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央紧张到脊背洇出一层薄汗。
“哔——”
绿灯闪烁,假身亻分证竟然通过验证了!
可男士脸上出现了不易察觉的困惑与犯难,他翻转那张身份证不甘心地看着,又过了一遍检测器,第二次同样顺利过关,他只得把证件归还。
……嚯!
那票贩子水平可以啊!
印央憋着一口清气却不能欢畅地吐,她接过身份证,甜笑而不露齿:“我可以去休息了吗?祝你们尽快找到那幅油画的下落,给报失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刚要关门,男士忽地拦下:“郑小姐,请您稍等。”
他打了个响指,一台看起来更为精密高端的仪器被端了上来,他比出“邀请”的手势:“郑小姐,您懂行,一定知道油画的价值不菲,我们不愿我们的贵宾承担这种无妄的损失。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出来旅行一趟,丢了东西宾客没面子,找不回失物我们也丢脸。”
叨叨一大堆,男士才进入主题:“所以,郑小姐,谨慎起见,我们的工作必须做得更细致、更万无一失。请问我们可以进您的房间搜查一下吗?”
“可以。”
不同意显得她心里有鬼,印央便一口同意,快步走进阳台把手机揣兜里:“你们查吧,别翻太乱。”
她并非偷盗者,而且客房里就是些衣服化妆品,搜不搜都无关痛痒,唯一可能暴露她身份的手机由她掌控在手,丢的是画,他们即便提出想查看,她也大可拒绝,没找到赃物就没有权利查看她的手机。
点点头,男士接着提要求:“还有,郑小姐,麻烦您录入一下您的指纹。我们采集完毕就把来宾的指纹发送给公安局,麻烦那边核实一下真假。”
印央头皮一炸,冷意攀爬背脊。
身份证可以伪造,可是指纹是每个人独一份的,一旦录入指纹她印央必定现原形!
“已经查了身份证,非得搞这么麻烦吗?”
“不是麻烦,郑小姐,是严谨,这是我们不得不做的工作,请郑小姐不要为难我们。”
“我自幼学医,常年浸泡在针灸、艾灸、草药之下,指纹已经磨得不太清晰了。”印央推诿,眯眼略带威胁道,“仪器很难采集到我完整的指纹,到时闹出乌龙、闹出误会,可不是你们几个能负责的。”
“郑小姐请您放心,我们反复核实之后才会下结论,况且,我不认为公安局会错怪一个无辜的人。”
“……”印央绯唇轻启,却又收住,在想好万全的措辞之前,最好先别轻举妄动。
思忖着,她仍坚持扮演郑茹雅温婉娴静的人设,拢着披肩,站姿端庄乖巧。
“也是,是我过度担忧了。赵赵,啊,就是赵韫川,我习惯这么叫他。”印央笑得腼腆,用闲聊的语气道,“我认识韫川时,他就有些粗心,光长年纪不长记性,没想到他现在粗心到看不住自己的藏品了。”
“赵先生很着急,他希望我们尽快给他一个结论。”皱皱眉,男士面露难色,“我们也很难办,希望郑小姐配合。”
果然是赵韫川搞得鬼!
印央中午没去餐厅用餐,她不知道赵韫川几乎摇旗呐喊说他的油画丢了,现下一套话,果然是这没度量的男人气急败坏给她故意使绊子!
只是不知……
这里面有没有栾喻笙的指使?
他前面安排一个玉蝉碎裂的戏码给她,现在会不会又收买憎恨她的人来不让她好过?
大有可能!
来时的那场“鸿门
宴“栾喻笙就望眼欲穿要拆穿她的身份,结果她和郑柳青打配合躲了过去,他做事一贯不成功便誓不罢休,况且她目睹他失禁,还是她坐他腿上造成的,他如此要强、在乎形象,她有好果子吃才是无稽之谈。
甚至,这场排查只是个形式罢了。
他有无数种手段能把她挂在门楼上当街曝晒。
内心的憋闷好似一个装满水的气球快要爆炸,眼见查指纹是躲不过去了,印央索性把食指压在了检测板上,她笑颜似春水,内心的冷笑却震得胸腔发麻。
“我当然配合,辛苦你们了。”
事已至此,既然栾喻笙恨不得扒光她最后一层遮羞布,那她就和他一起裸奔!
*
傍晚,日暮四合,红艳欲滴的晚霞碎在一汪蔚蓝之中,海面涤荡五颜六色的粼光。
红黄橙交织的夕阳透过纯白纱窗将宴会厅渲染出几分似梦似幻的童话感,精美菜肴和甜点令人垂涎,却远不如舞池中央张扬热舞的女人霸占眼球。
印央一身酒红色开叉金丝绒吊带连衣裙,原原本本勾勒出她的细腰丰臀,叉开到大腿中央,白皙长腿时隐时现,挖掘出如饥似渴的窥赏欲望。
手臂修长细腻,灵动舞动,连毛孔都在撩人,小腹和下胸部的衣服偶尔挤出皱褶,勾着人妄想伸手细细地给她拉平,大波浪长发像漂浮的海藻,甩头时,露出吹弹可破的半个脊背,肩胛骨凹凸性感。
美到极致。
印央的外形条件看一眼便让人沦陷,今日她愈是魅力全开,自内而外透出一股与日月同毁灭的狂烈。
“你看她,像不像出来卖的?”
“就是啊!我第一天就觉得她怪怪的了,我的直觉果然没错,她真的怪人一个!”
“对呀!栾总好惨,当初被她这副皮囊迷惑了,你说她全身上下整了不下二十个部位吧?”
“啧啧,瞧瞧!她又盯上郑柳青了,郑柳青呆头呆脑的有什么好的,怎么不来找我……不是!我是说她好滥情!”
……
驰骋商场官场的一把把好手,捕风捉影是看家本领,才区区几小时,印央的真实身份人尽皆知。
起初成双成对共舞的舞会,渐渐变成了印央一人的专场,女伴们被比下去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便陆陆续续去场边休息,连郑柳青都招架不住印央无差别的魅惑攻击,面红耳赤地说他去一下洗手间。
无所谓闲言碎语,印央刀枪不入,她自顾自地尽情释放,余光观察宴会厅角落些的位置,以及二楼拉起大红帷幕的四个VIP席位。
栾喻笙一定在此观察着她。
但她不清楚他掩身在何处。
瞥见郑柳青回来了,印央停下来微微喘气,蝴蝶骨随着呼吸起起伏伏宛如蝶羽翕动成画,她上扬下巴,拉长修长的天鹅颈,步伐摇曳扭向了郑柳青。
“回来了。”
“嗯。”郑柳青斟一杯酒,眉目含春地问,“央央,你喝红酒还是香槟?”
“红酒吧。”印央接过酒杯,刻意在杯口落下半截口红印,把有唇印的那边朝向郑柳青,举杯邀酒,“柳青,我敬你。感谢你对我这个过街老鼠施予尊重,感谢你知道我的身份曝光了还愿意做我的舞伴,感谢你舍身奉陪和我一起被人口舌,感谢你心甘情愿被我利用。”
“过街老鼠?不至于。”郑柳青忍俊不禁,碰杯道,“这里唯一有资格讨厌你的,恐怕就只有栾总。其他人不过看碟下菜、见风使舵罢了。”
印央笑而不语,浅抿红酒品尝回甘,忽而,她放下高脚杯,倾身贴近郑柳青,抬起手臂环住他的脖子:“柳青,别动,你的衣领乱了。”
翻起他原本就平展的衬衫后衣领,她又压折下去,踮脚尖凑近他的锁骨,鞋跟离地。
“嗯?这是什么?”
“什么……”郑柳青不敢动,稍稍侧一下头,嘴唇便直接碰到印央的脸颊,他压抑着澎湃问,“谢谢。整、整理好了吗?央央,有很多人在看。”
“衣领倒是整理好了,可是……”
印央耳后沉厚的白檀香环绕在两人之间,她看着他做工精细的领口笑得讨俏:“这是一根线头吗?我帮你剪了吧。可是我手里没剪刀,要不……”
“我帮你咬掉吧?”
