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没有多长时间,毓秀大人从午门走出,招呼这十名贡士上前,“陛下的恩典,今日太阳刺人,你们随我进乾清宫等候吧。”
长长的宫道上,每隔几步都有侍卫持刀守卫,洒扫太监见他们走来,远远避开。
毓秀跟乾清宫门口的太监说了几句,太监就进去通传,不一会儿吴祥打开宫门,先笑着跟毓中堂打招呼,才领着众人进去。
室内一股沉重的药味和香料的气味混合,却也掩盖不住浓厚的腐朽气息,那是人身子颓垮时会散发的味道,即便表面仍是好好的,五脏六腑却开始腐烂了。
段之缙先闻得一声咳嗽,然后是纸张摩擦的声音,皇帝的声音响起,“第一名……段之缙?”
吴祥便领着段之缙上前。
段之缙先行大礼:“臣段之缙叩请皇上圣安。”
那个沉闷的带着病气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的策问答得很好,但是做起来未必有那么容易。你答卷中说改土归流,然南诏土司世守其地,骤然废黜必生叛乱。若彼等联合百族据险而抗,何以处之?”
明明是苍老衰弱的声音,可其上附加的无上权柄叫段之缙紧张得喉结滚动,不敢耽误,边想边说:“是臣所虑不周。臣以为南诏百族土司未必都不愿归顺朝廷。可先以‘世袭巡检使’虚衔厚赏恭顺土司,使其子弟入国子监习圣学,待其汉化渐深自解权柄;凡抗命戕官者,或违法乱纪者使其自行检举,不独诛其首恶,更要将其土地田产及其部众划归邻司,使诸酋互疑而不敢合纵;凡改流之地即设义学、开科举,二十年后土酋纵有反心,其民已沐王化矣。”
在段之缙看不见的地方,崇德帝微微点头,又问道:“穹迦部素奉妖邪,何以笃定彼辈必改宗佛法?若其假意受戒而暗蓄甲兵,岂非养虎贻患?”
这些日子段之缙也没有躺着,而是将穹迦、南诏的事务详学一遍,现在对两地的理解已经非几日前可比了。
他谨慎答道:“陛下思虑周详。臣以为,对付穹迦妖部之策,首当正名。彼部不尊教化,祭祀屡用人牲为血食,可诏告其民‘陛下为代天牧民,唯天子可断生死贵贱。尔等酋首笃信之神为妖邪,行窃命之实’。又可以中原大法师入西南高地,凡穹迦贱民跪受摩顶者,即赐汉姓、录黄册,分给金银。其民多为奴隶,届时其主必要抢夺,此时朝廷可暗资钱粮,助无辜之百姓成事。”
“若二十年后,赤砂余部复起,穹迦佛寺势大难制,南诏汉官贪酷激变,届时卿策尽成弊政,该当如何?”
这一问直接跳到了二十年后,段之缙静思片刻,垂首回道:“臣读《周易》,里边说‘与时偕行,趋时变通’,治夷如治水,堵疏轮替本是常理。若二十年后赤砂余部复起,证分化未透,当启互市使其依赖中原。若佛寺坐大,则遣御史清查寺院田产,歼灭佛寺仍任流官。而南诏汉官贪酷激变,则应按律惩处,此非为改土归流之弊。”
上首的皇帝十分满意,答这些事情接井井有条,可见是真研究过的,非为套语,赞道:“难得的人物,这次阅卷官的卷子阅得不错,可见是下了苦功夫。”
说完他又叫其他人上前,挨个问话,段之缙此时美滋滋地走神,料想这次的状元非他莫属了,可意外发生得始料未及。
拟定第二名为彭世鑫,答得中规中矩。
拟定的探花为邵俊铭,策写得也极好,稍逊于段之缙,可崇德皇帝却不仅看了邵俊铭的策,还有他的籍贯——西海省。
皇帝于御座之上发问:“你是西海哪里人?”
邵俊铭未语泪先流,未免在御前失态,先揩去泪水才开了口:“臣是西海万山府银泉人士。”
“银泉!?”皇帝惊得直起身子,银泉不就是去岁被赤砂人攻破的城池吗?
“你……城破时你可在?离家时银泉是何局面?”
皇帝轻声问,邵俊铭挺直的脊梁却颓了下去,段之缙看见他的指节扣在砖缝间,血珠顺着龟裂的纹路渗进金砖,“赤砂人晚上快要破城的时候,王将军也顾不得旁的,开了西门叫城内的百姓跑。我们跑到四十里外的老君庙,然后入了续阳府。”
邵俊铭一句一句说着,脊背越来越弯,一直到额头触着金砖,“臣不能跟银泉城共存亡,万死。”他喉头滚了滚,“臣三个月后回去收殓,城内已经是一片焦炭,王将军的甲胄嵌在城门缝里,要拿铁凿子才能撬开。他的牙咬着一截断刀,我们掰了整日……”
玉阶两侧的蟠龙烛台开始淌蜡,红泪蜿蜒如血。
段之缙的眼泪滴在地砖上,周围的人都以袖拭泪,皇帝更是老泪纵横,哽咽道:“自太宗皇帝后,止步关何曾让胡马踏破?是朕……”
皇帝的声音太轻,邵俊铭似乎没有听清,仍在悲诉:“王师接管银泉城之日,臣与众百姓才埋完最后一具尸首,后来臣便上京了。”
皇帝年事已高,几年前身子便不太好,现在情绪过于伤痛,便有些气喘,头昏脑涨,眼见着要晕过去,被吴祥扶着趴在案上,抚着后背,孙鹤林急匆匆呈上一只玉瓶,段之缙余光一扫,泪水顿时止住了。
玉瓶一斜,倒出来一颗赤金色的,流光溢彩的小丸。被皇帝撑着身子送入口中。
啊……
看来端王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
见皇帝身子不对,邵俊铭连连叩首请罪:“是臣的不是,叫皇上伤心以致龙体受损……”
崇德帝摆摆手,叫他不要再说,然后问旁边的礼部尚书闻清远:“西海可曾出过状元?”
闻清远回想一番,答道:“回陛下,历年状元多从淮宁等省份出,西海文风不盛,本朝尚未出过。”
“为剿灭贼寇,西海出力甚多,筹集饷银达五百万两,赐给他们一个状元也是理所应当,便将段之缙的名次和邵俊铭调换一下吧。”
闻清远一怔,赶紧领旨,邵俊铭大吃一惊,极力推拒:“臣为第三已经侥幸,如何能名列第一?况且科举抡才大典,叫臣以籍贯为第一,坏了成法。”
皇帝看看段之缙,段之缙立刻上前领旨谢恩,皇帝宽慰道:“名次这样的东西,都是暂时的,你若有真本事,前途远大不可估量啊。”
“臣谨记陛下教诲。”
邵俊铭的反对也无效,无奈地上前领旨谢恩。
皇帝接着问剩下的人,郑崑瑛答得甚好,皇帝也赞许了几句。
问完,这些人被吴祥领着带出去,方才的邵俊铭紧两步赶上,眼里含着歉意,“我……”
话还未说,段之缙就拉住了他的手:“邵兄,你不必歉疚,这第一本就是阁臣所拟,皇上钦定,现在皇帝定兄为状元,自然是我尚未叫陛下满意。况且兄的文章就比弟差吗?”
邵俊铭眨出眼泪:“叫我凭借银泉城尸山血海成状元,情何以堪?”
