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属、属下不知,只是这其中确有些蹊跷,属下已经把人都关押起来,主上可要亲自提审?”段英满头大汗,顶着压力,硬着头皮说。
段伏归数日未曾歇息,一双眼睛泛起狰狞赤红,有种近乎浓稠的血色,他闭了闭眼,近乎咬牙切齿地说,“把人提过来。”
其实,不用审,他也已经猜测到了。
纪吟不在段伏成手中,说明当时因为什么原因,她逃了出去;可她既成功逃走,却为何不主动回来,段英布下这么多人手,撒出去那么多禁军,都没找到她丝毫踪迹,说明她根本就不、想、回、来!
或许有那么一丝极其微弱的可能,她确实落到段伏成手上,却出了意外,然而段伏归的直觉告诉他,不是!
否则,段伏成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大肆朝他心上戳刀子,尽管成功平息叛乱,最后却听到挚爱之人死在自己敌人手里,还有比这更痛苦的吗?
所以,段伏归敢肯定,纪吟绝对是躲起来了。
他以为,这半年来,自己对她柔情盛宠,舍命相救,她应该也动了心、动了情,她日渐柔顺的姿态,对他的关心和吃醋,不正是她爱自己的表现吗?
他曾经试探过她,在山林中佯装昏迷,那时她没趁机离开,反而替受伤的他找水和草药,也是从那一刻起,他终于彻底放下心,相信她愿意留在自己身边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她太聪明,是他被她耍得团团转,他设下计谋,她反而将计就计降低了自己的防备。
人很快被带了上来,呼啦啦在院子里跪了一地。
不止玉樨宫的宫女太监,还有曾经与菱儿接触过的所有人。
段英已经审过一遍了,现在在段伏归面前,不过是把那些话重复一遍,
“两个月前菱儿就经常出门,一出去就是半日,也不知道是去干什么。”
“奴婢有次看到菱儿跟个小太监说话,好像还拿了什么东西给他,没过几日,那个小太监就跌到井里淹死了。”
“尤丽她们回来后,菱儿就一直不得重用,但两个月前开始,却又入了夫人的眼,夫人做什么都爱使唤她。”郑姑姑说。
“除夕那夜,夫人下
台阶时滑了下,被二皇子扶了一把,二皇子还问夫人是不是思念亲人所以才面露伤感。”
“去白马寺那天,夫人说尤丽八字有些冲撞,陶儿又吃坏了肚子,就没带她们,反而带了菱儿。”
“涂二带人追过去时,看到菱儿跟那些贼人在一起逃跑。”段英说。
他发觉菱儿有问题后,马上派人将菱儿过往的事全部翻了出来,她年纪虽不算大,入宫时间却很久,有十来年了,刚进宫调-教好就被派去玉樨宫伺候,那时文易夫人还在,后来没两年文易夫人去世,玉樨宫闲置下来,她才被分去了别处,一待就是六七年,直到纪吟第一次出逃,尤丽她们都被贬去了掖庭,郑姑姑挑人来玉樨宫时,她十分主动地报了名。那时玉樨宫上下伺候的人刚被罚过,可不是好去处。
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说明菱儿就是段伏成安插在宫里探子,当然,硬要说,也可以说是菱儿费尽心机潜伏在纪吟身边。
然而,有一件事,无论如何也没法替她找借口——印信。
他从前的印信一直放在含章殿里,含章殿外禁军守卫森严,寻常人连接近的机会都没有,只有她,只有她能随意出入含章殿,也只有她能拿到那枚印信!
所有的线索都串起来了。
仅仅短短几面,在他没注意到的角落里,两人早就勾结到了一起,段伏成让她从含章殿偷走他的印信,通过菱儿传到他手上,再故意在白马寺制造混乱,趁机在段英等人手下劫走她。
段伏归头一次经历这种刻骨铭心的背叛。
正当他畅想着两人两情相悦,畅想着与她生儿育女,立她为皇后时,她心里却计算着怎么离开他,甚至不惜与他的敌人合作,取他的性命。
这时他忽又想到出征之前的那一晚,当他满腔不舍地与她说着那些情话时,她当时的心里又在想什么?
他说等他回来那日,要她来城门口迎接自己,那时她百般不愿,呵呵,她应该是觉得很可笑吧,等他回来时,要不已经中了段伏成的计成了一具尸体,就算平安归来,她也早已逃之夭夭。
她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当时他还天真的以为她在担心自己,实际上她只怕恨不得自己去死吧,这样就再也没有能束缚她了。
段伏归深刻地意识到,她从没爱过自己,哪怕那么一刻。
她往日那些柔顺的姿态,担心的话语,吃醋时的小性子,他为之心动的一切,此刻全被撕破伪装,露出那血淋淋的、森白的利刃,尽数捅尽他胸口,疼得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失去一切知觉。
“呵!”
大概是愤怒到了极致,人反而会做出与之相反的表情,段伏归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诡异的低笑。
他嘴角扬起,一双眼睛和脸上的肌肉线条却格外狰狞,加上脸颊上的暗褐色的血迹,让他看上去仿佛一个刚从地狱逃出来的恶鬼。
众人都被这股气场震住了,连呼吸都不敢用力,一股窒息感席卷而来,整个玉樨宫安静地落针可闻。
许久之后,段伏归才拖着沉重的穿着带血铠甲的身体站起来,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走到尤丽等人面前,阴森的目光从她们头顶扫过,厉声问:“你们日夜跟在她身边伺候她,难道就半点没发现她想逃跑吗?”
尤丽陶儿她们一开始听说夫人被劫走,全都忧心不已,后来被段英关起来审问,确实一问三不知。
直到现在,她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想起那次纪吟将她们叫过去,平白无故地赏了她们许多金银。便是从那时起,夫人就已经在准备逃跑了吧。
就如段伏归一样,尤丽曾经也以为纪吟真的放弃逃跑了,尤其两人的相处日渐亲昵,任谁都看不出丝毫破绽。
尤丽忽然意识到,夫人没告诉她们任何人,应该就是希望万一事发后,她们不要被牵连。
于是,面对段伏归的审问,她选择对那次赏赐的事闭嘴不谈,双手伏地,额头结实地磕在地上,“奴婢确实没有发现。”
陶儿跪在尤丽旁边,她十分害怕段伏归身上那宛如地狱修罗一般的气势,小脸早被吓得血色尽失,整个人都在发抖,脑子里零星闪过那夜纪吟将她单独留下嘱咐她的话,她脑子不聪明,判断不出眼前的形势,然而尤丽不说,她也不说,同样回答说不知道。
其余人也都十分默契,没有一个人暴露。
段伏归并没怀疑她们的说辞,毕竟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只是这些人实在不中用,留着也是碍眼。她不是在乎她们的性命吗?可她竟敢如此欺骗愚弄自己,段伏归心中陡生出一股汹涌的暴戾情绪,只恨不能将眼前的一切都毁去……
“将她们拖下去……”段伏归顿了下,就在他话音将要落下时,忽有禁军来报。
“陛下,虞国夫人来了,想求见陛下。”
段伏归脸上明显露出几分意外,便是这点情绪变化,才将他从方才近乎癫狂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段伏归沉默了瞬,最终还是让人把虞国夫人请过来。
他刚派出人去传话,没一会儿宫门口就传来了动静,大概是早就等候在玉樨宫门口了。
虞国夫人被人簇拥着过来,她让其余人留在外面,自己跨入玉樨宫,踏进院中,看到跪了满地的宫女太监,她眼神在这些人的脸上一扫而过,最后看向段伏归。
“陛下。”
苍老的声音传来,段伏归主动走下台阶迎她,揉揉额角,声音略带倦怠:“外祖母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虞国夫人温和而慈爱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看他连作战的甲衣都未曾卸,英挺的脸颊上满是干涸的暗红血迹,因数日未曾休息而泛着青黑的眼底和赤红的眸子,不由心疼起自己这个外孙来。
更不要说这院子里的情况。
虞国夫人也早听说了纪吟失踪的消息,她知道以段伏归的脾气,回来后必定是要大发雷霆的。
