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你病得太严重了,我还是去通知朱管事,让他找太医来吧,陛下不会不管你的。”尤丽又劝。
“不要……”纪吟烧得浑浑噩噩,可心里就是绷着那么个念头。
她不想回到男人身边,也不想像他说的,只有依靠他才能活下去。
“夫人……”尤丽急得没办法。
纪吟只摇头,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眼眸水润,绯红的眼角滑下泪来,没入鬓间,留下一道可怜的水痕。
尤丽没办法。
不,纪吟现在躺在床上,她们非要去的话她也阻止不了,可看着她此时的模样,尤丽忽的冒出一股强烈的心酸,不忍违背她的意愿。
挣扎许久,最后,尤丽转过身,看着其余人,咬牙说:“夫人不肯让我去找管事,可这样病下去也不行,柜子里还剩些药,我想熬了给夫人喝,你们同意吗?”
几人沉默了瞬,金玲率先开口,“我同意。”
“我也同意,这药本就是夫人赠的。”
见她们这么说,尤丽放下心来。
她最开
始没这么做,一来是想禀告给管事,再叫陛下知道夫人病了,将人接回去,有太医看着更稳妥;二来也是担心其余人不愿意。
对此刻生活在掖庭的她们而言,每一份药都十分珍贵。
当初纪吟来看望她们,送了不少药,她们用得很省,伤势好转之后就把剩下的药存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却也是用一点少一点。
除了药材,熬药需要的柴火也是一大笔开支,尤其现下到了冬日,只怕要比平日付出双倍的价格才能搞到炭火,但人命关天,尤丽现在也顾不上这些了。
她从床脚墙壁洞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粗布口袋,从里面数了十枚铜钱出来,嘱咐金玲和阿依若照顾好纪吟,用浸了凉水的帕子给她擦拭降温,自己带着钱,摸黑出了门。
她出了西北小院,一路小心翼翼来到东北方向,夜空漆黑,借着微弱的月光,隐约看清前方也是个小院,并排十几间的土房,跟她们住的地方很像,这是太监们的住处。
尤丽熟门熟路地敲开其中一扇门,开门的是个身材精瘦的中年太监,脊背佝偻,皮肤糙黑,在这昏暗的夜色中,仿佛一颗干枯弯折的树干。
他是掖庭里的一个小管事,比不上朱要权力大,平日里负责清点人数,监督太监们干活儿。
尤丽将自己的来意告诉对方。
掖庭里都是罪奴,是没有钱可领的,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宫里关系复杂,或是从前悄悄攒下的积蓄,或是别的宫里交好的朋友照顾一二,于是这些有点小权的管事就想办法搞了些物资在私底下敛财。
“你要柴火?现在这个天气,大家都想要,我这儿也没有多的了……”中年太监盯着尤丽,故意拿起了腔调。
这分明是在坐地起价,就知道会是这样,还好她早料到了这个情况。
尤丽咬咬牙,从怀里掏出五个钱,赔着语气问:“您看这些能换几根柴?”
光线太黑,中年太监把手伸过来,从尤丽手上拿走铜钱,还趁机摸了把她的手。
“五个,那就五根柴。”
这要价不可谓不狠,一个钱在宫外都可以买半斤糙粮或者半捆干柴了,在掖庭里却只能换一根柴,尤其这太监卖的柴还只有手臂大。
熬药费柴火,五根柴根本不够,尤丽忍着恶心,做出一副心痛不舍的模样,又从怀里掏出剩下五个钱,“刘管事,这是我最后的积蓄了,您行行好,给我十根吧。”
这个被称作刘管事的太监愣了下,显然没想到她带了这么多钱,心里有点后悔没要价再狠些。
只是话已出口,现在再加价的话传出去对他也不好,毕竟干这事儿的可不止他一个人,掖庭里的人本来就穷,要从他们手里扣个一星半子儿的,实在不容易,更何况像尤丽这样一上来就十个钱,要真逼急了,到手的钱飞了可就亏大了。
“行,十根就十根。”
尤丽抱着柴,开始飞快往回赶。
还好她留了心眼,要是一开始就把十个钱都拿出来,刘管事可能只会给她八根柴。
顺利回到西北院,金玲已经把药炉搬出来,还把熬药的陶罐清洗了一遍,就等着尤丽拿柴回来。
她们知道尤丽出发前拿了多少钱,现在只拿了这些柴回来,金玲恨声骂了句,“这掖庭里的人心比阎王爷都黑,以后不得好死。”
想她们以前在外面做事,有人想跟她们讨东西,也不过比外面高一两成罢了,在掖庭里却贵了五倍不止。
“快别说了,先把药熬起来。”
纪吟一时冷一时热,尤丽几人一边给她熬药,一边给她擦汗。纪吟虽烧得厉害,却还没完全失去意识,看到她们为自己忙碌,心中忽然一阵酸楚。
她当初带着药材来看望尤丽她们时并不曾料到今日的情况,只是单纯地想弥补下自己的愧疚,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竟帮到了自己。
折腾了大半夜,纪吟终于喝上药,然后睡了过去。
但她们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轮流守着看她情况,直到天色开始转亮,要到上值的时辰了,尤丽不得不叫醒纪吟。
“阿吟,你怎么样,好些了吗?我们要去上值了。”
纪吟迷迷糊糊睁开眼,“我好多了,你们快去吧,不用担心我。”
她不知道自己没按时干活儿会怎么样,尤丽她们要是缺席,大概率会受罚,她不能再连累她们了。
“桌上的陶壶里有水,还有一个饼,你要是渴了饿了记得吃。”
“嗯嗯。”纪吟乖乖点头。
说实话,把生病的纪吟一个人丢在屋里她们也不放心,可她们现在也在掖庭受罚,实在身不由己。
掖庭里不止尤丽几个人在洗衣裳,还有其余人,每日她们要完成自己的量,虽说有管事来点人数,但若有实在病了起不得身的,若她的同伴愿意帮她把活儿干了,再使点好处,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尤丽原本是这么打算的,然而那管事太监扫视了圈,发现纪吟竟然不在这里,不由朝尤丽问道:“跟你一班的纪吟呢?”
尤丽小心回道:“她病了,实在起不来身,求您通融通融,她的活儿我来帮她干。”
“病了?”管事太监高声尖叫,宛如打鸣的公鸡,“什么病,病得怎么样?”
他是朱总管的得力手下,来之前朱总管特意叮嘱过自己要时刻注意夫人,一有什么情况立即朝他禀告。
尤丽看他如此紧张,垂着的眼眸闪烁了下,“她昨日下午就病了,晚上起了高热,烧得十分厉害,到现在还昏迷着。”
病得这么重!
管事心里一急,再也顾不上别的,忙去找上司禀告去了-
明昌殿。
段伏归还在议事,听说秦国石泗、解窦的叛乱已经被镇压,秦国内部暂时安稳下来,他预计,等到明年,燕国与秦国之间必有一场大战。
值此寒冬之际,正该全力备战,段伏归准备过几日去京畿大营练兵,亲自检阅燕军。
这时,元都匆匆从殿外疾行过来,低声朝段伏归禀告:“主上,朱要方才来报,说夫人病了。”
段伏归霍地站起了身,霎时脸色一凝,难看到了极点。
第37章
“什么时候的事?”段伏归顾不上在场还有诸多臣子和下属,下意识问。
元都感受到主上一瞬间凌厉逼人的气势,抖了下肩,胆战心惊地道:“听说昨日下午夫人就起了病症,只是一直忍着,直到夜里发起高热,今日没能按时上值这才被管事的发现……”
“既然昨天下午就病了,怎么才来禀告?你手下人干什么吃的。”
他虽把纪吟贬去了掖庭,可不代表她身边就没人守着了。
“说是……夫人不让。”元都将头埋得极低,声音也低到了极致。
段伏归先是一顿,而后胸口剧烈起伏起来,喉咙滚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从他胸口喷发出来。
夫人不让?
段伏归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然后猛地提脚踢翻面前的龙案。
这桌案是用木质坚硬的紫檀木雕刻而成的,宽大厚实,起码两百斤以上,却被段伏归轻而易举踹翻在地,竹简砚台哗啦啦落了一地。
下面的大臣都被这一幕吓到了,惊疑不定地相互张望,离得近的隐约听元都说起到了“夫人”二字,如今这后宫里,除了纪吟,又有哪位可称夫人的。
卢硚皱了皱眉。
从前他觉得三皇子段伏归骁勇善战,谋局深远,对于天下局势看得分明,是个十分优秀的继承者,所以他才早早示好,唯一的不足就是膝下没有儿子,没有继承人,但这也不是大问题,他还年轻,今后多纳几个妃嫔,总会有儿子的。
可现在,段
伏归却十分沉迷于齐国公主,甚至在朝上当着这么多臣子的面如此失控。
卢硚也算得上位高权重,自是知道宫里发生的一些事情,本以为段伏归对她只是一时宠爱罢了,现在看来,这齐国公主在段伏归那儿的分量比他想象的还高……
虽说卢硚也是汉人,但他现在既为燕国效力,卢氏一族也尽在燕国发展,自是希望燕国强盛,而纪吟却是齐国公主,若段伏归太过看重她,将来只怕于大业不利。
还是要劝陛下早日立后,多纳几位妃嫔,这样或许他就不会对齐国公主那么在意了。卢硚站在原地,清矍的身姿不动如松。
“她现在怎么样了?派太医去了吗?”段伏归终于开口了,此刻各种情绪堵在胸口,憋闷到了极致,然而还是忍不住关心她。
“尤丽几人昨夜熬了药给夫人服下,听说已经好些了,属下也派太医去瞧了。”元都说,又赶紧补充,“主上,朱要把夫人身边的尤丽带了过来,现在正在后殿,您可要去审问她?”
段伏归这才稍稍冷静了些,而后一言不发地大步朝后殿走去。
他一离开,留在原地的大臣们顿时炸开了锅。
“陛下这是……”
“陛下从前不近女色,现在为了个齐国来的女人,连朝事都撇下了,这个齐国公主怕不是有什么蛊惑人心的手段。
……
“她到掖庭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段伏归居高临下地看着朝跪在地上的尤丽和朱要,沉声问。
朱要为人机灵,听到下面的人来报说纪吟今日没去上工,立刻就察觉出了不对,第一时间想到夫人病了。
初来掖庭的宫女太监都受不住这份苦,更不要说先前金尊玉贵的夫人,于是他立马派人去察看,情况果然如此。
人命关天,朱要哪儿敢自作主张,于是飞快找到元都将事情报了上来,又把跟纪吟接触最多的尤丽押了过来。
现在听段伏归发问,他碰了碰尤丽的胳膊,“陛下问话,赶紧回答,不得隐瞒。”
“回陛下,夫人刚到掖庭时,与、与奴婢分到了一处洗衣,奴婢感觉第一天晚上,夫人应该就有些冻、冻着了,奴婢摸到夫人手脚一片冰凉,还用冷水洗了两天衣裳,昨日下午夫人打水时忽然脱力,差点晕倒……”段伏归气势太沉,又在盛怒中,尤丽被吓得不轻,回话回得也磕磕巴巴。
“你那时候怎么没上报?”段伏归压着怒火问。
“夫人不让。”
尽管已经知道答案,听到尤丽说出口时,段伏归还是忍不住暴怒,“她还说什么了?”
