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喻笙兴致寥寥,却不无深意地抬眉问印央:“哦?你和黄子彻很熟?”
“可不。”印央瘪嘴,“以前没少吵过架。”
某个模糊的年轻形象如雾散开后出头露面,栾喻笙哼出一声了然的气声:“是他,那你还同意?”
“哲佑总说下部戏给我加钱。”
“你就这么缺钱?”栾喻笙莫名恼火。
“嚯!”印央大嚷,“拜谁所赐我才欠了6000万啊!”
栾喻笙语凝一下:“你还真是为了钱什么都能忍。可其他队员不能来,不一样驳了哲佑的面子?”
印央佯装同样不理解:“哲佑总说这样OK那就OK咯。”
却心里通通彻彻:有时候就这样,只哄好一个人就够了。
噙一抹艳阳天般的笑,印央深深吻下来的灼热烫得栾喻笙悸乱难耐,他梗着脖子与她唇齿交融。
耳畔,他听她娇喘着的低喃:“阿笙,我没……没经过你……的同意就做决定了,你……不生气?”
他喘得更乱糟糟,羽睫疾速颤抖,恨自己被固定器束缚的右手不能勾描她的纤美曲线。
“随,你。”他吻得沉溺。
*
翌日天朗气清,昨晚未看清的满园春色,敞亮于印央眼前,日辉洗涤一片花红翠意。
这栋馆的客房位于三楼,恰恰好能赏尽美景,看得远,还能看得清。
印央肩披一条黑色睡袍,裙摆垂坠感极佳,蕾丝花边偶尔扫过她匀实优美的小腿肚。
一头秀发如瀑布自发顶飞流直下,盖住纤薄的肩背,发尾停在小蛮腰。
“栾喻笙,今天天气不错。“她回眸嫣然一笑,“要不要吃完饭后出去逛逛?”
“随你。”
栾喻笙侧躺在床上,面向落地窗,阳光正对窗户打进来,有些刺眼,他半眯眼,凝视光圈中印央半真半失的脸。
他右腿伸直,左腿屈起支在床面,以起到稳固重心的作用,瘫手安静放置,护工已给他排净了宿尿,净身后插上了尿管,换好了衣物。
床垫偏软,睡了一夜的腰背酸痛得仿佛断裂,护工正悉心地给他按摩着,不揉开了僵硬的肌肉,等下,他都无法坐轮椅,无法陪印央去户外逛一逛。
“嘶……”
他极力克制,可一阵又一阵激涌的锐痛席卷而来,好似刺猬在体内卷成卷地来回滚。
痛得他都无心看她了,咬紧牙关把脸深埋进了枕头。
护工吓得抬起了手。
“我来吧。”印央一边系睡袍的腰带,一边绕过床尾来到栾喻笙的背后,冲护工点点头,“你们去让浴馆的人准备一下早餐,一小时后端进来。”
“好的,夫人。”护工顺嘴而出。
印央也没去纠正。
“疼就叫出来呗。”待屋子里只剩她和栾喻笙,印央搓热了手掌摁揉他的腰,“栾喻笙,你就嘴巴能随意动动了,还管控着,我都怕你活活憋死。”
他疼得抽气,断断续续冷怼:“呵,大清早就……嘶……就提醒我是个瘫子,我死,嘶……也不知是……疼死的,还是被……你气死的。”
一股骨头被凿开的剧痛突然蔓延开来,栾喻笙低吼呻吟,不由地扭动肩膀想发泄,上半身一下子失控向前扑,被印央眼疾手快捞回来。
“这么疼啊,我轻点,我再轻点。”印央的手法愈加轻柔,感受栾喻笙冷铁板似的肌肉在她掌心软化升温,她思忖道,“那滑冰我们就不去了。”
“又……自作……主张。”栾喻笙扭脖子却看不到身后的印央,黑瞳往眼尾滑,“说了去……就去。谁像你
……你一样……轻诺寡信。当初承诺……承诺的……生老病死……不离不弃……可真正当……”
如印央所愿,栾喻笙嘴巴喋喋不休。
而这些话,何尝不是他另一种方式的喊痛?
“印央。”吞口水润润喉咙,栾喻笙清嗓,一字一词像被捏住七寸的蛇亮出森森尖牙,呲呲吐信子,“你若再让我生不如死,我真的……”
“会杀了你。”
这口气绝无戏言。
栾喻笙也不是会口头上吓唬人的性格,印央背脊发寒。
但转念一想,他这破身体她都全然接受了,她今后应该也没什么能让他生不如死的了吧。
“栾大总裁,你这些私密事我都亲力亲为了,你还认为我会逃跑吗?”印央腾出手轻抚栾喻笙当年气切留下的圆形凹痕,“大早上的,咱们说些吉利话呗。”
栾喻笙下巴蹭印央的手背,一下一下,蹭出贪恋之味,嗓音重拾矜贵冷感:“下午,我们去滑冰。”
印央笑着应了声“嗯”,手掌黏着栾喻笙的胸膛一路向下走走停停,抵达他的小腹处,她爬山似的画出一抹弧线,问:“几天没出仓了?”
小肚子圆鼓鼓隆起,比往日的触感硬了许多,一摸便知里面藏污纳垢的。
“三……四天。”栾喻笙记不清。
他繁务缠身,这种事,向来是护工在为他操心。
“我进组的日子,不能天天在你身边,给你扎不了针,你怎么不再找个中医给你做理疗?”印央心疼地在栾喻笙的小腹打圈按揉,“干嘛非要等我回来?”
“我说过,不喜欢别人碰我。”栾喻笙仰脖子,后脑靠上印央软弹的前胸,语调淡淡,“没做针灸的那几年,不也这么过来的。”
印央又揉了一会儿:“我没带药箱过来。等晚上,我和护工给你排一下吧。”
自尊心立时拉响警报,栾喻笙缄默。
印央虽照顾过他排泄,可那些次,他都坐在智能马桶上,完事后自动冲洗,都不用她来擦,而这次需要借助KSL,甚至情况不顺畅,还需要人来扣。
“继续吧。”栾喻笙没表态,示意印央继续按摩。
他闭眼皱眉,忍耐腰背绵延的酸痛。
*
温泉度假村俨然是人间仙境,只是,设计师忽略了下肢残障群体的需求,小径多为鹅卵石、或草地间隔着镶嵌透水砖块,栾喻笙的轮椅寸步难行。
两人只能沿着大路走走看看。
天空碧蓝如洗,阳光明晃晃,清新的空气中混着草木芬芳,人造溪流水声潺潺。
“这里。”栾喻笙收下颌,下巴从口控杆上移开,轮椅停下,他眼眸往旁侧一瞥,“滑冰场。”
印央顺着栾喻笙的视线望去。
一栋占地面积很大的三层建筑,外观和浴馆的风格统一,恬静雅致,若不是挂着“冰驰山涧运动馆”的牌子,还真看不出这是个体育场。
“正好刚吃完午餐,去消消食?”印央瞬间来了兴致。
栾喻笙薄唇轻勾:“我倒想看看,你能让我怎么滑。”
“拭目以待吧。”她绕到他的高背轮椅后面,推他从无障碍斜坡进到了运动馆内。
前台负责租赁冰鞋护具的工作人员见到印央便拿出了一套全新的装备,她脚码的冰鞋、她尺寸的冰服与冰裤、和防护系数最高的一套护具。
“印小姐,下午好。”前台微笑欠身,恭敬地指路,“装备由我们的工作人员给您送到VIP换衣间。换衣间在这边,如有需要请随时告知我们。”
前台恭而有礼:“印小姐,祝您玩得愉快。”
印央颔首:“谢谢。”
继而转身,她背靠前台长柜,手肘反向支在柜面上,望向栾喻笙的眼神碧波荡漾:“谢了,栾喻笙。”
再次脚踩冰刀站上冰场,印央感慨良多,曾经睁眼闭眼就是在冰道上练习,梦想着有朝一日借此扭转命运,一晃,竟已过去了数年。
上一次滑冰,还是出事的那场比赛……
“印央,量力而行。”念着印央别又伤了腿脚,栾喻笙叮嘱道,她倘若摔倒了,他没能力扶她。
“这里又不是赛场,又没人和我拼个你死我活,我当然会悠着点的,放心啦。”
印央握住栾喻笙轮椅的两边扶手,将他连人带轮椅拖上冰场,仔细地收紧他腋下、腰际、膝盖、脚踝和双手上的六根束缚带,确保万无一失。
“这位帅哥。”一切准备妥当,印央昂首挺胸,立如一棵挺拔而坚韧的杨柳,手搭上栾喻笙右手的手背,俏笑挑眉,“可否有幸请你共舞一支?”