她只怕他盛怒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她不希望自己的外孙传出暴君的名声,于是一听说他回宫,就连忙赶了过来,所幸看情况应该还来得及。
“先前京里都在传陛下受伤了,我人老了,经不起惊吓,所以要来看看陛下,如今看到你还好好的站在这里,我就放心了。”虞国夫人的声音温和厚重,带着来自亲人的浓浓的关心,本该让人心里一暖。
段伏归却冷笑了声:“您当然希望我好,只怕有人恨不得我死在路上算了。”
这个“有人”说的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
虞国夫人暗叹一声,她知自己这外孙这次是彻底被激怒了。
旁人或许会觉得段伏归性格冷厉,甚至不近人情,但作为看着他长大的长辈,虞国夫人却知他实则最重情义,只是一般人难以走进他心里,便只看到了他冷硬的外表,而一旦他动了真心,将人放在了心上,他就会倾尽自己的一切对那人好。
纪吟就是入了他心的人,只可惜她偏要想方设法逃走,这对段伏归而言,无疑一把匕首刺在心上,他决不能容忍这样的背叛。
虞国夫人的到来,段伏归虽怒意不减,却多了些理智,没再随便喊打喊杀。
“我知道你现在必是愤怒至极,可你是一国之君,你身上有自己的责任,燕京城刚经历一场叛乱,万千臣民还等着你做主呢。”
“而且你要寻她,总得先把自己顾好,冷静下来,细想她会去何处,否则这般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就算撒出去再多人手也是无用功……”
“外祖母,我知道了。”
段伏归在虞国夫人的温声劝抚下,好歹稳住了情绪,卸了甲,洗漱了番,换了身衣裳,重新往前朝而去了。
他把手下的大臣都叫过来,开始接管战后的各项杂事,此次叛乱,牵扯出不少慕容氏余孽,所有人都知道,朝廷又将迎来一波清洗。
从段伏建在渤海起兵叛乱,到西山行猎匹娄同等人勾结秦人刺杀,再到如今段伏成谋乱,一次又一次洗牌下来,朝中原本的旧势力在不断打破,如今被扶植起来的都是段伏归一脉的人。
每次叛乱,是危也是机。
于是段伏归虽才登基不过一年多,对朝堂的掌控力却不亚于旁人久坐十年龙椅,甚至比那些当了十几年皇帝的掌控力更强。
不停忙碌了四五日,燕京城中终于勉强恢复平静。
这时,段伏归把段英和元都叫过来。
“有线索了吗?”他问。
二人齐齐摇头。
“白马寺
山上山下都找过数遍了,没有夫人的踪影。”
“京郊附近的城镇也都查过了,没有可疑之人。”其实,但凡有点可疑的,他都派人查过了,只是都不是纪吟。
段伏归手指曲起,轻扣了扣面前的黑檀木桌案,朝段英道:“她那日失踪不过几个时辰,你又立马派人封锁了各条路线,她就是插翅也飞不出去,既然外面找不到,那她必定还在京城。”
段英睁大眼:“可,属下一直派人盯着城门,也没发现夫人的踪迹。”
段伏归闭上眼,仔细回忆着与纪吟的点点细节,忽然间,有两件极微小的事联系到了一起,他猛地撩起眼皮,精光乍现。
“我记得,菱阳河有条支流穿过城墙流到了城中。”他忽然开口。
他想起自己挂在含章殿中的那幅地图,上面清晰标注了燕国各处山川城镇,那段时间她经常出入含章殿,必然见到过。
“是这样。”段英答。
“她必是知道自己在那般紧急的情况下逃不远,且有生人来来外地更容易暴露,才决定借着这条支流潜回城中,来一个灯下黑。”段伏归语气笃定。
段伏归想起北上路上那夜,纪吟避开巡逻队伍,悄悄跑到了河边。
她当时该是想逃跑,然而她身后,除了一条宽阔的河面,什么都没有,所以,她应该是打算利用河水逃跑。
北地不像南边河网密布,便是男人也大多是旱鸭子,会游泳的女人就更鲜见了,因此一般人恐怕也不会想到,一个看似柔弱的贵女,竟然会有如此高超的泳技。
段英大为惊异,但仔细一想,却又觉得主上说的不无道理。
“那属下立即派人在城中展开搜查。”
段伏归点点头,凤眸一片幽暗。
不管用什么手段,他一定要把她抓回来-
纪吟躲在成家,听说段伏成最终败落,心里默默松了口气。
这样也好,段伏归没有因为她丢掉性命,她也不用心怀愧疚,而且段伏成那人给她的感觉实在太阴险,他若夺权成功,只怕会有更多百姓受苦。
前几日城门厮杀得激烈,即便成安只是杂役,也免不了卷入其中,所幸他人机灵,运气也好,只受了点轻伤,养几日就好了。
现在城中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正当纪吟盘算着,等再过一阵,灯城门附近的盘查松懈下来后,想办法让成安帮自己搞张黄籍,离开燕京。
虽然段伏归现在还没找到她,但同处一片天空下,她总有种不安。
她要远离燕京,这样她才能真正逃离段伏归的囚笼,自由地活在阳光之下。
然而,这天晚上,成安下值回来,却给纪吟带来一个差点叫她魂飞魄散的消息。
“禁军正在排查当天晚上在河边巡逻的人,他们目标非常明确,好像知道了什么。”
“怎么会这样?”
纪吟瞪大眼,毫不掩饰自己的惊骇。
成安同样一脸凝重,“不知道,命令来得很突然,听说还是禁军统领段英亲自带人来的,他今天已经审问了一部分人,问七月三十那天晚上河边各处有没有异常,若敢有丝毫隐瞒,连同家人,全部下狱。”
怎么说来,段英那边肯定是掌握什么证据了。
可纪吟自觉自己已经十分小心了,这都能被猜到。
先前十几日,段英虽查得严,但更像是在所有关键道路上设下一个卡哨,从没目的性这么强。
难道是因为段伏归回来了?
第62章
纪吟想起那夜的情况,连忙问:“跟你搭档的那个会把事情捅出去吗?”
毕竟段伏归这次发了狠,只要查出瞒报就要全家下狱,强压之下,难保对方不会说出去。
巡夜偷懒只是失职,瞒报可是要全家下狱的,孰轻孰重,正常人都分得清。
成安仔细想了想,带着不确定的语气说,“我也不知道。”又见她眉头紧锁,一双美丽的眸子满是忐忑,似揉碎的水波,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破碎感,仿佛一旦被发现踪迹,她就会坠入无边的深渊中,再也不能得见天日。
成安一颗心没由来的难受起来,又生出许多怜惜。
她来他家后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不仅帮他阿娘洗衣,还帮家里做饭扫地,动作娴熟看不出半点勉强,按理,她是一国公主,该被无数人伺候,怎么会做这些粗活儿呢。
更何况,她宁愿过这样的苦日子,也要从宫里逃出来。
那座无数人向往的金碧辉煌的宫殿,于她而言却只是困住她的囚笼。
“阿念,你放心,我明日就去探大顺的口风,要是真有不对,我就马上回来,想办法让你藏起来。”成安连忙安慰,这还是他头一回叫她“名字”。
“好,那就拜托你了。”纪吟点点头,暂时也只能这样了,只是眉头依旧微微蹙着。
人一慌就容易犯错,她一动,破绽就更多,尤其现在段伏归在明她在暗,她还有机会,不能自乱阵脚。纪吟这般安慰自己。
第二天,成安照常上值,他依旧跟大顺一组,负责夜里巡逻。
成安落后他半步,盯着大顺的后脑,正犹豫着该怎么开口才显得不那么刻意,却没想大顺突然转过头来。
“小安。”大顺叫了他一声,又警惕地朝四周瞥了眼,确定没有旁人,把他拉到树后面。
成安心脏狂跳。
“小安,你觉得我平日待你怎么样?”大顺将手搭在他肩膀上,两人离得极近,几乎就要面对面了,这个姿势,既显得亲密,又隐隐带着一种压迫感。
成安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露出一个单纯的笑,“大顺哥怎么突然说起这事儿来了,要不是大顺哥一直以来照看我,我哪儿能这么顺利学会当值在杂役里站稳脚跟呢,在我心里,大顺哥就跟我亲哥一样了。”
他皮肤因风吹日晒变得糙黑,一张脸却还带着少年的稚气,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看着就真诚。
大顺因他这话稍稍放下心来,然后压低声音,靠在他耳边,循循善诱着说:“上头要严查七月三十那晚河边巡夜的情况,那天晚上,我因为腰疼没能跟你一起巡夜完……我倒不是怕上头追究我失职,而是我看上头这次好像动了真格,就算那夜真的什么都没发生,难保我们头顶上那个老赵为了自己能给上头交代,知道我们没巡好夜,就把我们交上去,到时你我都讨不了好,或许连命都要搭进去。”
他这话也十分狡猾,明明只有他自己失职,却把成安也扯进来,成安一脸惊恐,仿佛被他的话吓到了,“啊?这么严重?”