众人都围上来安慰,好容易才叫他平复下心情,这才慢慢散去。谁也没见到他竟胆大包天地原路返回,去跟皇帝请了恩旨。
走出宫门,郑崑瑛凑上来看段之缙,段之缙和他一对视,双双笑了出来。
郑崑瑛说:“挺好,我就怕你太失落。”
段之缙潇洒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是我命里没这个状元的位置,又能如何?”他说着,叹一口气,“我只可怜西海那样的地方也能刮出来五百万的饷银,叫老百姓们吃草根吗?”
……
次日清晨,太和殿举行传胪仪式,赐鼎甲进士及第,第二甲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又唱名,行三跪九叩之礼,赞礼官便引鼎甲三人趋到殿陛下迎榜,礼部尚书闻清远将大红纻缎绑住的泥金报分给三人,当场拆开,长二尺许,被段之缙拿在手里,重若千金。
展开,里边是朱笔红名,“探花及第段之缙”。
放完榜,闻清远颁布上谕:“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第一甲第一名邵俊铭,授西海省万山府银泉城知县,秩正七品;第二名彭世鑫,授翰林院编修,秩正七品;第三名段之缙,于理藩院处行走学习。尔等其恪勤夙夜,翊赞丝纶,毋负朕选贤举能之之至意。”
段之缙猛地抬起头,三枝九叶冠的铜枝也跟着颤,他震惊地看着前边邵俊铭挺拔的身子跪下去,一声感激无尽的“谢主隆恩”传到自己的耳边。身后的二甲传胪推了他一把,他才及时谢恩。
这一次授官,太过出乎意料了。朝廷的定制,状元授从六品修撰,榜眼和探花授正七品编修才是。
传胪张榜之后,就是顺天府传胪宴,何穗命人备伞盖仪从,在东长安门外外结彩棚,设长案。
段之缙的皂靴刚踏上猩红氍毹,府丞便上来披红簪花,先给状元与榜眼,然后轮到他。
錾花银盘托着金箔木樨,用细如胎发的金丝编成,花蕊处缀着米粒大的南海珍珠,被府丞插在官帽上,又将红绸披上肩头。
然后递法酒,府丞敬完前两人,举着杯子来到段之缙身前,喜气洋洋道:“请探花郎饮醴。”段之缙接过酒杯,一饮而下。
“三位大人,快快上马去顺天府署宴饮吧?”
段之缙看着那高头大马心里发寒,但这马可不能不上,僵硬着身子爬上去。
鼓乐执事彩旗前导,这一科进士浩浩荡荡,向顺天府出发。
新科进士先给何穗敬酒,然后相互敬酒,段之缙举着酒杯站在邵俊铭前,可惜道:“邵兄,你这是何苦啊?”
邵俊铭却十分自在,“段兄弟,你以为我苦,我却乐在其中啊!银泉和王将军都等着我回去,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死守着银泉。”若再有赤砂人来犯,自己就同前辈们一样,以身殉城也绝不脱逃。
段之缙心生敬佩,连饮三杯默默离开。
……
酒是佳酿,肴为佳肴,宴毕,何穗亲自送三鼎甲上马,看着进士们一个个散去,蓦然叹了口气。
当初的惊马案是自己处置的,差点被踩死的就是这个段之缙,如今人家当了探花,可就成了明面上的人,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给葛礼销了罪证?幸好葛礼死透了,这个事情应当不会有人知道。
回到家中,奴才们欢天喜地地把段之缙迎进大堂,却见宋征舆也在,一瞧见他便道喜,眼神却游移,像是干了什么亏心事。旁边还有一红衣妇人,一见他便乐开了花,跟着王虞笑道:“这不是双喜临门怎的?儿子披红簪花,女儿也有了人家!”
段之缙这才知道,邹文提前他一步跟宋征舆说了情况,宋征舆也是行动派,和他母亲找了冰人说亲来了!
他拽着宋征舆到一旁,“不过你自己也来了,是不是不合规矩呀?”
宋征舆一红脸,“我是有正经事要和段兄说的。王爷说,虽然这次只是叫你在理藩院行走学习,而没有正式官职,但只要明年理藩院尚书的考核过了,就授你理藩院员外郎的职位。”
第67章 067理藩院
段之缙和宋征舆说了一会儿话,厚重的进士袍和红绸搭
在身上,正堂内乌泱泱的人,外头的太阳热烈地冲进来,没一会儿就照了一脑门子汗,等听到王虞定下了问名的日子,段之缙松下一口气,和这将来的妹夫打个招呼离开,回后院去换衣服。
正堂屏风后有一个廊子,专给自家人走的,能直通后院,路便近些,段之缙急匆匆往屏风后转,三个人躲在后边,正贴着屏风偷听呢。
不是两位姨娘和妹妹是谁?
两个姨娘关心后辈的婚事,偷听一番是情理之中,段云霓两手紧搂着猫儿,也聚精会神地听呢。连科有意思得很,竟也能看出来皱眉,两个射光的眼睛中间的那片白毛蹙成一块儿,仿佛是听懂了人话。
段之缙看她们四个,对着段云霓促狭地怪笑一声,妹子愈发没大没小,提脚就往他身上比划,许是那天打了未婚夫一巴掌愈发爱动手,被段之缙躲过去,又双手推着自己哥哥走,不叫他在这儿笑话人。
回了自己的致知斋,沈白蘋领着奴才围上来,又隔着半丈远停住,轻咳一声,拖着唱腔道:“探花郎辛苦了,探花郎快请进。”
段之缙五音不全,也敢矫揉造作地回:“探花郎娘子辛苦了,还是娘子先进屋。”
两个人面面相觑,然后噗嗤一笑,牵手进去了。
进了屋,外头伺候的下人退出去,沈白蘋稀奇地摩挲他身上的红袍,明明是一般的绸子,倒像是能搓出来花一样,那披红也取下来,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往自己身上围了一圈,这才挂在椅子背上。
最后是那两支金箔木樨花,被小心翼翼地从冠上取下,捧在手心里。
镀金的铜丝抽作胎发细丝,以“八字穿梭法”编成木樨花瓣,每瓣叠压着金网,花心攒五颗南洋珠胎珠,泛着银蓝晕彩。
“真好看……”沈白蘋的话里不无艳羡,披红簪花,游街夸官……
段之缙把自己的进士袍脱下来,凑在鼻尖闻闻,酒气重些,还有乱七八糟的熏香气,汗味倒不是很重,又从衣橱里找出一双干净的皂靴,回头跟沈白蘋笑道:“你要不要穿着玩一玩?”
沈白蘋张大嘴,食指指向自己,眼睛里带着疑惑。
“别的不图,就图过个干瘾,你过不过?”
“过!”
沈白蘋也跟着段之缙玩闹起来,外边的衣裙随脱随扔,剩下里边月白中衣,然后把搭在椅子上的进士袍往身上披。
赤色衣裳裹住身子,更把脸衬得粉白,兴奋得眼里似要射出光来,段之缙瞧她着急,那扣子反而系不上了,上去帮忙,又把腰带给她扣上。
衣服穿在段之缙的身上都宽松,穿在沈白蘋身上更显得大,像个红帐篷要把她包进去,沈白蘋用几条丝带紧一紧,显得合身了些,下摆却没得治,拖在地上。
这倒无妨,段之缙扶着她在梳妆台前坐下,将沈白蘋的头面都拆下,泼墨一样的头发流下来,像展开的黑绸子。
“这要干嘛?”