尤丽实在不想把这话说出来,她深知说了只会更加触怒陛下,然而段伏归死死盯着她,脸色越来越阴沉。
“快点交代。”一旁的朱要催促了句。
“夫人说,她不想妥协,所以不让奴婢去找管事。”尤丽颤巍巍地说,头埋得几乎已经要触到地面了。
其实她还巧妙地省去了两个字,当时夫人说的是“不想朝他妥协”。
段伏归的骨节捏得噼啪作响,眼底一片阴霾。
空气安静得瘆人,每呼吸一口气都格外艰难。
不知过了多久,段伏归几乎已经凝成了石的身影突然动了,大步转身出去,元都连忙跟上去,待走了一段路才发现,主上去的分明是掖庭的方向-
尤丽她们离开后,纪吟精神不济,最后又睡了过去,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因为高热一直出汗,喉咙干灼得厉害,意识被迫转醒过来,她迷迷糊糊撑起身体,想给自己倒杯水喝。
床铺与木桌隔着两步距离,她下了床,双脚刚踩到地上,却忽的失力,直直朝面前栽去,却在这时空中横生出一只修长有力的胳膊揽住她的腰。
一阵天旋地转,纪吟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她已重新回到了床上,身边似还多了股熟悉的气息。
“你要干什么?”
“渴,水,我要喝水。”纪吟还没清醒过来,听到声音,下意识回道。
话音刚落,她唇边就出现了只杯子,湿润的水意浸润她苍白干涸的嘴唇。
纪吟抬起酸软的胳膊,捧着杯子往嘴里灌,“咕噜咕噜”饮完一杯,她说:“我还要。”
她太渴了。
过了几秒,第二杯水送到了她唇边。
这回她没那么急了,思绪渐渐清晰了些,注意到先前没注意到的细节——这水是温的。
难道是尤丽回来了?纪吟想,又感觉自己现在好像被人扶着,越发觉得猜得没错,努力睁开沉若千斤的眼皮,隔着眸中水汽,看到这张模糊却熟悉的脸后,她怔了下,缓慢地眨了眨眼,逼出眸中的水雾,没错,就是他,苦笑了下,“怎么病了都不让我安生,还让我梦到这个混蛋。”
然后就要推开他。
段伏归脸色铁青,凌厉的五官不见半点温度,用力掐住纪吟的脸,“你好好看看,这是不是梦。”
纪吟被这疼痛刺激得清醒了几分,又听这浑厚的男声如此实感,脑中的混沌终于散去。
不是梦。
“我还想你有多能耐,才不过三四天,就把自己折腾成了这样,小命都去了半条,这就是你抛弃我给你的锦衣玉食也要过的日子。”段伏归恨声嘲道,说不清这话里的怒有几分是对她的,又有几分是对自己的。
他想,经历了这遭,吃了苦,她总能识相些朝自己服软了吧。
然而她只是一脸淡漠地看着他,一个字也不说。
“说话!”男人加重语气。
说话?纪吟竟“咯咯”笑起来,眉梢绯红,琉璃眼眸汪着春水,语声微软,“我错了。”
段伏归呼吸一顿,心中狂喜,唇角控制不住上扬,却见她霎时又冷下脸来,“如果你要听这句,我永远也不会说,你死了这条心吧。”
段伏归仿佛数九寒天被她从头顶泼了盆凉水,那还未完全扬起的笑凝固在了脸上,呈现出扭曲僵硬的弧度,眼神森然。
一股与那夜不相上下的怒火猛地在胸腔炸开,他猛地一收手臂,纪吟便觉腰腹一痛,几乎有种要断了的错觉。
紧接着,她的脖颈被只宽大粗糙的手掌握住。
段伏归轻轻一收,掌心下那温热的、跳动着的柔软触感就传递到他手上,那么瘦,那么纤细,没有半点反抗之力,只要他轻轻一掐,他就再也不会从这种嘴里听到这些让他发怒的话了。
段伏归虽没经历过情爱,但他知道这种情况是不对的,他是燕国皇帝,不该被个女人如此牵动心神,甚至将来有可能成为他的弱点。
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天下风云波谲云诡,他向来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弱点,他或许真的不该留着她……
女孩儿抬起头来,看着他,只是看着他,没有求饶。
纪吟察觉到男人的意图了,她说过她怕死,如果有条件,她会好好活下去,可若他此刻真的要杀自己,她发现自己好像也没那么怕死,她对这个世界本也没什么留恋的。
段伏归看着这双眼睛,这双让他又爱又恨的眼睛,只要轻轻一拧……
许久,他发现自己终究还是下不去手。
段伏归手一松,丢开她,沉着脸朝外走去。
没了男人力道支撑,纪吟跌回床上,下意识抚上被他掐过的地方,男人方才并没用力,她并不疼,只是有些恍惚。
她看见他眼中的挣扎,他最后还是放过她了,他真的能放过自己了吗?
哪个男人能受得住被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落面子,还落得如此刻薄、毫不留情,所以,他这次应该死心了吧?
虽然她现在还在掖庭受罚,但若是男人当真将她抛之脑后了,将来说不定还有机会出去呢。
纪吟忍不住想-
第二天,段伏归照常上朝,正逢十五,这是每月两次的大朝会,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待行过礼,段伏归叫起。
众人照常议了些件事,主要围绕着明年战备,田租口赋等重点,偶尔夹杂几个官员上报说燕国哪儿哪儿出现了祥瑞,段伏归也懒得理会,只叫他们自己处理就行,待议得差不多了,段伏归
问,“诸卿可还有事要奏?”
这时卢硚上前一步,从队中稳步出列,手执笏板,躬身行礼,朝段伏归道:“陛下,臣,卢硚,有本启奏。”
段伏归撩起眼皮看过去,语音微哑,“什么事?”
昨日又跟纪吟吵了一架,他气得几乎一晚没睡,英挺的眉眼间带着几分冷沉的倦怠,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心情不太好。
卢硚正声道:“陛下,《礼记》云:‘天子立后,以配天子,正内治焉。’皇后乃一国之母,表率万民,母仪天下,如今中宫空虚,则内廷无主,纲纪易驰,不惟朝中众人无所适从,天下百姓也恐生疑虑……”
段伏归不语,神色寡淡。
卢硚继续道:“陛下若忧虑冒然立后仓促,也可广选淑媛,先行册封,日后择其贤德者立为皇后,如此亦可绵延皇嗣,两全其美,望陛下早做圣裁。”
此言一出,殿中气氛为之一静,不少人悄悄朝段伏归看去,见他不曾动怒,便大着胆子站出来,“陛下,臣以为卢大人所言甚是。”
“陛下,臣等附议。”这时又有几人出列。
段伏归明白过来,卢硚今日的上奏绝不是一时兴起,放在以前,他大概率会冷脸拒绝,可想到昨日,他被纪吟的消息冲昏头脑,把大臣们撂在殿里,着实不是他从前能干出来的事,他被纪吟这个女人牵动太多心神了。
大臣们大约也是看出苗头,所以才齐声开劝。
段伏归支起手,捏捏眉心,是啊,他有这么多女人可选,何必非在她身上费心,反正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一点不记得他对她的好。段伏归这般说服自己。
“行吧,着祠部尚书薛肇先行准备相关仪典章程,冯全在宫中协理,详议候选之人,待朕……斟酌妥当,自有旨意。行了,今日就议到这里,退朝吧。”段伏归道。
众人齐齐躬身行礼:“恭送陛下。”
卢硚与薛肇对视一眼,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看来陛下还是理智的。
尚书贺兰坼和护军将军拓跋湟就更明显了,他们在燕国位高权重,家中同样有适龄女郎,早就瞄上段伏归后宫里的位置,若能得到段伏归的宠爱,立为皇后,再幸运地诞下皇子,他们就能更进一步。
宫中没有太后,先帝留下的妃嫔也被段伏归遣散出去,唯一有封号的纪吟还在掖庭,后宫没有主事的,于是负责此事的就成了太监总管冯全。
不知道卢硚他们是早有准备,还是怕晚了段伏归就后悔了,几人动作飞快,不到三日就呈上来一卷名单,朝中有权有势的家族都在上面了,贺兰央央、卢妙、拓跋傅真,当然也有别人。
段伏归才二十出头,年轻又英挺,抛开他燕国皇帝的身份,光是他这个人也有无数女郎愿意嫁给他,更别说若是能为他生下长子,说不定就是燕国未来的太子,自是引得无数人趋之若鹜。
“陛下,人选都在这儿了,那奴婢接下来挑个好日子,将人都召进来,由您亲自点选?”
段伏归打开竹简,漫不经心地看着上面一个个名字,不知怎的,那些墨迹竟仿佛融化开来,最后化作了纪吟那张倔强的脸。
段伏归猛地眨了下眼,幻象消失,只余一个个整齐的名字,男人脸色渐渐难看起来,修长掌骨将竹简一压。
“陛下?”见他久久没发话,冯全又躬着身小心问了句。
“过几日再说。”段伏归语气有些不耐烦。
冯全自是不敢再多言,讷讷应了“是”。
第二天,段伏归骑马带着人出了燕京,直朝京畿大营而去。
段伏归十二岁就开始上战场,十六岁正式领军成为一名主帅,多年来战功卓著,手下亦练出一批骁勇善战的虎狼之师。
他治军手段虽严,但跟着他能打胜战,还能得到赏赐,赏罚分明,只要立功就能往上爬。
乱世从军为了什么,不就是保住性命吃饱饭吗?因此他在军中名声颇盛,众人更是抢破头想进玄鹰卫。
虽是这般,然此前燕国并非他一人独大,各地势力复杂,宫变那夜,他以铁血手段诛杀了段伏义及其一系列党羽,又将其余人贬的贬罚的罚,提拔了自己人坐上去,暂时稳住了局势,但这并非就高枕无忧了。
段伏归将原属于段伏义的一万人马分布在京畿各营中,打散重编,准备转化为自己的直系军队,这练兵自是重中之重。
其实,他已经练过一次了,就是前不久平定段伏建叛乱那次。
但,就如他说的,燕国与秦国之间早晚会有一次决战,燕国地小,人口不如占据凉、雍、并、兖、青几州的秦国有优势,那就只能把仅有的兵力发挥到极致,所以段伏归登基后丝毫未曾松懈,还要亲自来练兵。
他这一去就是七八日。
另一边,纪吟病好后,依旧待在掖庭中跟尤丽她们一起洗衣干活儿。
掖庭虽地处偏僻,但外面的风声还是传了进来。
西北角,宫女们居住的小院。
“听说宫中要选新的妃嫔了。”
“啊?你从哪儿听到的?”
