这是芭蕾舞鞋上用来固定绑带的金属鞋扣!是周凤琴当年最珍爱的舞鞋上的配件!她曾无数次看着凤琴在演出前,仔细地擦拭它,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而那块深褐色的污渍……那形状,那颜色……苏慧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一股冰冷的恐惧和强烈的直觉攫住了她!那不是灰尘,不是锈迹,那是——*血*!干涸了很久很久的血!

她的视线猛地抬起,如同被灼伤般,死死钉在赵蔓的脖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