段之缙挽起来她的头发,嘻嘻笑道:“给你把乌纱帽也带上。”手上的动作十分灵巧,没一会儿就盘出来一个男人髻,乌纱帽往头上扣,虽说帽子头围大了些,但沈白蘋的头发多,倒也不会乱晃。
两只金花插于乌纱帽两侧,随着沈白蘋的晃动,里边米粒大小的珠子颤颤巍巍,像是被看不见的蝴蝶压在上边。
“状元邵俊铭的那两只更好看,点翠的花,银枝叶,咱们这两支是铜丝外边贴上的金箔。”
沈白蘋在镜子里照来照去,又在镜子里盯着他的眼,“我心里头,就这两支最好看。”
段之缙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美滋滋的,一甩袖子一虾腰,对着沈白蘋打个千。
“沈大人,升座吧。”
这里的忌讳,下轿不叫下轿,因为“下”字不吉利,叫升轿,离开座位也不能说离开座位,叫做“升座”。
沈白蘋摸两把不存在的美须髯,用桌子上的眉石把两道柳叶眉描成剑眉,又往嘴巴两边画了八字胡,咳嗽一声,声音厚重地沉下去,扶着段之缙的手吩咐道:“那就升座吧。”
然后迈着四方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然后实在撑不住,两个人扑倒在床上,笑得肚子疼,然后腻在一处,说些没意思的悄悄话。
第二天是久违的清闲日子,段之缙四处闲溜达,一会儿去给连科剪指甲,被挠破了衣裳,一会儿去和妹妹说话,被冷笑着打出去,然后和蘋儿一块儿缩在姨娘的屋子里,两个人一起给姨娘描花样,给远在淮宁的小侄子做肚兜用。
没错,去岁的时候,四弟的媳妇就娩下来一个男婴,六斤重,体重标准的好小孩,每叫他母亲吃太多苦。
本该是喜事,但自从弟妹生下来一个小子的消息送到京里来,王虞看段之缙就跟仇人一样,谁叫他把她的大孙子“扼杀”在了娘胎里,问起,段之缙顾左右而言他,只说是快了。
在家歇了三天,大红圆领乌纱帽,段之缙又去参加礼部的恩荣宴,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好一顿畅饮。
宴饮之后,邵俊铭领三百进士上表谢恩,诸生又在十五日入国子监孔庙行释菜礼,工部在国子监内立石题名,没过几日礼部朝考,从二甲、三甲中选出十几人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庶常馆,终于在六月份之前弄完了一切,段之缙正式入理藩院当差。
说是当差,其实也没有差事给他做,他一个行走学习的“实习生”,并无品级,可当差也不能没官服穿,暂且穿上了七品的官服。
朝廷的衙门都在千步廊内,理藩院排于六部之下,位置极偏,段之缙头一天上班,险些没找到部门。
进了堂屋,理藩院的尚书罗国珠还抽空见了他一面,上下打量一番,也没给他安排活计,抓了一个笔帖式带这个新人,叫他先知道知道理藩院衙门都有多少。
笔帖式名为何婥,带着段之缙往各个堂屋里窜,一个接着一个介绍。
“最东边是司务厅,管文书上折子的地方,我就在里边。第二个是南诏清吏司,专管南诏事务,还管着一个传文馆,土司留在京城的儿子就住在那里,现在陛下下令教授他们汉化和汉文。第三个是理刑司,凡是汉夷纠纷,地方不能处理的都由理藩院理刑司解决,不用过刑部。第四个是怀远司,专管西南穹迦。最后一个就是抚远司,处理和赤砂有关的事务。”
理藩院内,东南西北大小异族分门别类,都有管辖的部门,井井有序。
何婥自己的事情也忙,把段之缙带进了司务厅,“今天我走运,罗部堂把你交给了我,你今日就跟着我做事吧。”
他说着,亲自抱了一摞文书来,从中分出一部分递给段之缙,“每个部的新人,都要从司务厅开始做,这些文书看多了,你也就知道部里是做什么的了,比跟着乱七八糟的人四处找活干要快捷得多。朝廷都忙着赤砂和谈的事情,赤砂人这个月底上京,这些夷语直译都要转化大改。”
展开两本文书,一为乱七八糟的汉话,一是稀奇古怪的文字,段之缙看不懂。何婥指着两处,“这个是赤砂语里的‘噱呵拾’,译出来就是狼神,但是我们上奏的文书里边不能说狼神,改成山君。又如他们的大光明可汗,你改成夷王,以此类推,懂否?”
就是将他们的尊称改成蔑称,笔尖一勾就是骂呗,这个活倒不难,段之缙应下,何婥又说:“你是今年的探花,上奏的文书怎么写不用我说,这些东西都要抄送给陛下过目。然后你再把里边的重点总结到一张纸上,罗部堂就在抚远司,给他送去。”
说着,何婥也抓紧时间干了起来。
朝廷懂赤砂文的人不少,但和谈一事事涉机密,理藩院的文书不能拿出去给别的衙门的人看,只能部内自己处理。理藩院十几个懂赤砂文的人,又不都是干文书的,好些西北军队刺探的情报和赤砂送来的文书只能靠司务厅的小猫两三只来处理,光译出来就废了老大事。
至于写折子,写折子就更烦了。理藩院选笔帖式更侧重于是否会夷语,四书五经倒是其次,平日里事儿不忙倒还好,事情一堆积就抓了瞎。
幸好来了个探花郎,把写折子的事情推给他。
段之缙重整词句,一边默默了解文书中赤砂的情况。
今年夏季,西北的草还肥得很,赤砂也没有走到绝路,去年突然叩关完全是因为气候反常,一场寒潮将牛马冻死无数,这才叫赤砂人丧心病狂打开了银泉城。
现在赤砂和朝
廷的军队僵持不下,朝廷的国库没有存银,西海及其临近省份也刮不出更多的军饷,朝廷打不动了。赤砂虽然随打随走,一时半会儿消灭不了,但人少地贫,根本经不起雍朝折腾。两股势力只能和谈。
但赤砂想要的太多。
光粮食就要六十万石。
六十万,雍朝一个中等的省份,一年交上来的田赋折成粮食也才六十万左右,若要运输,大大小小的花费也得该省一年的田赋了。
他们倒是张口敢要,准备通过这一次和谈,把以后十年的粮食都要到?头一回儿见这么要饭的。
不过倒也不奇怪,和谈的时候,两边都是狮子大开口,雍朝也跟人家要草地重划疆界。
何婥说的真是不错,整理了一天的文书,段之缙对赤砂的了解更深,赤砂现在势疲,不仅是因为人少地贫,赤砂汗图尔赫已经是一只老狼了,年轻的儿子们对于头狼的位置虎视眈眈,他放心不下,也没有精力再和朝廷牵扯,这才偃旗息鼓。
倒也印证了段之缙的想法,若这能叫赤砂三个王子争斗起来,其人心必乱,雍朝即便不能出兵讨伐,也能够喘一口气,叫西海重新建设起来。
写了一天的文书,公餐也没来得及吃,给罗部堂送去了条呈早就该散衙了,段之缙在屋内等到何婥叫他走,这才收拾东西欢天喜地地准备离开,谁知方要出门,又被侍郎陶士倧拦下来。
“你是行走学习的探花?”
