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061爆炸
过了小年,皇帝封笔不再理政,上至亲王下至末流小官也跟着放假,恰是见段之缙的好时候。
只是不能在王府里见面,偌大一个端王府,无论是从大门进人还是小门进人都惹眼得很,端王找了一个好去处,城郊香火鼎盛的紫阳宫——京城里著名的道观,紫阳真人就在里边修行。
一大清早,段之缙与秦行分乘马车去郊外的“小芥子山”,紫阳宫就在山上。
小芥子山裹在腊月的白霜里边,枯枝挑着残雪,本以为该是清冷寂静之处,谁知香火鼎盛,山道石阶上俱是行人,原本粗糙的石头被磨得油亮,段之缙拢紧灰狐裘领口,呵出团团白气。
山不高,跟随众人一会儿就到了顶部,金丝楠的匾额,篆笔刻了三个大字——紫阳宫。
秦行和小道童相互施礼,“我们约好了真人,今日来拜访。”
总角小童就领着他们进殿后,一丝人声不闻,唯有麻雀在枝头跳跃。
这才像是修行之所。
小童将他们领到一个黑木院门前,合手行礼,“真人在此炼丹,二位请进吧。”
敞开院门,院内青烟袅袅,三尺铜炉底下红焰阵阵,紫衣道人从广袖间掏出一块木头,直扔进炉中,水沉香的气息如波浪般涌来。
端王坐在织锦蒲团上,也着一身道袍,手持太极乾坤扇扇动炉火,火焰时高时低,热得他额间鼻头全是汗水,滴滴答答坠下来,又被热气烘干。
段之缙跟着先生行礼,安安静静地找了个角落处的蒲团坐下,看着那两人热火朝天地炼丹。
没忍住,段之缙问道:“这又是什么时候染上的癖好?”
秦行兜兜手,“嗨,儒释道一家,修佛不修道的都是假把式。”
两人不再言语,真人打开炉鼎,里边铅汞汁液翻起一串银泡,他恬然一笑,“王爷,该添真火了。”纪禅并指捏住一打黄色纸符投入炉焰中,火苗瞬间腾起,烧了得有一刻钟才渐渐回落。段之缙暗笑:“真是干一行爱一行,现在炼丹也会了。”
等到正午时分,日头最盛的时刻,丹药终于炼好。
吕太清给王爷擦汗,真人将炉中的丹药用玉筷夹出,赤金色的小丸流光溢彩,被装到玉瓶中去,递给端王。
紫阳真人以手结印向纪禅行礼,“小道先行靠退。”独留这三个熟人。
纪禅带着他们进屋,边走边说:“那天的妇人,邹文已经去问过了,她自己说的模棱两可,虽咬死了定然是有人在害她闺女,可到底没有证据。张顺的家人也差人去找了,现在仍没有找到。你可有旁的证据能说明是葛家在害人?”
段之缙回:“炸伤学生的
东西扔过来的时候,学生已经将它甩了出去,里边的火药威力比世面上的大很多,应当是军用的。再者制作火药的硫磺和火硝都由朝廷管控,民间只准售卖药用芒硝,纯度高的一概禁止买卖,能否从此处查起?”
端王摇着扇子扇风,眯着眼睛回:“这可没法查,只要有了硝石、硫磺和木炭,火药自己就能配。硝石、硫磺底层的小民难弄到,但是朝廷官员要弄可就方便了。”
“那火硝,制作的方法也不难,只要有心有胆,茅房旁边挖点土,自己在家就能炼。硫磺更好得,《神农本草经》说硫磺‘主妇人阴蚀,疽痔恶血,坚筋骨,除头秃’,找大夫开方上街买,或者求皇上赐下皆可。”
他说完一笑:“你要是从火硝、硫磺上查起,第一个得查到本王身上,我在观里炼丹,火硝、硫磺不计其数,岂不是我的嫌疑最大?可还有旁的证据?”
旁的证据却没有,端王大失所望,但也是意料之内,跟秦行说道:“葛礼做事一向缜密,轻易搜不出他的马脚,现在只能先找张顺的家人,户部的事情日后再说吧。”说完,袍子一撩,叫秦行和段之缙自己去逛逛,把紫阳给他找回来。
秦行叹一口气,户部的事情也只能暂且搁下,领着段之缙往外走。段之缙却神思不定,因为他听到了关键信息。端王这里火硝、硫磺应有尽有,并且对葛礼磨刀霍霍。
不能就这么走了,但叫先生知道了这个事情,自己的形象恐怕是天翻地覆。段之缙拉着秦行的手问:“先生,您要回家吗?”
现在都到了年关,秦行自然要回家去团圆,两个人回到城内,段之缙掀开帘子,远远地看着秦家的马车走远,彻底看不见影子时,他先叫侍从回家报信,说自己可能住在城外,又立刻吩咐车夫掉头,重回紫阳宫。
还是那条山路,一步两个台阶地爬上去,段之缙只说要见紫阳真人,小童见他去而复返不知所以,还是领着他去了后边丹房,现在天已经黑透了,端王正用晚斋,听说他返回十分惊讶。
“你回来干什么?有东西忘了?”
纪禅看着气喘吁吁给他行礼的段之缙问,后者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回道:“学生想知道,王爷是否想叫户部脱离葛礼?”
纪禅嫌他说废话,若是有什么好主意赶紧说。
段之缙一狠心,话里竟带着些杀伐气,“学生只知道,若是葛礼死了,户部自然得重新找人。”
端王一口茶呛出来,咳得太阳穴突突跳,像是头一回儿见他一般打量着,奇道:“你胆子还真不小,张口就说杀人啊!”
可也没觉得怎样,论杀人,纪禅的心理负担更小,只哼笑着嗔他一句:“你倒是真敢想,他是朝廷重臣,岂能轻易杀了?你在车上喝酒了回道观说胡话?”
段之缙镇定道:“倘若是历代先皇要他死的呢?除夕那天陛下领群臣祭太庙,燎祭里中百官要把礼器扔进火中,供我先主享用。若是在葛礼投礼器的时候,礼器炸开了,是不是历代先皇不肯接受葛礼的供奉?”
“那火药放在何处?”纪禅发问,又一下子顿住,“等会儿,可以做成中空的。”祭祀的时候,什么官员捧什么样的礼器都是有数的,到时候买通人偷偷换了也不难,唯一的困难就是如何能叫火药的威力增大。
现在的火炮多是实心弹,原因就在于□□威力有限,难以把整个弹壳炸开,虽说中空的铜皮薄些,但礼器的重量在,做得太薄容易惹人怀疑,增加火药的威力势在必行。
段之缙还记得一些火药进化史,□□颗粒化是其威力大增的重要方向。
“能不能把火药弄成大小均匀的颗粒试一试?”说到这,接下来的话就有些难以启齿了,“可以用尿拌匀火药晾干,然后再磨成小颗粒,只是一定要均匀。还有硝、硫磺等的配比,稍加稍减某一种材料以测试其威力,只是若要这样测试,弄出来的动静太大不好收拾。”
前边的话说的吞吞吐吐的,后边的话才恢复正常,本以为端王会面露嫌弃,谁知他却是十分赞同,“你还真有些巧心思,硝土多从茅房周边找,用人溺拌匀应该有用。”
他拿起自己的八卦扇摇摇,“至于声响,这倒不妨事,现在过了小年日日都有炮竹烟花,就在那个时候试验。且这在道观里,炼丹炸炉之声比炮竹大的多,也不显眼。”
段之缙放下心,葛礼的心思缜密,端王做事也不留痕迹,绝不会置自己于险境。
端王估计了一下来回的时间,料想他也没吃饭,见桌上还剩了些粳米和小菜,便叫他坐自己对面吃。
这些王公贵族,即便到了观里也不会自己夹菜,都是吕太清用公筷伺候,段之缙便将剩下的东西一扫而净,抬眼就看见端王把上午炼制的赤金丹药往口中送。
这可都是铅汞小药丸啊,怎么蝴蝶效应这样大,叫这不吃丹药的人也吃上了?还是说谈佛论道之人,学到深处就一定会走向吃丹?明、清世宗都是如此。
段之缙劝道:“《资治通鉴》里说唐宪宗服金丹后多躁怒,左右宦官往往获罪,有死者,人人自危。且唐代多有帝王因金丹暴毙,为了身子着想,王爷还是不要吃了。”
纪禅却递过玉瓶,“你吃一颗吧。”
段之缙犹豫一瞬,还是接过来,只是流光溢彩的丹药握在手里,怎么也不敢吃。
“你瞧,本王当着你的面吃了你都不敢吃,若本王不吃呢?你恐怕连接都不敢接。我若是想劝父皇吃,总要自己先吃着试试。你可知吃了这个丹药是什么感觉?身轻如燕、精神焕发,一夜不睡也不觉疲倦。父皇年纪大了精力大不如前,还要事必亲躬如何能撑住?本王将自己用的好的药献上,也是尽孝了。”
做什么事情都要做到尽善尽美处,端王自然知道金丹有害,可为了获得父皇的信任,别说是金丹了,就是鹤顶红也得往嘴里塞。他很明白自己的身体,比之父皇肯定是强的。
室内的灯火明明暗暗,端王的神情也分辨不清,段之缙牙关发颤,又忽然平静下来。
有什么好怕的?自己站在他这一边,该觉得安心才是。在朝廷里站队,最怕的是猪一样的队友,一招算错,全家抄斩。
外边的天黑压压的沉下,城门也已经关闭,任何人不得进出,段之缙就留在紫阳宫中睡了一晚,第二天才回到家中。
过了年,初二日国子监正常上课,许是烧酒消毒当真有用,段之缙被炸伤的地方恢复得很好,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痂,摸上去邦邦硬,敲起来还有沉闷的响声,连大夫也觉得奇。
他收拾了一些东西回国子监,却见方叙墨正等在监门口,兴奋地朝他招手。
等着近了,方叙墨压住声音里的兴奋,低声说:“你猜怎么着?葛礼死了!”
