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听嗅味,全方面向栾喻笙发动猛攻。
“演不好就NG重拍。”印央散漫地手肘撑上桌面,眼神化作炙烫的糖浆,“拍吻戏,第一场拍不到位,就得重来,想一想挺尴尬的,一堆人围观你亲一个人。”
“呵,所以?”栾喻笙的喉结像急着破茧的蝉蛹,蠕得急躁,却仍维持面上的不痛不痒。
“所以……”印央望进栾喻笙的眸子,“你说,我要不要找个人提前练习?”
“找谁?”栾喻笙几乎是威胁的口气。
“你说呢?”印央笑着起身,绕过栾喻笙高背轮椅的后背,抵达他的另一侧,抬起那侧的扶手,臀黏连他枯瘦的腿,从他的膝头往他的腿根滑去。
栾喻笙的大半个身体封锁在轮椅上,毛毯下的手因为荷尔蒙激升而扑簌簌地抖。
踢踢哒哒,轻微的撞击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是他瘫废的腿脚不受控制地起起落落,敲在脚踏板上。
“阿笙,放轻松。”
印央的气息逼近,好似绕树而生的藤蔓,在栾喻笙的耳边喃喃哼唱,蛊惑他掏出心扉,束缚他任她宰割,不费一兵一卒,便攻城略地。
情不自禁,他仰起脖子迎吻。
暧昧的光线缠绕在两人越靠越近的唇上,令栾喻笙怀念又贪恋的印央的味道,呼吸可闻……
他闭眼,静待期翼中的那柔软落下。
“咚——”
乍然,栾喻笙的额头猛地一重,好似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砸了一下,他立时睁眼。
印央翘一抹恶作剧似的坏笑,抱起手臂,砸吧嘴端量他:“啧啧啧,干嘛?以为我要吻你啊?”
栾喻笙脸色骤冷:“……”
印央有些无赖地耸肩:“也算吻吧,谁说吻只能用嘴呢?额头对额头不行吗?”
栾喻笙的眼神阴风阵阵:“……”
“哎呦喂,我快要饿死了。”印央拨散一头浓密的长卷发,跳下栾喻笙的轮椅,安分坐好,拿起刀叉,不一会儿,嘴巴里填满喷香的食物。
“……你开心了?”
栾喻笙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沉怒响在耳畔,印央不知死活地笑嘻嘻道:“可太开心了。”
间隙,她挑出一团蜗牛肉喂到栾喻笙地嘴边:“尝尝呗,红酒焗的,你喜欢这种口味。”
被戏耍了的火气渐渐熄灭在了她的体恤之中,栾喻笙敛眸注视那团蜗牛肉。
半晌,印央的手都举酸困了,他才状似不情不愿地张口。
印央将扎着蜗牛肉的双齿叉伸进那窄小的缝隙,难得笑容温婉柔和:“慢点吃,小心噎着。”
栾喻笙眼风生冷,却听话地仔细咀嚼透烂。
比这更上乘的食材和烹饪方式,栾喻笙都尝味过,却都没有她给的这一口有滋有味。
蜗牛肉下肚,印央又端来水杯,调整好吸管的角度后递到栾喻笙的嘴边:“喝点水吧,嘴都起皮了。”
就着吸管喝下几口水,薄荷的清甜溢满口齿,栾喻笙舔舔略显干燥的上下唇。
蓦地,毫无预兆地,一阵激痛自小腹下方萌发,痛得他的腹部肌肉严重痉挛,两条细瘦的大腿猛然弹跳两下,继而,一双脚拔地而起,踢踩空气!
“……栾喻笙?!”吓得印央甩掉了叉子。
“啊……唔……”
粉红泡泡碎尽,包间内只剩栾喻笙极尽压抑的吃痛声。
他属于完全性脊髓损伤,躯体呈软瘫,鲜少痉挛,如此天崩地裂的状态只曾有过一回。
当时,他刚刚接手栾家的主要事业,忙得不可开交,虽然有贴身护工提醒,排尿时间却也一托再拖,拖到尿袋不堪重负,引起尿回流……
栾喻笙突然惊觉,尿袋怕是悄摸着早已满了。
第26章 脆弱你对我的好,从来都带着目的。……
痉挛来势汹汹。
顷刻间,栾喻笙的双腿在虚空中乱蹬,上上下下不知停歇。
高凸的膝盖没轻没重地磕在餐桌边,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皮鞋甩飞,划出抛物线后撞上桌子底部,下坠,如同径直向地面殉葬的黑鸟。
皮鞋骨碌碌滚远,伴着电动轮椅咯吱咯吱被疯狂挤压晃动而发出的哀嚎。
“栾喻笙!”印央蹭地拔腰站起,箭步贴近栾喻笙,慌乱地一把握住轮椅的操控手柄,向后拉,控制轮椅先离桌子远一些,避免他的腿脚继续撞伤。
轮椅一动,栾喻笙的左手顺势滑下扶手,垂在扶手外侧好似深秋的枯藤,萎靡摇晃,衬衫衣袖反反复复地摩擦着扶手侧边,手指跟着一块儿抖。
白嫩的五指收拢进掌心,掌根和除拇指以外的四根手指的前端剐蹭着轮椅的钢筋铁架,顿时泛红。
而右手,因为痛苦而想抓住些什么来分散注意力,手腕内扣,佝偻在胸前枉费工夫地蹭动,手指无抓握力,抓来抓去地,只最大幅度地拉平了手指。
可指关节已发僵,伸不直,手掌瘠薄,像小山包扣在胸膛,指甲盖压出渗白的月牙儿。
“呃……呃……”
栾喻笙的脖子死命地后仰,狰狞的一道道青筋在他薄薄的颈部皮肉下面匍匐。
气管堵塞,他鼻孔扩张,卖力地呼吸却喘不上气来,他张开嘴巴口呼吸,苍白的脸庞憋出了异样的紫。
印央试图摁住栾喻笙的腿,却被他一脚正中小腹,一抬头,她看到他几近窒息的模样。
脑子里仿佛有颗炸弹炸弹轰一声爆炸,印央同样气喘连连,却是因为害怕。
根本顾不上被踹得疼不疼,印央的手扎进栾喻笙的后脑和头枕之间,揽起他的脑袋,让他的呼吸道处于顺畅的位置,痉挛的他一抽一抽地顶她的手掌。
“栾喻笙,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印央声音发抖,放大音量好让栾喻笙听见。
“呃……嗬……”
他发不出声,包间的轻奢吊灯投下光晕,
照亮了他眼角涔涔凝聚的生理性泪水。
四肢躯干都容不得他来掌控,身子下滑,胸口的束缚带渐渐地勒到了腋下,兜着又僵又软的他。
眸子失焦涣散,浓厚的绝望在他眼底铺成开来。
比在血肉里游走的刺痛更痛的,是他的自尊心,好似气球被针扎破,瞬间干瘪,零落尘泥。
他仍旧痉挛不停,抖成筛子,呼吸频率杂乱无章。
却居然逼自己分出了气力,挪动右手去够轮椅手柄,想摆脱印央的注视……
快点躲起来。
如此不堪的自己。
“栾喻笙,你听我说!放轻松,你不要去想其他的事,跟着我深呼吸——”
印央眼疾手快地抓住栾喻笙的右手,另一只手捋他的胸口,帮助他顺气:“栾喻笙!跟着我的节拍,来!吸气,吐气,吸气,吐气……慢慢来……没事的,慢慢来……吸气,吐气,吸气,吐气……”
印央的话远得像飘在天边,栾喻笙抓住她的袅袅之音,竭尽全力跟随她的节奏调整呼吸。
一声一声,他逐渐平稳下来。
可平日里死寂的双腿持续上蹿下跳,西裤勾勒出他盈盈一握的腿骨,待他能喘上气了,印央才注意到,他右侧的裤腿有一处奇怪的鼓起……
该不会是尿袋吧?
难道……尿袋爆满了?
印央心里咯噔一下,急忙伸手撩起栾喻笙的裤腿,只见一个小号的尿袋充盈得快要炸开似的。
“……栾喻笙!你怎么不说啊!你不要命了吗!”话音未落,印央推着栾喻笙飞冲进了包间内的洗手间。
迷你尿袋由透气的防过敏的医用胶布贴在栾喻笙的右小腿,轮椅停在马桶边,印央刚弯腰去解,一只面条手突然挥来,拨乱她头顶的发。
“别……碰我!”
三个字,栾喻笙说得断断续续还漏气,他虚弱至极,却执拗地晃动右手想赶开印央。
护工每次给他放空尿袋的时候都戴着手套,因为不可避免地会沾湿手指。
他哪里敢、又哪里舍得弄脏她?