“回陶部堂,正是下官。”
“那正好。到了点,南诏清吏司的王八官跑得比兔子还快,传文馆有个土司的儿子病了,今日没去上课,你去他屋里看看,只要不是病得要死,就明天跟我说。若是看着挺不过今天,你赶紧回来说。”
要下班的心情一下子颓丧,段之缙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又拖着脚步往传文馆走。
此时天已经大黑了。
第68章 068南诏土司
传文馆并不在千步廊内,而是在禁城之外,背靠内城西墙。
这座异族聚集的地方不设高墙,代以透空的万字纹花砖墙,白天读书的时候,朗朗书声透过花纹传到街上。
可惜现在天黑了,静悄悄的没有人声。
大门半掩着,黑漆有些斑驳,漏出来里边原木的棕色,门口连个守卫也没有,刚要推门进去,身后一声有气无力的喝问:“干什么的?”
然后是冲天酒气从背后袭来,黏糊糊浸满了汗的手抓在段之缙肩膀上。
段之缙转身蹙眉去看,把方才因为炎热抱在怀里的乌纱帽戴在头上,青色官服上青金鸂鶒补子一下闯入喝问守卫的眼睛。
那守卫一瞬间张嘴结舌,然后唱戏一般扇自己的嘴巴:“小的该死,不知是上头的大人来了,拦了大人的驾,大人请进。”
然后麻利地上前推门,先段之缙一步跑到小屋里,里边霹雳咣啷一阵响,窜出来一个九品练雀补子的官员,死气沉沉的样子,还跟段之缙赔上笑脸。
“下官任一鸣,大人有何贵干?尽管吩咐下官。”
传文馆管事的官员,就是一个九品的小官,这传文馆在理藩院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也太奇怪了,朝廷鄙弃异族可以理解,但维护好关系,叫土司们也安分些不好吗?
段之缙打量着他歪七扭八的官服,里边泛着黄的中衣都漏在外边,皂靴拱在脚下,连个袜子都没穿。
“理藩院陶士倧部堂叫我来问问今日生病的那个土司之子,他现在身子如何?”
任一鸣一时答不上来,只嗫嚅道:“今日早上,有人说他发热,然后下官给他请了大夫,报给了理藩院的大人,现在……现在应当好了吧……”
段之缙冷笑一声:“你们当得好差,哪天人在屋子里臭了也不知道。带我去看看,再叫一个大夫来。”
任一鸣赶紧跟守卫使眼色,自己则在前边带路。
段之缙边走边问,摸清楚了传文馆的情况。
传文馆不大,原名叫做南诏馆,是给南诏土司们的“恩惠”,叫他们出一个儿子在京里“享福”。实际上嘛,朝廷的打算南诏百族知道,理藩院更清楚得很,若是哪一个土司作乱,先把他留在京里的儿子送到南诏去祭旗。
上回杀死朝廷官员的土司,他的儿子都没送回南诏,直接就在京里杀了。
等到抓到了祸首,凌迟之前先把那颗半腐的头颅给做父亲的看,这才开始动刑。
几个月前,南诏馆突然改成了传文馆,朝廷选派了举人授书,是想叫这些人回去做亲善朝廷的土司。但在他们被送到京城的那一刻,父母已经做好了取舍,继承人都留在寨子中。
一次土司造反,一次无声的反抗,传文馆的地位一落千丈。
段之缙又问馆内还有多少人,任一鸣想了想,将大体情况告诉段之缙。
南诏百族,说是百族,实际上没有那么多,大概是三十来个夷族,大小土司倒是有几百了,在传文馆内住着大、中土司的儿子,总共是六十七位。
传文馆并不十分大,只有七八个院子,院落也不大,八九个人挤在一个院落里,经过的第三个就是今天病患的居所。
任一鸣推开院子门,领着段之缙向一个屋子走,“大人,就是这间屋子。”然后不打招呼,砰的一声大力推开门,屋子里的人像笼子里受惊的麻雀,惊得乱飞,两个青年跑出来,眼眶子都是红的。
一个青年操着不流利的汉话恳求:“任大人,石布现在很烫,请您再为他请一名大夫吧!”
任一鸣朝着段之缙讪讪一笑,假嗔跪着的两个青年:“哎呀,他病得那么厉害,你们为何不早来找本官。”
“我和克西下午去了三次,您都不在……”
旁边的克西拦住说话的金腾,跟任大人告罪:“大人,我们年纪小,急昏了头,忘了去找您。”
段之缙见这么一出,皮笑肉不笑地瞧任一鸣一眼,走到床边去看病患。
那个小孩儿烧得太厉害了,还裹在棉被里,像是一个刚蒸熟的包子,呼呼冒着热气,额上腮上一片血红,嘴唇倒是煞白干裂,瞧着才十五六岁的年纪。
段之缙摸一下他的脑袋,额上滚烫的温度吓得他一哆嗦,必然是高烧了。一把掀开厚厚的被子,他连忙叫跪着的克西和金腾过来问话,“这样烧了多长时间了?”
“好像,好像有一个来时辰了吧?”
希望不会烧傻了,段之缙从荷包里摸出一点碎银子,递给任一鸣,“任大人,求你点儿事情,能否去酒肆给我打点烧酒来?这会儿可千万别找不到人了。”
任一鸣接下来,橘子脸绽开一朵花,“大人这是哪里的话,下官这就去办。”然后快步跑了。
段之缙指挥着两个青年把石布的衣服全脱了,赤条条摆在床上,先用凉的井水给他擦洗降温,外头急匆匆走进来一个大夫,为石布诊脉,任一鸣也捧着酒坛回来,然后用烈酒降温。
段之缙还要回陶士倧的话,急着问:“大夫,他烧成这个样子,是否有性命之忧?”
大夫收起脉枕,“回大人,性命之忧倒是没有,只是烧了这么长时间,恐怕这个脑子……”
段之缙明白他的意思,狠狠瞪了一眼任一鸣,心知他靠不住,只吩咐那两个青年多照看着石布。
这里的夷族人说句相依为命也不为过,都答应下来。
段之缙等了一会儿,外边打更的声音传进
来,原来已经到了宵禁的时间,段之缙出不去只能在传文馆中住一晚,明日直接去衙门当差。
任一鸣小心讨好,原想叫段之缙睡在他自己的堂屋,段之缙却要守着石布,顺便问问传文馆的事情。
任一鸣悻悻退出去,你说他怕吗?
大概是不怕的,因为上头的大人懒得管传文馆的事情。
段之缙打个哈欠,看着金腾和克西不停地给石布擦洗,眼里啪嗒啪嗒掉着泪水,问道:“这院子里怎么就怎么就你们两个,其他人为何不来?”
克西回道:“大人,就我们三个是同族,也就我和金腾来照顾他。”
“你们都是什么时候入的京?”
“我和金腾是堂兄弟,四年前入的京,石布是我们的表弟,今年才来京把他阿哥换了回去。”
换阿哥?“你们留在这儿还有年限?”
“我们满二十了就回家去。”
“那也挺好的,你们应当很快就能回家了吧?几年不相见,想不想家?”他们两个瞧着都比床上的石布大,想来很快就能和家人团聚。
金腾止住的眼泪却流了出来,克西别过脸。
段之缙不知其缘由,连安慰都不知道从何而起,克西解释道:“大人,我们两家的寨子都没了,就剩下了我们两个人。”他们虽然生在南诏崇山峻岭之中,但也没受过委屈,又不是继承土司职位的阿哥阿姐,每日最要紧的事儿就是三顿吃什么,来了京城虽然害怕,但是管事官员待他们还好。
但三年前土司作乱,先是吞并了他们两家并其他家的寨子,又杀死了朝廷官员,当时南诏馆的地位一落千丈,待遇也一降再降。
十几岁远离故土,现在站在异族的土地上,备受冷眼,叫他们如何不心惊胆战。
这里躺着的石布,是他们一族里最大的土司的儿子,又是表弟,若是他死在了这里,他们两个怎么能进寨子?因而今日几乎被吓个半死。
段之缙听了惨剧赶紧噤声,又去试了试石布的额头,似乎不那么烫了,现在躺在床上呓语,乌鲁乌鲁的,听不明白。
段之缙问道:“他说什么呢?”
