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这么长时间都没来往过,现在回了京倒想起了你的岳丈。”
旁人非亲非故,怎么冷眼旁观都是应当的,可就算杨家外祖落败了,做父亲的也总该管管自己的女儿。
父亲没管,自己这个做女儿的也不愿再管他。沈白蘋虽奇怪这么长时间没人说嘴,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深究。
段之缙哼哼两声,小声道:“其实是来往的。”
“我怎么不知道?”
“母亲说事情要做周全,不能叫人指点,在我乡试过后就恢复了年节里的来往,只是礼到人不到罢了。”
沈白蘋一恼:“怎么不跟我说?”
段之缙只哼哼不答话,狠挨了一拳。
……
十月份,段之缙带好人马上京,一刻不停地赶路,终于在十二月之前到了京城,看着陌生又熟悉的大门,顿生无限感慨。
第116章 116如今京城分成了内外两城,……
如今京城分成了内外两城,百姓们居住在外城,一切王公官员及其亲眷居住在内城。
段之缙从外城走到内城的城门,才看见段家的车马在等候,琼香坐在车架上,一见段之缙还不敢认,直到段之缙上前才欣喜若狂地问礼,给车里的太太拉开帘子。
王虞和段之缙来往书信不断,可到底不如相见,如今见了指靠的儿子,未语泪先流,要说些瘦了的话,可仔细瞧瞧,反而比三年前文弱的样子壮不少,身子看着更康健,满怀欣喜道:“你娘和你媳妇把你照顾得不错,母亲放心了。”
以往在京中,这儿子的事儿哪一件不是她操办?现在他自己带着人出去过日子也这样好,只有说不出的欣喜。
段之缙问了问家中的情况,问云霓丫头怎么没来,母亲叹一口气说:“她家那个小子,生下来就有些体弱多病,上个月选好日子种了牛痘,竟然高烧了好几日,现在还虚虚地躺在床上,不敢下地,云霓丫头怎么走得开?”
“幸好他老子在皇上跟前儿得脸,禁宫中的珍贵药材时有赏赐,才又惊又险地拉扯到这么大。”
段之缙的心一下子揪住,云霓丫头的日子不好过,看着母亲心神俱乱的样子,强宽慰道:“孩子小时候身子都弱,越长越强健,等着他长大就好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种痘都挺了过去,定然能健健康康长大了。”
王虞擦擦眼睛,叹一句:“但愿吧……你还要进宫吗?若还有事便走吧,我自己回去就成,今儿我在聚鲜阁定了屋子,替你请了秦先生、方大人、邹大人、郑大人他们来,大家聚一块儿亲热亲热,他俩在京中能帮你不少,千万别生分了。”
“也叫上妹夫吧。”
王虞苦笑:“哪里脱得开身?他一天天,不是在皇上身边就是守着孩子,再也没去过旁的地方。”
段之缙松下一口气,只要宋征舆还在意着这个孩子,那妹妹就还好。
最怕是妻子生下了身子不好的子嗣,丈夫也紧跟着不耐烦这个不争气的孩子,连带疏远母亲。
段之缙和母亲走了一段,而后分开前往皇宫拜见皇帝。
皇帝正在处理政事,段之缙稍等了一会儿才被叫进去,还未行完大礼便被叫起,吕太清拿了一个小杌子叫他坐下。
皇帝令他抬头面圣,惊奇道:“方叙墨回来说,朕还不敢信,果然是壮了,瞧着比之前好。”
又问:“两省这么多事务,你又兼着改土归流的重任,怎么处理得了?”
段之缙回道:“臣惶恐,因臣长久在外,一应政事全委于拙荆一人,平日里的题本、奏本,也多是拙荆代臣上奏。”
皇帝了然,“看来南诏的功绩,也
要有你夫人的一半。”
段之缙实在关心那诰命还能不能发下,试探道:“臣不敢称功,南诏改土归流的差事臣没有在三年内做完,愧对陛下。”
皇帝失笑:“你何时学会了这样试探的手段?全当朕怜惜你吧,那两个诰命赏给你,你在南诏好好办差,说不得摊丁入亩的事情还要你来办。”
段之缙叩首谢恩,现在时近晌午,皇上留他用饭。
段之缙刚坐到皇帝对面,外边就有小太监禀报,“皇上,绥王到了。”
段之缙正奇怪绥王是哪一个王,王贺就抱进来一个瞧似乎只有四五岁的小孩儿,又转手递给御前侍卫苏橙,被苏橙抱到皇帝身边。
孩子高高兴兴扑到皇帝身上,没规没矩地叫父皇,也不请安。
皇帝捋捋他的小脑瓜,把他搂到怀里,段之缙急忙下座给小王爷请安,小王爷理也不理,只拗着劲儿和皇帝说话,还是皇帝叫段之缙起来。
皇帝笑看着段之缙,问道:“可还认得出?”
段之缙的确没认出,皇帝又回:“他还在你家住过,这都忘了?”
段之缙小心看看孩子泛着病气的小脸,终于认出了是谁。
那个双生子里的弟弟,如今的四皇子。
六岁就封了亲王,蒙恩深重啊。
皇帝把绥王转一个方向,叫吕太清喂饭,自己吃两口还要瞧瞧小王爷吃得怎么样。
绥王挑食,咬菜只咬一半儿,嚼两下不合胃口就往外吐,大家就都紧着他的心情来,换上别的菜品,看得段之缙目瞪口呆。
这样教养,怕又是一个肃王。
不知他的兄长能不能容下他。
整个乾清宫宫人,连带着皇上的注意力全在这个小孩子身上,人家蹬蹬腿撞在椅子上,王贺得上去看看脚有没有撞疼。
小王爷性子大,吃饭吃一会儿玩一会儿,就这都不满意,不知是哪里没伺候好,绥王竟当着皇帝的面儿发起了脾气。
他小手一扬,一下子把粉彩的小碗摔在地上,皇帝瞧外臣在就闹出来这么一出,脸色不太好,手指抵在唇上叫他噤声,结果小王爷更生气,眼一眨就落下来泪,扭过头闭着眼嗷嗷哭。
段之缙头一回儿瞧皇上这么尴尬,直咳嗽,伸手去抱儿子,被人家狠推开,只叫苏橙抱,嚷嚷着要找太子哥哥,皇帝也不敢再留这孩子,赶紧叫人抱走,送到东宫去。
刚才震耳欲聋的哭声止了,段之缙埋头盯着碗里的菜,皇帝叫孩子一闹,又用了两口便吃不下,见段之缙也停箸便吩咐人撤了菜,又吩咐他想想摊丁入亩的事情,明儿御门听政报上来,这才叫他退下。
段之缙出了乾清宫直擦冷汗,又摸摸自己瘪瘪的肚子,准备回家吃第二顿。
家里也正在用餐,母亲带着弟妹和珠珠吃饭,瞧他回来饿死鬼投胎的样子称奇。
“好歹还是封疆大吏呢,这样没个吃相,看我们珠珠,小孩子都比你吃得好。”
段之缙将上午的事儿说了,扶额道:“如何能比,这是我今日的第一顿饭呢。”
王虞才可怜起他,叫嬷嬷布菜。
吃完饭,段之缙问起四弟的情况,王虞道:“托秦先生给他选了一位老进士,从头开始细细地磨,但愿明年能中。”
段之缙见弟妹退了下去,问道:“四弟自己想考吗?”
