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上岸我上来了。
十二点整,酒店送餐到VIP客房。
两面煎至焦黄的蓝鳍金枪鱼腮、和牛番茄盅、龙虾意面、黑松露西蓝花配海鲜浓汤。
还有餐后水果和希腊酸奶,比餐厅提供的餐食高出一个档次。
“天呐!”印央高呼,“简直暴殄天物!这可是一万块毛爷爷一斤的蓝鳍金枪鱼啊!”
肉质紧实、口感鲜美,生吃最能品出其风味,且还是堪比“金砖”的鱼腮帮子肉,怎么就给火烧火燎了啊……
可印央也明白,栾喻笙肠胃孱弱,忌生冷,吃一次够他腹泻整整三天的。
他身体健全时就如此,现在更要严格忌口,不然场面怕是不堪入目。
“你赖在我这儿,就是想夸张地赞叹一下我的午餐?”栾喻笙斜眼冷觑,摆出不耐烦,心里却在为吃饭犯难。
趁印央的注意力倾注在食物上,他偷偷活动右腕。
上次同她单独共餐,遥远得仿佛上辈子。
他私心想留她用餐,可他自己吃饭必须借助助力手套,虚握着一把叉子,洒一半、吃一半,胸口像孩童一样围一块方巾,全神贯注才能不染脏嘴角。
破败、狼狈、肮脏。
这便是他吃饭的样子。
昨天处理了两封重要文件,看久了,右肩和右手腕此刻还隐隐酸困,他没信心在她面前靠自己进餐,又不同于饭局那日,印央对他不再老鼠怕猫。
栾喻笙预估,印央不仅会大大落落地盯着他看,甚至,有极大可能她会一脸无赖样地提出喂他吃。
“三文鱼你端走。”栾喻笙眉心挤出褶皱,微扬下颌送客,“我吃饭一向准时,不送。”
“干嘛赶我走呀?怕我吃了你的好吃的?”印央反客为主,将餐碟一一搬上会客桌,还讲究摆盘到位。
纤指捻一颗红亮香甜的草莓,她拔着丝儿似的缓慢张开红唇。
小指娇媚外翘,口去找手,拉长细白的后脖颈,贝齿咬合,咬出馥郁汁水。
“真甜,尝尝?”
沾一丝她唇色的草莓喂到栾喻笙嘴边,清香甘甜熏醉了鼻腔,可他只被她莹白玉指戳中心窝。
他微不可查地吞咽一下,倏地避开脸,冷笑:“呵,我凭什么吃你吃过的东西?”
“这颗甜呀。”印央的手跟着栾喻笙的脸走,“那几颗草莓谁知道甜不甜呢?这颗甜,我检验过了。”
“歪理。”栾喻笙薄唇紧抿。
“快吃饭吧,菜别凉了。”草莓汁衬得她的唇瓣愈显红润饱满,她挤巴眼睛,楚楚可人,“我们就不能一起吃吗?这么多菜,你又吃不完,多浪费,我帮你分担。”
印央举手发誓:“你放心,我绝不只顾着自己吃,我喂你,你一口,我一口……”
“魏清。”
栾喻笙深吸气,挤压胸腔喊道,他很少抬高音量说话。
话毕,他有些气不接续,单薄的胸膛费劲起伏。
“栾总。”魏静几乎秒到。
“送……客。”栾喻笙不容置喙。
“哼!”娇嗔一声,咬了半截的草莓被印央一下子投入口腔,她嘎吱嘎吱咀嚼得用力。
纸(尿)裤都换过了,喂个饭他害什么臊呢……
皱皱鼻翼,她毫不客气地端起那盘蓝鳍金枪鱼,扭着腰肢豪放地推门而出:“我自己走,不用送。”
拍上门,她又倏地拉开,内缩双肩可怜兮兮地贴着门框,故意甩下几缕碎发半遮眼帘,营造我见犹怜的氛围:“栾喻笙,有人欺负我。”
“谁?”
他许诺过在游轮抵岸之前,他将护她周全。
油画一事所有人都该明白印央不是软柿子,他是她的五指山,却同时也是强有力的靠山。
谁这么大的胆子?
栾喻笙竖耳,严肃到眉心悬针。
印央抬起胳膊,伸一根食指径直指来,瘪嘴努下巴,眼角向下耷拉,委屈地申诉:“你。”
“就你,坏蛋。”
“……魏清。”
“是,栾总。”魏清截过印央手里的三文鱼盘子,礼貌欠身,“印小姐,我送你回房。”
印央:“……”
*
栾喻笙比其他人提前半个小时下船。
他乘坐升降机抵达码头平台,这种私人渡口,环境清幽,鲜少有闲杂人等。
护工慎之又慎地推着坐在医用轮椅上的他,等送他到车上,再由保镖去归还。
游轮的负责人本来安排了一位随行跟从,这样一来,栾喻笙不必再麻烦手下的人归还一趟。
可栾喻笙傲骨不屈。
他不愿陌生人看到他在路上颠簸的丑态。
路面常年修缮维护,还算平坦,但遇到砖缝或者小沟小坎,轮椅难免磕绊一下。
他瘫软的长腿要么双膝并拢歪斜向一边,要么失控一弹,瘫脚掉下脚踏板。
他的腰腹和胸口都绑着束缚带,戴着护腰,上身僵挺在轮椅上好似钢板,下半身则东倒西歪。
几百米的路,护工屡
次停下,摆正他的腿脚,避免他受伤。
来接的车早已恭候多时。
全球最顶级的车企为栾喻笙量身打造的一款商务车,车顶高、空间敞阔,座椅自由可调,配备升降板、斜坡和固定锁扣,满足栾喻笙的一切出行需求。
他可以从轮椅换成到座椅,座椅根据他的身形定制,稳稳承托他瘫废的肢体,坐久了也不太累。
他也能直接驾驶电动轮椅进入车内,收起座椅,用锁扣固定轮椅的四个轮子即可。
今日,他需要有人抱他上车。
轮椅停在车门边,一位护工来到栾喻笙面前,屈膝弯腰,膝盖夹住他的双膝,扶着他的肩膀轻缓地将他往前拉,直到他的肩头抵靠上护工的胸膛。
护工腾出一只手穿过栾喻笙的腿弯,将他细瘦的双腿捞起,双腿呈交叉状,一上一下,裤腿后缩,露出苍白伶仃的两截小腿,脚快挂不住皮鞋。
另一名护工操控遥控器,只见一个座椅旋转了90°,向前移,移出车门后平稳下降。
“栾总,我现在抱您上车。”护工双脚踩实地面,积蓄力气,倒数三个数,“三,二,一。”
栾喻笙的臀部离开坐垫。
他的身子弓出窄窄的锐角,几乎前胸紧贴着大腿面,唯一能发力的脖颈卯着股劲儿,缺少实感,他下巴勾着护工的肩,担心自己坠落在地。
双手原本被护工交叠着安置在胸前,可一个起身,无力的左手滑落,垂坠在身侧,随护工的动作而软绵绵地荡秋千,勉强能动弹的右手努力地佝偻着。
护工熟练地将栾喻笙挪上座椅,然后控制座椅移回车内,他的腿脚虽被护工拎着,可进车门的时候还是轻碰了一下前面座椅的椅背,碰掉了一只皮鞋。
护工急忙捡起,托起他弯成虾子的脚,小心地套进去,最后妥善摆置好他的肢体,系上安全带。
椅背后调了约莫45°,栾喻笙半躺半靠,人体工学椅和他的身体适配到严丝合缝,回祖宅将近三小时的车程,这种配置,才能让他不太过难受。
“印央呢?”栾喻笙眺望窗外,其余宾客都陆陆续续地来到停车场,上了来接的车。
他没看见印央。
“栾总,我下去问问。”
“不必了。”栾喻笙截断道。
他不能太处处为她着想,给六分,留四分,也算自重。
不然她那自恋型人格会误以为他栾喻笙卑躬屈膝地盼着和她复婚,不容她作威作福。
“出发。”栾喻笙道。
*
日光融暖,从茂盛的绿叶缝隙中渗析而下,光影交织,在人行道映出斑驳陆离的画卷。
一位身姿婀娜的年轻女人拖一个行李箱,踩着高跟鞋,穿梭于绿树林阴。
细高跟时不时嵌入地缝,她没有丝毫难为情,长卷发一甩,利落抬脚一拔,继续迈开巾帼步伐。
“栾总。”副驾驶位的魏清转过身来说,“夫……印小姐正在人行道那里。”
栾喻笙瞬间移眸望去。
印央的发尾堪堪坠在她曲线性感的腰身处,一条修身的包臀鱼尾长裙,裙摆似鱼轻盈游动,偶尔转身拽一下行李箱,光斑打在她的侧颜。
“开慢点。”栾喻笙目不转睛。
听她喊穷,他以为又是她扮可怜的把戏,难道她真的穷到连打车的钱都没了?
