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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她与阿英有说不完的话,阿英一直比她稳重,总是笑着安静地听她一会抱怨族长,一会絮絮说些小孩子漫无边际的幻想。

她那时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日后有一天,自己会与阿英并肩无言。

原来曾经亲密无间的人,竟然也会走到这种地步。

这几日,她并不是没有感受到象英的疏离,可她仍然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再和阿英说些话。

她不想……就这样和阿英生分。

谢挚正在心绪起伏,忽然从前方跑来几个玩闹的孩子,看清了她的脸,不由得纷纷停步,发出惊叹。

为首的那个孩子脸蛋红扑扑的,大胆地同她搭话:“哇!您好漂亮呀!您是中州人吗?您是从哪里来的呀?”

不怪她有此猜测,而是谢挚看起来实在不像一个大荒人——大荒人普遍高大矫健,她身上穿的也不是大荒服饰,气质更是全然不同。

谢挚对他们笑了笑:“我就是大荒人呀,雍部本地人,这里也是我的家。”

那小孩脸上还有点怀疑:“哦!好神奇,您看起来真的一点都不像……”

象英摆了摆手:“去那边玩吧。”

她正色的模样很威严,孩子们连忙跑远了,跑走的时候还依依不舍地连连回头看谢挚。

“小儿无知,还望卿上勿怪。”象英朝谢挚拱手。

……阿英是怕她降罪于这些孩子吗?

她话语与动作中是再明显不过的生疏与尊敬,谢挚怔了怔,胸间细密的*刺痛漫上来,摇头道:“你说的哪里话,我又怎会怪他们呢?”

她斟酌着词句,状若不经意地道:“阿英,还记得小时候你说,日后要封拜王侯,做一部牧首,现在果然实现了……你一直都很厉害,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象英的回答仍然恭敬生疏:“卿上谬赞了,裂州之战后,大荒人才凋零,竟使象英侥幸得居牧首之位,我心中也是十分惶恐。”

——真是拙劣的追忆往昔,谢挚在心里苦笑。

她好像弄得气氛更尴尬了。

“你和你的妻子……是怎么认识的呀?”

象英谈起妻子的语气带着自己察觉不到的温柔:“也是旁人介绍。她很可爱,是可以相伴一生的伴侣。”

“你们还打算要孩子吗?”

“不了,我们有阿锦一个孩子便足够了。”

“这样……”

“……”

越走越沉默,谢挚愈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驻足道:“阿英,你还记得蒲存敏、鸾吟芝、钱德发、阿熊哥他们吗?”

当年英才大比,他们是少年天骄中最优秀的几个人。

“……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象英说的是实话。

对谢挚来说,那些记忆还很鲜明;但对她来说,年少的记忆,早已是五百年前的一阵云烟了。

“我……总是想起他们,想起在金乌梦历险的时候,大家都是各部的少年天骄,那样意气风发,光彩夺目,在金沙区聚在一起吃鲲鹏肉……阿英,你还记得吗?当时还有个彪羊氏族的小胖子背了好多厨具,大家都笑话他……”

谢挚脸上散发着回忆的柔光,而象英只能沉默。

“还有……抓孩子的老金狼,和那个持着昊天宝塔的独臂女人。”

“我后来才知道,他们其实……不算坏人,而是奉了中州谢家家主谢惜自的命令,在各处拣选天赋好的孩子,送往星星海而已。”

“谢惜自很早之前便算出了五州将有大难,也就是裂州之战。便是因为这场卜算,才让她失去了眼睛。”

这都是她在小世界的无数世界线里看到的前因。

平心而论,谢挚理解谢惜自的做法,也佩服她的胆识和决断;

谢惜自,的确是一个堪称伟大的人物,她仿佛抛弃了感情,只剩下纯粹的理性。

但从个人感情上来说,她还是……对她喜欢不起来。

她是一个差劲的母亲,谢挚和谢灼比起女儿,更像是她的工具,谢灼更是险些被她逼疯。

乍然听到这惊人的真相,象英脸色大变,紧盯着谢挚的脸:“……你说什么?”

小挚居然说,当年在大荒闹得人心惶惶的抓孩子之事,是上一任谢家主所为?而且竟然是出于保护的目的,而不是采割?

她不敢相信,可是又知道谢挚不会骗她,更不会拿这种事随口乱说,心下已然信了七分,忽然又记起来,现在的谢家主谢灼,似乎对她的母亲积怨颇深,以至于不愿拜祭,更不愿提起。

谢挚定定地望着她,笑道:“终于不叫我您了吗?”

她目光澈亮,仿佛能看穿她心中所想,象英被逼得垂下头去,平素稳重练达的人,竟有些狼狈慌乱。

所幸谢挚并未多说,只是点了一句,便接着道:“当然是真的了,我不会骗你。”

“当年在金乌梦中的人,绝大多数,都死在裂州之战里了吧,包括小葡萄,吟芝,德发,阿熊。”

“但是他们本不必死的。”

谢挚突兀地说,又慢慢低喃着重复:“……但是他们……本不必死的。”

“若是我当年让那个女人带走了他们,他们或许还好好地活着,在星星海里享受着新生活……”

……而不是葬送在真龙的龙焰之中,连尸骨也剩不下。

“当年那个独臂女人临死之前,曾对我说,有朝一日,你一定会后悔。我当时答,我从不后悔。”

“阿英,你知道,我那时候真的是那样想的,我觉得我绝不会后悔,过去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谢挚转过脸来,象英看见,她眼里有一种深刻的悲伤,但她却仍然在微笑。

“现在我后悔了,但是却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也回不去。

无法解救,无法挽留。

就像她和象英,她和牧首大人一样。

象英默然良久,方道:“求仁得仁而已,又有何怨?”

“为了保护家园而死,大家都是心甘情愿。”

她终于还是顺从心意,慢慢握住了谢挚颤抖的肩膀,近乎温柔地安慰道:“你……并不必自责,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担着那么多,你已经做到最好了。这些事,我们当年并不知道,不是么?”

小挚承担得已经太多太多,她再了解谢挚不过,她是善良又倔强的人,最不肯放过的人,就是自己。

泪从谢挚眼眶掉落,她固执道:“不,这就是我的错。”

“要是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就好了,大家都活着,幸福快乐……”

更多的泪涌了出来,谢挚用手背去擦,却擦不及,她干脆捂住了脸,不让象英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哽咽地哭着,哭的样子还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

从小到大,象英不知见过多少次谢挚哭,也不知哄过谢挚多少次,可是没有一次这样让她难过。

象英掐着手掌,移开视线,竭力克制自己揽住谢挚为她擦眼泪的本能,还是木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谢挚渐渐止住泪,抓住象英的手臂,恳切地小声道:“阿英,你还记不记得,我十四岁的时候,请你不要忘记我的话?”

象英想狠狠心,直接说不记得了,可是迎着她期冀的目光,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记得。”

怎么会忘记呢?永远也不会忘的。

“可是现在,你我却生分了。你离我离得……那么远,都不肯叫我一声小挚。”谢挚陈述。

象英垂下眼,低声道:“小时候的玩笑话罢了,卿上竟也记了这么多年。”

“是吗?玩笑话。”

似眼前划过闪电,谢挚浑身都震了一下,倒退一步,原本抓着象英手臂的手也失魂落魄地垂下了。她点了点头,声音轻轻:“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那句话是玩笑话。”

象英不忍:“小挚……”

谢挚却避开象英的碰触,仿佛不能再接受。

她手中闪现一个霞光灿然的药囊,象英这时才忽然发现,谢挚收起柔软,面色平静的时候,其实非常有上位者的气度与威严,好像一瞬间便离她遥远了。

她当年一直保护在身后的快活小姑娘,也曾咽下过风霜冰雪,号令过千军万马,与世间的至强者短兵相接,寸步不让,这一切都磨砺出了现在的她。

“昆仑卿谢挚,赐雍部牧首象英仙药三株——”

象英目露恍惚,立在原地,一时竟没有回应,谢挚提醒她:“牧首大人,你不愿收吗?”

象英这才如梦初醒,她深深地看了谢挚一眼,撩起袍角便要下跪:“谢卿上——”

她没能跪下去,因为谢挚扶住了她。

象英诧异地抬起头来,谢挚将那药囊塞到她手里,惨然一笑道:“我说让你跪,你就真的跪吗?”