还真成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坏事做太多遭报应了!除夕,皇上领着群臣祭太庙,燎祭时百官献礼器,大家都好好的,偏生葛礼的礼器刚入燎炉中就炸了,葛礼直接被四溅的铜片割了喉,血都喷到了柱上。炉里其他的礼器也都碎成了片。”
“可还有旁人受伤?”
方叙墨摇摇头:“没听说,应当没有吧。”
如此,葛观澜就能安安分分回家守孝了。
段之缙沉默地走进国子监,方叙墨还在絮絮叨叨:“他死的太不吉利了,到处都是风言风语,说是列祖列宗发怒,不受享葛礼的祭品,葛家也不敢哭嚎祭奠。他死的也不是时候,你说日后再过除夕,葛家是放鞭炮还是哭丧好?”
顶着一张温温柔柔的脸,说出来这么刻薄的话,直接把段之缙逗笑了。
这边段之缙能安心上课,
端王也收获了意外之喜,户部钱粮重部,心力交瘁的皇帝左挑右选,竟然叫纪禅暂理,户部尚书再行挑拣。
第62章 062会试
一月初,京城的客栈已经住满了各省应试的举人,国子监也将参加二月会试的学生报送到顺天府,春闱迫在眉睫。
段之缙伤在右臂,伤处结了一大片棕褐色的痂,每每因为写字牵动伤口,在边缘处渗出血水,但也无可奈何。幸好现在天气寒冷,患处不至于感染,兼之听起课来全神贯注,倒也顾不得疼,学着学着,眨眼就到了时候。
会试说是春闱,却安排在二月初,京里寒风刺骨,一点春意不见,时不时飘起雪花,冷丝丝地沾在大毛衣裳上,或是迎面贴上棉衣,一点点渗进去。
春闱于二月九日,十二日和十五日连试三场,和秋闱的规矩一样,都是提前一天入场,后一天出场,考试时间仅限于当日。
二月七日,国子监给考试的监生放假,段之缙回到家中,本以为会有人在二门接自己,却不见一个熟人。
纳闷地跑去主院给母亲请安,却见从家中的主子到得脸的嬷嬷都凑在王虞身边,各个都是喜笑颜开,压根没注意到段之缙。
到底是亲儿子,唯有施姨娘过来理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儿子,大喜事!绪儿媳妇有身子了!怪道说过年了也不上京来,身孕有了三个月,老太太做主把他俩留在了王家。”
王虞终于从信纸上拔出了眼睛,见段之缙在这儿,邪火顿旺,“真是不能人比人,你四弟十七岁就要有儿子了,你今年都二十四了,我的孙子在哪儿?!”
放在古代,这年纪属实不小了,段之缙摸摸鼻子,讪讪笑道:“母亲,孙子不就在弟妹肚子里吗?”王虞一恼就要骂他,段之缙讨好地拜两拜说:“今晚上子时就要入场,母亲发发慈悲,先叫我看看考试的东西吧。”
这几个人才从生育子嗣的事儿上拔出心神,许嬷嬷叫小厮把给二爷准备的东西拿上来。
王虞从箱子里拿出一件大白狐狸裘,“我们也不知道贡院的规矩,能不能叫你活动,但是今天晚上要飘雪,明日冷得很。这件是狐狸毛一点点攒起来的,触之升温。还给你弄了个熊皮坐褥,别冻着你。还有手炉,里边也是上好的碳,起码能撑一天,但是考试那日还能不能热就说不得了。”
会试不同于秋闱,全国的举人汇聚一处,少时五六千人,多时□□千上万,因而衣服任你穿,但决不许带炭火蜡烛,唯恐走水闹出人命。
一应的茶饭也不许带,饮食俱由贡院提供,一则省下搜检的功夫,二则也是能叫士子们吃口热乎的。
查检了笔墨砚台,等到子时,段之缙被沈白蘋从床上拽起,收拾利索推他上马车,又递给他一个香囊。
“里边是那个窗花,你挂在马车上,图个吉利。”
黑漆漆的夜里沈白蘋的眼睛跟两颗闪光的星子一般,硬生生闯进人的心里,段之缙咳了两声,接过香囊上马车,留沈白蘋一人在后边看着马车远去,消失地无影无踪。
夜空飘下零星的雪花。
……
所有的流程均与会试同,只是兵役更多,查检更繁,提调官领着兵丁四处走动,搜检房里,时不时有士子被扯住拖出。
终于轮到段之缙进搜检房,屋里火炭烧得正旺,搜检官打着哈欠沉着脸,只说了一个“脱”字,这一排考生便脱个精光,雪白的里衣被差役拿在手里,一点点翻看,确定没有小抄后便检查身体,比乡试更细致,从脚底板开始查。
因为这次考试的人员过多,全部考生入场后已经是八日申时,场内水夫的姜汤都已经送了三四次,段之缙看着号房角落里的小尿壶,面露苦涩。
本来冬天就尿多,贡院里又不准生火,靠姜汤饭食取暖尿更多,也只能撒在这个小壶里。
段之缙缩缩身子,用大狐裘把自己整个罩住,盘腿坐在凳子上,小手炉夹在腿中间,屁股底下是熊皮坐褥,也不算太冷。
外边的雪还在下,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段之缙挂起油布遮挡,以防雪花飘进来弄湿几案。
为第二天的考试准备,段之缙开始磨墨,然后分批倒如墨瓶中拢在怀里暖着,害怕第二日气温更低,水凝结成冰难以磨墨。
一直到今夜子时之前,水夫送了四次姜糖水,贡院也提供了一次饭,和美味无关,但暖洋洋地下了肚,吃着舒心。
晚上没人敢睡觉,外边的雪越飘越大,就算张起了油纸也挡不住飕飕的寒风,倘若在半夜失温,连个叫救命的机会也没有。
睁眼看着天黑到了极点,终于在东边升起了一轮红日,阳光照在场前的雪上,更觉得冷意刺骨。
那唯一能发热的小手炉也成了冷疙瘩,反倒要段之缙来提供温度,被他扔出狐裘。
暮色还未彻底褪去的时候,雪终于停下了。
内场里,充任知贡举的礼部侍郎方觉和三位翰林院出身的春闱总裁紧盯着滴答滴答的西洋钟,辰时整打开黄绫题封,三道四书文钦命题和一道诗题同时公示,第一题为“当暑,袗絺綌”,第二题“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第三题为“责难于君谓之恭”。
诗题为“惊雉逐鹰飞”。
段之缙看着题牌走过,将四道题一次性抄录下,抓紧时间看题写题。今日化雪更冷,衬着现在手指和灵活,得赶紧把题目写完,等到手指僵了,写字定然会受到影响。
第一题很有门道,语出《论语乡党》,原文是“当暑,袗絺綌,必表而出之”,是说孔圣在夏天出门时,还要在单衣上罩一件外衣,而朱子对此的解释则为“表而出之者,必加表衣于外,以存敬也”,虽然天气盛热,但是先圣仍然遵循礼制,内外衣分明,是“敬”与“节”。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训练,段之缙以“敬”与“节”二字为眼,仅仅扣住朱子的“存敬”二字,破题为:“夫暑服虽轻,礼存敬慎;葛衣虽薄,节见精微也。”
下笔如有神,接着承题:“袗絺綌者,暑之常服;表而出之者,礼之大防。圣人于细微处见精神,此之谓也。”
文章一气呵成。
第二题语出《中庸》十八章:“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壹戎衣而有天下。”是在讲周武王继承先祖遗业,以德伐纣。朱熹认为“武王能继先王之业,以仁义伐暴,故不待血战而天下归之。”承继三代德政,以“仁义”而非武力得天下。
一言以蔽之,施德政顺天命而得民心,天下归。
这是科举考试颠簸不破的主题,但是如何能写出新意呢?