“我那天听朱管事和赵管事打牙子闲聊,说冯公公从别处调了些人手过去,正在准备各家贵女进宫的流程,说不定还会立皇后。”
“陛下宫中要进新的娘娘了,那从前这位……”
“说不定真要失宠了,这些日子陛下一次都没来过。”
“可惜了。”
……
此时天色已黑,走在前面的几个宫女并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渐渐逼近的两道身影。
待那几人回到自己屋中了,尤丽才看向纪吟,“阿吟……”
语气显见的几分担心。
在尤丽看来,纪吟毕竟是段伏归的夫人,不该跟她们一样永远在掖庭被磋磨,她觉得现在的日子只是暂时的,纪吟总有一天会回去,可现在,若陛下真纳了新的美人进宫,对纪吟而言实在算不上好事。
纪吟感受到她对自己的担忧,握住她的手笑笑,昏暗的夜色中,洁白的细齿宛如一道月牙,“别担心,我现在不是挺好的。”
“好什么好,每天要洗这么多衣裳,尤其还是大冷天,你的手都要冻坏了。”尤丽有些赌气。
不知为何,看纪吟原本细腻柔软的手一日日粗糙起来,还起了冻疮,这感觉比她自己的手变糙还要心疼。
纪吟摇摇她的手,“我真觉得挺好的,虽然累了些,苦了点,但这不是还有你们这几个好朋友嘛,我觉得比先前自在多了。”
她当然不打算一辈子待在掖庭里,忍过这段日子,等男人真对自己没兴趣了,放松了监视,她说不定就能找到机会离开了。
尤丽还想说什么,纪吟“哎呀”叫了一声,“起风了,我们快进去,今晚把窗户补好,晚上睡觉就没那么漏风了。”
那晚纪吟跟尤丽畅想,说要补窗户,几天后还真给她找到了机会,她在膳堂听到两个太监在那儿说账册对不上账,算了两遍也没算好,第二天朱总管就要来查了,再算不好恐怕免不得一顿责罚,正急得不行,纪吟主动过去帮忙,说她会算账。
这当然是假的,她又不是会计,但也不完全假,普通的加减乘除对她来说完全不成问题,而在这识字率本就低得可怜的古代,对方又只是底层小管事,就算能识字水平估计也很有限,账本肯定不会特别复杂,光凭义务教育的水平都能应付了,她才敢主动接活儿。
对方一开始根本不相信,但认出她的身份后,不由犹豫了。
以她的出身,识字水平肯定比他们好,说不定真有这本事。
纪吟趁机说,她帮他们算账,若算不好,什么都不要,若算对了,他们给她一张新的油窗纸就行。
只是一张油窗纸,并不算贵重,于是二人与纪吟私底下达成了交易。
看着到手
的油纸,纪吟不由笑弯了眼睛。
低矮昏暗的屋子里,大家都围到了窗边,金玲高高举着油灯,尤丽踩在凳子上,其余人小心扶着,纪吟指挥着她将窗纸糊正。
等到终于糊好,众人爆发出一阵热闹的欢笑。
“终于不漏风了。”
“耳朵都清净了,先前每天晚上都呜呀呜响个不停。”
“还是阿吟厉害能搞到这一整张窗纸。”
“窗户补好了,这屋顶也得补补。”纪吟道。
天气越来越冷了,有时早上醒来,地上都堆满了雪,她们还得抓紧时间把屋顶上的雪打下来,不然雪太厚容易把屋子压垮。
即便如此,看着那破破旧旧的屋顶,纪吟都担心哪天晚上雪太大就直接垮下来将她们砸个正着,于是,她第二个计划,补屋顶。
“好,我们想办法把屋顶补上。”其余人道。
日子一晃而过,段伏归练完兵,在京畿大营的最后一天晚上,他在帐前大宴手下大将。
他战时军令严苛,平时却不会过分苛责下属,甚至会大方犒劳他们,金银、美酒、美人,毫不吝啬,现在亦是如此。
军中男人都是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拼前程,就算这些已经升到将领的人也是如此,谁也说不好打完一场战命还在不在,常年刀尖舔血,情绪来得更激烈,因此也更放纵自己。
现下军营中,装饰不如宫中华美,但丝竹声声,舞姬翩跹,众人大声说笑,亦是热闹非凡。
郭孝曾向段伏归进献了一批美人,这次也带了过来。
这些美人按照管事的吩咐,各自朝下面的将领们走去,与他们斟酒夹菜,玩乐调笑。
却有一个朝段伏归而来。
她穿了一身汉人女子的衣裙,石榴红对襟衫儿,粉春白绫褶裙,不似舞姬般暴露,却也不算厚实,腰间一段红绸系带勾勒出盈盈一握的软腰,身若轻柳,眸含春水。
段伏归随意瞥了一眼,虽只是不经意间,却也带来一股沉沉的威势,美人僵硬了瞬,见他脸上并无怒色,这才继续跨上台阶,柔身伏跪到他案边,然后小心执起酒壶,往金樽中倒满一杯酒,轻轻送到段伏归面前,软声唤道:“陛下~”
段伏归眼神落在这杯酒上,一顿,握着酒樽的手洁白纤细,宛如剥葱,恍惚又让他记起几个月前的那一晚,那时她也是这般柔顺乖巧,不过,她的指甲一直都是自然的肉粉,从没染过这么鲜艳的丹蔻。
男人沉着脸不说话,美人肩头一颤,大冷的天,后背竟出了一层冷汗。
好在没过多久,段伏归从她手中接过酒樽,仰头一饮而尽,掷在案上。
美人赶紧再往里添酒。
段伏归登上皇位,难得来军中大营一趟,更难得像今日这样放纵,底下将领不停敬酒。
他们都是段伏归的得力干将,段伏归也不想拂了他们的好意,加之他心中憋闷久了,也想趁机发泄,于是来者不拒。
一杯接一杯的烈酒下腹,段伏归的脸色开始涨红,浑身燃起热意,然他的思绪却是清明的。
美人起先十分害怕段伏归的气势,但随着男人喝的酒越来越多,她渐渐大胆起来,甚至在段伏归伸手时主动将酒樽递到他唇边。
这时下面一个将领见了,大声笑道:“陛下可不要辜负美人的情意啊。”
“就是,看美人多盼望您垂怜啊。”
众人不停吹捧。
宴过大半,都是军中粗汉,又喝了酒,现场早已混乱不堪,那些美人被扯到男人们怀里,调笑,喂酒,揉弄……
段伏归从不制止,但他自己却不爱让人近身。
如今面对众人的起哄,不过一杯酒罢了,他想。然后低下头,就着美人的手一口饮尽。
众人见他这回竟真的同意了,惊讶之外,却是闹腾得越发厉害了。
“陛下英姿雄武,引得美人仰慕,也合该收尽天下美人。”
“陛下可算懂这其中的趣儿了哈哈哈……”
美人见状,心中一喜。
夜宴结束,段伏归携着满身酒气回到大帐。
亲卫们抬来热水,先前在宴上服侍他的美人跟进来伺候。
段伏归径自仰躺在床板上,闭着眼,似是睡着了。
紧接着,美人款步来到他身旁,探出手,就在指尖即将碰到男人衣襟时,猛地被只大掌钳住,力气极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段伏归倏地睁开了眼,寒光乍射。
美人被吓了跳,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娇声求饶:“陛下,妾奉冯总管的命令来服侍陛下。”
段伏归呼出一口气,松开她,坐起上半身。
这其实是上层男人们默认的惯例,宴会结束后,美人们自然也归属于他们。
段伏归先前没拒绝她喂酒,就是默许了她进屋伺候自己。
他盯着面前的女人看了片刻,昏黄的光影中,美人瓷白的肌肤十分显眼,此时正低着头,露出洁白的额头和小半张侧脸,跟她像极了。
段伏归突然从心底爆发出一股戾气,这些日子众人劝谏的话在他耳边越发清晰起来。
是啊,他是燕国皇帝,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就非她不可,看,眼前不就有女人愿意服侍他吗?
同样是汉女,同样生得美,且更柔顺。
他一把将人拽过来。
美人跌到他怀里,虽被扯得生疼,心里却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喜悦。
将人扯过来后,段伏归不再动作,美人却开始大着胆子抚上他胸膛。
他闭上眼,重重喘气,任由女人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
衣带解开了,男人露出滚烫起伏的上半身,美人柔软的指尖似有若无地点在上面,“陛下~”
女人的脸依偎过来,鼻尖轻触到男人的脖子,然而就在她探出舌尖时正欲吻上男人的喉结时,忽的头皮一紧,被男人拽住头发撤离开来。
“陛下……”美人强忍着痛,仰起脸怯怯地看着他,露出一截修长的脖子,以及丰盈的雪白。
段伏归再次睁开眼,头一次认真打量这张脸,她刻意模仿她常穿的衣裙样式,描了妆,昏暗的灯火下,乍一看确实有三四分像她,然而——
她从不会用这种渴望垂怜的眼神看着自己。
她生性倔强,只会跟他对着干给他找不痛快,即便偶尔表面装作顺从他,那双眼睛却依旧有藏不住的不甘和狡黠,像一只伺机逃跑的小兽,暂时的乖顺只是为了麻痹她的猎人。
段伏归重重喘着粗气,只要闭上眼,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做,这个女人就会体贴柔顺地服侍好他,这半个月的欲就能得到释放。
不过是个女人,
他难道就非她不可吗?
他真的就非她不可吗?
段伏归一遍遍问自己,可看着面前这双与寻常女人别无二致的眼睛,他只感到一阵厌恶,怎么都下不去手。
美人等了一会儿,见他既不说话,也没动静,不由再次唤了声,“陛下?”
语调更软,嗓音更媚。
“滚!”男人突然暴喝。
美人吓了一大跳,身体一软,几乎摔到了地上。
她哭着求饶,“陛下,可是妾服侍得不够……”
“滚开!”
段伏归猛地掀开这个女人,也不在乎自己衣裳是否齐整,
随手一拢,大步跨出大帐,叫人牵马来。
此时已是深夜,雪夜天寒,道路凝霜,实在不宜出门,段伏归却顾不上这些了,他利落跨上马,用力一夹马腹,整个人便如离弦的箭飞驰出营。
第38章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亲卫们还是第一时间骑马追上去,待追了一段路才发现,这分明是回京城的方向。
主上本就准备明日一早出发回城的,怎的忽然这么急?
迎着扑面而来的寒风,方才混沌的酒意顿散,段伏归的思绪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他一开始想要纪吟只是起了兴趣,随心而为,虽然也有几分喜爱,但并不觉得这有多独特,结果她竟敢在新婚夜逃跑!彻底惹怒了他,她的不驯和野性激起他的征服欲,愈发不肯放过她,他不信自己连个女人都征服不了。
可随着时日渐久,在纪吟一次次激怒他他却对她下不了手后,段伏归猛地惊觉她对自己的影响竟已如此深远,几乎能动摇他全部心神。
这是不对的,他不允许自己被个女人左右,所以他应下卢硚纳妃的提议,默许下面的人安排美人服侍。
然而直到别的女人贴上他胸膛那一刻,段伏归才发现,自己忍受不了,别的女人都不行,他就非要她不可,哪怕她百般不愿,他也要她。
拽着缰绳的手死死收紧,黑暗中,男人一双黑眸寒光闪烁,宛如夜行的凶兽。
雪夜极难行路,又在郊外,稍有不慎便会坠马,好在段伏归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夜里行军亦是常事,骑术高超,借着微薄的月色和火把的光亮,一路顺利回到燕京城。
此时天色尚沉,大地漆黑,沉云暗影,寒雾笼罩,四方城门紧闭,天地肃杀,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呜咽作响。
这时城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城门守卫心头一惊,然而天色太黑,他根本看不清来得什么人,但听马蹄人数绝对不少,赶紧联系巡夜队伍,弓箭齐备,摆出架势严阵以待。
“来者何人?”守卫站在城墙上,厉声喝问。
“陛下回宫,速速开门,速速开门。”一个亲卫冲到城门下,大声喊道。
陛下?众人惊疑不定,上头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但听了对方的话,他们也不敢置之不理,于是点上数十支火把,终于照清城门之下那个高坐在马背之上五官凌厉的男子。
果真是陛下!
城门守卫赶紧开门迎接,段伏归却看也不看,一路疾驰到内廷方才停下。
已至卯初,天色微微转亮,寒雾如霜笼罩宫墙,晨起的宫人们已经提着灯笼开始忙碌起来。
段伏归下了马,下意识想去掖庭,走了几步却又忽的停下,而后调转方向。
“把朱要叫过来。”他命令道。
吹了一路冷风,他虽想明白了,自己确实喜爱纪吟,只想要她,但这不代表他能毫无底线地纵容她。
他势必要驯服她,让她心甘情愿地留在自己身边,而她如此桀骜不驯,三番五次将他脸面踩在脚下,若再这么纵下去,恐怕真要叫她有恃无恐了。
很快朱要被带过来了,却不是前朝,而是在玉樨宫。
纪吟被贬去掖庭,但玉樨宫还维持着她在时的模样,郑姑姑每日只带人打扫擦拭灰尘,甚至她看过的书简、用过的杯子都还在原来的位置。
段伏归坐到厅中主座上,伸出长腿,一手支额,凤眸微敛,“朕不在这些日子,她都干了什么?”
