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蝴蝶不好,害死人,害死人。
说来也巧,这两位还住在广寒宫的庶人,都姓王。
姜云冉之前就知晓王庶人相当聪慧,愚笨的人大抵也无法行医,倒也并不意外。
“栩诺,既然你知晓,便直接说吧。”
王栩诺垂下眼眸,她看着自己已经有些粗糙的手指,轻轻笑了一声。
“昭仪娘娘,我很感谢你。”
广寒宫的日子,就是从去岁冬至后好转的。
在那之前,王栩诺虽不说忍饥挨饿,所有事都得靠自己。
冬至之后,不仅饭食比以前要精细,宫人们也更用心。
过来给她膳食的小宫女会简单帮她打扫寝殿,甚至送来了新的冬衣,她想要的东西,小宫女也能寻了姑姑要来给她。
一来二去,王栩诺就知晓是如今宫里是姜昭仪娘娘打理六宫事。
小宫女说,昭仪娘娘特别叮嘱过尚宫局,不叫为难广寒宫的两位庶人,娘娘身边的青黛姑姑多有关心,他们自然也不敢阳奉阴违。
一晃神,两月过去,让王栩诺在广寒宫中,竟然生出些许生机和斗志来。
这几日,她甚至已经开始收拾院子里的花草了。
她发现这院中也有部分草药,若是晒干了,可给那宫女,让她拿去换些银钱。
虽有上峰叮嘱,但那小宫女确实用心,王栩诺身无长物,只能这样感谢她的努力。
她的感谢不似作伪,姜云冉浅浅笑了一下,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值当你感谢。”
王庶人摇了摇头。
“对于我来说,你的举手之劳,却给了我新生。”
她的声音很轻,与窗外簌簌作响交汇在一起,让人的心也跟着安宁下来。
“我会进广寒宫,想必娘娘已经猜到。”
姜云冉与她对望。
王庶人眼中无波无澜,平静宜然,没有怨恨,亦没有委屈。
她所说的事情,仿佛与自己无关紧要。
姜云冉叹了口气:“毒害徐德妃之事,根本不是你所为,对吗?”
王庶人抿了抿嘴唇,并未给出回答,她说:“广寒宫里很安静,前殿只有我一个人,到了夜里的时候,外面一有动静我就要吓醒。”
“后来天长日久,我习惯了那些声音,也能安眠到清晨。”
“但是习惯了声音之后,我又觉得有些孤独,”王庶人说,“昭仪娘娘,我那时候总觉得委屈。”
她没有犯任何错误,只是个牺牲品而已,就这样被送入广寒宫,未来都要在这苦海里挣扎。
广寒宫清冷残破,看不到任何未来。
“也正是那时,陛下亲自来了一趟广寒宫。”
听到这里,姜云冉慢慢松了口气。
上次姜云冉来看望她,王栩诺对此只字不提,现在却愿意把这个秘密告诉姜云冉。
因为她发现姜云冉已经是宫中独一无二的盛宠,而这几月姜云冉的关照,也被她看在眼中。
送饭的小宫女日日都要夸一句姜昭仪,说她仁慈大度,说她聪明果决,天底下所有夸人的词,都被小宫女说了个遍。
不过短短两月,姜云冉不过随手为之,就让这些宫人们死心塌地。
多厉害的手段?
王栩诺想要日子过得好一点,就没必要对姜云冉隐瞒。
只看姜云冉的眼神,她就知晓她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过剩下细枝末节,她还是主动告知为好。
姜云冉并不意外,她道:“我猜测,陛下让你盯着后面的那位王庶人,看她是否真的已经疯癫,若她疯癫,你就尽力医治?”
王栩诺笑了一下:“难怪娘娘能一步步走到今日,这般机敏,当真让人佩服。”
“陛下说事发时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人证物证俱在,我其实是没有办法翻供的,他可以开恩,免我一死,但栽赃陷害我的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姜云冉颔首:“还不如将计就计,正巧你习医多年,或许可以医治王庶人。”
所以在审问当日,景华琰那样干脆利落下了旨意,没有因谋害徐德妃一事多加侦查询问。
后续,对这件事似乎也漫不经心。
事发突然,许多人遇到这种局面,肯定已经慌乱,但景华琰却在那样短的时间里,想出来这一套瞒天过海的计谋。
皇帝一锤定音,此事不牵连王家,王家本也不是官宦人家,远离玉京,而王栩诺已经定罪,贬入冷宫,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所以此事到此为止,无论是谁,都没有再继续追究。
不仅保住了王栩诺,也保住了王家,又可以医治王庶人,看看能否有新的线索。
景华琰反应之迅速,决定之果断,让姜云冉十分佩服。
而王栩诺被推出来,不过因为她懂医术。
那些人,包括吴岁晚自己,都担忧她看出自己这一胎怀相有异。
最终,这一身本领,让她陷入危难之中,也是这一身本领,让她置之死地而后生。
现在,她成为了庶人,不再是宫妃,反而可以成为医者,为皇帝效力。
只要她能完成皇帝的任务,早晚能从这广寒宫逃离出去。
到时候天高海阔,哪里不是新生?
“娘娘所言极是,”王栩诺说,“自从那之后,我重新有了盼头,开始慢慢接近后院的王庶人。”
“陛下并未告知我她的身份,但我看她的年龄,应该是先帝时的废妃,她今年已经四十有余,因为常年疯癫,身体十分虚弱,一日中大半时间都在昏睡。”
这样一名废妃,若是无人关心,早就已经化为尘土。
王庶人还活着,也就意味着有人在乎她。
“是陛下?”
王栩诺颔首,道:“陛下暗中让宫人给她送食喂药,她才活到了今日,只是疯病太过严重,太医们怕也无法医治。”
之前说起这名王庶人,景华琰只说不知其是否还活着,但广寒宫到底一切都是他暗中安排,他不可能不知晓她是否还安好。
不同她说出实情,想来不想让她卷入早年的这一场恩怨里。
王庶人疯癫十几年,从未有过清醒的日子,她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
与其期盼虚无缥缈的清醒和线索,不如顺着清晰的方向查询,否则只能不停失望。
王栩诺倒是个例外。
她学的都是偏门,说不定她能有办法让王庶人清醒过来。
把王栩诺放在广寒宫,不过只是试一试。
若是不成,也就算了。
姜云冉想明白这一切,便深吸口气,看向她:“你的医治可有效果?”
王栩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她顿了顿,道:“一会儿你可以跟我一起去看看她,这个时辰,她还在午歇,再过一刻就能醒了。”
“好,”姜云冉笑道,“既然还有一刻,咱们就说说闲话吧。”
“你可有什么短缺的东西,可以同我说,我让青黛送来。”
王栩诺摇了摇头:“无碍,那小宫女已经很周到。”
她顿了顿,才说:“若是可能,娘娘回头给那小宫女记上一功。”
王栩诺倒是好心。
就如同她真心对待吴岁晚一般,即便身在长信宫,也一直真诚待人。
想起吴岁晚,姜云冉有些欲言又止。
她怕此时说来,王栩诺会伤心。
王栩诺倒是看出姜云冉的犹豫,她叹了口气,垂下眼眸。
“我知道,岁晚已经薨逝了。”
姜云冉抬眸看向她。
王栩诺的表情并未有什么变化,还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但姜云冉可以清晰感受到她的悲伤。
吴端嫔的背叛,的确叫王栩诺怨恨,可时过境迁,现在斯人已逝,王栩诺知晓自己要往前看。
早晚有一日,她能清清白白走出长信宫,凭借自己的医术,或许也能成为名留青史的神医。
兜兜转转,她此生的落点,终还是年少时的夙愿。
所以,什么怨恨,什么遗憾,都被她慢慢遗忘,现在的她满心所想,就是钻研医术,医治好王庶人。
“岁晚故去的时候,我在床前,她托我同你道歉,说对不起你。”
王栩诺以为自己已经放下,可她勾唇浅笑的时候,却发现脸颊已经布满泪水。
眼底一片温热,曾经相互扶持的时光重新在脑中浮现,当年的两人鲜活灵动,还都是年轻模样。
“可惜了,我没法告诉她,我原谅她了。”
她的声音哽咽,眼泪扑簌而落,惹得姜云冉心中也有些怅然。
姜云冉叹了口气。
“她被人坑害,自己也十分后悔,你可知她因何有孕?”
此事,满宫上下知之甚少。
除了姜云冉,便是皇帝和仁慧太后,还有几位太医。
王栩诺自然不知。
她问:“岁晚不是自己有孕?”
姜云冉摇了摇头:“她是服用了得喜之后,才怀有的身孕,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活不了。”
王栩诺的表情慢慢凝重起来。
眼泪干涸在脸颊上,只留下斑驳的痕迹。
她顾不上脸颊的湿漉,仔细回忆得喜这种药物。
“这是一种禁药,前朝时已经绝迹。”
她果然涉猎甚广,与孙医正所言相差无几。
姜云冉颔首,道:“给她得喜的人,就是她身边的宫女柔羽,后来又有人下药,导致岁晚早产加难产,最终一尸两命。”
“柔羽自己也自缢身亡,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王栩诺的手慢慢攥起来。
手心的刺痛扯动手臂,连带的,她心口也犹如针扎,疼痛难忍。
“柔羽?”
王栩诺垂下眼眸,她似乎在回忆这个人的容貌。
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是一瞬,王栩诺慢慢开口:“曾经有一次,我见到柔羽在永福宫的后门,鬼鬼祟祟同一名宫女说话。”
姜云冉不由坐直身体,全神贯注。
王栩诺闭了闭眼睛,她道:“那宫女瞧着很面生,不过却有些圆润,面容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依旧沉静在回忆里。
“我记得,她腰间有一个锦鲤荷包,下面打的是长寿结。”
王栩诺的声音骤然紧绷。
“我想起来了。”
她倏然睁开眼睛:“那是梅贤妃身边的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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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起,梅贤妃在宫中逐渐成势。
因周宜妃要看顾大皇子,徐德妃一直重病缠身,宫中只姚贵妃支撑,的确力不从心。
自此往下的两位高位妃嫔,慕容昭仪根本不喜打理宫事,一派悠然自得,所以她即便升位也不可能处置六宫事。
唯一能堪大任的就是梅贤妃。
她不仅出身大族梅氏,还温婉良善,在宫中口碑极好。
做昭仪时就一直帮着姚贵妃处置后宫事,后来显见景华琰要抬举梅氏,便把她提拔上来。
成为贤妃之后,她也一直还是那副飘然若仙的模样,宽和待人,治下有方,可以说,她在宫中的口碑超然,同曾经的姚贵妃不相上下。
小宫女们提起她,也多是敬仰。
渐渐的,梅贤妃的声势越来越大,她也渐渐开始展露出原本的面貌。
尤其去岁宫宴她宣布有孕之后,声势更胜,加之吴岁晚难产牵连姚贵妃,让姚贵妃无法再处置宫事,她更是一手遮天,几乎已经隐约有执掌六宫事的苗头。
然而一切却忽然戛然而止。
姜云冉被景华琰一力提拔上来,仁慧太后也对她赞赏有加,梅贤妃被以“有孕养胎”为缘由,停了后宫诸事,如今宫中皆以姜云冉马首是瞻。
即便如此,梅贤妃的声势也一直没有下落。
她的大伯父梅有义刚入阁,梅氏在朝廷势起,怀有皇嗣的梅贤妃借家族声望,依旧同周宜妃和姜昭仪分庭抗礼。
现在,从王栩诺这里听到这个消息,姜云冉并不意外。
她甚至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虽然王栩诺只有这一条线索,并不知柔羽同那宫女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亦或者只是偶然,但冥冥之中,姜云冉却有种预感,得喜之事同梅贤妃脱不了干系。
从去岁至今,宫中的种种事情,虽然同梅贤妃似乎全无关联,但最后得利之人,总有她一份。
尤其之前阮含珍忽然“检举”姜云冉,里外都有梅贤妃的影子,而她也终于不愿再躲藏在幕后,逐渐露出自己的锋芒。
姜云冉几乎可以肯定,无论是徐德妃中毒,还是吴岁晚难产薨逝,这里面肯定都有梅贤妃的手笔。
王栩诺见姜云冉陷入沉思之中,不由有些犹豫。
“昭仪娘娘,我说得可有不对,还是说此事与梅贤妃无关?”
姜云冉摇了摇头:“你这条线索很重要,多谢你告知我。”
王栩诺叹了口气。
她的目光悠长,落在指尖的薄茧上,她说:“也是娘娘告知我实情,我才能想到这点细枝末节来。”
两人安静了片刻,都没有开口。
门外风吹叶落,满园的荒草簌簌作响,竟有着这长信宫中,难得的缭乱风景。
破败,凌乱,却也生机勃勃。
无人打理,依旧茁壮生长。
姜云冉说:“若是好好打理,这里未尝不能成为花园。”
王栩诺慢慢平复下情绪,她用帕子擦干净脸上的泪痕,道:“是啊。”
“栩诺,”姜云冉说,“待一切尘埃落定,你还有更广阔的未来,你亦可以完成儿时的梦想。”
“你要告诉自己,可以坚持到那个时候。”
王栩诺浅浅笑了起来。
她说:“好。”
后院比前院破败许多。
可能为了掩人耳目,后院的荒草几乎要遮天蔽日,挡住破败的宫殿。
即便有王栩诺和小宫女照料,后殿也凌乱不堪,桌椅东倒西歪,完全不像是有人居住。
王栩诺领着姜云冉踏入寝殿,姜云冉就嗅到一股沉闷的药味。
那是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挥之不去的苦涩。
青黛上前两步,忙用火折子点亮蜡烛,昏黄的灯光亮起,只能朦胧照出明间大概轮廓。
寝殿一侧挂着厚重的门帘,挡住了所有光影。
王栩诺低声道:“王庶人有些怕黑,若太过明亮,她会害怕惊惧。”
寝殿中依旧昏暗,姜云冉知晓王栩诺看不清,便也低声道:“知晓了。”
王栩诺安静听了一下殿中的声音,对姜云冉说:“娘娘略等我一下,我想同她说两句话,省得她害怕。”
看来,王栩诺已经得到了王庶人的信任。
很快,寝殿中就传出声音。
“阿彩,阿彩,饿。”
王栩诺的声音很温柔:“娘娘,一会儿有其他娘娘来看望你。”
“嘿嘿,嘿嘿。”
回答王栩诺的,只有傻笑。
但王栩诺不厌其烦:“娘娘们都很关心你,你不要害怕,她们会陪你玩。”
她把这句话来来回回说了好多遍,王庶人似乎才明白她的意思。
“玩?”