“嘘!”大顺立马捂住他的嘴,“你那夜有发现什么吗?”
成安心头一凛,木然地摇摇头,“没有,就跟往常一样,什么都没发生。”
大顺放下心来,于是继续说,“既然没有异常,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把这事瞒下来,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成安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他面上看似慌乱,实则心里几乎要克制不住喜悦了。
他正想着怎么说服大顺呢,没想到大顺自己怕被追究,反而找他帮忙隐瞒,这样一来就更不会惹人怀疑了。
待到凌晨天亮,成安下值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纪吟,纪吟也终于露出一个笑来。
她不由再次庆幸自己遇到了成安,也庆幸北上路上帮了母子几人一把,不然又何来今日。
如果那日她一个人去找地方投宿,在段伏归的天罗地网下,就算经过伪装,也迟早会被揪出来-
段英得了段伏归的命令后,派人将西门的守兵、杂役,甚至附近居住的百姓全审了个遍,依旧没有纪吟的消息。
“小人真的没见过画像上的人。”
“那夜小人睡得太熟了,真的没听到什么动静。”
……
段英一
边大张旗鼓地审问在城门巡逻的丁兵,一边却又暗中派人盯紧了各处客栈以及能投宿的地方,甚至连京城各家新进的下人都查过了,却仍旧一无所获。
查到这里,段英也开始怀疑主上会不会推测错了,然而段伏归却深信纪吟一定还在城中。
一个大活人,绝不可能凭空消失,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连查半月,还是没有结果,段伏归终于暂时放弃,他命令段英,撤回安排在城门口的人手。
“走了走了,回去了,上头说不用找了,兄弟们都累了两个月了,上头说给我们放三天假,总算可以好好快活歇口气了。”
成安注意到一直守在城门口的禁军终于离开了,下值回来后迫不及待给纪吟分享这个好消息。
“他们真的走了?”
“嗯嗯。”
纪吟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成安问:“你要想办法出城吗?”声音莫名有些低落。
她说过,她不会一直留在燕京,她会想办法离开。
纪吟沉思良久,最后摇了摇头,“暂时先不……”
继续留在城里风险也大,说不定哪天禁军就破门而入了,好不容易禁军都走了,一般人,大概率会趁此机会赶紧离开燕京。
纪吟当然也想,却强行按捺住了。
她怕这是段伏归的陷阱,她深知他心机有多深,性格有多固执,更别说自己还背叛了他,他绝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过自己,如今表面上的松懈,更大的可能是为了叫她放松警惕,诱她上钩。
这是两人的博弈,究竟是她沉不住气,还是他先根据蛛丝马迹找到她。
纪吟在赌,燕京城中有近二十万人口,他不可能在自己从未露过面的情况下抓到她。
京中又平静了数日,段伏归处理完贺兰坼送回来的前线的消息,继续安排人手调拨粮草,又给贺兰坼发了道军令,命令他们大胆将战线往前推进,秦军已现疲势。
作为一国之君,本就不用亲自上战场,只是段伏归从前还是皇子时,一向都是亲自领兵,加之他素来骁勇,有谋略,底下将士最服他,由他亲自领军无疑最振奋军心。
如今段伏归虽坐镇后方,但每日都有从前线传回来的消息,他对战况亦了如指掌,还能从战略上调整贺兰坼他们的部署。
段伏归忙于政务的同时,也没放松对纪吟的追捕。
含章殿。
刚下朝,段伏归一身帝王衮服,坐在堆满竹简的黑漆麒麟案后,脊背笔挺,衣摆堆叠,上面的金线图案折射出华贵而凌厉的碎光。
段英来报说:“主上,最近新办黄籍的人都查过了,没有夫人。”
城门处的禁军虽撤走了,但进出城查黄籍这事儿去年就被整顿过,如今执行得十分到位,纪吟想要出城,就一定要搞到黄籍。
段伏归眼眸冰冷,修长指节一紧,手里的玉笔“咔嚓”一声折成两段,随手丢开。
他冷笑着说:“她还真有本事!”
若只她一个人,断无可能在他的天罗地网下躲藏这么久,这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城里有人在帮她。
她虽来燕国一年多,但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宫里,身边还有自己人看着,她见过谁,接触过谁都逃不过他眼睛,真正打过交道的也就那么几个。
段伏归早让人将杨氏药铺搜了个底朝天,甚至一直派人盯着,可这么久了,她从没去找过杨家人,也没去找媞兰。
必定还有他不知道的人在死心塌地地帮她!
然而,就算段伏归再聪明,也绝不会想到,纪吟曾经随手帮助过的几个流民母子,成了她现在最坚实的护盾。
段伏归知道,继续这样搜下去是抓不到她的踪迹了,所谓围三缺一,他得换个方式了-
转眼到了九月下旬,天气一日日凉了下来,甚至下起了小雪,哈气成冰。
连续两个月,一无所获,段伏归的耐心也在告罄,就在这时,前线又传来紧急情况。
段伏归看着这封奏报,幽邃的凤眸里闪过什么,最终决定离开京城,亲自奔赴前线。
与秦国交战至今,燕国已经啃下兖州,眼看青州也要落入他手,秦国再也顾不上齐国了,调转力量,从并州向燕国发起攻击。
燕国不是没有能领军作战的将领,但关键是,没有谁比段伏归更会打仗,若想一鼓作气彻底击垮秦国,非段伏归亲自领军不可。
他志在天下,绝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
段伏归离开燕京了。
纪吟得知这个消息,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段伏归的陷阱,毕竟,他在她心里的形象……
继续等了十来天,成安探听道,说秦国大军竟从并州突袭,攻下前几个月燕国刚夺下的城池,段伏归率军去救,确实去前线作战了。
禁军也都收回去了,是真的收回去了,护卫京师和皇宫。
纪吟知道,自己离开的时机到了。
她在成家的日子看似安稳,实则每日都胆战心惊,尤其有人来串门时,她躲在里屋中,忍不住幻想,那是不是段伏归的人,是不是下一秒就要冲进来把自己抓回去?
她不能大声说话,不能出门,只能窝在那个小小的昏暗的房间里,躲躲藏藏,像个见不得光的老鼠。
她能暂时忍受这样的日子,但绝不可能一辈子这么活着。
除了她,成家母子几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尤其是两个孩子,她们年纪小,成母怕她们说漏嘴,拘着她们不许出去玩儿,成母自己也肉眼可见地紧绷着,成安更是时时帮她留意着外面的动向。
所以,纪吟必须想办法离开,找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至于离开的方法……
纪吟还要感谢成安。
此时去新办黄籍,无异于羊入虎口,成安机灵,当初段伏成谋逆,城门口死了不少人,后来他被派去处理尸体,让他们的家里人来认领,他留意到其中一具尸体的身形跟纪吟有点相像,五官端正秀气,年龄也差不多,顿时有了主意。
他顺着找到那户人家,那家家境果然十分窘迫,还有两个半大的弟妹。
按理来说,家里有人去世了,要去衙门里把黄籍消了,不然后面还要因为黄籍上摊派劳逸,征收口税,实在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成安花了不少钱,想办法从这家人手中买下这张黄籍。
如此一来,纪吟就能有新身份了。
周云,男,上谷人士,二十岁,身高六尺半,面容端正,肤白,无痣。
纪吟根据黄籍上描述的容貌特征,给自己做了伪装,扮成一个普通男子模样,挎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里面有碎银铜钱,还有一件冬衣和些许日用品。
“小安、婶娘,小花儿,小丫,我就要走了,谢谢你们这两个多月对我的照顾。”
“阿姐,你真的要走吗?我舍不得你。”小花儿抱着她的腰,仰起小脸问。
她还不太明白外面的事,她只知道自己很喜欢这个阿姐,她会做各种好吃的,还会教她数数,给她讲故事,她会好多好多厉害的东西。
纪吟摸摸她的头,笑笑,“你们跟哥哥和阿娘在一起,阿姐当然也要去找阿姐的家人,不能一直留在京城的。”
纪吟扯了个善意的谎言。
不舍地告别了
好一阵,纪吟才终于跟成安一起跨出大门,这是她这许久以来头一回出门,望着外面的屋舍和街道,她竟有种恍惚的感觉。
她困在成家小院太久,都快忘记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了。
成安帮纪吟寻了一支北上的商队,“商队说这是他们今年年底最后一次北上,跑完这趟,就要等到来年开春才会动身了。”
天气越来越冷,到处都在下雪,往北走就更难行路了,所以纪吟才要赶在这时候离开。
“小安,谢谢你。如果没有遇到你,或许我早就被段伏归的人抓回去了。”纪吟一双圆润的眼眸充满真挚的感谢。
“不不,是我要谢谢你,要不是你当初给了我们粮食,我也不能活着来到燕京,更不会有今日。”成安感受到她的郑重,颇有几分受宠若惊。
“好啦,不管是我帮了你还是你帮了我,总之,我们现在是好朋友了,就不要再计较这些了。”纪吟朝他一笑。
尽管她的皮肤特意染黄了些,五官轮廓也被粉修饰过,看上去比她原本的模样暗淡了五六分,可此时笑起来,却依旧十分动人。
朋友?她把自己当朋友了?