“他想不想考,不都得考吗?”
“儿子的意思是,倘若四弟不想走这条路,想干些什么便干些什么吧……”
王虞眼一瞪:“呸!这是什么话?我即便没读过书,也知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道理。他不读书进仕想干什么?种地?经商?这两样他能干好哪一样?”
段之缙叫她吓一跳,摸摸鼻子,“母亲,若是弟弟屡试不中,难道要叫他死磕南墙吗?他自己愿意也就罢了,若是不想,偏偏因为我们的希望而不敢放弃,那岂不是一辈子不得展颜?这又是何苦?”
王虞手里的小茶碗啪嗒一声放在桌上,“你会讲大道理,我不跟你说了还不行吗?收拾收拾自己,今儿晚上好好招待客人。”
她一副别跟我说话的样子,段之缙悻悻住了嘴,和旁边瞪着眼瞧的珠珠一对视,珠珠就咧嘴一笑,拽着段之缙的袖子问:“二伯,你要听我背诗吗?”
王虞精神焕发,拍手道:“快给你二伯背首长的!”
而后段之缙就听见不及腿长的小孩儿利利索索背出了《离骚》,惊得不知说什么好。
他像珠珠这么大的时候,字还未认全,怎么人家连《离骚》都会背了?
段之缙叹一声,“他爹能不能高中我不知,他若不能高中,天理难容啊!”
王虞这才满意,说下午上课的点儿到了,送珠珠去上课。
到了晚上,段之缙出去吃饭,他竟是最晚到的,让秦先生等人等了许久。
段之缙上去见礼,因为许久没穿这样厚的棉衣,一时间竟伸展不开,他和邹文最长时间没见,话聊得最多,原本有些生分,很快也熟络起来。
段之缙扯着邹文道:“礼部的差事如何啊?应当不赖吧。”
邹文笑道:“早走了,去户部当侍郎去了。”
“那这是喜事啊,更应该好好喝一顿了!”
邹文皱皱脸,“可别提,我们尚书俞石明就是个棒槌,管部王爷是长乐王,他跟誉王起什么腻?现在王爷在部里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日子不好过。”
段之缙不解,“我听着德润兄说已经开始给誉王论罪了,怎么……”
郑楒琅在一边儿苦笑:“更别提了,都察院的御史席翱,一等一的正直人,连着上三封折子劝陛下亲善兄弟,陛下大为感动,又宽恕了誉王的罪行。”
他们这些人有白天没黑夜地干,为了搜罗誉王之罪,把誉王的世子被奴才叫小王爷的事情都扒了出来,论上一个御下不严,僭越礼制的罪过,结果皇帝叫席翱说得眼泪直流,全白干了。
这一群人里,只有秦先生脾气大,能和皇帝吵架,方叙墨一切唯皇帝之命是从,剩下的两个两边儿受气,长乐王也不是好伺候的主儿。
段之缙安慰安慰这个,宽慰宽慰那个,深觉自己在南诏挺好,这辈子不想做京官。
等着菜上齐了,大家开始动筷,段之缙说起今天早上的事情,打趣皇帝两声,“陛下雷霆之声,对着小绥王也软了。”
其他人还没说话,方叙墨作为亲姐夫先冷笑一声,“我瞧着不好,怕养不出好养。”
秦先生以前教导过二皇子,只以为是和二皇子那样顽劣,谁知方叙墨道:“不怕孩子调皮,也不怕孩子蠢笨,就怕孩子又伶俐又暴戾。”
“他是当着陛下的面儿才哭哭啼啼,对上旁人,你且等着吧。六岁的孩子,欺负起来兄弟姐妹,没一回儿手软的,上次和自己一母同胞的哥哥斗气,要把人家推水里。”
段之缙脸色一变,“皇上没罚他吗?”
“几年前我把三皇子送到你的府上抚育了一段时间,就剩下小王爷留在家中,陛下和中宫娘娘到现在都觉得亏欠于他,他身子又不好,如何敢罚?”
方叙墨浅酌了一口酒,嗤道:“等着吧,要是他身子渐好了,再过十年入朝,我们的苦日子才算到了。不过你命好,说不得一辈子在外边打转,只要明天御门听政结束了,过几日会你那一亩三分地,谁还管的了你?”
第117章 117段之缙心事重重吃……
段之缙心事重重吃完酒回家,叫外边的冷风一吹,激起来一层鸡皮疙瘩,他也不想进屋,就坐在院子里发呆,也没瞧见王章领着珠珠进来,直到珠珠给他请安。
段之缙瞧了瞧天上的月亮,奇道:“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就寝?”
珠珠讨好地上来拉着二伯的手,“二伯,今天我背诗背得好不好?”
“背得滚瓜烂熟,实在是厉害!”再看他“谄媚”的小样儿,便知这小机灵鬼是来讨赏的了,于是主动说道:“这个聪明伶俐又勤奋好学的好孩子怎么生在我家?二伯得奖励你点儿东西才好。”
珠珠一下子兴奋起来,小脸放在二伯膝盖上撒娇,“我想要只猫猫,二伯给我聘只猫好不好?”
连科已经没有了,小孩子总是能很快地从悲伤中挣脱出来,便想着要一只新的猫,但有些时候,他们的愿望往往不能满足。
珠珠娇滴滴恳求道:“就说是二伯送给我的,别说是我要的成不成?”
段之缙问:“这是为什么?”
珠珠哼哼两声,“祖母说,不叫我玩物丧志,要我好好读书。”
做长辈的确是会有这种担忧,这又是弟弟的孩子,总不能自己带回来了猫,叫大家觉得娃娃不学好了,于是段之缙拉着孩子的手说:“猫儿聘了回来,你就更要努力上进,倘若叫二伯知道你玩物丧志,二伯就把你的猫扔外边去,叫它自生自灭。”
珠珠吓了一大跳,最后认真思考一番,郑重道:“我一定好好读书,绝不叫二伯把我的猫扔出去。”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就这还不作数,段之缙从房里拿纸笔写了一份契书出来,两个人签字画押作为保证,段之缙说服母亲叫珠珠养猫并给珠珠聘一只猫儿回来,珠珠则要如往常一般读书,否则就把猫扔出去。
哄好孩子回去睡觉,一日一大早就进宫议政,正巧碰上刘玳廷,段之缙与他在路上寒暄了一会儿。
“摊丁入亩的事情你可想好了?若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怕是难做了。”
段之缙笑问刘中堂:“下官自然是想好了,只是不知中堂大人对此怎么看。”
刘玳廷睨他一眼,但笑不语。
因为估计着要议很长时间,今日比往常更早,这两人到地方的时候,
天边儿还没有一点儿亮光,皇帝也还在乾清宫没出来。
人到齐,皇帝才姗姗来迟,叫他们看着商议商议。
起先大家还是不说话,别人不说段之缙也不说,低头整理措辞。
皇帝笑道:“一句话不说,那就是没人反对了?”