“等……”郑柳青呼吸一滞,身子僵绷,整个人瞬间变身成一根傻呆呆的木头。
喷洒温热气息,印央脚尖踮得更卖力,凑脸过来,嘴唇够着郑柳青的后脖颈……
窃窃私语如同乌泱泱的蜂群振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印央都试图吻上郑柳青。
几乎同时——
宴会厅的全数灯光骤然熄灭,日落归山,天色已挂起一席月淡星疏的黑幕布,世界暗得只依稀看见模糊轮廓。
“……啊!”
“……停电了?怎么回事?”
“……快去打开备用发电机呀!”
……
一阵惊呼与骚乱响彻大厅。
趁乱,几个大块头不打招呼地出现在印央身后,二话不说反绞她的手臂。
“央……Cristina?”
郑柳青眯着眼睛看不真切,急忙出手制止解救印央,却听见印央语带得逞的暂别:“柳青,谢谢你的配合,你真的是个非常仗义的朋友。某人啊,终于坐不住了。”
*
印央被押去了二楼的VIP坐席,视线乌暗,只影影绰绰辨认出面前有一位坐着的男人。
他的坐骑还是辆轮椅。
倏尔,宴会厅恢复通电,华丽的巨型水晶吊灯将漆黑驱散得干干净净,印央眼球刺痛了一下,闭眼稍作缓解,再次睁开,栾喻笙的脸便映入眼帘。
他面容憔悴,唇色如纸,四肢死气沉沉地摆放在固定位置,瘦弱的躯体不堪一击,与生俱来的锐利与冷峻却让人不容小觑他,甚至有点胆战心惊。
不知为何,他正坐着一辆医用轮椅。
常在公共场所见到的那种应急轮椅,座椅宽大,坐垫塌软,质量较差,舒适度约等于零,很难自己滑动,推起来还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锐鸣的那种轮椅。
他西装笔挺,矜贵得体,双腿盖在厚实的毛毯之下,一双穿皮鞋的脚,鞋尖点地踩在脚踏板上,轮椅对他来说偏矮,他腿屈着弯出不舒服的角度。
两只塌薄的白手搭在腹部,被柔软的毛毯托着,手指错落地蜷缩在手心,一根指头嵌得深一些,一根又浅一些,一个骨关节翘得高一些,一个又矮一些,手心朝天。
杂乱、不可控的残态。
他手背贴着的小腹处,难掩鼓鼓囊囊,瘦薄羸弱的肩背和四肢衬得那一处格外臃肿,不仔细看,都看得出有一个小山包将毛毯撑出圆弧。
没有颈托了,他只能靠墙坐着,虚软的脖颈倚仗墙壁借力才能支撑脑袋。
“哟,栾总。”印央不知死活地阴阳怪气道,“原来是您这股风把我吹到了这里呀。”
栾喻笙一眼识破印央的装傻充愣,他薄唇上勾,笑意却不达他的眼底:“有时候,我真想化验一下你的脸皮是什么材质做的,用来防弹都不为过。”
印央装作听不懂栾喻笙骂她脸皮比城墙厚,挣开保镖的束缚,扭转手腕,她嬉笑:“我干嘛了?哦!难不成栾总一直在暗中观察我?”
“我喜欢看不知廉耻的疯子发疯。”栾喻笙讥讽,眼见印央的笑僵在唇畔,脸色青黑,他快意倍增,微微扬下颌抬眸睥睨她,“招摇够了?”
“不够——”印央拖长尾音,营造出意犹未尽,狐狸眼笑得眯成一道月牙,同样空有弧度,没有笑意,“我太久没(尝)男人了,健康的、能撑小(帐)篷、能开(喷)泉的男人,能让我眼冒金星累到喊救命的男人……”
报复的快感煮沸血液筋脉,印央顿时浑身发热:“栾总,您干嘛扫了我的雅兴?”
“……”
栾喻笙的沉默犹如冰刃架在印央的脖子上随时将她斩首,冰寒火苗在他瞳眸中灼
烧。
他的双腿突然扑簌簌地颤抖,脚尖不知疲惫地撞击踏板,魏清急忙扶稳他往下滑的身子,小腹处,那纸尿裤的鼓胀痕迹堆得越发显目。
有了上气不接下气的迹象,栾喻笙大口吐纳,单薄胸膛可怜地时高时低,小腹处,蔓延开来一股憋涨。
一双极寒深眸恨不得刺穿印央的喉管,声带厮磨,他不容置喙地哑声下达命令:“印央。
“跪下。”
第18章 虚弱走了,烦人鬼。
“咚——”
一声重响,保镖摁着印央的双肩折弯她的腿,招架不住千斤顶似的不可抵抗的力道,她双膝轰然跪地。
几绺碎发披在脸前,遮不住她愤恨喷火的眸子:“借刀杀人、趁火打劫、笑里藏刀、欲擒故纵,连环计信手拈来,栾总,我敬您是‘正人君子’。”
字字都要咬碎了,她气到磨牙。
“呵。”冰冷嗤笑溢出栾喻笙的唇齿,他贪婪地落眸在印央抵地的膝盖,痛快中带一丝似有若无的疼惜,呼吸渐渐平顺,“偷天换日、招摇撞骗、胆大包天、厚颜无耻、自作聪明、自投罗网、见钱眼开……”
他一口气说出成串的成语,冷眸森寒镇压,戏谑变浓:“你印央可真是‘多才多艺’。”
“多谢夸奖。”
哪能听不出这赤裸裸的嘲讽?印央牙齿都咬酸了。
她从来不是个把自尊心看得很重的人,但跪地的姿势让她活像只败犬,她的尊严和灵魂常为金钱下跪,但身体还是头一次,巨大的不爽冲上脑门。
“栾总,您大动干辄绑架我过来,不会就是想和我玩成语游戏吧?”吹开脸前的乱发,印央收紧眼眸,唇畔还挂着一抹略带挑衅的笑,倔强而刚烈,“您个大忙人,不妨有话直说,我洗耳恭听。”
栾喻笙下唇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要怎么说?
说他单纯就是妒忌到发狂所以派人拉了电闸,又急命保镖冲上去强行拉开她和郑柳青?
问印央她怎么可以,和他之外的男人接吻?
问她黑灯的那暂瞬,他们有没有真的接吻?
这些问题,栾喻笙只恨不能把印央五花大绑用绳子吊房顶上,他拿一根皮(鞭)声嘶力竭地盘问。
印央眼见栾喻笙哑口无言,自己占上风,讥诮道:“嫉妒前妻给朋友帮了点小忙,栾总该没这么小气量、没这么无聊、没这么幼稚吧?”
“帮什么忙?”
“栾总好奇了?”
“……”
“帮忙……”印央拉长语调卖关子,在栾喻笙的好奇心烧到顶点时,她兀自改口,“求我,我告诉你。”
栾喻笙深眸压缩一下:“……”
他带刺的目光扎在印央莹润的红唇,口红形状比她的原生唇形略略大了一圈,丰腴性感。
突然觉得一阵口渴,他的眼神愈渐冷厉如冰锥,来掩饰这该死的欲念:“再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缝了你的嘴,有多少个毛孔就穿多少针。”
“我说到做到。”
栾喻笙说一不二,尤其在此情此景下他徘徊在暴怒边缘时,分分钟兑现,印央深悉这一点。
郁闷地避开视线,她大声嚷嚷:“我膝盖好疼,脚也麻了,我要起来!”
收到栾喻笙许可的眼神,保镖才撒手松开印央,退到墙边,印央撑着膝盖站起来,披头散发狠狠地甩了栾喻笙一记眼刀,弯腰拍拍灰尘。
栾喻笙看着印央发红的膝盖,在她目不可及的短暂时刻,他流露出懊悔、心疼和浓浓的自厌自弃,他低头看这具瘫废的躯体,默默叹口气。
注意力重新回到自身,早已有了苗头的憋(涨)感蓦地加剧,膀月光几乎瞬间就充盈膨胀到了极限,下腹部一阵针刺般的疼痛,手的重量压在腹部雪上加霜。
他耸动肩膀,大臂带动小臂发力,艰难地把右手挪下了小腹,而压迫并未完全消失,因为残疾程度更严重的左臂原封不动,他使劲抬肩膀,左臂徒劳地晃荡着,可惜毛毯的摩擦力大,左手很难自行滑下去。
尿路感染尚未痊愈,栾喻笙不能使用尿管,只能靠腹压式痛苦地排出黄液,他今天饮了很多水,加快消炎,宴会前排了一次,算时间,必须再排一次了。
“魏清。”
栾喻笙尽力维持淡然自若,低声道:“回房。”
魏清微愣,就这样有头没尾地结束了?