“嘁。”栾喻笙的轻嗤含着宠溺,眉宇间的柔色如春风拂柳,“你最会搞这些名堂。”
*
步伐生风,刀刃与仿真冰磋出碎鸣,印央的长发盘于脑后,鬓角的几缕碎发飒爽飘扬。
高背轮椅的四个轮子在她的带动下,灵动蜿蜒,似毛笔在宣纸上挥毫如龙。
轮子轨迹,与她冰鞋的印痕,一唱一和。
时而,她紧紧覆着他的手背,与他并肩而行;时而,她一个潇洒转身来到他身后,推着他灯下共舞;时而,她来到他面前,弯腰扶着轮椅扶手,四目相对,她倒着滑,游刃有余地带着他于冰场迤逦。
栾喻笙舒怡阖眼,感受空气在脸颊快速流动。
起初,因为速度超过了他平时驾驶轮椅的速度,他一颗心脏惴惴悬空,而此刻,在印央给予的安全感中,稳稳落地。
四肢很奇妙得变轻盈,似乎,他在奔跑。
“印央……”溜了好几圈,一阵晕眩夹杂着稍许反胃的感觉相继而至,栾喻笙叫停,“停。”
废物。
真是扶不上墙的一具废躯。
他喉结急急滑动,反复吞咽口水压制不适,眼神黯然而恍惚,透出对自己这幅重残之身的怨与无奈:“送我去场边。”
轮子在仿真冰面上打滑,栾喻笙无法靠自己驱动轮椅到场边。
印央赶紧送栾喻笙去休息区,喂他喝了杯温水,拇指点压他的太阳穴为他缓解晕恶。
“我没事了。”约莫两分钟,栾喻笙挪挪脑袋躲开印央的手,“难得看你大展拳脚,还算英姿飒爽,你继续吧。我做观众,你尽管玩尽兴。”
印央笑笑,把栾喻笙的束带松了松,怕他绑着勒得慌:“不舒服随时喊我,别忍着。我再滑两圈我们就回去。”
话毕,她手负在身后,蛇行于冰场,时不时冲他挥挥手。
*
“阿笙。”
倏而,熟悉的男声响彻在栾喻笙的身后:“哈哈,好巧啊,你和印央也来滑冰了。”
栾喻笙扭头,栾哲佑和黄子彻正拎冰鞋走来。
“哲佑。”栾喻笙音色带着威严的冷感,他侧目,视线蜻蜓点水般扫过黄子彻。
许是因为紧张,黄子彻回避视线喊了声:“栾总。”
“嗐,我还想这个时间你和印央正在做SPA呢。”栾哲佑的手搭上栾喻笙的肩。
他回头看一眼黄子彻,又转头对栾喻笙说:“怎么前台那小姑娘也没和我们说一声。你们继续,不打扰,我和子彻晚上再来。”
“换你们吧!”
场内传来印央渐近的喊声。
说再滑两圈就走,她也滑够了。
她“八”字型滑过来,有意无意地眄视黄子彻。
只见黄子彻同样一副臭狗屎脸,气得她猛蹬一脚冰刀发泄:“哲佑总你们玩,我和阿笙也玩累……”
一阵绞痛蓦地自刚蹬了地的小腿肚扩散,拧麻花似的,痛感一直拧到了膝盖。
“啊!”印央大喊。
……靠!
……抽筋了!
双膝一软,印央尖叫倒地,方才的滑行速度不低,她应急地用手护住头颈,咻地一下撞上了防护墙。
“印央!”栾喻笙顿时方寸大乱。
“印央!”栾哲佑吓得手一哆嗦。
闷重的剧烈心跳狂击栾喻笙的鼓膜,他胸膛急急起伏,喘得气不接续,下唇微颤,下巴急忙抵着口控杆往场内飞速行驶,马力开到最足。
可在仿真冰与地板的交界处,轮子便开始打滑。
他懵怔,立即不甘心地用下巴将口控杆推到了底。
奈何,只换来因为动力过足而使得轮子滑溜溜地打转,电动轮椅完全失控地转向了另一边。
眼前,他甚至看不到印央了。
“操!!!”印央抱着膝盖鬼哭狼嚎,抽筋的腿绷得笔直,身子蜷成圈,“我没热身!我抽筋了!”
这吃痛的叫喊好似匕首宰割着栾喻笙。
他双目发红,如同一头装在麻袋里的兽,不要命地挣脱,却只有右手手指可怜兮兮地震了震,下巴使劲拧着口控杆企图调转轮椅的方向。
没等他转过来,身后,栾哲佑好心地把他推到了空地。
“阿笙,别急,我这就过去看看!”
由于栾哲佑没打招呼的推力,栾喻笙的脑袋向前一晃,他的下巴直接将口控杆顶远了。
他失神地盯着远去的口控杆。
二十几厘米的距离,远得他竟无法企及。
同一时间,他的余光捕捉到两枚健全矫健的高大身影,两只自由的大雁,飞向了印央的方向,而后,他才恍然他笨重的电动轮椅刚才挡住了出入口。
他不仅施救无能,还是个挡路的累赘。
他们身姿的残影,停留在栾喻笙逐渐失焦的瞳孔中。
此刻,他无与伦比憎恨残疾的自己。
*
“嘶——”印央吸凉气,上半身扭成蛆,咆哮道,“轻点轻点!你到底会不会啊!”
栾哲佑有些不知所措地把印央的小腿肚当面团揉:“等等等等等……抽筋是不是要掰脚趾啊?”
灵光一闪,栾哲佑要去扒印央的冰鞋。
一旁的黄子彻蹲下,利落掸开栾哲佑的手,带着股怨气瞪印央一眼:“一惊一乍的,谁没抽过筋似的。”
话毕,又忌惮这话传进栾喻笙的耳朵,黄子彻语气友善了些:“让我来吧。”
黄子彻脱掉印央的冰鞋和袜子,把她的大拇脚指往外拧,她打结的肌肉纹理疏散了开来。
深长地呼口气,印央仰躺在冰面上活了过来,眼珠子慢吞吞地寻到黄子彻,不情不愿地说了声:“谢了。”
黄子彻应得勉强:“不客气。”
“好了好了。”栾哲佑调剂气氛,问道,“印央,你有没有伤到其他地方?”
“没有,我好着呢。”印央索性脱掉另一只脚上的冰鞋,穿好袜子跟个没事人似的站起来。
拎着鞋,她一瘸一拐呲溜溜地往出入口溜:“你俩的主场了,你们好好玩吧,我和阿笙回去了。抱歉啊,我吓了你们一跳。”
溜到出入口,印央穿上鞋,一抬头,看见栾喻笙的轮椅背对着她停放。
“栾喻笙。”印央快步上前,擦着栾喻笙的侧脸探头过来,讪讪笑道,“宝刀已老啊,让栾总见笑了……”
印央一瞬语滞。
高背轮椅上的男人肤色冷白如釉,他正襟危坐,轮廓清冷,还是副高高在上的优越样子,双目却难掩怅然与凄冷,恍如,瓷釉布满了裂纹。
他的唇色比方才惨白了许多。
“我……吓坏你了?”印央脸贴得更近,故意用睫毛去扫栾喻笙的脸颊,“你看,我没事的。”
“嗯。”卖力地挤压喉咙,栾喻笙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抿抿冰冷的唇,他故作古井无波,“走吧。回客房,让女护理师过来给你检查看看。”
而后他敛眸,沉默地望向遥远的口控杆。
印央大体明白了来龙去脉。
把口控杆移到栾喻笙的下巴附近,她忽然娇滴滴道:“让我坐你的腿上,你开轮椅带我回客房。”
他灰暗的眸底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光。
至少证明,他还有那么一点点用处吧。
*
回到浴馆客房,栾喻笙唤来一位女护理师,仔仔细细检查了印央的身体。
除了膝盖有点磕青了,印央好好的。
晚餐后,印央给栾喻笙揉了一刻钟腹部,帮他消化食物,也助他等会儿的出仓顺利些。
护工在床上铺了三层厚厚的护理垫,正要脱去栾喻笙的裤子,裸出他干瘪的臀。
“印央。”栾喻笙屈膝侧躺,上背部垫着一个斜角靠枕,他的声音闷在枕头里面,“你下午脚抽筋了,去泡泡温泉,再去做做腿部的按摩护理。”
“现在?”印央手里捏着KSL。
“嗯。”他清浅的口气不带迟疑,字字清晰,甚至染着些乞求,“你回避一下。”
让他在无边无尽的挫败与自厌中透口气,自尊零落成泥,这最后的薄如蝉翼的尊严……
他想守着。
第37章 暴雷贪心的空心人。
“印小姐。”
一声轻唤将印央的思绪拉拢回来,她长睫连续扇动几下,扭头望向技师:“嗯?”
“印小姐,您的腿部护理结束了。”技师微笑执礼,毕恭毕敬地摆正印央的拖鞋,“小心滑,请您务必当心。”
印央翻身,扶着被毛巾包裹的长发缓缓坐起,双腿上涂抹的舒缓精油已吸收个精光,她皮肤通透,肤若凝脂,抽筋的酸困余感已消匿。
“谢谢。”印央搭着技师的手臂下了美容床。
踩上拖鞋,她边整理SPA浴袍,边来到镜子前,一双细削滑嫩的长腿占据了半张镜面,柔暖的暖黄光,衬得她的腿如镀上一层金鳞,生气盎然。
和栾喻笙的腿云泥之别。
印央此刻的眼前还浮现着她关上客房门时,栾喻笙那嶙峋而清寂的背影,被摆成利于出仓的体位,久坐久躺,臀部扁平得仿佛遭到一刀切。
两条腿骨感分明,裤腿空荡荡,露出一截白得不健康的盈盈一握的脚踝,可见零星疤痕。
“央儿。”
正在印央迟疑不决时,栾喻笙背对着她轻声复述道:“我说,你回避一下。”
落水狗似的语气,还逞强装威慑叫两声。
听得印央既不适应又涌起一股酸楚的疼。
他从来都是上位者,被他压制惯了,她还挺喜闻乐见他脆弱的一面,从前,他生病时的黏人,现在,他身体不便时的溃败,让她时常有种“你也有今天”的暗爽。
可她如今越来越,见不得他脆弱了。
“行。我正好玩了一身汗,去泡个香喷喷的温泉。腿部护理不做白不做,我去美美体验一下。”印央把KSL递给护工,装作满满的钝感力,笑容爽朗,“这里,就拜托你俩了。”
不戳破他的敏感,他会好受一些。
装。
两个人都装。
*
“唉……”郁闷的气随着叹息释放出来,印央捶捶胸脯。
摘掉头上的毛巾,她手插进浴袍口袋,从SPA间出来,闷头慢挪,乘上电梯来到一楼的私汤。
回廊,一抹高大的身影倚墙而立,见到她时立即竖起进攻姿态似的整襟站直。
印央瞧见了地面上颀长的人影,抬头轻眺:“哟,你啊。”
待看清来者何人,印央神态不羁,懒得上前去,她在原地散漫地抱臂侧倚上墙体:“忍不住又来找我battle了?”
“栾总呢?”黄子彻深呼吸压下怏怏不悦,一直在向印央身后张望,“栾总没和你一起?”
“你管我。”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黄子彻判断栾喻笙不在场,他才有胆子说话夹枪带棒:“呵,冤家路窄。”
“啧啧。”印央咋舌,漫不经意打量刚护理过的脚指甲,“明明是你知道我在这儿,还硬要来找不舒服。‘冤家路窄’,这不该是我的台词?”