成安正有些愣神间,又听她说:
“等我安顿下来,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托人给你带信回来,你还记得我教你认的那些字吗?”
“记得。”成安忙不迭点头,他怎么敢忘。
“那就好。”
纪吟暂住成家这段日子,总想回报他们母子几人的恩情,一开始是想多增他们点银钱改善生活,可惜他们坚决不肯要,纪吟只好另想办法,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除了帮忙做点家务,闲着的时候纪吟就在沙盘上教成安和小花儿认字算数,成安聪明,又用心,两个多月下来,已经学了两三百个常用字了,勉强能读懂简单字句。
这个时代知识被门阀垄断,庶人求学无门,纪吟教他认的字有多宝贵自不用说。
成安现在虽只是个杂役,但以他的机灵,再能粗识点字,总有机会往上爬,哪怕只做个城门小吏,也比现在的杂役强多了。
说着话,不知不觉,两人已来到与商队约定好的地方,这个商队规模不大,只有二十来人,已经把货装到了马车上,就要出发了。
纪吟搭的这支商队是成安帮忙选的。
成安在城门附近做事,每天打交道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还帮过不少人的忙,这支贩丝绸的商队就曾受过他恩惠。
那段时间段伏归为了抓纪吟,城门盘查得十分严格,尤其是出城,那日这支商队等着出城,结果突然下起了雨,偏他们的雨布又坏了一张,眼看要淋坏车上的丝绸,还是成安帮他们从别处找了张雨布过来,这才免去了大部分损失。
成安又四处打听他们的口碑,都说不错,这才敢把纪吟安排进来。
成安上前交涉,纪吟跟着自我介绍了两句。
东家看了眼纪吟,又看了她的黄籍,确定没问题,拍拍成安的肩,语气自信豪迈,“行,就包在我身上了,保证把人安全送到。”
纪吟回过头看成安,“那……我走了?”
成安怔了瞬,他有许多话想说,可在喉咙里徘徊许久,最后只能叮嘱,“你……要小心,保重自己。”
“嗯,我会的。”
纪吟跟商队的人汇合上,又一路来到北门,穿过北门时,城门守卫果然要检查黄籍。
纪吟拿出准备好的黄籍,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
检查旁人时,这些守卫大多只看一两眼就放了,然而等到纪吟,对方却拿着黄籍,上下扫视了好几眼。
纪吟一颗心提了起来,藏在远处的成安也不由替她捏了把汗。
先前段伏归为了抓她,在城门口贴了她不少画像,纪吟现在甚至还能看到不远处,城墙上那张渐渐残破的画纸上被墨水勾勒的五官,这些人日日看着,岂能不眼熟?
如今纪吟虽伪装过,扮作男子模样,穿了厚厚的冬衣遮掩身形,带着鲜卑人常戴的风帽,还故意让脸被冷风吹糙,可技术和材料有限,并不能完全遮盖住五官形态,依旧跟原本的她有三四分相像。
最开始,成安是想替她疏通一下关系的,虽他只是杂役,到底也能跟这些守卫打过交道,却被纪吟拒绝了。
段伏归离开京城,表面上看似放弃对她的追捕了,然而暗中有没有布置人手,谁也不知道。
若她刻意疏通关系,反而容易被盯上。
“你祖籍在上谷,去建德做什么?”检查黄籍的守卫突然开口问。
纪吟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面上却一副恭敬小心的模样,“不瞒官爷,实在是燕京居,大不易,小人没本事,只怕不能长久,原也想回原籍,可又实在没脸,正好收到表兄的口信,说他在建德给一户贵人当上了账房,可以叫小人去他手下打个杂,小人这才决定去建德投奔。”
早在纪吟决定离开时,她就选好目的地,编好借口了。
这说辞倒也没毛病,又看纪吟一脸平平无奇,举止瑟缩,完全就是底层小民做派,那守卫终于将黄籍还给纪吟,然后挥挥手,“行了,你们走吧。”
纪吟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忙谄媚地拱了下手,“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最后,纪吟回望了眼成安,只见他在远处,朝自己挥了挥手。
纪吟忍住眼底的湿热,同样朝他挥了挥手,做了个口型:
“再见。”
纪吟离开后,城门口那几个守卫闲聊起来。
“我怎么感觉刚刚过去那个,跟先前上头要抓的人有点像呢?”
另一个道:“我看你是魔怔了。我们先去不是抓过好几个,比刚那个还像,结果送过去,不也说不是?而且上头都说,这事儿不用管了,我们当好自己的差事就行,先前那两个月给我折腾的哟……上头一句话,我们底下跑断腿。”
“老六说得对。”
几人议论两句,很快又有新的人要出城,他们忙着盘查,也没工夫想别的了。
商队终于穿过城门,纪吟坐在拉货的板车上,呼吸着冬日清晨冷冽的空气,看着远处辽远的天空和荒芜素白的大地,离别的伤感渐渐散去,心中被重获自由的喜悦填满。
清风如可托,终共白云飞。
她这只被宫墙困住的纸鸢,遇到了成安这阵清风,终于能够飞向天空。
第63章
纪吟跟着商队,一路晓行夜宿,终于在十来日后抵达建德。
商队常年往返在这条路上,各处关节打点得十分妥帖,每日走多远,在哪里歇脚,在哪里住宿,都有安排,算是替纪吟省了不少心。
更不要说偶尔在路上遇到的三三两两的游民,纪吟都能感觉到商队经过时,他们望向自己阴暗而贪婪的目光,只是因为他们人多,且跟着跑商的都是精壮汉子,那衣裳下鼓鼓囊囊的肌肉,看着就不好惹,因此这些人才只是看看。
要是换做纪吟自己一个人上路,怕是早就被盯上了。
这就是跟着商队的好处,这钱和人情花得不冤。
入了城,商队又行了一段路,最后停在一家客栈前,下面的伙计忙像先前那样卸货,他们运的货精贵,每晚都要搬到屋里亲自看着才放心。
“周兄弟,你要寻的亲戚主家是哪家,你刚来,人生地不熟,可要我们帮你打听打听?”商队东家问。
所谓投靠亲戚不过是纪吟编的借口,她哪里敢让人帮忙打听,于是道:“多谢东家好意,东家一路对我照料颇多,我哪儿好再劳烦东家,我表兄口信里告诉过我要怎么寻他,建德城也不大,我明日自己去寻他就是了。”
听她这么说,东家便不再坚持,笑着说“好”。
冬日白昼十
分短暂,才刚过申时天就漆黑一片,众人便暂时先歇下。
商队只是途径建德,第二天一早,他们还要继续往东北而去,双方就此分道扬镳。
纪吟站在客栈门口,真心实意地跟东家说了几句感谢和祝福的话。
等到车队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纪吟才折身返回客栈,又花了几个钱,让客栈的伙计帮忙灌了只滚热的汤婆子,抱在怀里,回到房间,踢掉鞋子,重新爬回床上补觉。
连赶十多天路,坐了十多天颠簸的板车,她感觉自己骨头都要散了。
她住的虽是单间,但屋子并不大,此时天色尚未大亮,屋内暗蒙蒙一片。
许是年岁久了,木板拼砌的墙壁裂了几道缝隙,角落里堆了厚厚一层灰尘,还能看到残破的蜘蛛网,桌上油灯也糊上厚厚一层黑油灰……一切都显得那么狭窄、阴暗、破败。
纪吟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冷硬的甚至还散发着些许异味的被子,与她曾经居住的玉樨宫的高床软枕可谓天差地别,可感受到怀里的汤婆子传出来的暖意,她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逃出来了!