“阿英,我们怎么会走到这种地步。”

她并没有想让象英臣服,跪下感谢她的恩情,只是受象英一激,心中又痛又气而已。

但是象英下跪得那样快,那样决然,却更加刺痛了她。

阿英她……真的认为,她会让她下跪。

“那个不是赏赐,是我和阿宴送给小阿锦的礼物。真抱歉,没能看着她降生,明明小时候我还整天说要给你的孩子当干娘的……”

“看来现在,也是不能了。”

谢挚极疲倦地转过身去,此时此刻,她只想见到姬宴雪,投到她怀里,紧紧地抱住她。

“我们回去吧。”

“天黑了,牧首大人。”

谢挚与姬宴雪没有在牧首府里多待,尽管象锦和象英的妻子竭力挽留,还是在第二日启程离开了。

自从昨夜归来,象英便格外沉默。

直到谢挚要走的时候,她才拦在她面前,轻声道:“不如见一面燃霄再走吧?她如今是定西城城主,听说您回来了,也很想见您。”

燃霄?

谢挚回忆了片刻,才慢慢地想起来,这是那个紫云驼族的骆燃霄,也是她当年出白象氏族之后,遇见的第一个少年天骄。

她那时年纪小,还因为骆燃霄的腰链脸红过。

骆燃霄启程去中州之前,还曾来看望她,说过一些奇怪的话,让谢挚有些害怕。

现在想来,骆燃霄那时候,应该是对她有些好感的吧。

不过她那时候太傻了,完全不懂得骆燃霄的意思。

“她现在是定西城的城主了么……”

“牧首大人,劳你转告燃霄,面我就不见了,”谢挚笑起来,眉眼间没有感伤,只有淡淡的释然——她也该放下了。

“当年在中州没有见到,如今再见,彼此都已大变,两相愕然,也是徒增伤感。毕竟相识一场,知道她过得很好,我便放心了。”

“……没有什么让我带的话吗?”象英禁不住问。

“没什么要带的话,我那时候和她其实不是很熟吧。”

除过象英,她在定西城玩得最好的朋友,是鸾吟芝和钱熊哥俩,至于蒲存敏,她老是专心致志地跟着蒲江兰,几乎不和同龄人玩。

“啊,我想到了——”

谢挚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眼里泛起许久不见的顽皮。

她眨眨眼,笑道:“实在要说的话,便告诉她,她当年那个腰链,是真的很好看。”

“走啦,下次回来再抱你哦。”

谢挚揉了揉象锦的头,挽住姬宴雪的手臂,走了出去。

几人一直将她们送出城外,直到走出好远,谢挚还能感受到若有若无的视线扫在自己背后。

那股视线太过集中,象英没有这样的眼神,她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隐约看到城墙上似乎立着一个人影,发现她回头便下去了。

穿着披风,看不清面容,只觉得很高挑,有一点莫名的熟悉。

有可能是骆燃霄,也有可能是别人,但是都不重要。

谢挚没有去管,转过身去,继续走自己的路。

她习惯性地去牵姬宴雪的手,神帝这次却没让她如愿,而是停下步伐,碧眸上下扫了一下谢挚。

女人笑吟吟的,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却透露着一股危险。

“对了,你说的那个腰链,是怎么回事?”

“啊——”

这人怎么在留心这种细枝末节的时候这么敏锐!明明、明明她什么都没多说啊……

谢挚有点莫名其妙的心虚,虽然她当年和骆燃霄根本没什么,但是被姬宴雪这么看着,就是心虚。

迎着神帝审视的目光,她万分艰难地说:“就是……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她戴腰链,这是他们那一族的风俗,我觉得,我觉得,还……”

“还什么?”

谢挚声音更小了:“还……挺好看的。”

姬宴雪捏住她的脸,谢挚“呜”的一声:“不许说别人好看。”

“不过是个腰链而已,我以后也可以戴给你看,你不许再想了,知道吗?”

“知道……但是我本来也没有想啊。”

谢挚不忘为自己分辨,姬宴雪说得她跟个色鬼似的,她才没有好不好……!真的就是当初年纪小没见识……

但还是禁不住因为姬宴雪的承诺而整颗心开始发热。

会……很好看的吧?

好想摸一摸……

“哦?没有想,那你脸红什么?”

姬宴雪失笑,手指刮了刮谢挚的脸颊。

她可是发现,她说要戴腰链的时候,谢挚的脸一下子便烫起来了。

完全不会说谎。

第377章 书院

离开定西城之后,谢挚与姬宴雪便去往东夷,为白芍送剑。

东夷距大荒何其之远,常人穷尽一生也不能走完,但她们半日不到便可抵达。

中州与东夷之间有一道徐凰所设的屏障,正音之战后,姬宴雪曾加固过它,如今这屏障又削弱了许多,或许再过千百年,它便会彻底消失。

谢挚问姬宴雪道:“你还要再加固一次么?”

姬宴雪想了想,笑道:“不必了,它的使命已经完成,大概以后也派不上用场了。”

她当年加固屏障,主要是为了防止佛陀再次西渡,但现在佛陀已经悄然换人,佛门早已失去扩张的能力,而东夷日益兴旺,隐有引领五州之势,之后必定要与其他几州相交通,这屏障已无用处,也没有了存在的必要,就任它自行消亡吧。

“你要不要易容一下?去了东夷恐怕会很惹眼。”

谢挚笑着指指自己的眼睛,神族的金发碧眸实在是太有标志性了,东夷又极少见到神族,姬宴雪一去,一定会吸引很多人的注意。

不过——她的脸本身也够惹眼了。

“你觉得需要的话,那我可以试试。”

姬宴雪之前从来没有易过容,她对自己的容貌和神族特征一直都很骄傲,并不会特地掩饰,她也早就习惯被人盯着看了,完全不知道低调是何物。

其实真要说起来,神族是最适合易容的,她们掌有生命符文,甚至可以直接改变肌肉和骨骼的走向。

姬宴雪指尖一动,长发和眼睛便化作了黑色,她颇为新奇地捻起一缕黑发瞧了瞧,问道:“怎么样?会不会很奇怪?”

“嗯……”

谢挚本想回答,但却半天没能答话,只是盯着她,耳尖慢慢地红了。

少了一点光辉灿烂的耀眼,但是好像更……更妩媚美艳了……

乌发红唇的视觉冲击感。

“不奇怪,你就这样挺好的,很好看。”

谢挚有种莫名其妙的羞涩,小声说。

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真的不奇怪吗?我之前还没——”

姬宴雪照着水镜,忽然明白了一点什么,笑意一下子蔓延到眉梢眼角的每一处。

她抬起谢挚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不能躲避:“怎么了?不好意思什么?是不是觉得,我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嗯?”

小心思被发现了,谢挚又羞又窘。

穿过屏障,即是东夷,赤森林仍然郁郁葱葱地在黑水中生长,从上空中望下去,只能看见漆黑如墨的树冠,如今已极少有人还记得,五百年前,曾有一只火一样的凤凰映亮所有人的面庞。

涌斯江的支流如毛细血管一般延伸进东夷的无数城镇,乌篷船在河流上轻盈地游动,忙忙碌碌地将各地的产物换作钱粮。

五百年没见,东夷比谢挚记忆中的更加繁荣了,许多地方当初只是贫穷的小镇,人家不过数十而已,如今早已成为了人声鼎沸的商埠。

其他地方尚且如此,也不知道,阳凡和寿山如今是何景象。

谢挚出神地道:“阿宴,其实我很发愁,我不知道,见到白芍之后说什么才好……”

五百年没见的旧情人,当初分开还是冲动下的不欢而散,再见面,总归是尴尬的。

或许白芍和象英一样,都早已有妻女了。

她摸了摸腰间的剑,也不知道,白芍会不会接受这把剑。

她是会五感杂陈,还是会因感觉被羞辱而愤怒?

谢挚还记得阳凡,记得寿山,记得爱喝酒爱赌钱的段追鹤和她凶巴巴的徒弟小双涟,还有白龟老祖,捕鱼养活全宗门的鹈鹕师叔……

那是一个十足可爱的地方,她曾真心实意地以为,这个山清水秀的小镇,会是自己的归宿。

姬宴雪道:“你若是不想去,那就不去了,我替你去将剑送给她也可以。”

小挚不见白芍才好呢,她正乐意如此。

谢挚失笑:“那还是别了,你们俩见面说不定得吵起来。”

她不用想都知道,她们俩一定合不来。

姬宴雪和白芍是完全不一样的性子和作风,一个骄傲强势,一个正直到有点呆,她真有点怕姬宴雪欺负白芍。

也不知道,白芍较之前成长了一些没有?还是那样不解世事么?