“我是不舒服,你也别想舒服!”黄子彻火药味十足。
印央呛回:“所以,度假村几十个浴馆,你非要来这尝尝我泡过的?”
黄子彻讽刺:“印央,你该不会认为,只要是个男人就对你着迷吧?真TM不要脸!”
硝烟四起,回廊空旷,只有剑拔弩张的两
人。
栾喻笙包了整间度假村,除他们四位外没有其他游客,晚间值班的工作人员各忙各的,不需顾虑谈话内容被旁人听到,因此,黄子彻言辞激进。
“你还是一如既往一见我就跟吞了枪药似的。”抬眸锁定,印央的眼神妩媚而凌冽,“小狐狸精,这么些年了,你是光修炼怎么拿捏栾哲佑,不修炼修炼你的臭脾气?”
“……你!”黄子彻脸色忽红忽白。
“道行太浅,小心栾哲佑某天厌倦了你的嫉妒心,再动了挑选个同妻结婚的念头。”印央故作在为黄子彻倍感苦恼,愁眉不展地手托颊,语气欠揍,“哲佑总对外的形象是花花公子,栾父栾母啊,早就想让哲佑总安定下来,也频频施加压力,况且,哲佑总自己也苦恼于自己的取向……”
显出四两拨千斤的狠厉,印央悠哉抬起食指,轻搭上媚笑横生着的绯唇:“嘘——”
*
撞破栾哲佑和黄子彻时,印央才入滑冰队没几个年头,那个时候,印央的父亲还在世。
午休时间,印央因前一晚被印父呼来唤去没睡个安稳觉,眼皮好似千斤重,于是,她偷偷找了间空置的休息室,打算补眠半小时再加紧练习。
迷迷糊糊中,有男人亢奋错乱的呻吟,柜子扮演气氛组嘎吱嘎吱响,多种陌生的声音钻进印央的耳朵。
印央脚步虚浮地飘过去,脑袋因为困而一团浆糊,眼睛只撬得开细细一道缝,她想都没想就一把拉开了发出噪音、吵得她睡不好的那间柜子……
顷刻,她双目圆睁。
两个高挑健壮的男人像线团一样缠夹不清。
困意,在目睹这逼仄空间的一出鱼水之欢时散到九霄云外。
滑冰队的教练们、队员们,午休时全都会去食堂用餐,吃完饭后回宿舍午睡,在此之前,从没人在这个时间来过这个休息室,这里,才成了栾哲佑和黄子彻寻求刺激、逃避世俗、纵享欢愉的“伊甸园”。
当晚,训练结束,栾哲佑找到了印央。
栾哲佑的来意摊在了桌面上,他面不改色,仍是往日那游戏人间的姿态,递一张纸给印央,笑得风流:“小央儿,别客气,数字随你填。”
印央第一次见支票。
轻悠悠一张薄纸,承载能改变她命运的厚重意义。
“一亿。”印央狮子大开口,彼时她尚显孩子气,顶着张不施粉黛的稚嫩脸庞,像极了小屁孩乱要玩具,“我要一个亿,你能给我吗?”
闻言,栾哲佑笑得肚子疼。
“小央儿,你知道一个亿是多少钱吗?”揩眼角的泪,栾哲佑眼神渐冷,“一个亿纸钞,能把你活埋了。”
印央捏着支票,仰头沉默地望着栾哲佑,素净柔嫩的模样,却显出不符合年龄的深沉。
“小央儿,我听教练说,你和父亲相依为命。你父亲还瘫痪在床丧失了劳动能力。”以为印央年纪小,拎不清,栾哲佑倒也没太计较。
他道:“这样吧。你父亲的医药费一概由我承担,你家的正常开销、你以后读书的费用,我都包了。以及每年,我额外支付给你10万人民币。而且,我可以让你继续留在滑冰队。我只有一个条件……”
栾哲佑罕见得严肃:“你守口如瓶。”
他的提议利好双方。
印央嘴巴抿得很紧,似在深思熟虑。
“据我所知,你父亲最近出院回家,不是因为病愈,而是因为支付不起住院费用吧?”栾哲佑趁热打铁,他点燃一支烟,两指间的烫红跃进他的瞳孔,“病可耽误不得。小央儿,哥哥劝你,别因为贪心而失了眼前的机会。”
口中的袅袅烟雾还未吐净,栾哲佑看见印央伸过来的、归还支票的手。
“哲佑总,不要给我钱。”印央拒绝。
“……呵,你嫌少?”栾哲佑只觉得印央无厘头,他嗤笑,“没料到你个小姑娘家家的,胃口倒不小。”
“你理解错了。”见栾哲佑愣着不收,印央硬塞支票回去,“我是说,哲佑总,你现在不要给我钱,我现在真的不想要钱,我说一亿只是说说而已。”
现在,当下。
她当真不想要钱。
“你不要钱,你拿什么给你父亲治病?”栾哲佑仍认为这是印央的迂回战术,情绪高亢,火红烟芯抖落一截,“拜托!你要眼睁睁看你父亲放命……”
兀地,栾哲佑恍然了什么似的噤声。
蚊蛾围绕路灯玻璃罩乱糟糟地飞,偶尔一只扑向灯罩被烫死在上面,残尸焦黑。
印央下巴尖锐,瘦到双颊微微凹陷,在灯下更显一丝冷色,黑眼圈兜着一双疲惫不堪的眼。
十几岁花样年华,她面貌却像开败的花,可眼神又蕴含倔强不甘的蓬勃,欲荒漠上破开一片葳蕤。
“你……”栾喻笙讶异,“那……你曾经拒绝国家的资助……不是因为自尊心?”
“自尊心,穷人不配有这种奢侈品。”印央道,“穷人,也更应该懂得及时止损。”
“我妈十月怀胎辛苦地生下了我,她离家前的那些年,也一直是我家生活、赚钱上的主力。我妈生了我,养过我,所以哪怕她丢掉我了,我也接受。”印央目光放空,“我爸呢,他不爱我妈。”
“他也不爱我,他只不过在爽歪歪的时候顺便提供了一颗精子。他或许在我婴孩时期照顾过不能自理的我,而我,照顾不能自理的他第十年了……”
空泛的目光飘向自由的遥遥星空,她低声呢喃:“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还真应了这古话。当然,我依然会尽心尽力照顾好我爸,直到他离开。”
不粉饰自己的卑劣与自私,她笑容释怀而苦涩:“我太累了,就当我还清了吧。”
栾哲佑大为震惊,久久无言。
“哲佑总,你现在知道我的秘密了。”印央无比平静,“我当然知道,我的秘密,和你的秘密不在一个重量级,我不过是穷苦家庭的孩子,没人在意我。”
“我也知道,你有一千种方式让我死都死不明白。我不想死,我要好好地活着,我要过上好日子,我也没有自尊心。我告诉你我的秘密,就是在表忠心,哲佑总,放心,你的秘密……”
印央的手做出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可栾哲佑却被大大小小的老茧和创口夺去了注意力。
“哈哈!”栾哲佑像是见着新奇玩意儿般的搓下巴冁然,“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险,我这个人,还就喜欢刺激。印央,你还挺有意思的。”
“栾总也喜欢女人?”印央斜向上仰望栾哲佑,如此角度在观者眼中,她美得无懈可击。
“倘若这样,我这辈子啊,就没烦恼了。”栾哲佑苦笑着掸走聚积的烟灰。
他与两个弟弟有所不同,栾晔磊和栾喻笙事业至上,皆怀揣熊熊野心争抢栾松的交椅。
而他只想在兄弟争权中获得一亩三分地,毕竟,哪怕只争到旁支业务,也保他下半生恣意挥霍了,努力斗争,不过是装给栾松和董事会看罢了。
争不赢,有态度在,就能得个荣华富贵。
因此,取向,则是栾哲佑唯一的烦恼了。
红色烟粉卷在夜风中弥散于栾哲佑耳后,他浅吸一口烟,扔地上踩灭。
“你对我感兴趣?”栾哲佑眉眼佻达。
他唯爱“绿叶”,但为了掩人耳目他也没少流连于万花丛中,千奇百怪的花样花招他见多了,况且十几岁的印央,撩汉技能尚显稚拙,他忍不住笑。
“我只对你的钱感兴趣。”印央直言不讳。
“很好。”栾哲佑重回玩世不恭的公子哥样,由此,某个念头在他的脑中成型。
倘若此生无法和同性成婚,那至少,要寻个有意思的“妻子”给苦闷日子润润色。
“印央,我会持续观察你。”
“你还不放心我?”
栾哲佑摇头:“观察你的欲望,观察你懂不懂见好就收,观察你演技如何,观察你擅不擅长逢场作戏,观察,你是不是和我合作的最佳人选。”
“合作?”
“我需要一位同妻,迟早的事。”栾哲佑手插裤子口袋,慢条斯理踮脚捻烟头,“你外形条件服众,非常有运动天赋,在国际赛事上拿块奖牌不是难事,再由我来包装你的背景。我想,我那古板的父母,会乐意迎一位有光环、有荣耀、
各方面都完美的美女运动员进门。”
他继续道:“既然是合作,你我就互相考量,我这人,不爱玩强迫那一套。如果日后,你我有更合适的人选,那今天的这场对话就当没发生过。”
他问:“做得到吗?”
印央郑重点头:“嗯,做得到。”
*
回廊,复古窗柩洒进月色,印央的侧脸染上银辉,愈显几许清锐的攻击性。
“说吧,黄子彻。”移开食指,印央懒洋洋掀眼皮睨过去,“你特地跑来这个浴馆,你的目的,该不会只是无聊到家了,跑来和我吵架吧?”
黄子彻被说中,攥拳质问:“你为什么又出现了?是因为阿佑这两年回国发展了吗?”
“收一收你的被迫害妄想症!”印央白眼翻上天,“拜托!栾哲佑他在国外还是在国内和我有什么关系啊!栾哲佑不是因为我才回国的,我也不是因为他回国了才又出现的!黄子彻,你怎么还把我当情敌?!”