王栩诺松了口气:“是的,一起玩。”
王庶人就又傻呵呵高兴起来:“好啊,玩。”
片刻后,王栩诺出来,她道:“王庶人就是这般模样,不仅疯癫,还如同孩子一般,万事不知。”
姜云冉道:“进去吧。”
等三人进了寝殿,王庶人显然对陌生人非常抵触。
她忽然缩到了床脚,把被子蒙在头顶,大喊大叫:“啊啊啊啊,杀,杀。”
姜云冉面色平静,她轻声细语:“我们是来陪你玩的,阿彩说过了呀。”
“啊啊,坏,坏。”
王庶人颠三倒四说着话,死活不肯出来。
倒是王栩诺很有安抚她的经*验,她上前环住棉被,轻轻在她后背安抚。
“没事了,没事了,娘娘,”王栩诺说,“娘娘你看,她们给你带了好吃的。”
吃这个字,王庶人似乎听懂了。
她从棉被底下悄悄探出头来,用那双迷蒙的双眼往外看。
青黛手里的点心匣子是给王栩诺带的,方才王栩诺叫她们拿上,想来只有食物才能让王庶人放下戒备。
青黛也很机灵,她把点心匣子放到桌上,打开拿出两碟烧肉酥,直接摆放到了王庶人能看到的位置。
烧饼特有的香气飘散出来,让人食指大动。
慢慢的,王庶人自己从棉被的包裹里挣脱出来。
王栩诺松了口气,她取了一块点心,掰成小块放在手心里,让王庶人拿着吃。
此刻姜云冉才隐约看清了王庶人的面容。
她头发花白,消瘦苍老。
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整个凸出来,上面布满血丝,显得尤为可怖。
姜云冉注意到,她脸颊上还有一道伤痕,应该是多年前用利器划伤,多年未曾除去。
姜云冉很有耐心,王栩诺亦然。
她不嫌弃王庶人,待她犹如幼童一般,在她狼吞虎咽的时候,还温柔喂她喝水。
她的动作仔细又耐心,姜云冉忽然意识到,她对待王庶人,就如同寻常大夫对待病人那般,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
若当年多坚持些许年月,她继续钻研医术,或许真的能在医药一道有光明未来。
趁着她吃点心,姜云冉一点点往前挪动。
终于,等两块烧肉酥吃完,姜云冉也坐在了床榻之前。
越是靠近,姜云冉越能感受到她的消瘦。
她整个人都瘦成了一把骨头,脸颊凹陷,能清晰看到身上的骨骼轮廓。
姜云冉无法想象,她如何在疯癫之下,还熬了这么多年的。
王栩诺等她吃完了,才柔声说:“不能多吃了,剩下的晚上再吃。”
王庶人想要争辩,但她说话颠三倒四,自己都说不明白,最后只能撒气地背过身去,自己扣着手上的皮肉。
一下,一下,手指头都发红了,也不肯停下。
姜云冉和王栩诺都没有立即开口,果然,过了些许片刻,王庶人自己又傻兮兮高兴起来。
她开始哼起歌来。
曲调怪异,听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歌。
姜云冉没有询问关于恭肃皇后、皇贵太妃等任何事情,她轻轻开口:“娘娘,您喜欢蝴蝶吗?”
歌声依旧响着,王庶人似乎没有听懂。
王栩诺不知姜云冉因何这样问,却跟着说:“我们去抓蝴蝶好不好?”
如此重复了三四次,王庶人才慢慢抬起头。
“蝴蝶?”
她那双凸出的眼睛瞪着,在幽暗的寝殿中格外惊悚。
“蝴蝶……”
王庶人自己又忽然唱起歌来:“蝴蝶飞,蝴蝶飞……”
姜云冉心中一动,也跟着唱:“蝴蝶飞,飞入梦乡。”
这是一首玉京和京郊口口传唱的儿歌,一般是父母用来哄睡孩子的。
歌声轻灵,动听婉转。
王庶人哼唱着,神情逐渐放松下来。
“阿容,喜欢,蝴蝶,飞飞飞。”
她一边唱着,一边微笑,仿佛这动听的儿歌,把她带回了曾经幸福时光。
来之前,姜云冉查过王庶人的名字,她只是寻常宫女出身,名字也很简单。
她叫王曼娘。
这个阿容,肯定不是她。
姜云冉想了想,先用儿歌陪着她一起唱,才慢慢问:“找阿容,玩,玩。”
王曼娘脸上痴傻的笑容忽然僵住了。
她倏然扭过头来,那双大睁的眼睛死死盯着姜云冉。
“玩不了了。”
王曼娘的声音带着戾气。
“玩不了了。”
“阿容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她忽然开始哀嚎起来,不停重复死了两个字。
那声音凄厉,仿佛午夜嚎叫的恶鬼,让人心惊胆战。
王栩诺怕她爆起伤人,这就要上前安抚,但姜云冉却直勾勾盯着她,问:“阿容没有死。”
“她只是变成了蝴蝶,飞回天上去。”
王曼娘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再度看向姜云冉,目光直勾勾的,一瞬不瞬。
“变成,蝴蝶。”
“蝴蝶,蝴蝶……”
说着,王曼娘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蝴蝶不好,害死人,害死人。”
“阿容,别去,别去。”
之后,王曼娘颠三倒四,一直只说这几句话。
姜云冉怕她病情加重,便没有继续追问,她同王栩诺一起从寝殿出来,温暖的阳光洒了一身。
王栩诺只送她到垂花门,没有继续前行。
姜云冉回过头,只道:“栩诺,你已经是个合格的医者了,下次得空,我再来看你。”
说完,姜云冉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留王栩诺站在原地,呆愣了许久,才倏然笑了起来。
阳光依旧温暖,点亮了她苍白消瘦的面容。
“是吗?”
她无声询问。
“是的。”
她自己回答。
第132章 云冉,这满宫上下,没有人比你说话再管用的了。
虽然王曼娘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但姜云冉却隐约有了答案。
回到听雪宫,她便让宫人去请赵庭芳。
等待赵庭芳的一时片刻中,她慢慢捋顺思绪。
姜云冉缓缓呼了口气,取了茉莉香片,开始煮茶。
咕嘟嘟的声音响起,赵庭芳也恰好踏入雅室。
一阵药香扑鼻而来,姜云冉抬起眼眸,看向赵庭芳浅浅一笑。
“你来了。”
赵庭芳也跟着笑。
“我来了。”
两人相对而坐,姜云冉倒好茉莉茶,说:“今日有了新的线索。”
她先把丹凤卫调查的线索简单说清,赵庭芳的表情越发明亮起来。
“对于我们来说,失踪是最好的结果。”
是的,只要有一线希望,就比彻底绝望要好得多。
说到这里,赵庭芳略一思索,道:“根据这些线索,我们可以确定,早在阮忠良五岁时,一切就已经开始布局。”
这一路都是赵庭芳陪着姜云冉走来,两人之间全无秘密。
就连姜家之事,姜云冉也和盘托出,没有一丝隐瞒。
所以,在得到线索之后,赵庭芳也迅速推断出了早年的情形。
姜云冉颔首,道:“阮忠良当年只有五岁,未来根本无从得知,幕后之人会帮助他,无非是提前布局。而阮忠良,也不过是他们畜养的狼狗之一,从五岁时就有把柄被捏在外人手中,此生都不能挣脱。”
“他们只能效忠,只能听命行事,只能成为那幕后之人手中的刀。”
“包括邓恩在内,这些人都逃离不开,”姜云冉说,“所以邓恩诈死失踪,就连官身都不要了,只求一线生机。”
赵庭芳点头,神情很严肃:“后来到了天启年间,先帝登基,事情又有了变化。”
她停顿片刻,喘息声清晰:“阿冉,我总觉得,天启年间的事情,同先帝分不开关系。”
的确如此。
姜云冉说:“无论是哪件事,最后得利者都是先帝,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登基为帝,种种事端,都没能颠覆他的帝位,却把桎梏一一拔除。
沈氏,姜氏,还有那时候的重臣们,几乎都被他换了个遍。
从此,再无人能左右朝政,左右他皇帝的权柄。
姜云冉叹了口气:“功高震主。”
这四个字,沈氏不会不懂。
奈何那时战事频繁,边关百姓民不聊生,为了保家卫国,为了百姓平安,沈氏并未放弃手中的权柄。
不是他们贪恋权势,是掌权者自私凉薄,翻脸无情。
姜云冉同景华琰谈论先帝时候不多,但无论哪一次,景华琰的情绪里,都没有仰慕和崇敬。
他每次都平平淡淡把父皇两个字说出口,那不过是两人最寻常的亲缘身份。
年少时,便是仁慧太后也曾关心过他,但先帝却全然没有。
他在乎的只有自己的权柄,只有作为储君的太子,而不是自己的儿子,景华琰这个人。
景华琰这样敏锐的人,一旦懂事,他立即就能看透先帝的虚伪无情。
姜云冉深知,作为皇帝,景华琰要时刻表现出忠孝仁义,他不能狂妄悖逆,不能目无尊上。
表面上说得感人肺腑,私底下却只冷冰冰说一声“父皇”。
足矣证明,景华琰并不喜欢先帝这个人。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道:“沈氏被立为皇后之后,明面上,陛下爱重有加,实际上后宫佳丽三千,就连皇后身边的宫女都被看中,选为嫔妃。”
赵庭芳说:“当年沈氏势大,后宫之中不光有皇后,还有沈贤妃,即便后宫妃嫔众多,但姐妹齐心,也不会有人能越过她们。”
的确如此。
“所以先帝无法忍耐,最终对沈氏开刀。”
若当年真是姜氏和沈程通敌叛国,母亲不会那样笃定姜氏是被人栽赃陷害,景华琰也不会一力追查当年旧事。
这一切,虽然都有先皇手笔,但却还有一道身影,始终挥之不去。
是谁呢?
是姚氏、徐氏还是梅氏?
亦或者,还有什么人一直隐藏幕后,浮出水面。
两人思绪万千,相顾无言,过了许久,赵庭芳才道:“你的祖父,一定是敏锐果敢的长者,先帝登基之初,他就看透了皇帝本性,立即把宁姨送回了溧阳,隐姓埋名,与姜氏断了关系。”
否则,姜氏覆灭,满门抄斩,因何只有宣若宁活了下来?定是姜云冉的祖父费尽心思,才保住了女儿一条命。
奈何当年因缘际会,最终宣若宁还是盛年早亡。
姜云冉颔首,最终长叹一声。
再聪明又如何,还是抵不过帝王心术。
两人说了许久旧事,说到最后,对于当年事都有了清晰的思路。
天色将暗,晚霞初升。
姜云冉算着时辰,景华琰大抵就要回来。
她同赵庭芳说了几句王曼娘的病症,赵庭芳道自己会留意,便离开了。
等她走了,姜云冉才扶着青黛的手,站在院子里赏景。
忙碌了一日,姜云冉并不觉得疲累。
反而因为真相陆续浮出水面,而兴奋异常。
她感觉到自己满心都是期盼,期盼最终水落石出,沉冤得雪的那一日。
景华琰踏入听雪宫时,就看到她满面含笑的侧颜。
这几个月来,姜云冉因调养身体,比刚入宫时的细瘦要丰腴许多。
她的身形依旧窈窕娉婷,却多了几分朝气,也多了几分明媚。
犹如初升朝阳一般,朝气蓬勃,健康明丽。
景华琰最喜欢看她这副面容,仿佛任何事情都难不倒她,前方只有一路坦途。
她没听到脚步声,此刻正仰着头,沐浴今日最后的一丝暖阳。
一双大手慢慢揽住她的腰身,把她整个人纳入怀中。
“很高兴?”
不用说话,只看一面,景华琰就能准确知晓她的情绪。
姜云冉唇角上扬,她往后一靠,舒舒服服窝在景华琰怀中。
男人胸膛宽阔,身姿挺拔,从来都坚定在原地,不会躲闪。
“高兴。”
姜云冉说着,在他怀里转了个圈,伸手环住了他劲瘦的腰。
景华琰愣了一下,随即也收回手,把她搂在怀中。
“什么事?”
姜云冉闭着眼睛,侧脸靠着他的胸膛,姿态很是依赖。
“陛下不知?”
景华琰低低笑了一声:“不知。”
姜云冉也跟着笑了。
丹凤卫给了她,那就是她的,景华琰从此没有过问一句。
所以,这些事景华琰自然一概不知。
但今日姜云冉去过广寒宫,景华琰肯定知晓。
她踮起脚尖,在景华琰耳边说:“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需要陛下给我肯定答案。”
景华琰又笑了一下。
他垂下眼眸,看向她那双灵动的凤眸,挑了一下眉:“爱妃知晓的。”
“朕的付出需要报酬。”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
她轻轻攥了一下景华琰腰侧的衣衫,微微踮起脚尖。
晚风温柔,动人心弦。
片刻后,姜云冉的嗓音慵懒响起:“如何?”
景华琰的笑声低沉,他低下头,碰了碰姜云冉的额头。
“爱妃总是这一套,没有什么新花样了。”
他带着她转了一圈,重新牵起她的手,一起回到寝殿。
晚膳已经摆好,琳琅满目一桌,惹人食指大动。
姜云冉哼了一声,与他在桌边落座,睨了他一眼。
“陛下想要什么花样?”
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景华琰面不改色:“若是爱妃得空,还请给朕再做一个荷包,什么花样都可。”
桌下,景华琰捏了一下姜云冉的手,惹得姜云冉不由轻笑出声。
“好。”
她很给面子:“陛下喜欢的,臣妾都能做。”
待开始用晚膳,景华琰才道:“今日赵医正又来听雪宫,你可觉得不适?”
姜云冉每日都做什么,景华琰从不干涉,唯独听雪宫宣召太医,梁三泰可不敢含糊。
一般都会禀报景华琰。
若无大事,景华琰晚膳时才会过问。
姜云冉看了一眼满宫宫人,笑着说:“不是什么大事,之前钱院使和赵医正不是诊断我月事不协,如今调养了一冬,已经有所好转。”
“赵医正今日过来,是看看是否要调药,若是已经大好便可以停药了。”
景华琰呼了口气,神情明显放松下来。
“知道了。”
两个人安静用膳,姜云冉又说:“三月末就是陛下的万寿节,按照太后娘娘的意思,今年想要大办一场。”
去岁发生了太多事,整个长信宫的气氛都有些沉闷,前朝朝臣们也都是议论纷纷。
一整年光景里没了三位宫妃一名皇嗣,若皇帝年迈,承平日久也就罢了。
奈何皇帝刚登基不过五载,宫中妃嫔都还青春年少,一场场的事端闹下来,到底惹人疑虑。
此事太后和景华琰都未明说,但姜云冉也有所耳闻。
有几名辈分高的老宗室,都敢说后宫不协,祸端将生这种话,惹得太后十分不悦。
她想要大办景华琰的万寿节,大抵也是想压一压那些人的口舌。
不过景华琰不喜铺张,也懒得同朝臣们虚与委蛇,寻常的节庆也就罢了,他自己的万寿节一贯简单。
还不如跟姜云冉外出游玩,总好过听那些没有鸟用的吉祥话。
太后就是已知晓这一点,才把差事安排给了姜云冉。
果然,姜云冉这般一说,景华琰就嗤笑一声。
“太后娘娘倒是厉害,知道你说话管用。”
姜云冉勾了勾唇角,她手腕一转,给景华琰夹了一筷子竹笋小炒肉,说:“臣妾说话当真管用?”
宫灯照耀下的美人面若芙蓉,眼波流转之间,尽是熟悉的戏谑。
明艳,美丽,风情万种。
景华琰大笑一声,也礼尚往来,给她盛了一碗热汤。
“管用。”
“云冉,这满宫上下,没有人比你说话再管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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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完了晚膳,两人在院子里散步。
整个听雪宫都被尚宫局仔细打扫,就连后院都重新种植了花木。
春日时节,月季,海棠和牡丹竞相绽放,在听雪宫这一方小天地里,竟也有这样的花海景致。
不需要踏出宫门一步,听雪宫自己便是风景。
精巧的葫芦宫灯挂在游廊之下,在春风中怡然自得,流苏在风中飘荡,点亮了满园芬芳。
两人漫步在回廊中,宫人都远远留在前殿,无一人跟来。
景华琰弯了弯手臂,示意姜云冉跟上。
姜云冉轻笑一声,上前挽住他的胳膊,两个人在春风中漫步。
“你是想问王曼娘?”