若是一味地从德政和民心下手,怕是难以脱颖而出。
段之缙回想起了雍朝的开朝历史,纪家外戚出身,一边和前朝皇室联姻,一边和满朝文武做亲家,太祖皇帝为次子,娶方家妇,是为章成皇后。后来长子病故,野心勃勃的太祖成为家主,为大将军,统领朝廷的兵马。
他先劝服前朝哀帝削藩,杀尽了地方带兵的宗室,又鸩死哀帝,扶持废帝上位,三年之后,废帝自请禅位,太祖得以登基。
以臣凌君,得国不正。
只是,虽得国不正,谁又能说太祖不是明君呢?
段之缙已经做好打算,这一篇要明颂武王,暗扬太祖,以“天命无常惟德是辅,大业非私,以道为公”破
题,全篇紧扣“以德配位”四个字,最后称武王为“非弑君也,承天命也”。
一篇写完,段之缙正搜寻草纸上可修改处,水夫便提着滚烫的姜糖水来了,澄黄的液体倾斜在小碗里,段之缙立刻把砚台摆在碗上加温,然后又拿出一个小瓷碗示意水夫再添一碗。
天太冷,砚台里的黑墨水已经有了冰碴子。
抄录完第二题,段之缙的手指已经难以屈伸,赶紧放在大腿下边压着才缓过来点劲儿,手臂的伤处就这么冻着,倒也没觉得疼。
稍微暖过来些,他捧起了第二碗姜糖水,火辣辣的姜味儿一下窜到胃里,人瞬间活了过来。汤里还放了好些糖,比昨日更甜,甜的嘴都难张,但能在这么冷天里喝一碗姜糖水,真是说不上来的满足。
稍微歇了一会儿,段之缙开始看第三题,“责难于君谓之恭”,语出《孟子离娄上》,“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是说臣子只有劝谏君主,才是真正的恭敬。
而其难点就在于如何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纲常和“格君心之非”融会贯通,段之缙思考良久,破题为“责难于君者,非逆也,乃大恭也;君君臣臣者,非拘也,乃道存也。”以道统政。
奋笔疾书,段之缙草写之时已经过了晌午,贡院的茶饭也已经发下,但书文开始便不能停,等草纸上的文章完成时,饭菜已经凉透。
一个粗面饽饽,混着猪肉的炖白莱。
段之缙喝了一肚子水,背过身用墙角的小壶小解。
他也不敢吃饭,怕冷饭进了热肚起反应,盖个屎戳子就全完了。
太阳已经开始西移,段之缙的手也冻得厉害,指尖有些发青,搓了搓手,他没什么时间休息,抓紧往卷纸上抄,然后才去思索那道试帖诗。
“惊雉逐鹰飞”,出自南北朝庾信的《冬狩行四韵连句应诏诗》,咏物即可,这倒是不难了。
段之缙提笔出句:“草际寒光动,苍鹰掠野飞……”
到下午日头变冷之前,段之缙终于答完了题。在贡院里的最后一顿饭也送上来,蒸干粮和炖菜,送来的时候还是温热的,正好入口。段之缙少吃了一点饭菜,又检查了一遍卷纸,就开始搓手取暖。
好冷的天啊,哪怕是撒尿都舍不得那点热乎气,段之缙直接把手压在屁|股底下保暖,整个人缩在凳子上,等着水夫再来送点热乎姜汤。
太阳终于落下,贡院发下蜡烛和罩火的灯罩,那点幽怨的光和天上的星子交相辉映,红色的烛泪蜿蜒而下,时间一点点到了子夜。
收卷领取号牌,等到二月十号下午时分,段之缙才得以出贡院,在马车上迷迷糊糊睡觉,只庆幸这次有姜糖水,这会儿到也不觉得多么饥饿,只是身子困乏,脑子也不甚清醒。
对了,端王炼制的那枚丹药还在自己这儿呢。
要不要考试前吃一颗?想想还是算了,若是第三场考试撑不住了再吃。
当天晚上子夜时分,仍是昨日的流程,入场考试,题目为五经文四道,所出题目俱要书写。
这些都不是钦命题,而是总裁自己出题,题目都很端正,其中“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一题用心最为险恶,学生往往只重其“变”而忽视了“穷”,朱子所倡导的并非是“勤变”,而是“穷变”,事物发展到极致乃至“穷”的程度才需要“变”。
二月十二要暖和一些,考场中也不那么难熬,下午日头好的时候段之缙伏案睡了一会儿,吓得巡逻的号军来查看,生怕贡院的士子被冻死了。
至于他真正清醒的时候,却是附近号房的考生没憋住,又不想盖屎戳子,直接在小壶里解决了。
虽说天气冷,但是连气味带声响,很快招来了号军。受卷官暂时收上了他的卷纸,叫他去茅房里解决,连小壶也被清理,屎戳子也逃不过去。
但是段之缙好歹清醒了,苍蝇搓手到收卷,一回到暖融融的段家就死死睡了过去,到子时还是迷迷瞪瞪,急得沈白蘋拍了一个冰帕子在他脸上,段之缙浑身一个激灵,暂时回过神。
看来这丹药不得不吃了,一仰头直接吞下,提着考篮上马车,等着到贡院时,段之缙浑身都是精神气,眼睛都能射出光来。
最后一场考试为策三道,策题虽不被考官们重视,但绝不比时文好写,尤其是题目简短写作更加困难,考生为求出彩,往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去思考,以求面面俱到。
观今日三题,行政、吏治都有了。
第一题只“赈灾”二字,段之缙将灾情分为旱灾、水灾、地震几类,从下发赈灾钱粮说起,又讲以工代赈,抚民杀贼等法。
第二题为“澄清吏治”,段之缙从选官入手,从任官起便要严查官员的品性,又转向官员考核定绩效,优则奖劣则罚,最后提到对官员的日常要求,上官以身作则以防上行下效。
最后一题为“兴水利”,先强调治水即养民,然后详述了“筑堤束水,以水攻沙”和“分流减淤,开凿中河”两个治水之法,又提议设河道总督专责,严考成法。
答完这三道题,会试的题目便全部完成,此时天竟然黑了,照着烛火,还能听见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
终于到了子正时分,受卷官上前收卷,当那一厚摞卷子被拿走的时候,段之缙心中重重的石头终于放了下来,虽不知能不能得中,但最起码这一场会试熬了过去,也算积累了经验。
唯一出乎意料的事情是端王的丹药效力太猛,直到十七日回国子监上课时,段之缙都难以合眼睡一觉。
第63章 063说亲
慢慢入了三月,外边青草萌发,淡粉色的杏花含苞待放,杏榜也在礼部署东墙外发下,共取录三百一十七人,段之缙名列第一百九十五名。
虽说名次并不出彩,但历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要能得中就足够叫段家人欣喜的了,段之缙从簪花宴上归来,头一回体会到什么叫春风得意。
现在他的学习重点已经从四书五经转向实务策问,和率性堂通过会试的同窗一起学习钱粮水利,有时还要读些兵法。
按理说风平浪静,一切都欣欣向荣,但分离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原本定于四月的廷试提前到了下榜后七日。
率性堂内已经坐监三年的监生们被批准参与廷试,诚心、修道二堂坐监满三年的荫生也要参加,施秉文和方叙墨不以科考入仕段之缙能够理解,但徐明宣会试的名次比自己还高,只差殿试临门一脚,却也要以廷试授官。
段之缙舍不得他走,也是为他考虑了日后的前途,荫生之路虽然畅通无阻,但是非翰林不内阁,而不入内阁的京官,说到底并没有实在的权利。
他劝道:“殿试就在明年二月,以科举入仕难道不比廷试强?且你的父亲又是勋贵,升官还难吗?”