但立即,魏清反应过来栾喻笙身体感到不适了,掐指一算,也差不多该减压和排尿了,他便快步走来拉起轮椅手刹:“栾总,您坐稳了。”
魏清把医用轮椅往前拉了拉,空出他能置身的空间,然后走到栾喻笙身后,握住轮椅把手,小心翼翼地推,而随着轮子骨碌碌打转,栾喻笙面色煞白。
他的高背电动轮椅专门为他量身打造,坐垫、背垫、头枕、脚托都严丝合缝地兼容着他的身体,即便身无知觉,他也能体会到安全感。
可医用轮椅轻飘飘的,椅背的高度只到他的肩胛骨下方,他颈部以下都丧失知觉,完全感受不到身体被托着,他此刻仿佛只有脑袋飘在虚空,仅存的气力用来支撑脖子,不往后打折,也不往前耷拉。
下意识,栾喻笙想抓住些什么来填补不安,双手虚虚抽动,还搁在鼓起的腹部上的左手帮倒忙,压得膀月光憋痛难耐,尿意掀起海啸。
他抹不下面子求别人帮他把左手拿下来,别压着小腹,不然他会被一泡尿(憋)死。
与印央擦肩而过时,她长腿往旁侧一伸,挡住栾喻笙的去路,她双臂环抱:“这就走了?栾总,你问了你想问的,我还没问我想问的。”
“让开。”
一阵阵的疼激得栾喻笙呼吸不畅,他额头冒一层晶亮汗珠,咬牙硬忍,在她面前保持体面。
“我就一个问题。”印央眉间挤出折痕,微微弯腰,疑惑地打量栾喻笙的表情,却被他扭脸躲开,他脖子好似一根风吹哪就倒向哪的麦秆。
“栾喻笙,你不舒服?”
“滚,要你管?”
“我长话短说。”她察觉出他不对劲,但不打算就此罢休,誓要出口气,“栾喻笙,让我陪6000万你还嫌不够?又买通赵韫川演什么油画失窃。怎么?下一步是不是栽赃陷害我?说油画是我偷的?”
“……”
栾喻笙霎时目晕脑眩。
——并非尿(憋),是被印央气的。
“你……认为……”他说话断断续续,冷讽语调却不弱分毫,“我指使……赵韫川?”
“不然呢?少装蒜!”
“你……认为……我……和……赵韫……川……沆瀣……一气……诬陷……你?呵……滑稽。”
“嘁!”印央无语至极,喷出不屑的气音,“我推测错了?睚眦必报、妄自尊大、暗箭伤人,栾喻笙,这方面,你和赵韫川是一路货色。”
“哒哒哒——”
骤然,栾喻笙瘫废的双脚激烈地上起下落!
痉挛凶猛来袭!
他双腿绷得笔直,诡异地急速拍打空气,瘫足上的皮鞋甩飞了老远,画出一道抛物线,黑袜子抖着抖着不住地脱落,终了脱离双脚掉到地毯上,废用三年的脚毫无修饰地暴露在几人面前,拇指相对,弯成镰刀状。
“……栾喻笙!”
“……栾总!”
印央、魏清和保镖都摁不住栾喻笙失控的双腿,他右手佝偻至胸前,手腕向外折出90°角,时不时撞一下单薄的胸膛,而左手击鼓一般捶打膀月光。
“呃……嗬……”
濒死般的梗噎从栾喻笙开开合合的口中飘出,他双目圆睁,翻起白眼,气若游丝。
咚一声巨响,栾喻笙连带着医用轮椅重重摔倒在地,痉挛终于停歇,而他昏迷不醒。
*
“何医生,栾总近日得了尿路感染,排尿实在困难。”魏清着急得满头大汗,揩揩汗珠,恳请道,“我们刚才试了用热毛巾湿敷腹部,试了利(尿)剂,都没起作用,所以才请您过来想想办法,拜托您了!”
客房内,栾喻笙静沉沉地陷入昏睡,他病骨支离,谢星辰、护工和魏清绞尽脑汁想了一小时的办法,仍无法让他顺利排出,高耸的小腹拱起白被单。
难受得慌,他眉头悬针,似乎在梦里都备受折磨。
“好的,我知道了。”
印央一袭白色汉服,又假扮郑柳青的小徒弟来给栾喻笙解急,没时间再过多过问,她把魏清推出卧室,关上门,急迫但精准地给栾喻笙落了针。
排(尿)困难这种状况,印父不常发生,印父当年更多是滴滴拉拉永远收不住,因此,印央缺乏应对经验,好在郑柳青当之无愧是现代中医界的“在世华佗”,难不倒他,他教授了印央穴位和辅助方法。
根根银针精当深入,栾喻笙的腹部,皮下肌肉肉眼可见地抽搐抖颤着,半小时后才可拔针,也就意味着,他还得再忍受半个小时的憋痛。
期间,印央在迷你热水袋里灌了些热水,裹着薄毛巾放在栾喻笙的下腹部,加速血液循环,放松膀月光肌,从而便于他排尿,她只灌了一半的热水,水太少了不够功效,太多了,压得他在昏迷中都口申口今连连。
一分钟一分钟地数着,终于捱过了半个小时,印央一秒不耽搁地抽针,手机播放哗啦啦的水流声,她搓热双手,一手覆在栾喻笙圆鼓鼓的小腹上,另一手挠他的大腿内侧,刺激一切他身体可能的每攵感点。
“呃……”
“唔……”
极度的痛苦写满他的病容,苇草似的细瘦双腿不听话地蜷起来再猛蹬一下,浮肿的脚趾愈加往脚心里缩,脚背和小腿几乎呈一条直线。
揉了几分钟,不见流出,印央难得不知所措,汗水打湿面纱,透出她不甚真切的面容。
“栾总,如果您能听见我说话,请您想想自己在用力排尿。”夹子音都快夹不住了,她一遍遍重复,也试图唤醒栾喻笙让他有意识地配合她。
可仍旧一滴不出。
“栾总!栾总!”印央推搡栾喻笙的肩膀,膀月光一旦爆炸人必死无疑啊,她急出哭腔,锤他的肩头一拳,“妈的!栾喻笙!你给我醒一醒!”
这百听不厌的声线撬动了栾喻笙混沌的思维,意识倏然破开一道罅隙,吹进风来将他唤醒。
他艰难但坚定地撬开眼皮,眸色空茫困倦,眨眼间,他迷迷糊糊低喃:“央儿……”
“……”
印央血液凝结,弯腰呆立着,脑子一片空白,心跳犹如脱缰的野马,在左胸膛里踏出轰轰烈烈的回响。
搞不清。
因为被识破了,还是因为他的一声“央儿”。
久违了,原来这么动听。
“栾……总。”印央甩甩头,干正事要紧,她把音色包装得如少女般清甜,“栾总,请您想想自己正在用力排尿,您不要怕痛,排出来就不痛了。”
可栾喻笙答非所问,破天荒地,他神色迷茫,甚至略带一丝乞求地应道:“你别看我……”
印央继续揉,顺着他说:“我不看。”
“嗯,不骗我……”
“不骗你。”
“真的?”