还是,这又是她织就的一场圈套?
“栾总,需要靠边停车吗?“魏清问。
“……”栾喻笙刚欲开口。
一辆SUV忽然提速从他的商务车旁超车经过,鸣笛两声,停在印央身旁。
好似嗅到危机的猛兽,栾喻笙眸光锐冷,眉眼压得逼仄:“再开慢点。”
印央被突如其来的鸣笛声吓了一跳,刚想骂一句“这么宽敞的马路你摁什么喇叭,急着投胎啊”,却听见清越润朗的嗓音如海风吹来:“央央。”
郑柳青?
印央扭头,只见郑柳青降下副驾驶座的车窗,手臂搭着方向盘伏低身子和她对视。
他问:“你一个人吗?”
“对啊,我不是一个人,还能是半个人?”印央打趣,猫腰望进车窗,“柳青,你不也一个人?这趟旅行,别人都成双成对了,咱们半斤八两。”
郑柳青绽开笑意,正解着安全带:“不介意的话,央央,我送你回……”
“哔哔——”
倏而,接连几声尖锐的鸣笛划破云霄。
印央循声望去,一辆超长豪华商务停在她的侧后方,副驾驶位的窗户匀速下降。
黑色遮光膜后面,探出魏清的脸:“印小姐,合同细节需要和您再商议一下,您现在方便吗?”
“合同?”辨别出那男声来自栾喻笙的秘书,郑柳青停下了开车门的手,神色略显黯淡,他语带疑惑问,“什么合同?你和栾总签合同了?”
“签了。”那黑膜的隐蔽性极强,印央凝瞩不转也看不到后排坐着的栾喻笙。
啧啧啧,什么合同细节?他分明来截胡的!
哼,这男人可真擅长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瞳仁在眼眶里灵巧地打个转,印央半蹲,手扒着车窗下框,故作神秘地用手掩口,音量极低:“柳青,我签了星魅娱乐,我准备做星魅旗下的艺人了,栾喻笙是我的老板。等我红了,给你亲笔签名,哈哈。”
演出了地下党接头的严峻肃穆。
“……哦,谢谢。”郑柳青有些懵地应了声,“祝你前程似锦,早日大红大紫。”
“哔哔——”
某人按捺不住地连声催促。
印央跟郑柳青道了声别,拎着行李箱走向豪华商务车,屈起指节叩后排车窗:“咳咳!”
黑色窗膜降至一半,男人冷毅的侧脸半露半隐。
他的下颌角格外紧绷,冷眸收窄,暗藏着幽绿的妒忌之火,因为听不见他们刚才的交头接耳,火苗肆意高涨。
“上来。”
栾喻笙的声音比冰刃还凌厉。
“哦。”印央把行李交给魏清。
绕到另一侧,车门自动为她打开,她抬腿上车,屁股触了一下那侧的座椅便又抬起,她手脚并用爬上栾喻笙身,膝盖跪在他座椅的两侧。
“……做什么?”
栾喻笙被印央圈锢,她的气息无一不在撩拨他的心神,他后脑勺紧抵头枕,喉结滚动。
“你说的啊。”
印央抽丝剥茧般收束两人之间的距离,直至她的柔月匈像个果冻胶黏栾喻笙的前胸,下巴埋进他的颈窝,她对着他敏感的耳孔吹一口气:“上来。”
“我上来了。”
第22章 回程那手还不如动物的爪子。……
印央的湿灼吐息,宛如水蛭吸附上了栾喻笙,以他的耳道为入侵口爬进他的血骨筋脉,快意放肆。
长发如蛇扭动,微硬的发稍尖尖抚掠他一触即痒的锁骨,将他小口啃食。
痛痒,却谷欠仙欲死。
她凝脂般的肌肤似有若无地轻蹭他的面颊,鼻息近在咫尺,忽深忽浅地弥散开来,筑成将他融化的高热牢笼。
栾喻笙的喉结快速滚动,眸珠不由自主地滑向了印央那好似蛛网的饱满双唇……
即将落网之际,他脑海忽然闪现那日的舞会,她暧昧勾着郑柳青的后脖颈,用唇去迎。
刚才两人说悄悄话的场面再次复活。
一瞬,妒火燎原,烧得栾喻笙浑身焦灼难耐,欲要撕毁印央的唇网占为己有。
让她再也无法撩拨别人。
“呵。”
一声自喉咙深处发出的冷笑,栾喻笙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下颌微扬,他低觑印央:“才半只脚踏进娱乐圈,就这么迫不及待送上门了?”
印央微愣,旋即屈指节沙沙地刮栾喻笙的皮肤,笑嘻嘻:“栾总同意我搭车,不就是把门把手递我手里了吗?我不上门,多不知好歹呀。”
“你的自信当真无
人能及,理解力也别具一格。“栾喻笙唇角噙一抹嘲讽凉笑,深邃眼眸微眯,语带挑衅,“我的门,不会为你开第二次。”
他余光偷瞄前方,确定郑柳青的车已经消失在千米之外,才下巴指车门:“下车。”
“不下。”见这一招不奏效,印央从栾喻笙腿上下来,坐上他旁边的座椅,系好安全带,坐得四平八稳。
印央挤眼睛卖可怜:“栾总心善又大度,一定舍不得让身无分文的小女子踩着高跟鞋、托着巨大的行李箱哼哧哼哧走几公里的路的。”
“舍得。”栾喻笙冷酷地目视前方。
印央吃瘪:“……我都要当女明星了。万一被人拍到我苦兮兮的照片怎么办?影响我的形象!”
“那不正好?”栾喻笙冷嗤,“卖个自强自立的人设,还能吸引一批心疼你的粉丝。”
“……”印央捧起手机激将道,目光偷瞟栾喻笙,“那行吧。我问问郑柳青走远了没。”
“……”
一瞬,车内被一股无形无声的暴怒笼罩。
栾喻笙眼神如冰锥,破风搅雨般剜向笔直的大路,右手在身侧气到颤抖。
孱弱地肺部有些供气不足,他脸色阴沉,呼吸愈渐急促且大声。
眼见气氛不妙,印央赶紧偷摸着用脚后跟使劲儿蹭高跟鞋的后包口。
惹急了金主“爸爸”她赚哪门子的钱?
再说,她还有事相求。
捂住脚踝,印央皱眉,吃痛地吸气:“嘶——”
栾喻笙喘着粗气,眸子向她的方向微转。
这双高跟鞋印央穿过好几次了,过了打脚时期,好在她硬蹭也蹭出了一片红。
“栾喻笙,我的脚都磨红了,不信你看。”印央蹬掉高跟鞋,白皙的脚上那红色格外显目。
她弯腰,指腹去蹭那块肌肤,双目水光莹润:“别说走路了,我站着都疼。”
“超级疼呢。”她强调道,装得有模有样。
该死的疼惜刹那间充盈栾喻笙的心脏,他望着她磨红的足跟,呼吸悬停。
与印央极短地对视一瞬,他的怒火由她眼眸中汪着的水浇熄。
明知这其中有多少演戏和夸张成分在。
明知那水汪汪的眼睛是她刻意为之,就等他心软。
而他还是……
知饵上钩。
“开车。”栾喻笙无可奈何地喟叹一声,呼吸渐渐平顺,他扭头望向窗外,“去哪?”