金腾回:“他唤他阿妈和阿姐呢。”
可怜……
“他是怎么烧起来的?”
金腾回道:“昨天该是我们族的水神日了,这一天我们都该去河里沐浴,供奉水神,但是传文馆每日上课,石布说天下的水皆一样,就用井水冲洗身子。”
但天下的水是不一样的,南诏的水再冰寒,永远爱着它生养的子民,京城的水却瞧不起异族,叫这小子发起了烧。
……
一直熬到了天泛光,段之缙弄了点井水洗漱,顶着一张黑沉沉的脸去衙门点卯。
罗国珠、陶士倧和另一位侍郎查启瑞是不回家的,为了和谈的事情他们带着抚远司的官员住在了理藩院,有时大半夜都会被皇帝叫进宫问话,脑子里的那根弦时刻紧绷着。
今日段之缙来得不早不晚,头一件事就是找陶士倧,汇报石布的事情和任一鸣玩忽职守,传文馆毫无章法,会坏了朝廷的章程。
陶士倧只听了段之缙的半截话,掉着一张丧气脸,眼珠里的红血丝织成一张蜘蛛网,他有些烦躁地回道:“没死就成。你先去跟南诏清吏司的郎中说,和谈的事情虽然与他们无关,但走那么早不像话,叫他把今年土司的事情理一理,给司务厅存好。然后你就跟着何婥整理文书。”
段之缙没想到传文馆的地位如此低,土司的儿子几乎要病死,如何就来一句“没死就成”?
但他没问,按照长官的吩咐先跑去了南诏司,才回到了司务厅他的小座位上,何婥和其他的笔帖式早就开工干活了,段之缙的案上摆了许多文书,他分门别类整理出来,苦哈哈干了七八天才弄完,活计一下子清闲很多,也有功夫和人说话。
理藩院司务厅能看到的文书事涉机密,自然和外边能够出版的地理志大不相同,南诏清吏司几年来存档的文书,叫段之缙大开眼界。
西南边陲之地,民风剽悍,异族据险而居,又多瘴气,气候炎热潮湿,当地的夷民的武器虽落后,但真要和朝廷的军队闹起来,也不那么容易被消灭,他们又自愿归顺,朝廷也一直抚慰。
又因为民风习惯不同,那里多的是女土司和女继承人。
只是有一点奇怪,段之缙问何婥,“大人,那叛乱贼首吞并其他寨子的时候,朝廷为何不镇压?”既然归顺朝廷,大家都同属臣民,哪里有尚书大人打死侍郎的道理?
何婥悠闲地喝茶,听见这话皱皱鼻子,“当初的打算,就是叫他们自己争斗起来,自己消耗自己。那叛乱的寨子早晚有力竭的时候,到那时朝廷再处理方便设置流官,谁知道他自己先疯了,杀了我们的官员。”
段之缙心下冷笑,怪不得人家不肯叫继承人上京来,你们作为“大家长”一门心思想着渔翁得利,那些土司是傻子吗?教导出来亲善朝廷的继承人,回去提着刀杀自己人。
这样是万万不可的,南诏贴着西南高地,本身就是高原,倘若要和穹迦人作战,少不得要从那里征兵,到时候穹迦乱了,南诏也跟着乱,乱成一锅粥就全完了。
只是这个事情轮不到自己来说,有道是“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
上午处理了一会儿文书,段之缙跑到各司去帮忙,很快到了中午吃饭的点。
中午头休息,段之缙本想拿着公餐跑去户部门口吃,和徐明宣、施秉文和邹文三个人说话,结果还没到点徐明宣和施秉文先带着公餐跑了过来,仿佛有狼撵他们。
段之缙吓一跳,问道:“怎么你俩过来?”
每个衙门的尚书不一样,像葛礼死后新来的尚书李威,他是不许自己的属官随便串部的,每次都是段之缙带着公餐跑到户部,四个人蹲在衙门口的石阶上吃。
徐明宣推着段之缙进司务厅,三个人围坐在段之缙写文书的桌上,施秉文打开饭盒,回道:“今天王爷到部,李部堂急着伺候王爷,邹大哥叫我们上去露脸,我们俩不敢偷偷溜过来的。”
段之缙恍然大悟,邹文不来估计也是伺候端王去了。
当初说的是暂理,理到现在都两年多,也没下明旨户部应当怎么办,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
段之缙问道:“王爷为什么今日来部?”王爷的亲儿子是刑部,为了打造他无欲无求的人设,非必要不要户部去。
徐明宣和施秉文对视一笑,施秉文问他:“应当是三喜,还是双喜?”
徐明宣扒一口饭进嘴,“一个孩子算一喜,我觉得算三喜。”
“到底怎么了?”
“王爷府里新娩下两个男孩,灵寿郡主也有孕了,他今天来了喜气洋洋的,还给我们分了饴糖。”原来是来炫耀的。
段之缙大惊:“呀!那方叙墨当爹了!”
“对啊!”
这三个人就开始小声聊天,嘻嘻哈哈了半天,徐明宣又说:“西北的军队已经交接完了,我父亲会和赤砂使团一块儿到京。”
这次战事不顺,终究还是叫徐公爷挂帅去西北指挥军队,现在就剩下和谈,徐公爷也得从西北回来。
施秉文往徐明宣身上扒,“徐哥哥,伯父这次回来,你就能做郎中了,以后在户部,我就全靠你了。”
徐自闻已经是一等公了,又不可能封他异姓王,封虚职赐银却不是实际的封赏,只能在徐明宣身上找补。
不过也是,为朝廷立功,无非就是封妻荫子四字。
徐明宣却苦笑:“我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靠着父亲,若是去了监印处做郎中又有什么意思?不如自己能建功立业的。你们知道吗?这次和赤砂人打仗,端王把他的一个侍卫送去了西北,他下了死命,现在已经是正六品前锋校了,这次回京估计要大大的奖赏。”
段之缙隐有预感,果然听徐明宣道:“名字好像是唐馥。”
第69章 069和谈
“
嗡嘤——嗡嘤——”
出城五里的官道两边,大杨树上趴着数不清的知了,在烘烤的烈日下嘶声惨叫,六月底的太阳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等候着的理藩院并礼部官员。
今日就是徐公爷到京的日子,还带着赤砂的使团。
闻清远、罗国珠两位尚书大人还能在伞盖下躲一躲,但如同段之缙这般的低等官员,就只能在太阳底下晒着。
段之缙低头盯着地面,汗水啪嗒啪嗒落到地上,他读书这么多年有些近视,但汗水瞬间蒸发的样子还是能看清的。
悄悄数着地上的蚂蚁,远处传来了阵阵马蹄的声音,段之缙抬头看去,大路尽头扬起阵阵沙尘。
闻清远整整衣袍,看着伞盖外边垂头丧气的官员嗔道:“瞧瞧你们的样子,朝廷的体面还要不要了?打起精神来!”
众人用帕子擦擦脸上的汗水,相互理一理衣冠,昂首站立,紧盯着远处愈来愈近的尘土。
离着百米多远,徐自闻和赤砂人下马,前者领着雍朝的官兵上前,走到闻清远身前齐刷刷跪下,沙哑浑厚的声音震得人心头发颤。
“臣一等公征北将军徐自闻,叩请陛下圣安!”