没有指名道姓,但大家都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
“夫人养了三天病,病好了还像先前那样跟尤丽她们一起去洗衣裳,目前瞧着还好,倒没再病了。”朱要跪在地上,硬着头皮回答。
岂止还好啊,有时还能听到她们说笑,瞧着还挺快活,只是他揣摩着段伏归的心思,哪里敢把这话说出来。
但段伏归比他以为的还要敏锐得多,听出朱要的话里似有隐瞒,眸光一寒,宛如利刃架到朱要脸上,“还有什么,事无巨细,朕都要知道。”
这下朱要再不敢有任何小心思,忙把纪吟这段日子的情况倒豆子一样交代出来,尽量不掺杂任何情绪。
当段伏归听到她还有心情去搞油纸补窗户时,眉头狠狠一拧,又听说她还要计划补屋顶,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
难不成她真想在掖庭住下了?
每天累得跟狗一样,吃着最下等的糙食,喝口热汤都要跟人抢,晚上跟那些女奴一起挤在狭小破败的屋子里,裹着冷得发硬的被子瑟瑟发抖,这就是她想要的日子?
尤其想到自己先前堆金砌玉地养着她,高床软枕、锦衣华服,她却对此不屑一顾。
搁在扶手上的五指渐渐收紧,青筋一根一根暴起,凸起狰狞的弧度。
朱要交代完,跪在地上,也不敢喘气,空气压抑而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忽的,他听头顶响起一道阴恻恻的冷笑,“看来洗衣的活儿还是太轻松了,罚她去舂米。”
朱要被惊得抬起头,“舂米?”
“陛下,夫人身体柔弱,恐怕受不得舂米之苦。”这可是掖庭里最重的几项惩罚之一了,他倒不是心疼纪吟不忍她受苦,而是怕万一有个意外,自己也要被牵连。
段伏归听了他的话,竟反常地笑了起来,“就是要她吃到苦头。”-
纪吟照常来到浣衣小院,比起半月前,天色愈发寒得刺骨,所幸她们洗衣用的是井水,还算稍有点温度。
几人照常忙碌起来,刚打上水,院外忽来了几人,绕过晾衣竹竿,径直停到纪吟面前。
尤丽她们不由得紧张起来,站到纪吟身边,默默抓住了她的手。
“朱管事亲自过来是有什么吩咐?”尤丽问。
朱要不动声色地打量纪吟一眼,比起刚来时,她不仅瘦了,脸上的皮肤也因长时间暴露在寒风中而微微干裂起皮,加上灰扑扑的衣裳,便是十分容色现在也只剩了五分。
但他可不敢因此轻视她,相反,陛下几次叫他过去问话,他越发肯定陛下心里放不下她。
他在宫里待了二十多年,十分明白,真正的失宠不是被罚得有多重,而是漠视和遗忘。当上头那个男人将你抛之脑后,再也记不起你,也不关心你是生是死,这才真到了绝路。
朱要咳了声,清清嗓子,“纪吟,从今日起,你的活儿由洗衣改为舂米。”
“为什么?”话音刚落尤丽就惊叫起来。
“就是,为什么?朱管事,上头分派下来的活儿我们都按时完成了。”
“阿吟又没有犯错,为什么要罚她?”
“舂米多累,阿吟身体还没好全,怎么受得住。”
几人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全在为纪吟抱不平。
朱要一脸惊疑,没想到这些宫女竟敢为了纪吟来质问自己。
“这是上头的意思,岂容你们置喙。”他板起脸训斥。
纪吟听到这话,竟没觉得意外。
自她来掖庭,朱要并没刻意针对过她,如今她活儿干得好好的却突然叫她去舂米,看来,是某人见不得她日子太好,所以才要这么做。
他大概是想通过这个法子让她吃苦,直到受不了不得不朝他低头。
尤丽她们依旧义愤填膺,愤愤不平,吵着想让朱要收回这句话,纪吟拦住她们,低声宽慰了几句。
“我知道你们担心我,但这是他的意思,再吵也不会改变的,继续闹下去说不定连你们也要被牵连,快别说了,去干活儿吧,别耽误了时辰。”
尤丽她们仍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心里头一次对段伏归生出不敬的想法,他如此对待阿吟,难怪阿吟不想回到他身边。
纪吟被带出浆洗小院,走到半路,朱要突然放慢脚步,侧过头,低声朝纪吟道:“想必夫人也看出来了,其实陛下并非真心想让您受罚,舂米之苦是浆洗的数倍,这又是何苦来哉,非要忤逆陛下,只要您肯低个头,朝陛下说上几句软话,也就过去了。”
纪吟不知这话是他自个儿想的还是段伏归暗示的,确实,一般情况下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放低姿态说上几句软话就不用吃这苦头了,多么大的诱惑啊。
可是,她更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多谢管事。”她只淡淡应了声便不再说
其它。
朱要顿时哑口无言,想再劝几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很快,纪吟就到了舂米院。
这个地方并不大,同样几间土砖房,屋内摆着十几个石窝,旁边堆着许多麻布袋子,里面装着尚未脱壳的粟米、水稻、高粱等,此时已有十几个人站在石窝前,手抱木杵,一下又一下地舂着窝里的粮食。
除了舂米,不远处还有一间磨面的屋子,受罚的奴隶们肩上拉着绳索转动石磨,宛如被上了架子的驴,有人拿着鞭子站在一边,一旦发现有人敢偷懒就一鞭抽上去。
他们的形容是纪吟见过最糟糕的,几乎每个人的衣裳都有被鞭子抽破的痕迹,早已瘦得不成人形,脸颊凹陷,宛如一张人皮挂在了副骨架上。
先前在浆洗院里偶尔还能听到几句闲聊,但眼前二三十个人,没有一个人说话,眼神空洞麻木,即便来了人也激不起他们的好奇,周遭只有不停地舂米声、磨磨声,以及小管事的呵斥,整个场景充斥着一种诡异的死寂,仿佛面前这些都不是人,只是一具还活着的走尸。
纪吟站在门口,朱要把院里的小管事叫到一边,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人抬起眼悄悄瞥了纪吟一眼,然后朝朱要谄媚地点了点头。
“您放心,您交代的事我一定办妥。”
朱要临走前,又来到纪吟面前,“夫人要是想通了,随时派人来找我。”
纪吟垂下眸,不作声。
“新、新来的,你叫……纪吟是吧,过来。”小管事叫了一声。
纪吟顺从地走过去。
“听说你也不是第一天来掖庭了,各院都有各院的规矩,宫里用的米都是我们这里舂好送去的,都有定量,舂不完是要挨罚的,你可要仔细着点,用心、干活儿,知道吗?”
或许是平日里趾高气昂惯了,他现在对上纪吟这个明面上来受罚实际却是段伏归的女人时颇为不自在,上面交代不许关照,可他也不敢彻底得罪她,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十分扭曲。
纪吟知道自己没法反抗,只得顺从应下。
然后她被带到一处石窝前,那人又指了指旁边的麻袋,“你今天的活儿是两袋谷,舂完才能走。”
纪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环视一圈,发现周围只有些零散的木杵,只好将麻袋里的稻谷倒到石窝中,抱起根木头一下又一下地砸起来。
她本就力气不够,这段日子也没吃好,还生了一场病,身体有些发虚,不过砸了十几下胳膊便开始发酸。
舂米果然比洗衣裳累多了。
纪吟咬着牙,在心里将段伏归骂了八百遍。
等她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舂完两袋谷,不出意外的,已经错过饭点了。
出了舂米院,正好看到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她走过去,借着四周积雪反射出的月光,她看清了,是尤丽。
“你怎么来了?”纪吟问。
“我们很担心你,你今天肯定累坏了吧。”
纪吟没有否认,她确实累,“太晚了,我们快回去吧。”
“好。”
纪吟回来时,其余人都还没睡,一直等着她,听到声音,金玲才赶紧把灯点上。
几人忙围上来打量。
“阿吟,你饿坏了吧,快来,我们给你留了个饼。”阿依若拽起她的手往里。
纪吟突然“嘶”了一声,阿依若赶紧松开手,这才发现她掌心磨出了好几个水泡,顿时手忙脚乱起来,“阿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儿。”
纪吟坐到床上,看到她们特意给自己留的饼,心里淌过一丝暖流。
待她吃了饭,尤丽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针线包裹,取出一根绣花针,“阿吟,你手上的水泡得挑了,不然明天干活儿更疼。”
纪吟明白这个道理,点点头,强忍着恐惧把手伸过去。
然而等尤丽的针头即将戳进水泡里时,她还是忍不住缩回了手。
“你还怕这个啊。”尤丽取笑道。
纪吟:“……”
“不怕不怕,没那么疼的,我很快就帮你弄好。”
听着尤丽哄小孩儿似的语气,纪吟:“……”
她知道没那么疼,可就是对针头有种莫名的恐惧,哪怕只是根绣花针。
最后,还是金玲帮忙按住她的手才成功了。
尤丽又拿出为数不多的药膏,用木片挑了一点给她涂上,涂着涂着,看到她原本白净无暇的手不仅开始变得粗糙,指节因冻疮而又红又肿,现在掌心里又全是水泡,情绪忽的涌上来,眼睛一酸,几乎忍不住想落泪。
“阿吟,要不你就暂时向陛下服个软吧。”
纪吟抬眼看她。
尤丽心头一紧:“我不是受了谁的吩咐或者好处才这样说,我只是希望你好,才第一天就这样,继续下去你的身体会受不住的。”
她说得真心实意,纪吟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关心,微微一笑,“我知道。”可是,她真的不想。
“别担心,我也没那么傻,我已经想到办法了,不会天天这样的。”
“什么办法?”
“这事儿还要你们帮我一下。”
“怎么帮?”
纪吟俯身过去,小声说了几句-
纪吟被罚去舂米第一天,她没求饶,完全在段伏归意料之中,这么轻而易举就服软,也就不是她了。
然而,五天过去了,她还没任何消息,段伏归开始烦躁起来,兀自在屋中走了几圈,又怕她真的脾气上头,宁死不屈,毕竟,她有多倔强他是知道的。
段伏归等不下去了,让冯全把朱要叫过来问情况。
朱要答说,“每日的活儿夫人都按时完成了,人看着也还好。”
段伏归发现不对,长眸微眯,“舂米是苦力,她怎么完成的?”
“夫人……想办法做了个足碓。”朱要小心翼翼地答。
“……”
所谓足碓就是做个架子,横上一根木头,在一头绑上木锥,再在另一头用脚踩的方式驱动上下,这样一来就可以节省数倍体力。
空气沉默下来。
段伏归磨了磨后槽牙,不知是怒是笑,哼了一声,“她倒是会钻空子,短短时间里就能跟人交好。”
足碓虽不是什么精密东西,却也需要好几根木料才能做成,她必定要拿出好处才能跟人交换。
段伏归明白,叫她吃苦低头这一招行不通了。
当然,整个宫里都是他的人,如果他铁了心要惩治她,罚她干苦活儿,不许半点取巧,自也可以,但那样就不是两人的博弈,而是他单方面的凌虐了。
以她刚烈倔强的性子,若是这般逼迫,或许只会适得其反。
况且,他又何尝忍心。
段伏归捏了捏眉心,他想,他该换个法子。
“我记得她有个从齐国带来的丫鬟。”他似自言自语地说。
元都赶紧接话,“是,那丫鬟叫陶儿,是夫人从家中带来的。”
“她逃跑也要带上这个丫鬟,还这么关心这个丫鬟的性命,想来是主仆情深……如此,我就全了她的主仆情谊,元都,你把那丫鬟送去掖庭。”段伏归吩咐道,语气森然。
“是。”-
第二天,纪吟舂完米去膳堂与尤丽她们汇合,吃完饭,大家照常回屋睡觉,却在门口遇到一个特别的身影。
天色太暗,纪吟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来对方是谁,直到那人看到她,急急跑过来。
“公主!”