问到印央担心的事了。
高利贷的截止日期是今天下午六点,现在都三点多了,打手到时候肯定拎着棒槌榔头来她租住的房子要债。
连本带利,一共还十二万三千六百二十五块七毛一,然而她囊中羞涩,连两百块打车的钱都凑不出。
空手回去,即死路一条。
印央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你不是找我细化合同吗?去公司,或者去哪里聊都行。”
这不过是让她上车的说词罢了。
栾喻笙乜斜印央一眼,眸色如海深不可测,沉声道:“去中心城的公寓。”
司机立即更改路线:“好的,栾总。”
印央默默松口气,暗自盘算起,如何才能在两小时的路程内管栾喻笙借到钱。
临时变道,商务车划出稍大的一个转弯。
于正常人而言这晃动微乎其微,可栾喻笙浑身瘫软,一点点细微的震荡都能使他东倒西歪。
他的上半身由束缚带牢牢固定,而细瘦双腿歪向一侧。
两条绵软的手臂顺势从手托中滑坠,右手落到座椅上,左手被甩到手托外面,像甩面条。
难堪之情蓦地沸反盈天,栾喻笙故作冷面来掩饰,悄然卯足力气让左臂物归原位。
因为印央上了车,座位有限,所以陪车的护工去了另一辆车,魏清在副驾驶座又看不见栾喻笙的状况。
换作平时,只需栾喻笙开口,他们马上停下车来替他重新摆放好手脚,可今日印央在,他唯有缄口无言。
他祈祷,她不要看他。
不要再目睹他如同渣滓浊沫,面对这种小事都一败涂地。
可一双柔软的手不由分说抬起他的左手,栾喻笙错愕转头,看见印央正握着他下勾的手腕,而后,插进他蜷曲的五指,试图把他的手指拉平展。
“……放开!”栾喻笙双目浮现条条血丝,极度的不安和自卑让他的音色听起来不近人情。
“放!马上放!”罕见地,印央有话听话,乖巧地将栾喻笙的左臂搁上手托,“你平时都不做复健吗?你看看,手硬得跟木头棍似的……”
印央察言观色,轻轻拨拉一把栾喻笙的手指:“想跟你十指紧扣都扣不了。”
“少管闲事。”他颈侧绷起清晰可见的血管,像一头瘸腿的老虎怒目示威。
“遵命。”印央给嘴巴拉拉链,笑得讨俏。
两条腿还歪斜着,栾喻笙无心顾及,内心酿出了五味杂陈。
他看向被车速抛之脑后的沿路的香樟树排,沉默片时,开口道:“说吧。”
印央愣了一下:“我吗?”
栾喻笙后脑勺对着她,微微颔首。
“说什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印央有些费解。
他直言了当:“你的需求。”
主动提出喂他吃饭、帮他捡起掉落的手、卖弄风姿、撒娇卖乖还言听计从……
无事不献应勤。
她像难以管教的猫,只在讨小鱼干时乖巧。
明摆着有求于他。
“栾喻笙,借我点钱!”既然小心思已经被他道破,印央也不藏着掖着了,她双手合十,眼巴巴道,“或者,你算我预支工资!拜托了!”
“金额。”
“十……”印央换口气,“九万。”
能多借先多借一点,高利贷知晓她的住处,即使还了钱,鉴于安全考虑,她得换个新住处。
而且,许是穷怕了,多攥点钱在手里面她才有安全感。
“魏清。”栾喻笙低唤。
“栾总。”魏清恭敬地扭头看来,指尖顶一下眼镜,静待自家总裁的吩咐。
栾喻笙平和而深沉:“去办吧。”
*
车程约莫行至一半,一阵强烈的不适感忽然自小腹下方游蹿至栾喻笙的胸腔,继而一波接一波的憋痛席卷膀胱,仿佛在湖面投下巨石。
栾喻笙心慌气促,他憋尿了。
尿路感染还没痊愈,他依旧排尿困难,没插尿管,他穿着加厚款的纸尿裤,不借助外力摁压小腹,尿液只会一直储留在他的膀胱内。
每两小时排一次,时间差不离了。
这次格外来势汹涌,栾喻笙背脊发烫,头皮发麻,清癯的五官很快便因为刺痛而淅出汗珠。
此时,魏清的手机响起,他接起听:“……好的,我知道了,我问问……”
挂断电话,魏清显得欲言又止,带着顾虑瞥了好几眼印央,隐晦道:“栾总,前方有个加油站,您要不要休息一下?到中心城预计还要一个小时。”
“不……”
栾喻笙刚启唇,却被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截断:“好呀。”
印央纤细的手臂抵上车顶,手肘打弯,她挺胸仰脖,束手束脚地伸了个懒腰:“刚好我坐累了,下车活动活动。栾总,你的豪车坐着也不过如此嘛。”
栾喻笙痛到分不出精力计较,强撑安好。
五分钟后,商务车停靠加油站。
印央拿着手包和手机下了车,背对栾喻笙潇洒挥手:“我去一下洗手间,然后溜达溜达。今天天气真好,空气清新,我不得好好呼吸一会儿!”
*
在洗手间磨磨蹭蹭地解了手,印央还顺带着补了全妆,光洗手就洗了六遍。
汩汩凉水淋湿她的肌肤,她手心朝上,抓握水流,水在她的掌心四处窜逃。
印央若有所思,一遍遍地冲洗,却冲刷不掉栾喻笙废用的畸手烙下的触感。
枯瘦。
冰凉。
僵硬。
甚至没办法分开和伸展五指。
印央讨厌那种鸡爪子一样的瘫手。
吃饭时,总会抖落饭菜汤汁,弄脏被单,让她不得不在比她还大的水盆里一遍遍搓洗;什么都拿不稳,常掉在地上,颐指气使地使唤她来捡;明明不能动却非常怕疼,每晚的惯例按摩,她拉开印父的手指,他吼她力道粗鲁,盼他疼死,她不拉开,他又骂她偷懒、不孝顺。
还不如动物的爪子。
就是这样的手,让父亲毫无自理能力,家庭的重担全压在她稚嫩而单薄的肩膀上。
时至今日,阴霾仍尚未褪尽。
可面对栾喻笙,除了无边的心疼,她竟还鬼使神差地
试着和他十指相扣……
不该闪躲吗?
他那双废手比她父亲的手还残破、还没用,她上次给他按摩双手的时候就发现了。
印央郁闷地抬起左手打了一下右手,溅起的水花沾附在她鸦羽似的长睫,沐光之下熠熠闪亮,衬得睫毛投下的阴影愈发浓黑,和眸色同样沉。
不用装作没心没肺了,她阖眼轻叹。
出了洗手间,印央漫无目的地逛了好几圈,但自始至终离栾喻笙的商务车很远。
将近过去了半小时,印央琢磨,栾喻笙怎么也该排完尿了吧?
嘴比钢还硬,说什么“不要”?堂堂栾大总裁迟早因为面子让自己活活被尿憋死!
印央相隔甚远地望了望商务车那边,只见护工已经回到另一辆车上了,她才提步上前。
“我回来了。”印央上车,嗅到一股轻致淡雅的木质调香水味。
栾喻笙西装笔挺、正襟危坐,全然看不出他刚在车上换了一张干净的纸尿裤。
他痛出淡绯色的面颊,此刻有些苍白,似乎经历了一场磨难后难掩虚弱。
“真慢。”他抱怨,却听不出烦意。
“让栾总久等啦。”印央笑得娇俏。
第23章 栾家我和她还是因为你才相识的。
车窗外的风景逐渐从静谧海畔过渡到了喧闹拥密,写字楼鳞次栉比,车驶入了城市最繁华地段,中心城,放眼望去,看不尽栾家的商业帝国。
印央透过车窗流连这一寸土一寸金的地段,如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油矿,又余光轻瞥栾喻笙。
重残的前夫,生活完全假手他人。
却是金字塔尖的掌权者。
商务车驶入了一处商圈的地下车库。
车停稳,车门自动开启,印央抓起手包跳下车,魏清把她的行李箱拎下了后备箱。
印央摁下弹扣,延长行李箱的拉杆,故意磨红的那一侧脚后跟隐隐灼痛,她便单脚受力,一侧的胯骨懒洋洋地顶出来,愈凸显她的曼妙身线。
“我回避一下?”她语气轻描淡写。
“回避什么?”栾喻笙不为所动,漫不经心地稍稍斜转眸子。
“回避……”把印央问不会了,商务车后面跟着的那辆护工乘坐的车悄无动静,没有把栾喻笙八抬大轿抬上轮椅的迹象,她皱眉问,“你不下来?”
考虑到他下车不便,她才如此问道。
栾喻笙默认。
“你不下来你把我放这干嘛?”印央的疑惑转为大惊,“……等等!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该不会把我拐来你的地盘对我做上不了台面的事吧!”