“……哇!栾喻笙,你可真不是一般的倔!”印央一把刨开栾喻笙的手。
蚍蜉撼树,他那连叉子都拿不稳的“鸡爪子”,能有几分力道和她抗衡?
说罢,印央继续去撕医用胶布。
栾喻笙的双腿此时慢慢地消寂下来,穿着黑袜子的月牙脚掉在脚踏板外面,脚尖触地。
身子消停了,他的嘴巴却歹毒起来,喘着粗气冷咒:“印央,你这……这辈子……就……就是给男人……端……端(屎)倒(尿)……的命?”
印央手停:“……”
舌尖恨恨地顶一下上颚,她恼火地仰头怒瞪他,唇畔扬起了一抹冷笑:“行啊,你自己来。”
小腹犹遭针刺,像摔进了麦芒堆里,密密匝匝地泛疼,栾喻笙痛到冷汗连连,却咬牙应道:“本就……与你无关。”
他以肩关节为轴,耸肩转动,蓄力再倏地发力,将右手从身侧荡到了大腿上,而后,抬起右臂,试图去够尿袋,手指到小腿短短的距离。
于他而言遥不可及。
印央揣着担心,硬着心肠冷眼旁观。
而后,栾喻笙咬紧牙关,同时耸动双肩发力,后脑勺也用力地去顶头枕,他的后背渐渐和轮椅靠背分离,霍然,他使出全力让自己往前倾!
他软溜溜的上半身倒如垂柳,眼看要栽倒!
刺啦刺啦,栾喻笙胸口的束缚带似有挣开的趋势,魔术贴快要不堪重负。
“……我去!”印央吓得花容失色,扑上来抱紧了栾喻笙,心跳快到她的胸口疼,又气又急地拧了一下他的大臂,“至于嘛你!不许再乱动了!”
“滚……开!”
“……艹!怎么还骂上人了!”
有些粗暴地将栾喻笙拉出怀抱,印央对上他猩红欲滴的眸子,他的眼神说:“再碰我一下试试。”
重残之身,手无缚鸡之力。
可他又像好战的刺猬,皮内外都布满了尖刺,似乎扎的他们彼此都满身疮痍他才痛快。
“行,我不碰。”印央气得不轻,扬手一推,栾喻笙向后倒,背撞上轮椅靠背,他一瞬眉宇紧锁。
印央后退两步,抱臂站直,眯眼俯视栾喻笙:“栾总自便,我不热脸贴您的冷屁股了。”
刺痛加剧,栾喻笙抖着手臂操控电动轮椅来到洗手间门口,他想打电话给护工,护工就在楼下候着他,上来花不了几分钟,而他的手机在餐桌上……
可蓦然,他眉心一跳。
深眸中残存的光碎成了片,身体再痛,也比不过自尊彻彻底底支离破碎。
栾喻笙空茫地盯着洗手间门的门把手……
门关着,以防外人进来误撞他的狼狈。
而他却无法打开这扇门。
他握铁制的勺子都力不从心,何谈驾驭这门把手?
“栾喻笙,靠你自己,你出不去的。”印央直白到有些尖锐,走上前,她不再废话,直接抓住轮椅的推手,带着轮椅转个方向,回到马桶跟前,“犟死了!”
她气闷地骂了一句。
俯身,印央十分熟练地拆下迷你尿袋,对准马桶扭开了盖子,她的手撤得及时,但还是碰到了一点点那湿热。
“……”栾喻笙深深阖眼,下唇止不住地颤抖。
淅淅沥沥的水声将他凌迟,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刻这般厌恶自己。
很快,尿袋变得空瘪瘪的,印央拧上了盖子,抽一张纸巾把滴漏出来的擦干,冲了水,洗干净手,她折回轮椅边,挽起栾喻笙的裤脚,重新把尿袋挂上去。
液面不见上升。
刚用冷水洗了手,手还凉着,她搓热手掌,把碍事的毛毯拿远一些,解开栾喻笙的(皮)带,从裤腰里抽出他的衬衫,将手沿着裤月要向内探了进去。
下腹部有些鼓月长,硬邦邦的,她便力道适中地摁压起来,栾喻笙的肢体又抽搐了两下。
而后,透明管里面涌出了液体,通往袋子,她继续摁揉,直到他的小腹恢复软塌塌。
“回去记得吃消炎药,还有啊,尽快去医院冲洗一下膀月光,尿液回流引起炎症就惨了。”印央一边说,一边给栾喻笙往裤月要里扎衬衣,“啧啧啧,我们栾总啊,小身板虚得要死,全身上下就属最嘴硬!”
栾喻笙始终闭眼沉默。
“昏过去了?”印央喷出带着笑意的气音,一巴掌拍上了栾喻笙的脸颊,他太过虚弱,面如土色,让她手掌落下的力气犹如蝴蝶落脚。
印央调笑:“我没洗手哦。”
栾喻笙鸦羽轻颤:“……”
“骗你的,我洗手了。”
栾喻笙仿佛置若罔闻:“……”
印央叉腰盯了一会儿装死的栾喻笙,堂堂栾家的继承人,脆弱得像一枚破镜,快要拼不起来。
叫她怎么……
能不心疼?
叹口气,她弯腰,摆正他打折的两只脚腕,大大落落地一屁股坐上马桶,拽着他的轮椅把他拉近些,洒脱问:“栾喻笙,你一天喝几升水?”
半晌,栾喻笙声音艰涩:“三升。”
“今天没喝够吧?”
“太……忙了。”
“减压呢?”
栾喻笙闭口缄默。
“你们资本家,不光压榨我们平头老百姓,狠起来,真是连自己都不放过。”拇指指腹贴上栾喻笙的眼角,印央揩去他已被风干的生理性泪水。
连眼泪都不能自个儿擦,还逞什么强啊!
印央默默腹诽,又解开栾喻笙的束缚带,小心地揽着他的背,将他拉进怀里,轻拍他的背来舒缓肌肉。
背脊纸板般单薄,脊骨凸出,每顺一下,她都能感到根根骨头划过手掌。
“不饿也要按时吃饭。”印央偏头,小声嘱咐,“多吃一点,长点肉才有好的抵抗力,不然三天一小病,十天一大病的,一泡尿都能把你弄死。”
话糙理不糙。
鼻息喷洒在栾喻笙的耳廓,他颈侧的血管被她撬起,他徒劳地挣扎几下,最
终将脸扭向她的反方向。
印央衬衣的质感顺滑,她没喷香水,洗衣液的清香恰到好处,栾喻笙偷偷细嗅,自甘沉沦。
一下一下,她纾解他僵硬的肌肉,从腰部往上。
按摩到肩胛骨时,栾喻笙忽然冷吸一口气,他无比克制,可两人间贴面抵耳,印央听得清楚。
“疼了?”她解开他领口的三颗纽扣,把衬衣的后衣领往后撤,露出他的肩胛骨。
凸出的两块骨头的表面皆晕开不健康的红。
“都压红了,栾喻笙。”红色烫眼,烫得印央心口火辣辣的疼,她指腹轻柔地将其触碰,慢慢揉开那两团红。
于全瘫病人而言,除了下肢骨节突出的部位,比如足跟、尾椎骨等,肩胛骨也最容易压出褥疮来。
印央轻声耳语:“今天坐了多久?”
栾喻笙启唇,停顿了一秒:“八小时。”
他少报了两个钟头。
“真敬业啊,栾总,不要命的那种敬业。”印央嘲笑,韵味回荡在口中却是苦的,她每揉一下,他即便隐忍,也不可克制地肌肉猛抽一下。
栾喻笙伤在了颈椎4、5截,肩胛骨附近,他存在感知,感觉得到痛。
压难受了,却无法自己缓解,只能忍受。
如此一琢磨,印央心里的疼惜之情,就好比浓墨滴在水中,一圈圈晕染扩大。
此刻,对他的怜惜战胜了“残疾”在她心头常年笼罩的阴霾,她一时竟忘记了去介意。
手下的力度又放轻了几分,印央苦笑:“栾喻笙你忍者啊,怎么这么能忍……”
可不是。
不然那数千个被爱与恨熬煮滚烫的夜,他溺在身体的虚无中,如同活死人,枕着他们的合照,枯望着天花板,不能忍,又怎能独自捱过去?
“说吧。”
栾喻笙良久才开口,低磁的嗓音有一种平静的无望。
“说什么?”印央被问愣住。
喉结滚动,他佯装运筹帷幄,淡然问:“缺钱了?公寓太小住不惯?还是想演女一号?”
似乎她的一切全数被他洞悉。
“你……什么意思?”印央隐约听出几许深意,还没细想,栾喻笙的低喃如沉烟吹来。
他说:“你对我的好,从来都带着目的。”
“不是吗?”
第27章 暧昧他真是被逼急了啊……
目的?