“陶儿?”纪吟惊疑不定,甚至有几分恍惚。
“公主,我终于又见到你了,太好了。”陶儿几乎喜极而泣,甚至顾不上根深蒂固的主仆之别,直接抱住了她。
“公主,我好想你,你还好吗?”
纪吟也环住她后背,一边拍一
边安慰小丫头,“我很好,你这不是见到我了。”
这时尤丽先进了屋,点燃油灯,招呼她们快进去,“外面风大,冷。”
有了灯光,陶儿这才看清公主的模样,瘦了好多,原本又白又嫩的脸颊变得粗糙起来,完全没有往日的鲜妍明媚的样子,哪里好了。
陶儿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公主受苦了,您被抓回来后就一直在这儿干活儿吗?陛下怎么能这么对您呜呜……”
“你呢,这几个月你怎么样,他们有没有虐待你。”见小哭包又要哭得停不下来了,纪吟赶紧岔开话题。
陶儿闻言,打了个哭嗝,含着泪摇摇头,“没有,我被抓回来后就一直被关着,只是担心公主。”
纪吟在她脸上认真打量了圈儿,除了瘦了些憔悴了些,看着倒也还好,就是这爱哭的毛病改不掉,现在还眼泪汪汪的。
“哎呀,快别哭了,难得相聚,这是好事儿啊。”尤丽在一旁劝道。
陶儿扭过头,看到她,表情霎时僵在脸上,“我……”
她可没忘记,当初就是自己下的药。
尤丽见她这一脸的心虚尴尬,便知她在想什么,于是说:“好啦,我早就不怪你了。”
“真的吗?”陶儿犹不敢信。
“真的。”尤丽重重点头。
众人说笑了一阵,初见时的开心渐渐消散,纪吟冒出一股隐忧,先前她想要陶儿回来段伏归不肯,如今两人撕破脸,他却在这个时候把陶儿送到掖庭来,是想干什么?
她总觉得他不安好心。
纪吟给陶儿简单说了几句自己与段伏归的恩怨,“……总之,我不愿向他服软,他恐怕会对付我,很有可能牵连到你,你要小心,对了,送你来的人给你安排的什么差事?”
陶儿挠挠头,“说是叫我跑腿送东西,好像不是特别累。”
若只是跑腿送东西,确实算得上十分轻松了。
但越是这样,纪吟反而越放心不下来,只是她也不知道男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只能再次叮嘱,“无论如何,你要小心。”
“嗯嗯。”
纪吟已经再三叮嘱,然而,第二天,意外还是发生了。
“这个宫女路过花园时不小心掉到了湖里,还好被人及时发现捞了上来,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把陶儿送来的太监将她往地上一丢,提脚就要离开。
此时陶儿虽被捞了起来,然而她浑身湿透,隆冬严寒的天,整个人冻得嘴唇乌青,面如白纸,几乎奄奄一息。
见她这样,纪吟心中生出一股滔天的愤怒。
“站住!”纪吟怒喝一声。
“这个时节湖水早就结冰了,何况我早就交代过陶儿要小心,她怎么会莫名其妙掉到湖里去。”纪吟睁大眼,死死盯着他们,一字一句,仿佛是用刀刻出来的。
两个太监眼神闪烁了瞬,然后板起脸,故作凶狠地道:“我们怎么知道,掉湖里就是掉湖里,能捞起来就不错了,不然她现在就是具冷尸了。”
然后不等纪吟再说什么,他们便赶紧开溜了。
陶儿的性命要紧,纪吟此时也顾不上他们,赶紧让尤丽她们帮忙把陶儿送进屋,扒掉她几乎结冰的衣裳,用被子给她裹上,然后不停地揉搓她的手脚帮她回温。
好在没过多久,她竟真的回暖过来,脉搏也跳动得越来越有力。
然而她又突发起了高热,幸好尤丽早早去换了柴火回来,几人又赶紧熬药。
纪吟一边看着药,一边关注陶儿的情况,眼看快要熬好了,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脚步声。
她心头一跳。
那声音越来越近了,房门被猛地踹开,尤丽几人吓了大跳,下意识站起身。
“给我搜!”为首的太监高声下令。
“你们要干什么?”纪吟站在门口,警惕地看着来人。
“陛下丢失了件宝物,正在下令全宫搜查,我们也是秉公办事,敢有阻拦者,同罪论处。”
就在这时,已经有太监强硬地从她身边挤进去,开始在屋内一通翻找。
纪吟敢肯定自己屋里并没什么“宝物”,这些人来的目的恐怕也根本不是这个,忽然间,她想到什么,猛地一转身,正好看到有人提脚踹翻药炉上的陶罐。
那是给陶儿熬的药。
纪吟目眦欲裂,下意识去抢陶罐,却被一个太监抓住胳膊不得动弹,眼睁睁看着盛了汤药的陶罐碎得四分五裂。
“你们——”她声音卡在喉中。
不仅如此,他们还在屋中翻箱倒柜,将她们仅剩的药材全部翻了出来。
“报狱丞,搜查到来历不明的药材。”
“全部带走。”
“不行!”纪吟厉声高喊,却根本阻止不了对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将陶儿救命的药就此搜刮走。
纪吟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为什么段伏归会“大发好心”把陶儿送回她身边,这根本就是他的阴谋。
是她害了陶儿。
意识到这点,纪吟一瞬间被抽干所有力气,软在了地上,膝盖正好扎到碎陶片上,疼痛让她涣散的思绪清醒了些。
不管怎样,她要救陶儿。
就算陶儿今晚侥幸熬过去,那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尤丽她们呢。
如今的她,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了。
抗争了这么久,她发现,自己终究还是无力抗衡男人的权势。
她仿佛他掌心里的一只雀儿,只要男人稍稍用力,便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纪吟撑着床沿缓缓站起身,摸了摸陶儿滚烫的脸颊,偏过头,用一种冷静到不可思议的语气朝尤丽道:“尤丽,麻烦你跟朱管事说一声,我想见段伏归,另外,再让他去太医院请个太医过来,给陶儿开药。”
“阿吟……”尤丽忍不住唤了句,她显然也明白过来了。
“去吧。”
尤丽很快去了,朱要仿佛在等着她来,这个点都还没睡下,一听她的诉求,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很快,纪吟跟着来接自己的太监走出掖庭,一路行到含章殿。
里面灯火通明,橘黄的灯火透过窗纸映出来,乍一看仿佛有几分暖意,落在纪吟眼中,却好似猛兽的凶眼,此时正张着血盆大口,等她落入腹中。
纪吟顿了下,然后挺直脊背,决然向前走去。
待她跨进殿中,元都却道:“陛下还在处理政务,请夫人稍待。”
纪吟没说话,站在原地不动。
段伏归早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只是想起自己在她那儿接连几次碰壁,如今她终于要向自己低头了,有心想晾一晾她。
然而他握着竹简,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终于,他沉声喊了句,“进来。”
元都便亲自打起幔帐请她进去。
纪吟一步一步,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周围漆红描金的盘龙大柱、殿庑轩廊、锦绣幔帐,却仿佛生出无数森白骨手,朝她颈项压下来,逼她弯折脊梁,向他就范。
段伏归抬头看去,怔了瞬。
“你说要见我?”
纪吟在心中哼笑了声,明明是他派人做下这些事,现在还装模作样。
“我错了。”她说。
第39章
“我错了。”纪吟说。
错在她无权无势,错在她有太多在乎的人而没能力保护她们,错在她低估了男人的冷血、对人命的漠视。
她曾经说,她永远也不会对他说出这句话,然而这才过了多久,现实就逼她不得不低头。
段伏归眼神沉沉落在她脸上,这分明是他一直期待的,可此刻终于等到她朝自己服软,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得意、开心,相反,他胸口似堵了口气,隐隐有些发闷。
半月未见,她又瘦了许多,本就巴掌大的脸现在几乎完全没了肉,身体薄得像张纸。
段伏归有些心疼又有些后悔,怄了这么久的气,早知道他该早点把那丫鬟拉出来。
“过来。”段伏归沉声命令。他背对着烛光,棱角分明的轮廓半藏
在阴影中,面容模糊,目光却锐利,身上绣金龙袍华光流淌,衣摆堆叠,威仪赫赫。
到了现在,再反抗也没有意义,纪吟如同得到命令的人偶,乖顺地跨步朝前。
然而她刚一动,却踉跄了下,差点摔倒在地。
段伏归脸色一紧,下意识站起身,这才注意到她膝盖上的血迹。
方才她站得远,灯火不甚明亮,身上衣服陈旧灰暗,他全部心神都在她脸上,竟没发现这点。
段伏归一把搂住她的腰,手臂一抄,将人横抱起来,径自朝里走去,一边扬声吩咐,“来人,传太医!”
他将纪吟放到床上,二话没说褪下她的裤子,一看,果然,她膝盖上有道鲜红的伤口,不算长,却有点深,像是被什么扎了下,还在流血。
“他们怎么办的事。”段伏归低骂一声。
又想起方才抱她时,轻得都有些恐怖了,仿佛只剩了副骨架,顿时心疼不已。
纪吟看着男人的惺惺作态,只觉可笑,这小小的伤口,只是她吃的苦中最不值一提的部分。
太医很快来了,段伏归扯过被子,将她裹严实。
张覃都不知是第几次来给纪吟看诊了,然而这次的情况实在不好,甚至比以往都要严重。
她本就在北上路上大病过一回,后来好不容易养好些了,段伏归回来后,她不得不连吃大半月的避孕药,那药丸配伍粗劣,只胡乱添些虎狼之药在里面,已是十分伤身,偏她还被贬去掖庭干活儿,这一个月又是受冻、受累、受饿的,简直……张覃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给纪吟仔细诊完,铺开纸笔正要开方子,段伏归忽然插了一句,“她腿上还有道外伤。”
张覃一惊,下意识问:“可否让臣瞧一眼?”
然而说完他便后悔了,民间男女大防虽不严重,但这是在宫里,陛下又说夫人伤在腿上……
果然,段伏归沉默了,他自然不想让别的男人看到纪吟的身体,但……他最终还是撩起一角被子,不过只将纪吟膝盖的位置露了出来。
张覃一看,嗯……这倒也算伤,一道小口子。
但他还是道:“这许是被什么利物扎到了,微臣这儿有止血生肌的药膏,涂上三五日应该就能痊愈了。”想到什么,又连忙补充,“微臣回去后再调配一份祛疤膏,保证不让夫人留疤。”
段伏归淡淡“嗯”了声。
开好药,按理张覃该退下了,但他却忍不住看了段伏归一眼。
“还有什么事?”段伏归斜眼过去。
张覃几经纠结,最后嗫嚅着声音,“陛下……可否容臣单独向您禀几句话?”
段伏归心头一紧,下意识看了纪吟一眼,难不成她有什么事?