她真的逃出来了!
心脏砰砰直跳,高兴得几乎要飞出来。
纪吟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睡去。
拥着暖暖的汤婆子,她睡得又香又沉,一觉睡到下午,连做的梦都是开心的。
多日赶路的疲惫一扫而空,纪吟在被子里又赖了会儿,才穿衣起身,来到大堂,拿了几个钱,叫伙计给自己上了碗汤饼。有点类似于后世的刀削面,只不过因为面粉颗粒稍粗,口感没那么软滑,调料也稍显寡淡,但冬日里能吃上一碗热乎乎的汤面已经是件十分幸福的事了,而且纪吟现在心情好,吃什么都开心。
大堂里还稀稀拉拉地坐着一些客人,大部分都是行商,也有些远归的路人,纪吟右前方,几人围着一张旧木桌。
他们应该是一起的,淡淡的酒香飘过来,几人吃着一碟炒豆子下酒,还有几碟素菜。
“我听说,北狼坡那边的路被雪埋了,好几支商队都堵在了路上,还不知道要耽搁多久呢。”其中一个人闲聊道。
“只耽搁时间还算好的,万一没地方投宿,大冷的天,晚上客怎么过夜哦。”
“还好我们出发得早,早早进城了。”另一个人感慨。
虽然不知道北狼坡在哪儿,纪吟却也生出些庆幸,自己这一路还算顺利。
她一边嗦着温热的面片,一边竖起耳朵听旁人闲谈,从中抓取自己想要的信息。
这个时代交通艰难,若论什么人消息最灵通,无疑就是这些跑商的了。
“我听说,我们陛下前不久领军去平城了,看样子是要跟秦国决战了。”
“那咱们能赢吗?”
“你这不是废话?”旁边那桌人听到这个疑问,不满地扭过头来,白了那个汉子一眼。
“我们陛下亲征,哪次没打胜仗!不说别的,单是前年,当时还是皇子的陛下只领两万兵马就击退了秦国十万大军,现在手里兵马更多,只会赢得更大,别说攻下并州,说不定连洛阳长安都能打下来。”
“那可真是太好了,以后说不定我们还能去洛阳跑商呢,都说中原富庶。”
“当年要不是慕容氏在我们背后捅刀子,我们鲜卑早就称霸中原了,哪儿能叫这些羯人猖狂至今?”
客栈里汉人鲜卑人混杂,纪吟来燕国一年多,从尤丽那儿简单学会了几句鲜卑话,配合着说话人的语气神态,倒是能勉强听懂一些。
她早知段伏归在燕国威望甚高,却没想到离了燕京,竟也能得到这么多人爱戴,而慕容氏,果然被无数人唾弃。
纪吟想,明知成功率不高,段伏成为什么还非要造反?
也或许,有些人天生就是野心家,天生就不甘这么平凡地过一辈子吧,哪怕是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纪吟摇摇头。反正她没什么野心,只想过自己自由的小日子。
话题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众人又聊起了旁的事,纪吟慢慢嗦着面片,继续听。
“诶,我听说芦花巷的林家最近好像出了什么事儿?”有人神秘兮兮地说。
“害,你说那林家啊,只能说那姓庄的不是个东西,他当初不过一流浪来的孤儿,差点冻死在路边,林家心善收留他,给他饭吃,还让他在店里当学徒,才一日日混出头来,最后林老爷子还把女儿嫁给他,结果,林老爷子才去没两年,就开始不当人了,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此话一出,众人也跟着唏嘘了两句。
天色渐渐晚了,各人吃完饭喝完酒,便三三两两地散了。
纪吟的汤饼也吃完了,回到房间,稍微洗漱了下,又花了几个钱重新灌了汤婆子,这才睡下。
纪吟在客栈投宿了几日,一边打听城里的牙行,托牙行帮自己寻摸租赁个小院,毕竟一直待在客栈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冬日里生意少,难得有人找上门来,对方打起精神,很快就给纪吟介绍了几处符合她要求的屋子,带着她去亲自看了眼。
纪吟最后挑了个墙壁高厚,位置幽静的小院,看房子就知道周围的邻居家境都不错,或许还有城中大户,这样一来,附近的地痞流氓也少了,自然,如此好的条件,租金也较别的屋舍高三四成。
纪吟想到自己手里仅有的钱,有些肉痛,但最终还是租了下来。
她孤身一人在外,虽是男子身份,但以如今的治安来看,也不见得有多安全,这个小院看起来是最安全的。
第二日,她与那中人去衙门里签租赁合同,同样需要黄籍,还好她有。
租好房子,纪吟从客栈搬出来,添置了些简单家具。
终于安顿下来,她一边在城里打探消息,一边寻摸着该做什么养活自己。
她出逃时带了两只赤金手镯,还有几个零碎的金戒指和金耳环,别的珍珠宝石一类更加值钱的首饰一律没带,她怕不小心流出去,被段伏归顺藤摸瓜找过来,只有赤金的,熔了之后就无影无踪了。
金手镯是大件,她没有门路,处理起来也麻烦,于是离开前托成安帮自己把另一只也卖了,正好买黄籍花了不少钱,搭商队的顺风车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先前那只镯子换回来的钱已差不多见底了。
临走时,她又偷偷给成家留了几两碎银和几串铜钱,现在身上也不过十几两银钱加些零碎的首饰,省着用的话,倒也够吃一两年了。
但纪吟哪儿能真等到没钱了才想办法呢,她开始琢磨起自己的营生来。
体力活儿肯定不适合她,她对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很清楚的;她会认字算数,如果幸运,给人当个账房倒是不错,可账房这么重要的职位,人家肯定更愿意用本家或是熟人介绍的,要不就要签身契,这点,纪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其实还有一项活计也适合她,抄书,亦或是把她曾看过的那些书默下来去卖。
原身受过教育,纪吟来了后继承她的记忆,读起这个时代的书籍来也没有障碍,先前在宫里无聊也常看书练字打发时间,读了许多普通百姓接触不到的孤本。
但这同样有个风险,一个人的字迹很难改变,这些书流传出去,万一哪天不小心被段伏归发现,她岂不是自己暴露自己?于是这条路也被纪吟排除。
除掉这些擅长的,她还能干嘛呢?
这时已到隆冬时节,到处都是尺厚的积雪,纪吟却冒着雪走在街上。
雪粒子如小石子一样,落在桐油纸伞上砸出噼里啪啦的细响。
忽的刮过一阵冷风,路上的行人都不由缩了缩脖子,裹紧身上的衣裳,匆匆往家里赶去。
纪吟出门半日,同样冻得手脚冰凉,此时也准备回家了。
天空不知何时又沉了,飘来一大片乌云,看样子今晚要下一场大雪。
正当纪吟要路过通渠大街时,却发现前面挤满了人。
这个天气出门的人并不多,先前她在路上只稀稀拉拉地遇到几个,这里怎么一下挤了这么多人,几乎把不算宽的路面占满了,除非硬挤,不然休想轻易过去。
纪吟不由停下脚步,紧接着她就听到前面传来吵闹声。
“庄狗剩,你又想干什么?”