景华琰准确说了王庶人的名讳。
姜云冉的手心贴在景华琰的小臂上,柔软又温热。
“陛下英明神武,”姜云冉语气夸张,“臣妾真是万分佩服。”
景华琰:“……”
这点事都要英明神武,那大楚可算是完了。
他点了一下她的手背,才道:“你今日去看她,可有好转?”
姜云冉摇了摇头,她叹了口气:“疯了太多年,眼看是无法好转了,而且她身体亏空太厉害,大抵坚持不了太长年月。”
王曼娘能撑到今日,大抵只凭着一口气。
至于那口气是什么,姜云冉不知,她隐约猜想,要么是恨,要么是怨。
不可能再有其他。
单薄的感情,不足以支撑多年苟活。
景华琰问她:“你猜到了什么?”
从一个疯子口中,又能摸清什么线索呢?
姜云冉却说:“我猜测,曾经也有一名宫女,凭借蝴蝶纷飞而获得恩宠,对吗?”
当年恭肃皇后身边那名姓薛的宫女,究竟为何获得恩宠,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因为涉及恭肃皇后的崩逝,她当晚就被处死,无人给她辩解的机会。
二十载过去,更是无人关心。
王曼娘认识,又与当年事情有关让景华琰察觉,当年引得蝴蝶飞舞的人,大约就是这名薛采女了。
景华琰不意外她的聪慧,却有些意外她能把这些细枝末节的线索联系起来,凭借这些褪去岁月光华的碎片,找到了事情的真相。
他不知姜云冉已经知晓了那名薛采女的事情,倒是很认真讲解。
从他的口中,姜云冉又听到一段故事。
“我刚生那一年,父皇登基为帝,当即便立母后为皇后,统御六宫,母仪天下。”
因此,景华琰是当之无愧的嫡长子。
“曾经在毓庆宫时,父皇身边宫妃不多,除了太后,便就有几名侍妾。”
“天启元年,宫中选秀,当年入宫者多达二十人,这其中有如今的皇贵太妃、德太妃、淑太妃等。”
这几位娘娘入宫早,又几乎都孕育了皇嗣,因此等到先帝殡天时,人人都是高位妃嫔。
可皇觉寺和慈和宫中,还有那么多默默无闻的庶妃。
景华琰淡淡道:“当了皇帝,父皇显见繁忙,后宫新晋妃嫔众多,自然也不太记得母后和太后等曾经的妃嫔。”
对此,当年景华琰实在年少,不知道那时候母后是什么样的心情,但以己度人,想来不会心情愉悦。
“后来我三岁时,已经隐约记事了,宫里人人都说父皇爱重母后,可我却不觉得。作为孩子,最能看出父母感情是好是坏。”
景华琰声音悠长,一瞬便飘散在风中:“现在回忆起来,母后应该对父皇很失望,先帝……”
说到这里,年轻的皇帝脚步微顿,他垂眸看向姜云冉,眸子里只有冷淡,没有任何追忆。
“先帝是个很喜欢给人承诺的人,但他的承诺一文不值,从来不会兑现。”
后院只有两人,在姜云冉面前,景华琰从不掩藏自己的真实情绪。
此时此刻,他声音淡漠,语带嘲讽,那双深邃的星眸中,也只有嫌恶。
对于自己的父亲,对于先帝,他从未有过半分孺慕。
或许年少时的生离死别太过惨痛,或许成长中的冷漠疏离太过心寒,总归,即便先帝已经入土为安,景华琰旧事重提,还是忍不住把他的名声从金丝楠木棺椁中挖出来,放在脚下狠狠踩一脚。
这也是景华琰第一次表现出,对先帝明显的嫌恶。
姜云冉终于能明白,为何景华琰表面朗月清风,芝兰玉树,却总是有一种戾气和尖锐。
对于先帝,他始终怨恨,即便人已经故去多年,他也不肯罢休。
她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手臂,声音如春风般温暖。
“阿琰,都过去了。”
阿琰这两个字,唤起了景华琰记忆深处的温暖。
曾经,母亲也这样唤过他。
他长舒口气,慢慢恢复了冷静。
“我无事。”
他拍了拍姜云冉的手,感谢她的安慰。
“当年我年幼,旁人总以为我什么都不记得,可心疼和难过是做不得假的,母亲的眼泪,也总让我忘不掉那些年的过往。”
“父皇刚登基时,我还是襁褓稚童,万事不懂,后来渐渐长大,我明白母后曾经也是痛彻心扉的,但她是个坚强的人,很知道自己应该要做什么,应该要更爱护谁,因此她对于父皇沉迷美色的行径一概没有言语,从不过问这些琐事,甚至对那些没有名分的低位家人子非常照顾,不许宫人们随意欺凌。”
“这维持了表面和睦,维持了帝后琴瑟和鸣的假象。”
姜云冉叹了口气。
景华琰听到这一声叹气,却跟着笑了一下。
“当时我虽然年少,却隐约懂得,这世间的种种和谐,不过是一半人的妥协。”
“母后当年便妥协了。”
说到这里,当年的事情姜云冉已经有了大概了悟。
景华琰不再没完没了鞭挞先帝,他直接道:“所以当身边的宫女以一曲蝴蝶舞成功上位,博得恩宠的时候,母后甚至连生气的情绪都没有。”
“她只是很惋惜。”
景华琰说:“当时我只有三岁,或许那些人以为我根本不记事,但我却清晰记得母后的话。”
他挺住脚步,再度看向姜云冉,目光平静。
“当时母后抱着我感叹,她说阿容本来应该出宫的,她自己织绣手艺出色,又是皇后身边的司职宫女,以后出宫,日子不会难过。”
“可惜了,因为一曲被人故意安排的蝴蝶舞,她不得已只能留在后宫之中,成了默默无闻的薛采女。”
听到这里,事情几乎已经真相大白。
这一切的诡异之处,景华琰之前的反常行为,韩才人的表里不一,都有了答案。
薛采女闺名阿容,她是后宫中平平无奇的一名宫女,因为引动蝴蝶围绕跳舞,她成为了宫妃。
得宠两个月,就被皇帝抛之脑后,是她曾经的旧主可怜她,让她留在了坤和宫,帮着她一起处理宫事。
且不提后来发生的事情,只蝴蝶飞舞这件事,就足够让景华琰警醒。
“所以当陛下看到韩才人引蝴蝶飞舞时,立即就想到了薛容?”
景华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甚至有一丝隐忍不发的乖戾。
“是啊。”
“等了这么多年,幕后之人依旧死性不改,同样的手段一用再用,可不是自投罗网?你说,朕是不是应该高兴?”
的确,这招式实在太过雷同,若宫中还有人记得早年事,肯定能有所联想。
可惜,当年薛容昙花一现,不过耀眼了几日就再无声息,宫中甚至不记得她这个人。
年长的宫人们许多都已经出宫,还留在宫中也被景华琰清洗过一次,少许还经历过早年事情的,都是各位太妃娘娘身边伺候的姑姑们。
默默无闻的薛容,大抵也无法引得她们时隔二十载还记忆犹新。
幕后之人自以为手段超然,天衣无缝,却唯独漏了当年三岁的孩童。
或许,三岁时的事情景华琰大多都不记得,但母后的话,在她崩逝后景华琰反复回忆,拼命不遗忘。
所以,唯一应该被蒙蔽的人,却恰恰记得事情始末。
有时候,天道真是无常。
听到这里,姜云冉都不由感叹:“时也命也,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因为韩才人的出现,陛下知晓幕后之人还没有放弃,二十年前的惨案和二十年后的事端,或许皆有同一人或同一伙人背后出力。”
景华琰浅浅笑了一声。
他回过头来,英俊的容颜在宫灯的照耀下光芒璀璨,他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戾气,只剩下笃定。
“是的,”他动了一下臂弯,大手下滑,握住了她柔软的手,“我当时竟然还挺高兴的。”
若敌人偃旗息鼓,再不动作,那或许才是真的可怕。
姜云冉知晓景华琰对于恭肃皇后的死耿耿于怀,他不可能放弃真相。
“那之后,陛下可查过韩才人这个人?”
景华琰颔首道:“自然是查过的。”
“她以前是徐德妃身边的宫女,因为徐氏之事,朕便封她为选侍,并不理会,算是给徐德妃脸面,”景华琰道,“后徐德妃把她赶出灵心宫,朕又安排她去锦绣宫。”
“她是寻常宫女出身,又因为牵扯徐德妃和周宜妃,所以一直安分守己,”景华琰说,“去岁十一月她忽然出现,朕便知晓有人在暗中教导她。”
以韩才人的眼界和头脑,她是不可能那么周密的。
“所以陛下升其为才人,后又不予理会,就是想看他们还要作什么?”
景华琰笑了一下,没有夸奖,但意思却很清晰:“正是,不过可能看她的确不堪大用,后续无人再联系她,她同各宫都是寻常往来,没有任何异常。”
姜云冉说:“不急,等就是了。”
景华琰也道:“是啊。”
他牵着她的手,继续前行。
前方宫灯明亮,一片坦途。
这么多年都等了,不差这一时片刻。
真相总有大白的那一日。
此刻的锦绣宫,气氛却很低迷。
宫人们战战兢兢,就连大气都不敢喘,微风吹入庭院中,没有留下任何声息,便消失无痕。
一道素青色的身影来到正殿寝宫之前,声音温柔:“宜妃娘娘,妾来给您请安了。”
第133章 【一+二更】韩才人究竟做了什么?
之后两日,宫中一片安然。
因四月二十六是景华琰的万寿节,因此从确定了万寿节的仪程之后,姜云冉就忙碌起来。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跟以往一样,一到了春日,姜云冉就有些嗜睡。
这一日下午刚睡醒,姜云冉撑着床榻坐起身来,还靠在床头发了会儿愣。
青黛端着热茶进来,笑道:“娘娘醒了?”
姜云冉接过热茶品了一口,幽静的茶香平复了她的情绪,她眨了一下眼睛,这才有些醒过神来。
“醒了。”
“都忙什么去了?”
青黛就说:“小多去了御膳房,同御膳房的颜总管核对膳单去了。”
“紫叶去了织造局,说是今岁夏季的份例已经备好,需要仔细核查。”
“莺歌领着宫女们在库房清点,娘娘现在东西越来越多,库房放不下了,得重新收拾。”
说到这里,青黛笑了一声:“这满宫里,只有奴婢一个闲人,就巴巴来伺候娘娘了。”
姜云冉不由笑了起来。
“你可是最忙的了。”
她见青黛虽然眼神明亮,但到底比之前要消瘦些许,想了想,道:“宫里人手还是不足,你们都受累了。”
伺候她一个人简单,但要打理六宫事就难了。
姜云冉道:“一会儿让小宫人跑一趟,把尚宫局的穆尚宫请来,听雪宫得加人手。”
听到这里,青黛眼睛一亮。
见她满脸期待看着自己,姜云冉不由笑了一声,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你放心,肯定有你的红袖姐姐。”
青黛脸上一红,她看了一眼明亮的明间,见没有其他宫人在,这才低声道:“还是原来的人,真好。”
一个都没有少,大家都整整齐齐的,的确是大喜事。
姜云冉也觉得很好。
主仆两个高兴了一会儿,姜云冉就揉着眼睛起身了。
“娘娘最近春困得厉害,可要叫赵大人瞧瞧?”
姜云冉是最配合的病人,衣食住行都很上心,加上青黛和紫叶用心,到了元月时候,月事虚寒疼痛的毛病就已经大大减轻,几乎已经痊愈。
赵庭芳跟钱院使都来看过,商议过后,还是认为她已经好了将近九成,以后慢慢养变好,不用再服药。
这可把姜云冉高兴坏了。
天知道她多不爱吃药,可为了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她还是非常听话的。
现在终于康复,这几个月的坚持没有白费。
刚好了半个月,她可不想再叫太医。
姜云冉摇了摇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以往春日我都爱困,等到了夏日就好了。”
娘娘近来气色的确很好,眼神明亮,脸颊红晕,精神十足。思及此,青黛便放下心来,没有坚持。
等姜云冉梳妆打扮完,尚宫局的穆尚宫便匆匆赶到。
如今这长信宫里,听雪宫瞧着位置偏僻,却最是热闹,论说繁花似锦,没有任何宫殿能比得上。
即便是尚宫,也不敢怠慢姜昭仪,一听到宣召立即放下手中事,一刻都不敢多耽搁。
若是其他小宫女瞧见了,定会觉得稀奇,一贯严肃认真的穆尚宫,竟也有这般言笑晏晏的模样。
见到姜云冉,穆尚宫立即见礼:“昭仪娘娘,可有什么吩咐?”
姜云冉便笑道:“穆尚宫多礼了,赐座。”
待穆尚宫落座,姜云冉才道:“如今听雪宫差事繁忙,人手不足,还需另外调遣人手。”
听到是这点小事,穆尚宫心中一松,忙道:“之前梁大伴叮嘱过,道如今娘娘打理六宫事,责任重大,因此娘娘身边的宫人全凭娘娘遴选,另外职级上不做局限。”
一般高位妃嫔,身边可有承旨姑姑一名,上监一名,其余各职位若干,宫女总在十二人,黄门四人,这已经是极限了。
但梁三泰敢说不做局限,肯定是陛下的口谕,因此可以灵活处置。
姜云冉就知道景华琰大方。
她淡然一笑,并不显得特别动容,反而有一种游刃有余的笃定。
“既然如此,那本宫就直接点名了。”
她道:“之前本宫在织造局当差,同甄姑姑和红袖都很熟悉,两人都是宫中的老人,稳重老练,便一起转入听雪宫。”
甄姑姑其实同姜云冉并不算熟悉,但她能这样关照红袖,可见是个心正的人,听雪宫别的不缺,所需宫人必须要忠心不二,不能为外人所用。
听到这两人的名字,穆尚宫更是彻底放下心来,她道:“自全凭娘娘做主,职位上如何处置?”