一瞬间,他脑海闪过诸多念头,想起这段时日她在掖庭受的苦,难不成真熬坏了,她这体质本就弱不禁风的……
他将她放好,起身,大步去了外间。
“到底什么事?是她身体——”段伏归急急发问,声音森冷,比这隆冬夜晚的寒风还要凌冽几分。
张覃忍不住打了个颤,低着头,只得极小心地将自己诊出的实情告诉段伏归。
“……夫人体质本就纤弱,药性加受寒,两相叠加,短时间内怕是会于子嗣有碍。”
段伏归听得这话,眸中早已覆满寒霜,犹如一片冰湖。
五指狠狠捏起,发出骨节躁动的声响,他说不出是气恨多一些还是后悔多一些,或许都有,气恨她如此不驯,又懊悔自己让她受这番苦。
“可有办法调理?”冷静下来后,他问。
“有,有的。”张覃赶紧答道,“只要用心调养上一年半载,夫人还是能受孕的。”
段伏归这才放下心来,“就按你说的来,日后好生给夫人调养。”
两人出去了一阵,纪吟并不关心他们说什么,静静靠在床头,眼睛看着前方,却不聚焦。
段伏归回来,看到这一幕,忽然有些不舒服,下意识皱起眉头。
他坐到床边,拿起女孩儿的手,摩挲几下,又摸摸她的脸,“手糙了,脸也糙了,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纪吟不想说话,轻轻将头扭到一边。
段伏归有些不满她这般冷淡的态度,但想到她已经朝自己认了错,这段时日也确实受了不少苦,便按下这点不虞。
外面太冷,换来换去容易着凉,段伏归干脆把郑姑姑她们叫来含章殿伺候纪吟。
含章殿前殿是段伏归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后殿虽置了床可供休憩,但一般不会召后妃来侍寝,便是侍寝,也几乎不会留宿,段伏归却不在乎这些。
郑姑姑让菱儿打来热水,细细给纪吟擦拭,连头发丝儿都擦得极为仔细,一缕一缕,将这段时日未能打理的尘垢尽数擦去。
她则给纪吟清理干净膝上伤口的血痂,涂上药膏,裹上绷带,又给她套上贴身柔软的寝衣,四周炭火旺盛,即便单着寝衣她竟也不觉冷。
最后,郑姑姑又给她脸上手上涂上养颜玉膏,她整个人便变得干净香软了。
整个过程中,纪吟一动也不曾动,只把自己当做一个木偶,由她们摆弄自己。
许是许久没这么暖和过了,渐渐的,纪吟思绪发沉,开始困倦起来。
段伏归揽住她瘦削的肩头,手指轻掐她脸颊,“把药喝了再睡。”
纪吟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
不一会儿,药熬好了,段伏归还想像从前那样亲自喂她,纪吟推开他的手,自己端起碗一口喝了。
男人的表情凝滞了瞬,转而恢复正常。
折腾大半夜,纪吟身心俱疲,早没了力气,喝完药就直直躺回床上,闭上眼。
许是她现在的模样实在引不起男人的兴致,也或许是她受了伤男人良心发现,他竟没有兽性大发,只是紧紧抱着她入睡。
第二天,纪吟醒来,外面天光大亮,身旁已不见了男人的身影。
她盯着床帐上绣金九龙团纹,怔了许久。
屋内烧着温暖的炭火,她躺在柔软温暖的衾被中,锦衾华帐,暖香扑鼻,仿佛先前的寒冷、饥饿、困苦都只是一场噩梦。
但她知道,那不是梦,她忘不了自己被冻得近乎失去知觉的手,忘不了自己躺在那冰冷的床铺上瑟瑟发抖的夜晚,也忘不了累得喘不过气的时刻自己究竟是怎么咬着牙才坚持下来的。
纪吟病了。
她没有发烧,只是感觉周身都在痛,甚至连骨头缝都在叫嚣着,喉咙又干又痛,还不停咳嗽,咳嗽又牵动喉咙,愈发疼得厉害。
先前在掖庭,她全靠一口不服输不认命的气撑着才没让自己倒下,现在这口气散了,积压已久的劳累如开了闸的洪水,在这一刻猛地爆发出来,几乎完全招架不住。
耳边似乎又传来段伏归训斥郑姑姑和太医们的声音,纪吟也没精力管了,阖上眼。
她这一连病了数日,段伏归便让她在含章殿养病,消息传到外朝,不少大臣都在反对,私下来劝段伏归这不符合规矩,段伏归一概不予理会。
又有人提起纳妃的事,问他何时召人进宫。
这本就是与纪吟赌气,一气之下答应的,如今她回来了,段伏归哪里还要别的女人,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回绝了。
“先帝不过殡天数月,按照礼制,三年孝期未过,不宜广纳美人,这事就算了,让她们自行嫁人吧。”
诸大臣:“……”
这一举动自是又引起众人的议论,已经下了旨还能临时反悔?再说各家可都卯着劲儿准备了这么久,燕京城的丝绸首饰都被买得涨了一轮价,结果就算了?算了?这叫大家如何能接受。
急性子的拓跋湟开口就道:“听说是那齐国公主又得宠了,不仅得宠,还夜夜睡在含章殿不走,该不会是想趁机干涉朝政吧,陛下,您可千万不能被齐女迷惑了。”
段伏归彻底沉下脸来,一双深眸似有浓云翻滚,雷霆万钧,“拓跋湟,你是在指责朕沉溺女色,昏庸无能吗?”
就算拓跋湟神经再大条此时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面对如此质问,他哪儿敢再承认,忙跪下请罪,“臣绝不敢有这个意思,请陛下责罚。”
段伏归朝左右吩咐:“拓跋湟御前无状,拖下去,杖十。”
段伏归这一发威,纵使其余人心里还有不满,此时也不敢冒头了。
下朝后,贺兰坼走到卢硚身边,跟他对视一眼,“看来陛下对这个齐国
公主,恐怕不仅仅是宠爱那么简单。”
卢硚回以一个礼节性的浅笑,“陛下毕竟年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亦是人之常情。”
贺兰坼见他滴水不漏,顿觉没意思,甩袖离开。
另一边,长廊阴影下,存在感极低的二皇子段伏成反而轻笑一声,唇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
众人恐怕都想不到,燕国最骁勇的战神,当今的皇帝陛下,竟还是个痴情种子呢-
段伏归下朝回来便径自朝含章殿后殿走去。
不得不说,让她住在这里确实方便,想见就能见,不像从前那样还要特意去趟后宫。
菱儿端着托盘正要进去送燕窝粥,见到段伏归,忙屈膝行礼,“见过陛下。”
段伏归没理会,绕过錾金银猛虎紫檀屏风,一眼捉到那道纤细的身影。
纪吟披着一件狐狸毛斗篷,抱膝坐在软榻上,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琉璃眼眸怔怔地看着窗外,却神情茫茫,并未聚焦。
明亮的天光透过窗户滤进来,落在她雪白的斗篷上,被光滑的毛发折射,毛尖上似晕出五彩霞色,仿佛一片霞云笼在她身上,合上她这般神情,竟有些虚幻了,仿佛随时会化作霞烟随风飘散。
段伏归下意识皱起眉,大步来到榻上,将她搂在怀里,感受到这真实的柔软触感后一颗心才安定下来。
早在侍女朝他行礼时纪吟就听到动静了,对这突如其来的怀抱并不意外,也不反抗。
段伏归低头看她,养了七八日,原本因干燥和冷风而变得粗糙的脸颊已经养回来了,恢复了原有的白嫩,只是掉了的肉不是那么容易补回来的,下巴依旧尖得可怜。
这时菱儿端着燕窝粥过来,低声劝,“夫人,燕窝滋补,您多少用些吧。”
纪吟实在没胃口,摇摇头。
“听说你这几日都没好好用饭,不吃饭怎能养好身体,乖,别任性。”段伏归掰着她肩膀,另一手端过汤盅,勺了一勺就要喂她。
纪吟无力反抗,只得任由他,然而努力咽了四五勺后,她突然一阵反胃,埋下脖子,将才吃下的燕窝吐了个干净,男人就坐在她旁边,被她吐了一身。
段伏归脸色一黑,揽住她的肩,一边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一边高声命令,“来人,叫太医!”
又用冷沉的眼神扫了菱儿一眼,菱儿被吓得一激灵,后背冷汗直冒,慌忙跪到地上请罪。
张太医一路急奔,喘着粗气来到含章殿,不出他意料,又是为了纪吟。
这段日子,他几乎每天都要来一趟。
他给纪吟诊了脉,又亲自验了燕窝,没有问题,至于呕吐,大概率是情绪太压抑而引发的。
但他不敢当着段伏归的面明说,只说:“夫人可能是病体还未痊愈所以食欲不振,只需放宽心多将养几日就好。”
但段伏归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心中自是不虞。
他想问她,难道待在他身边就让她这么痛苦吗?可看着她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终究还是把这话咽了下去,只是五官愈发冷峻了。
待换了衣裳重新收拾好,段伏归把人抱到床上,“你先歇着,我去前面处理政事,你有事就叫我。”
说罢,朝她唇上亲了一下,正要转身离开的瞬间,袖摆却被一个轻柔的力道拽住。
段伏归一顿,忍住脸上的喜悦,转过头,“什么事?”
纪吟抬眸看着他,长睫微颤,近乎几分小心地问:“陶儿呢,她还好吗?”
段伏归虽靠这些丫鬟拿捏她,实则并不喜欢她太过关心她们,他刻意不去想,但偶尔也会控制不住冒出念头,自己在她心里的地位是不是还不如那几个丫鬟重要。
当然,他说服自己不用在乎,她反正落在他手里,只能是他的人,可终究还是不甘心。
因他久久不说话,纪吟眸里渐渐浮出绝望,颤抖着手指松开他的袖摆。
段伏归心头一软,大掌包住她的手,又想起张覃说的要她宽心方能养好身体,她跟那几个丫鬟感情深厚,让她们来陪着她或许会好得快些。
“太医看过了,她比你好,别担心。”段伏归说,“我把她们从掖庭放出来陪你,你也答应我,快点把身体养好行吗?”
他说这话时,低沉的嗓音犹如优美的弦乐,又低又缓,带着某种循循善诱的味道。
纪吟睁大眼看着他,最终“嗯”了一声同意了。
男人扬起一个笑。
自避孕药暴露,她被罚去掖庭,段伏归已经整整一个多月没有纾解过了。
尝过那份欢愉,便永远也戒不掉。
他一开始确实想着,一旦她来认错,就要狠狠罚她,可看到她瘦骨嶙峋的憔悴模样,心中不由生出怜惜,一时倒没强迫她。
但这可不代表他会一直忍下去,尤其这几日,怕她受凉,殿内的炭火烧得格外旺,燥热不已,美人在怀他却什么都不能干,实在考验他的意志力。
待男人离去,纪吟缓缓垂下眸,长密的睫羽在她眼底落下一片阴影,掩住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深思。
事到如今,她是逃离不了男人的掌控了,可陶儿、尤丽她们还在掖庭受苦,她们都是被自己牵连的,纪吟如何忍心。
但若由她主动说出来,以段伏归的性子反而不会答应,也可能趁机提出更过分的要求,所以她才采用迂回的办法,让男人主动。
这几日她的郁郁寡欢,一半是真的,一半却是装的,她还没有脆弱到这种地步。
她自是感受到男人对她的怜爱,或许还有些愧疚和后悔,她虽不稀罕男人惺惺作态的怜惜,但若能利用这点把尤丽她们从掖庭捞出来,也算件好事了。
很快,尤丽她们便从掖庭里放出来了,来之前还被安排洗漱收拾过,梳好发髻,换上干净暖和的一等宫女服,看着鲜亮又体面,可她们脸上手上留下的昭示着苦难的痕迹却一时磨灭不了。
主仆再次相聚,尤丽忍不住落下泪来,那一夜纪吟说要见段伏归,她就知道了今日的结果。
“阿吟、不,夫人,您还好吗?”尤丽问。
纪吟听她换了称呼,也没纠正,如今不是在掖庭的时候了。
“挺好的。”纪吟努力扬起唇角,“你看屋里这么暖和,有吃有喝,我也不用干活儿了。”
尤丽默然,心中发堵。
她外表看着确实好多了,可一双眼睛却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明媚,仿佛蒙尘了的珍珠。
“公主,是不是我连累你了。”陶儿在一旁低着头,她从尤丽那里听说了,公主是为了救她才向陛下认错的。
“没有,不是你连累我,是我连累了你们,他是冲我来的。”纪吟摸摸她的脸安慰。
“好了,你们一个个也别垂头丧气的了,已经这样了,接下来就好好活着吧。”
……
酉时,段伏归批完奏疏回到后殿,绕过檀木屏风,正好看到纪吟窝在软榻上,尤丽正端着一碗山药粥喂她,“夫人再吃两口吧,您现在太瘦了。”
纪吟没作声,只默默张开嘴吃了下去。
段伏归看到这一幕,心想自己的决定果然没错,她既在乎这些宫女,让她们来伺候她,她总归拒绝不了。
待用过膳洗漱好,段伏归照常将人搂在怀里,看她雪白的脸颊上一点粉润的唇瓣,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亲。
“唔……”纪吟双手抵在他肩头,却完全阻止不了男人唇舌侵入。
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吻结束,段伏归努力压□□内的火气,把脸埋在她颈窝,嗅着她肌肤里散发出来的幽香,哑着声音问:“我把她们都调回来伺候你,开心吗?”