栾喻笙懒得理睬,稳健道:“魏清,送她上去。”
*
电梯停在顶层,一层两户。
魏清在其中一户前停下,从胸前的口袋掏出水笔,在名片上洋洋洒洒地写:“印小姐,您如果不方便回租住的房子,我可以派人过去收拾您的东西。”
印央接过名片,背面写了六位数字。
——公寓的密码。
“这里……让我住?”印央从名片里惊讶地仰头。
魏清颔首,示意印央开门:“密码您随时可以更改,不懂的随时打电话联系物业。”
门打开,半空通透清新的风从落地窗灌进室内,只吹着,便身心阔然舒畅。
家居摆设一应齐全,一百六十平的空间虽远不及曾经的婚房,但印央一人住绰绰有余,她俯瞰城市的全景,车流行人微缩成了小芝麻粒。
“魏清,替我谢谢栾喻笙。”印央唇畔勾笑。
“好的。”魏清把笔插回口袋,镜片粼光一闪,“一个月的房租是四万四千四百块人民币。印小姐,栾总给您抹零头,一个月算你四万块,水电物业费也由您个人承担。”
“……”印央笑容僵住。
“在您能自力更生前,房租都由栾总垫付,和那十万块都是栾总借您的,按照银行利息收取利息费用。”魏清整理西装领口,“请问印小姐还有疑问吗?”
劲爽的风呼啸涌来,印央嗅到空气里满是铜臭味,她生无可恋地问:“搬行李呢?收费吗?”
“按照市场价,大概一位劳动力一小时五十块。”魏清答得一板一眼,“印小姐,您需要我这边帮您找几个劳动力?大约需要几小时?”
印央:“……”
“印小姐放心,我不收取中间费。”
……还中间费呢?!
……住房这点钱也要逮着她薅!
……栾喻笙你不愧是个资本家!
……这世界上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
印央咬牙切齿:“我自己找房子住,大可以不找这么贵的!”
“这里离‘星魅’近,地段优越,安全性一流。”魏清摇头反驳,“还配得上您‘待爆小花’的身份,等您成名了,栾总再安排远离人烟的别墅给您。”
印央:“……”
他盘算的还挺好???
魏清后退一步退出门框:“印小姐,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我需要你……”印央一只手手掌向上摊开,一只手弯曲食指和中指,拇指做弩,手掌做托,弹出两根指头,狠狠把怨种之火射向魏清。
印央大声气嚷:“消失!”
“好的。”魏清贴心地关上了门。
叮咚一声短信提示音响起,印央气闷参半地掏出手机查看:【您的账户于X月X日入账190000.00元……】
*
栾家祖宅。
商务车蜿蜒行驶在绿植林间,绕过前院偌大的雕塑喷泉,在祖宅门前停靠。
栾母宋蓉枝衣着华贵,正候在门前。
两位护工手脚麻利地将栾喻笙抱下车,一辆备用的高背电动轮椅早已恭候多时,护工一个抬一个托,把栾喻笙倦意浓浓的身体搬上了座椅。
回程,外加送了印央一趟,近四小时的车程,栾喻笙犹如秋风中的残叶一吹即落。
“小笙!”山间湿寒重,宋蓉枝披一件金丝披肩防寒,她步态匆匆但不折雍容,“你可算回来了!哎呦,瞧瞧,怎么才一星期,你就又瘦了!”
栾喻笙自幼便最得母亲的宠爱。
宋蓉枝一辈子顺风顺水,大富大贵,她人生中最大的打击一是栾喻笙铁了心肠娶了一位没头没脸的穷酸野女人,二是她疼爱有加的小儿子因车祸至残。
砸多少钱都医治不了的重度残疾。
舐犊情深,每每宋蓉枝看见栾喻笙,都恍如被弄人的命运剔骨扒肉一般,痛达心底。
“唉,本就没几两肉!”宋蓉枝抱怨,怪罪的眼神一一扫过魏清和两位护工,“你们怎么照顾的!我马上给小笙安排全面体检,我的小笙但凡有一点……”
“妈。”栾喻笙打断。
他疲软地偎着轮椅靠背,头无力地枕着颈枕,双手搭在略显臃肿的小腹处一动不动。
“他们照顾我照顾得很好,海上风浪大,又水土不服,我能健康回来已经不易。”
“所以啊!我就说了你别去!”宋蓉枝傲慢地斜睨魏清和护工,手抚栾喻笙的面颊,“一个慈善拍卖会而已,又不是大事儿,交给晔磊,再不济,交给哲佑也行,反正他也爱玩,你费不上亲自千里迢迢去一趟。”
宋蓉枝喜玉,玉戒指触感冰凉,引得栾喻笙下意识一避,脑袋逃出枕托,蓦地歪斜至一边。
体能告罄,栾喻笙用仅存的锁骨以上的肢体卯力支起头部,但却适得其反,挣扎中,他不甚歪向一边,孱弱无力的身子就靠腋下的挡板卡着不摔。
“小笙!”
“栾总!”
“栾总!”
护工和魏清急忙将栾喻笙扶正坐好,又调整轮椅靠背,让栾喻笙四十五度半仰躺着。
刚闹一出,气管弯折呼吸受阻,栾喻笙此刻喘得力不从心,吓得宋蓉枝不敢再多言。
“快!”宋蓉枝着急忙慌地指挥人,“你们愣着做什么?快送小笙回房间休息!”
*
卧室空间敞阔,便于体积较大的电动轮椅行驶,全部家具家电皆能声控操控,灯、床、窗帘等等,最大限度地给栾喻笙提供了自主行动的权利。
护工在床上铺一张护理垫,将栾喻笙抱上床平躺妥当,两人齐力换下栾喻笙的外衣外裤,他细长惨白的一双腿无处掩藏,腿根上面,小腹鼓起,像倒扣了一只小碗。
圆鼓石更挺,格外怪异。
“栾总。”护工掐日子一算,“您今天可以出仓了。栾总,您先小睡一会儿,晚饭后,我们来协助您出仓,然后再给您好好地洗个热水澡。”
“现在吧。”栾喻笙盯着天花板。
除味器和换气扇都开着,可刚换下的饱和的纸(尿)裤散发出来的异味仍顽固不褪,每次呼吸,(骚)腥便在鼻孔前挑衅,他厌恶肮脏的自己。
“栾总,坐了四小时车,您累了,要不休息休息,恢复一下体力再……”护工试问,两人面面相觑,真不敢让栾总有一丝一毫的闪失,不然铁定被问罪。
“不打紧。”困倦浓烈,但栾喻笙尚可坚持。
方才那一出不过是让宋蓉枝早些放他走的小伎俩,不然,母亲又将唠叨个没完没了,说到苦处,又要泪眼婆娑地责骂起印央,骂印央是祸水。
骂印央八字硬,克瘫克死了亲生父亲,又来祸害丈夫,狐媚妖相的野女人就是克男人!
生意人没有不信命理玄学的,毕竟,能日进斗金的人,除了自身的硬实力外,有几分上天之恩赐,栾家还自建了寺庙和佛堂,代代参拜。
即便他信印央克男人,他也认了。
他可以接受,唯独不能接受她当初毫无留恋的抛弃。
一个护工将栾喻笙摆成侧躺位,一个拿来质地较硬的枕头抵在栾喻笙的胸前,保证他不倒,轻抬他的手臂搭在枕头上,再让上面的一条腿弯曲,搭在另一条腿的上面,两膝之间夹一个软枕预防褥疮。
小黄油入氵同,油乎乎地往进流,氵同口的土壤质地懈弛稀松,以防内部的水土流失,需借用工具堵住片刻,静待长长的氵同里面自行润化与发酵。
约莫十分钟,一阵绞痛自腹部深处蛇窜向上,仿佛一副尖牙即将刺穿栾喻笙的皮肉。
他压制呜咽,咬酸了牙肉。
碎石子从氵同口陨落,不见通(畅),夹杂混浊的泥石流,痛得栾喻笙眼前白茫茫一片。
似有一只不知轻重的粗手绞拧他的肠子,紧攥让他快要窒息,又撒手几秒让他喘息,复而再次施力,毫无章法地搅,将他搅成一滩烂泥。
明明丧失知觉的某部位传来尖利的痛,石头堵塞,氵同口便有塌方的架势。
“唔……”栾喻笙的头蹭动枕头。
痛到满床打滚。
这竟是健全人才拥有的福利。
他连挣扎一下都难如登天,冷汗瓢泼大雨似的打湿枕巾,唯一灵活的右手朝天佝偻手腕。
拧出可怜又怪异的直角。
*
“栾总,还是排不干净……”
不知过了多久,栾喻笙听到护工忽近忽远的声音,他半阖的眼前满是虚无,像隔一层毛玻璃。
纸白色的薄唇因为反反复复的急促呼吸而裂开两道口子,唇壁干涸,下唇颤抖。
“那……算……了。”栾喻笙说得断断续续。
“栾总,要不……”看栾喻笙痛苦不堪,护工于心不忍,于是大着胆子建议,“栾总,之前在游轮上给您扎过针的那个小姑娘,她医术挺好的,要不您用用她?中医也比这些化学物质的刺激性小些,对您身体好。”
卧室内只剩栾喻笙游丝般的呼吸声。
护工以为自己多管闲事了,顿时汗毛倒立,却听见栾喻笙艰难地振动声带道:“让……魏清……去……联系。”
他心中已有七分猜测。
可不明白她为什么能放下芥蒂、对污秽残破的他做她最深恶痛绝的事?