姜云冉想了想,道:“甄姑姑是宫中的老人,既然来我宫中,自然要尊重,便封为正六品承旨姑姑,打理听雪宫内外诸事,红袖晋为管事姑姑,同青黛一起处置宫务,青黛负责尚宫局主事,红袖负责织造局主事,紫叶和钱小多负责御膳房主事。”
听雪宫众人都很年轻,最年长的钱小多也才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出去行走,并不太能服众。
宫中还是需要有年长的姑姑坐镇,方能内外统御。
姜云冉看过尚宫局几位姑姑,最后还是决定用甄姑姑。
甄姑姑已经成婚,不过早年丈夫去世,她又很得穆尚宫赏识,便还回宫中侍奉。
她是个温婉慈和的妇人,面容清秀,从容淡定,按理说不太能当一宫主事。
但之前在织造局时,姜云冉观察发现她是个非常坚定*聪慧的人,做事非常有条理,从不会意气用事,织造局的小宫女们也都很喜欢她,很听她话,便知道她御下有方。
青黛红袖等自然不用她紧盯,但那些年轻的小宫女们,还是需要有人教导的。
她要来甄姑姑,就是为了教导听雪宫中年轻的小宫女们。
穆尚宫先答应下来,道:“全凭娘娘做主。”
然后又问:“可再要几名小宫女?娘娘身边总要有人贴身侍奉。”
“不用,”姜云冉笑道,“青黛她们轮流侍奉我便是了,听雪宫这些琐事倒是不忙。”
能进听雪宫的人,不光姜云冉,就连景华琰都很慎重。
穆尚宫是得了口谕的,心里很有数,她道:“是,下臣明白了,娘娘放心,若尚宫局有得用人,下臣会尽心的。”
她很省事。
这两月相处下来,姜云冉对她的办事能力非常满意。
给了赏赐之后,穆尚宫就利落退下。
过了不过小半个时辰,甄姑姑和红袖就到了听雪宫。
一看到姜云冉,一向沉稳的红袖却倏然落了泪。
姜云冉还没来得及阻拦,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几乎泣不成声。
“娘娘,红袖来了。”
从去岁分别,至今已有十个月。
红袖自己都没想过,她们几人还能再团聚。
这种圆满,在长信宫中尤其难得,难得的仿佛做梦一般,一切都那么梦幻。
姜云冉本来不想哭的,可她这一掉眼泪,姜云冉眼底都有些红了。
“快起来。”
她亲自扶着红袖起身,一把把她抱在怀中。
“回来就好。”
青黛站在一边,也跟着掉眼泪。
一时间,气氛竟有些伤感。
红袖又哭又笑,哽咽地道:“多谢娘娘,提拔奴婢。”
去年被贬斥离开听雪宫的时候,她只是个三等宫女,要不是有甄姑姑照料,几乎前途无望。
不过十个月,一切都柳暗花明。
姜云冉呼了口气,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青黛抹了一把脸,上前劝说:“姐姐莫要哭了。”
就连同红袖并不熟悉的紫叶都红了眼眶,站在一边要落泪。
紫叶虽然是司职宫女,只是因姜云冉身边的职位已经超额,她日常的俸禄同青黛一般,尊重一点不少,在听雪宫中,人人都要喊她一声姐姐。
姜云冉不用多言,她也知晓以后自己也有一席之地,因此形色如常,并不为此多有怨言。
倒是安静站在一边的甄承旨看了紫叶一眼,笑着上前同姜云冉见礼。
“见过娘娘,娘娘能信任奴婢,是奴婢的福气,奴婢以后一定尽心尽力,不让娘娘操心。”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巧拍了一下红袖的后背,把她同姜云冉分开。
这一打岔,伤感的情绪就慢慢散去,喜悦浮现心头。
包括钱小多、莺歌和蓝韵一起,众人一起侍奉在姜云冉身边,听她安排差事。
等姜云冉安排完,又认真同甄承旨道:“姑姑,听雪宫的宫人们,除了莺歌和蓝韵是老人,剩下都是新来的,之前青黛和紫叶差事太过繁忙,无暇教导,如今有了姑姑在,还要好好教导他们一番,好早日得用。”
甄承旨福了福,道:“娘娘放心,奴婢心里有数。”
她顿了顿,道:“青黛、红袖和紫叶不仅有差事,还要侍奉娘娘,差事很是辛苦,以后听雪宫的库房,奴婢会领着莺歌和蓝韵打理,等蓝韵上手之后,就可以独当一面了。”
莺歌眨了眨眼睛,问:“承旨,那我呢!”
甄承旨自然知晓她很得姜昭仪看中,因此便笑着说:“你啊,就老老实实做你的小八哥,逗娘娘开心便好。”
一群人都笑了起来。
姜还是老的辣,甄承旨随便一看,就知道姜云冉身边四司职的位置都已经安排好了,别看莺歌才十四,年纪是不大,可她那机灵劲儿,许多二十几许的宫女都比不上。
既然以后有更重要的差事,那库房就交给条理清晰,记性好的蓝韵打理,再适合不过。
差事落定,人头凑齐,姜云冉心情极好,她大手一挥:“小多,一会儿去御膳房,晚上再叫一桌席面,听雪宫要庆祝一番。”
众人齐齐说好。
就在这时,守门的刘晓瑞快步绕过影壁,站在寝宫之外。
“娘娘,彭尚宫亲自前来,说太后娘娘有请。”
姜云冉慢慢站起身,甄承旨淡淡问:“什么事。”
刘晓瑞毫不迟疑:“彭尚宫说,宜妃娘娘去寿康宫闹了起来,要把韩才人和冯采女都赶出锦绣宫。”
————
周宜妃已经安分守己数月。
时间愈久,她以前飞扬跋扈的模样就逐渐消弭。
众人好像都已忘记,曾经她是多么凌厉的一个人物。
之前周家的事发对她打击很大,加之大皇子当时身体有恙,所以她努力收敛了脾气,不再惹是生非。
即便之前因为大皇子之事同旁人也生过龃龉,到底不再如之前那般嚣张跋扈,也能听得进旁人劝说。
今日这一次,倒是不知为何,竟然闹到了寿康宫去。
倒是依稀有了曾经宜妃娘娘的影子。
姜云冉坐上软轿,问彭尚宫:“还请了哪位娘娘?”
彭尚宫没有犹豫:“下臣先请的慕容昭仪。”
姜云冉便明白,道:“可有什么缘由?”
“不知,”彭尚宫叹了口气,“宜妃娘娘一到寿康宫就闹了起来,太后娘娘不知关节,这才让下臣把两位娘娘请去。”
姜云冉思忖片刻,对钱小多道:“你去一趟乾元宫,务必请陛下去一趟寿康宫。”
彭尚宫又犹豫起来。
“昭仪娘娘,这……”
姜云冉摆手,道:“锦绣宫中有大皇子,自然马虎不得。”
彭尚宫心中一紧,立即道:“是下臣考虑不周。”
姜云冉没有多言。
顺着宫巷,一行人很快就来到寿康宫。
慕容昭仪同姜云冉前后脚到的,她聪明,知晓姜云冉肯定会来,此刻正在宫门口等。
两人相见,不约而同颔首致意。
一路穿过桃红柳绿的花园,待进了寿康宫正殿,气氛一瞬便沉寂下来。
仁慧太后坐在主位上,正蹙着眉揉额角。
下手边,只有周宜妃端坐在椅子上,她面色严肃,薄唇紧抿,一看便知心情不佳。
堂下,韩才人和冯采女两人垂眸静立,不敢言语。
听到脚步声,仁慧太后没有抬头,只叹了口气道:“不用多礼,坐下说话吧。”
姜云冉同慕容昭仪便坐在了周宜妃对面。
慕容昭仪看了看几人神情,主动询问:“宜妃娘娘,今日所为何事?”
周宜妃睨了她一眼,最后目光却落在了姜云冉身上。
“我觉得宫中人太多了,很是厌烦,”周宜妃冷冰冰道,“便来求太后娘娘,把韩才人和冯采女分出去。”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不仅没有给出理由,甚至更让人疑惑。
看她的表情,显然同韩才人和冯采女有了嫌隙,这么多年都同住下去,此刻却是不能容忍了。
周宜妃直截了当:“姜昭仪,你意下如何?”
如今宫中处理六宫事的是姜云冉,她有权处置宫妃住处,不过今日周宜妃直接闹到仁慧太后跟前,又牵扯韩才人和冯采女,必然要让太后做主。
因此姜云冉便看向仁慧太后:“娘娘可有吩咐?”
其实宫中宫妃不多,比之先帝时少之又少,大多数宫殿都空置,安排两个小主再简单不过。
可今日这事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很让人在意,这也是仁慧太后会请姜云冉两人过来的因由。
事关宜妃和大皇子,仁慧太后也很谨慎,不会随意做主。
“宜妃,”仁慧太后揉了揉额角,“你们之前不很和睦?韩才人和冯采女帮了你许多,对明宣也是照顾有加,因何非要闹到这个地步?”
周宜妃抿了抿嘴唇,她的目光在面色苍白的韩才人和冯采女面上扫过,最终还是道:“没有什么因由,只是觉得锦绣宫太吵闹,明宣如今睡得都不踏实。”
吵闹什么?
韩才人是柔顺性子,不声不响的,冯采女一心只读圣贤书,入宫来就为懋勤殿那些藏书的,根本不沾染是非。
周宜妃不说,仁慧太后也不能逼问,气氛就僵在了这里。
她叹了口气,看向姜云冉:“姜昭仪,你意下如何?”
藤球又踢给了姜云冉。
她柔声道:“太后娘娘,事关重大,来的路上臣妾已经请了陛下前来,不如等陛下做主?”
仁慧太后愣了一下,她眯了眯眼睛,最终还是道:“也好。”
虽说是宫妃之间的不和睦,不过牵扯三人和大皇子,让皇帝处置最为适合。
仁慧太后和姜云冉都不沾手,才是最好的选择。
姜云冉倒是机敏,仁慧太后不由心中一松。
想到这里,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叹了口气。
“宜妃啊,这宫里能住在一起终是缘分,”她很是慈爱,“若是今日把韩才人和冯采女赶出去,以后让两人如何自处?你总也要为她们考虑。”
周宜妃语气生硬。
“太后娘娘,此事全是臣妾自己的原因,是臣妾不能容忍,与她们两人无关。”
周宜妃倒也很聪明。
她一早就就说是自己嫌吵闹,这样让韩才人和冯采女面子上好过,事情也能好办。
劝到这个地步,仁慧太后也不便再多劝。
几人一下沉默起来,谁都没有再开口。
姜云冉的目光慢慢扫过两人,最终停在了韩才人的面容上。
自从知晓韩才人有异之后,姜云冉对她就多有关注,方才周宜妃说话的时候,她比冯采女显得要紧张许多,姜云冉几乎可以断定,定是韩才人做了什么,或者周宜妃发现了什么,下定决心把韩才人赶走。
一起赶走冯采女,是为了让借口好听,并非针对她们两人。
那么,韩才人究竟做了什么?
姜云冉也抿了一口清茶,就在这时,景华琰到了。
因是姜昭仪派人来请,乾元宫不敢耽搁,便是景华琰在接见朝臣,梁三泰还是入知不足斋禀报。
果然,还是姜昭仪的话最管用。
景华琰大步流星踏入正殿,先同仁慧太后见礼,才在主位一侧落座。
“宜妃要让韩才人和冯采女挪宫?”
景华琰干脆利落。
周宜妃见景华琰到来,面上也没有任何欣喜或者局促,她平静地请安道:“是。”
景华琰深深睨了她一眼,才看向仁慧太后:“既然如此,就挪宫吧。”
景华琰雷厉风行,理由都不过问,宜妃说如何便就如何。
有他一锤定音,仁慧太后也不再迟疑:“如今宫中宫室虽都空置,倒也不必兴师动众再修一新,细细算来,各宫都可安排。”
不过西六宫中,徐德妃重病,灵心宫几乎算是闭宫,不便安排;崔宁嫔的荷风宫住的人最多,长春宫后殿的东西配殿都已住人,也不好安排。
这样一看,两人还得安排在东六宫。
景华琰没有询问旁人,他淡淡开口:“韩才人入绯烟宫,侍奉照料贤妃,冯采女入望月宫,侍奉慕容昭仪。”
慕容昭仪愣了一下。
随即便起身,道:“是。”
景华琰这才看向姜云冉,语气骤然温和下来。
“姜昭仪,你安排两人挪宫事宜,这几日便办妥。”
姜云冉便道:“诺,陛下放心。”
景华琰竟是笑了一下。
说罢,他直接看向周宜妃,神情重新冷凝:“宜妃,你可满意?”
周宜妃面容依旧冷淡,她看都不看景华琰,只垂着眼眸看手指上的戒子。
听到这话,她淡淡道:“多谢陛下开恩。”
“下去吧。”
景华琰来都来了,自然要关心一番仁慧太后,他见众人要走,便道:“姜昭仪暂留。”
于是,姜云冉就被单独留了下来。
仁慧太后面色如常,等人都离开,她才叹了口气。
“这宜妃,太不省心了,还惊动陛下处置。”
景华琰倒是语气平和,他宽慰道:“这几日政事繁忙,今日倒是得了机会,来看望母后。”
这话很好听。
仁慧太后慈爱地笑了起来。
她看了看景华琰,说:“皇帝近来显得有些消瘦了,每到春夏时节,你总是不爱用膳,还是要多注意圣体。”
说着,她又叮嘱姜云冉:“姜昭仪,你日常务必用心,关怀皇帝的身体,尤其是膳食要格外注意。”
姜云冉便起身,道:“是,臣妾明白。”
仁慧太后看了看景华琰,又看了看姜云冉,不由满意笑了一声。
随着姚听月的离去,仁慧太后和姚家最后的坚持荡然无存。
姜云冉能看出来,仁慧太后对于姚听月的“逃避”十分不悦,但姚听月的性子跟她一般无二,都是固执己见,她已经做出了决定,便无法挽回。
既然姚听月坚持出宫,姚家也不能再选出第二个宫妃入宫,景华琰妥协了一次,不可能妥协第二次。
后宫之中,从此再无姚家的身影。
在辗转反侧数日之后,仁慧太后已经学会了释怀。
其实之前的坚持也不过是姚家一厢情愿,若是景华琰愿意,姚听月入宫便不止是贵妃。
贪心不足,到底是贪心不足。
景华琰愿意放姚听月出宫,又厚待大公主,已经是对姚氏的宽宥,若仁慧太后和姚家再坚持,反而会同景华琰反目。
还不如顺其心意。
既然景华琰喜欢姜云冉,这样抬举她,那仁慧太后也要“喜欢”她。
真心假意并不重要,重要的事,如今宫中掌管东西六宫事的,唯她一人。
当年的仁慧太后是被封为皇贵妃后才主持宫事,如今的姜云冉,只是昭仪就能统御后宫。
其实说到底,这后宫之中踩低捧高,跟红顶白,只要盛宠在身,自然可以为所欲为。
是,姜云冉的确暂时没有妃位,但她身后站着景华琰,有没有妃位根本就不重要。
不过,姜云冉可比旁人要机敏得多。
这几个月来,她的能力仁慧太后都看在眼中。
的确是个聪慧沉稳的人。
这纷乱的后宫诸事,短短几日就能迎刃有余,甚至不见一丝局促。
不仅皇帝爱重有加,独宠不休,就连宫中的宫人们也多敬仰。
这样的人,仁慧太后不可能同她过不去。
皇帝愿意捧着她,那仁慧太后亦然。
思及此,仁慧太后的笑容越发慈悲:“你自己也要用心,好好调养,争取早日诞育皇嗣,让哀家也高兴高兴。”
第134章 【三+四更】谁告诉你,她是你母亲?
从寿康宫出来,姜云冉陪着景华琰漫步宫闱。
长信宫的春日最是宜人,不冷不热的季节里,百花纷飞,景色缤纷。
一只喜鹊从宫道上方飞过,慢慢停驻在琉璃瓦上,好奇打量着陌生的人们。
两人安静走了几步,姜云冉才问:“陛下可知为何?”
今日这事实在潦草,姜云冉原以为宜妃会大闹寿康宫,实际上却平平无奇,就这样简单安排完了差事。
景华琰在阳光中漫步,暖阳落在脸上,让他心绪平和。
他毫不避讳牵着姜云冉的手,让她与自己并肩前行。
“宜妃自不会与朕明言,”景华琰顿了顿,道,“明日你去一趟锦绣宫,当面问一问她。”
对此,姜云冉并不忧虑,她轻声道:“大抵因为韩才人。”
说起她,两人对视一眼,皆心照不宣。
看来韩才人私下同梅贤妃有牵连之事,景华琰也已经查出,所以故意把韩才人安排到绯烟宫,端看两人是否还有动作。
金乌西斜,慢慢藏入云彩里,火烧云烧红了半边天,黄昏降临。
最后的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犹如纠缠在一起的藤蔓,彼此无法分开。
“若幕后之人是她呢?”