“真的。”
“嗯。”
他的温和一直掩饰在雷厉风行的外表之下,曾经也是,只有生了病才会无意识地在她面前流露脆弱和孩子气。
倦意拖拽栾喻笙的眼皮,他再也支不起,阖眼诉说呓语:“我摔倒了……丑……你别看……”
印央手下一滞。
同时,黄色液体淅淅沥沥地流淌出来,不多时,浸湿了整张护理垫,也染脏了他的皮肤。
他终于顺利排空,睡得也安稳了。
印央抬起栾喻笙干瘪的臀,三下五除二麻利地卷起脏的垫子,铺上干净的,淘湿毛巾给他净身,擦完正面,她捞起他的一条腿让脚掌踩床面,一手托他的背,一手推他曲起的那条腿的膝盖,给他换侧身位。
“啪——”
一巴掌呼在栾喻笙干巴巴的臀大肌,印央拧眉瘪嘴,而后又拍了两巴掌:“栾喻笙,你烦死了!”
嗔怪。
好讨厌,说梦话还要提到她!
细心揉着他被拍红的细皮嫩肉,待肤色转白,她给他穿上成人纸尿裤,拉来被子给他盖好。
“走了,烦人鬼。”
第19章 解围真不让人省心。
印央屈着膝盖,步态端庄地走进了游轮一层的公用洗手间,进入最里面一个隔间,锁好门。
自右向左,她揭掉面纱,叉腰望着隔间门虚无的白,慢慢地理顺呼吸。
纱巾边沿印一圈湿痕,还没干透,她零瑕疵的皮肤尚有些汗津津的,不知是给栾喻笙排尿排得累坏了,还是他迷离中那一声该死的“央儿”,叫得她盗汗。
栾喻笙口涩,且嘴硬。
最初相识的那年,他一口一个“印小姐”,仿佛“印小姐”才是印央的全名,语调干练疏淡,从不拖腔带调,一股子精英阶层特装逼的味道。
记忆中,他告白那天,才第一次喊她的原名:“印央,你运气不错,我……也运气不错。”
包场的五星级海景饭店,淡粉色的丝绸桌布上,栾喻笙骨节分明的大手推来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他眼底映出旖旎灯光,驱散了些许眉眼间的冷淡之色,微抬下巴示意她打开看。
啧啧,这霸总式发言……
啧啧,这老套的把戏……
印央暗自吐槽,掀开盒盖,结果结结实实地,被那比鸽子蛋还大的钻戒惊得瞳孔地震。
“给……我的?”
“给我们的。”
栾喻笙从西裤口袋掏出他的那枚对戒,抻开左手手指,右手捏着指环套入食指。
他的那款男戒简约大气,低调内敛,有一处凹槽设计正好和印央的“鸽子蛋”完美嵌合。
“印央,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懂,我的男朋友。”
印央笑着啧了一声,戴上钻戒尽情欣赏,不过才是交往而已就如此出手阔绰,那结婚彩礼可还了得!
而栾喻笙第一次唤她“央儿”,是他们正式交往后、初次灵(肉)交融的那个夜晚,他不(着)寸缕,她在(酣)战一触即发之即,猝不及防地挠他的腋窝。
“……痒。”他不设防,有些孩子气地缩紧了身体,尾音微扬,带出一丝儿化音。
“有什么难的嘛,阿笙。”印央如一条滑氵留溜的(白)蛇缠上栾喻笙的身体。
独属于她的魅惑气息醺醉了他,她柔软紧贴,含(住)他的耳垂:“我知道,你早就想这样叫我了。阿笙,我们都到这一步了,你还不诚实……”
“栾喻笙,你有这么纯情吗?”
有。
他连耳朵都(敏)感。
地动山摇般的一阵灵魂颤栗,印央被一座劲瘦苍劲的高大躯体笼罩,一同摇晃,一同起伏,一同大汗淋漓,伴着他压抑许久终于敞露的呼唤。
“央儿……”
*
回忆灼烫,印央的心口突然像被刺了一针,本就动荡的思潮愈渐乱糟糟起来。
三两下地,她脱去白色汉服。
汉服里面穿着一件浅色的修身连衣短裙,不需要再另换行头,她的腿上还系着一个客房提供的收纳袋,用来装换下来的汉服和面纱。
这两次“变身”,印央都在公共洗手间完成,员工进进出出人多眼杂,相当于给她打掩护,便于她藏好身份。
一阵脚步声传来,女厕所进来了人。
待那人锁门之后,印央摁了一下冲水,然后从里间出来,从容地拎着收纳袋,往客房走去。
她一眼便看见自己所住的客房前候着人,其中有来查过她身份证的那个男人。
“有什么事吗?”印央昂首挺
胸迎上去。
“郑……印小姐,晚上好,打扰了。”男人颔首问候,他面有难色但又显出几分强势。
印央的身份已全盘暴露,游轮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就是臭不可闻的“印央”。
栾喻笙恨之入骨的前妻。
“好什么好?你们二杀来烦我,我能好啊?”不用再维持郑茹雅的淑女形象,印央抱臂倚墙,幸灾乐祸道,“油画没找到,又来第二轮排查?”
“油画……我们大概知道下落了。”男人给旁侧的保镖递了个眼色,“印小姐,失礼了。”
顿时,印央被两个大块头一边一个围了起来。
“你们要做什么?你们怀疑油画是我偷的?”印央立时警惕,顿时火冒三丈,冷笑道,“我知道我风评差,但我没做这偷鸡摸狗的事!给人泼脏水,麻烦拿出证据!”
“我们有证据。”男人脸色岿然不变,职业素养使然,他比出“有请”的手势,“印小姐,请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请您带上您手里的这个包,或许……”
“我们要找的东西就在里面。”
*
监控室内,居然围着不下十人,除了工作人员,赵韫川还领着他的好友来帮腔作势。
印央舌尖顶一下口腔内壁,当即气笑。
中学生吗?还搞个小团体给自己撑腰。
“证据呢?请快点出示。”印央懒懒地抱着双臂,收纳袋挂在小臂上,“我要早点回去睡美容觉。”
身正不怕影子斜,她挨个打量小团体中的每一个人,有几位还挺面熟,栾喻笙组的那场饭局上曾见过,当时,这几人的态度要多热络有多热络。
印央默默记住这几张见风使舵的脸。
“印小姐,请看。”
技术人员脚一蹬,旋转座椅转了九十度,他侧身,让电脑屏幕清晰完整地显示在众人眼前。
印央双目紧盯监视器画面。
画面中,她手拎收纳袋跑出客房,神色慌张,镜头一切,一个远景拍到她小跑进公共洗手间,进去前还左顾右盼,约莫过去三分钟,一个一身白色长袍、面纱遮面的女人走出洗手,脚步格外匆忙。
收纳袋也不见了。
从体型和身高上判断,再一一剔除掉所有在此期间进入过洗手间的女士,这位女子无疑就是印央。
“这位女士是你吧?印小姐。”
印央微乎其微地吞一口口水。
监控画面记录的场景,正好是栾喻笙尿痛难耐,她着急忙慌地冲回客房联络郑柳青做中间人,把汉服和面纱塞收纳袋里,冲去洗手间,一手理腰带,一手拽裙摆,换好衣服、藏好收纳袋,马不停蹄地奔去VIP客房。
太心急,她忘了弯膝盖压身高。
而且单看着,她的行为的确鬼鬼祟祟,莫名换一身和她风格迥然的装扮,很难不猜测她心怀鬼胎。
“是我。”反正藏不住了,印央索性痛快承认,下臀部浅浅贴在桌面上,她一条长腿飒爽地弯折,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那又能怎么样?凭这个就能给我定罪?”
“印小姐,我们排查了油画丢失时间段全部的监控内容,只有您的行为非常奇怪。”男人严肃道。
“对呀。”小团体中的一人应和,“我们合理怀疑,就是你乔装打扮了一番,把油画藏在了洗手间某个十分隐蔽的地方,预备下船前再取出赃物,溜之大吉!”
赵韫川笑得看起来一肚子坏水,面上却假模假样不忍道:“我们其实也不想怀疑你,印小姐,但……你很擅长伪装来达成你的目的,不是吗?”