俞石明当即走出,答道:“皇上,臣有话说!”
“你说。”
俞石明道:“臣还是原先的意思,其一,不该叫有地的大户替无地、少地的小民承担人头钱,于理法不通。其二,人头钱摊到地里,未必会叫少地的小民受益,也有可能叫他们负担更重。如人多地狭之省份,有地者寡,无地者众。至于皇上打算的叫国子监生来清丈土地,臣还是认为不妥。监生们在监内应以读书、习业为本,叫他们干这个似乎有悖我朝设立国子监的本意。”
皇帝看向段之缙,段之缙上前说道:“俞大人,我有一惑不解,既然您替大户们道不平,怎么不可怜可怜无地还要纳丁银的小民呢?您作为朝廷的官员,又为什么不替九成九的贫苦百姓们着想,反而要为横行乡里、为富不仁的土豪们说话?”
俞石明白皙的面庞涨红又义正言辞回道:“在陛下眼里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一律都是治下子民。既然无高低贵贱,便不应让富者因富受困。再者,乡绅往往教化乡里,助朝廷政令实施,为富不仁者少。”
“哦?可出一个丁家,就够南诏几府喝一壶了,还要出几个丁家才够?”他说到这儿,话锋一转,跟皇上恳请道:“今年商户们为西北的战事捐助了不少银子,以后士农工商的说法是不是理应改一改?请陛下恩准。”
“不可!商户不事生产,于国家百无一用,士农工商是自古以来的教诲如何能变?”俞石明叫他转口风吓了一跳,急道:“你说摊丁入亩就说摊丁入亩,扯不相干的做甚!”
段之缙回道:“俞大人说商户们不事生产,敢问乡绅们种过地吗?乡绅去割过稻谷吗?乡绅事生产吗?照您的说法,士该和商一样,排在最末才是。”
“强词夺理!”俞石明气道:“士大夫代天子牧民,怎能从种地上说其用处?”
“那地方的大户们都有官做了?俞大人,你说大户们不应因地多而多缴人头钱,那商户们也不应该因为赚得多而被课以如此重赋啊,现在单纯的商赋就已经达到了十税一,各路关隘的厘金又是一笔不小的银子,请问是不是应该废除?”
皇帝咳嗽一声,“这都哪到哪了?不是议摊丁入亩吗?转回去。”
段之缙连忙请罪,又把话头带了回去,“俞大人,您要是还觉得这是个事儿,就只能说明您不是为朝廷、为皇上做官的,而是为了您自己做的官。因为皇上心系的不是那两三个大户吃没吃亏,而是全天下的老百姓有没有吃饱。”
他一顿道德绑架连带着拍马屁,俞石明还没啥反应,长乐王倒是在一旁憋不住笑了,叫皇上瞪了一眼才堪堪止住。
他心里觉得这个段之缙有意思,一套诡辩下来道理没有几分,却堵住了俞石明那张笨嘴。
只要他还要脸,就得跳过去了。
果然俞石明又拿第二件事儿说嘴,段之缙道:“这事儿也不难,人丁钱都是定额,摊派到各个省份也都是定额,只要能征到足够的银子即可,完全可以制定阶梯一样的征银法。三十亩以下不征人丁钱,超过三十亩不到一百亩的部分,每亩征半两钱,超过一百亩亩不到二百亩的部分,每亩征一两银……以此类推,田越多,缴钱越多,也能遏制乡绅们侵占土地的欲望。”
他仔细查过,三十亩地足够一家人吃饱,这时候不征钱正好能减轻这些人的负担,到了一百亩就算是富农了,富农家口会多一些,原本的人丁钱也不少。
郑楒琅听着,问道:“那缴到最后,地越多岂不是要倒贴钱?”
“正是如此。”
在场的大地主们听着脸色都发绿,只皇帝这个想钱想疯了的觉着好,但他也清楚不能征这么狠,多少要让一让,“你这闹得,大家都不要活了。从一百亩开始征吧,慢慢地往上累加,也不要叫人家倒贴钱,征到四两为止。”
刚才叫段之缙掀了房顶,现在皇帝把房顶关上,又打开窗,大家顿觉也不是那么难接受。一亩地纳完田赋之后能收七八两银子,还有盈余。
第二个问题解决,段之缙又主动提起第三个问题:“国子监的学生读书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习圣人教诲,日后代天子牧民吗?现在不去看看民生疾苦,难道等着以后外放两眼一抹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能给朝廷办差也算积累了经验。”
第三个问题就算不行,皇帝也要强压着官员们叫监生去丈量土地,因此这事儿也不算什么问题。
在场没一个再说话的人,本以为事情到此了结,谁知都察院的人又出来说话,正是席翱。
他梗着脖子道:“皇上,微臣有话讲!”
郑楒琅现在看着他就来气,可偏偏皇帝觉得他为人耿直,是个不可多得的直臣、纯臣,叫他尽管说。
“臣要问问段之缙,倘若地主们把地租提高了,把这个负担转移给佃农或者雇农,你要如何?”
周遭的官员又有了主心骨,纷纷附和。
这基本上是不可避免的,不过段之缙预判过这个问题,此时答道:“土地是国家之根本,本便不应该由私人自定地租,即便不摊丁入亩,也应当由衙门做主,帮助主客双方做契。”
一句话掀起来轩然大波,这是要从大家的钱匣子里拿银票啊。
官员们纷纷跪下,求道:“万万不可啊皇上,这定会引起百姓们的不满,如若动摇国本,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也觉得段之缙太异想天开了些,连忙打住:“席翱说的事情不一定发生,你们也不用害怕。摊丁入亩到底能不能做,说到底也还得试。若是不行咱们立刻止住,若是行,咱们再全国推行。”
段之缙说了那么一堆,是另有打算,此时当仁不让道:“此事是臣所提,请陛下恩准在臣之岺州、南诏试行。”
“好!你有这样的心气!纯臣!忠臣!”
皇帝见他自己提出来大喜过望,正好给别人做做榜样,当即表示:“就算最后没弄好,朕也绝不怪你,做好做坏,朕都给你留一个大学士和军机大臣的职位!”