景华琰没有任何迟疑。
他冷酷无情地道:“若证据确凿,便按律处置。”
若真是梅贤妃,那她手里可不仅仅只有一条人命,哪怕她怀有皇嗣,也不能得到宽宥。
景华琰就是这样冷酷无情,即便在姜云冉面前,他也不会收敛自己的本性。
因为姜云冉并非气弱胆怯之人,景华琰很清楚,她的意志比自己还要坚定。
景华琰停住脚步,他回过头来,垂眸看向姜云冉。
光阴都被他高大的身躯遮挡在身后,一寸都照耀不过来。
他英俊的面容瞬间隐藏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
唯独那双眼睛,璀璨而明亮,犹如天上的繁星,亘古不变照耀大地。
“云冉,若真遇到事情,不用考虑太多。”
景华琰的声音沉稳笃定。
“你的安危最重要。”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却笑了一下。
“陛下思虑过重,身在后宫之中,如何会遇到危难?”
景华琰却摇了摇头。
他转过身,牵着姜云冉继续前行。
光阴几乎已经西去,只剩下昏黄的夕阳。
景华琰道:“这长信宫里,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此时的香樟巷,正是一日之中最热闹的时候。
各朝廷命官都刚下衙,马车行驶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凌乱的声响。
偶尔两名相熟的大人偶遇,还会停下马车说上两句,相互寒暄恭维。
此时,一辆青棚马车路过,其余的车架都故意躲开,并不与之寒暄。
那马车缓缓前行,最终停在了香樟巷深处。
一名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下了马车,面容肃穆踏入宅院大门。
门扉吱呀一声合上,挡住了其他人的窃窃私语。
曾经门庭若市的阮家,如今门可罗雀,再无人登门拜访。
便是偶遇阮忠良,也无人上前攀谈,皆避之不及。
只有门楣之上硕大的阮字,历经风雨,依旧如常。
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正是阮忠良,身后门扉一关,他冷酷的面容便松懈下来,眉宇之中却多了几分戾气。
这样压抑的日子,不知道要熬到几时。
自从平步青云,位极人臣,阮忠良的日子可谓顺心如意,不知道有多少年,没被人用那样鄙薄的眼神看过,让他满心怒气无处发泄。
只有回到家里,才能放肆些许。
也正因他最近的阴晴不定,阮氏上下都噤若寒蝉,家中的仆役都低眉顺眼,甚至不敢大声喧哗。
伺候阮忠良多年的耿管家最是知道他的脾气,见他沉下脸来,立即就上前道:“老爷回来了?晚膳已经备好,可要沐浴更衣之后用膳?”
光禄寺不过普普通通的无用衙门,最大的官是光禄寺卿,才从三品。
阮忠良现在被降为正五品的光禄寺少卿,就连早朝都不能去,每日都困在光禄寺那窄小憋闷的衙门里,一整日下来,满身都是汗。
他不能容忍自己这样邋遢。
因此现在一下衙门,他就立即沐浴,把身边的下人折腾得不轻。
阮忠良对耿管家态度还算客气,不会故意对他冷脸,闻言就说:“你辛苦了。”
虽然声音还是冷冰冰的,但耿管家却松了口气。
知晓今日应该没有大事。
等阮忠良沐浴更衣完,已经过了日入,整个玉京都漆黑一片,家家户户点起了蜡烛。
喧闹了一整日的都城,也安静下来,迎接平静的黑夜。
因之前廖淑妍的所作所为,整个阮氏伺候的仆役也被仪鸾卫审问过,虽然并无异常,但许多只签了短契的仆役们都不敢再留在阮家,纷纷辞工。
而阮家因为这种种事端,名声一落千丈,长工们也不愿过府伺候,如今阮家倒是比以前还要冷清,伺候的仆役们少了三成。
对于阮忠良来说,反而清静。
就是剩下的仆役们辛苦一些,胆战心惊的,却都不敢多有怨言。
这会儿阮忠良换了一身新衣,坐在膳堂,神情终于和缓下来。
他坐了片刻,不由蹙起眉头。
“少爷呢?”
自从府中出事,家中没了女主人,里外庶务一下子就压到了阮忠良一人身上。
他做惯了甩手掌柜,现在让他打理家中琐事,他根本就没这个耐心,只能让耿管家的妻子崔氏临时上手,但崔氏以前只管厨房,一开始弄得一团糟。
阮忠良当时焦头烂额,便忘了单独住在清静居的儿子,直到一日李三送饭过去,发现阮含栋晕倒了,才知晓儿子竟是风寒数日都不敢言语。
阮忠良难得慈父心发作,他当即就请了大夫,待医治好阮含栋之后,很愧疚地道:“栋儿,是为父疏忽了。”
阮含栋少年稚嫩的脸庞上,只剩下一片苍白。
自从廖淑妍自缢之后,他情绪就非常低落,每日茶饭不思,书也读不进去,整日发呆,魂不守舍。
李三虽说是奉命“看护”阮含栋的下人,但多年来他比阮忠良都更亲近阮含栋,见他这般也不忍催促,偷偷隐瞒了下来。
直到阮含栋生病晕倒,才真相大白。
阮家牵扯这样的事端,虽然景华琰网开一面,没有禁止阮含栋科举仕途,但也因母丧,阮含栋到底无法参加今岁的春闱。
想要科举,要等三年之后。
或许有三年宽裕,或许本身自顾不暇,闭门那两月,阮忠良便没有紧盯阮含栋读书,见他这样病弱,语气也缓和不少。
“栋儿,父亲知晓你心疼母亲,但你要知晓,如今一切都是课业为重。”
“虽然还有三年光阴,近来也可以休息,却不能丧失斗志,总要尽快恢复,好好读书。”
“这三年,或许是你的机会。”
当时阮含栋平静看向自己的父亲,竟然笑了一下。
“是我的机会啊。”
他的声音还很稚嫩,有着少年人的天真。
阮忠良看向他,摆出慈爱的模样:“自然是你的机会。”
“以你的天赋,再多学三载,一定可以荣登榜首,光耀门楣。”
“栋儿,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阮家唯一的指望是你,你阿姐的指望也是你,你得振作起来,支撑门楣。”
当时阮含栋没有看向他。
因为病痛难受,他一直阖着眼眸,只剩下满脸脆弱。
他没有回答,阮忠良也并不在意。
这个儿子被他捏在手里十几年,从小就乖顺听话,现在也会如此。
不过当时阮含栋的病弱到底让阮忠良上心,对阮含栋也格外仁慈,许他每隔五日出来散步,父子两人一起用膳,说一说心里话。
今日,就是父子两人一起用晚膳的日子。
往常时候,阮含栋一早就会来正院等待,今日到了晚膳时分,却不见阮含栋踪影。
阮忠良又沉了脸,耿管家有些局促:“老爷,今日少爷身体不适,在清静居休息。”
“怎么回事?昨日不是还好好的?”
家中如今只剩下父子两人,阮忠良对阮含栋的关注达到顶峰。
昨日阮含栋还好好的,同他讨论了一下课业,今日怎么竟又病了?
想到这里,阮忠良便起身,不满地说:“你怎么不早说?”
耿管家左右为难。
其实是少爷不让说,他又不敢违背阮忠良,这才拖延到了现在。
如今这家里的主人们,实在难伺候。
想到这里,耿管家不由有些怀念廖夫人。
还是夫人在的时候好,什么都能处理的妥当。
阮忠良不知他心中所想,大步流星踏出正院,一路往清静居行去。
一路上,阮家都静悄悄的,仿佛根本就没有人居住。
咔嚓一声,阮忠良一脚踩碎了地上的枯枝。
这花园小径竟无人打扫,一地落叶。
耿管家面色一白,忙说:“一会儿小的就来打扫。”
阮忠良哼了一声,还是给了他体面:“让仆役打扫吧。”
一路来到清静居外,才终于感受到些许人气。
李三正守在门外,左右踱步。
见了阮忠良到来,李三立即上前:“老爷,少爷又风寒,用了药也不见好。”
阮忠良蹙了蹙眉头,等李三打开院门,便立即快步而入。
一踏入清静居,沉闷的气氛扑面而来。
清静居中风景依旧,甚至因为春日来临,而多了几分生机。
可清静居此刻只点了一盏灯,照耀不进漆黑的院落。
阮忠良沉着脸来到卧房门前,伸手敲了敲。
门内一片安静,似乎无人居住。
阮忠良也不犹豫,直接推开房门,大步踏入屋中。
还是熟悉的摆设,还是沉默的书斋。
阮忠良绕过屏风,在黑暗中一路来到卧房床榻前。
一道消瘦的身影躺在床上,仿佛已经熟睡。
阮忠良忽然心头窜起一股愤怒。
他从来不喜欢软弱的人。
不过是母亲去世,就这样要死要活,以后可能堪大任?
“起来。”
阮忠良的声音冰冷,带着冲天的怒气。
阮含栋动了一下,似乎朦胧醒来。
阮忠良的声音越发冰冷:“阮含栋,你太让我失望了,失去母亲就这么重要?”
“难道不重要吗?”
阮含栋的声音嘶哑,因为生病而显得虚弱。
“我母亲死了,死了!”
“我如何能不难过?”
阮忠良听着少年的低吼,忽然嗤笑一声。
黑暗中,他的眼眸泛着冷意和残忍。
“谁告诉你,她是你母亲?”
————
这话犹如寂夜中的惊雷,瞬间点亮大半夜空。
轰隆隆一声,把阮含栋砸得跳坐起来,身影因为风寒发热而剧烈颤抖。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犹如受伤的小兽,满嘴鲜血嘶吼。
阮忠良却无动于衷看向他。
沉默在书斋里蔓延,只有阮含栋急促的呼吸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阮忠良在黑暗中凝望他许久,才转过头吩咐耿管家:“点灯。”
耿管家站在书斋之外,这会儿吓得冷汗岑岑,嘴唇都跟着哆嗦。
他完全不敢忤逆阮忠良,低着头快步进入书斋,点亮了两盏灯之后,立即退出关上房门。
书斋内外,此刻只剩下父子两人。
随着灯光明亮,阮忠良看清了儿子的面容。
相比与去岁,阮含栋长大许多,脸上孩童的稚嫩全部褪去,只剩下少年人的坚毅。
阮家人生得都好,无论是他还是他的那个早死的孪生兄长,都是一等一的好样貌。
下一代里,不说阮含珍,就连阮含栋都是清隽秀气的少年模样。
此刻他面色苍白,眼瞳赤红,那样恶狠狠盯着阮忠良的时候,更是锋锐英俊,让人不敢小觑。
但老谋深算的阮忠良却眉头都不带皱一下,他神色平静让他仇视,自顾自在床边的椅子上落座。
当年能被榜下捉婿,佳话一传二十载,阮忠良的相貌自不必说。
最重要的是他气度超然,行走坐卧皆风骨天成,无论做什么都是那样赏心悦目。
就如同此刻。
嘴里说着惊天秘密,神情却丝毫不乱,坐姿甚至有一种闲适的优雅。
“这样看着为父作甚?”
阮含栋忽然觉得很冷。
他呼吸沉重,一下一下,似乎费力才能活下去。
“你说什么?”
“谁不是我母亲?”
阮忠良见他赤红的眼睛,倏然勾了一下唇角。
“我说,廖淑妍不是你的亲生母亲。”
这一个肯定的回答,让阮含栋瞪大眼睛。
到底少年心性,不够沉稳,他往前一扑,整个人狼狈的趴在床上,努力瞪大眼睛看向他。
“怎么会?怎么会?你骗我!”
阮忠良看着他那副丑陋的模样,心里不由生气一股快意。
若非此刻不能表现,他甚至都要大笑出声。
“怎么不会呢?”
阮忠良叹了口气。
他扫了一眼书桌,伸手碰了一下茶壶,冰冰冷冷的,终于减轻了浑身的燥热。
也不管茶水已经凉透,他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悠悠喝了下去。
“含栋,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阮含栋就那样趴在床榻上,挣扎着看向他。
阮忠良不去看儿子,他淡淡道:“你应该知晓,我同廖淑妍是榜下捉婿的大好姻缘。”
说到这里,阮忠良冷笑一声。
“是,我们成婚之后相敬如宾,幸福美满,可那都是假象。”
这些话,阮忠良憋在心里二十载,今日终于能同儿子说上一说,觉得痛快极了。
“当年阮家门户低,我拼尽全力考中二甲传胪,已经是阮氏百年来的第一人,然而即便我这样优秀,也逃不开被位高权重者的拿捏。”
“当年我已有心仪之人,就准备高中之后求娶成婚,谁知廖淑妍横插一脚,强硬断了我的姻缘。”
阮含栋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听着这段故事。
这同他从小到大的认知和见识,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南辕北辙。
世人以为的琴瑟和鸣,其实不过是强取豪夺。
多可笑啊。
阮忠良没有看儿子的惊惧,他依旧沉浸在旧日的回忆里。
“阮家虽也是个官宦人家,百多年来一直没有出过什么人才,在玉京这一块宝地上,阮家平平无奇,无人记得还有这么一户人家。”
“当年你的祖父,我的父亲不过是七品小官,阮家靠着多年的积累才有好日子,也能供我读书,等我好不容易高中,以为就此可以带领家族荣华富贵,却发现我完全想错了。”
“就连自己的婚姻,我都不能做主,更何况其他?”
阮忠良的话一字一句砸入阮含栋心中。
“如今外人看我风光,看廖氏对我多有帮扶,看我同廖淑妍举案齐眉,实际上呢?”
“实际上,廖淑妍性格乖张,心胸狭窄,对于身边的下人多有打骂,实际上廖氏当年已经同先帝离心,为了好名声榜下捉婿,一边把我推到前面,让我替廖氏争权夺利,一边退守桂南道,表现自己的忠心。”
“栋儿,这些为父都本不想告诉你。”
阮含栋慢慢坐起身来,他抱着单薄的锦被,似乎那样就能温暖自己发冷的身体。
此刻,他眼里的戾气消失了,只剩下茫然无措。
“为父知晓,廖淑妍待你极好,细心把你养大,你以为是什么?”
“只因她以为你是她的亲生骨肉,仅此而已。”
“你为了她茶饭不思,重病不起,根本就不值当,”阮忠良挪开视线,不自觉往左手上方看去,“你的母亲,其实是被廖淑妍害死的。”
这是今日第二个惊雷。
比之第一个炸雷,第二个虽然更让人心底发寒,但阮含栋竟没有太过惊慌失措。
他呆愣地坐在那,仿佛已经麻木。
今日阮忠良告诉他的一切,足够让他震惊多日,可能需要很久才能彻底*清醒。
阮忠良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继续道:“你的母亲是廖淑妍身边曾经的丫鬟,名叫春倦。”
说起春倦,阮忠良的声音都温柔几分。
与平日的冷酷无情迥异。
阮含栋慢慢抬起头,淡淡看向他。
说起怀念的人时,阮忠良身上的冰冷气息都消散许多,仿佛这个名叫春倦的丫鬟真是他的一生所爱。
阮忠良没有注意到阮含栋的视线,他继续回忆。
“以前咱们家的老宅在萱草巷,你是知道的,当年春倦家中也在那条巷子里,同阮家的家世不相上下。”
“我同春倦一年出生,一起长大,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说到这里,阮忠良语速很快,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套说辞,练习多年,就为了今日吐露实情。
阮含栋忽然开口。
他嗓音嘶哑,气息微弱。
似乎已经承受不了更多打击了。
“那她,为何成了……的丫鬟?”