举动间是铁甲碰撞的寒声。
闻清远手捧圣旨从伞盖下走出,“圣躬安。徐自闻接旨……”
闻清远展开圣旨宣读,老长一大串,都是对归来将士的封赏,徐自闻加兵部尚书的衔,又赐银赏地。唐馥晋为正三品一等侍卫,日后宿卫随扈,想来也是前途无量。
战场上的风险大,一不小心命都豁出去,但回报也是巨大的,徐自闻能凭借一场战事封超品一等公,唐馥也能从一个无名小辈一跃成为皇帝身边的一等侍卫。
赤砂人挂着讽笑看这一幕,身边的狼头大纛在热风中猎猎作响,领头的图尔赫的次子阿勒速和自己的红枣马说悄悄话,狼牙项链打在他的胸口。
封赏之后进城,徐自闻等人要进宫谢恩,罗国珠亲自安顿赤砂的使臣住在会同馆,修整两日,七月初一开始谈判。
谈判的地点在理藩院抚远司的堂屋内,原本的桌子都被清空重新布置,一张大方桌摆在正中间,两侧分别是雍朝和赤砂的人。
谈判桌上坐着的都是朝中重臣,以中堂刘玳廷为首,一等公徐自闻,理藩院尚书罗国珠和礼部尚书闻清远做辅,其余人则贴着墙设案而坐,段之缙沾了理藩院行走学习的光也能参与这种朝廷大事,做个旁观者。
另一侧是赤砂人,以二王子阿勒速为首,还有他们部落的贵族脱勒齐等人,身后站着守卫。
两边的人员相互介绍,阿勒速那边先发难,跟翻译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话,那褐发灰目的翻译面色不善地问:“赤砂人是以最高的诚意来和谈的,大光明汗派他的儿子我们的二王子来京,你们的大皇帝为什么不派出他的儿子?”
刘玳廷做这么大一个国家的中堂,岂能叫他们三言两语唬住,面上呵呵一笑,阴阳怪气道:“两国情势不同,我们大皇帝日理万机,王爷事务也忙,全天下一万万的人口,全都指望着他们活呢,自然没有那闲工夫。咱们议出来一个结果,禀告给我们大皇帝即可。”
他话里有话,分明是说赤砂地少人稀,不如中原人口繁盛。
阿勒速也不是善茬,跟那翻译耳语了几句,那翻译嗤笑着转述:“是吗?我们博奇克顿大汗在世的时候,也就是你们太祖皇帝之时,赤砂人进出止步关如履平地,那时候也是在理藩院和谈,你们朝廷是以太子也就是你们的太宗皇帝为首交涉的。”
刘玳廷敛着眼皮,茶杯盖拂过碧绿的茶汤,讥诮道:“王子这话说的,本官还以为是你们自己回的赤砂。可我怎么听说是我们征北将军在草原上撵了你们几百里?”他笑着,又回头看看徐自闻,“公爷,你跟陛下说大话了?”
徐自闻哈哈大笑:“中堂,你这话说的,老夫的脑袋都要搬家了!”
阿勒速还要反击,刘玳廷抢道:“和谈一事,最重要的是能不能做主,和身份是否尊贵无关。总不能我们这边已经谈妥当,你们的大光明汗不答应。你们来京和谈,朝廷的诚意是有的,大部分的事情本官都能做主,只是你们赤砂人的诚意呢?我们这边有了做主的人,二王子能做主吗?”
翻译说给阿勒速听,阿勒速颔首,摆出了自己的条件。
“我们停战,要粮食六十万石,盐巴五百车,茶砖一万斤,棉布十万匹,貂皮一千张,铁锅一万口,铜钉三千斤,还要你们中原的礼器。你们西海的盐州府和万山府也要开关以通有无。此外,这次和谈的目的是永结盟好,我们赤砂用最真诚的心,聘娶你们的公主殿下。”
赤砂那边的翻译说话不打磕巴,条件提了不少,若真的同意了,这次战争就是不败而败,跟打了败仗没有区别。
刘玳廷喝水,用眼神示意罗国珠,罗国珠原本端正矜持的坐姿一下子摊开,十分无礼。他哈哈笑了两声,“我们雍朝的停战条件是齐斯赫山以南的所有草场都要划归雍朝,另外献战马两万匹,牛一万只,羊五万只。你们图尔赫汗的大王子苏赫也要进京学习汉文。”
翻译黑着脸转达,阿勒速猛捶了一下桌子,乱七八糟的汉话也挡不住他的怒火,“雍朝人,诚心,一点没有。”
刘玳廷笑道:“我们的大皇帝陛下说,你问我们要多少,我们就得从你们那里得到多少,这都是相互匹配的。”
西北内陆,赤砂人的日子并不好过,粮、盐、保暖用的衣服都缺,还有发酵过的茶砖能够促进他们消化过多的肉食,是必不可少的东西,所以狮子大开口。铁锅、铜钉和礼器,这些熔化后能够炼制武器,因而决不能给。而开关通商,虽然能够互通有无,但是雍朝考虑的是奸细的问题。
因而他们的条件,在刘玳廷看来是痴人说梦。赤砂人和朝廷开玩笑,朝廷也和他们开玩笑,赤砂最肥沃的草场都在齐斯赫以南,大量的牛羊骏马也会让赤砂人元气大伤,而叫他们的继承人入京为质,纯属是戳赤砂人的肺管子。
两方人又重新提条件,整个堂屋沸反盈天,赤砂人的嗓门嗷嗷叫,雍朝这边冷嘲热讽,谁也不输给谁。
屋内四个角垒着一盆盆的冰,但是桌上的人都热得一脑门汗,唯有贴着墙的官员大夏天冻得瑟瑟发抖。
吵了一顿也没吵出结果,中场休息的时候,几位大人出去透气,阿勒速也跟着出去,理藩院的小吏插着这个间空上来倒水。
赤砂人也焦躁,脱勒齐是阿勒速的堂弟,被这种僵持的局面闹得火大,带来的弯刀已经被雍朝人收缴,他只能摆弄马鞭。恰在此时,小吏的茶水送到了他身边,刚斟满,鞭尾就扫过了茶碗,滚烫的水泼在脱勒齐的手背上,杯盏打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瓷碎声。
那小吏喉结滚动了一下,原本细细碎碎的说话声骤然停住。
“南蛮子!”他身后跳出一个红脸大汗,马鞭撕裂闷热的空气,鞭梢镶着的狼牙打在小吏身上,第二下即将落下时,被段之缙一把抓住,掌心火辣辣的疼。
何婥快步上前,用不熟练的赤砂语怒斥道:“这是雍朝的国土,他是朝廷的官吏,轮不到你们赤砂人来耍威风!”
见势不好,理藩院的官员跑出去禀告刘玳廷,没一会儿,刘中堂急匆匆带着人回来,此时段之缙还握着鞭梢,两方人僵持不下。
刘玳廷瞟他们一眼,叫段之缙回来,瞅着阿勒速,面无表情道:“这不是你们那地方,我们的官吏也不是你们部落的奴隶。你们使团的成员坏了规矩,该怎么办?”