……
御门听政散去,段之缙孤零零走在出宫的路上,熟人都围在皇上身边儿,其余官员见着他便鼻里喷气,还是自己走为上策,省得挨打。
走着走着,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允升!”
回头一看,是徐明宣和施秉文。
他俩赶上来蹙眉看两眼,叹一口气:“你这是何苦?”
三年没见面,说这些只觉生分,段之缙回道:“总归要有人去干。”
且钱不是死的,而是活的,它永远往钱多的地方流,土地上无利可图,财主就会把钱投向别的地方,那一片又一片的茶山就有救。
“一块儿吃饭去?”
他俩摇摇头,“我俩在户部
,是偷着过来的,倘若叫俞大人看见,有我俩的好果子吃。”
第118章 188段之缙默然,看着他们两人……
段之缙默然,看着他们两人转身离开,独自出禁宫回了家。
家中自然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可大家伙也太高兴了些,王虞又哭又笑,一转身露出了后边的凤冠霞帔。
“你一出门去,礼部就来了宣旨官员,赐下一品诰命的服制,我的儿,我……”
王虞有喜有悲,喜得是夙愿得偿,悲的是自己的亲儿。
头一个发下宏愿,说要叫母亲当一品诰命夫人的孩子是自己的小哥儿,如今看着这锦衣华服,做母亲的肝肠寸断。
弟妹扶着王虞坐下,哄道:“今儿是大喜的日子,母亲得了诰命如何哭哭啼啼?若情入肝肺伤了身,岂不是喜事化作祸事?儿叫了戏班子来,咱们在家中点几场戏看看,也热闹热闹。”
她转过头叫跟在一旁递手绢的儿子到其祖母身前站好,吩咐道:“你开蒙也有些时候了,可背过什么应景的?背来叫你祖母高兴高兴。”
珠珠张口就背:“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段之缙上前摸两把小孩儿脑袋:“叫你祖母登科去了,这诗合适吗?”
王虞把珠珠搂过来,喜道:“怎么不合适?我们女人封了诰命,和你们男人高中是一样的。珠珠怎么背都合适。”
珠珠刚还有些害羞,此时一回头做鬼脸,还吐吐舌头。
他这是忘了猫儿的事儿了。
段之缙心下觉得好笑,做出一副知错了的姿态,“是二伯的不是,该罚我,罚我给珠珠聘之猫来吧,连科没了也有几年,聘只猫来守着粮仓也好。”
珠珠眼一亮,王虞眼一瞪,斩钉截铁道:“不行!弄来猫儿乱了孩子读书的心,你消了这个念头吧!”
她自是知道缙儿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个,估计是珠珠撺掇的。
但他愿意替侄子出头,就得替侄子挨骂。
段之缙好说歹说,王虞就是不许,催着他进宫谢恩,这个没脸没皮的往凳子上一坐,“若是母亲不许,儿就在这坐着了,晚点儿再进宫。”
“你!”王虞气急,“好啊,你要是能聘来只小猫儿,就叫他养。”
这寒冬腊月的,上哪儿去弄小猫来?他又快要回去了,也没时间打听。
段之缙笑着应了,一拍衣服走人,却想着旁的地方没有小猫儿,皇宫里还能没有吗?问皇上要只。
因为在家里拉扯的时间久了,段之缙进宫便有些赶,入乾清宫时皇上已经阅完折子等了一会儿,见他来笑眯眯地看他跪下谢恩,又叫吕太清扶着起来。
“怎么样,朕的灵巧心思,算不算是惊喜?当初说给你生母也并封一品诰命,绝不会食言。这一份诏书和朝服就叫你带回南诏。什么样的荣誉,都不如自己儿子亲自带来的令母亲开怀。”
段之缙再拜谢恩:“陛下怜臣之心,臣没齿难忘,若不能于摊丁入亩一事上竭尽所能,虽死也要下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皇帝叫他打嘴,“朕素来信得过你,说这些做甚?只愿诸天神佛庇佑,叫你在南诏一切顺利。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朕无有不应。”
段之缙见他主动提了,反而不好意思,迟疑一会儿皇帝笑道:“别不好意思,宫里新烧的珐琅彩,唐馥知道后跟朕求了两次,朕送了几十件儿去,这都没什么。”
“是,臣侄爱猫,求臣为他聘一只猫儿来,可这寒冬腊月的,臣又即将启程,实在无处可找。求皇上的恩典赐与臣御猫一只,臣全家上下定然奉为上宾。”
皇帝失笑:“一直畜牲罢了,也值得如此?”他转头问吕太清猫房是否有未成的小猫。
吕太清首领太监做的不容易,猫房的猫产仔他都得知道,此时回道:“罗刹人贡的猫儿于本年九月份产过一窝,正好是时候。”
“不是奴奴喜欢的那个吧?”
“回皇上,不是小王爷爱的那只。”
“那就好,你亲自去挑,弄只漂亮又伶俐的来,叫他带回去。”
吕太清领命而去,皇帝又看着段之缙问道:“朕听说民间养猫,都讲究聘猫,和娶妻纳妾差不多,要送给主人聘礼。你的聘礼嘛,就用摊丁入亩的政绩来算,现在先欠着。”
好嘛,为了养御猫背上猫债了,段之缙只好领命。
“现在你跟朕说说,回了西南有什么打算,摊丁入亩的第一步如何去做。”
“臣的打算就是走一步看一步。据改土归流之前的造册,南诏、岺州二省,成丁有三十二万八千余人,其中下丁二十四万有余,中丁六万不足,上丁两万八千人。耕地共有四千万亩,占地万亩以上的家族就有四十九个……”
皇帝听前边那句“走一步看一步”脸色立刻不好起来,后听他侃侃而谈,两省俱在心间大为赞赏,才相信他能够走一步看一步。
“臣以为首要的是重新清丈土地,登记造册,作为征收人丁钱的依据。国子监诸生若要随臣启程只怕太过麻烦,请陛下使南诏、岺州二省提督学政大人从府学中委派廪生为臣清丈。”
“至于纳银一事,自滋生人丁永不加赋之后,南诏省一年的人丁银为六万五千两,岺州为五万八千两。臣准备俟土地册成,照臣今日上午所言将人丁银摊到地里,最低收上十二万八千两,至多则无数,臣以陛下的旨意为准。”
皇帝深思一番,“上丁是家中占地百亩以上者,今天说的是从百亩开始征,能从这两万八千人里征够吗?”