印央:“……”
这点,她无话可说。
盗用郑茹雅的身份登上游轮、凭空捏造小何医生这个身份去给栾喻笙治病。
甚至更早,早在和栾喻笙相识之初,她给自己的人设是“腼腆小白花”,只为了吸引某人。
只要能得偿所愿,她印央就可以骗人。
但是,这一次,她当真清清白白。
“等一等。”印央抬指,制止这些人的话头,“什么叫‘油画丢失时间段’我最奇怪?如果我没记错,赵韫川,你大概在中午一点的时候,傻逼兮兮地嚷嚷着油画丢了,而那个时间点,我正待在我的房间里休息。”
“……你!”赵韫川恨不能和印央一样爆粗口,反复吐纳,压制火气,转瞬,他嘴角勾一弧瘆人的笑:“印小姐记性不好呢?还是嘴硬?”
他指尖戳了戳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印小姐,请你睁大眼睛看仔细了,这个时间,不恰好正是我丢了油画的时间?监控难不成还能骗人?”
画面右上角,一串数字按秒数增加……
印央定睛一看,瞬间后脊一僵!
怎么可能……
怎么回事……
时间竟显示为中午十二点多!
正巧在所有宾客完成登船,至赵韫川报失油画的期间段!可真正的时间分明是下午八点多啊!
“不可能!”印央一下子站直,长指甲深深嵌进手臂的肉里,厉声呵道,“你们篡改了监控的时间!真卑鄙!就为了往我头上扣脏帽子!”
“你有妄想症吧?”一个人捂嘴坏笑,“我们哪有本领修改监控时间啊?”
有。
靠钞能力。
“印小姐,请您不要再为难我们工作人员了。”男人愁容满面,不摆平这些个公子哥和大小姐,他饭碗难保,恳求道,“既然证据确凿,那就麻烦您把油画归还给赵先生吧,这件事,再闹,大家都不好看。”
“……笑死。”印央瞳孔里窜火星,眼刀狠狠剜着赵韫川,忽地翘唇笑道,“那油画多少钱?”
“两千六百万。”赵韫川目露警戒,不晓得印央突然问起价格是有何用意,他仍装着温润有礼,“印小姐,只要你认了,我可以不追究,就当送你了。”
“呵,我印央看人的眼光狗屎一样。”明明在自讽自嘲,印央却上挑眉梢,笑得挑衅。
赵韫川瞬间意会到印央在含沙射影,登游轮之初,他是印央首选的攻略对象。
“但是呢。”印央摊开双手,“我看珍奇藏品的眼光还不错!区区两千万的东西,我看不上,如果我真把画带进了洗手间,那也是因为……”
印央摆出无赖样:“厕纸不够了,借用一下。”
“……你!”赵韫川气得后槽牙都咬酸了,开始咄咄逼人,“拿不出你无罪的证据,就认罪!”
有人落井下石:“对啊!我们的证据就摆在这里!你呢?人证物证你一个都拿不出吧!”
印央的脑筋骨碌碌地转。
物证,确实没有。
人证……
栾喻笙。
栾喻笙和魏清可以证明那个监控时间确为伪造,“小何医生”出现于晚上八点,而不是中午十二点,可印央得自爆她就是“小何医生”。
不行。
不能让栾喻笙知道。
印央提步往门口走:“无聊的把戏。”
这伙人明摆着给她使绊子,她有没有人证或物证都不妨碍他们继续栽赃陷害,甚至,那油画或许根本就没有遗失,再和这群人渣耗下去毫无意义。
“站住!”赵韫川箭步上前,拖拽印央的胳膊,“事情没解决,你印央别想溜!”
“放开我!少动手动脚的!”印央反手就是一记耳光,打得赵韫川当场石化,她冷哼,“你认为我把油画藏在了洗手间,那你去找好了!拙劣!弱智!赵家的妈宝男,你连栽赃人都拿不出些像样的东西!”
“……印央!!!”赵韫川彻底爆发,眼镜歪歪斜斜耷拉在鼻梁半中间,高举巴掌!
*
“噔噔——”
此时,响亮的叩门声打断了众人不堪的撕扯。
“咳咳。”一声重咳接踵而至,只见魏清出现在了监控室门口,他虚拳对在嘴边,手臂和侧边身体夹着一个方方正正、蒙一层黑布的物品。
而后,魏清侧身避让。
伴着细微的机械运转声响,一台高背电动轮椅匀速地驶入了众人的视线。
——栾喻笙。
大晚上的,他衣着优雅得体,似乎特意打扮过。
浅灰色衬衣不染褶皱,扣子系到领口,堪堪遮住气切留下的圆形凹陷。
他没绑束缚带,而是放下了轮椅两侧的托板,托板抵在他的腋下,撑起他不着一力的身体。
他下半身盖一条厚实的毛毯,遮住腿脚,细瘦双腿在毯子下面若隐若现,撑出塌薄的轮廓。
左手放在毯子上,五根细白孱弱的手指收进掌心,手背向上,蜷曲的右手握住轮椅的操控感,向前推的动作,让手腕折出直角。
面色冷峻,眸光锐利,闪熠震撼人心的威严气魄,一种生人勿进的威严与疏冷昭然尽显。
他如同大雪淹城后最屹立不倒的那棵青松,引生灵跪拜。
“栾……总?”
栾喻笙的从天而降让众人缩着脖子面面相觑。
男人搓着手箭步前迎,忌惮的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流:“栾总,请问您有何吩咐?”
监控室不大,还挤满了人,栾喻笙的高背轮椅无法进入,便停在门口。
“怪我手下的人粗心大意,惹来一场无妄风波。”栾喻笙的目光在印央脸上短暂停留。
印央心下一惊,下意识将收纳袋藏在身后,叠成小小一个不让栾喻笙看见,她缓步后退,默默退到监控显示屏前,用身子挡住画面。
画面暂停在她一身白色汉服匆匆跑出洗手间。
“栾总在拍卖会上拍下了几幅名画,交由举办方的人护送上船送至客房,他们核查工作没做到位,竟搞混了一副。”魏清举起蒙着黑布的四方物品,利落掀开,“赵公子,我替栾总给您致一声歉,抱歉,让您寻了半天。”
黑布掀飞,一副绿意盎然的早春麦田风景油画,霎时夺去所有人的视线。
有人小声冒出一句:“韫川,《春麦图》……”
赵韫川如遭雷击,目露不可置信,眼镜又下滑半截,他拍下的那副《春麦图》正藏在床垫下才对啊!难不成栾喻笙派人去搜了他的房间?还是……
仿品?
就为了让他赶紧闭嘴?
栾喻笙眸子恣容流转,和赵韫川目光相接。
轮椅上的男人是深不见底的冰川,那气场,他哪里是来表达歉意的?病色尚未褪尽,他孤傲得阴气沉沉,俨然是来揭露不公的地狱判官。
搅了他的局,赵韫川却敢怒而不敢言,丝毫不敢质疑那凭空出现的《春麦图》的真伪,不敢驳栾喻笙的面子,渐渐地,他后背渗出惧怕的冷汗,怒气浇灭。
栾喻笙,谁都惹不起。
“赵公子,物归原主。”栾喻笙眼神轻瞥一眼油画,赵韫川便跌跌撞撞挤出人群,手捧那副画。
“栾总,真是麻烦您了。”赵韫川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这么晚了,您派魏秘送来就好,何必屈身前来?不,您知会一声,我登门去取!”
栾喻笙漠视浅笑,半阖眼帘挡住赵韫川奉承的嘴脸。
他操控手推杆,调转轮椅的方向,稳当向前驶,青松般予以庇护的话语传进所有人耳中:“印央。”
“跟上。”
印央一屁股顶开挡路的赵韫川,小碎步追上栾喻笙,像个鹌鹑似的随在轮椅后面。
“栾喻笙,我没有偷画。”
“我知道。”
他身子被轮椅靠背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打理得服帖的发顶,荏弱羸瘦,重残之躯,却格外令她安心。
印央不清楚那副画如何到了栾喻笙手中,是否真如他所言是转运的失误,但有一点她不再怀疑,赵韫川对她的这场污蔑,当真和栾喻笙无关。
“那副画是真的吗?”印央好奇问。
“假的。”
“啊?赝品?”印央大吃一惊,她弯腰俯身,脸凑近栾喻笙,像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孩,“万一就是我偷的呢?我很缺钱呀,那画拿去黑市卖也能卖不少钱。”
印央语带小欣喜地连连追问:“你为什么知道?你为什么相信我?”