姬宴雪哼了一声,不屑道:“我怎会跟她吵架?我根本一句话也不想和她说。”

要不是陪小挚,她连东夷都不会来的。

谢挚笑着安抚她:“好啦,谢谢陛下愿意陪我。嗯……我记得阳凡离泽都不远,顺着涌斯江一直往东走就是……”

她当年去阳凡是坐在鹈鹕师叔的嘴巴里去的,其实并不大认识路,而且东夷水网密集,城镇风貌又较过去大有不同,因此一时之间颇有些踌躇,不知该怎么走,只得放出神识探扫一番,打算若是再不行,便下去寻人问问路。

以谢挚如今的神识,一息之间便能笼罩整个东夷,探得阳凡的位置自然也不在话下,姬宴雪见她很快便睁开眼睛,问道:“怎么样?找到地方了么?”

“……找是找到了,”谢挚犹疑地点点头,“只不过和我记忆中的差距很大。”

“我五百年前去的时候,阳凡只是一个小镇,寿山派也只是一个再小不过的宗派,算上白芍在内,总共也只有五个生灵,但是如今,却是大变样了……”

“那里现在有很多人,强者颇多,虽然比不上全盛时期的天衍宗,但在如今的五州,恐怕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宗门了。”

谢挚蹙眉:“此外还有一点……有些熟悉的气息,只不过却不是寿山派的人,但到底是谁,我一时却也想不清。”

“去看看就知道了,或许是你的故人。”

“……嗯。”

怀抱着一种奇异的心情,谢挚奔往阳凡,初时速度很快,快到的时候反而慢了下来,姬宴雪明白她的心情,并不戳破,只是陪着她。

但再怎样竭力慢行,阳凡还是已至眼前。

谢挚知道,这次是再也逃不开了,而且也必定得见这一面,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踏入了阳凡的地界。

一入阳凡,山光水色并着喧闹人声便都一齐涌到面前,俨然是一个蒸蒸日上的大城市,寿山仍然像块温润的美玉一样坐落在阳凡之南,袅袅白云便是它的衣装,犹如上妆的美人。

东夷的风光与其他四州全然不同,大荒是荒土黄沙,北海是碧草连天,中州雄浑威严,南沼怪奇诡丽,只有东夷,温婉而又含情脉脉,雨丝如雾,江波如烟。

姬宴雪感叹道:“我少年时游历五州也曾来过东夷,却不知道,在泽都附近还有这样一处风景秀丽的所在。”而且这样的地方,居然还有个讨厌的白芍。

谢挚拉住一个人,向她询问寿山派的近况,那人闻言却一脸茫然:

“什么寿山派?我从未听过。我们这的确有座寿山,但山上并无什么宗派,只有一个白落书院。”

……白落书院?这是太一神的名字……

谢挚立即联想到了红山书院——夫子一直都很敬仰太一神,每餐之前总要心中默默祭拜。

而东夷在夺运之战时便不是主要战场,又远离昆仑神山,受神族影响最小,其实对太一神很漠然。

东夷人,怎么会无缘无故给书院起这样一个名字?

谢挚的心怦怦跳起来:

这个起名的风格,难不成,这书院里有她当年在红山书院的故人么?

裂州之战中,龙族曾特意分兵攻打红山书院,留下来的弟子无一幸免,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尽数殉国,但也或许……或许有侥幸逃出来的人……所以她方才神识扫视时,才会觉得隐约熟悉。

没想到还有可能在东夷遇见曾经的师兄师姐,谢挚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勉强缓了缓才问:“不知这白落书院的院长是谁?”

妇人非常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好像谢挚这个问题是在问太阳从哪升起一般不可理喻。

“——白落书院的院长,当然是白芍仙尊啊,难道你不知道?”

“白芍……仙尊……”

白芍的名字和仙尊组合在一起,成为了一个堪称陌生的名号,谢挚有些恍惚地喃喃重复了一遍,心想白芍现在已是仙人了么?不,也可能已是仙王了……

“我们若想见她,要怎么做?”姬宴雪问。

妇人耸耸肩,谢挚施了神通,因此在她眼里,姬宴雪和谢挚都只是面目普通的凡人:“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一个凡人,又不是修士。”

她很好心地道:“你们有事求见仙尊么?若有灾厄,仙尊说不定会出手相救。”

说起白芍仙尊,她整张脸都亮堂堂的:

“白芍仙尊是个大善人呢!我们人人都爱戴她,她比佛陀还要厉害,就是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听说她长得就像仙子一样漂亮!白落书院的弟子也很好,常常下山到处帮我们忙,哎哎,你们简直不知道……”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气白芍的事迹,什么一招斩邪魔,什么施药救大疫,最后不无感慨地作结道:

“……总之,若是没有白芍仙尊和白落书院,就没有我们阳凡的今天!我奶奶说,几百年前,阳凡还只是一个小镇子,可是今天——您看看,阳凡比起泽都也不输阵!”

妇人很骄傲地挽着篮子走了,只留下还在原地发怔的谢挚。

看来白芍在这五百年间做了许多事,这才能在民众间有如此好的口碑……

是啊,她那样的性子,必定是要助人救难的。

直到今天,谢挚也还记得白芍当年在湖边对自己说的大愿。

她说,想要所有生灵都平等幸福。

不能救所有人,让一部分人平等幸福也很了不起了。

谢挚与姬宴雪穿过人群,来到寿山山脚之下,据说白落书院就建在山上。

这里很是静谧,没有凡人,也没有人把守,只有一条窄窄的山路蜿蜒上去,隐没在苍翠之中,台阶覆着绿苔,竟和五百年前一般无二。

居然没人看门么?还是说,随便都能进?

谢挚试探着迈上几个台阶,果然感受到了一面无形的屏障,阻挡她不能再向上,正是一个镇山阵法。

这阵法相当精妙,不过在谢挚眼里则就不大够看,她最擅长的就是符文,当然能够轻而易举地解开这阵法,但这样就不是友好地拜访,而是挑衅甚至示威了。

谢挚自然也不会这样做,她渡入一缕仙力,轻轻触动阵法,如同扣响门扉,便开始耐心地等待书院弟子来到。

果不其然,一刻不到,便有一个气喘吁吁的小童打开了屏障。

她用红绳扎着双鬟髻,雪白清嫩的一张小脸,看起来可爱极了,对谢挚与姬宴雪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不知高人驾临,师尊特命我前来接引,若是不弃,二位可愿入书院一叙?”

谢挚渡入的那一缕仙力非常精准,任何一个有眼力的人都能辨出不凡,知道来者至少也是仙人境界,并且没有恶意,而是友善的客人。

这女孩年龄至多不过七八岁,但说话却文绉绉的,一板一眼,十分老成规矩,谢挚一下子便猜中她口中说的师尊一定就是白芍,心道白芍自己傻就算了,现在收了弟子,连这样乖的一个小女孩也教得像她一样傻。

她捏了捏女孩的脸蛋,将早已取出的戒指递给她,正是五百年前在赤森林时,白芍赠给她的那一枚:

“劳你将这个交给你师尊,她见到了,自然就知道我是谁了。”

听她语气自然熟稔,似乎与自家师尊颇有交情,女童愕然抬头,谢挚恰好于此时解开神通,露出真容,便瞧见眼前这女人明艳美丽,虽着素衣,却如珍珠一般放着莹莹光彩,含笑的模样更是好看极了。

女童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去看谢挚身边人。

这一瞧更加了不得,另一人的美貌与这个女人不分上下,甚至还更加耀眼,是不同风格的美,令她想起正午时分的太阳。

只是她面上有些微微的不耐与冷淡,似乎很不高兴来这里,被那素衣女人一牵,这才神色好看了点。

“……还未请教……请教尊者的姓名?我好向师尊通传。”

短时间内被美色接连冲击,女童愈发显得呆了,磕磕巴巴地问,惹得谢挚禁不住笑出声来。

怎么回事?难道说呆气会在师徒之间遗传么?可是段追鹤明明很精明,却教出来白芍那样一个傻徒弟……

谢挚爱怜地摸摸女孩的头:“你只用告诉她,我姓谢。快去吧。”

第378章 师尊

女童脸一红,低下头应了声诺,提着衣裙匆匆离去。

姬宴雪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般的阵法里:“那是白芍的徒弟么?”