徐明宣轻笑:“允升,谁不想金榜题名?可中了进士就得按名次授官,一甲三名去翰林院,剩下的人不是庶吉士就是外放做知县。我父亲是一品大员,超品的一等公,廷试授官我能直接做六部员外郎,即便外放也能从五品的官员做起。做进士……那前两年可有的熬了。”
段之缙却嗔他胡说:“你是功勋之后,若有进士出身更是锦上添花,我不信你熬不过授官的前两年!”
徐明宣哂笑,想想父亲说的事情,嗫喏半天张不开嘴。
今年提前廷试,原因无他,户部缺人了。
葛礼身死之后,端王暂领户部一点情面都不讲,上任第一天就开始查账,户部账本的事情一下子露出水面。王爷使出了掌管刑部的本事,查了一顿竟是从上到下,没一个真正清白的人。
葛礼已经身死,他的家中乱作一团,皇帝不忍心对着乳母一家发天威,对着户部其他的人却没个好脸色,原本是想要办成大案。
可是谁能料想,诸王的手太急太快,端王还在汇报户部事宜的时候,其余
儿子便向皇帝举荐“人才”入部,皇帝内心冷笑,高高举起的铡刀又轻轻放下。
最后闹了一顿,只是小惩大诫,除两个侍郎去了菜市口,最严重的也就是抄家革职,其余人赔补上所缺款项,暂留原职。
这个事情似乎就这么了结了。但是徐明宣却从廷试提前和上谕的只言片语中看出了些端倪。
皇帝不是不想办了,而是要一批一批地换人,而这就是徐明宣的机会。
徐家并非世家大族,其父徐自闻不过是军中一名小将,但阎王爷也怕不要命的,十四年前与西北番子的大战中徐父立得赫赫战功,朝廷十余年不用打仗,这才得封一等公。
可惜当今没有秦皇汉武那般斩草除根的雄心壮志,年头不好国库入不敷出,也就不敢再和番子纠缠。最后没了战事,徐自闻不是皇帝的亲信,也就不能驻守北地。可他也没有别的能耐,只能守着自己的爵位和一品太子太傅的闲职,如今的徐家已经是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了。
毕竟哪有臣子只顶着一个太子太傅的官职?也算是开国以来头一回了。
不过家里底蕴虽不如世家,却好歹是个超品公爵,徐自闻能从朝中打听到不少东西,也就方便了徐明宣这争气的儿子。
徐明宣清楚得很,现在户部大动荡,官职变动比以往更速,只要抓住了这个机会将户部的差事做得漂漂亮亮,未尝不能展露头角,现在还能借一借父亲的余荫。
殿试虽好,这样的机会却转瞬即逝。
段之缙看他踌躇的样子,大体猜到了是难以宣之于口的消息,善解人意地不再询问。只邀请上剩下其余三个人喝最后一顿酒,原先在国子监中搭伙“过日子”的五人便剩下了郑崑瑛和段之缙。
廷试过后,不出徐明宣所料,这批监生大都去了户部学习,等着一批一批地清算户部官员,然后当即顶上。
但是最出人意料的却是方叙墨,今年就要做宗人府仪宾了,不能叫灵寿郡主没面子,也是为了嘉奖端王没日没夜地处理户部事宜,给这个二十来岁的小孩授了从二品散秩大臣,有事儿领侍卫内大臣和内大臣顶着,他每日的差事就是在堂屋内安排侍卫。
眼瞅着大家都有了归宿,段之缙的家里的妹子段云霓今年十六岁了,可亲事还没定下,段之缙急也不急。
说急是怕年纪拖大了更不好说亲,说不急却是段之缙的私心了。
虽说和许多同窗玩得好,但这里的男人到底没被调教过,除了方叙墨基本都一个死样。徐明宣为人端方正直,做兄弟做朋友真没的说,但他也才知道,徐明宣家里妻妾闹成一团,闹得徐明宣不愿意回自己的院子,又在外边养着外室。
在段之缙看来,都是徐明宣守不住□□的缘故。
施秉文没那么严重,但妻妾一个不少,一个月放一天假国子监三年也没少生孩子。
之前秦先生倒是介绍了几个,很有些“男人”脾气,段之缙想着要把妹子送到这样的人家,只觉汗毛倒竖。
因而段之缙以为,若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那就养在家中,养一辈子也无妨,只是还要看她自己怎么想。
邹文多少猜到了他的意思,冷笑一声,骂他是在地上找天仙,别做白日梦了。
段之缙却不觉得羞恼,只要高高兴兴地过日子,一辈子不嫁人又怎么着?倘若要出嫁,便一定要慎之又慎,否则等着嫁过去了再后悔,连和离的机会都没有。
邹文又羞他是提早当上了爹。
但嘲笑归嘲笑,邹文还是把给妹妹说亲的事情当做正事,千挑万选,还真找到了一两个人物,邹文和王府的同僚们喝酒之时特意邀请上了段之缙,几位幕僚先生也在。
喝酒的地点在聚鲜阁,离端王府一条街远,段之缙有求于人,特意去邹家捎上了邹文,两个人同坐一辆马车。
邹文拉着段之缙的手,“这次叫你看两个人,一个是府内新来的伴读,一个是王府的侍卫。”
段之缙甩开他的手,“含章兄,你千挑万选了一顿就给我选了这?你都去户部做郎中了,就给我挑这样的妹夫?”
只能说一句时也命也,端王和皇帝汇报户部事宜之时,其他兄弟接连举荐大臣充任户部官员,唯有他默不作声,只顾着安慰愤懑的皇帝,倒叫皇帝侧目。
皇帝让他也举荐几人,端王却说自己只管办差,除了府中的属官和部中的属官,其他大臣的优劣一概不知,叫父皇乾纲独断,做儿子的只会领命,一番话说的皇帝身心舒畅。
纪禅只是想表表孝心,没想到搔到了皇帝的痒处,竟叫他举荐一名属官,无论是府内还是刑部。刑部一个萝卜一个坑,谁也走不了谁也插不进来,纪禅思索一顿,府内邹文最讨人喜欢能力也不啻于谁,于是便说了邹文。
邹文也争气,在叩见圣上的时候对答如流,皇帝更觉得端王是为国举贤,当即授任户部郎中,一下子就是五品官。
结果郎中大人给自己找了从九品的王府伴读和没品级的王府侍卫,你叫段之缙如何能有好脸色?
邹文嘿嘿笑着扯住他,“你看你,又急!伴读宋征舆虽是末流的小官,但是人长得可俊呢!你去看了就知道,保准妹妹喜欢。且虽是伴读,但依我之见,前途不会错的。你看我不也是九品的王府笔帖式一下升上了户部郎中?我走后人家是王爷的‘新欢’,你说好不好?”
那这伴读倒也说得过去,段之缙瞅瞅他,又问:“侍卫又是怎么回事?”