段之缙答道:“请陛下放心,定然能够征到。现在改土归流之后,土地又向往日土司手中集中了,占地广阔者只多不少,大户们只土地一项,每年收入不下十万两,就算抽一千两出来,这也有四万九千两。更何况四十九万亩土地,一亩只摊一钱的丁银,这也有四万九千两,若是摊一两,那就是四十九万两。”
皇帝彻底清楚了摊丁入亩的好处。
什么人丁银,什么给贫苦的百姓们减轻负担,这些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从那些土豪乡绅手里抠钱,抠出几倍于人丁银的钱。
皇帝看着段之缙,似笑非笑道:“你自己估量着办,只要有理有据没说瞎话骗朕,就算最后真的没干好朕也给你担待起来。但如果你拿着摊丁入亩横行无忌,把西南搅的一团乱,想想熊计舒是怎么死的,朕还能为了你单开一次凌迟之刑。”
“还有一件事儿朕得嘱咐你了,军户的土地历来不征田赋,人丁钱也不能征,把他们撇出去。有旗籍的军官们,他们的土地都是赏赐下去的,也是不交田赋不交人丁钱,但是这些土地要固死,不许买更不许卖。”
这是稳定军心的法子,防着这些人造反,只要这些人不反,下层的老百姓们不反,光那些乡绅是成不了事的,只能任人宰割。
段之缙领旨,“臣定然谨记陛下教诲。”
此时吕太清已经抱着猫在一旁等着许久,段之缙撤出眼去看,目瞪口呆。
这大手大头的,缅因啊!
皇帝也吓一跳,“这是猫崽儿吗?三个来月这么大?”
吕太清回道:“回陛下,的确是小猫崽儿,罗刹国进贡的品种,长成有乐善犬那么大呢,崽子也大。”
皇帝点点头,“倒是稀罕东西,叫两个小太监给他送家里去,别把朕的总督累坏了。”抬头看一眼西洋钟,也该用午膳了,这样说来奴奴也该到乾清宫里来了。
上次的事儿叫皇帝丢了脸,这次可不想再留段之缙吃饭,打发他出去,谁知段之缙刚出殿门不足五百米,迎面撞上了绥王。
他带着人退到一边儿请安,小王爷坐在轿上伸着头往外看,小太监急地叫唤:“好主子,天儿冷,快坐好了别冻着。”
小王爷听若
罔闻,朝着段之缙招招手,“你过来!”
段之缙暗叫不好,恭恭敬敬上前,“王爷有何吩咐。”
“那猫儿是怎么回事儿?”
“是陛下赐给臣的。”
“可是你家有猫啊。”
绥王还记得清楚,他曾在这个人家中住过,他家里有一只极好的大白猫。
“父皇赏你的这只猫是踏雪来的小孩儿,它长大之后有狗那么大,若是和你家的白猫打架,一定把它打得邦邦响,说不定能把它打死,你还是不要带它回去了。只爱一个小猫不好吗?”
“回王爷,臣家中的白猫是只老猫,之前已经去世了,臣这只猫是要送给臣侄的。”
小王爷一愣,喃喃道:“去世了……对了,猫的命是很短的。”
“你家的猫活了多长时间?”
段之缙瞧他神色不对,声音缓和了下来,又轻又柔,小心翼翼道:“具体的年岁臣不知,可来臣家中也有十年了。”
小王爷细若蒲草的手指抓住轿子的窗框,他的贴身太监怕他冻着,用自己的手护在上边,被狂躁的寒风一吹,很快变得又红又肿。
王爷病气的眼睛看着段之缙,眼珠儿亮闪闪的,好像出了泪。
他要问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儿。
“段大人,你觉得我能活到十岁吗?”
周围的奴才哗啦啦地跪下,段之缙忙说:“王爷洪福齐天,又有陛下呵护,定然会平平安安长成人,日后入朝理政,帮着陛下治理天下。”
“我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他的小太监抽抽搭搭起来,“王爷,您别把三皇子说的话放在心上,这么多的人伺候着您,您定然会长得比奴才快,比奴才高。”
段之缙心中悚然,是他一母同胞的哥哥说他活不长了吗?怎么会这样?
小王爷仍不理他,重复道:“大人,我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他的眼睛那样认真,别的孩子还盼望着长大,他每天想的却是能不能长大。
能长到那个时候吗?和大哥他们一样,长到能骑马,能拉开弓,能娶妻生子,能去尚书房读书。
不对,他已经到了能骑马拉弓的年纪,也早就该去尚书房读书,只是他身子弱,可能会因此生病,所以所有人都忽视了这些问题。
而三哥,差了几个时辰的三哥,他有了自己的小白马,有了自己的小桦皮弓,还有自己的伴读。
猫能活十余年,他能活过猫吗?
还是如同小虫子一般,春天生,冬天就死了?
段之缙知道不能再说空而又空的话来应付小王爷了,他上前两步将小太监的手撤下去,用自己凉凉的手心盖住王爷,缓缓道:“臣不好读佛经,对此的了解也不够深,但还记得《涅槃经》里讲过人命不停,过于山水,今日虽存,明亦难保的道理。”
小王爷摇摇头,“我听不太懂。”
哦,忘了,他还是个小文盲呢。
段之缙又道:“您瞧着我们这些人好像活得好好的,说不得明天就嘎嘣死了,这哪里能预料到呢?也许我回南诏的路上遇到雪崩,被雪埋得邦邦硬,您也就再见不着我了。王爷虽看着弱弱的,似乎也没怎么生病,说不定能够活到耄耋之年。您要是拿着寿命一事来问臣,臣也只能这样回答。”
他看着绥王又一脸疑问,忽然反应过来,耄耋这个词对他来说好像超纲了,又开始劝学:“殿下也六岁了,该启蒙读书,就算大家都觉得没必要,可殿下也该找点事情做,启蒙之后就能知道臣所言何意了。若您对此仍有疑问,便去看看佛经吧,陛下性喜禅音,定然能教导您许多,或许您也能自己看看《佛说业报差别经》。”
寒风里,小王爷早就缩回了轿子,仍听段之缙絮絮叨叨,直到乾清宫里的人出来找才若有所思地离开。
等到了乾清宫,他头一回儿这样老实地请安,恭恭敬敬地跟皇上说话,“父皇,儿臣已经六岁了,求您为我找先生启蒙吧。”
皇帝一愣:“读书可苦得很,不读也罢。”
朝廷养得闲散宗室还少吗?不缺这一个。
可绥王不罢休,小小的一个跪在皇帝身前的脚踏上,抱着他的腿,“再苦再累,儿臣也要读,还请父皇为我找一名大法师来,给我讲讲佛经。”
皇帝缠不过他,颔首应允,叫人下去安排,还特意嘱咐了课程减半,别累着绥王。
等着用完膳,皇帝又叫人查发生了什么,得知是段之缙造的“孽”哭笑不得。
也罢,小孩子往往心智不坚,能坚持到几时?想来两三日又要哭着不想上学了,毕竟本朝教育皇子甚严,即便课程减半也不是四皇子能受得了的。
结果大家都预料错了,绥王不仅自作主张叫先生把课程加到和兄弟们一样,还硬生生挺了下来,也没累得生病。
第119章 119段之缙没等着过年,皇上就……
段之缙没等着过年,皇上就催他启程,寒冬腊月里城门送别,大家都跑不出来,只有方叙墨在理藩院里清闲,出来送他一送。
他想着小绥王的事情终究难以释怀,最终还是与方叙墨说了。
“我有一事实在是好奇,倘若得不到答案这辈子也睡不着觉。”
方叙墨叫他一句话勾起了好奇心,忙问道:“什么事儿如此牵肠挂肚,说来听听。”
段之缙才将那天的事情说了,又道:“我实在想知道绥王为什么会推三皇子下水,三皇子到底有没有说过这些话,但你要偷偷地打听,千万别露出来是我说的。”
方叙墨面上凝重,“这绝不可能!明灯最是乖巧惹人爱的孩子,怎么会对着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说这样的话?即便是有,也该是无心之失,或是叫绥王想错了。”
段之缙哂笑一声,“我说句不好听的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你呢想听就听,不想听就当我没说,毕竟你这个朋友我还是想要的。”
“据你所言,绥王对着奴才们喊打喊杀,对着兄弟姐妹也是不假辞色,甚至要加害于他们,我请问,你虽是下臣,但到底是姐夫,有没有劝过绥王,告诉过他孰对孰错?”