红脸大汉气不过,用极快的赤砂话破口大骂,朝廷这边的翻译人员飞速转述,阿勒速厉声叫那大汉住嘴,然后用赤砂语叫他道歉。
刘玳廷叫段之缙过来,掏出手帕放在他磨伤了的掌心压住,“去太医院看看吧,就在礼部衙门旁边,上完了药再回来。”
段之缙看看掌心的伤口,马鞭抽在手心,有些磨损,但倒不是很严重,就是狼牙划过掌心,留下一道血痕,他低声拒绝:“中堂,下官的手不要紧,很快就能愈合。”言下之意是不用去太医院,刘玳廷点点头,大家回到桌边坐下。
刚才的紧急事件好歹宣泄了些火气,现在谈起来心平气和许多,虽然还没有达成一个满
意的结果,但是日子还长,总能磨出来一个结果。
然而磨了好多天,朝廷想要的马匹和放马的草场也没有磨下来,赤砂人也越来越焦躁。
谈判都没有破局的迹象,但是为唐馥庆功的酒局先开了。
唐馥做再大的官,即便日后能够如徐自闻一般封妻荫子,也得记住了自己的出身,谁是给他打点妥当入了军营,因而有空之后就在聚鲜阁做局,请端王府的人吃酒。
邹文拽着段之缙去,段之缙这些日子累得半死,甩着袖子挣扎,“我又不是你们王府的,别叫我去了,我要回家……”
邹文又哄又吓,“去吧,你妹夫都在,大家一起耍耍,你想想我们多长时间没出来聚了?你若是再拒绝,我就要恼了!”
段之缙幽怨地看着他,“含章哥,每天中午我们都凑堆儿吃饭的,还有什么好聚的?除了小宋其他人我也不认识。”
邹文先给段之缙的妹子做媒,现在又要应宋征舆的请求,不由分说地带着他去了聚鲜阁。
推门进屋,屋子里的人比上次还多,开出来两桌,段之缙跟着邹文他们坐了,倒是宋征舆别别扭扭,红着脸拽段之缙去了一边。
宋征舆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叶紫檀的木盒,“明日就是七月初七了,弟没有金贵的东西能送,这个是王爷知我订婚后赏我的,求哥哥带回家去。”
段之缙便知是他送给霓丫头的礼物,可怜订婚了还要偷偷摸摸地送东西,还非要借着别人的酒席来送。“我代妹妹谢过了。”
两人回席,相互敬一杯酒,然后说话的说话,吃菜的吃菜,酒过三巡,王府的人催着唐馥说些好玩的。
唐馥笑道:“我在西北能有什么好玩的?无非就是打打杀杀。”
“哎,端王府就出了你一个武官,怎么不给我们说些不知道的事情?我听说人死的多的地方会有鬼火,你有没有看见?”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在西北撵着赤砂人跑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他们当地人叫鬼见愁。”
“鬼见愁”这个名字一出,把所有人的好奇心都勾了起来。段之缙也停下筷子,等着唐馥说话。
“这鬼见愁不是一般的地方,土上覆着一层灰白的粉……”
一个人问道:“是不是卤田啊,我们乡那块儿地不好,就是覆着一层白粉。”
“非也,卤田什么样我还是知道的。卤田是一层硬邦邦的盐壳,但是鬼见愁那块是雪一样的碎屑,土湿乎乎的。而且卤田里边作物难生,生出来也是黄蔫蔫的,但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鬼见愁蒲草的茎有我的一根指头那么粗,叶子却跟叫火燎了一样。”
其他人啧啧称奇,段之缙却越听越不对劲,唐馥接着说:“当地人说,这里的地下都是虫子,但是牛羊却不敢靠近。”
有人疑惑:“这到怪了,按理说牛羊是会舔食盐粒的呀!”
“那块地方有一股酸味儿,土也是又苦又咸,估计牛羊不爱舔。晚上还泛着青光,那就是畜生的魂魄被困在了那个地方,晚上出来游荡。”
“不是说牛羊不敢靠近吗?为什么还会有魂魄被困在哪里?”
唐馥喝一口酒,“赤砂人不敬祖先敬畏天神,为了死后上天,就把人的尸首和被杀死的畜生一块儿扔到鬼见愁那地方,狼群害怕不敢靠近,天上的鹰却不怕,吃完了畜生的尸首之后就能带着人上天。”
段之缙基本上确定了,兴冲冲地跑出去叫店家找纸笔,又展开在唐馥面前,“唐兄,你能画一下鬼见愁的位置吗?”
唐馥叫他吓了一跳,邹文扶额嗔他:“你又咋了?要学我们小唐去西北?而且小唐比你小着呢,叫反了。”
段之缙也不管,催着唐馥画,唐馥不知所以还是给他画了,段之缙揣着纸往理藩院跑,罗国珠等人果然还在。
“大人,西北有硝土!”
啪的一声,又是一个茶碗掉到了地上。
第70章 070重划草场
“你怎么知道西北有硝土?”罗国珠惊疑道,又看他一身酒气,更加不相信。
硝土是制作火药的重要原料,这个东西多了不嫌多,最害怕的就是敌人也有。
再者火药并不难制作,赤砂人这一次又要这么多的铁,若再有硝土,和谈的内容恐怕就要变一变了。
段之缙把方才唐馥的话说了,“下官之前读书,硝土大多质似盐而味苦,又能存水,所以土质湿滑。赤砂降雨不多,那土怎么能一直滑腻湿手?恐怕有硝。”他也是想到了火药才这样着急。
铁、硝、硫磺和木炭,就能做成爆破用的东西,攻城掠地,作用可不小。即便是没有那些东西,只硝在,还能助燃呢。
罗国珠等人不太清楚硝土是什么样的,但事关重大,就算说着话的是个醉鬼,还是得跟刘中堂汇报。
刘玳廷听后叫人出去找唐馥回来,又连夜进宫面圣,还带上了段之缙。
大半夜的,本以为皇帝该睡下了,结果吴祥很快传他们进去,想来皇帝也熬着呢。
乾清宫内,皇帝精神矍铄地坐在上首,屋子里檀香弥漫,少见的没有药味。
皇帝听了刘玳廷的禀报,转一转手上的扳指,吩咐吴祥:“去叫徐自闻和魏书过来,把工部虞衡司的郎中也带来。”
这些人都已经下值回家,又被皇宫的侍卫从被窝里拖起来,徐自闻和工部尚书魏书倒还好,虞衡司郎中常思还以为是自己犯了事儿,吓得腿哆嗦,叩请圣安时战战兢兢的,差点没从地上爬起来。
皇帝叫他们起身,示意刘玳廷把那土的事情说了,常思听后细细琢磨一番,回道:“臣不敢打包票,但是听起来确实像硝土。若要确定就得火烧水浸。”
皇帝沉吟一番,问道:“鬼见愁多大?”
这次和谈,朝廷想要的就是两点,上等骏马和放马的草场,以弥补本国内战马不足和质量差的问题,倘若鬼见愁是个丁点儿的小地方,那就要草场不要硝土。
徐自闻回道:“不小,有万来亩。”
皇帝看看常思,后者道:“若真是硝土,比域内最大的产硝地大不少。”
崇德帝叹一口气,怎么就插进来这么一档子事儿,硝这玩意儿,怕自己缺还怕别人有。
他看向徐自闻:“有没有可能,划草场的时候鬼见愁也划进去?”