印央一瞬怔愣,将栾喻笙从怀中拉出来,男人仍别扭地避脸,他拒绝与她视线相接。
因为痉挛,他后脑的发蹭头枕蹭得乱七八糟,和他一样,倔强又狼狈地保持硬挺。
的确。
许多次,数不清多少次,她因己私欲,为了实现或得到什么,而喂他糖衣蜜甜的杂质糖吃。
可这次的体恤,她无欲无求。
“目的?”印央慵懒的轻笑好似羽毛挠,将栾喻笙的头发抓得更乱,终于,他耐不住她的如此寻衅,艰难地扭过头来回以愠怒的目光。
身子如烂泥一摊瘫在她胸前,颈部以下只感空荡荡的,他连躲开的能力都不具备。
他只能借眼神发泄。
栾喻笙强迫自己敛起神色中的自弃自厌,换上凌厉,问道:“说吧,你的目的。”
“不愧是栾总,洞察力一流,我确实有目的。”印央笑意愈浓,葱白手指伸入栾喻笙蓬乱的头发,一一将那茂密捋顺,“我的目的啊,就是栾总等下和我一块儿吃饭。”
栾喻笙微滞,呼吸断了一拍。
印央笑容纯良,他无法判断她所言的是纯洁的白玫瑰,还是涂抹白色迷药的罂粟?
“呵。”他故作油盐不进,冷嗤,“你越来越会糊弄人了,我再给你一次说实话的机会。”
“等下你和我一起吃饭。”印央毫不含糊地复述,她继续抓栾喻笙的头发,低喃,“就够了。”
略粗硬的发质在印央的指尖穿梭,上一次无拘无束地抚摸,竟是三年前。
情难自持,印央的手指久久与那片浓密缠绵,栾喻笙的发型已经整理妥善了,她还梳过来,捋过去。
“没有……其他?”
“没有,你这人怎么猜忌心这么重。”
闻言,栾喻笙深眸闪烁,动容中夹杂些许的难以置信,又用冷笑掩去:“毕竟,你在我这信用度很低。”
“我难得实话实说,真情实感,栾总也太不给面子了。”印央伶牙俐齿,扮可怜道,“再说,那一桌子菜,我一个人哪吃得完?你就舍得眼睁睁看着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吃饭吗?我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
“多大的人了,吃饭还要人陪。”栾喻笙冷呛。
“多大的人了,吃饭还要人喂。”印央笑嘻嘻回怼。
“……”栾喻笙阴骘目色渗着寒意,终了,他闭口不言,吃下了这口闷气。
换作别人胆敢调笑他的残疾,他必当割了这人的舌头,扒光这人的牙齿,再叫其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许。
许她拿他最脆弱的一面开玩笑。
“好了好了,你嘴巴乖一点,我也不会刺你了。”印央抬手,食指搭上栾喻笙的薄唇,他的唇干燥而微凉,她往下压,压扁他的毒嘴巴做惩罚。
栾喻笙却忽然张口咬住印央的食指。
“……啊。”印央惊呼。
他挤压齿尖,压扁她手指的肉直抵她的骨节,湿热的气息汩汩涌出将她的指尖包围,似报复、似宣泄,可在听到她措手不及的呼痛时,他猛地卸了力道。
再也不能把她压在身下驯服乖顺了。
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咬她了。
齿关微启,栾喻笙的齿尖感受到印央的指肉随着他牙齿的松开而重新膨胀起来,他轻滑颞颌骨,下齿厮磨她的皮肤,眼中的火光只余灰烬。
他沉眸凝望她,像一片浓雾弥漫的枯寂森林。
而后,栾喻笙彻底松口,再次沉默地偏过头去。
“……栾喻笙你……”印央失神,破天荒地口吃起来,指节印着栾喻笙的牙印,他咬得用力,爱恨怜怨,具象化在了这几个紫红色的齿痕凹槽。
印象中,他从没像此刻这样粗鲁而失态过。
真是被逼急了啊……
“栾喻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不属狗吧?”印央换上没心没肺的口气,笑着揶揄,不管栾喻笙的反抗愣是掰正了他的头,“不闹了,我们去吃饭吧,菜都凉了。”
他没再唱反调。
肩胛骨处皮肤的压红差不多淡去了,背肌也纾解了不少,印央扶着栾喻笙的肩膀,让他慢慢地靠上轮椅椅背,后脑枕上头枕。
剧烈的痉挛一番,他的身子好似抽了骨头般往下流淌,还没打理好的衬衫衣摆鼓囊囊地堆在裤腰处,撑起小肚子,愈显腹部堆积了脂肪。
熟稔地,印央的双手插进栾喻笙的腋下,将他的身体提了提,趁他还算坐得端正时,及时地两手扶上他的双膝,用力一顶,将他的臀部推至轮椅坐垫的根部。
这样,他便不会再往下滑。
“鞋飞哪去了?”印央环顾洗手间的地面一圈,没找到,便蹲下来拎起栾喻笙松垂的腿脚。
一只脚掉在踏板外边,脚尖松松下垂,黑袜子滑落,在脚尖皱皱巴巴地积叠;一只脚的脚踝内折,直到此刻,它还如同脱水濒死的鱼儿一抽一抽的。
两只脚,各有各的惨法。
闷痛,疼惜之情再度在印央心里肆意乱撞。
怕栾喻笙察觉又开始竖起尖刺胡乱扎人,她便装得云淡风轻,麻利地摆好了他的腿脚。
真应了栾喻笙的话……
她这辈子或许就是“劳苦命”,都好些年了,照顾高位截瘫病人她还是游刃有余……
印央无语地想着,弯腰捋平整了他的衬衫和西裤,再给他系好皮带,最后盖好毛毯,她扶后腰起身,便看见栾喻笙正在暗暗跟他的左手叫着劲儿。
左手不知何时漏进了扶
手下面的一片空隙,掉在坐垫外面。
他下颌紧绷,努力上提左侧得肩膀,试图把左手打捞上来。
旁人一眨眼就办得到的事,他却好似困囿于捕兽夹,只能无望地等待有人向他施救。
“栾喻笙,你是黑心资本家,都不给新员工吃饭。”印央装作若无其事地握住栾喻笙的左臂,提起,将其搁上扶手,拉起电动轮椅的手刹,打开了洗手间的门,“饿死我,你将损失一名未来的奥斯卡影后。”
门敞开,印央贴边站,假模假样一派恭敬:“栾总,请。”
“嘴贫。”
栾喻笙右手虚虚握住轮椅的手柄,掌根往前推,驾驶电动轮椅驶出洗手间:“我自己吃。”
许是缺点信心,他说得很轻。
可依旧清晰地传进印央的耳朵,笑意在心底悄悄荡漾,高位截瘫能独立完成一两件事总是好的,但她故意拢耳廓,皱眉头装作没听见:“你说什么?”
“不用你喂我。”栾喻笙掷地有声。
地面浅浅的防水坎让他连人带轮椅颠了一下,一阵摆晃,刚摆好的左手滑落到了腿上。
两人都装作没看见。
*
栾喻笙打电话唤来护工为他佩戴辅助手套。
手机关了静音,他才看到好几通魏清的未接来电,约莫是魏清掐时间,他该清理尿袋了,可未经他允许,谁也没胆子贸然闯入包间。
护工见到栾喻笙安然无事,长松一口气,偷瞥一眼正在大口朵颐的印央。
她似乎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美食上,护工跟栾喻笙压低嗓门咬耳朵:“栾总……到时间了。”
隐约其辞地,护工眼珠子往下望去,视线所指,是栾喻笙绑了迷你尿袋的小腿。
栾喻笙幅度极轻地摆摆头,又沉着地阖一下双眼,示意护工无需再有顾虑。
他掀眸窥探印央,她那德行,目无旁视,垂涎三尺,简直恨不得直接爬上圆桌了,她一定无心留意他关节挛缩的畸手,可他还是控制轮椅旋转九十度,与她相背。
“给我戴上。“栾喻笙这才稍稍安心。
在他的视线盲区,印央用余光偷瞥他的背影,仅一眼,她接着装出只顾口腹之欲。
护工有些不解,但老老实实地照做了,掰开栾喻笙僵死的右手手指,一根一根地将弯曲的手指送进手套指口。
待栾喻笙的右手停止抽搐,护工才拉紧了粘扣,黏好魔术贴,将栾喻笙专用的轻质叉子固定在他手心。
舒然轻呼,栾喻笙眉心的深皱舒展,每次戴手套,都不亚于一次指缝插针。
护工又拾回来栾喻笙的皮鞋,托着他足弓高凸的瘫脚妥帖穿好,端正地摆放在脚踏板上。
右手持叉,栾喻笙无法自控轮椅,护工便推着他停在了印央的身畔:“印小姐,麻烦您给栾总夹菜了。”
“没问题,你去休息吧。”印央挑眉,“哦,对了,麻烦你跟服务生讲一下,我们的菜冷了,麻烦上几个加热工具。”
待服务生离开,灯光融暖,橙花熏香愈发臻浓的私密空间,再次只有彼此。
印央俏笑着拖餐垫,上面的餐盘碗碟跟着移动到栾喻笙伸手可够的位置,拎起方巾抖了抖,她不给他抗辩的机会,将方巾围在他的领口。
栾喻笙眸子下睨口水巾,摆动脑袋、耸动肩膀抗议。
然而印央不惯着,纤指捻着口水巾一角伸进栾喻笙衬衣的领口做好固定,再展开铺平。
三十而立的人了,却仿佛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
自卑和屈辱淤积在喉间,他愈发口干舌燥,可又掺一丝被她宠爱而生的窃喜。
“尊敬的栾总,请问您第一口想吃什么?”