印央忍不住大骂:“神经!”
狠剜黄子彻一眼,她愤愤地大踏步与其拂袖擦肩,走向回廊尽头的私汤。
“我一想到你当时差点和阿佑结婚,我就感到恶心!”黄子彻怒气冲冲吼。
印央脚步骤然顿住,扭头怒视黄子彻。
“我愿意为阿佑做任何事情,可是,我却不能成为阿佑名正言顺的另一半,而你……”
黄子彻颤抖的手指恶狠狠指印央。
“是!我肤浅、我庸俗、我物质,我比不上你们纯爱战神,行了吧!”印央上前一把打掉黄子彻的手。
她横眉怒视:“你搞清楚,没有我,栾哲佑他也会物色一位合适的女性做他的妻子!和栾哲佑结婚的人,可以是我,也可以不是我!我从来不是你的假想敌!你不满栾哲佑就去找他理论,TM的少来冲我撒野!”
顷刻,黄子彻如被凉水泼醒的装睡之人。
他手指颓靡垂落,而后紧攥裤缝攥到指甲渗白,失神低头,脸上暗影漆漆,又忽地扬唇讥笑:“印央,我真羡慕你,为了钱就可以和不爱的人结婚。”
印央瞳孔一震,却不输气势仍旧回瞪。
“你选择栾喻笙结婚,是因为阿佑只能给你钱,而栾喻笙既能给你钱,还能给你爱。”黄子彻满目轻蔑,耻笑,“印央,你个贪心的空心人。”
*
印央讨厌黄子彻。
因为黄子彻热衷于对她开启唇枪舌战,另一方面,也因为黄子彻脑子有“病”,金钱与地位,栾哲佑都没给他多少,名分更是水中望月。
他却傻逼兮兮地心甘情愿做狗。
汪汪叫,也不过求栾主人只养他这一条狗。
纯爱赤忱得很。
比起来,显得她是个纯恶人。
“哼。”印央勉力撑起嘴角。
作出无坚不摧的无赖样,她挑眉冷笑:“少拿你的为爱奉献来要求我。既然看我这么不爽,那你去把一切都告诉栾喻笙,随你便吧。”
“我不会说。”黄子彻捋一捋皱巴的裤缝,“说了,栾喻笙会迁怒阿佑,对阿佑不利的秘密,我都会死死守着。谁像你一样,只顾自己。”
轰——
似有一道天雷击头劈下,印央脑子霎时间劈天开地,攻碎了她赖以自洽的围墙,残垣断壁之中,有个立碑赤裸裸显形,让她无法再自欺欺人地忽视。
碑刻“自私”二字。
“我妈不要我,我爸作害我,我最亲近的两个人,他们都对我不管不顾,我自己顾自己,我有什么错?”音色染上沙哑,印央梗着脖子不落下风,“还有,黄子彻,你听清楚了。我的确不爱栾哲佑,但栾喻笙,结婚前,我就是爱他的,只是我爱我自己比爱他多。”
“随便。”黄子彻掸开印央的手,冷冷警告,“除了工作,你以后离阿佑远远的,别动歪心思。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我们以后见面都绕路走吧……哦,最好别见。”
“呵,正合我意。”
*
泡完私汤,印央蔫头耷拉地乘上电梯上到三楼,耳畔,和黄子彻的争吵仍言犹在耳。
——“贪心的空心人。”
——“谁像你一样,只顾自己。”
栾喻笙,你眼光真差啊……
爱上了这么糟糕的一个人……
暗自腹诽着,印央踱步到客房门前,拍拍脸颊,重振精气神,作出浴后心爽神怡的样子。
“我回来了。”推开门,印央巧笑相迎。
空气中尽是清雅安恬的淡香,嗅不到一丝一毫腌臜之味,大床上的男人闻声望来。
“怎么这么久?”
“……”印央微顿,把半湿的长发拢到一侧肩头,又拿下披在肩上的毛巾擦拭发尾,“泡得太舒服了,就多泡了一会儿。怎么?想我啦?”
栾喻笙浅笑不语。
许是出仓消耗了太多体力,他面色白得透明,好似一张纸片压在被单下面,身子骨随时都可能坍垮。
“累坏了吧?”印央上前,手指插进栾喻笙的发轻细抚柔,“辛苦啦,阿笙。”
“去吹头发吧。”栾喻笙唇畔轻扬。
印央点点头,说了句“等我”,便去到洗手间吹湿发,门没关,她的背影敞亮在栾喻笙眼前。
吹风机热风鼓鼓,印央微微低头吹脑后,脑子里再次盘旋黄子彻的嘲讽,她全然管不到身后——
栾喻笙平和的笑,一厘一毫地,扭曲得阴狠而骇人。
一双深眸如同鹰隼锁死她,目光巴不得化作淬了毒的针,铺天盖地将她扎个千疮百孔。
情绪激涌,他的瘫脚埋在被子里无助地颤抖,唯一能动的右手企图握拳来泄愤,却只有指尖抖三抖。
栾喻笙这辈子听过最残忍的三句话——
“小笙,你听爸说……你……你颈部以下……都瘫了。”
“栾喻笙,我们离婚吧。”
以及……
眼眸愈收愈紧,倘若能立即将她夹成碎片,他必做无疑。
暴怒飚至极限,火星肆虐的瞳仁又在下一秒,被一层咸咸的雾气遮天蔽日,好似有火球在他眼周滚了一圈。
他的喘息压抑得听似逼近窒息。
望着印央的背影,他红了眼眶。
第38章 压抑恨,也真的爱她。
三小时前。
伴着印央关门离去的声响,栾喻笙肩颈骤然卸力,身子愈是如奶油摊一滩,瘫在床上。
他没气力,也不必再维持可怜的端方。
两个护工戴上医用手套,默契地打配合,虽有斜角靠枕顶着栾喻笙的背部,但仍不够固定他的亻本亻立。
一个护工便扶着栾喻笙的胯,不让臀往下坠,另一个则蹲在床边,进行一系列的清洁与消毒流程。
“啊……”
细弱的痛口申吟碎在口腔,栾喻笙的右掌拍打床面,手部矫正器将柔绵床单刮出细痕。
冷不丁地,栾喻笙的腹部向前一挺,他身子瞬间绷得像一块反弓的铁板,弯曲的双腿陡然伸直,瘫脚翘在空中抖出残影,脖颈失控地往后仰。
“嗬……嗬……”
他粘稠的痰音卡在喉咙。
“栾总!”
“栾总!”
两个护工连忙对栾喻笙实施急救。
一个抱腿,一个护头,将近五分钟过去,这场声势浩大的痉挛才画下休止符。
栾喻笙属于软瘫,不常痉挛,但一
旦痉挛寻上门来,于他的残体而言则是一场盛大浩劫。
KSL是万万不敢再塞了,护工一遍遍地轻叩栾喻笙的背,助他咳出堵在喉管的浓痰。
“不……不了。”栾喻笙得以开口,喉结无力地滚动,喉间塞着棉花一样,“明天……回家再……再弄。”
气丝游离,却又格外不容辩驳。
花好月圆夜,还是别弄脏了和她一起同眠的床铺吧……
俩护工面面相觑,最终听令:“好的,栾总。那……我们给您收拾一下吧。”
刚才的一出痉挛,垂在床沿的(尿)袋充盈了一股接一股,就快要够到排放红线。
星夜攀上枝头,反正也已到了给栾喻笙包纸(尿)裤的时候,护工于是把栾喻笙摆成(平)躺位,做好消毒和水囊抽水,撤离了(尿)管。
拔出的一瞬,几滴(黄)液飞溅,玷污了纯白的护理垫。
栾喻笙钉死在床上,如两潭死水的盯着天花板的黑眸,颓丧地渐阖,眉宇缠绕哀凉。
苒苒熏香盖不住便溺的气味,越是在意,越是嗅得丝丝清晰。
每口呼吸,尊严便被破穿一个洞,凉风灌进胸口,时不时,小腹还传来咚咚水响和咕咕肠鸣。
护工窸窸窣窣地在他身上操作着,他全然无觉。
视、听、嗅、触。
他被全方面地凌迟。
还好……
他让她回避了。
今晚,他不想再让她目睹他的无用。
位高权重又如何?
人人敬他惧他又如何?
他栾喻笙,还不是个连冰面都上不去的瘫子,是个连屎尿都不知的废人,是个没人打理他,不出三天,就会憋死渴死烂死在床上的残废……
借由赶她走来维持重残者的自尊,而这自尊,是孔洞斑斑的一扇破布,他还要逞强披身。
而后,栾喻笙被护工搬来抱去、沐浴更衣,他闭眼假寐,仿佛装睡就能显得不那么悲惨。
沐浴露清香飘逸,他的发稍随着每道呼吸而散发清爽劲香,可他仍叮咛:“藤条多加两枝。”
即便,空气中的异味已消遁。
他不愿她回来,被他的肮脏染污哪怕一丁半点。
*
护工按照栾喻笙的吩咐,给香薰又添了两枝扩香藤条,然后给栾喻笙进行每晚的睡前按摩。
“栾总。”护工细瞧栾喻笙的小腿,“您的小腿有点淤青,我给您上点药吧?”
许是昨日泡温泉时磕着碰着了。
另一个护工一边活动栾喻笙另侧的腿脚,一边接话:“栾总,谢医生前两天刚给您开了化瘀消肿的药膏。谢医生说是国外的最新技术,药效好得很……”
“怎么不早说?”
栾喻笙闻言睁眼,眼神又沉又锐:“找个女员工,去把药膏送给印央。这个时间,她应该还在做护理,正好让技师用手法给她上药。”
两名护工有些摸不着头脑。
……您、您也没问啊!
他俩向来不敢过问栾喻笙的生活,更不敢乱打听,因此,两人并没听说印央滑冰摔伤了。
“好的,栾总。”护工去医药包里翻找药膏。
“等等。”栾喻笙出声打断,沉眸闭闭睁睁,“不用找人了,扶我到轮椅上。”
“栾总,现在吗?”