方叙墨惭愧地低下头。
“他的事儿都是陛下、皇后娘娘和安贵妃一手操办,爱之又爱,我们实在想不到这些。”
段之缙:“那可见他们管的不好了。说到底,要是任其发展,陛下一片爱子之心定然是舍不得管教,倘若他真活到了十六岁入朝,受苦的是你们又不是我。”
方叙墨愁得头大,“他将三皇子推落水之后,自己反而烧了一场,本来要罚,谁知他一病皇上心神俱乱,为了冲喜连夜封王。都这样了我怎么敢管?你想叫我怎么管?”
谁知这个好友嘴皮子一张一合,嗔道:“那纯是你们活该的,加害于兄长反而封王,做了坏事竟然得赏,他变成什么样都是你们该得的。我料想封王之时无人在
劝皇帝三思吧?”
谁说不是啊,秦尚书出去办差了谁还敢说两句?长乐王自己的世子都是这个死德行,恐怕绥王这刁钻的脾气,在他眼里是有个性。
皇帝一向强硬,素来容不得人说话,推行政令我行我素,谁又敢在封王这事儿上劝他?劝和没劝的结果都一样,劝了也是浪费口舌,还惹皇帝生气。
“推行政令是一回事儿,这些私事又是另一回事儿了。席翱这种都察院的微末之臣都敢直言劝谏,连诉三次令陛下堕泪而放过誉王,你们这些近臣反而畏手畏脚不敢直言相劝。”
他神色讥诮起来,松开拉着方叙墨的手道:“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吗?”
“什么?”
“宦官。”
方叙墨的脸胀成猪肝色,羞愧难当,倘若是一般人这样说他早就恼了,可段之缙又不是外人,只会把他说得面红耳赤。
段之缙又道:“我不是错骂了你们,我就是有意说此话的。你们就差主动跟皇帝提出封王了。劝了没用就能不劝吗?说了没用就能不说吗?”
“成日抱怨席翱,我请问席翱上奏之前就知道自己能劝谏成功吗?”说道此处,他贴耳跟方叙墨说:“先帝肃王之事仍历历在目,绥王受恩深重,万一皇帝就是爱迷了心窍,也想要以爱立嫡……我大不了辞官跑路回淮宁去,你这个驸马想往哪跑?”
方叙墨猛地打了一个激灵,绥王病怏怏白惨惨的脸瞬间贴到眼前,“你一番道理醍醐灌顶,真真骂醒了我。可现在怎么办?”
段之缙道:“绥王既已经开蒙读书,你就得为陛下举荐一位刚正不阿的好老师来,我倒是有个好人选,就看你们能不能冰释前嫌。”
“谁?”
“席翱。无论是反对誉王一事,还是反对摊丁入亩之事都能看出他这个人既非为名,也不为利,甚至命也不要,纯粹是为了朝廷,这样正直的人如果不能做皇子师教导他们,才是浪费。”
方叙墨颔首,“我都记住了,你放心,一定照办。”
现在时辰也不早了,段之缙叮嘱他,若自己的疑问有了解答,一定要写信到南诏,否则寝食难安,方叙墨答应下来他才离开,千里迢迢回到南诏,到的时候,已经快三月,这里的春耕已经开始了。
诰命朝服,册封圣旨,因为母不能跪子,所以并没有宣旨的环节,虽有些简陋但一想到这是缙儿给自己挣来的,阿娘总是止不住欢喜,喜极而泣,眼泪脱眶而出。
“阿娘非为自己的诰命,而是为咱们母子,谁能料想你能有今日?阿娘所求不多,只希望你能好好的,这辈子平平安安即可。”
“你的事情总是忙,娘也不留你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要好好地办皇帝安排下来的差事,上报天恩。”
段之缙离开前问沈白蘋去哪了,得知她去巡察各育婴堂得十来天才能回,便只好独自去前衙询问改土归流的事情,为摊丁入亩做准备。
宗怀宁作为钱粮师爷,又是领头的师爷,什么事情都得问他。
段之缙查了一日的文书,到了晚上才张口问道:“照这么说来,南诏改土归流的事情已毕,岺州最晚春耕结束之前也能完成?”
“正是,我们已经给朝廷上了折子,如何安排官署还得朝廷决定。夫人提了能够担任知县的土官,我们也奏了上去。”
“那就好。”
这件事儿也算是告一段落,段之缙转向宗怀宁问道:“可与你父母兄弟分户别过了?”
“大人,父母在不分家,我虽在外也不能分户啊。”
“你老家是哪里的?家里有多少地?”
宗怀宁不知所以,还是回道:“学生祖籍辽河,家中土地该有千余亩吧,具体的都是兄嫂在打理,学生不甚清楚。”
“哦,其他人的呢?其他人你清楚吗?他们家中占地几何?”
“大人银子给的丰厚,大家老家里也陆陆续续占下了土地,富裕些定然是能的。”
段之缙叫他坐下,“现在出了大事情,摊丁入亩要先在南诏和岺州二省实行,我跟陛下辞过,说这两省改土归流的差事尚未了结,一切都乱得很,人心浮动,怕难以摊丁入亩。可陛下说正是因为两省还乱着,才要趁乱行事,将事情一鼓作气定下来,从此之后再不变动。”
宗怀宁有些心烦意乱,如果摊丁入亩成了,势必要全国推行开,那他家那千来亩土地又要缴多少人丁钱?