其中,有几分对他的疼惜?
*
简单地清理了一下,护工将栾喻笙抱进科技感满满的洗手间,浴池为他夺身定做的,底部有用来固定他的双腿的束扣,让他瘫痪的下肢不在水中浮起来。
还有头部凹槽、腋下束缚带和腰带,以及一个可以实时检测心率的防水手环,万一栾喻笙不甚呛水,手环将立即触发警报,护工能第一时间赶来营救。
“栾总,水放好了,我们抱您进去。”
温度适宜的水渐渐没过栾喻笙的胸腹,他感知全无,但无力的恐惧,却随着水面高度的上升而如涟漪般扩开,一旦溺水,他毫无自救的可能。
不过,两位护工的专业性毋庸置疑,栾喻笙爱干净,还有点轻微的洁癖,每天都沐浴泡药澡,抱栾喻笙进浴池,已成了他们的肌肉记忆。
给栾喻笙扣好各处的安全束带,他才稍松一口气,因为浮力,他的左臂不着一力地浮于水面,药浴呈现棕褐色,他渗白的肤色加倍显目。
手臂像翻白肚皮的死鱼。
和死鱼一样动弹不得,丧失生机。
“你们出去吧,有事我叫呼叫铃。”
待护工关门出去,栾喻笙卸下坚强锋利的硬壳,头枕凹槽,任由自己瘫软在浴池里。
浓酽的中草药味夹杂水蒸气钻进他的鼻腔,几日没泡,药味有些呛鼻了,少时,药效挥发了出来,他冰窖一般的躯体开始微微发热发汗。
瘫到他这种程度,连出汗都得借助外力。
草药包是郑柳青家的独门秘方,针对性地治疗四肢寒凉,增强血液循环,他正合适。
*
“叮铃铃——”
正享受这短暂的惬意时光之时,洗手间内的电话响起,电话连接栾喻笙的手机。
他声控:“接电话。”
一阵细微的电流声过后,不太正经的一道声音接踵而至:“栾总摆驾回宫了?”
是大哥栾哲佑。
水汽缭绕,栾喻笙的羽睫尖尖坠一排小水珠,随着眨眼过渡到下眼睑,他稍加思索道:“你没事从来不打我的电话。说吧,又闯祸了?”
“这你就对你大哥我有刻板印象了!”栾哲佑笑得恣爽,听筒依稀响起纸页翻动的窸窸窣窣。
栾哲佑思唔,语调深长:“有份入职合同到我手上了,呵,这位新员工可不得了。”
栾喻笙的右手拨了一下水面,他倒映之上的深邃面容,随着波澜的水波逐渐看不真切:“当然不得了,和你还有些渊源。”
彼端忽然噤声。
莫名像被踩住尾巴却不敢吱声的猫。
栾喻笙有些狐疑地蹙起眉头,沉声问:“掉线了?”
而后,继续默然了几秒,栾哲佑才打着哈哈轻笑道:“……刚才信号突然不太好了。我刚听你说‘渊源’?什么‘渊源’?我洗耳恭听。”
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王者,嗅觉异于常人得敏锐,栾喻笙的眉心愈渐收紧。
——欲盖弥彰。
栾喻笙从栾哲佑的话中听出了如此的意味。
而后,栾喻笙倏尔松松地轻笑一声,卸掉严肃的口吻,用兄弟之间闲聊的语气说:“印央,我的前妻,你的曾经弟媳,还不算渊源?”
“你不是恨死她了吗?”栾哲佑不解问,“想当初,你东搜西罗她的下落,巴不得连下水道都拆了找,把她找出来宰了她!现在不恨她了?”
“恨,但她有赚钱的资质。”栾喻笙不咸不淡道,“我不会和钱过不去。”
语音通话,他们看不见彼此的神色表情,栾喻笙又喷出一声松弛的笑,面色却云翳聚拢。
“大哥难怪是员工口中的好领导,连一个还没入职的新员工都亲自打电话来关切。”
丝丝缕缕的蒸汽织就出一张迷离的网,网后,栾喻笙目露猜忌与阴骘:“下周一起吃个饭,和印央一起,算叙旧,也算老板关心新员工。”
他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哥,想起来,我和她还是因为你才相识的。”
栾哲佑在极短的无声之后,爽快答应:“……行呀,阿笙,餐厅我来订。”
第24章 试探好
久不见。
热气催人疲乏,泡了不过二十分钟,栾喻笙已然昏昏欲睡。
他清嗓子,磁性音色在浴室中撞出醉人的微哑回响:“我累了,带我出去。”
他对着头侧的通讯器低声道。
转头的动作,让额前凝聚的水滴沿着雕刻般的眉骨滑落,闯入眼眶蛰疼了双眼。
不由地,他皱眉闭眼。
他试图抬起右臂擦拭,可水有浮力亦有重量,打湿的手臂比往时沉甸几分,半浸在水里面,愈是忤逆他的使唤,他尝试数次,只换来一次次无用的水花。
药池子一圈圈地荡开涟漪,草药味蒸腾扩散,捉不住、又撇不开的药水穿过他蜷缩五指和手掌构成的小小空洞,他越卖力,拨起的水挠得他手心越痒。
十分之九的身体瘫废。
剩下的那十分之一,便成倍地敏感。
很快,两位护工进来浴室,排净了药水,一位扶着栾喻笙,一位依次解开栾喻笙身上的束缚带。
腋下的束缚带松开的瞬间,他的身子不住地往浴池底部滑去,全靠护工托着他,他沐浴后的肤色白得发光,更像软叽叽的、泡烂的面条。
晕眩感排山倒海。
栾喻笙的脑袋死死地垂着,抬不起来分毫。
清癯的背脊凸起嶙峋骨头,一节一节,皮包骨,颈椎第四、五节处有一道泡得浮涨的白色“蜈蚣”。
当年手术烙下的疤痕。
给他的残疾盖棺定论的印章。
护工将栾喻笙抱上床躺好,给他换上崭新的纸(尿)裤,在他的小腿肚下面垫上软枕,抬高双腿,消除下肢的水肿。
栾喻笙足跟的压伤刚刚长出来了新肉芽,娇嫩得很,护工便没给他套预防足下垂的足托,上好药,只在他的脚上缠上了一圈透气的无菌绷带。
松软的枕头,松垂的双脚,因为养着伤,才几日不佩戴足托,他的足下垂加重,脚跟挛缩,脚尖内扣,那模样怕是不按摩十分钟以上,很难穿得上皮鞋。
面容憔悴,男人几乎沾枕头便遁入了梦乡。
*
日落余晖与西山拥抱,一丝橘色的光漏进遮光窗帘,栾喻笙从熟睡转为浅眠。
“栾总,到晚餐时间了。”
栾喻笙被护工轻声唤醒,梦寐未醒,但再睡下去,晚上怕是要睁眼等天亮了。
“给我换衣服。”床的遥控器就搁在栾喻笙的右手边,他不甚灵活的小指节摸索到了按钮,吃力地摁下,床头缓慢升起,随着高度的增加,他频繁吞咽。
体位性低血压,头晕,还伴一阵反胃。
床头自动升到了一个他感到最舒适的角度,他仍闭眼缓着,耳边响起沙沙的声音,几乎同时间,那股子熟悉的不雅的骚味飘进他的鼻腔。
“好些了吗?”栾喻笙忍住恶心问。
“栾总,还有点炎症。”护工仔细端详着,“谢医生叮嘱您,再用两天纸尿裤才能插尿管。”
