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再爱骗我一辈子。
接近午时一点,栾喻笙才悠悠醒转。
暖融融的秋阳渗透纱帘,斜斜地照在地板上,将偌大的病房劈成两半,一半沐光。
栾喻笙浸在另一半阴影中精神颓唐。
……他许是真的疯了。
住院的这些日子,每日,皆出没于他臆想之中的印央,越来越显出她本人的特质了。
不归顺,不服掌控,有恃无恐地把他能活活气个八成死,今日,她更是笑他幼稚,糗他黏人,还念叨着要他道歉。
连聊以慰藉的幻想,他都开始被她牵着走。
栾喻笙黯然轻叹,他当真是她的手下败将。
回忆方才,他灰蒙的眸色又点燃了一丝微光,唇线柔和微扬,驱散了几分死气沉沉,可又转瞬间,只余苦涩的自嘲,他再次嗤笑自己疯了。
他听到了她的那一箩筐的道歉。
他听到她说,她如今足够爱他。
如此悱恻爱语,他疯到,敢大着胆子梦了。
*
滚轮车骨碌碌的声音由远及近,俄顷,护工轻手轻脚地推开病房门进来。
瞧见栾喻笙已醒,护工恭敬欠身:“栾总,您醒了。请问您现在需要用餐吗?”
“嗯。”栾喻笙应,嗓音哑得堪比噪声。
护工拨通医院厨房的内部线路,让其在一小时内备好餐食,流食出餐快,时间倒也充裕。
“栾总,请问您现在有没有哪里感到不舒服?”
插着气切管,不便多语不便摇头,栾喻笙左右摇晃眼珠。
护工又问了几个惯例的问题,拿来一个新(尿)袋:“栾总,我给您清一下(尿)袋,再擦擦干净。宋夫人说,等您醒来了,她和您一起用餐。”
栾喻笙多眨一次眼,表示已阅。
尿(袋)满了大半,每天吊九瓶水,还服用各种维生素来维持身体机能,因此,即使栾喻笙吞咽困难,饮水量少,他(尿)液的颜色也黄而不浓。
白色漂浮絮状物比前些日子减了些许,他的(尿)路感染和(尿)道损伤正在缓慢地痊愈着。
护工手脚麻利地拔了旧(尿)袋,再插上新(尿)袋,将旧(尿)袋先暂时扔到垃圾桶,管口边缘难免沾染到了少许(黄)渍,空气中掺了一缕骚月星。
栾喻笙嗅进鼻腔,他用面无表情来掩饰无助,一双暗不见光的眼盯着天花板。
而后,他听着护工掀开被子,抬起他嶙峋的臀,将一个垫子塞进他的后腰,另一个垫在他的大腿下方。
喉部带管,侧翻式的换纸(尿)裤的方式容易牵扯管子,护工便增高他的亻本亻立,抬起他的腰和腿,让(臀)部悬空,以方便脱下和包裹纸(尿)裤。
“栾总,我要换了。”护工告知了一声,“如果您有任何感到不适的地方,请您第一时间告诉我。”
呵。
他倒想能用这破败身子感受到不适。
可如今,除了神经痛时的感觉,他连锁骨边沿都触感微弱,唯一存在零星功能的右手也不允他支配,日日夜夜麻得好似压着手臂睡了一宿。
眸光稍移,栾喻笙在一片窸窸窣窣的动静中看到了自己寸草不生的小天地,萎(靡)地套着管子垂着,他双(腿)分得很开,被摆成屈辱的姿势。
可他除了接受忍受,别无他法。
护工撕开魔术贴,沉甸甸的纸(尿)裤咚一声坠在床上,更令人作呕的气味张牙舞爪弥漫开来,随着护工的擦拭,他软若无骨的肢体摆荡着,一下又一下。
喉结连连蛄蛹,栾喻笙的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将浓酽的屈辱感自我消化。
一切完事后,护工推着小推车出了病房:“栾总,我转告宋夫人三十分钟后进来。”
三十分钟,留给腌臜之臭味消散。
也是他独自浸泡其中的三十分钟。
*
宋蓉枝进屋时,屋内空气已焕然一新,袅袅熏香滋养嗅觉,混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小笙。”宋蓉枝把手包放在沙发上,愁眉叹气,“上午是不是没睡好?脸色白成什么样子了!”