段之缙又苦笑一声:“这件事儿对我来说自然无所谓,咱们家的事儿你也清楚,向来不好买卖土地,外祖年年赐金银,我又新得了养廉银,花也花不完。只是可怜你们,朝廷的差事又不得不做。”
宗怀宁有些泪目,就听段之缙道:“总归是屈了你们,得找补上。这样吧,我给你们垫上钱投入茶山里,占上股份,日后茶山盈利也按照投钱的占比分给你们如何?”
宗怀宁的眼泪瞬间消失,原来是打得这个主意。
茶山的事情还在影子里泡着,如何敢叫人投钱?宗怀宁便迟疑起来。
“你怕什么?花的我的钱又不是你们的钱,若是亏了我也不叫你们还。”
“大人这是图的什么?”
“我就图你们的一张嘴,若是我出去说总督的师爷们全在茶山里投了钱,你们可不许出去辟谣,吆喝着没投钱。再者你们这三年尽心尽力,无有不是,如果赚了也是你们该得的,以后我们大家好好相处,不要因为摊丁入亩的事情起矛盾。”
宗怀宁闷闷地吐一口气,“大人还信不过我?咱们是做师爷的,只要朝廷的政令发下来必然尽心尽责地帮着主家完成,怎么会有半点儿私心?这件事儿和茶山的事情都叫我过去说,他们也定和我一样的心思。”
段之缙展颜一笑,把替他们投多少钱的事儿算清楚又回到后衙休息。
这些年攒的赏赐、养廉和外家所赐的金银,除去要给大慈悲寺的,还剩一万八千两,全投了进去,以后得借钱养总督衙门了。
进了屋段之缙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正闭目养神之际突觉脸上痒痒的,而后一个重物猛地压在胸口,差点儿把他压吐了。
睁眼一看,吓好大一跳。
段一撮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还是说本就在这里,此时伏在段之缙胸前,猫头盯着人头,眼睛睁得溜圆,张口一吐,一只虫就落到人胸口上。
做了坏事它也不跑,十分骄矜地伏在主人家胸前,脑袋一蹭一蹭,眼珠儿盯着手不放。
段之缙把虫子找了个空茶碗放起来,把折腾人的祖宗搂在怀里,顺顺毛愁道:“怎么这样沉了,叫我摸摸肚子……唔,都耷拉下来了。”
想想自己的银子,随口说道:“我是不是叫你吃穷了的啊……”
段一撮似乎听懂了,朝着他的肚子狠跳了一下,踮着脚走掉,留他一人独守空房。
第二天,段之缙去找了学政和微,和微家中清贵,是大江南北有名的耕读世家,听段之缙一言脸色便不太好。
“真是逗笑话,你在京里就没劝劝皇上不要如此?”
段之缙脑子一转悠,既然皇上说了要担待就现在担待起来吧,苦着脸回道:“说是封疆大吏,实则离着皇帝也远了,到底不如近臣说话管用,可近臣也不说话啊,还不是由着陛下的性子来?”
和微蹙眉,一言不发,段之缙又道:“来之前还跟我说,要是做不成摊丁入亩的事情,就给我上熊计舒那一套,说不得郑楒琅上次记熊计舒,这一回就要写《记南岺总督段之缙之刑》了。”
上次熊计舒行刑,全省府级以上之官员全部都来观刑,和微如何不记得当时的惨状?此时听着打了一个寒战,刚才那点儿小心思消下去。
看来这个差事不仅要做,还得好好做,决不能在清丈土地的环节出差错。
和微跟段之缙保证道:“放心吧,我定然下死力去办成这件事儿,你就等着瞧好吧,但之后的事情可别来找我了。”
段之缙笑道:“这你放心,天大的麻烦也不会来打搅你的。”
第120章 120南诏是段之缙的大本营,改……
南诏是段之缙的大本营,改土归流的进程也快,本地的土地占比小,乡绅的势力便不算很大,因而段之缙选择从该省的几个府县开始,逐步地推开。
现在摊丁入亩的消息还没有扩散开来,段之缙以改土归流重测土地的借口来清丈土地,和微配合着他在尘州、思明和克平三府的府学、县学委派众多廪生、附生出去办差。
三月初,清丈的活动就浩浩荡荡地展开了。
几乎每隔几年,朝廷都会来这么一遭,土地就摆在那儿,你想瞒也瞒不了,因而并没有掀起什么浪花,无论是有没有土地,大家都一边进行春耕,一边看着朝廷的人在田埂上拉线测量。
也是和微上心,所以在第一茬稻子收之前,清丈的活动就已经完成,在第二轮耕种之前,所有的土地都登记成册。
直到这时候,段之缙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一道道告示从官府发出,摊丁入亩的政令龇牙咧嘴地展露在每一个土豪乡绅面前,土地不是那么多的地主不敢和朝廷作对,心里骂骂咧咧,但该交的人头钱一分也不敢少缴。
原先吞并丁家土地的那几个家族却大受打击,看着朝廷发的告示目眦欲裂,连夜聚在一起商议了起来。
笑话,从五千亩开始,人丁钱已经到了四两银,再加上原来的田赋这一大笔钱狠狠压在了乡绅们的心头。
丁家败亡之后为首者为克平府的孟家,他们是山东四姓孟氏之后,迁徙到了南诏,在这里占下了大片土地,拥有圣人之后的名头。
而这一代的族长就是孟庭璋,他是有功名在身的人。
何佳木看着孟庭璋气愤道:“不能任由这小子肆意妄为,丁家的事情暂且不论,可土地是咱们的根儿,如果动了咱们的根儿,哪还有咱们这些家族存在?得想一个法子叫他知道知道厉害!”
徐思寿冷哼一声道:“你说的倒是简单了,叫他知道知道厉害,这可是违抗朝廷的政令!那小子手里又有兵,倘若他恼了,直接来抢……其他的地方也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多想想丁家的人是怎么死的吧!他们老太太都在总督衙门上了吊,有半分用处吗?”
何佳木气道:“难道就叫他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把祖宗的基业全给败净了?”
这两人吵来吵去,最后一齐看着孟庭璋,叫他拿个主意出来,孟庭璋把茶盖在茶水上浮两浮,敛眉一笑,“咱们都是有体面的人家,不要和朝廷对着干。但是土地卖出去买进来都是常有的事情,朝廷也管不着。”
“大哥的意思是?”
“既然这个人丁钱要从一百亩开始征,那我们就把地卖出去,叫土地分散开不就得了?一直到咱们这几家都只有五千亩以下。”
“你疯了,把土地都卖出去,子孙后代们吃什么?”