“原本就是个普通侍卫,但前些日子端王考教侍卫的学识武艺,就他最好,兵书也说得头头是道,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等会儿,这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啊?
“侍卫叫什么名字?”
“唐馥,我跟你说……”
“停停停!”段之缙连忙打断了他,“你只跟我说宋征舆吧,我们家不喜欢武人。”
段之缙叫邹文那名字吓得留冷汗,唐馥就跟那天上的烟花一样,一瞬间照亮了整个天空,然后迅速灭亡,被赐自尽,怎么能叫云霓嫁过去?
邹文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想不到啊,你们家还歧视武人?”
这倒真不是,段之缙打个哈哈,“我妹妹自幼读书,能和那舞棍弄枪的人说上什么话?以后过日子干瞪眼不成?再说了,他要是有出息做了大将军,要我妹子也跟着他东奔西跑吗?”
“你想得也真够全面了,那就只看宋征舆。我可跟你说好,说亲的事情除了秦先生没人知道,连宋征舆自己也不知晓,唯恐坏了你妹子的名声。你等会儿也小心些,不要给我漏出来,别盯住了宋征舆光跟他说话!”
段之缙喜得狠狠抱了他一下,“怪不得做郎中,以后做尚书也使得!”
邹文又说:“这才哪到哪?今儿请你的事情除了秦先生没人知道,等会儿我就说你是叫你媳妇撵出来的。”
段之缙笑他诡计多端,用惧内的事情来观察一下宋征舆的神色,多少能看出点门道。
话说到这里,马车也停住,邹文带着段之缙下车,一边走一边告诉他屋内的座次:“升官破财,今天做东的人是我,所以正对着门是我的位置。右手边主客是秦先生,左手边是我们焦先生,几年前主持诗会的人。其余人你都不认识,待会儿跟你介绍。宋征舆就在我右手边第三个,你等会坐我左手边第三个,正好对着宋征舆。”
推开雅间的门,里边一张大桌,已经坐好了十个人,桌子上已经满满登登都是菜,只有正对门的那个位置空着一个椅子,做戏做全套,邹文先叫小二添一把椅子,这才扯着段之缙上前介绍:“这是秦先生的学生,今日被媳妇赶出来,没地儿吃饭,来这里蹭一口。”
众人哈哈大笑,焦长青指着秦先生道:“只教他怎么读书,没教他怎么御妻?”
秦先生把手插袖子里,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我们师徒俩是一脉相承。”
大家更是乐不可支。段之缙清楚地看到宋征舆脸上含着友好的笑,倒不像有些人似的撇嘴。
邹文笑着给段之缙倒了一杯酒,“你先生我就不说了,你俩比我俩还熟呢,这位是府内的焦先生焦常青,几年前主持诗会的就是他。”
焦常青听出了些门道:“哦?这位也参加过鄙人主持的诗会?”
邹文提醒道:“你忘了?壶中日月园,‘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焦常青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个士子,这首诗自己诵读了好几遍,
越读越有情怀,那今日这酒便不得不喝了,两人举杯一饮而尽。
等着“酒”下了肚子,段之缙瞥了鬼精灵的邹文一眼。原来,那酒竟不是酒,是凉水,只是杯沿处抹了酒液。
“这是府内的我的同僚……”
连着喝了好几杯,段之缙面色如常,大家都夸他酒量好,倒数第二人就是宋征舆,因为位卑排在后边。
“这是王爷的伴读宋征舆,今年才十八岁,你唤弟弟即可。好才华啊!等会儿交流交流。”
这时离得近了,段之缙才细细地看了一番宋征舆,衣着尚且朴素,整个人似春风化雨,眉眼却含坚毅,抿着薄唇,手举酒杯,脸上稚气未脱。
“惭愧惭愧,今日惹了母亲生气,为讨母亲高兴内子将愚兄赶出家门,身上一分钱没有这才贸然前来,扰了你们的酒席真是不应当。”
段之缙将过错归于自己,也省得这些人再说什么惧内的事情,好像蘋儿是个不讲理的人。
宋征舆却不以为意,宽慰道:“家父尚在时,也有惧内的名声,但弟却觉得家里十分和睦,想来是因爱生惧。”
段之缙听得十分欢喜,若有这样的“家学渊源”倒真是不错。只是他小小年纪已经有了举人功名,为何不接着往上考呢?
邹文不叫他深聊,带他见最后一个人——唐馥。
唐馥出身低微,但端王那样喜欢他果然有道理,一是人长得好,再则谈吐、举止都落落大方、彬彬有礼,一点都看不出是侍卫出身,且极会聊天,等着段之缙回想起这人不可深交时,已经和唐馥聊得热火朝天,心中只剩下说不尽的欣赏。
唉,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日后若是还有缘分能够深交,说不得要劝他一劝。
这一顿饭是宾主尽欢,段之缙也打听出了不少宋征舆的事情。
天纵英才,十五岁中举,但时运不济,刚刚中举其父就身故了,其母悲痛欲绝身体每况愈下,光吃名贵的药材就要将家底掏空,他只能到处找活计为母亲买药。
按理说他都有举人的功名了,如何能无钱呢?但孝期有孝期的规矩,正经的活计是不能做的。为了保护自己的名声好日后接着科考,宋征舆只能隐瞒,幸得焦常青看他小小年纪谈吐不一般,推荐给了纪禅。端王是大善人,给了一大笔银子,叫他安心守孝,孝期过后进王府做伴读,然后接着科考。
段之缙越看越觉得喜欢,但是自己喜欢没用,也要母亲同意,最重要的是段云霓喜欢。
第64章 064看对眼
上一回在聚仙阁见了宋征舆,段之缙倒是很满意,下午便和沈白蘋商量着先问问妹妹的意思,然后再和母亲、姨娘商量。
沈白蘋听了段之缙的描述,宋征舆是否是良配尚未能知,但也是替妹妹相看以来条件最好的男子了,虽说家中穷些,但是段家不差钱,宋征舆又和秦先生、邹大哥共事过,不看僧面看佛面,料想成亲后不会亏待了霓丫头。
段之缙托沈白蘋去和妹妹说一说宋征舆,若是她能接受,自己还能想法子叫妹妹见一见,瞧瞧相貌喜不喜欢。
沈白蘋高兴应了,去周姨娘院子里和霓丫头说话。
周姨娘正在给妹妹做衣裳,见沈白蘋来了连忙上去迎,沈白蘋对着庶母微伏了伏身子,笑道:“我今日新描了花样,来给妹妹看。”姨娘就叫丫头带着她去段云霓闺房。
段云霓正在读书,自从开了窍,她便日日离不开书,言说自己出不去门,也得在书中领略万千世界才行,今天嫂子来了,她就要跟人家讲游记里的风土人情,谁知沈白蘋却是为旁的事来的。
两个人牵着手,沈白蘋脸上笑嘻嘻的,凑在她的耳旁说:“你哥哥给你相看了男孩儿,他自己是满意了,特派我来问问你这样的人家行不行。”
男女相配,人伦大礼,段云霓虽有些羞,可也知道这是自己一辈子的事,催着嫂子快说。
“人家不是很富裕的人家,为了给他的母亲治病,整个家底都淘澄干净了,后来得端王赏识这才缓过来口气,现在母亲的病也痊愈了。我想着这不是什么大事,你的嫁妆比不得那些豪门贵女有什么前朝的瓷器,但金银珠宝定不会少,日后日子不会难过。”
段云霓又问:“那他自己怎么样呢?”
“你哥说是难得的人才,十五岁中举,只是当初生父亡故这才……也是世事难料。”
可惜,想来宋家的家境原本很不错,要不然也难以供养一个儿子全心全意地读书,只是天不遂人愿,家里的男主人没了,这个家也就塌了。
段云霓听着也难受,但选婿不能图人家可怜去照顾人家,段云霓脸上红了红,凑到嫂子耳边问:“那他长得如何?”
沈白蘋脸也跟着红了腮。总是男人挑女孩儿长相的多,哪有女孩儿挑丈夫长相的?但说不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凭什么霓丫头就不能找一个俊俏的郎君。
“这你放心,你亲哥哥选的,定没有错!若是你想见见,你哥哥想方设法都要把你偷出去的。”
段云霓羞怯地点点头,还是见见好,若只看脸都觉得烦气,再过一辈子岂不是日日都要唉声叹气?