栾喻笙脸色恹恹,眉间锁着痛苦,他尽量轻吐轻吸,可那恼人的味道和纸尿裤摩擦发出的声响,好似利剑猛戳他的脊柱,蚕食他的自尊。
只能后天再去公司了。
让他穿着纸尿裤去上班……
绝无可能。
*
时间差不多了,栾喻笙操控电动轮椅乘上家用电梯。
电梯空间宽敞,他佝偻的右手握住手柄向一侧施力,四个轮子滋滋地掉转方向,旋转一百八十度。
他面朝电梯门:“关门,去一楼。”
栾家祖宅建成已有半个世纪了,这种现代化的声控电梯则是在栾喻笙瘫痪后才加装的,基本只有他一人使用。
菜肴精致而讲究,以软烂清淡口为主,还有一盘专为他接风洗尘的清蒸鲈鱼和一碗海带虾饺汤。
护工托起栾喻笙的瘫手,给他佩戴他专用的助力手套。
他捋不直的五指好像任人采撷的白萝卜,娇弱,又硬邦邦,七扭八歪地钻进指套口。
最后,护工粘好粘扣,把一把轻质叉子插入掌心设计的插口。
“小笙啊,快来,多吃点优质的蛋白质。”宋蓉枝的疼惜之情溢于言表,“回家了,可再不能瘦了。”
鱼肉易碎,叉子不好掌控,宋蓉枝便夹一块鲈鱼直接放到栾喻笙的叉子上。
她又从汤碗里夹出一只虾饺,姿态雅致地将筷子头落到栾喻笙面前的盘子。
虾饺包得紧实,栾喻笙可以自己插着吃。
“谢谢妈。”栾喻笙勉力举起右臂,前伸脖子,还算顺利地咬下鱼肉,转而晃悠悠地去戳虾饺。
“一家人,不言谢。”一和栾喻笙吃饭,宋蓉枝就顾不上自己。
她的眼睛巡视各个菜碟,生怕落下某样菜:“多吃点,小笙。我今天专门跟厨师长说了,晚餐就做我们小笙最爱吃的,我啊,都没考虑你爸。”
栾喻笙的盘里井然有序地堆满了滋补食物。
若不是他宁死也不肯让母亲喂饭,不然宋蓉枝的筷子早就伸进他的嘴巴里了。
“幸好爸和我一样,口味淡。”栾喻笙轻笑,掀眸望向坐长桌对面的父亲,栾松。
栾松浓眉鹰眼,年过半百的人,浑身的锐气一如当年,坐姿如松刚健,他头发斑白,却不损精气神,眼神沧桑沉稳,像装着一本岁月史书。
“去了一趟,有哪些收获?”栾松沉默地咀嚼着,突然投来严肃的目光,问栾喻笙。
“哎呦,先吃饭!”宋蓉枝出声抱怨,“小笙才刚回家,要聊公事你们就上办公室聊去!”
“爸。”栾喻笙缓缓咽下口腔里的食物,予以宋蓉枝一个温文尔雅的眼神,转而看向栾松,“兴诚电子的长子和总能达新能源车企的二儿子这次暗中交往甚密。去年年中,有消息外泄,兴诚电子的芯片研发有大的突破,兴诚压着消息不发,恐怕是怕我们栾家有所行动……”
此行,栾喻笙的目的不单单是去逮印央,名流云集的场合,多少能透出些合作动向。
游艇上,他安插了几名眼线采集信息。
栾喻笙揣摩:“兴诚电子的研发已接近尾声,但试验还需要一段时日,现在,是最好的切入点。”
一旦两家联合,将打破栾家在新能源自动驾驶汽车领域一家独大的局面。
“这块市场的潜力还没开采殆尽,不能拱手让人。”栾松咬动鲈鱼肉,神色严正,“你的措施是什么?”
“神导航、大路条条通导航,栾家,在今年成了这两家企业最大的股东,垄断市面上其他还算精准的导航软件并不算难事。”栾喻笙浅笑。
他的笑,韵味儒雅,却透出毒蛇蛰伏的狠诈。
栾喻笙接续道:“导航是眼睛,而自动驾驶汽车离不开眼睛。”
栾松闻言眉梢上挑,赞赏地颔首道:“你把握分寸就行。”
栾喻笙点头:“是,爸。”
虽说现如今他栾喻笙是栾家的舵手,可他上任才短短两年,根基尚浅,栾松仍掌握一定的话语权,甚至,不得栾松的心,栾松有能力更换继承人,所以,栾喻笙恭敬代之。
“行了,行了,专心吃饭。”宋蓉枝招呼保姆过来,让保姆把凉了的海带汤端去温一温,她笑容慈爱,“出远门一趟,回家了,不能少了一碗海带汤。”
护工把栾喻笙手中的叉子换勺子,拿出栾喻笙的专用小餐桌架在两个轮椅扶手之间,再把汤碗端到小餐桌上,放进圆形的凹槽里固定。
这样,碗便不会乱跑。
栾喻笙舀起一勺海带汤,碗,到嘴边,这短短的三十厘米路,汤洒出一半。
“慢点喝。”宋蓉枝一边心疼地擦拭栾喻笙湿了的领口,一边语带期待地问,“小笙啊,这次玩得开心吗?”
“还好。”栾喻笙应付道。
“实话说,妈妈不想你去。”宋蓉枝笑得意味深长,“我啊,看了贵宾名单,才勉强同意的。”
“怎么说?”栾喻笙有些不解。
“我看到郑家医馆的那对兄妹在名册上。”宋蓉枝探一眼栾松,又道,“郑家,和咱们栾家也算有挺深的交情,但是啊,你们小辈的关系却一直不温不火的。我想,趁这次机会,你啊,和
郑柳青能相熟一些。”
“嗯,我和郑柳青……”栾喻笙牵起嘴角,用温笑来掩饰内心沸腾的嫉妒和不爽,“算熟悉了。”
“那就好!”宋蓉枝抿下唇,显然语意未尽,她试探,“那郑茹雅呢?你们熟悉了吗?”
栾喻笙眉宇一沉:“我和……郑茹雅不太聊得来。”
“聊不来可以多聊聊,多聊聊就聊得来了。”
“妈。”栾喻笙打断,“在医生眼里,我只能是个病人。”
这句话,让宋蓉枝心心念念的牵红线,彻底偃旗息鼓。
她顿时闷闷不快,筷子一摔:“也就是……就是……就算这样,郑家嫁进咱们栾家也是高攀!”
也就是栾喻笙残疾了。
也就是栾喻笙离过婚。
似钝刀子切割宋蓉枝的咽喉,她迟迟说不出口。
“行了,吃饭。”栾松出言中断。
栾喻笙继续如一岁婴儿般控制着勺子喝汤,汤未见底,他胸前的口水巾已经深一块浅一块。
慧黠如他,自然预判到了话题的发展方向,于是,他没有透露真正的郑茹雅其实并未现身,不然,宋蓉枝必给他和郑茹雅安排一场相亲。
“也罢。”宋蓉枝叹气,“妈再给你物色个温柔又旺夫的,那种不吉利的野女人,休想再进我栾家的门!那女人,我想起一次,生气一次!”
说着,宋蓉枝怒火攻心,扶着额角哀声哉道起来。
“哥呢?怎么两人都没回来?”栾喻笙岔开话题。
“晔磊在公司忙工作。哲佑……估计野去了,哲佑这孩子啊,在国外待久了,国外好的那些经商理念他是没吸取多少,光学会及时行乐了……”
宋蓉枝念叨,不愉快的人和事便暂时搁浅在脑后了。
栾喻笙垂敛眼睫,泼泼洒洒地,默然喝完了海带汤。
*
当晚,临睡前,栾喻笙接到了魏清的电话:“栾总,何医生那边同意了。”
“好。”栾喻笙的唇角不禁轻扬,可这弧度还称不上笑,便被紧随而来的忐忑冲淡。
面对她,他到底还是自卑的。
“栾总。”魏清接着问询,“何医生她说日期由您来决定。您想何医生几号开始上门给您做理疗?”
