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进退的抉择
这一日, 阿妩正在收拾东西,宁荫槐过来了,想和她聊聊。
阿妩低垂着头。
宁荫槐开门见山:“阿妩, 你是怎么想的?”
阿妩:“我也不知道。”
宁荫槐:“如今皇帝纡尊降贵, 又给了你几位兄长这样的机会, 其中意思再明显不过了,等海寇一事了结, 你也要做一个决断了。”
阿妩听着, 心头难受:“我不舍得你们, 我才回来,我还想留在这里,就这么过一辈子。”
宁荫槐却是沉默地看着阿妩。
阿妩一下子哭了,她扑到了宁荫槐怀中:“我不要离开你们!阿爹!”
宁荫槐抱住女儿, 轻轻拍哄一番, 叹道:“你若是实在不喜欢, 断没有逼你的道理, 实在不行, 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 为了你, 什么不可以做?但只怕, 你心里还是惦记着他, 不舍得他,只是因为种种原因迈步不前, 甚至于逞一时之气, 就此让自己悔恨不已,这是阿爹不愿意看到的。”
阿妩趴在自己父亲的怀中,哭了好一番, 宁荫槐耐心地哄着,过了一会,阿妩终于平静下来,才将事情原原本本说给宁荫槐,包括当时怎么听到的,一气之下要扳指,不给,又要储君之位,也不给,以至于后面闹起来,再之后他也哄了自己,可是恰镇安侯府出事,皇后逼迫,她匆忙之中自乱阵脚,杀了皇后,又在德宁公主帮衬下逃离,之后的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宁荫槐听到这些,沉默了一会。
他自然知道女儿受委屈了,可只知大概,如今听到女儿详细说起这些,作为一个父亲,心里自是犹如刀割一般,恨只恨自己当初太过大意,以至于不曾陪着发妻最后一程,更让年少的女儿遭遇这些。
他无声地抱着女儿,轻轻拍哄着,安慰着,在这种安慰中,阿妩慢慢平静下来。
这时,宁荫槐却道:“不过阿妩,阿爹还是要告诉你,这是阿爹不好,是你的兄长不好,不能保护好你。”
阿妩愣了下。
宁荫槐:“他是皇帝,确实该为天下人父母,该护好他的黎民百姓,可天下这么大,东海一事形势复杂,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若非要有一个人为此追责,那也该是镇安侯府,是先帝,而不是他。”
阿妩:“那遇到之后呢?”
宁荫槐:“在你被纳入后宫之前,他依然是一位皇帝,勤政遵法,省身兢业,这是我在浩瀚书卷以及帝王的亲书中读到的皇帝,他无意中犯下大错,和自己儿子的妾室有了不伦之事,若要隐瞒,必要杀你。”
说起这些时,宁荫槐言语冷静,不过心底却是后怕。
他读书多年,也曾考取功名,对于帝王心思自然能揣摩一二,可以说,若不是已经知道结果,让他推测,他是怎么都不敢相信女儿能在那种情况下逃生。
若女儿有个万一,那自己——
他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声,就这点来说,女儿能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
阿妩听着这些,一时沉默了。
她隐约感觉自己阿爹是对的,自己的诸多委屈,在进宫之前的委屈,其实怪谁呢,全怪到他头上似乎也并不合适,如果自己不是和他有了鱼水之欢,估计连怪都不敢怪了。
毕竟他是皇帝,自己只是进献给他儿子的一个妾室,还是别有用心的,从他的角度,也怪不得他。
如今之所以怨怪,不过是知道他心疼自己,知道他会包容着自己,所以一股脑的发泄罢了。
可……
她还是有点委屈,低声嘟哝道:“所以阿爹什么意思,难道我不能怪他?”
宁荫槐疼爱地拍哄着她的后背:“你是我的女儿,你受了委屈,过得不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你们之间的男女瓜葛,确实怪不得别人。”
阿妩听着,其实是有些认同,但她一时又有点转不过弯来。
宁荫槐:“阿妩,阿爹只是希望,你在关键的抉择上,不要因小失大,因为自己一时的不甘心,赌气,从而失去了自己本来应该得到的。”
阿妩无声地听着。
宁荫槐:“至于储君之位,阿妩,你觉得现在他若是力排众议,不顾一切,把二皇子抱到储君的位置,你心中该是什么感觉?”