“我想应该是。”谢挚道:“以我传入的仙力,她能判断出我至少也是仙人境界;而接引一位仙人,只有派出自己的亲传弟子,才不算失礼。”

姬宴雪接过她的话:“不过她并没有亲自出迎,也就是说,一位仙人对如今的白芍来说,值得重视,但也不必太重视。”

一路上的见闻,足以让姬宴雪对白芍的修为与地位有一个大概的推断,她饶有兴致地笑道:“看来她现在混得还不错嘛。”

“让我猜猜,她应该是仙王境界?哼……倒有点意思。”值得她稍微高看一眼。

若是在真凰的涅槃池里再造过道宫,五百年还修不到仙王境,那简直不必活了。

谢挚有些担忧,提醒道:“阿宴,你待会不要太为难白芍,好么?也不要想着为我之前抱不平,她……”

姬宴雪对白芍的敌意很明显,她并不想她们二人起冲突,谁受伤她都不好受,而白芍显而易见敌不过姬宴雪,不论是修为还是性格。

“我知道。”姬宴雪打断谢挚,盯着她道:“你觉得我会为难她?一个白芍而已,还不值得我针对。”

谢挚心头一跳,知道自己这下真的惹姬宴雪生气了,抓住姬宴雪的衣袖唤:“阿宴……”

她知道,姬宴雪已经做得够好了,不论是违背自己的规矩为白芍亲自炼剑,还是耐着性子陪她来东夷见白芍,其实都不是一般人能够接受的。

姬宴雪那样骄傲的人,为了她,却仍然愿意一一应许,从来没有过怨言。

但是自己这句话,却是真正让她难受了。

姬宴雪面色冷淡,不看谢挚,自从她们二人定情之后,姬宴雪还从来没有对她这样过,谢挚心中的慌乱越来越扩大,连忙软声道歉:“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那么说……别生我的气,好不好?我并不是怀疑你,我只是……只是不想看你们争斗……”

“可是我们这样的关系,本来就是不可能不争斗的。”

“我不喜欢白芍,她当然也不会对我有好感。”

终究还是不忍心见她惶然,姬宴雪心中微叹口气,满心的恼怒与被羞辱感稍微冷却,一时竟有些无可奈何,心道自己到底该拿谢挚怎么办才好。

她已经为她破了太多的例,但是每次一看她,胸中便仿似花朵开放,忽然又觉得,再破无数次例又有何妨。

但是还是生气,真的很生气。

她承认,自己的确不喜欢白芍,见到她之后,大概会忍不住冷嘲热讽几句,但又何至于真的为难她什么。

她要是真的想为难白芍,有千百种法子,每一种都能让白芍痛不欲生,可是她不会那么做,她有属于自己的骄傲与品德。

小挚居然因为白芍,而对她那样说。

从有记忆起,姬宴雪便受到过数不清的误解,但她从来不解释,也不在意;归根结底,她根本不在乎那些人怎么想,可是她在意谢挚的想法。

在听到谢挚让她不要为难白芍的时候,胸中一瞬间骤然腾起的怒气与难过,让她自己也感到惊讶。

但是又做不到在谢挚拉着她衣袖道歉的时候仍然冷着脸,姬宴雪换了个方向,不去看谢挚,一看谢挚,她就忍不住要心软。

“……我还在生气,现在不想和你说话。”

坚冰裂开缝隙,看似冷硬,但分明就是软化的征兆,谢挚再了解姬宴雪不过,知道她肯这样说,便已是松口了,当即喜悦地勾住她的手,想哄慰她。

正在此时,笼罩寿山的阵法忽而整个一颤,像人心神巨震时不自觉的战栗一般,竟仿佛要崩裂。

白落书院的弟子都惊异莫名地仰起头来,注视着头顶泛起的巨大涟漪:“……这是怎么了?护山大阵不是和*院长的识海连接在一起吗,怎会如此不稳?”

“你的白芍要来了。”

姬宴雪转过身,惩戒般地捏了捏谢挚的耳垂,谢挚轻呼一声。

真想……再用力一点,弄疼她,像在兵器上留下标识一般在她身上留下印记,让她牢牢记住自己是属于谁的,之后永不敢再想别人才好。

可是又……舍不得。

姬宴雪低声道:“我还没有被哄好,待会继续,记得了么?”

谢挚捂着耳朵,眼睛却亮起来:“记得了,不会忘的。”

无形的屏障如暴雨下的湖面一般剧烈摇晃,最终像镜子一样破碎,从那被击碎处,奔出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来。

是白芍。

过了五百年,她仍然清丽秀美如昔,长睫浅瞳,肤如暖玉,手中捧着谢挚的戒指,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世间万物都乍然失去了意义,只是怔怔痴痴地盯着谢挚看。

谢挚注意到,白芍手上还戴着另外一枚——那原本是一对的。

……过去五百年,她竟一直都没有摘下么?

女童跟在白芍身后匆匆地跑过来,一叠声叫着“师尊、师尊”,无措又不解,她从未见师尊如此失态过。

方才她将戒指持给师尊,告诉师尊似有故人前来,师尊原本并不在意,闻言仍是神色淡淡。

这些年来,和师尊攀交情的人也不少,书院弟子都见惯了。

但在看清她手中戒指的时候,师尊却倏然变色。

师尊猛地站起身,打翻许多书卷也浑然未觉,拿过戒指仔细端详,如同捧着一个失而复得的至宝,眼眶慢慢红了,分明在笑,眼中却流露出怀念与悲伤。

她听到师尊口中哑声喃喃道:“这是……小挚的戒指……”

小挚?似乎是一个师尊非常在意的人……

女童忍不住看了一眼师尊的手指,自从她拜入红山书院时,师尊手上,就戴着一枚白玉戒,上面刻着芍药,一刻也没有摘下过,很多学生都曾私下猜测过这枚戒指的意义。

现在一看,这戒指和山下那女人给她的那一枚……分明就是一对的。

师尊将戒指珍而重之地握起来,好像终于平复了一点,问她道:“可知道来人姓名?”这次的态度,却是全然不同了。

大概是小挚的朋友……白芍想。

应该还很亲近,否则不会有小挚的遗物的。

戒指硬硬地硌着白芍的手,仿佛也硌着她的心。

不论是哪种情况,她都要好好招待此人才是。

“姓名并不知晓……”

女童谨慎地答:

“那个人只说,她姓谢。”

“她说,您见了这戒指,就会知道她是谁的。”

师尊的回答她没能等到,她只感受到护山阵法剧烈波动的嗡鸣。

这代表师尊心神剧颤,甚至连识海都在动摇。——但是怎么会呢?她师尊可是仙王境!

白芍脱力一般地向下滑去,女童大惊道:“师尊!您怎么了……!”

她想扶住师尊,师尊面色苍白,颤抖着手摸了摸她的头,急急道:“……她还说了什么?她容貌可有什么特征?她,她有多高?她一个人来的么?她……”

她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姓氏能让师尊反应如此之大,但隐约明白此事对师尊极其重要,老老实实地一一回答道:

“别的没有说;她看起来非常美,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个子……好像比您稍矮一些,服饰有些奇怪,不大像东夷人。身边还有一个人,那人气势逼人,叫人不敢多看,但也极美。”

“……”

“……”

她后面说的话,白芍已经完全听不清,她向后跌靠,抓住桌边,十指捏到发白,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好像有人在她耳边一圈圈反复地低语着什么。

直到耳鸣终于消失,她才发现,那根本是自己在呢喃。

“是她……就是她……”

一股强烈的预感抓住了白芍的心,逼迫着她飞一般地下山去,她想这人一定……!一定就是小挚了。那形容,除了小挚之外,她再想不出旁人。

白芍忘记了一切术法,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有修为,只能想起用最原始的步力跌跌撞撞地奔跑,书院的弟子们见到她,都朝她尊敬地行礼问好,徒儿焦急地在身后叫她“师尊!”,她全看不见,也全听不见,脑海中如雾潮般翻涌起千万丝线,每一根都牵入她鼓动的心脏,一时期冀,一时恐惧,前一刻如上天堂,下一刻如在地狱,忽而想到这人倘若不是小挚,她要怎么办,但若是——若是真的……她……

护山大阵到了。

一挥之下,挡在白芍面前的阵法便碎裂开来。

世界在白芍耳中,有一瞬间的的静寂。

暮春的阳凡青翠鲜润,天空蓝得快要滴落,暑气将盛未盛,寿山脚下仍然凉爽清新,风声轻轻,碧叶蓬蓬,似有虫鸣。

在这画一般的景致中,立着一个纤瘦的女人。

阳光如薄水一般流淌在她的身上,连发丝都朦胧,让她看起来好像一个易碎的梦境。

白芍连呼吸都停止了一刹那。

这无疑是极美的风景,可是再美的景色,在景中人的衬托下,仿佛也不足为奇了,只能作为她的背景存在。

是真的。

她脑子里隆隆回荡着这三个字。

这不是梦,真的是小挚……真的是她。

五百年的时间足以积攒下太多悲楚苦痛,她有太多的话想要对谢挚说,她幻想过无数次谢挚活着的场景,但是在真正看到一个活生生的谢挚的时候,竟然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呆呆地愣在原地,久久地望着她,贪恋地看着她露出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先是惊诧,再是……感怀与淡淡的哀伤。

“……师尊、师尊!”