沈白蘋应下,回去和段之缙通风报信,段之缙知妹妹不嫌弃宋征舆的家境可算松下一口气,只等着哪天再安排一番,叫段云霓远远地看一眼。当然,这个事情还得靠秦先生或是邹文来做。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西北的赤砂人叩开了止步关,银泉城被洗劫一番后只剩下一片狼藉,边境战火又起。朝廷备战,户部为筹备粮草军饷忙成一团,明明只是暂领户部的端王也脱不开身,灵寿郡主出嫁那天都在户部衙门里。
只有那一日以王府为起点,一路蔓延至方家的十里锦绣和满城的百姓知道郡主出嫁的风采。
而国子监内的段之缙也已经焦头烂额,今年西北大战,若说明年的殿试会与此无关分明是痴人说梦,雍朝的出策问的要求就是“严合实务”,绝不出无病呻吟之题,因而这些日子痛补行军用兵之法,务求从粗处走到细处,事事明晰。
薛永旺大人是帮他过会试的,按理说会试已过,老大人也该回去歇着,但没人说这个事儿,老大人也乐得在国子监内教书,接着辅导他准备殿试。
殿试十几年前还在考时文,但如今只以策取士,格式有规定字数却无限制,从二三百字到千余字皆有,现在虽仍无限制,但书二三百字者往往名次靠后。
无他,二三百字讲不清道理也难以有真知灼见。
建朝初,承袭前朝旧制,殿试于会试放榜后一月举行,但太祖皇帝很快发现士子们多习四书五经,答老生常谈之钱粮刑名尚可,可于国家大政一概不知,有一年殿试题为“羡余”,意指当时地方官员乱收税赋用于地方之用,剩余银两解送上司,谁知不少士子将今之“羡余”当成唐之“羡余”,直接将太祖皇帝气得头昏。
笑话,唐之羡余上供给皇帝,上下一起盘剥,殿试如何敢出题暗指皇帝搜刮民脂民膏?
此事出后本朝的殿试便延后一年,叫士子们做好准备再来应试。有了这一年的准备,殿试题更爱以近些年的重大政务拟题,因而国子监上下对西北战事都极为关注。
薛永旺大人先前已经讲过了写策的格式要求,今日来讲出题和撰文。
“策题之发问,均与近年国家政事有关,或问治国之道、吏治政风,或
谈通商阜民、民生仓储,若有战事,则问武备筹边。太宗时用武边疆,元正四年殿试除时文之外,策题为‘筹饷’。现在不考时文,殿试便考策一道,分两小问。”
用武边疆便问“筹饷”,段之缙细思两者的关联,发问:“大人,是因为用兵而问筹饷,还是因为缺饷而问筹饷?”
这其中的差别可不小。若是朝廷只是将用兵当做一个出题的角度,那能出的题可海了去了,除了筹饷还有武备,不是武备还可以是战后安民。可若是因为缺饷而问筹饷,那便已经对题目进行了一番限缩。
薛大人眯眼一笑:“问到了点上!策问两项,一项是常考的吏治民生,如治水、惩贪一类,另一项是朝廷之忧。太宗用兵之际的确有军饷不足之患,但是殿试之时问题已然解决。今年若要出与用兵相关的题目,恐怕得等着战事稳定。”
“且历年来的策题题文都不长,如‘求得真贤’、‘治天下’、‘养民力’,少者如‘安民’、‘吏治’等。但是不论长短,都绝非某事某方面,因而你只写二三百字纯属偷奸耍滑,若写四五百字则为一知半解,千字以上才能讲出真对策。现在以羡余为题,你写一篇策问出来。”
段之缙在纸上写下羡余二字,审视起来。
题目只给了这两个字,那么应当要自己来解释什么是羡余,然后说出羡余的问题并指出解决之法。
段之缙理理思路,提笔写道:“今州县征赋有常,而羡余之加无常。夫羡余者,正供之余而取于民者也……”说其启贪蠹之门,然后提出定章限额、裁汰冗费、厚养廉俸三法解决羡余的问题。
薛永旺大人接过他的文章,一目十行过了一遍,摇摇头笑道:“你这一篇看似头头是道,可在读卷官们看来却是夸夸其谈。”
段之缙不解其意,薛永旺接着道:“殿试的读卷官以内阁四位中堂为首,圣上再从吏、户、兵、刑、工五部、通政院、大理寺、都察院、詹事府中挑拣八名,十二位读卷官一起阅卷。他们都是实务里滚了十几年的老人了,政令能不能行通一眼便知。我问你,羡余为何会出现?”
“自然是县俸薄而用繁,上司需索而无度,遂不得不取盈于百姓。”
薛大人颔首,“是了,但是你自己看看,你所说三法能解决这个问题吗?定章限额,那州县平日的开销如何补齐?裁汰冗费,哪一些钱是可以裁汰的?又说厚养廉俸,这便是一个大问题了,厚养就一定能廉洁吗?那为什么贪官贪了一屋子白银仍不罢手呢?”
薛大人接连发问,直将段之缙问得怔住,老大人端起茶碗吹一吹,啜一口清茶,又道:“你去审策问的题目,一定要从这个问题为什么会出现入手。譬如羡余,他们敢光明正大地加派杂税,正是因为官员手里没有那么多的俸禄养活一衙门的差役,又得孝敬上级。所以你就得让他能养活差役还不用孝敬上级。自然,朝廷出钱替官员养人是最好的,但目前不可能,你就连说也不用说。”
段之缙有了些许了悟,火耗其实也是羡余的一种,最有成效的方法就是火耗归公,其实就是将一部分不合法税变为合法税,这一部分税收留存当地无需上缴朝廷,以做官员办公之用。
而与火耗归公相互配合的是一系列惩贪措施和对官员的禁令,严禁上下级之间赠礼孝敬,又禁嫖、禁赌、禁戏,减少他们的娱乐活动,那钱自然就够用了。
段之缙又说了几法作为补充,薛大人赞他孺子可教,虽说还有些不足之处,但比刚才强得多。
……
狠狠练了几个月的题目,他本来就是历史生出身,这些东西学得也快,等到七月份已经有模有样了。
加之七月里有七夕节,男男女女都能上街玩耍,段之缙本想请假,趁此时叫妹妹相看一番,但端王已经为钱粮的事情忙昏了头,属官们都要在府中办差,连宋征舆这个小小的伴读也要跟着王爷看户部文书,只能作罢。
可缘分到了如何能挡住?八月十五中秋节,吃完了团圆饭,段家人乘马车来郊外“摸秋”。这习俗原先是南方的,两年前沈白蘋还只能在家里摸,去年京城也流行了这个玩法,又添了一个新彩头,若是摸到葱就说明人聪明。
京郊村子的农户也极会做生意,将自家的菜地在这一日里包出去,一户贵人包一块儿,任你们摸,因而今日郊外挑着盏盏灯笼,热闹得不像是晚上。先叫沈白蘋去摸了瓜豆,又催着段之缙下去摸葱,之后也该回家去,但在家呆了许久的段云霓也要玩耍,讨些“聪明”来,王虞便依了她。
段云霓摸着黑走在田埂上,段之缙提着灯笼紧随其后,偷偷借给她一些光,却被妹妹嗔了一句:“远着些,有打着灯笼摸秋的吗?黑漆漆地摸着葱才叫‘聪明’呢!”
段之缙摸摸鼻子,只能提醒她仔细脚下,然后停在原地,眼瞧着妹妹往葱地里走。
这地也不大,有什么事儿一眼就望见了。
可走神也才一瞬,便看见葱地里弯腰拔葱的段云霓被突然断开的大葱闪得一个踉跄,惊慌地往后跌去,正巧和一个人隔着篱笆撞上。
“妹……”段之缙惊得要喊,又赶紧憋住,提着灯笼往那跑,却见那边是一个高挑的身影,似是男子。
“坏了!”他心里一吓,赶紧吹灭了灯笼,就怕自己带去的光把四周人的眼神吸引过去。
而那边段云霓隔着篱笆也吓得不轻。
方才察觉到是一个男子拉住自己,她惊慌失措下先甩了一个嘴巴,现在看着对面人惊恐的眉眼和漂亮的脸蛋,方要道歉又瞬间被哥哥的衣袖挡住,后退了一丈远。
对面的男子这才回过神,越看那身影越熟悉,看清是谁后惊讶道:“段大哥?”