音色甜腻,栾喻笙略微嫌弃地斜睨印央,转眸环视菜肴,惜字如金道:“牡丹虾。”
其实,无关乎他想吃。
虾已经剥了壳,肉质软弹,体积较大,不滴汤汁,即便是他这废手也能一次就叉中,且不易从叉刃脱落,这样,他的吃相不会太丑。
“OK,挑一只最大的给你。”印央择了一只虾,放入栾喻笙手边的餐盘,“尝尝,应该已经加热好了。”
印央继续埋头吃,她忍不住斜眼偷看,关切他那鸡爪手究竟能不能把虾顺利地喂到嘴边。
只见栾喻笙屏息敛气,提肩抬臂,搁在大腿上的右手抖抖嗖嗖地抬离腿面,艰难地向餐盘进发,每挪一寸,他下颌的线条便凌厉一分,额角的青筋显目。
把手抬到桌面上时,栾喻笙稍作歇息,手放在餐盘边像养精蓄锐的战士,无名指被蹭地严重移位,独独一根虚虚地翘起来,凌乱而孱弱。
栾喻笙瞧见,下意识对大脑发号施令收回无名指,事与愿违,仅换来无名指一阵如被踩扁的虫似的微弱抽动,他不露声色地翻转手腕,提起手肘,让指关节抵着桌面,他咬牙向下使劲,把无名指压了回去。
疲惫地松了口气,还没进食,他已经用尽了六成的体力,晦暗的眼神往旁侧蜻蜓点水一瞥。
还好。
印央没在看他。
而后,栾喻笙抬起右手瞄准餐盘里的虾,转动塌薄地手腕,调整握叉子的角度,蓄力、发力。
第一下以失败告终。
叉刃划过虾肉,与瓷盘轻撞发出一声脆响,好在第二遍栾喻笙命中了,没让自己太丢脸。
此刻,右臂已然酸困难耐,瑟缩在掌心的五根手指隐隐有了跳腾的不妙趋势,栾喻笙急忙一鼓作气,咬紧牙关,卯力举起右手往嘴边送。
伤在颈椎高位,严重影响到了上肢功能,他手臂内外两侧的感知能力和可控性不同,外侧臂肌比内侧臂肌有力量一些,内外的力量不平衡,导致叉子总向上翻。
右手越抖越凶,好似在滚滚浪涛中岌岌可危的一艘破船,上起下浮皆由不得自己,眼看就要翻船,栾喻笙脖子发力,支起脑袋向前伸,用嘴去够右手……
痉挛一番太消耗体能。
平时,他自己吃饭也没如此不忍直视过。
*
“栾喻笙。”
倏而,印央吧唧着嘴巴唤道,她手握叉子,叉刃搭在她饱满玉润的下唇之上,压出性感又俏皮的几道纹路。
栾喻笙一顿,转眸看向印央。
齿尖咬磨叉子尖尖,印央瞳仁里映出香薰柔暖的烛火,她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虾,莫名望眼欲穿。
“说。”栾喻笙微微蹙眉。
“你的那只虾看起来好大好好吃。”
“……”栾喻笙微愣。
出自同一名厨师之手的同一锅菜中的同一盘,她却总觉得他碗里的更好吃,撒娇要讨来尝一口。
和从前一样。
习惯使然地,栾喻笙的手越过自己的口,尽管颤抖也递向了印央的嘴边。
和从前一样。
第28章 旖旎他就等不及要给了。
高楼间霓虹闪烁,温柔的晚风轻摇慢舞,悸乱,突然像夜猫子越夜越活泛。
熏香蜡烛的蜡芯忽地一灭,又复燃,橙花香中夹上一缕烟气,如同栾喻笙此刻灼灼燃烧的心脏。
快要烧焦。
这个举动……
似乎有点主动且暧昧了。
他们现在,不再是能喂吃的到嘴边的伴侣关系,况且,他不应该像曾经那般再对她百依百顺。
甚至,她都没提要。
他就等不及要给了。
如此念头一经萌发,栾喻笙的神情再度变得冷峻,扼制住自己那股子上杆子给予的廉价感,右手在空中停滞一下,而后猛地卸力落下。
却被印央温软的手一把打捞起。
握着他皮包骨的细腕,他的尺骨卡在她的虎口处,瘦得硌手。
他的手腕如弱不禁风的柳条垂着,向内折出直角,她另一只手扶起他的手,轻轻一拧,让叉子正对自己,伸口去够,细白的天鹅颈拉得很长。
白齿咬住牡丹虾,将其拖下叉刃,含在口中细嚼慢咽,她蜜网般的眼神也将他吃干抹净。
“……唔,嗯!”印央赞赏地点头,细细咂摸着,“好吃好吃!栾喻笙你的果然更好吃。”
“呵,既然想吃最大的,那一开始就不要夹给我,多此一举。”栾喻笙冷声讥诮,暗暗挣脱印央的手,可又不敢大幅度,怕
叉子伤到印央。
“真奇怪,那只虾在圆桌上的时候都没在你盘子里看着让人直泛口水。”印央嬉皮笑脸道,在扭身时自然而然地将栾喻笙的右手搭在了轮椅的扶手上,“来。”
一手拿起勺子,一手接在勺子下面防掉渣,她倩笑着喂到栾喻笙的嘴边:“栾总老笑话我不知礼数,但是呢,我印央至少懂得‘礼尚往来’这个道理。”
满满一勺美味。
酱香浓郁的黑胡椒意面上放了一块去了壳的青口贝,面条里,还塞了三颗小扁豆。
都是栾喻笙爱吃的、却无法靠自己吃进肚子的食物。
许是烛火撩人,许是夜色旖旎,栾喻笙的内心犹如蜡油在灼热中融化,他喉结翻动,垂眸盯着那一勺吃的,前伸脖子,薄唇张开裹住了勺子。
很久,他都没这样大口吃过饭了。
这一口的量刚刚好,不会多到让他吞咽不及引发呛咳,又能让他吃得满福。
凉了又热的意面口感不比往时弹滑爽口,可格外勾人朵颐,汁香溢齿,贝肉鲜嫩,瘫痪后,他的食欲便消失了,但此时此刻,他很想多吃几口。
“慢点吃。”印央笑笑,搁下勺子,又挑了一只肥肥的大虾放进栾喻笙的餐盘,“鲁迅先生都说了,吃饭,每口多嚼三下,人生多活三十年。”
“鲁迅没说过。”栾喻笙慢慢咽下,无情反驳道。
“……哦,是吗?”印央讪讪地用中指指腹点了一下太阳穴,挑眉抬眼,作出一副一点都不丢人的洒脱样,“那我记错了,反正……有位名人这么说过。”
语间,她端起水杯,将吸管喂到栾喻笙嘴边:“栾总,骆驼都没你耐渴,喝杯水吧,都喝完。放心,这是用Svalbardi冰山水泡的茶,水质很好。”
破天荒地,栾喻笙没讽回去,他默默咬住吸管,一口一口,一杯薄荷茶见了底。
吃了两口东西,边嚼,印央边给勺子里堆食物,荤素兼备,搭配有道,每道菜,都尽量让栾喻笙尝一尝,忙得专心,没留意身畔的男人投来的似水般温柔的目光。
夜藏不住星光,爱意也一样。
烛火在他漆沉的瞳眸中灼灼跃动,她的面庞浸在烛芯里,刻在他瞳仁的中央。
这顿饭,栾喻笙的食欲格外得好。
*
回到家,已近十点钟。
护工给栾喻笙洗漱更衣之后,推来吊瓶架,给他挂上一瓶消炎用的生理盐水。
虽说目前栾喻笙的体温正常,尚未有不适症状,可尿路回流轻则高烧,重则破坏肾功能,还是将可能存在体内炎症扼杀在萌芽中比较妥当。
饶是难受起来,栾喻笙破败不堪的身子又遭轰轰烈烈的一劫。
“今晚到明早持续观察一下,每两小时量一次体温,如果不发烧的话,大体就没事了。”
栾喻笙平躺在大床上,左手扎针,手机放在脸侧。
听筒里继续传来谢星辰的一惊一乍:“天啦撸,栾总!您什么世面没见过?区区一家西餐店,竟然让您吃撑了!您是把下半辈子的饭一口气都吃了吗?”