徒弟追了过来,终于惊醒了呆立在原地的白芍。

对……对,她是要……是要见小挚的……

腿仿佛有千斤重,白芍艰难地拔步,一步一步,如同跋山涉水,走到谢挚面前。

临到谢挚近前时,她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又被谢挚扶住。

谢挚担忧地低唤了一声:“白芍,你没事吧?你看起来面色很差……”

回应她的是白芍的拥抱。

白芍从未将她抱得这样紧,谢挚几乎不能呼吸,被她的手臂箍得肋骨发疼,谢挚小声叫着“白芍……”想让她松开自己。

白芍头一次没有听她的话,反而将她抱得更紧。

她慢慢在她肩头垂首,冰凉的湿意弥漫开来。

谢挚抵住白芍的手一僵,一点点垂落下来,没有再推开她。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白芍在哭。

非常安静的、近乎悄无声息的哭泣。

只有她肩头越来越扩大的湿痕,和白芍颤抖不已的身体,才能让人察觉到,她在无声地啜泣。

姬宴雪抿紧唇,究竟也没有说话,抱臂转过身去,选择不看她们,这便是她最大的包容。

理性上,她是理解的;感性上,看到白芍如此,她也忍不住有些同情她,那种刻骨的思念与痛苦,她也未尝没有亲身体会过。

但是还是不开心。

看到别人抱着自己喜欢的人哭泣,就算再可怜,也没法叫人开心。

……算了。

看在白芍对小挚如此真心实意的份上,她就勉强容许她抱着小挚哭一会儿吧。

只许有一小会儿。

对面的女童呆呆地看着师尊,不知该怎么办,神帝对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出声,那女孩茫然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双手捂住了嘴巴,规规矩矩地站好。

白芍终于慢慢松开了谢挚,她完全没注意到,谢挚并没有回拥住自己,她的整颗心都被喜悦与激动填满了。

她伸手,想要触摸谢挚的脸颊,却又仿佛畏惧,最终只是眷恋万分地虚抚了一圈她的轮廓。

“小挚,是你么?你……你还活着?我好想你,真的好想好想……”

和五百年前相比,白芍好像没有任何变化,她的眼睛仍然净澈如水洗过的琉璃,望着她的眼神仍然专注而柔软。

谢挚无法不动容,但心头转瞬浮起更大的悲哀来,点头道:“是我,白芍。是……很久没见了。”

她没有回应白芍说的想她:“说来话长,我也是初醒不久,我记得我曾答应你,要送你一把世上最好的剑,也有……一些话要对你说清,所以来东夷寻你。”

她拉过姬宴雪,介绍道:“这位是摇光大帝。”

直到谢挚提起,白芍才终于发现,原来谢挚身边还有第二个人,她方才竟完全没有看见。

白芍赧然行礼道:“寿山白芍,见过神帝陛下。陛下风姿之盛,白芍在东夷亦有耳闻,今日一见,更胜传言许多。”

“多谢您送小挚来东夷,白芍感激不尽。”白芍未做他想,认真道谢。

东夷与昆仑神山相隔太远,中间又有屏障阻挡,消息难以通达,是以姬宴雪不知道白芍如今的修为与在东夷的地位,白芍也不清楚摇光大帝曾经放出话来,表示昆仑卿乃是她的亡妻。

听她口气,好像与小挚多么亲密似的。她以为是还在过去么?早已时过境迁了!

这个白芍,还沉浸在旧梦当中,完全不清楚。

姬宴雪冷哼一声,不欲作答,但谢挚在后面悄悄捏她,还是不得不勉强点了头,道:“这本是我应做之事,白院长倒也不必道谢。”

第379章 落虎

姬宴雪语气不善,锋芒外显,白芍于世情上比年轻时长进许多,自然也能听出来神帝似乎不喜欢自己,虽不明白原因,但也不在意。

她早听说摇光大帝性子傲慢,再加上姬宴雪一路送小挚来东夷,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在意这些小节。

“不论怎样,还是要多谢您。”

白芍只觉得喜悦万分,如在梦里,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虽在同姬宴雪说话,目光却忍不住频频凝在谢挚身上,一看她还好端端的在这里,眼里便浮出浅笑。

“对了,”定了定神,她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个徒儿,将女孩唤到身边,令她对她们见礼:“这是我的徒弟,名叫兰壁,今年七岁。兰壁,快问神帝陛下好。”

“兰壁见过神帝陛下。”女童一板一眼地拱手。

“这位是……”

白芍羞涩地笑了笑,想告诉徒弟谢挚是自己死而复生、五百年未见的恋人。

按理说,兰壁大概要叫小挚师母吧?可是她和小挚尚未成婚,如此称呼,恐怕不大合适,那该叫什么才好呢?

就在白芍踌躇之时,谢挚道:“我是昆仑卿谢挚,称我卿上即可。”

白芍微怔一下,也没有多想,只当是谢挚不好意思在神帝面前挑明她们二人关系,心想自己确实是考虑不周,顺着她笑道:“正是如此。”

她当年认识谢挚时,并不知道什么昆仑卿,直到裂州之战结束,龙皇战死,昆仑卿的名声才渐渐传到东夷,五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那时候才知道谢挚的生平,以及谢挚原来曾受过中州人皇的封号。

原来小挚竟是大荒人……她还受过那么多的苦。

而等她知道一切的时候,听到的却已是昆仑卿战死的消息。

白芍望着谢挚的目光愈发温柔怜惜,满含真情。

——何其幸运,小挚还活着,她还能再牵起她的手。

从今往后,她必要好好待小挚,不让她吃一点苦才是。

白芍其实只想久久地看着谢挚,抱着她亲吻絮语,告诉她自己有多想念她,但是徒弟和神帝都在这里,山下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尽管不舍,也还是请谢挚与姬宴雪她们先上山去再谈。

一踏入阵法之中,灵气猛然一浓,山中清泉簌簌,林木茂盛,深邃幽静,除过风景尤其秀美之外,看起来与寻常山峰无异,连一丝人声也没有,更不见什么书院的踪影。

谢挚察觉到了空间中不一样的细微波动,她之前曾与白芍识海相连,因此对此格外敏感,正待询问,白芍微微一笑,掐诀低声道:

“一气境。”

伴随着她这声低念,眼前的景象倏然大变,脚下窄窄的山路化作了宽阔的大路,直通向数十丈之外一座高大的门楼之外,袅袅雾气组成“白落书院”几个大字,如同天然的匾额。

那门楼轻盈淡雅,屋檐尖翘,如欲飞的雨燕,不同与中州的古朴厚重,正是典型的东夷建筑风格。

“这是我的大道图景外显,名叫一气境。”

白芍解释道:“白落书院,便是建在其中,其原理和佛陀的菩提园颇为相似。”

——但是更凝练,也更完美。

看来白芍如今的境界,比佛陀当年还更高一些。或许她日后也有接近半神的可能?

谢挚收起猜测,问道:“书院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其实,这并不是我想出来的。”

她们举步向前,边走边谈,白芍看了一眼姬宴雪,神帝一直冷着脸,看起来不大高兴。

白芍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颇为不解,心想神帝大概性情便是如此,于是同谢挚说话的声音更轻了一些,不料神帝的脸色似乎更不好看了,白芍想,摇光大帝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捉摸不定。

进入门楼,即是真正踏入了白落书院,其内十分广阔,风景也很好,天青如洗,草木青碧,亭台楼阁都高低错落地悬浮在半空,学生们三两结伴,穿梭其中,间或传来一声清越长啸,是有人正在纵剑飞行。

白芍回忆道:“当年你夺门而出,我奔出去追你,可你骑着小毛驴,我追不上,第二日,便感觉到你将和我相连的识海也解开了……”

“我知道,你定然很生我的气,又怕你回来找我,于是在那里停留了数月,等你不到,我想你大概是不会回来了,恐怕现在已至南沼,我也不能如此蹉跎时日,便回到寿山重新修行。”

“不久之后,听说泽都就起了大乱,公输良药放在自己墓里的陪葬品木人,竟然是龙族提供的……”

“那些木人控制了泽都,但是好在,它们并没有其他的动作——龙族似乎对东夷不甚在意,故而裂州之战中,东夷还算安定平稳,并没有受战乱影响。”

“只是听闻,西荒和中州创巨痛深,北海更是不得已而逃往星星海,实在叫人痛心。”

白芍小心地打量着谢挚的神色,过去五百年,小挚好像比以前更加让她猜不透了。

就像这样,她明明就走在她身边,她却觉得自己仿佛离她很远,完全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白芍心中忽然有点不安,拉住谢挚的手,悄声问:“小挚,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她眼中带着恳求,认真道:“我知道,我当年做得不对,你生气也是应该的,只要你开心,怎样罚我都可以……只是别不理我,好么?”