“没……”栾喻笙哑声道。
他睡得挺好,归功于那个微妙的美梦。
宋蓉枝瘪嘴,一脸不信,但也没多言,她端起餐车上的一碗糊糊舀来舀去:“妈给你再弄凉一点,别烫着嗓子了。”
护工将医用床摇起大约15°,栾喻笙两眼发黑,脖颈支不住昏沉的脑袋,向侧边倒去,护工早已心里有数了,及时扶稳,静待他的眩晕过去。
五分钟后,栾喻笙涣散的眼眸才重新聚焦。
“来,妈先喂你喝口水。”宋蓉枝把吸管递到栾喻笙嘴边,看着栾喻笙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见了底,又端起小碗,舀一小勺,“小笙啊,来。”
栾喻笙含住勺子,将糊糊渡到口中,卷着舌头慢吞吞下咽,指甲盖大小的一口软烂糊糊,他愣是吞了三次才吞下,糊糊滑至气切口处,他不禁蹙眉。
喉咙有挥之不去的异物感。
医生考虑过给他下胃管,可以避免吞咽造成的不适,可又担心久而久之,喉部肌肉丧失弹性和收缩力。
他本就伤在颈椎,吞咽功能受到了影响,怕是下了胃管,产生依赖性,到时候想恢复吞咽能力都难。
“慢点吃,慢点吃。”宋蓉枝满含心疼,拿湿巾擦拭栾喻笙口周不慎溢出的糊糊渣滓,“这一碗都吃完,瞧你瘦的。小笙啊,等你摘了管子,妈给你好好补补。”
栾喻笙扯唇笑笑,眸色一转,他开口问起:“妈,今早有……来客……吗?”
宋蓉枝垂下眼睫,眨巴眨巴,手下面搅拌糊糊:“晔磊来过,说有业务上的事要问。我看你还睡着,舍不得叫醒你,就让晔磊去问魏清了。”
闻言,栾喻笙上下牙咬合,不露声色地碾磨糊糊,不甘心郁结在他的胸膛。
他重病卧床的数月,栾松让栾晔磊暂时接管了栾氏,这是栾晔磊能将他架空的千载良机。
不过,栾晔磊目前还不足为惧。
他栾喻笙花费了两年才堪堪站稳地位,论成就,论贡献,栾晔磊尚不及他的四分之一。
况且,他还有“王牌”傍身,即,和郑氏中医合作的大健康产业项目,郑茹雅已经说服了郑老,合作已是板上钉钉,只待他病愈复出,开辟新天地。
他素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纵使瘫废不能自理,他也有巩固权势的自信和魄力。
栾氏掌舵者,非他栾喻笙莫属。
他从没在竞争中沦为败者过。
唯有面对印央,任他黔驴技穷,还是输得特别难看。
*
“妈。”栾喻笙迟缓地吞咽着,装作不经意继续问,“还有……其他……人……来吗?
宋蓉枝暗瞥沙发上的手包,里面,装着印央的白色面巾。
她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没把那面巾剪了出出气,或烧了祛祛晦气,而是塞包里还带进了病房。
“上午啊……”宋蓉枝眼神有些闪烁,捏着勺柄,在碗口剐蹭多余的糊糊,含糊其辞,“郑氏中医的郑柳青,郑医生,他呀,好像吧……好像早上来过一趟。”
“他……一人?还是……”倏而,栾喻笙眸色添亮,暗哑的声音好似枯木逢春重获生机,还透出掩不住的期待,“还……有……何医生?”
或许……
今早的美好并非他的白日梦?
印央真的来探望过他?还说了爱他的话?