“我不想说第二遍。”栾喻笙声色冷硬。
等她做完护理,他和她一同去私汤房,一个人浸浴难免无聊,他陪陪她。
如此心想着,栾喻笙被护工推着抵达了SPA间,却得知印央的护理大约在三分钟前就已结束,估摸着她去了私汤,他和护工便乘电梯去到一楼。
电梯缓开,忽高忽低的对话自远处飘来。
栾喻笙只偶尔拾得几个词,但他一秒辨别出,其中一个音色属于印央。
另一个,是男性的嗓音。
栾喻笙敛眉,压低眼皮。
他厌恶任何男声和印央的声音混一起。
不等护工来推,他用下巴前推口控杆,控制轮椅匆匆碾过电梯地坎,轮子前颠后颠,颠歪了他没系束缚带的双腿,两膝并拢歪倒向一边。
上半身被一条横在胸口的束缚带捆着,倒是坐得端正。
电动轮椅的细微机械声淹没在越来越近的争吵中,栾喻笙不声不响地停在最近处的拐角,掩在墙体后面,微转脸颊,将听力最大限度暴露。
哼,他倒要听听。
大半夜的,这孤男寡女的在闹什么。
——“因为阿佑这两年回国……收一收你的被迫害妄想……你当时差点和阿佑结婚……我从来不是你的假想敌……少在我这撒野……”
护工惊得目瞪口呆,更加不敢吱声。
巨大的信息量如蜂群乌泱泱地往栾喻笙的耳内横冲,他在不敢置信中理清了来龙去脉。
他的大哥和同性有长达数年的地下恋情……
他的前妻竟然曾有可能成为他的大哥嫂……
呼吸愈渐短促,栾喻笙的脑袋死死抵着头枕,背叛感,化作无形的绳索勒住他的咽喉。
“印央,我真羡慕你,为了钱就可以和不爱的人结婚。”
栾喻笙一瞬呼吸悬停。
黄子彻的话继续清晰地纳入他的耳畔:“你选择栾喻笙结婚,是因为阿佑只能给你钱,而栾喻笙他既能给你钱,还能给你爱。”
为什么……
她没有否认?
瘫脚哆哆嗦嗦地踩着脚踏板,栾喻笙忙用右手去摁压,二次痉挛的痛,让他的青筋自脖颈爬到太阳穴。
可他屏息拼命地听,渴求听到她的否认。
“和不爱的人结婚”,指的一定是栾哲佑,而并非也是他吧?她爱他的钱,但一定也是爱他的人的吧?和他结婚,一定是对他存在爱情的,对吧?
一定是的吧?
是吧?
可栾喻笙却迟迟,等不到印央一句反驳的话。
痉挛蔓延至全身了,他也只等到了她满不在乎的冷笑:“少拿你的为爱奉献来要求我。既然看我这么不爽,那你去把一切告诉栾喻笙,随你便吧。”
为什么……
她没有否认?
黄子彻前面的质问她都一一呛回,可为什么偏偏这一句,她不替自己辩驳?
为什么不说一句,她印央是爱他栾喻笙的?
为什么?
因为真的……不爱吗?
重锤敲打他的心,胸口塌陷似的疼,脉搏抡起鼓锤重击耳膜,他满脑子嗡嗡嗡,眩晕让他瞳孔稍显涣散。
痉挛的幅度变得猛烈,双腿在空中弹跳,足底僵冷,挂在包子似的瘫脚上的拖鞋险些甩得老远,护工快要摁不住栾喻笙,轮椅咯吱咯吱叫。
回……
去……
眼见暴露在即,栾喻笙机械地一下一下扭转脖子面对护工,无声做出口型。
他眸光重新聚焦,眼底霎时卷起狂风骤雨。
廊灯晦朦迷离,他笼于灯下冷戾阴骘,恐怖如斯。
护工头皮发麻,生怕自己的小命不保,推着摇摇欲掉的栾喻笙冲回了客房。
束缚带一解,栾喻笙便烂泥一样往下溜,两个护工着急忙慌地抬他上床。
身子接触床面的一瞬,仿佛触发了什么机关,他整个人抽搐得犹遭电击,痰音混浊,出气长进气短,咳嗽憋在胸口,蹬着一双怒气熏天的眼。
衣摆上卷,露出震颤的腹部(软)肉,像有人对着果冻在吸,月夸下渐渐丰腴。
等了三分钟,二次痉挛止不住,护工只得给栾喻笙打一支抗痉挛的针剂,又给他拍痰。
平息后,他如同一块被撕碎的纸片,快要散架,鬓角淅出的冷汗打湿了枕巾。
栾喻笙望着天花板眼睛一眨不眨,隐藏在怒火之下,更深更压抑的情绪——
恨与绝望。
他明明那么那么爱她。
印央进门与他对视前的0.01秒,他都满目含恨。
*
“我吹完啦。”印央关上洗手间的门,手指作梳子,理顺一头墨色长发,“栾喻笙,你有没有等我等睡着了?”
掖着亏欠,不自主地,她今夜格外顺从与温柔。
“没。”栾喻笙如往常深沉内敛,嘴角似有若
无的微笑弧度也瞧不出半分端倪,他眉梢轻扬,“我不困。”
“还说不困呢。”印央落座床边,床铺塌陷,栾喻笙的身体顺势更向她贴近,她拇指轻揩他的眼周,“看,你眼睛都红了,还说不困。”
“看到你就不困了。”
印央揶揄:“怎么?我是你的兴奋剂?”
他笑而不语。
是该命令禁止却又欲罢不能的违禁品。
“央儿,上来。”栾喻笙眸子压缩得仅剩一缕的薄光,却因睡眠灯营造出的暧昧。
恨,被异化成了欲说还休的调忄青。
印央灵巧地钻进栾喻笙的被子,他瘫痪的肢体不释放热量,被窝似冰窖。
她解开扣子,脱去睡袍,皮(肉)相贴,黏上他触手生凉的双腿,用融融的体温暖化他,如蛇缠(绕)密不可分。
她抱着他的姿势还算规规矩矩。
上午一事,印央明白,栾喻笙这自尊心强上加强的人,肯定心里面烙下刺了,她便没有施展手脚加以撩拨,别在男人(雄)风上,又戳痛他一回。
“央儿,关灯。”栾喻笙音色低哑。
印央关了睡眠灯,刚准备道声晚安,一阵轻细的摩擦声欺近,她的唇忽地被两瓣冰凉的柔软含住。
暗色迷蒙,栾喻笙挪动脖颈寻到了印央的嘴唇。
为避免夜间渗漏,他晚八点之后便不再饮水,此刻,他的唇壁稍显粗糙。
他由缓到急的吻,像有人翩翩有礼地叩开门,进门后却肆意扫荡,叫她措手不及。
他侵(略)她口(腔)的每一寸,与她滴滴点点交融,他单薄的胸膛不停地忽起忽落,气喘不休,残兵败将了,却仍誓要插旗做主,他越吻越狂肆张扬。
吻得,像没有明天了一样。
吻得,像不给她明天了一样。
“栾……喻笙……”印央缩缩脖子,双唇被他钳制着,连吐字都含含糊糊的,“你当心……心点,呼……别上不来……气……呼……了。”
有点怪。
他虽然强势,但没吻得这般霸道过。
看来,上午的事,当真把他刺激得够呛啊。
*
印央的躲避,让栾喻笙倏地晃神怔愣,他保持去够她嘴唇的伸脸的姿势,下颌角锋利,半眯的眼缓慢睁开。
眸色如墨。
墨层下盘踞着一条溃烂的蛇,隐在黑暗中。
不等她看真切他的眼神,他再次噙攫她的唇,上下牙齿咬合,拖着她回到他能掌控一切的姿(势)。
“……疼。”印央呜呜囔囔。
栾喻笙松口。
上次,她喊疼,他立即停下。
而这次,他只是暂时的休整。
疼?
他不疼吗?
他身心都疼,痛不欲生。
欲求不满的唇沿着印央的下巴、下颌、脖颈,一直吻到肩头,吻到了他这瘫废身子能够到的最大极限,如狼似豹般地吮口及她滑嫩的皮肤。
种下一片象征征服的草莓旗帜。
浅粉、鲜红、紫绀。
他以唇在她肩颈狂恣地着色,毫无口下留情。
“嘶!轻点儿!”印央疼得直嚷嚷。
但因内疚与心疼,她难得逆来顺受,由他胡作非为了。
而在她视线不可及之处,他半闭半睁的眼冷锐似针尖,把她的皮肉当布料,细细密密地钉针脚。
一针,一吻,罚你胆敢不爱我。
一针,一吻,罚你是个空心人。
每想起一次她的沉默和不反驳,他便情绪溃穴一次。
瘫脚第三次阵挛,震颤沿着脊髓爬上来,他上半身也随之一颤一颤地,却仍吻死她不放。
印央只当栾喻笙过度劳累诱发痉挛了,一双大长腿攀上他皮包骨的腿。
他大腿上的棉花肉,脱骨似的垂落,在她腿间抖,纸(尿)裤愈渐热气腾腾。
*
直到吻到肺里不余留一丝氧气了,栾喻笙才呼哧带喘地撒口,大口大口地吸氧。
“疯够了?”印央哭笑不得,捏栾喻笙发肿的嘴唇,“大半夜的把自己累成这样,栾喻笙,我看你明天怎么起得来。”
可栾喻笙仍嫌不够:“央……儿。”
他灰蒙蒙的瞳孔投下转瞬即逝的阴影,眼神胶黏,好似吸附至深的水蛭:“给……我,就……现在。”
“现在?”印央诧然。
“现在。”
印央觉得栾喻笙今晚疯得可以。
黑暗中,她摸到了他禁锢在矫正器里的右手,喃喃:“可是你的手……”
“你不愿意?”他极力将这句冷讽包装成了征求。
“栾喻笙,你小瞧我了。”翻身跨坐上他裹着纸(尿)裤的腰间,印央摸索到魔术贴。
一撕、一扒、一扬、一扔,地板传来湿甸甸的重物坠地之声。
“愿不愿意,不该由我来问你?主动权不在我这里?跟我装什么强硬呢。”她指甲刮擦他仅存知觉的锁骨以上,语调极度蛊惑,蛊惑到听的人朝不保夕,“栾喻笙,你乖乖躺好了。”
呼吸混着她独有的芬芳,她俯身欺近:“我来了。”
“嗯。”他细嗅,“别开灯。”
“哟,栾总今天有兴致玩个不一样的?”