“下月一号吧。”栾喻笙早已心中有数。
距离下月一号还有半个月,几率渺茫,却也够他稍稍给这副破败的身子作出些许改变。
挂断电话,栾喻笙敛起眼皮看向他脚边的护工,他们正在妥善安置他的腿脚。
“阿明、小峰。”栾喻笙唤道,一缕隐忍的轻叹飘逸出口,他颤巍巍举起手指蜷缩的右手,“来给我按按,最好,把手指一根根地都打开。”
“栾总,您愿意做手部复健了!”两护工都面色欣喜。
两人一左一右端起栾喻笙的手托在掌心,慎之又慎地按摩,那手指脆生生的,仿佛一折就断。
左手骨节的变形程度比右手更严重些,稍用些力气,骨头磨损发出生锈般的咯吱咯吱,听得人胆寒,而被按摩的人咬牙忍住痛不欲生。
痛感不亚于手指被生生折断。
“栾总,急不得,每天都按一按,恢复需要个过程。”
“对啊,栾总,太心急了,反而容易受伤。”
见栾喻笙痛到虚脱,刚擦干爽的面颊沁出了晶莹的汗珠,手臂和手掌孱那弱的肌肉不住地痉挛,两个护工劝道。
“好。”栾喻笙满腔无奈。
他突然后悔受伤初期,他没有听谢星辰的按时按量做复健,才让自己锈迹斑斑,如此拿不出手。
“你们也休息吧,明天继续……”
话毕,栾喻笙贴枕沉眠,双手被护工小心地送入被中,而那折骨断筋的痛,尾随他入梦。
*
印央闲了整整一周。
闲着的日子,她把行李搬到了公寓,给那边的房子办了退租,又上号直播了两天,赚了点生活费,说好捧她当明星的,栾喻笙屁动静没有。
不给安排经纪人。
不给她对接工作。
一屁股债,她猴年马月才能还清?
爱财之人。
禁不住被金子做的鱼钩这样吊着。
第八天,抓心挠肝的印央一跺脚,杀去了栾家公司总部。
上班族们行色匆匆,忙得不可开交,却仍有大批量的人被公司楼下身材吸睛的印央抓牢了眼球。
来讨工作的,着装不能太露骨,印央便一身浅色衬衣配修身牛仔长裤,衬衣衣摆扎入裤腰,腰线纤细,翘臀丰腴,知性的轻熟感浑然天成。
掏出魏清的名片,印央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摁下拨打,眉间浮一丝焦急。
栾喻笙日理万机,不提前预约不知道能不能见得上?
“喂,印小姐。”
很快,电话接通,传来魏清彬彬有礼的问候:“好久不见了,请问您有什么事?”
……你也知道好久不见了?
“魏清,我要见栾喻笙。”印央开门见山。
她向上远望,六十层的摩天大楼直冲云霄,最顶层,便是栾喻笙的办公地点。
“印小姐,请稍等。”彼端响起挂机等候的舒缓音乐,片刻,魏清的声音再次入耳,“请问您现在在哪里?”
“总部楼下,B号门。”
许是被印央的执行能力有所震撼,魏静语滞一秒,转而不疾不徐道:“好的,请稍等,我现在下楼接您。”
总部大厦共十六部电梯,分高层区和低层区,而魏清带着印央乘上了栾喻笙的私人电梯。
结婚三年,印央对栾喻笙的事业可谓毫无过问,提款机只源源不断地吐出现金即可,她不在乎是否更新换代,是否有更上一层楼的潜质。
即使他在三子争权中落败,他给的钱也足足有余,够她下半辈子挥金如土。
因此,这是印央第一次来栾喻笙工作的地方。
长廊静谧而雅致,极简的装修风格更添几分神秘和威严,不同于工薪阶层人头密密的办公氛围,顶层独属于栾喻笙,静得针落可闻。
搞得印央肃然起敬,又生出紧张。
“栾总。”魏清屈起指节扣一扇高大宽敞的磨砂玻璃门,“印小姐到了。”
屋内的低声谈话戛然中断,旋即,低沉磁性的嗓音听似一杯醇厚的酒,替印央开了门。
“让她进来。”
声控门悉听尊便,向两侧回收,越来越宽的门缝之中,西装笔挺的年轻男人现身于办公桌之后。
落地窗明净敞亮,他仿佛嵌入蔚蓝如洗的广袤天空,西服肩头落满暖阳。
光束在他的侧脸浅吻轻啄,光影分明,他的眼鼻嘴分外俊逸清雅。
老板椅,和高背轮椅,似乎差别不大了。
他的矜贵自持,不怒自威,倾轧了残疾。
印央略显呆愣,春季已过,却有粉红芳馨的种子在沉寂已久后苏醒破壳,顶得她的心口酥痒。
他播的种,终还是由他来收割。
印央突然不知道手该往哪放,捋了捋衣摆:“……”
真是的,错失一个亿……
早知道工作中的男人这么帅,以前就多来参观了……
“坐。”
此时,栾喻笙出声,拉回了印央的思绪,她看着他微扬下巴,指向沙发:“正好,你们叙叙旧。”
印央顺着栾喻笙的视线望去,心里猛地一紧,迅速破开没心没肺的笑:“哟,前……大伯哥。”
“啧,叫老板。”栾哲佑咋舌,笑着打趣,跷二郎腿来掩饰肢体上的紧绷,“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印央波澜不惊地回道。
同时,轮椅上的栾喻笙深眸晦暗。
他犀利的目光来回落在栾哲佑和印央的脸上,见缝插针地将其审视,眸光如剔骨刀锋利,不错过任何草蛇灰线,誓要剥掉这两人有可能的伪装。
“找我什么事?”栾喻笙盯着印央问。
“栾总,你怎么只签约不给资源呢?”印央举止自然,坐上栾哲佑的对侧沙发,楚楚可怜地挤眼睛,“你再不给我安排工作,我要揭不开锅了。”
印央的眼神是淋满糖浆的蜜网,栾喻笙登时软化了七分。
他移开眸子去看时钟:“你和哲佑总详聊。”
“不早了,一块儿吃饭呗?饭桌上详聊。”栾哲佑提议,“上次栾总还说一起聚一聚,正好我们都碰上了,就择日不如撞日吧!这地段的餐厅我熟,我来订。”
“行呀。”
印央附和。
栾喻笙不作声,带着压迫感沉沉地扫视两人。
片时,他耸肩挥动右臂,甩起右手置于手柄上,操控轮椅从办公桌里面出来:“走吧。”
绕桌行驶时,栾喻笙背对着栾哲佑和印央。
他看不见两人极快地交换眼神,又心虚地彼此匆匆错开。
第25章 拉扯……你开心了?
中心城人稠物穰,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各色菜式应有尽有。
考虑到栾喻笙忌讳热闹,栾哲佑便将晚餐订在了一家高级西餐厅,并择了间视野最好的包间。
避人耳目,环境清雅,口味上佳,是个不错之选。
而且栾喻笙只能借叉勺用餐,这下,三人都持叉勺吃饭,不用筷子,栾喻笙则能少一些被自尊戳着脊梁骨。
“坐吧。”栾哲佑命服务生移开一把座椅,待栾喻笙驾驶电动轮椅驶入餐桌停好,他又示意印央落座,“印央,你坐这吧,这里视野好。”
“谢了。”印央不推辞。
落地窗外,一览城市繁华,华灯初上,青色的天幕缀上千万点霓虹,只待夜浓俏。
栾喻笙审视的目光按兵不动地在两人身上流转。
“这家店是西式融合菜,口味没有传统的西餐那么单调。”栾哲佑坐下,“很值得一试。”
“是吗?那我可要好好尝尝。”印央从繁丽的夜景中拉回视线,桌面上叠放着一本酒水单,一本菜单,她不显拘泥地拿起两本菜单翻看,“点菜了吗?”