*
白瓷汤勺磕在碗口,脆生生的一声响。
“……”宋蓉枝翘起的小指抖了一下,羊绒披肩顺着肩胛滑落半寸,她心头愈是难受得紧。
栾喻笙卧床四月有余,他的言谈举止皆一潭死
水,而方才他的那口气……
让宋蓉枝欣慰又无可奈何。
当妈的,日日陪,夜夜陪,随时随刻关心着,也比不过印央露一面;当妈的,好说歹说,说秃噜了嘴皮子,也架不住痴情的儿子自甘沉沦。
当妈的,最盼着孩子幸福开心。
正如当年她和栾松最终的妥协,他们还是由着栾喻笙,同意让栾喻笙将印央迎娶进门。
“何医生?”宋蓉枝吹吹糊糊,喂给栾喻笙,“妈记性差,记不太清楚了。不过,郑医生带了个徒弟来的,是个姑娘。那姑娘粗心些,落了东西。”
“什……么?”栾喻笙顾不上吃,耸动肩膀欲坐起来,急声道,“给我……看。”
“你啊,急性子。还是要什么,说要就要。”宋蓉枝笑得温蔼,她眼尾的纹路沁了薄薄一层晶莹。
放下白瓷碗,她借由去拿手包的间隙揩去泪水,回来,从包里掏出一块白巾,于栾喻笙眼前展开:“那姑娘落了这个,她用来遮面的面巾。”
“……”栾喻笙瞳孔收缩。
他眼神一瞬不瞬胶在那块面巾之上,眉峰一挑又立即落下,喉结重重一滚,唇线紧抿。
一副早有预料的波澜不惊,可克制而暗涌的欣喜,从他忽然熠亮的眸子里悄悄外溢。
“妈,你……知……道了……”已然猜个八九不离十,栾喻笙索性摊开了说,“何……医生……的身份。妈,印央给……我……扎针,照顾……我,她很……细心,她……没有……嫌弃……我……的身体。”
“嫌什么嫌啊?又不是你想受伤的。”宋蓉枝泪眼婆娑,“是我小瞧了她了,我还真不知道她还有些中医的功底。但有归有,怎么比得上从小耳濡目染的专业中医呢?你也是,体质弱,还放心让印央给你扎!”
“嗯,放心。”栾喻笙牵动声带应道,微弱却万分笃定,“专属中医……我……只要她。”
深眸凝望宋蓉枝,他眼中的确信又见浓郁,娓娓道:“专属中……医,恋人,妻子,相伴……一生的……人,我,都……只……要印央。”
“爱她,我……甘之……如饴。”
*
栾喻笙打开了关机许久的手机。
术后醒来,他视物不清,耳听聋聩,头脑昏沉,工作上的事也交由魏清去协助栾晔磊打理了,他便没再留意过手机消息,闭关静静养病。
以及,逃避的心更切。
他没企盼印央能给他发什么好听的话,保不齐,一看手机便能看到她的幸灾乐祸……骂他活该,骂他自作自受,骂他多行不义必自毙。
——“栾喻笙你去死吧,我才不要和你一起死!你的命,本来也长不过我的。”
耳听一遍已经足以击垮他,他没能力再承受一次类似的话。
“栾总,您真的……要坐起来吗?”护工忧虑。
虽然医生说栾喻笙可以稍稍坐起来几分钟,不贪多即可,但顾虑到他身子着实虚得慌,护工便谨慎地多问了一遍。
栾喻笙幅度极轻地点头。
“好的,栾总,我要升床头了。”
护工一手捏着遥控器,一手揽着栾喻笙的肩:“麻烦您做一下准备。等会儿,在上升的过程中,如果您感到难受,请您发出声音示意我。”
眨眼示意“好”,栾喻笙抿紧双唇。
忽白忽黑的混沌跑马灯似的于眼前交替划过,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耳内的尖锐嗡鸣一浪高过一浪,他像吞了个破风箱,喉间嘶拉大作。
体位性低血压来势磅礴,入院以来他第一次坐起,虽然床头只升到了60°。
“呕——”
纸白色的唇无意识地张开,他哕出来一道口水,险些喷出刚吃下的糊糊。
护工忙拍他的背,排干净他口腔内冗余的口涎,抽湿巾,清洁他的口周,好在没染脏衣裤。
小一刻钟,栾喻笙才呼哧带喘地缓了过来,方才犯呕的时候,扯到了气切口,嗓子愈是异样。
“手机……支架……”栾喻笙忍着磨刀子般的难受说道,用眼神指挥护工,“触屏……笔……放……嘴……”
“好的,栾总。”
护工安装完手机支架,然后,把手机调整到不高不低、不远不近的位置,再把可伸缩口控触屏笔拉长到合适的长度,递到栾喻笙的嘴边。
“出去……吧。”话毕,栾喻笙张嘴咬住。
他牙齿啮咬,下颌角利落分明,控制笔头一页页下滑同印央的对话框——
六月十一号:“漂亮潇洒的超级富婆”拍了拍“你”。
……
七月五号:【栾喻笙,我今天买了黄桃罐头,可我拧不开[暴躁emoj]。我就拿那个迷你军刀撬瓶盖了,还挺好用的,就是有点旧了,你再送我个新的呗。】
……
七月二十六号:【栾喻笙,你是小学生吗?手机还要家长给你保管着……好吧,看在你生病的份上,我大人有大量,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