“想试试,毕竟今天……”他的停顿别有深意,“是很特别的一天。”
他不过担心藏不住欲把她拆吃入腹的眼神。
“阿笙。”她乱摸一通,“你……你的……小肚子,怎么还……还鼓鼓的?没排干净?”
“嗯。”他瞳色沉沉,望着她淡然说假话,“等了很久,可实在……疼。”
印央猫腰俯身趴在栾喻笙的胸前,疼惜道:“等我们回去了,我给你扎针。扎针就不疼了。”
*
那夜,彼此只辨得出轮廓,殷红玫瑰,在一具活(死)人身上娇艳欲滴。
他死寂地瘫着,原本也不打算配合。
上次暮雨朝云,他怕不能讨得她的满意,而自甘抛弃傲然,用手代偿,卑微地去承欢献媚。
印央,这次……
换你来取悦我。
蜜喘连绵,伴着床垫起伏,一声比一声放浪。
对他而言本该美妙的声音,竟变成火车呼啸而过的尖锐嗡鸣。
然而,该死的,他不争气,贪恋依旧,他还是对她一触即起(反)应。
畅爽、愉悦,掺着滚沸的怨恨,情绪像打翻了调味品。
恨,恨她真是好样的,在一个不爱的、随时可能污秽横流的(瘫)子身上都能演出爽快样。
恨,恨她的欺瞒与满不在乎,恨她收放自如。
怨,怨自己对她溺爱成性,学不会向她一样,他爱得起却放不下……
空荡的度假村很适合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可他舍不得。
想严(刑)拷(打)逼问她什么不反驳,却只敢生生憋着。
有魄力将她捆绑(囚)禁,却没胆量问一句“印央,你爱我吗”。
恨。
但也真的,真的,好爱好爱她。
许是夜,将挣扎放大,栾喻笙再度烧烫了眼眶。
睡前,骨软筋麻地,印央汗津津地躺回被窝,在栾喻笙耳边灌送的甜言蜜语。
于他而言,是钝刀子在割。
*
温泉之旅结束的第三天,印央收到了一份来自栾喻笙的意想不到的礼物。
——当年他们结婚时的婚戒。
准确来说,是她的那一枚。
因为被人忽悠,投资失败,不仅存款打了水漂,还欠了一笔巨额债务,栾喻笙送她的全部珠宝首饰,都被她拿去抵债了才勉强还清。
虽然显得凉薄,但的确包括那枚婚戒。
“你……”印央手捧方方小小的精美礼盒,惊讶问,“从哪找到它的?”
“我想找,自然有办法。”栾喻笙西装笔挺,四肢规整地摆在轮椅上,衣裤不显一丝褶皱,语气都矜贵,“做过养护了,不输当年的质感。”
印央五味杂陈。
抚摸硕大的钻,她沉默良久,才捏着戒指环套进无名指,尺寸严丝合缝。
“阿笙,谢谢。”印央旋即又脱掉戒指,“我……不知道,我合不合适戴着。”
换做以前,印央早呲开牙花笑了,价值连城的宝贝哎!栾喻笙敢给,她就敢立马揣自己兜兜里。
可是那日和黄子彻的争执,发酵了她对栾喻笙的负疚感。
平心而论,栾喻笙是这世界上对她最好、最体贴、最无私的人,远远胜过血浓于水的父母。
她的私欲,不该投掷于他。
“印央,解开我衬衣的纽扣。”栾喻笙突然道,他眸子下望,示意印央照做。
“怎么?
我们栾总,大白天的也克制不住了?“印央嗲声,葱白玉润的手指先在栾喻笙的人中落脚,自薄唇滑向喉结窝,“等一下哦,我去拉窗帘。”
“回来。”
栾喻笙叫住已经窜起来的印央:“坐下。”
他眸色略显玩味:“到底是谁大白天的动了歪心思?”
手还没拆矫正器,固定在轮椅两侧的扶手上,他向内拢双肩强调:“解扣子。”
“哦。”
印央解到第二颗纽扣时,一条项链便闯进了眼底,再往下解,栾喻笙正戴着他的那枚婚戒。
指头萎缩得厉害,戒指已然太过松脱,挂不住,他只能借以项链的形式佩戴。
“你这就戴着了?”印央像被烫到似的躲开视线,眼珠子乱转一圈,嘴里拌浆糊,“栾喻笙,你……我都把我们的婚戒给……给抵押了,你……不生气?”
“既然找得回,追究就没什么意义了。”栾喻笙笑容莫测,“我们都戴着吧。”
印央不再犹豫,郑重点头:“那我……也做成项链戴着呗?戒指招摇,大部分的活动肯定会被要求摘掉,项链还能藏衣服里。栾喻笙——”
把戒指比在胸骨正中,她的笑颜风情万种:“我会一直戴着的,你也要一直戴着。”
“好。”栾喻笙沉声应道。
回味着她方才神色中的愧疚,甚至自惭形秽,如陈年的酒,越品味越回味无穷,后调,是看她心里不好受而获得的那种类似报复的快感。
“央儿,一言为定。”
他笑里藏针,掩饰得滴水不漏。
第39章 蛰伏哄好他好难。
市中心,栾家公司总部。
合同文件齐齐整整垒成叠,办公桌前,栾喻笙正戴着辅助手套审阅着。
手部矫正器已卸下,但由于损伤了颈椎神经,他手臂内外侧肌肉的张力不同,手指仍呈现蜷缩状,往手掌心里攥空拳。
不过,指骨重塑后,他右手的活动度提升了一些,可以借助勾腕来做简单的抓握动作。
比如,端起装一半水的纸杯,或其他轻质易握的东西。
纸页沙沙,他晃动手腕,用小指外侧的指节翻页,专注的眼神一目十行。
“栾总,您该休息了。”
魏清叩门进来,身后跟着两名贴身护工。
自文件中抬眸淡淡望去,栾喻笙轻瞥时钟,已经中午十二点一刻钟了。
“魏秘,让人把午餐送来办公室。”栾喻笙阖上酸涩的眼睛,用力闭了闭,“对了。”
他将右手划拉着纸页拖下桌面,软绵地垂落到大腿上,接着提肩抬臂,送右手上扶手,手指环住控制杆,操控电动轮椅从容腿空间出来。
“栾总,请您吩咐。”魏清垂手恭立。
“把信号接过来。”栾喻笙背光,眼神更显得幽深,浑似雪山之巅晒不暖的一汪冷泉,盯着桌上的耳机,“我远程参与参与,明星的生活。”
一抹讳莫的冷笑漾起。
等待转线和佩戴耳机的过程中,栾喻笙向外眺望,又忆起了多年前的小插曲。
某次,他去训练场找栾哲佑,无意间遇见了从一间休息室里出来的栾哲佑。
印象中,当时,栾哲佑的皮带有些歪。
与他四目相对,栾哲佑先是一愣,而后,栾哲佑捂着后脖子大步向他走来:“阿笙?啧,见哥哥也这么守时啊。来得早,我也要罚你请客的哦。”
一贯的落拓不羁。
“哥,脖子怎么了?”栾喻笙打量。
“落枕啦。”栾哲佑恶心巴拉地吐舌头卖萌,揽住栾喻笙的肩,“走吧,边走边聊。”
栾喻笙嫌弃地侧视栾哲佑,余光,他瞄见一道男性身影悄然从那间休息室出来。
那身影走向相反的方向,两步后,回头,状似不经意地望了他一眼。
正是黄子彻。
而栾喻笙,下意识与黄子彻目光相触,却在接触的一瞬,黄子彻回头匆匆避开,加快了步伐。
如今想来……
正午阳光凝成金耀耀的光柱,有些刺眼,栾喻笙敛眸,周身散发出寒峭似霜的气场。
当年栾家的三子争权,最后一道考量,是董事会分别给栾家三子每人5000万,谁在两年内用这笔起始资金赚了最多的钱,谁就能获加分。
某日用餐时,栾哲佑提了一嘴:“爸,最近,(耽)美市场如火如荼的。我懂点影视方面的,我就想凑个热闹,我的提案就是拍部(耽)改剧。”
“(耽)美?”栾松刀叉不停,不抬头问,“那是什么?”
“就是……”栾哲佑的解释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边说,他还边往自己盘里夹菜,菜越堆越多。
“混账!”
栾哲佑话毕,栾松厚掌一拍餐桌:“伤风败俗!我栾松不准许我的儿子参与那种东西!”
“……”栾哲佑往嘴里大口塞东西,笑得没心没肺,“爸,我就说说,就随口说说。”
栾松发威动怒:“真不知道这些东西拍出来是给谁看的!要是我的儿子如此有伤风化,我栾松,打断他的腿!他也别妄想从我这里继承哪怕一分钱!栾喻笙娶了个没名没户的,已经够丢我栾松的脸了!”
桌下,栾喻笙牵住了印央的手。
印央一副事不关己态,不受影响地享用美食。
而栾哲佑立马嘻嘻哈哈地切换话题,自那,他没再提过相关的。
栾哲佑常常一拍脑门,想一出是一出,他的奇思妙想大多不成气候,被栾松严厉否决乃家常便饭。
因此,栾喻笙只当听了耳旁风,不成想竟是栾哲佑佯装漫不经心的试探。
“栾总,信号已经切过来了。”魏清取出耳机,“我给您把耳机带上吧。”
栾喻笙闭目点头,问:“黄子彻查清楚了吗?”