喉咙堵得慌,仿佛快漏水的桶,栾喻笙蹭动枕头,让自己躺得更舒适一些,沉声道:“聒噪。”
谢星辰嘎嘎的,笑得像个快乐的山猴子,转而,语调一变,一本正经叮嘱:“睡前用按摩器按摩腹部至少半小时,不然栾总,您明天铁定积食。”
“知道,挂了。”栾喻笙音控挂断了电话。
晚餐他的确吃多了。
晓得栾喻笙消化能力差,肠胃蠕动慢,印央没喂他吃很多,奈何高位截瘫后,他的食量和小鸟旗鼓相当,只吃维持生命活动所需的最低标准。
如此一对比,确有几分谢星辰玩笑中“把下半辈子的饭都吃了”的不理智。
平时软肉绵绵的腹部,此刻像吞了几斤石头般硬,胃里过度充实,顶得食道丝丝泛疼。
“栾总,我现在给您戴上?”护工抱着一个仪器推门进来,征求栾喻笙的同意。
最新科技的腹部按摩仪。
栾喻笙微微颔首:“好。”
掀起栾喻笙的睡衣,白花花的高腰纸(尿)裤从裤腰冒出边边,护工把裤腰连带着纸(尿)裤都往下卷一卷,露出他“平地起山丘”的腹部,分外丰腴。
侧面看,他的身板从头到脚都薄如蝉翼,唯独在腹部拱起一弧圆圆滚滚,呼吸时,瘦削的胸膛规律地起起伏伏,可撑得晶亮的雪白肚皮却纹丝不动。
撑得他着实难受。
而心尖却充盈着满满当当的快意。
一个护工双手伸进栾喻笙的后腰,将他的腰部抬离床面,一个护工同时将按摩仪的扣带送到他的身下,调整好位置和松紧,黏上固定贴。
打开开关,伴随着“嗡嗡”的响动,按摩仪的按摩头在栾喻笙的腹部模拟人手进行着按摩,他长年久坐堆积而成的软肉,像面团似的搅来拌去。
他不爱别人碰他的肚子。
四肢健全时,他习惯健身,也擅长运动,腰线劲瘦,腹肌线条分明利落,而现在皆是南柯一梦。
按摩仪器他也用不惯,冷冰冰的,体感自然比不过人手,非必要时,这些个仪器都在储藏室里吃灰。
按了十分钟,腹胀缓解了些许,栾喻笙打嗝排出淤堵的胀气,硬邦邦的肚皮也软和了。
“叮——”
正闭目养神,一条消息提示音叨扰了栾喻笙。
他有些不悦地睁眼,眉心微蹙,扭过脸去,语音操控道:“查看消息。”
语音:【您有一条好友请求。】
栾喻笙心下存疑,挪动右手到枕边,手指不能抓握,他便用指节推起手机。
正对他视线的屏幕上,申请人的头像是一张十分臭美的自拍。
他的心跳,陡然像从玫瑰盛放的悬崖边飘飘然飞下,有种美好的失重感。
化成灰他都认得出来她。
是印央。
好友请求竟是印央发来的。
他的私人号贵如珍宝,多少名门望族可望而不可得,没利用价值的人,向来不配进入他的好友列表。
可栾喻笙几乎迫切地,驱动右腕,用小指指节的侧面去点“通过申请”,即便他深知,在这段关系里,有利用价值的人究竟是彼还是此。
即将触到按钮之时,骨子里的高傲突然提醒栾喻笙矜重一些,可以允许印央有他的私人号,但他必须稳坐钓鱼台,晾她二十分钟再通过。
二十分钟竟如此漫长……
掐着秒数,栾喻笙摁下了“通过”按钮,印央的消息框出现在了他的消息列表。
抱着手机伫候,不见她发来第一句问候。
“栾总,时间到了,我把仪器给您拆掉。”片刻,护工进来卸掉了按摩仪。
给栾喻笙掖好被子,垫高他水肿的腿脚,拔掉已经掉完的生理盐水,护工退到卧室门口:“栾总,我给您关灯了,祝您好梦。”
“不用。”栾喻笙制止,“我自己关灯。”
护工恭敬地关门退下:“好的,栾总。”
直到睡意浓上心头,“嗡”一声消息提示音倏地撬开了栾喻笙沉重的眼皮。
印央发来一个“老板好”的丑萌表情包。
而后,一条语音接踵而来:“早点睡,晚安。”
猫咪在午后伸懒腰般的懒调调,混着哈欠将打未打的含混。
五个字,五秒钟,在困到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栾喻笙不知餍足,一遍遍地听。
*
周一,印央如约去“星魅”找栾哲佑谈工作安排,谁知栾哲佑去了国外谈项目,这不靠谱的,又放了她鸽子,好在给她的经纪人已经就位了。
齐娉,钻石级别的经纪人,眼光毒辣,嗅觉刁钻,拥有“带五个艺人,两个大满贯影后、一个国内影史最年轻影帝、一个福布斯青年演员富豪榜榜首、一个国民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业界神话。
印央天不怕地不怕,她鲜少怵人,可头一次见齐娉时,心瓣不由自主紧缩了一下。
嚯。
这气质……
女版的栾喻笙啊。
不过很快,印央的心态变得四平八稳,毕竟,她可最会拿捏“栾喻笙”了。
周一谈完一堆事项,周二,印央便被塞进了《发光的我们》都市剧剧组,扮演女三号,一个明艳动人、颇具心机、从底层靠美貌和手段爬上来的女性角色。
还有种种人物特质,都和印央大差不差。
……直接报印央的身份证号吧。
难怪敢让一
天表演都没学过的她去演一个还算重要的配角,原来啊,只需她本色出演。
这部剧走短小精悍的精品路线,一共二十集,月底前便完成了全部演员的杀青。
印央整日泡在剧组,除了努力演好自身的角色,空闲下来,她便向其他演员取取经。
她白丁一个,有许多拍摄方面的知识需要尽快掌握,虽然有些摸着石头过河,但好在没闹出什么笑话来,而演技方面……
不知导演是真情实感,还是被栾哲佑提耳交代了,印央竟每场戏都被夸演得自然……
也是。
演自己,不算难演。
*
剧组吃完散伙饭的那晚,一众人喝得烂醉如泥,没醉的,负责送酩酊的安全回家。
印央浅酌了几杯,微醺的醉意像把心捧出来拿到日光下晒,有种暖洋洋的畅快。
手插风衣口袋,她站姿婀娜慵懒,晚风卷起她顺滑的长发,与发稍披星戴月地温存缠绵。
打车时,一辆眼熟的SUV亮着前车灯向她缓缓靠近,印央弯腰眯眼盯着看,眸色一亮。
副驾驶位的车窗同步降下。
一道久违的清润嗓音和她异口同声道:“好久不见,央央。”
“好久不见啊,柳青!”
第29章 暴怒呵,我倒要看看。
“最近过的怎么样?”
古朴装潢的小茶馆里,印央抿一口竹节杯中的清香龙井,一双明眸在暗灯下愈是千丝婉转。
她望着郑柳青浅笑:“怎么好像……晒黑了些?”
“我前段时间去山区了,给那边的孤寡老人做义诊。”郑柳青流露出含蓄的腼腆,翩翩公子,白净斯文,晒黑了些反倒添一丝别样的韵味。
他手背碰了一下面颊,笑意清朗:“我和我妹一起去的。山区海拔高、紫外线强,一开始,我们还注重防晒,活得讲究些,后来实在忙乱,心里也一直挂记着病人,就越来越糙、越来越不修边幅了。”
“多亏了不修边幅,我才能看到不一样的郑柳青。”饮茶一杯,口齿生香,印央的眉梢娟媚上扬,“有点……野性,带着书香气质的野性,别有风味。”
落进郑柳青耳朵,竟如同这龙井令他回甘留芳。
饮茶也醉人,他耳后腾升一片滚烫,挥手失笑道:“你就别拿我打趣了。”
印央随郑柳青嫣然一笑,就不“调戏”良家妇男了,酒意被清茶冲消,她去拎煮炉上的茶壶添空杯,手才刚碰到茶壶把,便被郑柳青接了过去。
“央央,我来,小心烫。”
“哦,谢啦,你也小心烫。”
郑柳青一边倒茶一边问起:“你呢?明星做得还顺利吗?”