一道凶悍却坚定的女声穿过人群传了出来,落到纪吟耳中。
庄?她竖起了耳朵。
男人听她竟叫自己从前的贱名,一时怒从中来,想他当上林氏掌柜以来,多少年没人敢这么叫他了。
他忍住砸烂这店铺的冲动,朝女人威胁,“你要是乖乖交出铺子,我
还能给你点钱让你好好过日子,如果你非要跟我作对,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你别以为你这些话能威胁到我,有本事你就带着你的人走,这铺子是我爹留下来的,你休想从我手中夺走。”女人语气坚定。
“好好,你既这么说,那我也不用客气了。”
紧接着,里面又是一通吵闹,男人带着七八个人呼啦啦冲出来。
有人眼尖,认出那几个人。
“那不是林家的账房吗?”
“还有大师傅仇二。”
“还有好几个伙计。”
“庄狗剩是把林记点心铺子里的人全挖走了,这林记以后还开得下去吗?”
“谁知道呢。”
男人带着人走了,闹剧终于告一段落,凑热闹的百姓也三三两两地散去,各自回家,徒留这个铺子一地狼藉。
纪吟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撑着伞慢慢走上前去,只见屋内一个二十多岁的女郎,怔怔地坐在那里,被木柜挡住半边身体,露出稍显凌乱的侧脸。
“是林娘子吗?”纪吟轻声问了句。
对方很快回过神来,看到纪吟,“不好意思,今日店里有事,暂时不待客。”
纪吟笑着摇摇头,“我不是来买点心的,我是想问,贵店招不招账房先生?”
第64章
林娘子听到这话,一下愣住了。
“你说……什么?”她迟疑着问。
纪吟神情不变,仍旧语气轻和地说:“我想问,贵店招不招账房先生。”
她说着话,慢慢上前,此时整个人已站到林记点心铺子的屋檐下,桐油纸伞面微微倾斜,侧面落下来的天光照亮她大半张面容,竟是个十分清俊的郎君。
那日为了顺利离开城门,纪吟才刻意修饰自己的容貌,然而这般伪装只能远观,要是朝夕相处,一个不注意就容易露馅,而且日日伪装对纪吟来说也很累。
左右这个地方也没人认识自己,纪吟便卸下大部分伪装,刻意不涂面脂,让脸颊肌肤维持在一个微微粗糙的程度,稍微把眉描得浓黑凌厉些,用木冠束好发,穿上男装,便是一个斯文俊气的年轻郎君了。
林娘子看着她,一时沉默。
纪吟继续道:“不瞒林娘子,我方才站在外面,正好瞧见贵店里发生的事,得知贵店的账房先生和伙计都被那人带走了,所以才来毛遂自荐,想在贵店谋个生计,只是不知林娘子愿不愿意招我。”
她说得十分直白,然她眼神清正,语气真诚,却并不叫人讨厌。
“你既然都看到了,就知道我这铺子一时间怕是经营不下去了,却还来我这里应聘账房?”林娘子彻底转过头来看着纪吟,自嘲地说。
方才敢跟男人大吵大闹毫不妥协的东家娘子,此时在人前鲜少地露出了自己软弱。
纪吟听罢,“林娘子介意我进来吗,外面风有点大,吹得我有点冷。”
林娘子:“?”
不过她还是让纪吟进来了,扫了眼铺子里的状况,又有些不好意思,“店里现在有点乱。”
岂止是乱?方才那姓庄的来闹了一通,原本柜台上的点心、托盘、货架上的面团都被掀到到了地上,还有散落的面粉,简直一片狼藉。
林娘子左右寻了快抹布,利落地将面前沾了面粉的凳子擦了擦,又忙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裳,将散落的头发捋到耳后,尽量恢复得体的模样,才请纪吟坐下。
纪吟道了声谢。
“林娘子,我说的是真的。”
“可是我这里……”
“林娘子。”纪吟忽然加重声音,突然打断对方说话一般来说会显得无礼,但纪吟眉眼依旧温和。
“林娘子,我只问你,这铺子的契书上可是你的名字?”
林娘子讷讷应“是。”
纪吟:“你可会做这林记点心的招牌?”
林娘子想也不想就答:“当然!这是我爹传下来的手艺,我是他独女,三岁就开始跟他揉面,林记点心里没有一个是我不会做的。”
说到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她语气一下就自信起来了,两眼似燃起了火,仿佛又回到先前那个不惧男人、敢与男人正面交锋的坚强女子了。
“那你想放弃林记招牌吗?”
“当然不。”这是她爹几十年的心血。
“那你要继续把铺子开下去吗?”
“……要!”林娘子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表情也越来越坚定,“我要把铺子开下去!”
纪吟一笑,“那你缺账房先生吗?你看我如何?”
尽管林娘子的父亲愿意把自己的手艺传给女儿,北地民风开放,女子抛头做生意也不稀奇,可他传统观念认为女子终究还是要嫁人,家里要有个男人顶立门户才行,所以才给林娘子招赘。
而林娘子受父亲影响,遭到庄狗剩的背叛,受到打击,才一时间没缓过来。
纪吟刚才问的那几个问题都问到了关键点上——就算姓庄的把人手都带走了又怎样,铺子还是她的,她又有手艺,只要再招点人手,就能把铺子支起来。
不过就算没有纪吟,过段日子她自己应该也能重新振作起来。
林娘子看着纪吟,不知为何,明明是头一回见到这个郎君,她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善意,并且有种莫名的亲和力。
“好,那我就雇你当我的账房先生。”林娘子笑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明日就来上值。”纪吟笑道。
接着两人才互通了姓名。
“我姓周名云。”纪吟道。
林娘子:“周先生。”
纪吟哑了一下:“…………林娘子叫我名字或者阿云就行,当不得一句先生。”
林娘子似被她这反应逗笑了,“好吧,我虚长你几岁,就叫你阿云。”
接着林娘子又说了自己的名字,林雪。
是个秀气的名字,但或许是常年经营铺子,林娘子身上有股一般女子少有的爽快利落,倒是很让纪吟喜欢。
互通了名字,两人关系又亲近了些,天色越来越暗了,再耽搁下去就不好走路了,纪吟便提出告辞。
林娘子忙起身相送。
铺子虽不小,但摆放了许多货架,地上又有乱七八糟的杂物,纪吟一个没注意,差点摔倒。
“小心。”林娘子连忙扶住她胳膊。
一入手,忽觉这“周云”的骨头实在太过纤细了些,一般男人就算瘦,骨头也不至于这么细,倒像是女子了。
她目光忽又扫到纪吟耳垂,尽管此时天光已不甚明亮,但两人离得这般近,她还是注意到,纪吟的耳垂上有道浅浅的痕迹。
纪吟好不容易站稳脚,“多谢林娘子……”
“你耳朵……有环痕?”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纪吟瞳仁一缩,猛地意识到自己大概是在细节上露了馅儿。
她每日都会用粉把耳洞遮起来,只要不凑到跟前细看一般看不出来,但许是今日风大吹掉了亦或是被帽子的裙边蹭掉了,于是在这样近的距离下被林娘子发现了。
纪吟思绪停滞了一秒,紧接着就飞快转动起来。
她可以说自己小时候身体不好,家里把她当女孩儿养所以才穿了耳痕,也可以说是小时庙会,她被众人选作去扮观音……只要她想,总能找到理由。
她刚被林娘子聘作账房,若被她知道自己身份是假的,或许一切都没了,然而——
以后两人日日相对,她真的能在林娘子面前完全遮掩过去不露半点破绽吗?若到时再被发现,又该怎么办?岂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
纪吟一双沉静的眸子纠结许久,最终还是朝林娘子一拱手,“林娘子,对不起,我有件事瞒了你。”
林娘子大约也猜到了,静静站在原地,两手垂到身侧,一时没有说话。
纪吟不太确定对方的态度,但话已出口,只好继续:“我面上虽扮作男子,实际却是女儿身。”
她这句话不再刻意压着嗓
子,嗓音清软,一下就显出女儿姿态了。
林娘子吐出口气,眼神定定地落在她脸上。
“实不瞒你,我是从夫家偷跑出来的。”纪吟说。
“啊?”林娘子震惊了。
纪吟垂下眸,长长的睫羽半掩住她琉璃般的瞳仁,配上落寞忧伤的神情,莫名显得几分可怜。
“我本名周念,父母早亡,唯有与兄长周云相依为命。”爸爸妈妈对不起,我没有咒你们。
“……长大后经兄长做主嫁给了他一个同僚,兄长还在时,那家人也对我不错,只可惜我兄长前几月亡故,我那夫家见我没了依靠,就骤然翻了脸,这也罢了,可他们、他们……”说到这里,纪吟已是泫然欲泣,一双水眸碎光闪烁,看得人心都要碎了。
“他们怎样?”林娘子急问。
“我夫家的上官来家里做客,见我容貌尚可,就起了那等心思,而我夫家为了巴结上官,竟真要把我送到那府里去,我岂能受此辱,所以才冒了兄长的名逃了出来,又知这世道独身一个女子生存实在艰难,这才……”
不用她说,林娘子也明白了,她怜惜地感叹,“没想到你身世竟这般坎坷凄凉。”
纪吟想到自己这一路逃亡如此艰难,说得真情实感,林娘子听了,再瞧她扮作男子都这般俊秀,若是穿上女子衣裙,还不知何等绝色,自没怀疑她话里的真假。
“我并非真心想要欺瞒娘子,只是怕暴露身份被我夫家抓回去,可我得承认,我确实骗了林娘子,对不起。”纪吟十分愧疚,朝她屈膝行了个女子间的歉礼。
“你不必如此。”林娘子赶紧扶起她,再碰到她纤细的胳膊,方觉这姑娘身子实在单薄。
“若林娘子介怀,做账房之事就算了吧。”纪吟这么说,语调里却带了几分哽咽。
“我何时说我介意了。”林娘子顿时反驳,“我刚才只是、只是有些意外。”
“你既肯向我坦诚,就说明你心地良善,为人正派,我是女子,你也是女子,合伙做起生意来反倒方便。”
“是你主动来应聘说要做我账房的,难不成你先反悔了?”