“栾总,那边说这周前出调查结果。”魏清回,“您放心,等结果出来,我整理好后第一时间拿给您。”
“好,辛苦了。”
耳机入耳,栾喻笙控制手推杆,降下靠背,抬起脚踏板,以半躺的姿势减压。
背景音嘈杂,男声女声交织,耳机传来的音又隔一层壳,他在混闹中专心捕获却依旧有些听不清。
“魏清。”栾喻笙眉心悬针,“音量调大些。”
魏清马上行动:“好的,栾总。”
都已养成习惯了,每日把这当做餐前开胃菜,以及休憩时的助眠曲,在躁动不安中寻一丝隐秘的痛快。
*
“咔——”
拍摄现场,导演抬手示意:“荷梓,休息十分钟!打光我还是不满意,我和灯光组再沟通一下哈。”
“嗯,好的,大家辛苦了。”
镁光灯汇聚,印央站在光圈中心,摘下墨镜却被明晃晃的光险些闪瞎眼睛。
……我的天。
……电不要钱的吗。
眨动酸涩的眼,印央扭着腰肢走出镜头之外,工作人员乌泱泱地围上来。
“荷梓姐,喝口咖啡吧!刚买的,热乎着呢!”
“荷梓姐,墨镜我帮您拿着吧!”
“荷梓姐,您披肩外套吧,别冷着了。”
……
“不了,谢谢你们。”印央谢绝这些贴上来套近乎的,笑颜礼貌而明媚,隔着人群与齐娉相视一笑,道,“你们忙,我去见一下我的经纪人。”
印央正在拍摄她的第一支广告。
某高端潮流墨镜品牌,出道尚不满一年的她,便获得了时尚大牌的青睐,可谓未来可期。
都市剧《发光的我们》正在热播,印央饰演的女三号艳压女一女二火出了圈。
外加“星魅”的营销火上添柴,印央从娱乐圈“查无此人”,摇身一变成了炙手可热的女新星。
出名了,周围全是热脸人。
印央倒
是平常心,反正她进入娱乐圈的初衷便是赚快钱,尽快还清6000万,并无长远发展的打算,明星,不过是资本包装华丽的商品。
印央只想当个自由的人。
等赚够了钱,她就隐退。
“齐娉,有没有被我迷得神魂颠倒?”印央将齐娉无实物壁咚,媚眼拉丝,蛊惑,又带一丝孩子气的贪玩,“别否认,女人,你的眼神骗不了人。”
“没大没小的,我隔夜饭都吐出来了。”齐娉冷脸嫌弃,冲化妆师招手,又对印央说,“眼妆都晕了还撩人呢?你这跟不剃鼻毛就撩骚的男人有什么区别?”
印央小指揩拭眼睑:“灯光太强了嘛,第一次拍,我不适应,眼泪都出来了。”
“补补妆吧。”齐娉柔和下来,她挺享受这种和印央这种你撩我怼的相处模式。
把吸管插水杯里递给印央,齐娉问:“央,有个内衣品牌想和你合作,你意向如何?”
“内衣?”印央嘬吸管喝一口水,眉梢跃动,臭屁道,“挺有眼光的嘛。”
“我看了品牌方的策划,就是常规的内衣拍摄,不露骨。”齐娉抱臂,“这个商务,挺适合巩固你在大众心目中现有的形象的,媚而不俗。”
齐娉问:“我接了?”
“接吧。”印央上翻眼球,化妆师正在给她补下眼影。
眸子一转,她改了口:“等等,齐娉姐,还是算了吧,我这个人比较保守。”
“……”齐娉眯眼瘪嘴,“信你个鬼。行吧,你不愿意,我找个理由推辞了。”
印央无所谓,女性展示身体没什么可羞耻的,想秀,就大大方方自信地秀,只不过,她刚才想象了一下栾喻笙看到内衣广告成片的表情……
哄好他好难。
还是别自寻麻烦了。
化妆师着重又对印央下巴的一颗小痘痘盖上两层遮瑕,齐娉看着问了句:“长痘了,上火了?”
“没,快生理期了。”印央对着镜子努下巴。
“我知道一家厉害的中医馆,调节阴阳平衡、气血和畅、脏腑功能样样精通。”明星靠脸吃饭,姨妈痘能避免最好避免,齐娉提议,“等拍摄结束,我带你过去号个脉,开几副中药给你调理调理。”
此时,导演招呼印央回去拍摄。
印央等着服装师熨平衣裙,应道:“行啊。齐娉姐,记得提醒修图师把我的下巴痘P掉。”
*
“寿益堂”装潢古朴典雅,位于闹市区显得格外闲云野鹤,雕花木门染着淡淡的药香。
馆内陈设雅致,廊道悬挂几副水墨山水画,一壁药柜、一尊青铜香炉,草药味混着恰到好处的檀香。
红木长桌前,郑柳青刚送走了一位看诊的人。
“下一位,请进。”
他将脉诊摆端正,一位高挑袅娜的女性掀开布帘进来,她头包纱巾,眼遮墨镜,默默坐上木椅。
“您好,请问哪里不舒服?”郑柳青撩开素色长袍的衣袖,并指微曲,做出把脉的前奏。
他觉得女人装扮奇怪,但旁人的私事,他无权多问,便将注意力落在看诊上。
“柳青。”
耳熟而思念的声音,让郑柳青在顿神后急忙抬起头。
眼前,女人唰地一扯头巾,长发如瀑布倾泻,她食指搭在墨镜鼻托上懒洋洋地向下一滑,一双笑盈盈的狐狸眼分外素净,却别具冲击力。
“嘿,我就知道是你家的中药馆。”印央得意洋洋。
“……央央!”郑柳青惊喜,伸出的手一时间不知该往哪搁,又忽地神情严肃,“你不舒服?还是栾总不舒服?”
“我和栾喻笙都没事儿!我就找你开副中药调一调。”印央的细腕搭上脉枕,“顺便给你签个名。虽然我还没大红大紫,但也小小的火了一把。”
印央比“一点点”的手势,笑得落拓:“等我再红一点啊,可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想去哪就去哪了。”
“恭喜你,新剧的热度和口碑都非常不错。”郑柳青拉开抽屉,取出常年伴身的笔记本。
“你看剧了?”印央问。
翻页的手停了一下,郑柳青温和带笑:“我妹妹在追,我和她都住家里。我闲来无事,便随她看过一些。”
印央笑笑,没再深入往下聊。
看诊后,郑柳青交处方单给印央,印央还亲笔签名给郑柳青,签的是“印央”二字。
“柳青,你晚上有空吗?”印央收起头巾,头巾本来也就是她拿来逗郑柳青玩的。
“有。”郑柳青脱口而出。
“太好了,那我晚上请你吃饭呗?”欠的人情,貌似只能通过请客吃饭来还了,印央问,“你想吃什么菜系?”
“我不挑口。”
“让我想想啊……”印央托脸思索,“我知道一家人流少、环境好的餐厅,叫……叫‘玉堂私厨’。偏广式口味的融合菜,行不?对了,这家的鹅肉特别好吃!分部位烹饪,前腿瘦而不柴,后腿油而不腻,中波的肉质更是一绝。”
“可以的。”郑柳青翩翩温润,“我还有十二个号,央央,要麻烦你等我一会儿了。”
印央起身笑道:“停车场等你。”
*
与此同时。
医馆的停车场内,栾喻笙正坐在一辆普通车型的轿车上,座椅后倾约30°,才稳住他软溜溜的腰腹不倒。
座椅偏矮,他长腿外撇,材质巧夺天工的西裤掩不住他细瘦双腿的畸形,膝盖格外凸起。
他闭目不语,呼吸匀顺,却并非心平气和之下的颐养之态,更类似极力逼出的克制。
耳廓,挂着入耳式耳机。
鸦羽似的长睫在眼睑处投下暗影,睫毛规律地微抖着,但不可控的瘫手却搭在鼓起的小腹上,遵循主人云翳翻滚的内心,惊天动地地抖。
“开车。”
栾喻笙睁眼,眉压眼更显他冷锐如冰锥。
嗓子涩痛像有刀片在割,他吞咽,音色听起来些许撕裂:“打电话给妈。”
不久,电话接通,宋蓉枝嘘寒问暖:“小笙啊,怎么了吗?什么时间回来吃晚饭啊?”
“妈,你和爸不必等我,我今晚不回家吃。”栾喻笙反复润喉,好让声音趋于平常,“妈,你上次提起的郑茹雅……”
“郑茹雅?”宋蓉枝立时兴致高昂,“小笙啊,你是不是认可妈说的话了!”
栾喻笙不置可否,一声轻笑溢出唇齿,讥讽昭然,却又夹着几分自嘲之意:“妈,麻烦你帮我问问郑茹雅今晚方便吗?我能否邀请她共进晚餐?”
“好好好!”宋蓉枝乐不可支,忙应,“茹雅她肯定有时间呀!没问题,妈马上给你们安排见面!哎呦呦,你说订在哪家餐厅合适呢?让妈好好想……”
“‘玉堂私厨’吧。”栾喻笙口气轻快,神色却显全不匹配的嗜血寒凛。
“‘玉堂私厨’?”宋蓉枝念叨,“谁家新投资的酒店吗?妈怎么没有耳闻?”
“这家店人流少,但环境很好。”黑眸幽灼,栾喻笙抬右腕,内扣的手指蹭着胸前的婚戒项链,“一家,偏广式口味的融合菜,鹅肉特别好吃,分部位烹饪,前腿瘦而不柴,后腿油而不腻,中波的肉质更是一绝。”
“没问题,妈啊,这就预定!”
笑意凝在嘴角,只余眸色冰寒,他道:“妈,麻烦你了。”
*
晚七点半,印央和郑柳青说说笑笑走进“玉堂私厨”,由领班引路向内厅走去。
“哥?”