孟庭璋笑着摇摇头,“徐弟,你急什么,先听着我说完嘛。卖出去,可咱们不要现银,而是与佃户们做契,让他们把买地钱分成几年来交付,当然,这几年交付的地钱实际上就是地租,咱们再于契书中约定,时间一到倘若他们拿不出那么多的钱,买卖就作废,地归原主,之前的算做是租地……”
“可是他们如何能愿意呢?”
“如何能不愿意?这明面上是买卖土地的契书,实则是租地的契书,地租还是原来的数,丝毫不变。倘若不愿意,就不要来租我们的地了,他们想喝西北风就去喝西北风吧!”
那两人面面相觑,开怀一笑,佩服道:“果然还是大哥有主意,咱们就这么办。”
于是没过多长时间,尘州府、思明府和克平府多地的县衙突然多了大量土地买卖的登记文书,而且还是死卖,要分几年才能完成,惊得官员一路往上报,一直报到了总督衙门,段之缙看完文书冷笑一声,这些人可算是出招了。
十几个县,买卖的文书基本全出自三家,里边的契文基本一样,卖价、利息和时间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为了凑那个地租,坡地硬生生卖出了平地的钱,旱地倒弄出了比水田还高两成的价格,平均下来,一亩地卖到了十一、十二两。
这是买卖吗?这分明是长期租地的契书,兜兜转转,土地还是这些家族的!
宗怀宁在一边看着文书发愁,怨道:“虽没见过这样的契书,但律令也没禁止,这下可怎么办?”
“怎么办?他们不是愿意卖地吗?卖!想卖就卖,但是契税要一文不少地缴上来!”
“可咱们这儿的契钱低,也才百抽一,总共也就缴四五两的银子,咬咬牙或者主家们帮帮忙,这些钱还是能出的。”
段之缙叫包诸写文书,“可契钱不是定值,从百抽一到十抽一均可,改成十抽一。”
宗怀宁连忙阻拦,“大人,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啊!这契税是买主缴纳,改成十抽一农户们要拿出来四五十两银子,如何能拿的出来啊!”
“若那些农户能拿出来,我还改什么?左右今年的地都已经种过一茬了,粮食也都入了库,再从外省调一些,凭着其他府县和新改土归流之地的粮食,养活这三府的人也并不困难。最多就是农户们租不起地,乡绅们租不出去地。”
宗怀宁觉得他异想天开,“这么多人张着口吃饭,大人要无灾生出灾情,开仓放粮吗?他们买粮的钱又要从哪里来?”
“茶山还缺着人,叫他们去茶山做工,用今年的火耗发工钱也能支撑。我心中有打算,地租不出去,最心急的可不是佃户,而是乡绅们才对,毕竟这些人家靠着土地吃饭,没人种地收入就少了。”
走着瞧吧,你们最好借贷给农户,叫他们把契钱交上,可人家也不是傻子,借了钱是要还的啊!
段之缙叫包诸写的清楚明白些,“如果发生了借贷,借贷的文书官府也要阅览,把里边的契文都剖析给农户们听,千万别叫他们蒙在鼓里吃了亏!”
包诸赶紧按他的吩咐写,当天就派了出去,先到三府的府衙,而后分往各县衙。
果然不出段之缙所料,一旦真涉及到了银钱,农户们就畏手畏脚了许多,孟庭璋咬紧牙关,片刻后冷冷一哼,“个把银子,倒真当我孟家拿不出来了?一户佃农缴五十两的契钱,咱们三家总共也就拿不到一万五千两的契钱,就当是日行一善,不比咱们手上的扳指贵多少。”
何佳木、徐思寿一听,好像是这个道理,一万五千两不是什么大钱,给那些佃户出了也无所谓,于是都同意了这个主意,地方藩库一下子进了近一万五千两的税银,但宗怀宁却乐不起来。
他愁眉苦脸看着总督,“这下好了,一下子少了一万三千多亩土地的人丁钱,学生早就劝过大人,不要意气用事……”
段之缙笑道:“怕什么!你没看着吗?这些傻子套的一份契书,旱地卖成水田的价格,但水田还是那份价格,咱们这个契钱是白得来的,也该好好用回去!先跟东南藩库和淮宁外祖家那儿借点钱……”
东南商贾多,藩库的钱也多,外祖家富裕,跟他们借点儿应该不成问题,加上一万五的契银和藩库里的富裕银两,这一次段之缙要借贷给农户,叫他们提前把契书里的约定完成,把土地变成自己的土地。
“水田是八千亩,算一算总共要花十万两左右,契银和藩库一共能出四万,跟贺子成借东南藩库的钱,外祖再补剩下的,然后咱们以最低的利来借贷,不信农户们不来借。”
“大人,还有人丁钱呢!人丁钱从哪儿收啊!”
段之缙拍拍宗师爷的肩膀,“你瞧瞧你,急什么?借出去四万两的银子,每年利息总要有一千两吧……”
“这也不够啊!”
“你这就本末倒置了,朝廷为何要从一百亩起征,又为何要摊丁入亩?多收钱是其一,其二也是要叫这些平民百姓减轻负担,这样一来第二个目的不就达成了吗?八千亩土地不算什么,一万三千亩也不算什么,还有更多的土地在这些大家族手里呢,不怕没有钱。”
宗师爷还能说什么?只有长吁短叹,安排人给贺子成大人去信。
因为上次买□□的事情纯碎是岭南吃亏,段之缙也没个补偿,贺子成憋了老大一股气,现在看着他来打秋风,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只想骂他一顿而后拒绝,但是他的师爷却提了另一件事儿。
“大人,他要是借钱干别的也就罢了,摊丁入亩是皇上紧盯着的政事,只要咱们能帮,还是得帮一帮,别等着他事儿败了,说一句当
时贺大人不借钱给我,这才酿成今日之局面。但借归借,借了之后要跟陛下说,咱们做他摊丁入亩的督察官,替皇上看着他!”
贺子成思量一番,吩咐道:“这些个儿穷得叮当响的地方自然想不到咱们有多富裕,剩下的六万两全从岭南出,去支出来吧,别叫他跟商人借钱,像什么样子!”
师爷立刻去安排。
就在段之缙着急地等贺子成回信的时候,有一封从京城来的信更快到达,一看名字,正是方叙墨的。
段之缙手忙脚乱地拆启,结果方叙墨正经事儿一句话没说,上来就是好一阵抱怨,嗔段之缙教坏了绥王,牙还没换的孩子竟想着出家,偷偷摸摸把自己的头发剃了准备和大法师出宫去。
“全赖你,若不是你跟着小王爷谈佛又怎么会把他引上歧路?现在如何哄也哄不住,已经断了荤腥只用斋饭了,天天念叨着要行诸善事求得长生,对着皇上和皇后娘娘喊施主,陛下憋着一股火气没发折子骂你,快想个办法来啊!”
段之缙一口茶喷在纸上,头突突得疼起来。
这也要怪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