谢挚不意白芍会忽然拉住自己,连忙抽回手,心中微怒。

——她们不是早就分开了吗?

当年明明是白芍一字一句自己说的,她现在却还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这样同她拉拉扯扯。

她把她当什么?挥之即去呼之即来的玩物吗?

但当她凝视着白芍的时候,白芍只有满脸的愕然无措,心中的怒气又陡然无力下去。

算了……

谢挚咽下已到唇边的刻薄话,只是别过头,硬邦邦地道:“……我早就不生气了,你不要碰我。”

她这样倒叫白芍欢喜,小挚肯对她发脾气,就说明她还是对自己亲近的,弯起眉眼点头应好。

谢挚见她又有盯着自己看个不停的趋势,提醒道:“你接着说。”

“嗯,好……”

“这些事情,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东夷与中州隔绝已久,向来对中州的消息了解得十分模糊缓慢,更遑论西荒,阳凡又只是一个小镇,连泽都有变之事,都是鹈鹕师叔外出捉鱼时听到,回来告诉我们的。”

“我那时也对外界不甚关心,只是沉浸在修行之中。”

谢挚侧脸冷淡,并没有看她,只是在沉默地听着,仿佛并不关心,白芍心中失落,只能用目光仔细描摹她的面容。

“我很想……快点变强大,好有资格,重新站在你身边。”

神帝在旁哂笑了一声。

“……然后呢?”谢挚问。

“我闭关了三年,一口气修至髓树境,这才出关。”

白芍的手颤了颤,缓缓吸了一口气,好像又回到了浑身发冷的当时。

“……然后我出关后,就听到了裂州之战结束,与昆仑卿战死的消息。”

“我那时还并不知道,昆仑卿就是你,只是听人人都用一种……叹惋敬佩的口气谈起昆仑卿。”

人们说,昆仑卿舍生取义,与龙皇同归于尽,换得了五州的安宁,还说昆仑卿是大荒人,曾被人皇以叛国的罪名镇杀在潜渊之下。

这些话隐隐约约地传入白芍的耳朵,可是完全没在她心上留下一点痕迹,她那时候全身心都投入在修行之中,对外界的一切都不管不顾,只是暗自庆幸,还好小挚去的是南沼,而不是回中州,免去了一场灾祸。

直到她听到有人无意说到昆仑卿的名字。

那人说,“……昆仑卿谢挚。”

直到五百年后的今天,白芍也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刻的感受。

她甚至还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这才慢慢停下脚,大脑渐渐陷入一片空白晕眩,好像不能理解一般,完全反应不过来,反复轻念这五个字,不明白这个传闻中的“昆仑卿”是怎样和“谢挚”组合在一起去的。

是哪个谢?哪个挚?会不会只是同音?又或者只是同名同姓而已?

白芍想要说服自己安心,可是脑海里已经浮现了谢挚的身影,她喉咙发紧,动弹不得,不安与恐惧攫住了她的心。

“不要紧,白芍,我并没有死,还好端端地在你面前。”

白芍沉浸在回忆中,面色苍白,连呼吸都在发抖,谢挚心中叹息,叫了一声她名字,令她回神。

“是……”白芍真心实意道:“小挚,你还活着,真是再好不过了,我简直像在梦里一般。”

“知道之后呢?你什么也没干?”姬宴雪漫不经心地问。

“自然不是。我……当时失魂落魄,再无心修行,去了赤森林,想要打开东夷与中州之间的屏障,前往西荒吊唁,总算也要……见小挚最后一面才好。”

说到这里,白芍又看了一眼姬宴雪,“只是……”

姬宴雪嘲讽一笑,道:“只是那屏障是凤凰神王所设,又曾被我亲手加固,佛陀全盛时期也绝打不开,更何况你。”

这确实是实话,白芍无法反驳。

倒是谢挚若有所悟:“我们穿过那屏障时发现它削弱了很多,这样说来,是因为你么?”

白芍苦涩一笑,道:“正是。”

“我苦破屏障仍然不开,干脆便住在了赤森林中,一面修行,一面尝试打破。”

“我在那里,救起了一头白虎,它旧伤未愈,又不熟悉地形,不慎落入水中,被我救起。”

她那时昏了头,心中存着一个幻想,盼望着谢挚哪天还能忽然出现在赤森林里——就像她们最初相遇那样。

故此,在她远远看见一道白影落入黑水之时,白芍想也没想地冲了过去。

谢挚一怔:“白虎……?”当年在红山书院里,她就有一位白虎师姐。

白芍点头:“是的,白虎。”

“她是从中州逃出来的。她说,她曾是红山书院的弟子,名叫秦无疾。”

“你说什么?”谢挚心神巨震——居然真的是白虎师姐!激动道:“秦师姐……是秦师姐……!她还活着……”话至最后,已然哽咽难言。

她当年初入红山书院时,夫子便是将她交给了柳真和秦无疾照顾,这位白虎师姐面冷心热,对她很是宠溺,谢挚曾经坐在她身上满书院地跑。

谢挚待在红山书院的时间并不算长,可对那里的感情很深,红山书院是一块安静祥和的求学地,她在红山书院认识了许多好朋友,还有关心她的师兄师姐,和蔼可亲又充满智慧的孟夫子……那些回忆至今仍然在谢挚的脑海熠熠生辉,时常温暖着她,

白芍早于秦无疾处得知她们认识,这些年来,秦无疾和她讲了很多谢挚当年在红山书院的趣事,什么写诗文奇差,去藏书阁夹带书籍,气得浣熊长老咬牙,活泼开朗能闹腾,还想骑着她玩,她被央求得没办法,只好勉强答应……

每次说到最后,秦无疾脸上总会露出混合着温柔怀念与痛恨阴郁的复杂神情,继而沉默不语。

她对红山书院的感情比谢挚更深许多,又曾亲眼见书院毁灭、师长同门牺牲,一生也难以走出。

“是的,她还活着,现在她是白落书院的护法长老了……”

白芍习惯性便想要为谢挚擦泪,神帝却很自然地替她做了想做的事,动作之间透露着一股旁人难以插足的亲密,那种亲密,只有经年累月的近距离相处才能培养出来。

抬起的手臂僵在半空中,白芍不知所措,只愣愣地叫了一声:“小挚……”

迟来的异样感与警惕心终于升起:好像不对劲……

神帝分明一路冷淡,但对着小挚却出乎意料地温柔,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谁也能看得出来;

而小挚对神帝也……很信赖,没有半点防备。

而她知道,小挚并不是会随便接受他人示好的人。

“怎么了?”姬宴雪回眸看她,满意地在白芍脸上看见黯然与失神。

“没什么……”

到此时白芍如何还能察觉不到神帝的敌意,她猜想神帝或许对小挚有意,五州一直都有流言,说摇光大帝风流不羁……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小挚竟然会不拒绝呢?难道说……

不,不会的……她相信小挚不会那样。

白芍忽而恐慌起来——若是小挚喜欢上姬宴雪,那她该怎么办?

她深知自己比不上姬宴雪,不论是容貌还是其他,这是显而易见之事。

论修为,论地位,她的确比之从前是大大长进了,可是无论如何,也还是比不过姬宴雪;就算是巅峰时的云宗主,恐怕也不能。

姬宴雪实在是太优越了,她什么都不说,光是站在那里,就有一种强烈的威压与存在感,无法叫人忽视,如今更是让白芍心中充满了危机感。

毫无疑问,这不仅是一个令人绝望的对手,更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情敌。

“秦师姐现在哪里?我能……见她一面么?”谢挚忐忑又期冀。

面对谢挚的时候,白芍却无法说出任何责怪之语,仍然温柔:“自然可以,秦师姐也很想你。只是她现下正在外游历,我已传音请她回来了。”

白芍定了定神,在心中劝慰自己:

小挚与她分开五百年之久,她又这样好,有人爱慕她,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神帝应该是还在追求她吧?那么她并不是毫无机会……

“秦师姐身上负有书匣,三百年前,我们合开了这座白落书院,书院的大部分藏书,都是秦师姐从红山书院带来的。”

“当初为书院起名时,我本想叫落虎书院——若不是她落入水中,便也不会有这个书院,但是她想了想,说不如改叫白落书院,这样既融入了我的姓氏,也正应了太一神的名字。听她说,红山书院的九轮圣人,对太一神是很尊崇的。”

“当年在佛陀秘境中,太一神还曾指点过我由一化万、再由万入一的道理,我也很感激她,于是就取了这个名字。你……你喜欢吗,小挚?”