阮含栋不知道要用什么称呼形容廖淑妍,只能含糊其辞。
阮忠良听到他的问话,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抹亮光。
他叹了口气。
“我去书院读书时,春倦家道中落,家中长辈俱亡,她只能卖身为奴,以求活路。”
“待我再回萱草巷,春倦一家早就人去楼空,我那时年幼,苦寻不得,最终只能潜心读书。”
这两句话,其实有些前后不一。
但此刻阮含栋头晕脑胀,似乎完全没有听出其中的疏漏之处。
他低着头,双手怀抱膝盖,姿态脆弱又无助。
阮忠良睨了他一眼,才继续道:“后来我回京科举,偶遇了给廖淑妍当丫鬟的春倦,当真是高兴极了。”
“那时候我想,若是我能高中,必要请南安伯府放人,让我求娶春倦。”
这段故事,听起来真是感人肺腑。
阮忠良继续说:“后面的事情,你应该都有耳闻,奈何南安伯府权势逼人,阮家如何是他们的对手,最终我只能妥协,迎娶廖淑妍。”
“迎娶她之后,我才发现她是那样恶毒的人,以前在南安伯府,经常虐待身边的丫鬟,春倦因性格柔弱,总是被她欺凌刁难,我想要照顾春倦,又怕廖淑妍发现后变本加厉,只能暗中筹谋。”
“我原本想,迎娶春倦为妾,庇护在羽翼之下,眼看廖淑妍乖戾恶毒,便只能做罢。”
“后来你阿姐出生,我以为能同廖淑妍琴瑟和鸣,然而事与愿违,廖淑妍越发乖张,就连阮氏的下人多被她欺凌,我那时心灰意冷,觉得前路难熬。”
说到这里,阮忠良装模作样叹了口气。
“有一日……”
阮忠良顿了顿,苦笑一声:“也是我的错,我吃醉了酒,没能控制自己的心情,同春倦有了你。”
阮含栋慢慢抬起头,看向阮忠良。
这一个深夜,父子两个相互看了多方许多次,却没有哪一次能四目相对,看清对方的眼底。
此刻亦然。
阮忠良垂着眼眸,满脸哀痛。
他做这些表情的时候,总是很真诚,似乎真是发自内心。
阮含栋想起他之前为廖淑妍守丧时,也是这副哀痛模样,似乎真的失去了挚爱。
这么多年来,难怪他能维持表面的平和,说到底他心机深沉,演技精湛。
阮忠良不知阮含栋所思所想,他继续道:“我知晓廖淑妍的性子,便暗中安排,让人以为春倦得了重病,恰逢当时廖淑妍再度有孕,怕于养胎不利,便主动把春倦挪去庄子上。”
“谁知,便是阮家的庄子,也有廖淑妍的人,春倦肚子一日大过一日,最终隐瞒不住,被廖淑妍发现,立即就要让你跟你母亲一尸两命。”
“因为惊吓,春倦早产,而廖淑妍气愤难当,也动了胎气早产,”阮忠良叹了口气,“当时廖淑妍难产,九死一生才生产,可那孩子生下来就夭折了。”
“当时我就想,若是成为廖淑妍的儿子,她就再也不会为难你。”
说到这里,一切都已经真相大白。
书斋里安静极了,两人都没有立即开口。
阮忠良在这段故事里大量留白,许多细节都没有详细说明,不仅因他圆不上故事中的疏漏之处,也是为了让阮含栋自己猜想。
自己想出来的故事,才是最真实的。
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旁人最恳切的言语,都不足以撼动信念。
阮含栋思忖了许久,才压低声音询问:“她……她是如何亡故的?”
阮忠良眸色晦暗,他沉默良久,终究叹了口气。
“她被廖淑妍所害,早产血崩,生下你之后没几日就故去了。”
说到这里,阮忠良抬起头,定定看向阮含栋。
他的目光如过去一般,带着不容反抗的压迫。
“栋儿,你必要坚强起来,不仅要光耀阮氏门楣,不被廖氏拿捏,也要强大起来,为你母亲报仇雪恨。”
阮忠良说:“你不想为母亲报仇吗?”
第135章 【三合一】等到了行宫,朕教你骑马可好?
对于景华琰的安排,梅贤妃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满,她甚至主动让宫人收拾好后殿的偏殿,做好了接纳韩才人的准备。
慕容昭仪也很随意,对此并没有任何意见。
周宜妃闹得这一场事端,就这样风平浪静过去了。
待尚宫局来禀报已经准备好宫室和家具之后,姜云冉亲自去了一趟锦绣宫。
这是姜云冉入宫之后,第一次踏入锦绣宫的大门。
满宫嫔妃,除了太后偶尔来看望大皇子,基本无人会主动踏入锦绣宫。
谁也不愿意主动招惹周宜妃。
其实姜云冉并不讨厌她,周宜妃总是嘴上不饶人,却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一身尖刺或许都是为了自保,她最关心的无非就是大皇子。
不过周宜妃总是喜怒无常,因为大皇子的身体状况,她一会儿生气,一会儿高兴,也对旁人戒备深重,根本无法与之相交。
姜云冉不会自讨没趣,平日里同周宜妃不过点头之交,若无必要,也不会来锦绣宫走这一趟。
今日她刚踏入锦绣宫,就看到周宜妃身边的百灵姑姑等在宫门口。
百灵比周宜妃要沉稳得多,也更懂得审时度势,她一见面就福了福,道:“有劳姜昭仪走这一趟。”
姜云冉笑道:“无碍,宜妃娘娘和明宣可好?”
百灵也说:“都很好,就等昭仪娘娘来了。”
两人一路绕着回廊往正殿行去,路上,姜云冉发现整个锦绣宫的宫人都一丝不苟,恭敬有加。
侍奉周宜妃,看来需要万分用心。
待踏入寝殿,姜云冉立即感受到一股闷热来。
此时她注意到锦绣宫正殿门窗紧闭,明明已经到了温暖的早春时节,似还怕冷一般,并未开窗通风。
她记得景明宣因为身体孱弱,一直居住在正殿,并未单独搬离。
这样看来,景明宣的身体,怕是尚未痊愈。
周宜妃正坐在主位上,见姜云冉到了,也淡淡颔首:“你来了,坐下说话吧。”
姜云冉福了福,在一侧落座,道:“今日臣妾前来,是为处置韩才人和冯采女挪宫一事,娘娘可还有其他吩咐?”
周宜妃摇了摇头。
百灵上了茶水,就乖顺退了下去。
这时周宜妃却站起身来,往东配殿行去。
不多时,她抱着景明宣踏出碧纱橱,面容也比方才柔和许多。
景明宣身上裹着小斗篷,看不清面容。
周宜妃难得给景明宣取下斗篷,对他道:“明宣,见过姜母妃。”
姜云冉觉得稀奇。
周宜妃轻易不让外人见景明宣,今日却把孩子带出来给她见礼,不知所为何事。
不过她也没有表现出来,只笑着起身,来到两人面前。
相比之前那次请安,景明宣看起来并无变化,还是那副病弱消瘦的模样。
姜云冉注意到,景明宣头发越发稀疏,几乎都要掉没了,更显得他一双眼睛滚圆,看起来让人心惊。
她没有对此表现惊骇,只伸出手,对景明宣笑了一下:“明宣,姜母妃抱抱你可好?”
景明宣见过姜云冉许多次,却还是害怕,往母亲的怀里缩了缩。
周宜妃立即阴沉下脸来。
姜云冉都有些无奈了。
周宜妃一会儿满脸慈爱,一会儿恨铁不成钢,这情绪变化太快,便是个健康的孩子,怕也养不好。
稚子无辜,姜云冉还是很心疼孩子,便伸手直接把景明宣抱了过来。
万幸的是,景明宣没有哭闹,也没有反抗。
在他成长的过程里,每天都有无数人伺候他,他并不会太过抗拒。
孩子瘦小的身体乖顺依偎在姜云冉怀中,很轻,犹如怀抱一团云朵。
景明宣身上没有其他孩童浓厚的奶香味,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那是娘胎里带来的,挥之不去的药味。
姜云冉第一次这样抱孩子,心里莫名生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慈爱来。
这让她脸上不自觉浮现出笑容,眉眼都柔和下来。
尤其景明宣还这样乖巧,很自然把小脑袋靠在她肩膀上,又软又可爱。
周宜妃看着她的面容,慢慢卸下心防。
她轻声开口:“他很乖的。”
说到这里,她又苦笑一声:“有时候,我还嫌他太乖,这样以后长大了,可要被人欺辱。”
景明宣安静缩在姜云冉的怀抱中,他一动不动,是最乖巧的玩偶。
姜云冉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力道温柔,让景明宣的眼眸慢慢合上。
他听不懂母亲说的那些话,却能感受到温暖怀抱的安慰。
周宜妃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看着熟睡的孩子,最终没有再多言。
很快,奶嬷嬷就上前来抱走了熟睡的景明宣。
姜云冉和周宜妃回到椅子上落座,百灵姑姑沉默合上了殿门。
一瞬间,原本还算明亮的正殿陷入黑暗之中。
姜云冉端起茶盏,她抿了口茶,才说:“不会有人敢欺负他,娘娘多虑了。”
周宜妃却冷笑一声。
那声音里的冷漠和嘲讽清晰可见,却不是针对姜云冉。
“我知道,你今日来不仅要盯着她们挪宫,还要问我究竟为何。”
姜云冉轻笑一声:“娘娘既然知晓,臣妾便不多言语,娘娘直接告知便是。”
周宜妃垂眸看向她,依旧是那副不耐烦的凌厉模样,但若仔细看她眼眸,却已经少了曾经的戾气。
或许,大皇子的好转,卸去了她的脾气,让她的心也跟着安然起来。
姜云冉平静回望她,等待她的“真相”。
两人对视许久,最终,是周宜妃先开了口。
“前几日,韩才人来寻我,说有件事一直藏在她心里,她想告知我真相。”
姜云冉不由自主坐直身体。
周宜妃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她努力压抑着情绪,不让自己失控。
“她说,她知道明宣为何生来体弱多病,也知晓我之前为何情绪失常,暴戾乖张。”
说到这里,周宜妃深吸口气,缓了缓情绪。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微微哽咽地开口。
“她说,害了我们母子的,就是我父亲当时送入宫中的莲花琉璃茶盏。”
这个物件姜云冉是听说过的,但从何处听说,姜云冉已经不太记得。
她略一思考,才隐约想起曾经有一次闲谈,就是韩才人同她说的。
当时韩才人此言,是为了告诉她周宜妃大方宽和,对她极好。
时过境迁,现在回忆起来,姜云冉已经无法想起当时韩才人的表情。
她只知道,这一套茶盏极为名贵,若非周家贪墨巨甚,否则根本无法得到这一套珍贵宝物。
现在周宜妃和大皇子的弱症,居然与这套茶盏有关吗?
姜云冉有些不解。
周宜妃说:“我也觉得她信口开河。”
周宜妃笑了一下,说:“想来你也看出来,她如今又有了新的靠山,我这里庙小,容不下她这尊大佛,我以为她只是胡说八道,想要借此离开锦绣宫。”
周宜妃这样一说,倒也的确如此。
之前她虽然从德妃的灵心宫来到宜妃的锦绣宫,但却是因为得罪了德妃,德妃见她不喜,这才打发出来。
周宜妃那时刚有孕,并未发病,人也还算和善,因此就收留了她。
如今想来,那时候的韩才人就是人往高处走。
德妃是得势,可周宜妃却有孕,当时的锦绣宫是比灵心宫是更好的去处。
如今周家败落,周宜妃身上无利可图,韩才人想要离开也无可厚非。
更凑巧的是,景华琰偏巧把她安排进了如今红红火火的绯烟宫,可不是越走越高,越过越好?
周宜妃会那样“误会”韩才人,也情有可原。
“事关明宣,姐姐还是不敢耽搁,立即就调查起来?”
姜云冉虽然是疑问,语气却很笃定。
周宜妃叹了口气,说:“正是如此。”
“当时韩才人同我说,她如今很是喜欢明宣,见明宣一直病殃殃的心里过意不去,她原本想等一切尘埃落定才同我说实话,但时间拖得太久了,她不敢再继续等下去。”
这话里就很有深意了。
周宜妃继续道:“她说,那莲花琉璃茶盏是用特殊工艺烧造的,越是清透明亮,越是声音清脆,越蕴藏剧毒。”
剧毒?
姜云冉若有所思。
周宜妃见她也有些意外,说:“我也很不解,但韩才人说,一般用这种器皿饮水吃茶久了,很容易脱发虚弱,夜里无法安眠,脾气暴躁多疑。”
“大人还好一些,久之不用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但孩子……”
“孩子天生体弱,根本抵抗不住,即便停止继续使用,也不会痊愈好转。”
说到这里,周宜妃有些哽咽:“我的孩子,会重病缠身,年少夭折。”
姜云冉听了心里一阵难过。
对于景明宣的身体,景华琰一直非常在意,隔三差五都会同太医询问,看是否有治愈之法。
奈何景明宣底子太差,太医翻遍了典籍,也无可奈何。
这种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即便是太医,也难于登天。
而现在,周宜妃却又说是娘胎里带的毒。
姜云冉蹙了蹙眉头,她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那一套茶盏是有人故意给的令尊,他知晓你喜欢,特地送入宫中,当时娘娘已经怀有身孕,日日用其饮水,不光自己中毒,连带孩子也胎里带毒。”
周宜妃的眼底一片通红。
她父亲不可能故意害她,周氏的荣辱都在她与明宣身上,因此那茶盏肯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个不用想,两人都能明白。
周宜妃颔首,她道:“之前周家出事,我心情不愉,也不敢再奢华度日,便把那套茶盏收了起来,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的身体好转。”
周宜妃并不蠢笨,这样一回忆,的确可以印证韩才人的话。
“当时我不敢确定,心中抱有侥幸,特地命人在京中寻名医询问,名医皆不知晓,”周宜妃说,“后来我有让人去询问琉璃工匠,倒是有工匠说做他们这行的,若是手艺不行,会早早过世。”
姜云冉心中一沉。
周宜妃回过头来,眼泪已倾泻而下。
“根据韩才人的说法,明宣活不过五岁。”
————
孩子活不过五岁。
这对于任何一个母亲而言都是最沉重的打击。
即便是天潢贵胄,皇嗣龙孙,也抵不过病痛无情。
姜云冉听到这里,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她只觉得嘴里一片苦涩,来之前喝的茉莉香片也失去了香味,只剩下难以抑制的苦来。
她想起方才那瘦小的身体,心里也涌起不舍,甚至还有一抹说不出的恨意。
那些人,太可恶了。
“稚子何辜。”
姜云冉低声感叹,心中又痛又麻,那种滋味说不上来,却相当不好受。
更何况是作为母亲的周宜妃了。
她现在还能这样同姜云冉讲述实情,没有发疯暴怒,已经是极力压抑过的。
对于现在的周宜妃而言,最重要的不是生气,而是治好景明宣,找到真凶加以严惩。
周宜妃听到这话,使劲攥着手指,指甲刺入柔软的手心,只剩下一片刺痛。
这几日,她无数次刺痛手心,手心上早就伤痕累累。
再也无法痊愈了。
她深吸口气,压抑着满心恨意,才道:“韩才人说,给我下毒的人是徐德妃。”
姜云冉心中一惊。
“徐德妃?”她不由看向周宜妃。
周宜妃颔首,脸上一片冰冷,她道:“韩才人说,当年她还在徐德妃的灵心宫,作为宫女日夜侍奉她。”
“徐氏是武将,走南闯北,经常与异族打交道,因此这琉璃烧造瑕疵有毒的事情,就是同西域客商中听来的。”
这个解释倒是合情合理。
周宜妃呼了口气,努力平复情绪。
“韩才人说,当时她伺候在左右,听到徐家的老夫人同徐德妃说过此事,还说家里有所准备,只等她指点。”
“不过后来宫中风平浪静,并无异常,她又成为宫妃离开了灵心宫,后面的事情便不知情,渐渐遗忘。”
“直到我把那套琉璃盏赏赐给了她。”
姜云冉蹙了蹙眉头:“娘娘是何时给的她?”