纪吟根本不想理他,却又怕激怒他,只好轻轻“嗯”了一声。
这不过是寻常应付罢了,落在男人耳中却变了味。
绵长的吻才结束,她气息不稳,嗓音犹带沙哑,这般娇娇怯怯的一句“嗯”,简直比最魅惑的歌姬还要勾人。
段伏归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了,粗粝的掌心摩挲着她瘦削的肩头,心想,她身上的肉虽还没养起来,但这两日不见咳嗽了,他轻些应当也
可以……
正这般想着,耳边忽传来一道细软的女声。
“我听说,我一直住在含章殿,外面非议很大,而且尤丽她们这么多宫女,也不合适,我还是搬回玉樨宫吧。”
段伏归拧起眉,下意识觉得她这又是在躲自己,握住她的手指捏了下,“住在含章殿不好吗?”
纪吟沉默了瞬,“我只是不想惹出非议,如果你觉得没问题,那就这样吧。”
说罢,也不与他争辩,闭上眼,似乎当真不在乎他同不同意。
段伏归支起上半身,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在脑海里琢磨,她说的其实没错,后妃确实不该留在含章殿。
这段日子,朝中确实起了不少有关她的流言,尤其她还是齐国公主,身份更加敏感。
宫内又被他梳理过一遍,她四周都是自己的人,只要严加看管,就算回去也别想像从前那样钻空子。
段伏归左思右虑,确定没问题,这才同意,“你说的也是,既然这样,明日就搬回去吧。”
纪吟放下心来,她知道自己暂时无法逃离段伏归,可只要能离他远一点,她还能有点透气的空间。
她放松身体,准备入睡,下一秒,她的唇上却又多了道滚烫的触感……-
已是十二月末,段伏归登基第一年就要过去了。
除夕之夜,段伏归要在宫中大宴群臣,特意叫纪吟跟他一同出席。
纪吟不想去,段伏归却告诉她,若她肯去,过段日子他就带她出宫去玩儿。
纪吟许久没见过宫外的天空了,于是点点头,同意了。
第40章
时间一下来到岁末。
早在数日前宫中就忙碌起来,郑姑姑带着尤丽她们洒扫房梁,糊上崭新窗花对联,还在廊下檐角挂上应景的红灯笼;冬日无花,便拿各色绢布亦或是染了色的通草裁了仿成鲜花,粘到树梢上,每一株悬灯数盏……红墙碧瓦,整个玉樨宫灯火争辉,真如雪中琉璃般璀璨。
纪吟站在院中看着这一切,却想起一月前那间又小又破又暗的屋子,她跟尤丽她们挤在一起抱团取暖,明明那般艰苦,竟叫人有些怀念。
“夫人,外面冷,进屋吧。”尤丽从后面走过来,给她披上狐狸毛斗篷。
这雪白无杂且品相完好的皮毛极为难得,更遑论要做成一整件斗篷,还是段伏归让冯全开了库房才凑齐这些皮子。
如今宫里谁不知道,玉樨宫这位夫人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太府进了什么好东西都要第一时间送过来。
只是纪吟对这些东西半点提不起兴趣,或者说,自掖庭回来后,她就对所有的一切都淡淡的,在段伏归面前也异常乖顺,他要怎样就怎样,也不再说那些扎心的话故意激他。
然而男人却对此十分不满,他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明明她被自己驯服了,乖乖朝他低头了,他却半点高兴不起来。
他心里憋着一股火,却又发不出来,跟在他身边的冯全许是看出了些苗头,趁机朝他劝言:“时下正值年节,京中各处都热闹极了,想来夫人还没见过,陛下不如带夫人出宫散散心,想来夫人会开心些?”
段伏归觉得他这话也有些道理,出去走走,她或许会开心些。
他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她,她就敢瞪自己,后面还敢跟自己呛声,明明是个活泼狡黠的性子,想来也会喜欢宫外的热闹。
除夕日。
如今宫里既没有太后也没有皇后,纪吟是唯一有封号的夫人,按理今日进宫的命妇都要来向她请安,她也要去接待她们,但段伏归想到她身体还虚着,不愿她劳累,便下令不用来后宫,又请托他外祖母虞国夫人和宗室其余几位王妃代为接待。
难得清闲,纪吟自是没意见。
却说前廷,有资格参加除夕宫宴的大臣携着家眷陆续抵达云龙门,女眷们分路而行,直到太极殿偏殿。
此时殿内烧着暖炉,鎏金狻猊兽脑香炉中燃起袅袅香烟,众人衣锦着彩,华珠璀璨,一室浮光碎金。
虞国夫人坐在次座上,热情而周道地招呼着抵达殿内的夫人们,在她身旁,正亭亭站立着一个妙龄少女。
她摸约十五六岁,脸蛋圆润,皮肤白净,举止落落大方,此时正帮着虞国夫人接待来客。
“还是老夫人会教养孩子,孙女儿懂事又贴心。”有人奉承道。
“切,瞧她这装模作样,人家正儿八经的夫人没露面,就把自己当这宫里的主人了。”也有人嘀咕,只是声音压得极低,并不敢叫她听见。
不一会儿,媞兰也来了。
她两个月前刚出嫁,如今已从少女变成了少妇,打扮也叫往日庄重了些,不过一开口就暴露了她女孩儿心性。
“外祖母,好久没见您了,我好想您。”她像只小鹿一样跑到虞国夫人面前,张臂将她老人家抱住。
媞兰并非段伏归胞妹,但她幼时养在他母亲膝下,便也跟着段伏归一起唤虞国夫人为外祖母。
虞国夫人并未斥责她不够稳重,只抽出手来点点她额头,“你这是嘴巴上想吧,既然嫁人出宫了,以后就多来府上看看我这个老婆子。”
媞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好,只要您不嫌我烦,以后我天天上门。”
说笑了几句,这时虞国夫人身旁的少女过来将媞兰拉到一边,相互问了几句近况,少女开始面露犹豫。
媞兰似有察觉:“你想问我什么?”
贺兰央央低头绞着手指,最终还是忍着羞耻问:“你在宫里的时候见过那个齐国公主,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长得好看吗?我听说表哥可宠爱她了,还让她在含章殿留宿了许久……”说到后面,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越来越酸,她连忙收住话。
媞兰沉默了瞬,“你还喜欢皇兄啊?”
贺兰央央红了脸,语气带着几分不甘心,“之前表哥明明要纳妃了,一转眼又不肯了,听说就是因为她,是不是她在表哥身边说什么了。”
媞兰想起纪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应该不是。”
“不是她还有谁?”贺兰央央不信。
媞兰见她这样,一时头痛起来,正巧这时一个太监过来,走到她面前,说陛下有事,宣她过去一趟,媞兰如获大赦地逃了。
“皇兄叫我,我们过后再聊啊。”
……
玉樨宫,尤丽正在给纪吟梳妆打扮。
尤丽想,今晚来的大臣夫人们不少,估计还有不少女郎,她一定要把夫人打扮成最美的,将她们都比下去。
“嫂嫂。”这时外间传来一句清脆的女声,紧接着毡帘被掀开,媞兰就像丛林里的小鹿,一下出现在了纪吟面前。
纪吟看到来人是她,愣了下。
自两个月前媞兰出嫁,她们就没见过面了,相处时间虽短,她却是纪吟在这宫里难得有交情的人了。
媞兰看到纪吟的模样,同样瞪大眼,“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不仅是瘦了,连带着整个人的气质都沉郁了许多,她还记得从前的纪吟是多么明媚,第一次见她就在踢毽子。
纪吟没答,媞兰很快反应过来,脸上露出几分歉意。
她看了眼周围的宫女,将她们赶出去,自己薅了个绣墩过来,坐到纪吟旁边,“你是不是还不甘心?还想逃离皇宫?”
纪吟似被她说中了心思,眼皮一跳,掩饰不住惊讶和心虚。
媞兰叹息一声,蹙眉道:“你也别再想着逃跑了,以皇兄的性格,肯定对你严加看管,你不会有机会的。”
“我……”纪吟张了张嘴。
“要我说,你这又是何苦,女子本就要嫁人的,你如今是皇兄唯一的夫人,要多风光有多风光,你都不知道外面多少女子羡慕都来不及,皇兄又喜欢你,对你又好,你看这屋里摆的火珊瑚、妆台上这些珍珠宝石,都是皇兄特意命人送过来的,你就安下心来跟他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纪吟看她一眼,垂眸不语。
媞兰只苦口婆心地劝:“我虽出身皇家,却也知道外面那些平头百姓的日子不好过,你就算逃出去,又该怎么安身立命呢?尤其你还生得这么美,那些富贵人家知道你身份,绝不敢留你,普通人又如何护得住你。”
纪吟状似玩笑道:“我就不能靠自己吗?”