谢挚道:“是很有意义……太一神对我来说,也是如母如师。”

“白龟老祖、段师父、鹈鹕师叔他们都还好么?还有双涟。”

谢挚还记得那个聪灵机敏的小姑娘,她临下寿山时,她还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地送了又送,要她一定要和大师姐早日回来。

现在,她回来了,可是也早已物是人非了。

“他们都很好,双涟也长大了,”谈起师妹,白芍眼中也满是感慨的柔色:“她现在在书院里做老师,脾气还是那样风风火火,又颇为严格,学生们都很怕上她的课。”

白芍的住所是一处白墙黑瓦的小院落,在一处假山之后,十分简朴清静,令谢挚想起多年以前白芍在寿山所住的石洞,里面只有一张竹床与一副桌椅,今日她已是书院之长,却仍然不减当年朴素。

白芍本身就是对外物很不在意的人,谢挚一直觉得,只要给她一片能遮雨的屋檐,她也能安之所素。

“寒舍简陋,还望陛下不要嫌弃。兰壁,去煮茶。”

姬宴雪唤住兰壁:“我也什么地方都能住,并非挑剔之人。”

“不过,茶就不必了,我不进去。”

姬宴雪根本不想跟白芍同屋而处,一路上她已经忍受得足够了。

白芍这个家伙分明已经察觉到不对了吧?为什么她还能对她这样客气?难不成她以为自己还有希望?

若是她,一定早就发作了。这人真是奇怪,姬宴雪感觉自己完全想不明白她。

“让兰壁也出去玩吧。白芍,我有话和你说。”

谢挚没有回头看,已经一人率先走了进去,白芍心有预感,踌躇一下,才惴惴不安地跟着进去。

——小挚要跟她讲什么?

终于能和小挚独处了,可是看样子,好像得到的,却并不是她所期望的。

门在白芍身后合上,她一进门便想道歉:“小挚,你还在生我的气么?对不起,我不该……”

谢挚豁然转过身来,盯着白芍的面庞,慢慢露出一点冷笑,她觉得这件事真是可笑而又讽刺。

现在对她说这些,白芍不觉得太迟了吗?

白芍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事到如今,她也看不懂了。

白芍为她气势所逼,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喃喃叫:“小挚……”

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小挚很陌生。

从前,小挚会用这种眼神看她吗?……她想不起来了。

原来她也会对自己无情又讥诮,言语如刀锋。

“白芍,你觉不觉得自己很奇怪?”

“——我们不是早就分开了么,我生不生气,跟你有什么关系?搞得我们好像还在一起似的。”

第380章 依仗

窗外朦胧的光斜射进来,打在她们二人中间,空气里仿佛有许多小虫般飞舞的尘埃。

白芍愕然道:“……我们什么时候分开了?”

到了这时候,白芍还在跟她装什么?谢挚愈恼,冷声道:“五百年前,我们离开真凰仙岛,海边的那个小镇子里,你说过的话,难道都忘了吗?”

白芍这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可是那并不是……并不是分开,”她惶然地解释:“我从来都没有想和你分开,小挚……我只是、只是想冷静一段时间,并不是真的……”

谢挚难以置信,细细去看白芍神情,知道这是实话——白芍从来不会说谎,对她更是如此。

她心下一片冰凉,愈发觉得荒诞。

……居然是这样吗?

如此说来,白芍从未动过想和她真正分开的念头,她却错将她的话当成了恩断义绝。

“小挚,我知道错了,怎样怪我都是理所应当,我——”

白芍还想再说,谢挚闭了闭眼,打断她道:“来不及了,白芍。”

“……什么?”

“我说,来不及了。”

她直视着她,字字清晰而平静:“我现在和姬宴雪在一起。”

“我们已经成婚了,在白象氏族,我的族人和昆仑神山都见证过的。”

白芍面色苍白,仿佛呼吸不过来,摇头道:“姬宴雪……?怎么会……”

“为什么不会?我又没有道侣,和谁在一起都有可能,也都理所应当。”

白芍垂下头,重重地喘了口气。

她茫然地消化着自己听到的一切,眼前一阵阵地回旋。

……小挚怎么会和姬宴雪在一起呢?怎么会?

在白芍心里,摇光大帝就像神坛上的人物,离她们很遥远,她已独身三千多年,跟她们完全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如果她是人族,应当是一支家族的老祖。

而小挚之前同她也不是没有谈起过摇光大帝,她那时的口吻……分明就是不喜欢的。难道她会喜欢上曾经厌恶的人吗?

小挚死而复生,本是极大的喜事,她本以为终于要苦尽甘来了,从今以后可以与她长长久久地相守相伴;

可是,小挚带给她的,却是这个消息。

白芍终于明白,为什么姬宴雪会陪谢挚前来*东夷,并说这是自己应做之事,姬宴雪对她的敌意也能解释了……

她绝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会与摇光大帝成为情敌。

白芍忽然抬起头来,抓住谢挚手臂:“小挚,你告诉我,是不是姬宴雪威逼胁迫于你,我知道她向来强势,一定是她逼你的,你实则并不愿意,对不对……?”

她肢体动作急切,但眼神却近乎祈求,万分渴盼听到谢挚肯定。

白芍的眼睛含泪的时候格外好看,像清透的琉璃,令谢挚短暂地分了一刻神。

……她分明是怨她的,看白芍这样狼狈乞求,她不是应该觉得快意吗?

但她竟并没有分毫畅快,只感到一种复杂的同情与悲哀。

到底是曾经全心全意喜欢过的人,看到白芍流泪,心竟也还会惯性地隐隐作痛。

她觉得她很可怜。

但话还是要说——即便那对白芍而言很残忍。

“她没有逼我,是我自己愿意的。”谢挚道。

白芍抓住谢挚的手臂垂落了下去。

她竭力想让自己冷静,或者让自己洒脱地笑一笑,以此表示自己的宽容大度或者不在意,可是眼睛愈涩,最终只能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难看表情。

她没法不难过。

小挚不会喜欢这样的她吧?尤其还有姬宴雪在旁对比。

就算是星辰,在姬宴雪面前,也会黯然失色的。

尽管知道希望渺茫,白芍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幻想,抛出了自己的问题:“所以你……现在是喜欢她,不喜欢我了吗?”

“我爱她。”谢挚答。

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也被打破,白芍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她说爱……

一个郑重的、严肃的、意义重大的字眼。

白芍恍惚而苦涩地想到,小挚从来没有对她说过爱,只是说喜欢她而已。

但是对姬宴雪,她就是爱了。

白芍擦掉眼泪,勉强冷静下来,她希望自己能稍微体面一点,保留最后的一点尊严。

虽然有可能……她在小挚面前早就没有尊严可言了。

“因为她修为比我高吗?”

谢挚没想到她会这么想,“……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从来不在意修为,白芍。”

白芍喃喃道:“你说你不在意修为,可是云清池与姬宴雪,却一个比修为更高……”

“小挚,再等我一段时间好么?我保证,我会好好修行,我会比姬宴雪更强,小挚……”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抱住谢挚,哽咽道:“再等等我,好不好?求你……”

谢挚一动不动地任由白芍抱着,眼眶慢慢也红了。她的呼吸也在颤抖。

泪眼相对,一双满是哀求,一双悲伤却又坚决。

“白芍,这话你若是在下寿山时同我说,不论刀山火海,我也跟你去;若是早五百年,我也一定许了你。但是现在,却是不能了。”

白芍含泪摇头,无声地叫了声:“不……”

谢挚将白芍的手缓缓掰开:“你明白么?太迟了。”

“我们的缘分,早在五百年前,就已经断绝了,你不要再喜欢我。”

稳了稳情绪,她将姬宴雪铸造的剑取出来,声音里带着隐约的怀念:“我曾对你说过,总有一天,要送你一把世上最好的剑。”

星焰静静地包裹着真龙的脊骨,点点辉光闪烁,花纹间铸造着神帝的巧思与心血,华美而又蕴藏暴虐的力量。

倘若挥动它,天穹也会被撕破,任何一个剑修看到这把剑,都会为之狂热。

“现在,我信守承诺,将这剑给你带来了,这也是我此行的目的所在。”