这几日,周宜妃反复思量过其中细节,她沉声道:“是在明宣满月之后。”
孩子满月,即便孱弱瘦小,但周宜妃还是十分开怀,对锦绣宫众人多有赏赐,也就是那时,这琉璃盏送到了韩才人手中。
姜云冉听明白了这前因后果,心中对韩才人越发留心。
周宜妃今日会坦诚相告,必有事所求,也必没有怀疑她。
毕竟,周宜妃有孕时,姜云冉尚且还未入宫。
因此,姜云冉也不虚与委蛇,她直接了当:“若韩才人说的是真的,此事她隐瞒超过一年,若她所言为假,那其用心究竟为何,不得而知。”
周宜妃抬眸看向她,对于她的坦诚略微放松。
她道:“实话告知妹妹,韩才人同我说了真相之后,我并不相信。”
“对于明宣的病症,我总认为是有孕时没有养好,只要悉心调养,总能重复健康。”
“可她所说的病症都能对得上,这让我不得不上心,经过调查之后,我隐约意识到,她说的是对的。”
姜云冉认真听她说,没有打岔。
“就如同妹妹所言,若她一开始就知晓明宣和我因何而病,为何当时不说?要一直到现在才坦诚相告?”
“她给你的借口,是现在徐德妃重病,无暇旁顾,徐氏也败落,她才敢开口,对吗?”
周宜妃看向她,难得在这样压抑的气氛里,还夸了她一句:“难怪您能把宫事处理得这样好,简直能看透人心。”
姜云冉没有如常微笑,她只是说:“我只是知晓韩才人这样的人,会如何说话办事,她做的每一件事都给自己找足了借口,表现自己的无辜。”
“是的,她就是如此说的,一字不差。”
宫殿中只点了两盏宫灯,因门窗紧闭的缘故,显得尤其昏暗。
周宜妃心情不愉,也不愿见光,就这样缩在黑暗之中,似乎这样才能让人觉得安心。
姜云冉虽然觉得闷热,却并未提醒,她陪着周宜妃细心分析如今的局面。
“娘娘查清之后,认为自己和明宣的确中毒,却没有禀报陛下,反而把韩才人和冯采女都赶出了锦绣宫,又是为何?”
这个问题问出口,周宜妃安静了一瞬。
片刻后,她才道:“因为我不相信,是徐德妃害的我。”
对于她的回答,姜云冉有些意外。
诚然,她也不认为是徐德妃害的周宜妃,但周宜妃一贯同徐德妃不对付,两人剑拔弩张多年,此时却这般信任她?
这让姜云冉有些不解。
似乎也看出姜云冉的疑惑,周宜妃叹了口气:“我同徐如烟自幼相识,她是习武出身,一贯直来直去,不会做这样的腌臜事。”
她说着,又道:“不过,都入了这长信宫,谁又说得准呢?”
“或许是舍弃不掉年少时的情分,我不愿意相信是她所为。”
“她身体不好,不宜有孕,除掉我对她根本就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惹出一身事端,于情于理,都不可能是她。”
她分析得非常在理。
姜云冉也颔首,道:“我认为,也不是她。”
周宜妃并不惊讶,不过听了姜云冉的肯定,倒是越发放松下来。
不是徐德妃,似乎对于周宜妃而言,也算是苦闷日子里的好事一桩。
周宜妃没有询问姜云冉因何这样确定,她只是道:“由此我肯定,韩才人同我说的那些话,半真半假。”
“若她不是从灵心宫知晓的那些事,那么肯定另有其人,躲在韩才人身后,时刻窥探锦绣宫的事情。”
“也正是那个人,教给韩才人说的哪些话,挑唆我同徐德妃的关系,让我们两败俱伤。”
“时至今日,她还隐藏在之后,没有露出半分马脚。”
听到这里,姜云冉不由不感叹,这宫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愚蠢的。
看起来最随心所欲的周宜妃,都这般聪慧机敏,让人不敢小觑。
“所以娘娘干脆把韩才人和冯采女都赶出去,永绝后患。”
周宜妃颔首,说:“我怕了。”
孩子的病弱,是她心里头的一根刺。
无论如何也拔除不掉。
此生此世,她大抵都会活在对下毒之人的怨恨之中,恨不得对方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两人皆安静下来,过了许久,姜云冉才问:“娘娘有什么打算?”
周宜妃看向她,眸子里多了几分笃定。
“我知晓,明宣的病,其实已经无力回天了,但我还想要尝试一番。”
若能医治,太医早就治好了景明宣。
可无论是宫中侍奉多年的太医,还是京中的名医,无一人能治好景明宣,他们甚至没能看出景明宣的奇特之症。
对此,周宜妃已经不报希望。
姜云冉被她真诚凝望着,不由心中一动。
“娘娘可是有事情要吩咐臣妾?”
周宜妃摇了摇头。
“我不是吩咐你,也吩咐不了你任何事情,姜云冉,我想同你做个交易。”
姜云冉眼眸一瞬不瞬回望她,表情平静,并不惊讶,也不惧怕。
她能走到今日,全靠自己。
她相信自己一身本领,也相信自己在这长信宫,可以迎刃有余。
危险不怕,落寞不怕,她总是一往无前,锐不可当。
“娘娘说来听听,”姜云冉淡淡笑道,“若臣妾能做到,自然不会推辞。”
她顿了顿,说:“毕竟,我也很喜欢明宣。”
周宜妃身上所有的冷意悉数退去。
她犹如抚平了尖刺的刺猬,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多谢你,姜云冉,”周宜妃眼底的泪水终于一涌而出,“多谢你。”
这一次,她唤的是姜云冉的姓名。
她感谢的,也是姜云冉这个人。
姜云冉看着她垂泪,也叹了口气。
“娘娘,你何不告知陛下?”
听到这个问题,周宜妃并未纠结,她淡淡道:“告知陛下,告知他儿子生来中毒,或许无法长大成人,你说,他会如何做?”
周宜妃眼中的景华琰,堪称冷酷。
她想要的未来,她给明宣安排好的未来,不想让景华琰插手。
她怕会生事端。
“对于我而言,无论明宣是否能长大成人,我只想让他好好活着,不那么痛苦,不那么病弱,哪怕人生短暂,也总要好好看看大好山河。”
姜云冉终于明白了周宜妃的想法。
她想带景明宣离开长信宫。
遍访名医,寻找微末的希望。
与其困守在这牢笼一般的长信宫里,还不如去广阔天地里,哪怕希望渺茫,也不能放弃。
姜云冉微微叹了口气。
到底慈母心肠。
为了孩子,周宜妃看起来已经想要放弃一切。
周宜妃看向姜云冉,道:“姜云冉,你如今恩宠加身,权柄在手,唯一缺的就是份位。”
“我在宜妃这个位置上盘桓多年,失去了家族,离开了至亲,现如今,就连唯一的孩子都守不住。”
“这个份位,对于我来说是桎梏,对于你来说,是更上一层楼的阶梯。”
姜云冉看向周宜妃,目光平静,并没有被这天降的好事诱惑。
“只要我能离开长信宫,你就能一步登天,”周宜妃说,“这个买卖,划算吗?”
姜云冉却淡淡勾起唇角。
她说:“听起来是划算的。”
“不过……”
听到这两个字,周宜妃面色一变,难得显露出清晰的情绪。
“不过,我帮娘娘,并非为了份位和荣华,”姜云冉淡淡道,“我是为了明宣。”
“天地广阔,大楚地大物博,说不定在锦绣山川里,会有明宣的希望。”
姜云冉语气十分真诚。
“宜妃娘娘,哪怕没有希望,你也可以带着明宣看看世界锦绣,看看万里山河,看看大千世界。”
“总不枉此生。”
————
锦绣宫的后殿比前殿要宽敞许多,许是韩才人和冯采女都不喜花草,庭院中只有一棵海棠,再无其他花木。
阳光散落,照得澄浆砖一片光洁,甚至都有些刺目。
此刻院中的家具妆奁摆放整齐,宫人们安静行走,一样样往外抬去。
姜云冉眸色一扫,被百灵姑姑侍奉着,先往韩才人的西配殿行去。
此刻韩才人自己倒是得闲,她坐在明间的主位上,正安静看着忙碌的宫人。
没有过多的言语,似乎也没有更多怨怼,很淡然就接受了周宜妃的“驱赶”。
见到姜昭仪到来,韩才人的大宫女翠喜忙上前来,福了福:“见过昭仪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此刻韩才人似乎才回过神来,她忙站起身,有些窘迫:“见过昭仪娘娘。”
姜云冉摆了摆手,她态度和善,面带微笑,看起来亲切有礼。
“贤妃娘娘一早就给你安排好了住处,家具摆设都是娘娘亲自挑选,足见用心,你安心就是。”
听到贤妃娘娘这四个字,韩才人面色一暗,却勉强露出笑容,柔声道:“贤妃娘娘一贯仁和,宜妃娘娘也慈和体贴,无论在绯烟宫还是锦绣宫,都是妾的福气。”
倒是谁都不得罪。
姜云冉也不落座,她就站在明间里,看着宫人们里里外外搬箱子。
“韩才人,”姜云冉脸上依旧是柔和笑容,“今日之事,你不要多想,本宫已经询问过宜妃娘娘,娘娘说就是为了小殿下着想,才让你们一起搬离。”
“并非是有什么特殊的缘故。”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一直落在韩才人身上。
韩才人的眼睫轻颤,手指不自觉缩紧,慢慢扣进手心里。
她紧张了,呼吸都有些急促。
姜云冉清晰意识到,她很害怕自己知道这些事情。
“这是宜妃娘娘给你的赏赐,还望你们在新的宫殿也能平安顺遂,步步高升。”
姜云冉一挥手,百灵就上前,把捧着的木盒呈了上来。
韩才人面色微变。
方才周宜妃说过,这木盒跟莲花琉璃盏是一套而来,当年她给韩才人的也是一整套,所以韩才人是认识这木盒的。
此刻这一套琉璃盏,仿佛大石一般,重重压在了韩才人肩头。
让她立即就出了冷汗。
见她没有立即接下,姜云冉有些不解:“怎么?这赏赐有何不对?”
听到姜云冉的疑惑,韩才人略微松了口气。
也是,这等秘密之事,周宜妃如何会对外人明言?难道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景明宣命不久矣?
她微微松了口气,勉强笑了一下,开口道:“多谢,多谢宜妃娘娘。”
韩才人有些结巴。
姜云冉倏然轻声一笑。
“韩才人,咱们都是宫人出身,本宫知晓你日子不易,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同本宫开口。”
姜云冉上前一步,伸手在韩才人肩膀上轻轻一拍。
“本宫必不会袖手旁观。”
韩才人一惊,忍不住打了个颤栗。
“多谢,昭仪娘娘。”
韩才人勉强一笑,面色越发灰败。
姜云冉没有多言,她只淡淡叮嘱宫女们好好伺候韩才人,就转身扬长而去。
只留下清丽的背影,渐渐隐没在对面的东配殿中。
百灵还未离开,她就捧着那个木盒,脸上是完美无缺的笑容。
“韩小主。”
她忽然出声,吓了韩才人一跳。
“还请受礼。”
韩才人面色惨白,她哆嗦上前,最终还是跪地接住了那看似普通的枣木方盒。
木盒里面有一整套琉璃茶盏,韩才人自然是知晓得,但她却不知道,这一套茶盏居然这样重。
重得她的手臂几乎都抬不起来,重得几乎要压垮她的脊背。
百灵居高临下看着她,依旧是慈眉善目的笑容。
“韩小主,前殿事多,娘娘便不亲送了,您且一路顺风。”
说到这里,百灵转身离去,多余话一概没有。
翠喜原本不觉有事,但看韩才人惨白的面色,还是慌张地跪倒在地,要帮她拿走手上的方盒。
“小主,您……”
韩才人的手一抖,啪嗒一声,方盒掉落在地,发出清脆声响。
翠喜吓得瞪大眼睛:“小主……”
“无事。”
韩才人忽然开口。
她声音低沉,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阴冷。
她慢慢抬起头,面色恢复如常。
“收拾好,同宜妃娘娘之前送来的锦盒放在一起,一定要精心养护,莫要损坏。”
说着,韩才人不用翠喜搀扶,自己慢慢站了起来。
她说:“我累了,歪一会儿,忙完了再来唤我。”
这一连串的变故让翠喜茫然又担忧,她跪在地上,仔细检查方盒中的茶盏,最终还是道:“是。”
寝殿之中,韩才人慢慢落座。
面色阴沉得可怕。
她忽然握住手边的茶盏,冰冷的瓷片莹润光滑,减轻了她手心中的燥热。
倏然,韩才人猛地一掷,那青花茶盏向前飞去。
啪的一声。
在墙壁上撞得粉身碎骨。
韩才人的呼吸越发粗重,最后,她裂开嘴笑了起来。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她又哭又笑,骇人至极。
为什么?
她不是个蠢货么?
一个蠢货,因何能不被蒙蔽?
琉璃茶盏送到她手中,就意味着周宜妃根本不相信她的话,这等重要的证据拱手让人,让她意想不到。
这也说明,她也不会被她挑唆,同徐德妃大闹一场。
还因为此事,惹周宜妃不喜,被赶出*锦绣宫,从此再也不能回来。
这么简单一件事,她都办砸了。
怎么办?
怎么办?