“还行。”印央眸光流转,“剧组的人,没有因为我只是籍籍无名的新人就看轻我,我收获良多,也认识了一些人脉……就是剧组的盒饭太难吃了。”
话毕,两人相视笑开了颜。
郑柳青温声道:“难怪看你瘦了些。”
“瘦了好,上镜。”印央拿一块茶点板栗糕就茶吃,“这种小糕点啊,拍戏的时候可馋坏我了!对了,柳青。”
揩去嘴角的糕点渣子,不显粗鄙,倒显随性自在,印央咀嚼着唔唔道:“我没用真名出道,我给自己取了个艺名,叫‘荷梓’,荷花的荷,梓木的梓。不过你放心好了,等我大红大紫了,给你签名还是签‘印央’,哈哈。”
“好。”被印央无知无畏的乐天派闯劲儿给逗乐,郑柳青笑弯了如玉般的眼,细品琢磨道,“荷梓,‘荷’指荷花,美丽典雅,‘梓’指落叶乔木,生机勃勃……”
他点头称赞:“好名字,很适合你。”
“郑公子。”印央举茶杯,“果然胸藏文墨。”
似有心事,郑柳青绻一弧温笑沉默地吃茶点,片刻,踟蹰地开口问:“央央,你……你和……栾总。”
他抿下唇,一双润眸殷殷望来:“你们还好吗?”
闻言,印央眸色闪烁,葱白玉指探进一碟瓜子盘中乱搅合:“正常,不好不坏的关系吧。他现在对我不再是猫拿耗子,我倒是好过了不少。”
“那……”郑柳青一贯谨言慎行,尤其旁人的男女之情,他从不过问。
可情愫自游轮上时便小河淌水般源源萌动,他禁不住情意多问了几句:“你和……栾总,最近还联系吗?你在栾总的企业上班,应该常见他吧?”
“偶尔联系,不常见面。”但说无妨,印央无所谓地耸肩,垂眸浅抿茶杯。
微微颔首,郑柳青端起刚添的热茶喝一口,有些烫到,冲着印央掩唇轻笑一下,他又问:“你们……有可能复合吗?”
灯笼形状的仿古灯吊在茶桌正上方,顶光将印央的五官勾勒得明暗分明,汇聚在眸中的光,被下垂的长睫掩映,她抓一把瓜子靠指甲壳剥。
“没想过。”她答得干脆利落。
没想过复合。
还是压根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印央的回答模棱两可。
郑柳青像个求知只求了一半的好学生,探索欲让他抓心挠肝,可出于礼节,他没再八卦地追问,学印央捏了一枚瓜子,却不知怎么嗑。
“没吃过?”印央诧然,像见了外星人。
郑柳青摇头,摆弄手中的瓜子:“郑家人养生,这在我家族算‘毒品’了。炒瓜子盐重、香料多,易引起胃胀气和消化不良,易上火口燥,还损害口腔黏膜和牙齿。”
他讲得认真且头头是道。
“来,我教你!嗑两三颗瓜子毒不死你的!”印央忍俊不禁,纤指捻一颗瓜子送进门齿间,咬拧剥,做示范,“对了,你没带玉蝉回家,家里人有对你问责吗?”
郑柳青依样而为,吃得稍显笨拙:“玉蝉归家了,栾总派魏秘书送到了我家。”
“……”印央呆滞一瞬。
转而,她认输似的往椅背无奈一靠。
此前只是个猜想,历经千百年风霜雪雨的古玩怎会那么轻易就碎在她的手中?而现在猜想印证了。
她含笑喟叹,自言自语道:“我果然中招了。”
栾喻笙,还真会一举多得……
“央央,要不要再点点什么?”郑柳青看着嗑瓜子嗑得不亦乐乎的印央问道,“要不要斟一壶酒?”
“酒就不了,柳青。”印央把菜单推给郑柳青,“我明天还有点事情,我今晚喝了白的,再混点别的,我怕明天误事。你看看你想吃点什么,随意点。”
印央打个响指:“我还欠你人情呢,这顿,我请。”
*
酒馆临街而开,街灯映黄了木质牌匾,有种时光在浓夜悄然沉淀的安谧之感。
对面街道的巷子内,一辆超长的豪华商务车停靠良久,前后车盖都铺一浅层落叶,一阵夜风拨动树梢,枝头扑簌簌唱出秋季的回响,又落几片金黄。
偶有行人往车内打量,可惜车窗膜私密性太强,映入眼帘的只有自己满脸好奇的面容倒影。
夜景静好,而车内,栾喻笙正在暴怒边缘挣扎。
他耳廓挂着蓝牙耳机,命令护工升起第二排座椅的所有挡板,此时,这一隅天地,只有他独身一人,他的眼前则是从车顶降下来的一块车载屏幕。
画面中,印央和郑柳青谈笑风生。
降噪耳机传来他们有来有往的惬意寒暄。
栾喻笙右边的座位,摆一捧包装精美的花束,花丛中夹一张精致的贺卡:【祝顺利杀青。】
想给她一个惊喜。
却从杀青宴一直等到了夜色如墨浓稠。
吃剧组全员的杀青饭无可厚非,他不便干涉,可是,她为什么又跟郑柳青夜聊?为什么一副促膝长谈、寻觅到知音的作态?她为什么对他没有那么多的话?
为什么……
说没考
虑过和他复合?
为什么!
为什么郑柳青如此亲昵地唤她“央央”!
嫉妒。
妒火中烧。
甚至演变成了狼牙森森的怨恨。
栾喻笙猩红的双眼好似饿疯了的秃鹫盯食猎物,阴骘而寒冷,他命魏清买通了一位店员暗中录像,窃听器则是其添水时安装在桌背面的。
一字一句、一颦一笑,栾喻笙尽数吸纳。
他们愈是相谈甚欢,妒忌的旋涡愈是拖他翻天覆地地下沉,巨浪撞得他体无完肤。
尽管,他们的言行与出格无关。
久坐一天,疲劳感遍布栾喻笙的全身,有知觉的身体部位累到要散架,肩胛骨火烧火燎的疼,却抵不过心底张着喷火的血盆大口的恨之野兽。
“呼……呼……”
栾喻笙呼吸愈渐粗重急促,眼睛始终不曾侧目,左手瘫在腿上如同死虫微抖,右手佝偻在胸前颤动,半握的拳头一下下砸向单薄的胸骨。
两只瘫废的脚也变成了宣泄情绪的工具,开始上起下落,凌乱地踢着前座椅,皮鞋虚虚地挂在足下垂的脚上,露出盈盈一握的苍白脚踝。
直到这小小的私密空间弥漫开来一股骚腥,栾喻笙才惊觉恐是小腿上的迷你尿袋泄了闸。
他才将目光从显示屏上移开,勾着脖子看向下半身,却只能看见自己的一双麻杆细的腿,西装裤蹭出狼狈的褶皱,似乎,有深色的印迹自裤腿往上攀……
“魏清!”
栾喻笙疾言厉色地吼,声音好似有火星霍然迸裂,可怖的红血丝蛛网般缠绕眼球:“让护工进来!”
两护工匆忙降下挡板,跨进二排空间,映入眼帘的便是污秽横流的栾喻笙。
两人束手束脚地给栾喻笙褪下西裤,用湿巾擦干净他被黄液玷污的细白皮肤,换了个新的迷你尿袋,再给他穿好车里的备用裤子和鞋袜。
最后,卷起被打湿的地毯丢进了街上的垃圾桶。
“栾总,您坚持一下!”知晓栾喻笙有洁癖,最受不了自己身体上的肮脏,魏清在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忙说道,“司机这就送您回祖宅……”
“不用。”栾喻笙一反常态地忍下了这份腌臜。
他目视显示器,竖耳细听,眼神阴冷如恐怖片里的慢镜头,嘴角的一抹凉笑锋利如冰刀:“呵,我倒要看看。”
“他们能聊多久。”
*
翌日上午,一身白袍的“小何医生”斜背药箱,敲开栾家祖宅别墅的门。
祖宅仍是过往气派雅致的模样,依山傍水,别墅前院从清湖饮水过来,建了荷花池和纳凉亭,一座连环桥横亘湖面,若想,甚至能泛舟湖上。
迎门的是年过半百的章森,跟了栾松大半辈子,见证过印央和栾喻笙的婚姻。
刚面对面时,印央心里不免忐忑,怕被认出,可章森只例行公事地冲她颔首问候:“何医生,您好,我是栾家的管家,姓章。快请进。”
“章管家你好,我是何医生。”印央捏着嗓子回话。
跟着章森乘电梯来到二楼主卧,栾家太大,印央曲着腿走路膝盖都开始抗议了。
“何医生,您如有任何需要,尽管找我,栾总就麻烦您了。”章森说罢,便欠身退下了。
印央沉步走进卧室:“栾总,打扰了。”
树影斑驳,落进窗户的光,由枝叶切割成各种玄妙的形状,床上的男人恍如披一张光影编织的纱。
“嗯。”栾喻笙喉结滑动,闷沉应道。
他身穿浅色居家服,和此前一样戴黑色眼罩,他平躺在床上,盖两床毯子,一床盖在上半身,连带着藏好双手,一床严严实实遮挡腿脚,只露上下腹部。
腹部呈不见天日的白,柔软而平坦。
印央走到跟前,将医药箱放在地板上打开,先伸出食指和中指两指并拢,叩击栾喻笙的小腹探探软硬:“栾总,近期出仓可还顺畅?”