“老板是我的朋友,我跟他打了招呼,他会安排好的。”栾哲佑十指交叉,肘支桌面,笑容透一丝勾人的玩世不恭,“当然,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OK,老板大气。”印央兴致浓厚地翻阅着菜谱,这一周她过得勤俭,还买菜自己做饭,现在有人请客吃大餐,她抓紧机会好好补一补。
潇洒风流的栾哲佑。
爱拍人马屁的印央。
他们两人的性格本如此,这再正常不过的一段对话,传进栾喻笙的耳道竟字字带刺。
刺尖,还淬了沾着醋意的毒,扎进他皮肤,沿血液流淌,闷在体内又酸又恼地发酵。
“呵。”
一声低沉的轻笑自栾喻笙微翘的唇角飘出,他神情淡然:“这方面,还得看哲佑总。”
“阿笙,你这是吹捧我呢?还是糗我呢?”栾哲佑笑笑,给印央喝了一半的水杯里添薄荷茶。
栾喻笙讨厌被外人围观吃饭,栾哲佑便特地交代服务员只在上菜的时候进来。
栾喻笙默不作声,目光落在锤纹工艺设计的玻璃水壶,继而,滑向了金色手柄上栾哲佑骨节分明的手。
手指笔直,手掌宽厚,充满灵活度与力量感,给印央倒水时,手背上可见性感的青色纹路。
“夸赞。”栾喻笙神色得体,气质沉稳端重,桌面之下,一双变形的瘫手却被他悄悄地往毛毯底下送。
“除了吃的,玩,这一方面,找我推荐也准没错。”栾哲佑又给自己添水,笑得散漫不羁,“我喜欢探店,我啊,从小到大就爱尝试新鲜事物。”
“爱尝鲜是好事。”栾喻笙一侧的清眉上挑,用兄弟间拉拉家常的口吻道,“只要注意好分寸。”
似有暗流在空气中涌动,莫名带一丝焦酸味。
栾哲佑的手微滞,薄荷茶断了一秒又紧接着续上,他打趣:“阿笙,我都老大不小了,你这口气,听起来怎么和爸的口气那么像啊……”
此时,栾哲佑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亮屏一看,进来了一通电话,他对栾喻笙和印央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我失陪一下,你们先聊。”
说罢,他便出了包间。
“好了,我点好了。”印央“啪”一下合上菜单,按下服务铃,“我们先下单吧,我要饿死了!”
栾喻笙不置可否。
印央大致问了一下菜式,她想吃的基本都囊括了,就只加了一道甜品,把菜单递给服务员让其收起:“对了,麻烦给我们三根吸管,谢谢。”
栾喻笙面前的水杯还满着,他一口水没喝。
*
菜上齐了,栾哲佑却不知去向。
请客的人没回来,出于礼节,印央苦等着,先是一小撮一小撮地揪餐前小面包垫吧肚子,又是无聊地把牛小排给剔骨了,正好也便于栾喻笙吃。
“喏。”印央把自己的餐盘换给了栾喻笙,盘里的牛肉已然切成适口的大小,她打量他的轮椅,“栾喻笙,你的吃饭工具呢?我给你戴上呗。”
栾喻笙垂眸望着摆得齐整的牛肉,双手藏在毛毯下纹丝不动,冷嗤:“嘁,少来这些表面功夫。”
“我深层次的东西……现在也不适合看呀。”印央媚眼带笑,隐晦的黄腔开得我行我素。
栾喻笙冷眄:“粗俗。”
印央当耳旁风听,直接上手翻找栾喻笙的高背轮椅:“在哪呢……在哪呢……”
栾喻笙一脸笃定她找不到的志在必得。
他所用到的一切辅助工具,均由贴身护工携带。
翻了一圈,轮椅的各个口袋比脸还干净,栾喻笙犟得很,见问不出来,印央凑脸上去,笑嘻嘻地激将:“栾喻笙,你是不是不能自己吃饭?”
“……”栾喻笙的右手受刺激似的抽动一下,他转过脸来,深眸低睨印央,挑衅的笑染着些苦味,“是。”
他眸色凌冽,单单那眼神就足够咄咄逼人:“印小姐,你有过照顾病人的经历却还明知故问,未免有点太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了吧?”
“啊——”印央眼珠灵巧地转着,尾音拖出慵软绵长的调调,“早说嘛,我不介意喂你。”
“不需要。”栾喻笙避开脸庞,冷冽地斩钉截铁道。
“真的?”印央叉一块牛小排在栾喻笙鼻前兜兜转转,令人垂涎的香味油而不腻,栾喻笙的薄唇却如两扇不可撼动的铁壁,他冷眼看她逗弄自己。
“好香,肯定很好吃。”
“拿开。”
“好凶哦,栾喻笙,你不饿吗?”
“不饿。”
这是实话。
自锁骨以下瘫废,神经像折断的电线再也无法传导信号,严重影响到了栾喻笙的肠胃功能,他不知饥饿,一日三餐,不过是维持生命的公事罢了。
“算了,你不吃,我吃。”不自讨没趣了,印央递牛肉到口边,贝齿开合,咬下细细品味,“……味道真好!唉,哲佑总哪里是去接电话了,他是去西天取经了吧。”
印央吐槽,将叉子搭上餐具托架,又开始揪小面包解馋。
栾喻笙瞥一眼印央饿扁了的肚子,即使弓背弯腰也挤不出丝毫赘肉来,视线向上,她潋滟泛波的明眸餍足满桌菜肴,竟可怜兮兮的,像只馋牛奶的猫。
“真稀奇。”栾喻笙冷哼,“你什么时候这么守规矩了?”
“谁发我工资,谁给我钱,我就可以为了谁而守规矩。”印央玉润的指腹轻捏小面包,蓬松感一如她的语气,她勾唇道,“倒是我们栾总,没等人等过这么久吧。”
“回报率低的等待,就是浪费时间。”栾喻笙眉梢微扬,嘲讽说得行云流水,“你也没必要假装很懂礼数,印央,你几斤几两,我们还不清楚?”
“哇……”印央嘴角抽搐,指甲戳进小面包捅穿一个洞,捻起湿巾擦拭手指,笑意虚假道,“我们栾总还真是骂人不带脏字呢,中气十足,看来真的不饿。”
说罢,印央三两口吃掉了栾喻笙盘里的牛小排。
确实饿极了,印央每道菜都浅尝了几口,她自顾自地吃,谁让栾喻笙说他不饿、他驳她的好意还跟她打嘴炮。
良久,栾哲佑终于推门进来:“抱歉抱歉!
我的一个朋友遇到了些急事,需要我过去给他撑撑场子!”
中指和食指并合,他飞速地点一下太阳穴以表歉意:“这顿饭恕我招待不周,下次!下次我带你们去浮岛的海底隧道餐厅,吃最新鲜的野味。”
急慌慌抄上衣架上的西装外套,栾哲佑三步并作两步地闪现到门口:“阿笙,印央,实在抱歉了。你们慢慢享用,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点,记我账上。”
据栾喻笙那倨傲严苛的秉性,招待不周他都能甩冷脸,可况这样半道放他鸽子的。
而栾喻笙神色无波。
他掀眼皮慵懒地和栾哲佑对视,腔调尽显慢条斯理:“哲佑,抽空回祖宅一趟。”
“唉,爸妈又念叨我了?”栾哲佑叹气,扶额苦笑,“好,我近期回去看看……哎,对了,印央。”
栾哲佑想起正事:“周一来‘星魅’找我,我给你安排经纪人。最近正好有个都市戏缺个女三号,你去练练手。”
“行啊!谢了,哲佑总。”印央两掌相合,拍出清响。
待栾哲佑离开,印央两手倒向一边,下巴抵在手背上,神态娇俏而狡黠:“都市剧的女三号啊……”
窗外拉起巨大的星幕,城市的阑珊灯火倒映在她漆黑的瞳孔,似报复栾喻笙方才的讥讽,印央故作纯良,俨然情窦初开期待初吻的小女生。
“栾喻笙。”她闪着星眸问他,“你猜有吻戏吗?”
空气冷滞在他逐渐收窄的深眸之中,他的愠火如野草般疯长,难以拔除,唇畔的笑意却如腊月的寒冰:“呵,区区女三号,就想拍吻戏?”
印央不作答,似笑非笑地端起玻璃水杯含住吸管。
圆孔头,她蔷薇色的唇痕温柔,又兼备风情万种。
“栾喻笙,你说得对。女三号难说,但是女二号,或者女一号就有吻戏了。”
丰盈的唇瓣被薄荷水打湿,更显得润泽与饱满,比晨雾灌溉而出的娇骨朵儿更引人采撷。
薄荷的气味清冽,混杂桌面点燃的橙花味熏香蜡烛,衬得印央艳而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