阿妩愣了下。
事到如今,她回忆往日,其实也知道自己当时哭着闹着找他要,是乱了阵脚,真想为二皇子争取储君之位,也不是那样争取的啊,所以福泰说的是对的。
只是当时的自己才刚生产几个月,见到叶寒,知道家乡噩耗,又遭遇了各样打击,心痛之下有些慌不择路了。
再之后离开皇都,离开景熙帝,便不再去想。
如今听阿爹提起,其实如果这时候二皇子若为储君,她必是寝食难安了。
毕竟放着那么大一个大皇子不用,非要让所有朝臣都盯着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儿。
万一孩子有个磕碰,或者哪里表现得不尽如人意,不要说自己,就是景熙帝都将面临巨大的非议。
当然还有一个问题,若是把太子废了,怎么安置?
若是杀了,她怎么忍心,皇帝就这么诛杀亲子的话,她岂不是也寒心?
若是不杀,无论放到哪里,都注定引起朝臣非议,甚至只怕有朝臣就此撺掇怂恿太子图谋将来。
宁荫槐:“阿妩,储君之位,为长远之计,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及。当今太子久居储位,又年长皇二子十七岁,若是轻易废黜改立,必引起朝堂动荡,一个不慎,便是千古罪人,朝堂局势波谲云诡,皇帝便是再为偏爱,也不可能因为一己之私,就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阿妩知道阿爹说的是对的,她低着头。
宁荫槐望着女儿眼底的泪光,道:“阿妩,今日阿爹和你说这些,或许对你过于残忍,你以为阿爹是被人家的富贵权势迷了眼,所以才向着别人说话,倒是反过来拿捏你?”
阿妩吸了吸鼻子,嘟哝着道:“阿妩不会这么认为……”
到了什么时候,她都是相信阿爹是为自己好的,甚至她也意识到,阿爹是对的。
只不过自己会被细微的情绪牵扯,会不理智,不甘心,会一股脑怪罪他,可阿爹不会。
阿爹是在用一种更冷静的方式在估量评判这件事。
宁荫槐:“所以,阿爹把这件事给你说清楚,理清楚,你自己来做决断,看你要进,还是要退。”
阿妩抹了抹眼泪:“进又如何,退又如何?”
宁荫槐:“若退,待皇帝凯旋归来,我自有一番言语说辞,将你留在东海。”
阿妩疑惑:“可能吗?”
宁荫槐:“只要奋力一搏,怎么不可以?不过从此后,你这辈子再不能嫁,只能守在家中。”
其实从帝王微服驾临东海时,宁荫槐便心知肚明,叶寒和女儿再无可能。
阿妩或者跟随景熙帝回去,或者留在这里,由父兄养在家中。
那个男人看似绵柔忍让,可其实只是他为了谋取女儿而不得已的低头,宁荫槐苦学十几年,也曾精研当今帝王为政之道,自然能猜到这位帝王的心性,他那样的人,不可能轻易善罢甘休。
如今他能说出“退”的选择,是因为他认为可以赌一赌,赌帝王对自己女儿的怜惜,还有他心底的那丝不忍和愧疚。
所以如今宁荫槐和女儿说出这番话。
阿妩听着自己父亲这一番话,沉默了一会:“若进,又当如何?”
宁荫槐:“若进,你心中的委屈,阿爹会设法为你讨回,也必会为你百般筹谋,十五年后,为皇二子争夺储君之位。”
阿妩心神为之一震,她看向自己阿爹:“阿爹……”
宁荫槐望着自己女儿,温声道:“不过在这十五年间,你一个字都不能提,和谁都不能提,你要安分守己,韬光养晦,待到时机成熟,厚积薄发,一击便中。”
阿妩听阿爹这番话,若有所思,她自然不知道,就在大半年前,英国公也曾语重心长地对太子妃说过韬光养晦这样的话。
她低头沉思一番,看向自己阿爹:“阿爹,所以你也会陪我去皇都是吗?”