段之缙听出是谁,疑道:“宋征舆?你怎么在此处?”
宋征舆退后半步作揖,半边脸和耳尖泛着薄红,但天黑着,这两人也离得远,一时没有看清。“家母叫弟来摸葱讨彩头。惊扰了这位小姐实在罪过。”他说着又看看段之缙身后脏了的衣角,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刚要递过去,却被段之缙一口回绝:“不必了!”
语气似是太严厉,段之缙又和气道:“今天的事儿求宋弟守口如瓶,现在天也晚了,我们要回去了。”宋征舆怔怔应下,看着那衣裙匆匆离去,最后一点也看不见。
段之缙拉着段云霓往自家马车的方向走,忽然凑近她耳边:“方才那个,就是之前叫你嫂子跟你说的宋征舆。你瞧着怎么样?”
段云霓抱着怀里的葱,闷着头不说话,段之缙已经用火折子点起了灯笼,如何看不见妹妹的耳尖?还是故意使坏,“既然看不上他,哥哥就给你找旁的。这天下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
段云霓只似是而非地夸他好看,惹得段之缙嘲笑。
既然段云霓不排斥,那就先跟王虞说一说,母亲自然先嫌弃了人家家境不好,可段之缙讲得头头是道,除了穷些也没有别的毛病,便想着亲眼见一见,这才能放心。
段之缙猜想宋征舆都从王府出来过中秋节了,端王的差事应该也没那么忙,便求邹文去传话,又深知邹文不是多嘴多舌之人,便把那日中秋节的巧合说了,叫他帮着问问,总不能自己家剃头担子一头热。
邹文何等聪明,立刻找到了理由,堵住宋征舆问:“上回儿那个段之缙你还记得不?”
宋征舆何止记得段之缙,连人家妹妹月亮下朦朦胧胧的脸也记得,暗
唾自己见色起意,怎么挨了人家一个大嘴巴子却心心念念,还是打得轻了。
“还记得呢,含章兄可是有什么吩咐?”
邹文一副着急上火的样子,“他明年殿试,托我去弄些讲钱粮的书来下个月国子监放假给他,但我十六日当值,晚上也得宿在衙门,你帮我去送?”
说到这邹文试探道:“他家还有个妹妹……”你要避着些。
话说一半,宋征舆脸都烧起来,邹文还有什么不明白?暗笑着又求了他一遍。
宋征舆脑子嗡嗡叫,也没想邹文为什么不叫家里的奴才送,忐忑地应了下来,虽说不可能见到那个女孩儿,可还是郑重地收拾了一番,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
明日就是九月十六了,他特意跟王爷请假,纪禅还以为是什么大事特意询问了一番,宋征舆倒是实话实说,要替邹文给段之缙送书。
就送个书还得请一天假?中午头抽个空不就去了?
纪禅骂他们有病,又想着也许是小年轻想偷着出去玩却不好意思,就找了这么个蹩脚的由头,前些日子也跟着自己忙了挺长时间也就准假了。
宋征舆提了一篮子书上门,却叫王虞逮住好生盘问了一番,弄得晕头转向,又被留下吃了两顿饭,这才云里雾里地回去。孰不知王虞是老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
第65章 065殿试
只要王虞这边松了口,婚事就算成了一半,段之缙想给邹文包一个大红包,却又找不见了邹文,去他家拜访,也只说他们家老爷住在户部,已经挺长日子没回来了。
段之缙推测,可能是西北战事有了变故。果不其然,尚未等到过年,朝廷便下旨将殿试推后到三月进行,刚过正月,又下旨推迟到四月,而就在三月初的时候,西北的战况终于公布,朝廷正在和赤砂人和谈。
而等待已久的殿试终于姗姗来迟。
殿试当日,东方刚跳出来一点微薄的光,銮仪卫就在太和殿前设好了卤簿大驾,内阁的四位中堂大人身着赤色朝服,手捧策题置于殿内东旁案上。
刘中堂刘玳廷揣揣袖子,回身跟毓秀说话,“老大人,你说今年这题出得如何?”
毓秀今年六十九岁,是四位中堂中年纪最大的一位,为了西北战事和殿试的事情已经熬了很长时间,现在低着头,似乎是睡着了。
刘玳廷等不到他的回话,刚要去和两位方大人回话,便听毓秀瓮声瓮气回道:“老夫说不出来,但是题太大了。”
前头的方克城、方克池两兄弟见他俩说悄悄话,联袂上前,问道:“刘中堂,你和老大人说什么呢?”
“今年的题。”
两个大人对视一眼,方克城叹一口气,“陛下圣明烛照,只是这个题要写全,太为难了些。”
不同于往年内阁出的题,今年这题是皇帝钦命的。
……
卯时的京城还浸在青色的晨雾里,午门外,段之缙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考篮上的竹编纹路。他望着远处飘飘悠悠的宫灯,忽听得礼炮三响,朱红色大门轰然洞开,里边走出一列列銮仪校尉,甲胄在明晃晃地射出冷光,他们接过考生们手中的考具,面无表情地对着午门。
午门处,礼部二位侍郎手持名单,分东西两列点名。
“李振!”
这是会元。
……
“段之缙!”侍郎浑厚的声音刺破人群,段之缙趋步上前接过考卷,云锦封套上钤着朱泥大印——崇德二十三年庚寅科殿试。
段之缙手捧卷纸站在昭代门前,等着清点完所有考生,鸿胪寺的官员领着西侧的贡士进昭代门,剩下的学生从贞度门入,进至丹墀两旁排立。
丹陛两侧的镀金龙首香炉吐出阵阵的青烟,他垂首盯着脚下金砖的卍字花纹,耳畔尽是窸窣的朝服摩擦声。而后三声鞭鸣,礼乐大震,崇德皇帝朝服升座。
太和殿内,毓秀将案上的策题交给跪受的礼部尚书闻清远,闻清远将其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置于丹陛正中的黄案,又有堂官举案于殿前左阶降至丹墀。
“跪——”
礼仪官的声音如同钟鸣,穿过九重丹墀,文武百官同三百贡士寂然无声而跪,行三跪九叩之礼。
最后一次抬首时,段之缙的余光略过前方,只见九龙华盖转过太和殿蟠龙藻井,皇帝的仪仗又往乾清宫去了。与考试无涉的官员也跟随御驾离去,读卷、执事官们回到司房,只剩下几位亲王呆在太和殿内。
銮仪卫军校在丹墀东、西布置好桌案,礼部的堂官分发策题,段之缙先按规矩行三叩礼,这才坐到自己的位置,展开试题。
“崇德二十二年,赤砂蛮部恃险构乱,虽王师屡挫其锋,然帑藏虚竭,士卒疲敝日甚。尔诸生学贯经史,当明体达用。询以二事,一问捐纳,二问各方边疆何以剿贼安民。”
段之缙审视此题,惊讶地发现,此次殿试策问二小项,竟都与西北战事有关。照薛大人所说,该有一项是平常之问。
第一项为“捐纳”,看来此次西北战事吃紧,朝廷已经大开捐纳之途了。
段之缙想起薛大人教授自己的知识,从根本处思考捐纳出现的原因,国库空虚而国家急需用钱,朝廷便将官职爵位卖出去以求在短时间内充实国库。这种事儿贯穿了整个古代社会,一开始只是卖爵,后来汉武帝开疆之时为了筹集军费,连官职也往外卖,这才将卖官鬻爵合二为一。
此途一开,官场内势必鱼龙混杂,吏治腐败,但目前且没有办法禁止捐纳。原因无法,农业税占了国家税收的大头,而农业本就是靠老天吃饭,国库不稳定几乎是必然的,一旦出现天灾人祸,或是边疆出了战事,国库告急的情况下捐纳是来钱最快最不易激起民变的法子。