“没有大碍。”栾喻笙眉眼掩在眼罩下方,探不清虚实,唯有薄唇略显冷酷地翕动。
“几日一出?”
“三日。”
出仓的频率还行,三日一次,于瘫痪病人而言算正常范围,腹部摸着倒也柔软,没有藏污纳垢。
印央取出银针消毒:“栾总,我这边,一个疗程十四天,十四天后,您的出仓会改善许多,您能舒服许多。”
埋头拾掇消毒用具,印央口没停:“您最好能提升一下频率,做到一日一次,这样,体内不易堆积毒素,对消化系统、泌尿系统都有好处……”
话音落,印央抬头随意地望向栾喻笙。
冷不丁地,竟对上他那深不可测的眸,锐冷异常,好似蛰伏已久的猛兽,单用眼神即可将人吃干抹净。
印央心中一凛。
面纱下,她下意识地反复吞咽口水。
栾喻笙半敛眼睫低睨她,目光焦点又准又狠,他的黑色眼罩不知何时掉在了枕边。
第30章 刁难我该去吗?
做贼心虚,银针自印央的两指间松落,坠地时的清响在寂静的房间分外撼动神经。
“……栾总,抱歉。”印央忙弯腰去捡银针,惊乱的心跳震得鼓膜胀疼,她稳住甜腻的声线,弯弯眉眼装作自若,“这根针用不得了,我换干净的。”
栾喻笙的沉默极具压迫性。
话毕,印央硬着头皮顶着栾喻笙刀锋凌厉般的视线,尽量淡定地拆开新一包的银针,柔声细语说道:“栾总,我医术尚浅,施针的手法恐是不具观赏性。”
一双细长媚眼现下画得又大又圆,她刻意瞪大双眸,让眼型更显圆钝。
印央对自己的易容技术还算信心有余,她这身装扮,和她平日里的风格大相径庭,就算敏锐如栾喻笙,他应该也很难识破“小何医生”为她所扮。
可他的眼神堪比明焰,仿佛能烧毁一切糖衣伪装。
而且,就这样被他盯着,她心里毛乎乎的,保不齐落针不准,把他的肚皮扎成“马蜂窝”……
……他还是戴上眼罩的好。
“栾总,我给您戴上眼罩吧。”
印央刚拿起枕边的黑色眼罩,栾喻笙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何医生,不用。”
许是错觉,“何”这个字他着重强调。
“栾总……”印央脑筋飞快地转,“我怕您晕针。”
“无妨。”栾喻笙不紧不慢道,“如果我睁着眼睛,可能影响到何医生施针,那到时候,我闭着眼。”
印央无话可说:“……”
幽潭般的眼神深不可测,他追随她移动,清浅勾唇:“之前是我礼数不周。”
“何医生忙里抽闲来给我做治疗,我却蒙眼以待,但愿没太给何医生留下傲慢的印象。”
栾喻笙笑容谦和润朗。
可却让印央如芒刺背。
眼罩捏在手里戴不是,不戴又心不踏实,手心冒出薄汗,印央强装镇定地微笑:“栾总,哪里的话,小辈诚惶诚恐。栾总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已属我的荣幸。”
“何医生不仅坦诚,还很谦逊。”栾喻笙笑意深长,目光如炬,一瞬不瞬胶在印央脸上,“没有隐瞒过自己初出茅庐,没有虚报行医资历来诓骗我,真不愧是行以至善的医者,做事光明磊落,我非常欣赏何医生的——”
他的停顿耐人寻味,唇畔的笑意渐浓,眸底却隐隐有冷潮潮涨潮落:“诚实。”
两个字,他说得轻巧又暧昧。
“不敢当,栾总过誉了。”印央皮笑肉不笑。
“将心比心,真心换真心。”栾喻笙语气平和,却莫名句句带刺剌得印央浑身刺挠,他淡笑道,“所以,我栾喻笙至少不能再藏在眼罩后面,至少,要坦诚相见。”
……妈的。
……话都让他说了。
“……哈哈。”印央笑声干巴巴,装作被夸得有些难为情,心里骂娘,但嘴上不缺场面话,“栾总有心了。我为栾总服务,自然要栾总身心都感到轻松愉悦。栾总如果等下想戴眼罩休息了,尽管唤我。”
说完,印央气定神闲地给银针消毒。
啧,无所谓。
认出来就认出来吧。
慌什么慌?就算被拆穿身份,她印央也是为了栾喻笙的健康才说的这个善意的谎言。
许是对印央的反应不满意,栾喻笙立时收敛笑意,她遮面的那层面纱,在他眼里碍事又碍眼。
可让她摘面纱,怎样的话术都显得他不得体。
都显得他仗着位高权重欺负小姑娘。
瞳色深深地凝视了印央几秒,栾喻笙轻勾唇角:“今天也有劳何医生了。”
“栾总,不必客气。”
印央在栾喻笙的大肠俞穴、天枢穴、大横穴、腹
结穴等穴位依次落针,这次,她严格遵照郑柳青给的方子,没有因个人恩怨而多添三两针。
栾喻笙的腹肌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针头刺入他孱白的肉,犹如陷入有点弹性的棉絮堆。
昨晚情绪使然,整宿整宿,栾喻笙脑海里循环播放郑柳青和印央相谈甚欢的场景,没休息好,身体分外敏感,没几分钟,他大肠俞穴处的肌肉乍然簌簌抽动起来!
皮肉一紧一松,银针竖立之上,地动山摇!
“唔……”
栾喻笙忽地吃痛闷哼。
无知无觉的身体倏尔像窜进了一条满身尖刺的电鳗,所到之处,皆燃起刺麻的激痛。
他下意识蜷身子瑟缩起来,抵御下半身游走的刺痛,可只有双肩向内耸了耸,颈部以下瘫废的肢体困死在床上,无法转移这突如其来的痛。
“栾……”险些直接喊出栾喻笙的名字,印央及时收口,将胡乱弹跳的大肠俞穴处的银针抽出一截,“栾总,可能碰到神经了,抱歉,我调整一下。”
印央捻着旋转出银针,如此手法可以减轻拔针时的疼痛,再重新瞄准穴位扎下。
精度无误,深度合适,可栾喻笙依然猛烈地抽动了两下,引得腿脚一阵轻度痉挛,鱼儿摆尾般,乱糟糟地踢开了毯子,骨瘦如柴的腿脚再无藏身之地。
薄薄的一层白皮覆盖骨头,小腿肌肉萎缩殆尽,衬得膝盖骨格外硕大。
长期缺乏站立等康复训练,栾喻笙的双腿伸不笔直,平躺时,两腿微微向外弯着,两只脚脚心相对。
他没穿袜子,脚后跟的压伤虽已愈合,但他愈伤能力不比常人,留下了几块白得发亮的痕迹。
“呃……唔……”栾喻笙紧咬的牙缝间溢出破碎的呻吟,右手捶打床面,磨红了细嫩的掌根。
“栾总,我这就取了针,您先休息一下!”印央急忙抽出大肠俞穴的银针,摁住栾喻笙弹起落下的双腿按摩,试图减缓痉挛,自上而下地细细按着,他变形的瘫脚在她的掌心不听话地抖一下,再抖一下……
印央有些手足无措。
而栾喻笙痛到满头大汗,眼皮沉重黏连。
*
“噔噔——”
此时,响起了叩门声。
还不等印央和栾喻笙反应,卧室的门便被推开。
只见宋蓉枝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栾喻笙每日必吃的药和浅浅的一杯温水。
端水送药这种活计,宋蓉枝向来不沾手,可她知晓今日有位郑家的中医过来给栾喻笙做针灸。
一股郁气憋在宋蓉枝心窝,郑家老一辈的名医不来就算了,尚可谅解,可新一代的,以栾家的雄厚实力,怎么着,也得是郑柳青或者郑茹雅来吧?然而竟来了个无名无姓的小医女,这小医女搞的什么名堂?
因此,宋蓉枝是来找麻烦的,随便找个理由辞退了何医生,最好日后换郑茹雅来。
撮合栾喻笙和郑茹雅,宋蓉枝还摩拳擦掌着。
没干过体力活,轻飘飘的托盘在宋蓉枝手里摇来晃去的,瓷杯里的水荡出水波纹,她十分生涩地用肩头顶开门,满脸堆笑地朝栾喻笙和印央走来:“小笙啊,该……呀!”