喷出的融融鼻息拂煦他的面颊,侵占他的毛穴神经,隐隐有暖红他耳廓的趋势。
栾喻笙撇脸躲开,语气佯装嫌弃:“在一众权贵面前做偷鸡摸狗的事,我想你还没那么愚蠢。”
“哼。”
印央鼻翼抽动一下,眼眶却在不知不觉间升温。
还笑话赵韫川是中学生呢,那她岂不成是小学生?
有强有力的臂膀给她撑腰,做她的盾牌,她就分分钟想耀武扬威起来,有人交付信任替她扫清猜忌,还她清白,她就想躲那人怀里面哭鼻子。
乘上电梯,印央去二层,栾喻笙去顶层。
同处狭小的封闭空间,一股淡雅清幽的檀木香激活她的嗅觉,她吸吸鼻子:“栾喻笙,你喷香水了?”
栾喻笙瞳孔几不可察地晃动一下,左手手指微微抽颤,他无法弯腰,便低垂眼帘检查毛毯是否盖得妥帖,他还特意穿了轻薄款的纸尿裤,尽量让衤当部不显得那么鼓囊。
还是坐上了这辆肮脏的轮椅。
给她撑腰,他不能弱了气势,医用轮椅不贴合他的身形,他坐上面愈显残破。
虽然护工一丝不苟地清洗了坐垫、椅背、钢架等等,凡是能过水的零部件都刷洗了不下二十遍,洗涤剂的清香发溢,可他仍幻嗅到一股恶心的味道。
印央是否也能闻到?
栾喻笙没作答,但答案不言而喻。
“啧啧。”印央咋舌调侃,“都说男人三十一枝花,年纪越大越花哨,栾喻笙,没想到你也入了俗,你以前不喜欢喷香水,还嫌我的香水味浓。”
“还不是你抽了烟才会喷香水?”栾喻笙冷怼,“掩耳盗铃,自作聪明。”
印央瞬间抿紧嘴巴,眼珠子心虚地飘上飘下。
“叮咚——”
电梯抵达二层,印央揣着已经被折得皱巴巴的收纳袋,朝栾喻笙挥挥手:“走了,今天谢谢你替我解围。”
栾喻笙一副清傲姿态,蜻蜓点水般潦草地扫印央一眼,似乎不屑跟她道一句别。
电梯门关上。
廊灯不如轿厢内的灯明亮,随着电梯门合上,光隔绝在内,印央的依依不舍却在昏暗中发酵,她微微塌肩,盯着两扇门间那微小的罅隙怔神。
而下一秒,电梯门突然再次打开。
栾喻笙仍在轿厢内,他正襟危坐。
四目相接,两人眼中都闪过一瞬的讶然。
“……哟,又见面了,栾总。”印央油腔滑调的,唇畔漾起媚笑来掩饰难为情,收纳袋被她攥得愈发没个模样。
栾喻笙喉结滑动,冷脸避开她的视线,唯一残留活动功能的右手情不自禁抓握手推杆,奈何手指由不得他掌控,只虚虚地碰了碰杆子。
“明天下午三点下船。”片时,他转眸深凝她,“在那之前,如果有人找你的麻烦,我允许你来找我。”
印央噗嗤笑:“干嘛?我能给你告状?”
栾喻笙吝啬言语,眼神示意魏清松开“开门”按键,转而摁下“关门”。
电梯上行时,他才望着银灰色的门无奈而宠溺地低语:“真不让人省心。”
第20章 债主我输给你了。
长廊地面的红丝绒毛毯刚清理过,毛茬蓬松厚实,栾喻笙的电动轮椅行驶之上显得有些吃力,从电梯至客房这短短的几十米,他推手推杆,推到右腕几乎抽筋。
回到客房,两位护工急忙上前服侍他更衣。
护工小心地托起栾喻笙的左手搁在扶手上,再掀开毛毯。
他细瘦的竹竿腿无处遁形,死沉沉地贴着轮椅坐垫静静安放,穿着轻便纸(尿)裤,可(臀)胯处圆鼓鼓的形状,和这具干(瘪)的躯体相比,格外显眼。
为显正式,栾喻笙脚上还换了皮鞋。
护工蹲在他的脚边,捞起他的一只脚搭在自己的大腿上,解开鞋带,松开鞋口,左一旋,右一扭,小心翼翼地将他略显浮肿的双脚解放出来。
护工拿来枕头垫在脚踏板上,再脱去他脚上的黑袜,款款将他的一双瘫废(畸)足落于软枕。
他脚跟的破伤还未痊愈,用透气纱布裹着敷药,不便与枕头
直接接触,于是护工手动弯折他的两只脚踝,让脚的侧面贴枕,脚心相对。
十根肿大的脚趾内蜷着,因为今天排(尿)不利,整个下肢都有些水肿,月牙脚掌都被撑平直了。
“栾总,今晚要把脚枕再垫高一些了。”
栾喻笙眼珠下望,只看得到自己叉开的两条丑陋的腿,看不到脚的情况。
罢了。
毫无功用的一双废脚,随别人怎么安排。
“随便。”栾喻笙颓力后仰,后脑勺靠上头枕,阖眼假寐,只能无能为力地做废物玩具,任人摆布四肢。
护工解开栾喻笙的浅灰色衬衣,他贴身穿的束腰显露,撕开魔术贴的瞬间,绢豆腐似的小肚腩鼓出来,被纸(尿)裤的收腰勒出软软的游泳圈。
瘫痪之人,不良于行,缺乏运动,久坐不动,外加截瘫平面以下的肌肉失去弹性,所以比健全人更容易在腹部堆积脂肪。:
瘫痪区区三年头,栾喻笙的腹肌荡然无存不说,一堆软肉还攀缠上了他的腰腹。
而后,护工将轮椅调整角度,向后倾斜45°角,让栾喻笙虚软的背脊牢牢抵靠着轮椅靠背,保证他坐妥后,才收起了他两侧腋下的支撑板。
腋下突然失去支撑,栾喻笙不安地睁开眼,一种深陷泥沼却无法自救的下陷感,让他呼吸急促起来。
“栾总,请您放松。”护工眼尖地发现,急忙抚捋栾喻笙肋骨硌手的胸膛,“请您放心,您不会摔下去的。”
捋了几下,栾喻笙气息归于平顺。
“洗澡吧。”栾喻笙眉心轻跳一下,带着难掩的嫌恶瞥一眼身下的高背轮椅,似乎有难言的气味挑衅他的嗅觉,他冷声道,“还是换那个便携式医用的,明天也是。”
“好的,栾总。”
两名护工手脚麻利地脱掉栾喻笙的衣裤,抱着只裹一条纸(尿)裤的他进了浴室。
*
每次洗澡都是项大工程,虽说栾喻笙连头都不用亲自抬,但被人翻来搬去的,难免难受。
洗完澡,他本就电量告急的身子愈发萎靡不振,力气透支的右手蜷在胸前簌簌抖动。
护工将他的全身擦干,包一条巨大的浴巾,将他抬到铺了护理垫的床上,一人在他身后支撑着他,一人抓起他细瘦的胳膊,套进睡衣衣袖,穿好上衣。
“栾总,我给您排(尿),请您忍耐一下。”
闻言,栾喻笙闭眼默认,静待蚀骨的憋痛来袭。
护工搓热双手,手掌覆上栾喻笙微鼓的小腹,他的(尿)路感染还处于急性炎症期,今天一天喝了足足三升水来冲洗膀月光,每隔两小时便摁压式排(尿)一次。
痛到他此刻甚至有些麻木了。
一下一下,护工打着圈儿摁压,力道由轻到重,那处不甚干脆地吞吞吐吐,起初只滴滴点点地在护理垫上着墨,后来断断续续挤出细细几股。
“呃……”
“唔……”
栾喻笙的额头顷刻间渗出一层汗珠,下颌线因为紧紧咬牙关而绷出凌冽的线条。
他唯一能自由支配的脖颈胡乱蹭动,碎发在枕头上蹭出静电,凌乱中,染一丝和平时截然相反的柔弱破碎。
左手瘫在身侧,手指时不时震颤几下。
右手卯力佝偻在胸前,手腕向内折成直角,小拇指那一侧的侧掌不停地划擦着睡衣,弯曲的小指甚至伸进了两颗纽扣间,在一番毫无章法地挣扎之中,弄开了一颗。
腹部的疼痛仍在加剧,栾喻笙眼前出现一片明亮的花白,耳畔呼啸着火车鸣笛……
即将痛昏之际,那处终于开了顺口,打着通红的哆嗦,顺畅地倾吐而出,给护理垫泼上满满登登的黄色。
“栾总,结束了。”
栾喻笙虚弱到无力出声,他一双深眸半闭半合,眸光涣散,艰难吐气吸气。
护工从会客厅的沙发多拿来了两个软靠枕,垫在栾喻笙肌肉贫瘠的小腿肚下面,加高他的双脚,足托今日不易再用,不利于他足部水肿的消退。
软趴趴的一双脚自然下垂,脚趾全部朝向床面。
“等……等……”
见护工就要退下,栾喻笙眼珠跟着移动,声如蚊蝇:“扶……我……起……来……”
他还有要紧事要处理。
肉眼可见的虚弱,可是君命难违。
两位护工只好又去外间搜罗来几个垫子,扶着栾喻笙软若无骨的上身坐起,飞快地往他身后垫好垫子,再扶着他的肩膀让他缓缓靠上。
栾喻笙的身体塌陷在垫子里,床顶的射灯垂直照亮他清癯深邃的面容,光影交织,他面色苍白,眼睑下的乌青尤为显眼,满是大病未愈的憔悴。
护工给他摆好床上用的小桌子。
他使劲儿地耸动右肩,试图带动右臂向上挥,利用惯性将右手甩到桌面上。
奈何枯骨一张,他今日太过虚弱,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右手还磕在桌边,换来一声声闷响。
不忍心看下去了,一位护工大着胆子靠近栾喻笙,托着他的右手搁在了桌面上,胆战心惊地喃喃:“栾总,我、我来帮您吧!您今天太累了。”
栾喻笙默许了。
盯着自己不成人形的右手,他胸口被挤压了一样难受,因为印央而燃起的那一丝丝期待和雀跃,被现实残酷的风一口吹灭,他瞬间冷静。
说什么有人欺负她就来找他?