纪吟似有些不可置信,怔怔地看着她,许久脸上才绽出一抹明媚的笑来。
“没有没有,我才不会反悔。”她语气十分激动,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谢谢你,林雪姐。”
林雪心头一颤,心想这姑娘生得实在太好了些。
天色真的太晚了,来不及详叙,纪吟匆匆赶回自己住的小院。
她简单吃了个饼,洗漱完躺在床上,不由打了个滚,将脸埋进被子里,低低笑了起来。
找到工作了,而且还有人愿意帮忙打掩护。
她运气也是好起来了。
第65章
纪吟今日虽是凑巧遇到林家铺子的事儿,但早在之前她就从旁人口中听说了林家的事,所以才敢直接上去自荐。
林记点心这个招牌在建德算得上十分有名气,已经开了三四十年了。
林老爷子没有儿子,又想把林家的招牌继承下去,就决定给自己的独女招个女婿。
大概这个时代思想就这样,明明林雪自己就有手艺,老爷子却非觉得要有个男人来支撑门面。
然而这个时代,但凡要脸面的,谁肯去做赘婿呢,便是如此庄祥才有机会入了林老爷子的脸。
庄祥原本只有个贱名狗剩,当年差点饿死在路边,林老爷子心善,就捡回去给了口饭吃,庄狗剩醒来,看林家虽不是大富大贵,却十分殷实,就苦苦哀求林老爷子收留自己,林老爷子心有不忍,见他人也机灵,就让他在庄家铺子里当学徒,改了名字叫庄祥。
后来庄祥一步步从学徒升上来,又看出林老爷子给女儿招赘的心思,便主动表现自己,经过一些列的装乖老实,最后成功让林老爷子把女儿嫁给了他。
庄祥一开始装得确实好,待林雪简直是十二分用心,对林老爷子更是毕恭毕敬,哄得林老爷子不仅把林记点心的秘方都告诉了他,甚至全权让他接管店里的事,成了林记点心说一不二的掌柜,林雪这个亲生女儿反倒只能留在厨房里帮忙干活儿。
后来林家老爷子,铺子自然就由他女儿和女婿继承。
后面的事,也就那样了,没了顶头大山压着,庄祥一下就暴露了本性,不仅嫌弃林雪这些年没生出孩子,还将铺子里的钱尽数搂到自己手中,在外面花天酒地,还养了个外室。
林雪性情刚烈,哪里能忍受这样的事,当即就要跟庄祥和离。
庄祥受够了赘婿的身份,倒是愿意和离,却贪婪地想要霸占林家的铺子,说林记点心这些年全靠自己经营着,林雪死活不肯,双方就此撕破脸,于是有了今天的事。
庄祥把持林记点心铺子这些年,上下的伙计,做点心的师傅,全都是他的人,他自以为自己早掌握了林家的秘方,又有人手,何愁不能自己开个铺子,便把铺子里的人全部带走,想借此打压林雪。
这个时代能独自做生意的女性实在太少了,纪吟头次听说林娘子的名声就留意起来,没想到几日后还真遇上了。
先前纪吟跟林娘子说账房作废的话,一半是真的,一半却是装的。
如果对方因为她的欺瞒不想雇佣她,她也理解,但她毕竟还是想留下的,所以才刻意编造被夫家出卖的理由,借此引起林娘子的同情,毕竟她的丈夫也是个畜生,想来会感同身受可怜她。
现在看来,她成功了。
不仅找到糊口的工作,还有人愿意替自己遮掩,实在太好不过了。
今天可以说是纪吟除了离开燕京城那日外,最开心的时候了。
纪吟激动到了半夜,第二天起来时两只眼睛周围都乌乌的,但她精神却很好-
“林娘子,啊不,我现在应该叫东家,我来上值了。”纪吟笑盈盈地走上前来与林娘子打招呼。
林娘子原本有些低沉的心情,听到她这话,再看到她一双明媚圆润的眼眸,感觉天色都亮堂起来了。
“我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现在店里还乱糟糟的。”
昨日庄祥闹了一通,还把人都带走了,一时间是开不了张了,林娘子只好在门口挂上暂时歇业的牌子,把店门关上,将纪吟引到后院去,纪吟一跨进后院就闻到各种点心残留的香甜的气息,深深吸了一口。
林记点心的铺面看着不算太大,后面的院子却十分宽敞,还有好几间灶房。
院子里摆着十几架大笼屉,应该是用来蒸点心的,还有筛网、晒架、石磨、石臼,甚至还有一口水井。
这样一间铺子,不仅地理位置优越,就处在城中心的主街上,还十分宽敞,自带水源,条件应有尽有,没有千两银子恐怕盘不下来,难怪庄祥那么想夺走。
纪吟看到一女一男正在打扫,女人年长些,大约三四十,男孩儿年幼,不过十二三,她疑惑地看向林娘子:“他们是?”
“她们母子是我家里的下人,家里许多人都被那姓庄的带走了,就只剩他们两个了,这才把他们叫过来收拾铺子。”
纪吟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趁他们在打扫,纪吟和林娘子找
了个干净的桌椅面对坐下,又向她要了份笔墨,将空白竹简铺开,开始商量怎么把铺子重新开起来。
纪吟仔细问了她先前铺子里的经营状况,又问有没有账册。
“账册是有的,可……可以前都是那姓庄的在管,他一走,就把这些东西都带走了。”林娘子语气无奈又气恨。
她爹只传了她手艺,等庄祥入赘后,更是把庄祥当儿子提拔,把店里的事全权交给了他在管,还对她说做生意是男人的事,她以后在家让丫鬟伺候着享福就行。
纪吟沉默了瞬,但她并不气馁,只问林娘子,“你知道这些豆子麦子、石蜜蜂蜜都是谁家供的货吗?庄祥离开林家,这些人还会不会向我们供货?”
这个问题十分关键,不管做什么生意,原材料的供给都十分重要。
“我知道是哪几家在给我们供货,我还知道每种粮食的价格,只不过我不知道这些人会不会被庄祥怂恿断货,但我可以去试试。”林娘子语气坚定。
纪吟心头稍松了些,还好,林娘子手里虽没账本,但她心里有帐。
“我想他们应该会答应的,送上门的生意,还有不做的吗?”纪吟笑道。
接着两人又讨论了许久。
“我觉得我们还是该招些人手。你有手艺,但只你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磨面、和面、揉面,都是力气活儿。”纪吟说。
“人手我倒是可以去找牙行雇几个回来,但……这些人没有手艺,除了能磨点面粉,也帮不上多大的忙,做点心的手艺要靠常年累积,我家原本那几个大师傅,都是我爹栽培了好些年才出师,不管怎么说,我爹对他们也算有恩吧,结果竟然背叛我。”说到最后,林娘子已经咬牙切齿起来,可见她心里有多恨。
“虽然这些人没手艺,但也不能完全派不上用场,我有个主意……”
纪吟将自己的打算告诉林娘子,林娘子听了,略带几分迟疑,“这……能行吗?”