想通这一点,段之缙大体上知道了朝廷的意思,应当是想问如何在不废除捐纳的情况下解决吏治的问题,因而开篇写道:“臣闻《周官》有九赋敛财之法,《管子》倡轻重敛散之策,皆因时制宜之术也。今圣天子垂询捐纳利弊,臣谨稽典章、参时势,以权变济世为纲,析其本源,陈其损益,伏乞圣鉴。”
续之以捐纳三益:权益救国、异途抡才和疏导士心,然后笔锋一转,才开始讲捐纳使得朝廷名器暗投、清浊莫辨和铨法紊乱的害处,最后提出三条更化之策。
一为严限捐途,禁止捐知县以上的实职,虚衔止于五品。二为设“捐员试政法”,捐纳者需历刑名、钱谷、河工三科历练,方得实授。三则正异相济,行“科捐并叙”,科甲出身者捐银可优先升转,捐员政优者准考御史。
写到这里,段之缙又从头看一遍对策,似无可补充之处这才开始结尾,写道:“用捐员如器使,控捐例如驭马,则国库可充而不伤根本,异途得进而不坏纲常。臣草茅新进,罔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臣谨对。”
再看第二问“各方边疆何以剿贼安民”,也是方才看得不甚仔细,段之缙仔细看了这才发现此题不光问对付西北赤砂人的对策,还将雍朝四方不臣服的异族都问了个遍。
国家广大,内部倒是安稳,边境却多有战火,小打小闹和如去岁一般攻城杀掠的战事都有。
西北赤砂野心勃勃,恐怕是想要入主中原,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西南高地的穹迦族是墙头草,雍朝势盛之时和雍朝交好,赤砂力强便与赤砂勾勾搭搭。
还有南诏百族聚集之地,一部分土司心悦诚服,另一部分明面上臣服,但是逆反之心不死,和汉人之间的矛盾也不小,前几年甚至有土司杀死朝廷官员。
而这些才是殿试想要问的东西。
段之缙顿感棘手。
三类边患中,他最清楚赤砂族,此前也都思考过这个问题。于南诏百族聚集之地的了解却没那么深了,能想到的只有改土归流等法。对穹迦族所知更少,值得注意的一点就是他们崇信神祇迦楼。
方才第一篇策写得长,千余字,许多贡士第二篇策问都已经写了一半,快者都去了左庑阶下交卷,而段之缙仍在纠结第二问。此时太阳挂在天正中,晒得他后背冒汗。
端王同王叔和几个兄弟坐在上方,自瞄到段之缙后眼睛一直盯着他,看他思考了这么久还未动笔心下纳罕。
这题他也是才知道,两问都不好写,可不好写随便写写便是,拖到后边天黑了可不好。
而此时,段之缙终于决定从明清的抚边政策中寻求出路,管他能不能用的,先写上再说。
于是他以“剿抚并济,分疆定制”为纲,先将三种边患分析清楚,再因时、因地、因人而分施刚柔之术。
对赤砂异族,要施展刚猛剿灭之策。剿灭之法却不尽是武力摧折,而要分而化之。目前赤砂大汗的王子有三人,其长子应当继承汗位,另外两个儿子征战沙场立再大功劳也无出头之日,不如暗中扶持,使其内斗。同时要在经济上严格限制,“凡汉商往北地贸易,一切铁器、粮食或丝葛棉麻均不得出境,违者
以资敌罪流放琼州。”
还要允许赤砂愿意归顺雍朝的平民百姓进我关内,与汉族同居同食,分与他们土地,叫他们不再过朝不保夕的日子,使其民心不齐不能成事。待到时机成熟就立刻发兵剿灭。
对于穹迦族则要施展怀柔分化之策,一是遣使问顺,若其大喊愿意归顺,则赐以王印,“许其世袭罔替,然须送质子入京习礼。并置有司于神山,设流官掌茶马五市、驿站通衢,穹迦头人理刑狱祭祀,各司其职。”倘若不归顺,仍要尽量安抚,赐予金钱宝物,宣示我天朝上国之仁爱。
二要大肆宣扬佛教,若有改信者朝廷赐予土地金银,若有头人或大汗之亲属情愿改信者,可封其为“大法师”,诱诸部改宗相攻。“俟其内部相攻,而我朝坐收渔翁之利……”
写到此时,太阳已经转到了身后,周围同年业已走净,唯一的光亮也就剩下那点残阳,段之缙袖子拂去额上的汗,睁大眼睛奋笔疾书。
殿内,誉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吩咐殿内的太监孙鹤林:“你去催催他。”
孙鹤林方要去,又被端王唤住,“殿试本来就是一日的时限,催人家只会叫士子心焦。”他笑着看誉王,“二哥,急什么啊?您要是耐不住就先回去呗,父皇那儿弟弟去说。”
肃王和誉王闹做一团,四哥又常帮他,自然站在纪禅这边,朝着誉王挤眼睛,当着大家伙的面讥诮道:“可是王府里娇妻美妾等不及?”
誉王瞪了他一眼不爱跟他吵嘴,端王看看外边的日头吩咐孙鹤林给段之缙掌灯。
“去给他挑得亮一些,别看坏了眼睛。”
段之缙视物已经不甚清楚,索性最后的南诏已经在心中打好草稿,定然能在太阳落山之前全部书完,而就在此时,一盏灯在旁边亮起,最后放置在自己案上。
孙鹤林笑着道:“这是端王爷叫来送的灯,吩咐你慢慢写,慢工出细活呢。”
段之缙感念非常,谢过王爷和孙鹤林后接着写最后一段。
针对南诏百族聚居之地,要行刚柔并济之策。南诏百族本身就非为铁桶,对于真心归顺朝廷的要大大褒奖,对于反复无常甚至杀害朝廷官员的土司则要杀鸡儆猴。但最终都要改土归流,不能叫土司之职继续存在。同时还要从文教方面入手,“编《百族正音》,将土语音调标注汉字,命蒙童先习官话再学土语,使南诏之地无复土语相闻,但有弦诵之声。”
最后落笔,“臣管窥之见,伏乞圣裁。”
终于,殿试结束了。
段之缙先向殿内一拜,带着卷纸走到左庑阶下,受卷、弥封等官俱在檐下等候。
打个哈欠,受卷官将那一摞纸接过,登记后交弥封官,段之缙则由鸿胪寺官员领出皇宫,此后只等着金榜题名日的到来。
第66章 066双喜临门
殿试之后便是阅卷,四位中堂大人和各衙门的阅卷官都住在文华殿左右两廊和传心殿前后房间内,三日阅卷结束后才许回家。且每位阅卷官每一篇策问都要看。这十几人中以毓秀中堂为首。
阅卷还未至一半,方克城松快松快肩膀,“今年的题着实不好写,诸生的对策大同小异,二三百字的策也忒多了些,颂圣的策也多。”
毓秀哆嗦着手把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抬抬,“是吗?我倒是看了几篇不错的,对赤砂人了解很深呢,对付南诏的改土归流之法我看很不错。”
旁边的刘玳廷抬起佝偻的身子,“哦,老中堂也看到那篇了?的确是条对详明,篇幅充畅,我看今年能点做魁首。”
“当真有这样的学生?若是你们阅到了,可得叫我看看。”方克城话音方落,大理寺正卿颜正便招呼他过来,“大方中堂,在我这儿呢。”
两个人凑头共阅,都觉得这篇可定为魁首,便接着上边的“圈”勾圈。
三日后阅卷完毕,那改土归流之策是少有的全圈之文,几个大人商量着以其做魁首卷,在黄签上书“拟第一”。
素来的成法,呈进殿试卷于传胪前一日,因为是“天子门生”,因而这前十名要由皇帝钦定,又因为皇帝要召见这前十名,因而这一日又称为“小传胪”。
小传胪当日,段之缙等贡士于午门外等候。
今天天气极好,天色湛蓝,万里无云,太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朱红色的大门嵌着拳头大的今钉,赤红色宫墙高高耸立,段之缙的心跳不由得乱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