他连动手帮她出口气的能力都没有。
他除了钱一无所有。
薄唇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栾喻笙垂眸,暗自自嘲。
“栾总,请问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思绪收拢,栾喻笙深深地闭了一下眼,掀起眼皮,掩起自卑,他恢复雷厉风行的气派。
他嗓音浑厚低沉:“叫魏清带着那两份合同的纸质版进来,还有印章、平板和触控笔。”
“好的,栾总。”
*
“栾总,这是合同的纸质版,电子版的,平板里有存档。”
平板背面安装了支架,方便手不能拿的栾喻笙阅读,魏清放下支撑架,将平板斜立在小桌子上,再把触控笔插栾喻笙蜷握的右手里,页面翻到其中一张合同。
“栾总,星魅娱乐的收购案已经谈妥,收购合同记录了全部的详细细节和条款。”合同上有标记,魏清说,“我整理了最值得注意的几项,请您过目。”
栾喻笙控制右腕,虚虚握着触控笔往下浏览。
墨黑色的眸子随文字流转,他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大脑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而精准地提炼关键点、统筹处理信息、做出最明智的决断。
病色难掩他睿智的光辉,尽显运筹帷幄。
“星魅新的组织架构调整好了?”栾喻笙边看边问。
“是的,栾总,”魏清详说,“星魅娱乐新的组织架构已经通过了股东审核,哲佑总为执行董事,其他管理层的职务也由佑总的团队担任。”
魏清示意栾喻笙往下拉,文件最后,他附了完整的组织架构人员图。
栾喻笙浏览那些名字,都是栾哲佑多年来手下的得力干将,各个的业务能力毋庸置疑。
栾哲佑,栾家长子,栾喻笙的大哥,其目前负责栾家的文娱和体育版块。
栾哲佑为人风趣不羁,清心寡欲。
身为豪门长子,他的理想抱负似乎更多投掷在了享受人生,一直在栾父栾松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范围内安逸享乐。
不过,营商能力是刻在栾家子孙DNA里的天赋,栾哲佑在工作方面从没掉过链子,文娱和体育版块在他的带领下也是蒸蒸日上。
而次子栾晔磊迥然。
栾晔磊的野心和欲望是头狂吠的狮子,这既是优点也是弱点,他做事不近人情、令人忌惮,却也狠得很表面,一切浮于纸上的东西都不足为惧。
栾家的产业涉及各行各业,以金融、科技和互联网为主,分支涵盖地产实体、轻重工业、文娱体育、服饰美妆等等。
豪门子嗣脱不开权利斗争,于栾家三子而言,谁争取到了金融科技和互联网板块的领导权,谁就是栾家新一任掌舵者,坐上名利的交椅。
结果显而易见——
栾喻笙拖着残废的身子获胜了。
他本就是各位股东心目
中继承人的最佳人选,他野心勃勃,杀伐果决,又兼备耐心和智谋,以及恰到好处的人文关怀,有传承家业的潜质。
他将栾晔磊调去了实体产业,给予了栾哲佑其最感兴趣的文娱体育。
实体产业估值高,话语权和影响力高于文娱体育板块,这能满足栾晔磊的欲念,但实体产业江河日下,权利日渐缩水,对栾喻笙造成的威胁会越来越小。
目前的栾晔磊还算安稳。
但栾喻笙不会就此掉以轻心,包括他佛系的大哥。
“魏清。”栾喻笙微微颔首,示意魏清这份合同他没有异议,“过段时间找个理由把星魅的财务总监调去其他子公司,然后安排我的人进去。”
让栾哲佑知道,他栾喻笙在时刻盯梢着,不要胆大妄为地搞小动作。
“明白,栾总。”
右手有痉挛的趋势,栾喻笙勾动手腕稍作活动来缓解,因为不适而声音空了一拍:“另一份……合同呢?”
“在这里,栾总。”魏清打开另一份文档,“在星魅一贯的艺人合同的基础上做了些调整,请您过目。”
是一份艺人签约合同。
签约一个新员工而已,芝麻大的这点子事,向来入不了栾喻笙的眼,由子公司负责人审批即可。
可是,这是为印央草拟的合同。
栾喻笙五行并下,着重阅读了乙方的解约条件:【乙方自签约之日起,对甲方共有陆仟万圆整债款,按3.1%的年利率收取利息……债款清零前,乙方不得提出解约,否则乙方支付甲方十倍的违约金……】
六亿,不过是栾喻笙动动瘫手签的一张支票而已,可是对于印央而言,却是一笔天文数字。
足够给她圈地为牢。
魏清将栾喻笙蜷缩的手指掰开,塞进栾喻笙专用的印章,握着他的手在两份合同上分别盖下。
“魏清,送去她的房间。”
处理完公事和私事,栾喻笙累到连喘气都只能喘一半。
护工扶着他慢慢躺下,撤走了小桌子,给他摆好枕头的位置,妥善安置他的手脚,最后盖好被子。
“栾总,夫……印小姐万一拒绝呢?”魏清捏着合同问。
“拒绝?”栾喻笙嘴角噙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她现在就是热锅上的蚂蚁,巴不得有人替她还上六千万。”
“告诉她,合同里的六千万债款算是预支,她签,钱马上由我打给李总,不然,她就给玉蝉陪葬吧。”
“好的,栾总,我马上办。”
魏清揣着合同就要推门出去,栾喻笙略带别扭的语调却止住了他的步子。
“厨房现在还开着吗?”
魏清一愣,思忖道:“游轮提供二十四小时的餐食,不过,夜宵的种类单一些。栾总,需要我呼叫餐食服务吗?”