倏而,一声清甜水柔的女声自旁侧传来。
郑柳青拉座椅的手凝滞一下,他讶然扭头望去:“……茹雅?真巧,你也……”
他兀然噤声。
印央顺着郑柳青略显错愕的眼神投去视线,她拉椅子的手更是咯噔一抖。
只见郑茹雅起身有些拘谨地点点头,挂着腼腆而激动的笑,而她的对面——
坐着栾喻笙。
第40章 对抗我还以为,是本色出演呢。……
餐厅满座,服务生忙忙碌碌穿梭其中,交谈声混着餐具碰撞发出的脆响。
四人间的空气却短暂地固结。
“栾总。”郑柳青率先打破沉默。
他向栾喻笙颔首问候,举手投足间尽显温润而泽:“游轮之旅结束后,我便一直在为医馆忙活。瞧我,都忘记了该问问栾总,您的身体好些了没?”
“无恙。”栾喻笙气宇沉敛,微微侧头,冲郑柳青轻点,“多亏郑医生相助,我才得以顺利回
程。我理应面谢的,却一直忙于工作抽不开身,还请郑医生谅解。”
“哪里的话!”郑柳青不敢当,忙摆摆手,“栾总,郑家‘玉蝉’也是因您才认祖归宗。论恩情,我哪里比得上您的?我代郑家,再次向您致谢。”
“郑医生,不必客气。”
栾喻笙唇畔的浅笑甚是沉稳,自然而然流露出钟乳石般沉淀良久的气魄。
他扫视四周:“这家店向来客少,我喜清净,便约茹雅来这里吃晚餐,没成想今天的生意格外好。还碰上了郑医生,当真缘分使然。不知郑医生和……”
他目光与印央一触即移开,笑意不减:“这位小姐,是否介意与我们邻桌?”
……栾喻笙约的郑茹雅?
印央琢磨栾喻笙的话里行间。
……相亲?
……宋蓉枝逼的?他同意了?
……妈的!
他还装不认识她!
胸口噼里啪啦地炸火星子,他这雍容闲雅的嘴脸,她越看越不顺眼,面上却天衣无缝。
“栾总您好,我是演员荷梓,久闻您的大名。”印央彬彬有礼,“如此缘分当真千载难逢,我非常乐意,我想,柳青他应该也很愿意的。”
语毕,印央捂着胸口向栾喻笙微微欠身,长发,自后背俏皮地逃向胸前,她甩头,根根发丝如红酒擦拭过的玫瑰刺,又冲郑茹雅扬眉巧笑。
“茹雅你好,我常听柳青提起你。”印央在郑茹雅的同侧落座,笑吟吟,“我呢,一直都很想有个妹妹,更何况,是这样漂亮聪慧的妹妹。”
印央笑容如旋涡:“真羡慕柳青。”
“荷梓姐,你好。”郑茹雅飞快地扭身朝印央打招呼,回身,腼腆的神色更添几分羞涩。
听言,栾喻笙在心里冷笑。
呵,真行,已经不分男女老少地撩人了。
以及……
“常”听?
他克制愠怒,瞥向坐在斜对侧的印央,尽力只当看一眼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却骤然瞳孔一震。
借着方才捂胸欠身的动作,印央衬衫裙的纽扣开到了第三颗,她此刻V领敞肩,天鹅颈淋满灯光,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欲露不露,令人遐想联翩。
坐她对面的人眼中,更别提是怎样一幅秀色光景。
“……”栾喻笙脸色沉得如黑云压城。
“栾总,如果您哪里不舒服,请不用有所顾虑,尽管第一时间告诉我。”察觉出栾喻笙的神色变换,郑茹雅笑着关切,“栾总请我吃饭,这些是我应该做的。”
她坐姿端庄,收腹挺背,双手扶膝,眉目温婉,俨然书卷气浓厚的大家闺秀。
“好,麻烦了。”栾喻笙自知有些失态,忙敛起怒意,淡笑道,“我吃饭麻烦些,需要你帮我夹菜。我请客,却尽不了请客之谊,茹雅,抱歉。”
“栾总,您客气了!”郑茹雅连连摇头,“每个人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您帮我家找回了‘玉蝉’,还分文不收,正如我哥所说,这是大恩大德。我这只不过夹夹菜什么的,举手之劳,算不上什么的。”
温暖而不炽烈,带着医者仁心的亲和与慈悲,郑茹雅是清池里纯白的莲。
栾喻笙笑笑,不自主将余光投向印央,她魅惑张扬,是明知采摘时会被扎得满手创洞,却仍上瘾的野玫瑰,鲜血直流,也愿嗅一时芬芳。
语间,栾喻笙一桌上来了前菜。
“柳青,你想吃什么?”印央很大声,偷偷看向栾喻笙,他有备而来,已经戴好了辅助手套。
“都行,央……”郑柳青及时收口,面容稍显愁色,“荷梓,你点吧。我刚看了菜单,感觉都很不错。”
“那我决定咯。”印央手机扫码。
“嗯,好的。”郑柳青望向斜对面的郑茹雅,他绝望地发现郑茹雅的手机虽摆在桌面上,却倒扣着。
自幼,长辈便教导他们和别人一起吃饭时不要看手机,尤其和比自己年长,或身份尊贵的人,更是不能失了礼仪,因此,郑茹雅的手机估计静了音。
这顿饭,出于礼仪,郑茹雅会全身心地关注栾喻笙,他想给妹妹递个眼色都难。
而刚刚,郑柳青装作在看菜单,实则给一无所知的妹妹发了条微信:【雅雅,栾总和荷梓曾是夫妻,他们关系比较复杂。你说话注意分寸!】
*
卤狮头鹅酱香四溢,郑茹雅用公筷拆下一块肉,放入栾喻笙面前的盘子:“栾总,我来之前查了查这家店,看到这家的鹅肉很好吃,您尝尝看。”
“谢谢,你也尝尝。”栾喻笙抬肩,将右臂晃到桌面上,掌心插着他自带的轻质叉子。
他抬手腕,瞄准鹅肉叉了三次才叉中,小臂搭在桌沿休息了几秒钟,积蓄了力气准备往嘴里送,可鹅肉上的卤汁饱满,一滴接一滴落入盘中。
担心染脏衣裤,他抬腕再落下,反反复复。
当然,这其中掺着静待郑茹雅发现的心思。
“栾总。”郑茹雅不负期望地感知到了,她拿起手旁的方巾,小声问,“您的衬衣价格不菲,样式也好看,染脏了多可惜。您介意我……”
很体恤地,郑茹雅没把话说透。
“谢谢,茹雅,又要麻烦你了。”栾喻笙勾唇角,笑得干净,瞧不出半分杂质。
他操控电动轮椅离桌面远了点,明摆着为了方便郑茹雅过来给他围方巾。
印央暗中侧目,将两人头对头、脸对脸的画面尽收眼底,鼻翼抽抽,她瘪瘪嘴,不屑地默嗤栾喻笙。
嘁,小伎俩。
懒得跟他计较,可耳朵却忍不住去听他们在聊什么,一个个深晦的概念和高学识的话题,完全涉及她的知识盲区,他们聊得自在而投机。
印央端起水杯猛灌半杯,可解不了喉头堵得慌。
哼,读过书了不起?
拎起茶壶,印央给自己灌满水,又给郑柳青添一点:“对了,柳青,我新电影在淮西瞿山沟拍的,就是你上次去给孤寡老人做义诊的地儿。”
“真的?”郑柳青惊讶,“这么巧!”
印央手肘支于桌面,下巴抵在相交叉的手背上,瞳仁泛着曜石般的光泽:“对呀,谁说不是缘分呢!”
正在同郑茹雅畅聊的栾喻笙忽而顿了一下。
而后,他波澜不惊地立即续上话题,彷如波澜不惊。
“淮西瞿山沟还真如你说的那样,条件特别差。不过啊,我们找的那几位小群演,可个顶个的机灵。”印央扬嘴角,“可不是那种暗戳戳使坏的机灵,不是那种一肚子坏水、心眼子比芝麻还小还多的机灵,是那种……又听话、又温驯的机灵劲儿,相当讨人喜欢。”
这话,听得栾喻笙险些发笑。
呵,指桑骂槐。
他装作充耳不闻,礼貌地吃着郑茹雅夹来的食物,哪怕不和他胃口的,言谈丝毫不受影响。
“荷梓,那你拍新电影应该吃了不少苦吧。”郑柳青道,“我们去做义诊,接受到的,都是当地最好的待遇。而你们演员为了尽可能还原风土样貌,体验到的,和当地山民的真实生活大差不差吧?”
“戏里是那样。甚至为了凸显立意,还要更艰苦,不过戏外休息时就好很多了。”
菜上得七七八八了,印央招呼郑柳青开吃:“来,尝尝。推荐先喝一碗老火靓汤开开胃。烧鹅沾乌梅子酱可好吃了,柳青,快试试!”
印央筷子攫了一块鹅腿肉,裹上薄薄一层乌梅子酱,放进郑柳青的盘子。
甚是无微不至。
“……”栾喻笙的停顿比刚才延长了两秒。
他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辛辛苦苦喂进嘴里的狮头鹅,尝出了酸苦滋味,在唾海里被他碾成碎末,瘫腿藏在深灰色的丝绒长毯下,抽动了两下。
腹部下方突然强烈地收缩,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在体内游走一圈,栾喻笙右腕抵着桌沿喘了几口气,很快,痛感消散,仿佛不曾来过。
*
望着盘里的鹅肉,郑柳青受宠若惊,又如坐针毡:“谢谢,你也吃。”
一抬眸,竟对上了郑茹雅吃瓜的眼神,他寻到了救星,忙说:“荷梓,我妹妹很喜欢你演的那个角色,你最近播的那部剧,她每天都追。”
“是吗?”印央挑眉,面向郑茹雅道,“谢谢呀,茹雅。没想到我能有如此高质量的剧粉一枚。”
“荷梓姐,你演得好棒!”郑茹雅赧然称赞,“那个角色真的被你演活了。”
“野心十足,善于伪装,靠美貌和花言巧语从底层爬到上流圈层的狠角色……”
醇厚低沉的嗓音响起,栾喻笙语气里没有调笑的意味,望向印央的目光却暗暗促狭。
“若不是从哲佑总那里了解过荷梓小姐的为人。”他笑容阴晦不明,“我还以为,荷梓小姐,是本色出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