一声惊叫,宋蓉枝骤然大惊失色。
托盘落地砸在地上,瓷杯碎片和水一齐四溅。
“……小、小笙啊!我的小笙这是怎么了?”汗涔涔的栾喻笙虚弱地喘粗气的模样撞进宋蓉枝的眼睛,她踩着碎瓷片,直奔栾喻笙的身边,掀开被子,二话不说就握住了栾喻笙的手,“呀,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啊?疼吗?”
母子连心,心疼是真,但也参杂几分带着目的的夸张,宋蓉枝眉间紧锁,满脸痛惜着自说自话:“肯定疼啊!扎针本就疼,医生的水平欠佳就更疼!”
闻言,印央后背一紧。
果不其然,旋即,宋蓉枝便睨过来,笑意虚假:“你就是何医生吧?哎呦,真年轻。”
印央谈不上慌张,既然来栾家,碰见只是时间问题。
再见旧相识,她心里五味杂陈,许多情绪在心口千回百转,最终化作一声轻轻的:“嗯。”
曾经,宋蓉枝特别爱对印央挑三拣四,总把印央是底层出身的话挂在嘴边。
可权贵阶层待人接物的礼节礼仪都是宋蓉枝亲自教她的,也没在她身上吝惜过钱,珠宝首饰看到合适印央的,便买来甩给印央。
印央很烦宋蓉枝,却也打心底感激她。
“小何真是年轻有为。”宋蓉枝从头到脚扫描印央,“年纪轻轻就能力这么强,身材好,还这么会打扮。这身衣服真漂亮,是汉服吧?”
印央应道:“嗯。”
宋蓉枝的视线最终停在印央蒙着的脸上:“现在年轻人穿汉服是新潮流,小何看来很新潮呀。有些行业需要求新,年轻人头脑灵活,点子多,但是,有些行业还是上点年纪的有保障,比如,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中医。”
听到这,宋蓉枝的小算盘,印央心里门清了。
“多大了呀?”宋蓉枝接着问。
“十八。”印央面不改色地答,心里却有些羞耻于当时把假年龄报的太小了。
“十八岁啊……”
宋蓉枝原本还担心这“小医女”会不会又是个“小妖女”,一听年纪她便心石落地,自家儿子有分寸,这刚成年的小姑娘,绝不可能下得了手。
但审视的目光一直在印央身上游移,宋蓉枝莫名感觉印央这妆容画得怪模怪样的,她问:“还在读书吧?”
“嗯。”印央模样乖巧。
“正是读书的好年纪,别荒废了学业。”宋蓉枝话里有话,“人不能急于求成,打好基础,将来才能稳步前进,别在需要听课背书的时候做实践,搞不好……舍本逐末。”
得,曲曲绕绕的。
直接说嫌她资历浅、能力不够想换人呗。
印央垂眸不语,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还捧着栾喻笙的脚,此刻,他的瘫脚已再度静静长眠。
“小何啊,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
“妈。”此时,栾喻笙撕扯着干痛的喉咙出言打断,音色裹满病后的疲惫。
望着印央把自己的脚放回床榻,他眸色复杂,努力耸动肩膀把右手从宋蓉枝手里挣出来,沉声道:“让人进来打扫吧,小心碎片割伤了脚。”
语意未尽,宋蓉枝难免有点不痛快,但还是摁下呼叫铃,喊清洁阿姨来房间扫地。
“哎呦呦,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宋蓉枝抽纸巾替栾喻笙拭去额头的汗珠,又望向床尾一团乱的被子,意味深长的眼风时有时无地刮向印央,“小笙,你刚才是不是痉挛了?你说说,明明都好好的,怎么一扎针……”
话虽说一半,深意不言而喻。
有点眼力见的人此刻都该自觉提出“力不能胜,要不换人”之类的话了,但印央无动于衷,仿佛听不懂。
印央并非听不惯宋蓉枝的弦外之意而刻意反骨,请她来的人是栾喻笙,终止治疗与否,也该由栾喻笙来决定,她不会因为别人的掺和而主动请辞。
瞧见印央四平八稳的,宋蓉枝不禁有些心急,刚想再逼两句,栾喻笙先一步开口:“何医生。”
他道:“我想休息十分钟。一楼备了茶点,不知道合不合何医生的口味?”
“好的,栾总。”印央起身,识趣地退出了卧室。
“妈。”待印央离开,栾喻笙轻叹,有气无力却尽量把每个字说得清晰,“天冷、下雨、受累、生病,都可能引起痉挛,与何医生的医术无关,我只是昨天忙工作累着了。也多亏了何医生,我才能平平安安从游轮上回来。”
这些话,栾喻笙当着印央的面说,会驳了宋蓉枝的面子,还显他的撑腰之嫌疑。
因此,最好私下说。
闻言,宋蓉枝面露愁色地摇摇头,索性也把话说
开:“小笙,何医生才十八岁,你让她给你做针灸,就等于让她拿你练手啊!她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凭什么你做她的试验品!论能力、论天赋、论见识、她都比不上郑茹雅,要妈说,就让茹雅做你的私人中医。”
栾喻笙眉间浮起褶皱。
“小笙。”宋蓉枝又抓住栾喻笙的右手,一边捋他的手指一边推心置腹道,“茹雅性子沉静、为人踏实,当真是个好姑娘,妈不想你再被人耗了感情。”
栾喻笙本能地启唇,欲反驳,却终是缄默地望向了门口,视网膜中还残存她当年决绝离去的背影。
哪怕受不了他沦为重残之人,陪他渡过最最最艰难的那一段炼狱再离开也好啊,这样,她留给他的将是遗憾,而不是所有情绪里最浓酽而持久的恨。
让他在爱恨交织中苦苦挣扎。
的确。
他的感情,像一口漂浮着毒果子的深水井,不给任何人开采,他恨她又毒不死她,爱她又等不到她把毒果子全部捞起,让他只余清澈。
就这样耗着。
时至今日也是,她说了,没想过和他复合。
她可以和郑柳青畅聊三小时二十四分钟零十秒,哪怕热恋期,他都不曾有过。
“小笙啊。”宋蓉枝撒手,栾喻笙的手指瞬间蜷缩回掌心,她痛心到不忍再看,音色染上鼻音,“听妈的,去和茹雅见上一面,妈给你安排。”
栾家严谨,郑家传统,两家对待相亲的态度都格外庄重,双方如果都应下见面之事,则意味着,栾喻笙和郑茹雅都怀着正式交往的想法。
栾喻笙不置可否,盯着天花板眼神渐渐泛空。
*
当晚,一轮清月挂上云丝渺渺的夜暮,印央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出洗手间。
隐隐地,她听见几声微弱的敲门声。
揣着疑惑印央打开门,待看清了门外的来客,诧异在她脸上一晃即逝,转而,她笑出声:“不睡觉来干嘛?”
门外的人,是栾喻笙。
他孤身一人端坐在高背电动轮椅上,一身浅灰色休闲服,褪去了西装加持下的那股子凌人盛气,甚至依稀,淡淡的寥落附在走廊的光上,镀在他身。
护工送他上来,他便让护工去附近开酒店休息了,犹豫良久,他抖着右手用全力敲响了门,门铃太高,他臂不能举,试过了,他够不到。
栾喻笙浅浅勾唇:“少了一针,效果不好。”
印央一愣,笑容愈渐爽朗,大大方方说笑:“来兴师问罪?还是来找售后的?”
栾喻笙不语,眼神深沉如海。
恣懒地抱臂倚上门框,湿发垂落肩头,洇湿的居家服紧贴她精致的锁骨,印央将头发拨一侧:“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二次。”栾喻笙如实道。
“第二次就知道了,那今天又何必让我费心费力地伪装呢?啧啧啧,栾总真折腾人。”印央咋舌,转而又笑意盈盈,弯腰问,“所以大半夜的来找我撒气?”
“我要相亲了。”
蓦然,栾喻笙答非所问,头枕颈枕,他扬下颌,神态慵懒地补充道:“和货真价实的郑茹雅。”
似有重锤砸了一下胸腔,心跳兀地踩空一拍,原本斜倚着门框的印央瞬时站直,却仍挂着事不关己的笑:“所以呢?栾总是希望我说你不要去呢?还是直接杀到你们的相亲现场搞破坏呢?抑或是……”
印央挑眉:“夸一句郎才女貌?”
栾喻笙鸦羽似的浓密长睫垂落,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遮蔽,走廊的感应灯熄灭后又被印央拍手唤亮。
“印央。”
再次亮堂时,印央对上栾喻笙的沉眸。
他喉结翻动,用低磁的嗓音毫不含糊地问:“我该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