“这剑,乃是取了云清池的龙骨残剑作主体,以魔莲种子镇压外部的星火而成,寻常修士无法催动。不过我想,你可以收服它。”

谢挚将剑递给白芍:“它还没有名字,你便为它取名吧。”

她特意没有提及,这把剑是姬宴雪帮忙铸成,否则白芍绝不会收的。

白芍是剑修,自然也能一眼辨出这把剑的价值所在——甚至,或许强于摇光大帝那柄大名鼎鼎的破军剑。

但她却对那剑看也不看,仿佛它只是一块粗铁。

“我不想要剑,只想要你。”

白芍流着泪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人的心会改变呢?喜欢这种事,难道不是一喜欢,便永远都喜欢吗?……我喜欢你,就是这样,永远也不会变的。”

剑太简单,情太难。

她真的以为,她们可以长久相伴,只有死别,没有生离。

这世上有太多让她不明白的事了,而小挚,便是她遇到的……最让她费解的人。

她像一个惑人心魄的美丽的谜,身上笼着重重雾气,叫人猜不透,看不清,让她的心忽上忽下,忽愁忽喜,她从她身上头一次明白情爱,尝到甜蜜,也体会到铭心刻骨的痛楚,可她又无法不爱她。

即便她如此绝情地看着她,也还是如此。

“剑我带给你,便是你的了,任由你处置,不论你要不要,都可以。”她的承诺已经完成了。

谢挚捧住白芍的脸,轻轻为她擦掉泪水。

动作那样温柔,可是却与爱情毫无关系。

“白芍,你知道吗?你以后的路还很长,前途还很广,你会遇见很多人,这其中会有比我更好的姑娘……我身体受损严重,寿命也比普通仙王短暂很多,并活不长久,小世界还在不断开辟新的世界线,藉此消耗上涨的力量,可以说无时无刻都身在危险之中,或许日后有一天,我支撑不住,疯掉也有可能……”

“你不必再花无用的心思在我身上,好好维持白落书院即可。这座书院,它会为你、为东夷、为世间生灵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

教书育人,这也曾是谢挚向往的生活。

若是她现在还与白芍在一起,她们大概还会一同教导学生……

“白芍,别哭了……”

若是当年她知道,日后有一天,白芍会因为她而如此痛苦,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拉她共坠情海的……

她还记得,初见白芍之时,她心如水晶,白纸无瑕,单纯净透,对情爱一无所知,只是一个不作数的吻便以为是肌肤之亲,郑重其事地要与她成婚。

和眼前泪流满面的脆弱女人,仿佛是两个人。

谢挚强迫自己打开门,朝外快步走去,将寿山的过往都甩在身后。

“……我们,就这样吧。”

屋外亮光刺眼,恍如另外一个世界,谢挚的影子拖在地板上,很快便消失了。

白芍下意识抬手抓了一下那片阴影,没抓住,在原地怔了片刻才追出去:“……小挚,小挚!”

门外的兰壁惊愕地看着她:“师尊……”

白芍知道自己现在一定很狼狈,她脸上泪痕未干,神色恍惚,顾不上解释,匆匆问:“小挚呢?你见到她了吗?我是说,昆仑卿——”

“让小挚静静吧,她现在不会想见你。”

神帝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白芍这才发现,姬宴雪没有走,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院子里的布置,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还摇了摇头,显而易见地看不上。

白芍攥紧拳头,怒气与羞辱感陡然冲上了心。

——摇光大帝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来看她的笑话吗?还是表达她得胜的骄傲与嘲讽?

这样的人,到底能对小挚有几分真心?

姬宴雪走了过来,她眼里并没有白芍所猜测的冷嘲,反而神色很平淡。

——准确地来说,是没有什么情绪,如同没有看见她,或者漠然地看着一只可怜的雀鸟。

她根本不把白芍放在眼里。

“小挚之前与你交融过识海吧?”

早在五百年前,谢挚便单方面解除了与白芍相连的识海,但白芍却还一直保留着,因而她识海里还残留着不少谢挚的神识痕迹,如同拔出植物,根须还深埋在土地里。

神帝的语气不容置疑,像是命令:“留下的痕迹,你要抹掉。”

高高在上,盛气凌人。

白芍咬牙:“……若我不答应呢?”

姬宴雪扬了扬眉,仿佛诧异白芍竟敢违背自己的意志似的,冷冷地笑了。

“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这样说话,白芍?认清你的位置。”

“凭修为,凭学识,凭地位,还是凭你之前生生将小挚从你身边推开?”

“没有人会喜欢妻子跟别人不清不楚,何况你根本配不上小挚。告诉你,若不是来时小挚要我不要为难你,你早已被我揍得趴在地上了。”

“你和她缘分已尽,不要再多纠缠。”

“我和小挚怎样,是我们的事,跟你有何关系?”

“我们认识得比你早不知多少年,你只不过是趁人之危罢了——你敢说你和小挚在一起是因为真心,还是更多出于觊觎她的容貌?姬宴雪,你有没有要挟过小挚?你知不知道,自己大她多少岁?”

白芍不再称呼姬宴雪为“陛下”,言语之间头一次显露出锋芒。

她盯着她的眼睛:“神帝陛下,我承认你比我强,可我也没有弱到你能杀了我。别忘了,我也是仙王。”

姬宴雪冷笑:“哦?你怎么知道我不能?”

“陛下大可一试。”白芍低喝:“一气境!”

气机在她们二人中间豁然爆发,沉闷地嗡鸣,空气如暴雨中的海面一样剧颤不已,激荡开一圈圈波纹,白芍精准地控制着力量,大道图景只笼罩了她和姬宴雪,隔绝出了一个单独的空间。

符文耀眼,白芍挥出拳去,却被姬宴雪轻而易举地立掌挡住。

神帝腕间泛着星光,她有点惊讶,好整以暇地笑道:“哼……还算有点脾气,值得我稍微高看一眼,我还以为,你是个泥人呢。”

“我从来没有要挟过小挚,我也从不会以势逼人,小挚喜欢一个人的状态,你应该曾经也是见过的吧?你认不出来吗?不要再自欺欺人了,白芍。还是说继续幻想小挚是被迫委身于我,能给你带来一种可笑的安慰?那样的话,你还真是叫我看不起啊。”

姬宴雪打击敌人向来毫不手软,讲究一击毙命,对待情敌也是如此,这一路上,她已经忍耐得够多了。

“至于年龄,我承认我比小挚大很多,但是对神族来说,我还正值盛年。更何况,她宁可选三千岁的我,也不愿选五百岁的你,不是本身就说明我比你好很多吗?该难受的是你,不是我。”

“——对了,真要论早晚,我其实比你认识小挚更早。”

“她十六岁的时候我就见过她了,在昆仑山上。”

姬宴雪眼里带了些怀念的柔色:“她那时候还只是个小孩子,单纯又可爱……你一定没见过那样的她吧?”

她挑挑眉,十足的挑衅:“很可惜,你想见也见不到了。”

“你拿什么和我比,白芍?”

顷刻之间她们已交锋无数次,白芍已经动用了五成的力量,而姬宴雪依然轻松自若,没有丝毫吃力之色——她甚至还没有打开大道图景。

直到现在,白芍才彻底明白姬宴雪到底有强大,自己与她之间的差距又何其之深,五州守护神的名号,不是凭空而来。

她本以为,自己升至仙王境之后,至少也可以与姬宴雪过上几招,可是现在的她,竟仍然没有与她战斗的资格。

气血阵阵翻涌,白芍被姬宴雪的话刺得遍体发痛,险些呕出血来。

她眼睛酸涩,心知姬宴雪说的不假,可又绝不能在情敌面前流泪:“你……!”

这下,她连最后可以依仗的东西也没有了。

她连认识小挚的早晚,也比不过姬宴雪。她本以为,唯独这个,唯独这个,姬宴雪无论如何也敌不过她……

白芍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实,小挚就是……不喜欢她了。

谢挚等姬宴雪半天不来,折返回来,看到的便是她们二人在院间斗法,惊道:“你们俩在做什么?快停下!阿宴,你答应过我的……”

姬宴雪应声而止,摊手无辜道:“我可没有打她,是她先动手的。”这下小挚也怪不了她了。

重压陡然卸下,白芍气结于心,方才强压在喉间的血终于吐了出来。

“师尊!”兰壁惊叫,赶忙上前搀扶。

白芍捂住胸口,摆了摆手,让徒儿不要担心。

她苦笑着点头:“……的确是我先动手的。”

“对不起,小挚,我不该……不该向你的妻子动手。是我……一时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