栾喻笙作息规律,一日三餐都按时按点吃,特别是瘫痪之后,他的消化能力大不如前,为了避免肠胃积食,他杜绝在晚八点之后进餐。
倦倦地闭眼休憩,栾喻笙低声道:“送宵夜去她的客房,餐费算我账上。”
中午她没去餐厅用餐,下午则在舞会上出尽风头,小腹平坦,一看就为了穿裙子好看而挨着饿。
魏清眉毛上抬,悄悄露出磕到了的窃笑:“栾总,交给我给您尽管放心。”
潮湿海风吹动纱帘,荡起柔美的线条,离热带小岛越远,空气越凉爽。
带着咸味的夜风不疾不徐地舔舐面颊,不冷不热,一切刚刚好。
印央盘腿坐在床上咬指甲,夹片被啃得白一块彩一块,亮滑长发随风飞扬。
卸了全妆的脸,素净白皙,配上白睡裙,更添一丝清纯,可惜表情一副苦大仇深。
离下船没几个小时了。
和李总约定的最后期限像砍头刀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而且,下船后,比李总更棘手的是高利贷。
怎么办?她到现在还没凑齐六千万,她甚至连十万都没有,要不……
找郑柳青先借五千万缓缓燃眉之急?或者……
再去找栾喻笙碰碰运气?
他今晚莫名其妙对她还挺友善,兴许她嘴甜服个软,他就大发慈悲把她的欠账给消了……
“叮铃——”
正思绪乱飞着,客房门铃响起。
印央应激似的头皮发麻,打了个激灵。
自从登上这艘游轮,门铃响,她遭殃,不是来找她麻烦的,就是来给她下套的。
……又双叒叕是谁啊!
印央半恼半惧地一把拉开门。
只见魏清人模人样的,冲她礼节性地微笑:“夫……印小姐,晚上好。”
“夫印小姐晚上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我不好。”印央抱胸,散漫地靠着门框,叹口气,闷声问,“说吧,栾喻笙派你过来干嘛?来给我送钱啊?”
魏清眸底有惊讶一闪而过,不愧两人曾夫妻一场,对彼此还是有些了解的。
“差不多。”魏清递上合同,将栾喻笙的话原话转达,“印小姐你思考一下吧,离下船可没几个小时了。”
一种“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的口气。
印央懒得计较,她攥着合同的手指因为亢奋而指甲泛白,竭力下压即将飞升的嘴角,挑眉绷唇,佯装无所谓,懒洋洋应道:“知道了,你回去吧。”
“砰”一声,她冷脸拍上门,转过身,不沾粉黛的脸霎时破开灿烂的笑。
有人敲门:“咚咚咚——”
“还有什么要转达的?”印央一秒收敛表情,不喜不惊地掀眸望向魏清。
“栾总还给印小姐准备了宵夜。”
魏清将一旁的餐车推过来。
精致菜肴和香甜点心的香味杂糅缠绕,撩拨印央的饥肠,托盘上还有三分之一杯的红酒。
“LaRomaneeConti,印小姐最喜爱的酒庄。”魏清润色栾喻笙的话,“印小姐不用担心费用,这是栾总的心意,来弥补栾总没能和你共进一餐的遗憾。”
“狗腿子,栾喻笙才不会说这种话。”
“……”
“谢了。”
印央无情戳戳,把餐车拉进来,对着一脸讪讪的魏清叮嘱:“替我谢谢栾喻笙,我会好好品尝的……魏清!你敢添油加醋,我可饶不了你!”
“……是。”
*
翌日上午,印央换上一条宽松休闲的长裙,拿着合同去敲栾喻笙的门。
在会客厅等待片刻,她看着护工推着坐在医用轮椅上的栾喻笙慢慢驶来,停在会客桌前。
护工拉下轮椅手刹,很有眼力见地退了出去。
栾喻笙气色欠佳,这些日子没休息好也食欲不振,脸颊清减了一圈,可上半身坐得笔直,如舞者挺拔,没来得及打理发型,碎发垂于额前。
慵懒中竟透着几分温顺。
他胸口系一条束缚带,腿上盖着毛毯,皮鞋板板正正地搁在脚踏板上。
大腿上安置着两只手,手心向下,手背朝上,自欺欺人地掩饰着变形的肢体。
“吃早餐了吗?”
明白栾喻笙心里有忌讳,印央只草草看一眼他的身体,立马移开目光。
“你来就为了问我这个?”身体虚,语气有气无力,合同倒扣在桌面上,栾喻笙看不见印央是否签了名,便问,“我给了你一晚的时间考虑,你的答复?”
“你猜?”印央歪头挤嘴角,瞪大眼睛,长睫毛如蝶翅扑闪。
“……”栾喻笙眉眼冷峻,扭过头,朝门口唤,“魏……”
“……哎!别走啊!栾总可真是没情趣!”印央败下阵来,跷起二郎腿,往沙发背一靠,“我想了一个晚上,怎么想,都觉得是个圈套。”
“怎么说?”栾喻笙淡然。
“你这算变相借我钱,而且利息不高,我签约后赚的钱,我能拿到的分成也很诱人,啧啧……”印央眯眼细瞧栾喻笙,似乎这样能将他看穿,“你……该不会是想让我去拍那种电脑磁盘里才有的片子吧?”
印央鼻翼微皱:“你的商业版图还嫌不够大?这黄色小蛋糕你也想分一块?”
“……你也就这点出息。”栾喻笙极致无语,冷讽,“除了送你进演艺圈,我想不到你还有什么可利用价值。印央,你除了外表别无所长。”
“…
…栾总讲话可真好听。“印央反唇相讥。
倏地,她酒红色的饱满双唇向两侧绽放,挺身坐直,前倾身体,白嫩的手伸到栾喻笙的手跟前:“来——”
虚虚握着拳头,印央挥手挥得人眼花缭乱,她坏笑着提议:“我们石头剪刀布。你赢了我就签合同,哪怕这是你挖的陷阱,我也跳。”
瞬间,栾喻笙面色阴沉。
喉结翻滚,吞下去的口水哽得他胸口闷疼,眼眸掀起一片晦暗的浪潮,带着杀戮气味盯死印央。
……石头剪刀布?
呵,还真是个公平的游戏。
绵软的十根手指缩进手掌,三年来,除了戴助力手套的时候被动伸开过,其余时间,弯曲着一动不动,以至于现在,他的指关节已然僵化黏连。
伸不直,手指也不太分得开。
他此生都不可能再比出标准的“剪刀”、“石头”和“布”。
“来吧。”印央自顾自地碎碎念,“石头剪刀布,输了别生气,赢了别得意……”
胸口滞闷气短,栾喻笙的脸孔涨出了愠怒的惨白,他看向印央的眼神俨然是一把怨恨的冰剑。
右手的手指隐隐打着哆嗦,他费力地耸起肩膀,想带动手腕一把打掉她挑衅的手,却先一步听到她的惊呼。
“呀!你赢了。”
“……”栾喻笙稍显呆滞地低头看。
他蜷曲的右手前方,两根葱白细长的指头开着大叉,正对准他半握的拳头。
印央出了“剪刀”。
“愿赌服输。”印央交叉摆动两根手指,又蜻蜓点水般掠过栾喻笙的手背,指腹的融融温热渗入他微凉的肌肤,“栾喻笙,我输给你了,我就悉听尊便吧。”
“……”栾喻笙垂眸,迅速消化掉眼中的诧然。
再次抬眸,他眼底唯有恣意和从容,微扬下巴:“签字。”
“早签了。”印央抓起合同,翻到尾页的签字栏,乙方落款显示她的名字。
当晚就签了。
这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岂能错过?
当个日入208万的明星,就算暂且被合同套牢,没几年不就能“赎身”了?
放下合同,她食指指尖戳在栾喻笙的左心房,轻盈打圈。
想起他的损伤平面在锁骨,她又画着圆润的弧度蜿蜒向上,向他高耸的锁骨进军。
“我逗你玩呢,笨蛋。”
乌发红唇,印央的指尖仿佛发射电流,酥酥麻麻的快感在栾喻笙的体内穿梭。
他唇线紧绷,看着她抬起屁股,媚眼含笑贴上来跟他咬耳朵:“谢谢你呀,阿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