媞兰见她半点儿没听进去,心头火起,“一个女子要独活在世上哪儿是那么容易的,尤其现在的世道,兵荒马乱的,你无权无势,到时若被强人掳走,看你后不后悔。”
“我可不是在吓你,我说的都是真的。”她越说越气。
纪吟脸色依旧平静,“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多谢你。”
媞兰:“……”
她被气得说不出话,可到底还是跟纪吟有些情谊,见她如此纤瘦,心中也泛起些怜惜,执起她的手,看到关节上还未完全消散的冻疮痕迹,放软了语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抗拒皇兄,可我记得汉语里有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便是为了你自己的身体,今后也别再跟皇兄对着干了好吗?毕竟你得养好身体才有以后。”
这话好似终于说进她心头了,纪吟眸色动容。
一会儿宫宴就要开始了,纪吟还要梳妆,媞兰没再多劝,提出告辞。
刚穿戴完毕,段伏归就来了。
他身为燕国皇帝,没有一日不忙碌的,便是今日也是如此,早早去含章殿处理完年前最后一点事务,到现在才得闲。
乍一看到纪吟的模样,他眸中滑过一道惊艳。
面前的少女身形似玉,气质如兰,长发全部高盘于顶,饰以当下时兴的赤金莲花花冠,流苏摇曳,越发衬得脖颈修长,优雅端丽。
她往日无心打扮,大多时候净完面,只涂上一点玉膏滋润肌肤,难免太过素净,方才尤丽卯足了劲儿要让纪吟今日大放异彩,于是这妆也描得极为细致,翠眉细长,如烟似柳,朱唇一点,两颊淡淡扫上一层玫瑰胭脂,一张脸便足够明媚动人了。
段伏归鲜少见她这般明艳的模样,身体的火一下就窜上来了,喉结滚动,俯下身便想亲上去。
纪吟抬手抵住他的唇,低声说,“宫宴要开始了。”
宫宴要开始了,不好在此时弄乱妆容。
段伏归眼神在她脸上流连许久,甚至都不想让她出席宫宴了,想到今晚有的是时间,这才作罢。
“你这样很好看,往日太素净了,以后也该多打扮。”他说。
纪吟垂下眸,没答话。
所幸段伏归也不计较,带着纪吟一起坐上轿撵。
他自己本不爱轿撵,但想到外面天寒,怕纪吟受凉,这才让冯全备了轿撵。
暮色渐沉,太极殿内已燃起数百盏油灯,青铜灯树参差错落,火光辉煌,宛如漫天星河璀璨。
宴席尚未正式开始,抵达的大臣们正在相互道贺新年问好,直到一道细长声音高扬着喊:“陛下到——夫人到——”
殿内霎时一静,众人忙整理衣摆,站到自己的位置上,俯首下跪,齐声喝道:“恭迎陛下!恭迎娘娘!”
纪吟被段伏归牵着手,迎着无数道或明或暗的打量,一步一步走到主座前。
“众卿免礼。”段伏归大手一挥。
众人起身,坐回席间。
他们许多人曾见过纪吟,也有人没见过,但此刻都对她充满了好奇,毕竟她是至今为止,唯一一个让段伏归半途丢下正事的女人。
然而这一瞧,似乎也没什么特别。
她不仅不是众人想象中妖媚祸国的妖妃模样,相反,她肩背挺直,举止从容,甚至可称得上端庄清丽。
席间,她也不曾主动朝段伏归身上靠,甚至不曾多话,都是段伏归低头过去跟她说什么,她才垂眸答上两句,可谓本分到了极点。
这么一看,她确实无可指摘。
然而以她的身份,如此堂而皇之地跟着段伏归出现在这个场合就是最大的问题。
她毕竟不是燕国人,而是齐国公主。
除夕宫宴气氛松快,段伏归的下属和朝臣们不停来向他敬酒,段伏归来者不拒,纪吟也被迫跟着饮了几杯,虽是果酒,喝多了也有些上头。
纪吟趁机朝段伏归道:“我有些不胜酒力,想先回去休息。”
段伏归看她因饮了酒而晕红的脸颊,眼眸水润,眉梢一片春意,喉咙一动,再也不想她被人看见了,于是点头,让冯全亲自送她回玉樨宫。
纪吟出了太极殿,冷风一吹,思绪清明了许多。
待她走到最后一级台阶,不慎踩到一块湿滑的地面,身形一晃。
“夫人小心!”
就在这时,旁边横生出一只有力的手扶住她胳膊帮她稳住了身形。
纪吟站稳,率先注意到对方缠金腰带上挂的龙纹玉佩,再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对男子来说过分昳丽的脸。
是二皇子,不,现在应该是常山郡王了。
纪吟面不改色地抽回自己的胳膊,“多谢殿下。”
但说实话,她身后跟着这么多宫女太监,就算没有他她也不会摔倒。
段伏成仿佛全然没察觉到她的冷淡,兀自开口,“方才在席间见夫人面色似有些伤感,可是在想念齐国的亲人?”
纪吟微微皱起眉,她与段伏成素不相识,他一上来就问自己这个问题不觉得不合适吗?
然而仔细看过去,明灭不定的灯火中,对方的眼神似带着某种深意。
纪吟突然明白过来,他或许是在向自己暗示什么。
“多谢殿下关怀,只是一时感伤罢了。”
说罢,她便径自朝前走去,不再理会身后的男人。
段伏成站在原地,看着纪吟渐渐模糊的身影,眸中闪过一道异光-
众人还要回家团圆守岁,除夕宫宴结束得并不晚,段伏归回来时,纪吟正好洗漱完,抱膝坐在榻上,眼神悠远,似在琢磨什么。
段伏归忍了一晚上,此时见着她,二话没说大步跨到她面前,长指挑起她下巴,脸一凑,就要亲上去。
“等等。”她回过神,连忙抬手捂住他的脸,“你身上酒气太重了,我不喜欢。”她似抱怨般说了一句。
段伏归听了,不仅不觉生气,反因她难得主动开口而感到一丝开心。
“好,我去洗洗。”他笑了笑。
纪吟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眼神渐渐暗了下来。
男人三两下洗漱回来,便迫不及待将她拥入怀里,灼热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纪吟没有反抗,只有在喘不上气或者实在难耐时才轻轻推他或者咬他。
一室暖香旖旎。
过年期间,官府都封了印放假,不用上朝,如今边境尚算安稳,段伏归也难得清闲。
不过他闲下来,倒霉的就是纪吟了。
有时她干着自己的事,或看看书,或练练字,他非要在一旁捣乱,不是撩她头发就是故意凑过来,挠她腰窝,轻轻咬她耳朵、脸颊,最后又胡闹到了榻上。
原本纪吟还能跟尤丽她们打络子、下棋消磨时间,因男人在这里,她们也不敢往前凑了。
一晃到了上元节,纪吟自重重锦帐中醒来,眼前雾蒙蒙的,盯着帐顶怔了一会儿,便听身侧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醒了?起来梳妆,一会儿带你出宫。”
纪吟扭过头,看着昏暗光线中男人骨骼分明的侧脸,小声嘀咕了句,“我还以为你早忘了答应我的事。”
段伏归掐掐她的脸,“怎么会,我说话向来算数,更何况是答应你的。”
纪吟盯着他,眼神似乎在说,既然今日要出门,你昨夜还那般折腾我。
男人读懂其中的意思,难得几分理亏,咳了下,“今日是上元节,外面有灯会,必定十分热闹。”
难得能出门,纪吟也不与他争辩了。
两人洗漱完,穿戴好,坐上出宫的马车。
纪吟这才发现他只安排了两辆
马车,随行侍卫亦未穿着禁军服饰,这是要白龙鱼服了,不过她也不在意。
马车一路行驶到大街上,纪吟透过车窗看去,街上各色人群,富贵的、贫穷的,汉人、胡人,商人、士子,来来往往,街边小贩铆足劲儿叫卖,果真一派热闹景象。
不过马车并未停留,径直往城西而去,纪吟忍不住好奇,问他,“我们要去哪儿?”
段伏归拿起她手指把玩,“到了你就知道了。”
纪吟不再多言。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马车停在一处山脚下。
看着络绎不绝提着香烛而来的百姓,她明白过来这是哪里了——白马寺。
听说白马寺是燕国最著名的寺庙,其中高僧如云,纪吟从前不信这些,现在……生出几分好奇,又莫名有几分期待。
她有些奇怪段伏归为什么会带她来白马寺,却并未开口询问,但段伏归仿佛看穿她的想法,给她解释,“正月十五一开始本来是祭祀太一天官的日子,宫廷中通宵燃灯祭祀,请求天官赐福,民间逐渐效仿,后来佛教兴盛,便也有许多百姓在这一日来佛寺中上香祈福。”
总的来说,也个祈福仪式而已。
上山的青石台阶绵延至山顶,一眼望不到头,纪吟下了车跟着段伏归一起步行上山,然而只走了不到三分之一,她便已气喘吁吁,面色涨红,腿脚发软。
段伏归注意到,笑着问她:“我背你上去?”
纪吟断然拒绝。
然而她的体力实在太弱,真要等她自个儿爬上去还不知要多久,段伏归便揽着她的肩,将人半拉半搂了上去。
听说今日有一场讲经,然而他们来得太迟,已接近尾声了,两人只能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团坐下。
纪吟四下望去,只听阵阵诵经,百姓虔诚俯首,香火缭绕,金身佛陀像在这烟雾里似梦似幻,恍惚间又让她忆起从前的事,一颗滚烫的泪落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讲经已经结束,民众四散,各自忙碌着去问经、求签、上香、供奉,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缓步朝她走来,纪吟眨眨眼,水雾散去,看清来人正是虞国夫人。
“好孩子,难得在此相遇,相遇就是缘分,你可愿意陪我这个老婆子说几句话。”
纪吟明白过来,这或许就是段伏归带自己来白马寺的目的,于是点点头。
二人来到后院一处厢房,这显然是早准备好的,虞国夫人牵着纪吟坐到暖炕上。
“阿吟,我这样唤你,你不介意吧。”
纪吟摇摇头。
虞国夫人握住她的手,“你或许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想起了年轻时的我。”
纪吟抬眼看她,一时没有说话。
虞国夫人已年近六旬,如今眼尾堆褶,发杂银丝,却依旧能看出她年轻时应当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说。
纪吟点点头,垂眸静听。
“四十多年前,燕京本地有一世家大族,崔家,这家族里有个女郎,与同是世家的王家公子定了亲,二人一起长大,门当户对,感情甚笃,本是等崔家女郎及笄便要成婚,却在这时,飘摇破碎的齐国江山一朝倾覆,中原大地沦落到胡人手中,崔家和王家来不及逃离,不幸被困在了城中。”
“胡人杀人如麻,四处劫掠,这些世家大族便成了他们的首要目标,眼看城池被破,胡人杀了进来,其中一个鲜卑将军冲进了崔家,那崔家女郎不愿被胡人凌辱,正欲悬梁自尽,结果正好被那鲜卑将军看到,鲜卑将军为她美貌所惊,将人救了下来。”
“后来,鲜卑将军将崔家围住,却没要他们性命,只说若崔家女郎肯嫁给他,他便放他们一条生路。崔家女郎本有心爱的郎君,自是不愿,可她亦无法不顾家人的性命,几番斟酌权衡,她最终还是嫁给那个鲜卑将军。”
“出嫁那日,王家郎君在她必经之路上等了一夜,向她告别,说他对不起她,没能护她安稳,反倒要牺牲她一个弱女子来保全性命,又说他要离开北地,决定南下了。崔家女里泪如雨下,却说,‘我亦无悔,山高水远,望君珍重’。”
“这一面便是两人最后一面,此后数十年,天涯陌路,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对方。”
说到这儿,虞国夫人苍老的眼角似浮出一层水光,眼前似又出现数十年前那道年轻的面庞。
“被迫嫁给鲜卑将军,起初,崔家女郎自是痛苦万分,整日浑浑噩噩,然而出乎意料的,那鲜卑将军竟真十分喜爱她……后来,两人生儿育女,磕磕绊绊,风风雨雨,几十年就这样过来了。”
“那个崔家女郎就是您。”纪吟说。
“是。”虞国夫人点点头。
“那您遗憾吗?”
虞国夫人摇摇头,“没什么遗憾不遗憾,只是当命运降临时,人是躲不掉的。”
“既然命运让你来到燕国,又让你遇到归儿,这或许就是你们的羁绊,剪不断,解不开,你如今比当初的我好些,归儿也是真心喜爱你……”
虞国夫人抬起布满褶皱的苍老的手,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脸庞。
纪吟闭上眼,轻轻靠在虞国夫人肩头上。
……
许久之后,房门终于打开,明亮的天光倾泻而下,纪吟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神色恍惚,抬腿往外走,却不慎被门槛绊了下,段伏归一把搂住她的腰,将人带到怀里。
纪吟并没有反抗,反而怔怔地盯着他的脸。
段伏归心中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