“陛下,这是赤砂人的埋骨地,恐怕不能划给我们。”
“那怎么办?”皇帝看看下边站着的臣子,一个接一个的低下了头,刘玳廷顶着黑眼圈,也一言不发。
乾清宫的挂钟滴滴答答,报时鸟时不时弹出来,等了好长一会儿,看地图的看地图,静思的静思,反正没人说话。
皇帝的眼睛一个一个地扫,兴许是觉得年轻人脑子活,竟叫那两个身上带酒气的先说。
段之缙踌躇道:“陛下,臣以为有枣没枣先搂一杆子。明日划分草场的时候,把鬼见愁也包进去,以方便管理的理由成片割划,若是赤砂同意自然最好,若是不行也不至于打草惊蛇。或许也可以找准地势,不一定要多么肥沃的草场,只要能相互借势,以便在开战之时快速抢夺到鬼见愁。”
徐自闻和唐馥看看地图,回道:“此法可行。”
常思犹豫片刻上前一步答话:“陛下,虽然此地极像硝土,但以往
不是没有将卤地错认为硝土的情况,没有水浸火烧过,臣不敢打包票。”
若是真弄错了,朝廷的损失可就大了,他绝不敢在没有查验过的情况下下定论,自己担不起这个责任。
刘玳廷上前一步:“回陛下,我们可以在草场上让步,但是要叫我朝使团进赤砂查验才准签订盟约,查验的时候可以去鬼见愁弄些土来,若真是硝土,则顺势选择草场,若不是,反正盟约尚未签订,我们就在银泉城再谈。”
崇德帝想一想,也只能如此,倘若要出使,刘玳廷和户部虞衡司的人是一定要去的,段之缙第一个发现也要跟着去,徐自闻是最了解赤砂的人,少不得也要跟着,还能查探地形。
皇帝想了想,又安排了几个人,最终应下。
商量好这些事情,的自鸣钟三声轻响,原来已经天亮。
皇帝瞧底下的臣子眼皮往地上掉,叫他们告退,“行了,你们也熬了一晚上,今天谈完之后明日歇一歇,也叫赤砂人歇一歇。还有段之缙和唐馥,”皇帝话锋一转,“嗜酒于公于私都甚为有害,小酌即可,你们是喝了多少?”
这两人嗫嚅起来,最后实话实话,叩头请罪。
“行了,长个记性,回去办差吧。”
众人领旨告退,直接去了抚远司等赤砂人来。
堂屋内自鸣钟滴答滴答地响,唐馥和段之缙两人找了个墙角坐下倚墙休息,反倒是年纪大的精神好,还能相互说笑。
打着盹,段之缙感受到一个人轻推他的肩膀,睁开眼一看,刘中堂端着碗站在身前,笑呵呵的,“昨天喝酒,又熬了一晚上没能收拾,累了吧?这是御膳房送来的茯苓山药粥,万岁爷记挂着咱们呢,喝一碗暖暖胃。”
段之缙接过,“谢大人。”
刘玳廷又端了一碗给唐馥。
唏哩呼噜吃完了饭,段之缙被酒气闭塞的五感也灵敏起来,闻到自己的官服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酒水和菜的味儿掺在一起,又带着汗液咸津津的味道。
等了片刻,辰时左右人也就到齐了,这一日谈判正式开始。
谈到现在,双方的要求都降低了许多,赤砂人已经不再提开关以通有无,粮食和盐巴等必须之物也降到了合理范围之上高一点的水平,金属器具的要求朝廷也能捏着鼻子认。
朝廷这边牛羊什么的不要了,骏马和草场的要求却仍在赤砂人的承受范围之外。
但是今日,朝廷提出了新的条件,先试探一番赤砂人对鬼见愁的态度。
徐自闻用朱笔点出了几块地方,不全是草场,但连成一片是一个整体,正好囊括了鬼见愁。
“这是我们的条件,可以不全是草场,但是新划的部分要成片以方便官吏管理。”
阿勒速接过一看,跟翻译说了几句,翻译回道:“我们不可能让出这么多土地。”
徐自闻又去掉了几个地方,仍把鬼见愁囊括在内。
阿勒速指着鬼见愁道:“这块儿,不行。”与翻译耳语几句,那赤砂人接着说:“这个地方是我们的埋骨地。赤砂人去世之后,我们的身体都要放在那里,灵魂才能上天,是不可能给你们的。”
刘玳廷问:“你们不是信仰狼神吗?”
“我们信奉狼神,狼神会带给我们勇气和力量,但是战士的英魂要回到天上。”
徐自闻兜着手,“二王子,去了这块地儿,这线就不能连成一条了。”
“可以不连成一条。”
“朝廷有朝廷的打算,这次和谈的确是为了永结盟好,但是彼此之间还是不要太过信任。这条线一断开,蒙白、巨明两块草场就去了你们的腹地,我们从齐利草场到蒙白,还要过你们的领地,怎么可能放心?”
“那你们选别的草场。”
看来鬼见愁那块儿地是没得商量了。
也难怪,人家祖祖辈辈的埋骨地,又不是打了败仗,怎么可能轻易送出去?
刘玳廷呷一口茶,“话不是这么说的,我们要所有贴着西海省的草场,你们不答应。我们不求数量,只要十个肥沃的靠近西海的草场并一万匹骏马,你们也说不行。现在我们往里走,想要蒙白、巨明两块儿好一些的草场,你们又不肯叫我们连线,干脆你来画。”
赤砂人也有些诚意,避开鬼见愁也画了一条线出来,徐自闻仔细琢磨一番,对刘玳廷摇头。
刘玳廷道:“我们对你们赤砂所知不多,想要的草场已经全都说了,倘若要接受你们的意见,就得叫我们的官员去查验草场的状况。”
赤砂人也怕这方的人员刺探情报,死活不同意,这天的谈判又僵持下去,最后下值的时间到了,刘玳廷也说得疲乏,终止了今日的和谈,顺便说明日歇一天,也叫赤砂人在京里逛逛,最后壮丁抓到段之缙身上,叫他陪一陪赤砂的使臣,这才叫官员们回家。
段之缙应下,顶着一身皱巴巴的官服,正要回家的时候,怀里的小叶紫檀木盒咯了一下胸口,他忽然忆起来今日是七夕女儿节,宋征舆给霓丫头送了东西,自己也得给蘋儿买才是。
一模荷包,二两碎银。谁上班还能带那么多钱呀!
无妨,去户部借点,说不定施秉文和徐明宣有钱。
现在户部衙门也渐渐走出来人,段之缙叫住一个七品补子的同僚,打听施秉文和徐明宣走了没,那兄台尚未答话,邹文先走了出来。
“理藩院今日下值早啊,你不回家,来户部衙门找他俩作甚?”
工作的时候称职务,段之缙嘻嘻一笑:“大人,下官来借钱。”
邹文被他逗乐了,问道:“你怎么不跟我借,是看着我穷?”
段之缙答:“下官怎么好意思找上官借钱?再者王爷今日来户部看账目,下官也是知道的,还以为大人要陪着王爷呢。不过大人非要借给我就另说了。”
“那我告诉你,他俩都回家去了,我身上没钱,不过你要是跟我说借钱作甚,我就给你想法子。”
段之缙回道:“大人知道宋征舆为何非要下官与宴吗?下官要效仿宋征舆。”
邹文自然知道,他摸摸下巴,啧了一声,“你说得对,我也得效仿一下宋征舆。”然后转身回部。
纪禅还在看上月的账目,见他去而复返疑道:“不是叫你回去了吗?”
邹文给端王讲了这个笑话,又求道:“还请王爷借些银两给我们,要不然回家也难。”
纪禅欣然一笑,叫身边的侍卫递荷包:“银票好像有两张小的,逗孩子玩的金豆子倒是有不少,赏你们了,不用还。但是你得先去找方叙墨,叫他下值来王府,府里的宫花叫他捎给郡主。”
邹文高兴应下,先拽着段之缙去找方叙墨,然后才分了荷包里的钱,一块去城内的首饰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