韩才人表情扭曲,涕泪横流。
此刻的她犹如恶鬼,在昏暗的寝殿中无声哀嚎。
另一边,姜云冉踏入东配殿,里面又是另一番景象。
冯采女别的不多,唯书多。
她所有的箱子中装的都是书籍,宫女们根本抬不动,尚宫局只能差遣了十数名黄门过来,努力把她的藏书搬到外面的马车上。
冯采女站在书房里,正紧张叮嘱,生怕别人碰坏了她的珍稀。
见了姜云冉,冯采女立即见礼。
“有劳昭仪娘娘。”
她依旧佩戴者那副琉璃镜,腹有诗书气自华,安静平和,润物无声。
她是这长信宫的异类,却也是这世间的珍宝。
姜云冉见这里井井有条,不用她多操心,不由笑道:“慕容昭仪是个很直率的人,你同她会相处融洽,若有什么不妥之处,可以直接来寻我。”
冯采女以前总是看不清景物,所以看起来有些木讷,现在有了这副琉璃镜,让她变了个样。
她的眼睛是那样明亮,神情是那样笃定,仿佛天地万物都不重要,唯一那一本本书页,才是她最在乎的事情。
听到姜云冉的话,冯采女开朗一笑:“多谢姜姐姐。”
说着话,两人来到明间落座,冯采女继续道:“慕容姐姐人很好的,她一早就同我说,给我收拾了一个大书房,让我尽情读书。”
冯采女因何入宫,宫中许多人都知晓,并非秘密。
她的入宫,是景华琰对冯家的格外宽宥,现在虽是宫妃份位,但以后可能会有所改变。
冯采女在水利和农耕一道都有涉猎,她天资卓绝,现在也偶尔会去上书房,同王爷公主们一起听讲农桑,最近已经开始研究新型水车,以方便灌溉。
对于学术,冯采女专心又刻苦,她的这种钻研精神,很让姜云冉敬佩。
姜云冉便道:“听闻你的研究有了进展,那就提前祝你成功。”
冯采女笑容灿烂,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借你吉言。”
忙完了锦绣宫的事情,姜云冉就回到了听雪宫。
这几天总觉得困顿,她忙了这一会儿,就又想小憩了。
谁知这一躺下,她就一直睡到了傍晚时分。
并非有人故意吵她,而是腹中饥肠辘辘,叫醒了沉睡的美人。
姜云冉醒来的时候,人还没清醒呢,就听到腹中叫了一声。
咕噜噜。
姜云冉:“……”
姜云冉自己都笑了一声。
“这么高兴?”
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响起,姜云冉偏过头,就看到景华琰坐在一侧的贵妃榻上,正在读书。
今日忙完回来,他直接换了轻薄的素色常服,发冠也都取下,只戴了一支白玉簪。
兴许是今日不忙,他看起来悠然自得,颇有一种种豆南山的闲适。
姜云冉撑着手肘坐起,一边醒神,一边笑道:“陛下今日可早。”
景华琰放下书本,倒了一碗温茶来到床边,递给姜云冉。
温茶润喉,姜云冉浅浅呼了口气。
“不早了,”景华琰指了指窗棱,“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姜云冉有些惊讶:“我睡了这么久啊?”
景华琰伸出手,在她额头点了一下。
他眉目含笑,语气却有些关心:“可是近来太过劳累?青黛说你近来午歇时间都比以往要长了。”
姜云冉摇了摇头,她把杯中茶一饮而尽,茶杯放下,掀开被子就要起身。
“无碍,倒也不是累,”姜云冉笑着说,“我一直都很容易春困,每年到了这个季节,就总是睡不醒,待到了夏日就好。”
见景华琰还要说话,姜云冉忙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嘴唇。
“不吃药。”
景华琰愣了一下,随即跟着笑起来。
“这么大人了,还怕吃药?”他说,“之前那两个月,你不是吃得很好?”
姜云冉一本正经:“当时是生病,现在又没病,可不兴动不动吃药的。”
“再说,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知,”姜云冉笑道,“陛下真不用操心,过几日就好了。”
见他坚持,景华琰没有再劝。
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宫人都不进来伺候,姜云冉起身穿好鞋,景华琰就帮她取来衣衫,让她穿好。
天长日久,都成了习惯。
姜云冉坐在妆镜前,用篦子仔细梳头。
景华琰坐在她身后的贵妃榻上,透过妆镜看她睡得粉嫩的面庞。
“云冉,你会骑马吗?”
姜云冉梳好发髻,在妆匣里寻找合心意的发簪。
“自然不会。”
景华琰眉目舒展,他说:“等到了行宫,朕教你骑马可好?”
第136章 【三合一】陛下,你应该相信你自己。
这人怎么忽然说起了骑马?
姜云冉狐疑地与他在镜中对视,景华琰怡然自得,满脸写着诚恳:“真是骑马。”
姜云冉:“……”
这一强调,更觉得他没安好心。
景华琰这人生了一张俊逸非凡的容貌,一身鹤骨松姿,任何人瞧了,都以为他是谦谦君子。
实际则不然。
姜云冉与他朝夕相对,最是知晓,他这人乖张肆意,根本不把礼法教条看在眼中。
唯喜快活。
尤其是夜里的那些事,姜云冉都不敢回忆,一想都要脸儿飞霞。
景华琰不知爱妃在心里念叨他,竟是自顾自怀念起东阳行宫的草原。
他说:“东阳行宫的建筑皆有北地风情,没有长信宫这般精致,殿阁宽广敞亮,自是冬暖夏凉,十分宜居。”
“尤其是连带的御马厩和一望无垠的草原围场,更是风景宜人,春夏时节绿草如茵,碧空如洗。”
姜云冉虽然是民间长大,但她所经之地少之又少,闻言不由放下篦子,回过头来看向景华琰。
“东阳围场好玩吗?”
景华琰站起身,走到妆镜前牵起她的手。
“自然是好玩的,”景华琰说,“应该说,离开了长信宫,哪里都是好地方。”
姜云冉却道:“可是人人都想住进长信宫。”
景华琰又笑了一声,没有多言。
最近国泰民安,富饶喜乐,景华琰松快许多,整个人都看着轻松了。
就连眉心的川字,似也浅了许多,仿佛随时都能消失。
两人踏入膳厅,姜云冉立即嗅到了一股饭菜的香气。
不由的,肚子又发出咕咕叫声。
姜云冉面上一红,景华琰却觉得喜悦:“能吃能睡,说明身体已经康复,这是好事。”
姜云冉睨了他一眼,嗔怪地道:“到时候臣妾胖了丑了,陛下反而要厌弃,那可如何是好?”
听到这话,景华琰瞬间顿住脚步。
他回过头,垂眸看向姜云冉。
他那双星眸瞳孔颜色幽深,凝望着人的时候,让人忍不住沉浸其中,仿佛在星河中漫步。
姜云冉有些不解,她坦荡地回望景华琰,轻声问:“陛下,怎么了?”
景华琰抿了一下嘴唇,看着她眼眸中的茫然,到底没有发火。
他心里很清楚,即便此刻他说出真实想法,姜云冉定也不觉得自己失言。
在这长信宫里,景华琰所求不过一人真心,而他渴求的这个人,却似乎根本就没有真心。
景华琰不知她是如何长大,但他可以肯定,对于姜云冉来说,她想要完成的事情,自己设定的目标,才是最重要的。
其他都无关紧要。
哪怕是帝王真心,也不在姜云冉的渴求之中。
她会泰然处之,会坦然接受,甚至会小意哄劝,让他甘之如饴。
她唯独不能的,就是同样交付真心。
真心这两个字,对于姜云冉来说,似乎从来不存在。
景华琰沉默的时间太久,久到姜云冉都有些疑惑。
“陛下?究竟怎么了?”她顿了顿,才轻声问,“可是臣妾说错了话?”
其实,姜云冉说得没错。
天下众人,谁不是以貌取人?尤其是坐拥天下的帝王,尤其是位高权重的人们,最是三心二意。
许多事,许多人,他们可以轻松拥有,所以真心便也一文不值。
可景华琰却是异类。
若非他是这个异类,姜云冉利用起他来,或许完全不会心慈手软。
景华琰只觉得心里发堵。
却又不知如何说起,最后只是长叹一声,道:“这些话,以后莫要说了,朕绝非这般薄情寡恩之人。”
姜云冉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她伸手挽住景华琰的臂弯,拉着他在桌边落座。
一双银筷塞入手中,耳边是女子带着笑意的轻柔嗓音:“知道了。”
姜云冉先给景华琰加了一筷子腐乳烧肉,才道:“我就是心里笃定陛下非三心二意之辈,才会同陛下玩笑。”
这一次,倒是换成景华琰愣神了。
原是如此吗?
原是因为信任自己,所以才会玩笑,说明她根本就不怕自己三心二意,笃定自己是心意坚定之人。
姜云冉不过三两句话,就把阴云密布的皇帝陛下哄得由阴转晴。
当真是厉害极了。
梁三泰在边上伺候着,都忍不住在心里腹诽。
若是姜娘娘出去做坑蒙拐骗的活计,或许用不了几日就能富可敌国。
这般能言善辩,怕就是凌烟阁那些阁臣们,都自愧弗如。
还有他们这位陛下。
平时不是挺精明的?怎么现在跟个傻子似的?
若是其他朝臣,哪怕是他,胆敢说错半个字,这位皇帝陛下都要心生疑虑,现在换成姜昭仪,却就这样轻拿轻放,甚至因为一句哄劝而心花怒放。
真是……
梁三泰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只能说,感情真是让人头脑发昏。
两人自然不知梁三泰在边上腹诽什么,亲亲热热一起用晚膳,你给我夹一筷子,我给你盛一碗汤,犹如寻常人家那般,并无半分隔阂。
景华琰多在听雪宫用晚膳,因此听雪宫的晚膳也换成了御茶膳坊出品,不仅菜色更为丰富,还有许多不同的菜系。
今日就有一道桂南道刚进贡的山菌四时鲜,用的各种野菌,味道极为鲜美。
姜云冉尝了一口,简直惊为天人。
“蘑菇还能这样香?”
景华琰道:“这是桂南道特有的几种野菌,旁人是不能轻易食用的,非要当地老手采摘,才能采摘到能供人品尝的品种。”
“本来桂南道的布政使不敢进贡,后来有一次偶然送入宫中,颇得好评,这才纳入了御贡之中。”
姜云冉颔首道:“的确。”
她笑着说:“之前臣妾在坊间时,还听人说若是菌子没吃好,轻则头晕目眩,眼见奇观,重则或中毒殒命,外地人不能随意食用。”
景华琰给她夹了一筷子,说:“喜欢就多吃一些,过了这个季节,就没有了。”
两人用完了晚膳,照例在宫中散步。
姜云冉主动提起锦绣宫事。
“韩才人和冯采女都已经安排妥当,今日已经搬去绯烟宫和望月宫,宜妃娘娘也已安心,今日事未曾惊扰明宣。”
景华琰颔首,他顿了顿,没有等到姜云冉接下来的话,这才询问:“宜妃可告知你真相?”
两人相处,最重要的便是坦诚。
除了涉及身家性命之事需要隐瞒,姜云冉从不欺骗景华琰,今日因周宜妃所托,事情真相不便告知。
即便景华琰是皇帝,姜云冉也不会背信弃义,她答应了周宜妃,便不能出尔反尔。
另一个,姜云冉也不想让景华琰知晓,自己的孩子无法长大,只能年少夭折。
一时间,姜云冉竟是沉默了。
她无法编造谎言,不想欺骗景华琰,只能以沉默相对。
景华琰的眉心慢慢皱了起来。
“宜妃不愿与你明言?”
姜云冉顿了顿,摇了摇头。
“并非。”
月色皎洁,点亮了两人年轻俊美的眉眼,也让两人的表情无所遁形。
景华琰停住脚步,他垂下眼眸,一瞬不瞬看向姜云冉。
他知晓,方才姜云冉是在哄他,可那又如何?
他甘之如饴。
然而再度被姜云冉沉默相对,心底深处埋藏最深的惶恐终究无法掩盖,直接破土而出。
的确,姜云冉给出过承诺,承诺等一切尘埃落定,她会放下心防,拥抱幸福。
可承诺是一回事,结局又是另一回事。
她最终能否爱上他,尚未可知。
在遇见姜云冉之前,景华琰以为自己是个冷酷到无情的人,他杀伐果断,当年即便父皇龙驭宾天,他心中也没有半分哀伤。
多年的挣扎与血腥,铸就了他冰冷的心,让他以为自己坚不可摧。
可遇到姜云冉之后,一切都变了。
他终于意识到,不是他自己无情,而是能牵动他感情的唯一的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
当她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天地都明亮起来。
哪怕她藏了无数秘密,哪怕她诈死重生,哪怕她筹谋了那么多事情,景华琰也甘之如饴。
原来,他是会这样感情用事。
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感情用事并非不好,姜云冉也值得他付出真心,景华琰唯一害怕的,是永远也无法得到姜云冉的真心。
此刻,姜云冉的沉默犹如一根尖刺,狠狠刺在景华琰的心尖上。
疼痛入骨。
皎洁的月色之中,沉默震耳欲聋。
姜云冉慢慢抬起头,借着月色,她看到了景华琰眼眸中的不安。
多么神奇。
堂堂皇帝,也会不安,也会痛苦。
姜云冉呼了口气。
她握住景华琰的手,问:“陛下,我答应过周宜妃,必须为她保守秘密。”
景华琰的眸子微闪,直勾勾看进姜云冉眼底深处。
她那双漂亮的凤眸总是明亮,尤其笑起来的时候,漫天星光都明亮起来。
眼尾一抹弧度,犹如凤尾,闪亮着动人的光华。
好似随时都能在月光中起舞。
“陛下不信任我吗?”
姜云冉握着他的手,轻轻在手心里捏了一下。
景华琰骨节分明,因常年握笔,手指上有着清晰的笔茧。
握在手心里,总觉得是那么安心。
这双手,守护着大楚万里山河。
三餐四季,衣食住行,百姓们的喜怒哀乐,似乎都在这一双强劲有力的手掌之中。
“不,”景华琰叹了口气,他回握姜云冉的手,淡淡道,“朕只是怕你不信任朕。”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
她忽然松开了景华琰的手。
手掌垂落,在腿侧砸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景华琰的心也随着这个动作下沉。
然而下一刻,那双温柔的手,就伸到他眼前,慢慢捧住了他坚毅的俊脸。
“陛下,你应该相信你自己。”
景华琰垂眸看着他,一瞬不瞬,挪开分毫都觉得浪费。
姜云冉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印了一个温柔的吻。
“你要相信,你是非常好的人,”姜云冉温柔的声音合着晚风,落在景华琰心尖,“我多么聪明的人啊,肯定不会放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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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暖,柳亸莺娇,杏雨梨云。
正午午后,金乌高悬,阳光落在赤金琉璃瓦上,映衬的天光辉煌。
朱红宫墙巍峨肃立,在碧蓝苍穹之下尤其鲜艳。
一阵暖风席卷而来,吹动翻飞裙摆。
到了春日,宫人们都换上了粉白的宫装,头上戴着桃杏绒花,显得年轻俊俏,春意盎然。
小宫女们欢笑走过,脸颊上是动人的梨涡。
今日是周宜妃的生辰。
虽母家败落,却因着大皇子,周宜妃依然能高居妃位,随着身体逐渐康复,周宜妃越发活跃,这些时日多在宫中行走。
因此周宜妃的生辰,自是办得热闹。
她一早就吩咐御膳房,要在御花园举办宴席,款待姐妹赏景,一起欢度生辰。
周宜妃可谓大方,不仅自己宫中的宫人都得了厚赏,就连御花园帮忙的扫洗宫人都给了赏赐,这一下,原本都很惧怕周宜妃的宫人们,立即对她赞赏有加。
宫人们不懂那些大道理,只手里的银子最实惠。
这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本钱。
阮宝林同苏宝林一起往御花园去时,就听宫女们叽叽喳喳,称赞周宜妃的大方。
苏宝林沉默不语,阮宝林则嗤笑一声:“之前训斥他们的事情都忘了,现在不过得了三瓜俩枣就高兴成这样,眼皮子太浅。”
经过上次寿康宫闹事那一遭,阮宝林的气势越发弱了。
她虽然是苦主,可太过心急,闹那一场也不太好看,最重要的是她可把姜昭仪得罪狠了,宫人们心里都门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