“先试试嘛。”
于是,接下来几天,重新将铺子收拾好后,纪吟冒着大冬天的冷风和雪,跟林娘子一起去见了他们原本的几家供货商,谈好接下来还从他们这里进货,又去牙行雇了几个伙计。
林记点心铺子后院,其中一个两间打通的大通间,屋内摆着数张条案,每张条案都被划分了不同用途。
伙计们按照纪吟交代的流程,称好面粉,依次加入定量清水、揉面、和面,林娘子站在一边,仔细观察。
他们每个人,几乎只做一两道工序,且每道工序都是规定好的,即便是不熟练的人来做也出不了大错。
伙计们做完大部分工序,剩下的关键点,才由林娘子亲自上手。
大半日后,两笼热乎乎的点心新鲜出笼了。
“尝尝?”纪吟期待地看着林娘子。
林娘子拈起一块红豆糕,掰开小块放到嘴里尝了尝,眼神一点点亮起来,最后评价道:“还不错。”
纪吟也尝了块,她先前虽被段伏归困在宫里,但物质上还真不欠缺,也养出了条刁钻的舌头,自然能分得出好坏。
这伙计们做出来的,虽比不上林娘子的手艺,却也八九不离十了。
“那说明这法子是可行的。”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原来,那日纪吟提的法子不是别的,正是流水线作业。
如林娘子说的,刚雇来的伙计没有手艺,根本没办法独立做点心,纪吟便想着,把复杂的过程拆分成一个个简单易上手的步骤。为此,她还专门让人打了一套标准刻度的量具量杯。
学会一整套流程确实不容易,而且不是每个人都有天赋的,但只做一两件事的话,熟能生巧,不出十天半月就能上手。
她让林娘子精心总结每道点心的做法,把能拆分出去步骤拆给别人做,由她来把控诸如发酵程度、调和馅料、火候温度等关键工序,这样一来,她的活计就能轻省大半了,而且还不容易被偷师。
“马上就要过年了,许多人家都在准备年货,我们该赶紧开业,趁着年关大卖一波,听说那姓庄的铺子也开起来了,我们绝对不能叫他把林记的招牌偷过去。”纪吟干劲满满。
“你说得对!”
时隔半个多月后,林记点心的铺子终于又重新开业了。
众人都十分惊奇,那天发生的事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庄祥跟林家闹翻了,还把人家铺子里的伙计师傅都带走了,才短短半个多月,林记就重新支棱起来了?要是没记错,他们家就林娘子一个人了吧。
不管怎样,好奇心还是驱使着众人前来围观。
“各位客官,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为庆祝林记点心重新开业,感谢新老顾客对林记的支持,我们东家说了,开业前三天,全场一律八折,一律八折,以往十文钱一包的点心,现在只要八文钱了!现在只要八文钱了!买的多,优惠多!”
林记点心铺子面前,一个十三四岁的伙计,头戴一顶喜庆的虎头帽,按照纪吟先前给他编好的宣传语,语气激昂、宛如个小喇叭一样不停循环播放。
他喊得十二分卖力,大冷的天,硬生生喊出一头汗来,自然,也吸引了不少路人驻足。
“原来林记又开张了,好久没吃林记了,我家老夫人前两天还念叨呢,正好今天还便宜,买点去。”
“好香啊,阿娘,我想吃糕糕。”
“正好要过年了,往年我都是备林记的货,前段时间林记关门,我还寻思今年的糕点该备什么呢,没想到就开业了。”
……
“客官,红豆糕二十文一斤,您这儿半斤是十文,太史饼十五文一斤,您这儿一斤十五文,总共二十五文,谢谢惠顾!”
柜台内,两个伙计负责打包点心,纪吟则在一旁算账收钱。
她心算好,都不需要拨算盘,三两下就算清了账,而且条理清晰,还帮付钱的人也理清楚了思绪,付钱的动作都利落不少。
林记重新开业也吸引了旁的商家过来围观,有人注意到纪吟,发现她算了这么久又快又好,一次都没出过错,心道这林娘子不知从哪儿请了个这么得力的账房。
纪吟站在柜台里收着钱,看着外面越来越多的客人,满意地笑了,不枉她跟林娘子辛苦这么久,林记点心的铺子总算又支起来了。
今天才只是开始,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忙碌完一整日,直到天色渐暗,路上的行人都家去了,纪吟让伙计关上店门,打扫卫生,自己则去了后院里单独留给她的一间厢房。
“你猜今天总共卖了多少钱?”纪吟费力地将一个钱匣子搬上桌,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可见有多沉。
“多少?”林娘子期待地问。
“总共八千五百六十五文。”
“这么多!”
“我算过了,刨除我们食材成本,人工成本,净利润还有大约一千文左右,这还是打折卖的情况下,等后面不打折,说不定还能多赚些。”
一天赚一千文,一个月下来大约能有三四十两的净利润,这对普通百姓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了。
“果然,留你当我的账房是我最正确的决定。”林娘子感慨道。
林记点心重新开业后,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甚至还推出了许多从前没有的新品,越发引得众人追捧。
而另一边,庄祥带人离开后,同样开了个点心铺子,他原本想写林记的招牌,可他没想到林雪居然真的能靠自己把林记重新开起来,众人都知道他跟林家的恩怨,人家正经地道的林记还开着呢,他若再打着林记的招牌,只怕会被人耻笑,只好把招牌改为庄记点心。
他在林家这么多年,确实学会了林家的手艺,又带走了好几个师傅,开业后生意也也不算差,然而跟林记的红火比起来就差得远了,让他既嫉妒又不甘心。
林记重新开业一个月后,纪吟认真把这一个月来的账目盘算清楚,给林娘子过完目,正要准备回家,却被她
叫住。
“先别急着走,正好一个月,我今天也该给你发工钱和分红了。”林娘子说。
纪吟坐回原位,眼神期待起来,要不是还顾忌形象,恐怕都要忍不住搓手手了。
林娘子从钱匣子里拿出几块银锭和几串铜钱递给纪吟,纪吟一看,这比她原想的还多些。
“这……太多了吧,我们先前说好了的。”最开始她谈的工钱,做账房一个月两贯钱,也就是两千文。
这个价格不算高,但养活她自己足够了。
后来她帮林娘子把林记重新开张,林娘子承诺,若真把林记开起来,前三个月给她分红三成,然而现在到她手里的,竟有二十两银子,足足五成,远超最开始约定的。
“我给你就说明你值得。”林娘子态度强硬,“别的不说,单是你告诉我那个奶油方子,恐怕就不止这点钱。”
尽管纪吟只是简单描述了下,深入的研究还要靠她自己,但林娘子做了这么多年点心,自然能意识到这方子有多珍贵,而且还是这城中最独一份的。
她有预感,自己今后能靠这个方子大赚一笔,她不是没良心的人,自然不能亏待自己最大的功臣。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可就不推辞了。”纪吟将钱匣子抱过来,两只眼睛亮亮的,仿佛掉进钱眼里的财迷。
这点钱别说跟她从前见过的奇珍异宝相比,就连她赏宫女们的都不止这点,但她还是很激动,这不是男人的施舍,是她靠自己的双手赚的。
她靠自己,也能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林娘子看她这副模样,一时无语,她为人坦荡,账面做得清晰明白,没有贪墨一个子儿,然而此时面对到手的钱,又一副财迷模样,真是叫人看不懂。
不过她知道,这姑娘是个好的-
燕京。
城门附近,几个城门守兵正聚在一起闲聊。
“你是说,那个叫成安的城门杂役,最近几个月突然学会了识字?”其中一个人隐约意识到什么,意有所指地问。
“是啊,听说就因为这,他还被提拔了,做了城门校尉赵奇的随从。”另一个人说,不难听出他话里的酸气,甚至是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