她想起景熙帝所言,说是会给阿爹阿兄官职。
宁荫槐却摇头:“当然不,我要守在这里。”
阿妩有些失望。
宁荫槐疼爱地看着她:“傻孩子,阿爹会帮你,无论什么时候,阿爹都会设法成为你的后盾,但阿爹不会入朝为官,不但阿爹不会去,你的几位兄长也不会入朝为官,大晖素来忌惮外戚,我们宁家自然不能犯了这个大忌。”
阿妩:“那——”
宁荫槐这才道:“阿爹出去三年,游历列国,见识了许多,也有了以前不曾有的体悟,如今航海盛行,西洋诸夷通商频繁,弗朗机占领南洋诸国,谙厄利亚野心勃勃于不列颠,我大晖虽兵强马壮,国土广袤,但是离开这片陆地,在浩瀚海洋之上,一切才刚刚起步。以为父之拙见,我大晖国势若要超迈前古,必须通航于海上诸夷,必须造远洋舰船,制霸南洋,绕过马六甲,直达加勒比海。”
阿妩震撼不已。
她突然想起那一晚在景熙帝书房中看到的舆图,这其中似乎就有一张图,名为《坤舆万国全图》,那是一张方形的舆图,但其中的万国图是椭圆形的。里面隐约曾经有过谙厄利亚、婆林日和思可齐亚等,景熙帝指着那里,和她讲过,他似乎对那里格外关注。
所以,阿爹所说,恰是景熙帝心中忧虑?
宁荫槐:“阿妩,无论你做何选择,有些事,为父和你几个兄长都要做的,如此才不枉来人世一遭,但你的抉择不同,我们要做的自然不同,可无论如何,父兄若能为大晖开辟航线,开通航道,周游列国,扬我大晖国威,如此功在社稷,这不比入朝为官受人掣肘要强?这也是你将来的依仗啊。”
阿妩听着,泪水顿时滑落,她忍不住,扑到宁荫槐怀中:“阿爹……”
其实昔日她何尝不曾有过埋怨,埋怨父兄的远去,可是如今她隐隐明白,也终于释然了。
宁荫槐轻搂住女儿安抚着。
过了好一会,阿妩终于止住了啜泣,低声道:“那阿爹觉得呢,我应该进,还是退?”
宁荫槐听着女儿娇软依赖的声音,在心里轻叹一声。
他知道世事多变,知道昔日抱在怀中的娇软小女儿已经为人妇,作为一个父亲,他心里自是滋味难言,而景熙帝偏偏是他昔日曾经崇敬的天子,是他苦读十几年渴盼一见的人,又是自己的同辈人。
他甚至无法想象自家单纯如水的小女儿,是怎么和那个城府深沉的男人扯在一起……
不过他到底按下诸般情绪,道:“这要看你自己,我不能代你抉择。”
阿妩一时之间也说不得什么,她心里其实是迷惘的。
这些日子,夜深人静时,她也时常想起皇宫中的一对孩儿,对景熙帝也是爱的,他又为自己做了这么多,面对一个分明拥有天下至权,却能弯下身段对自己温柔耐心的男人,她怎么能不心动?
况且,便是抛却了这些,那人的容貌和性情,都足以让人沉迷。
可是他们之间也确实隔了太多,昔日他们帝王父子的争执,和陆允鉴的过往,两个人之间年纪的差异,因为身份阅历而注定会有的不对等。
事到如今,她该怎么选?她心里的那口气又能顺过来吗,以及,若是回去了,将是什么样的结果?
良久,阿妩喃喃地道:“阿爹,若我回去,我的孩子……成算有多大?”
宁荫槐:“阿妩,当你问他时,他之所以不说,是因为他也不知道,前朝也曾有为自己宠妃而易储者,却因此掀起朝堂动乱,他心里固然宠你,可他也是大晖的帝王,要为这江山社稷,要为这天下黎民着想,他不敢轻易许诺你哪怕半个字。”
从这点来说,宁荫槐理解景熙帝,一个浸淫于朝政十几年的男人,他的每一个抉择都关乎天下大局,他在放纵,也在克制。
他停顿了片刻,才道:“所以今日阿妩问我,我也必须告诉你,我也不知道,没有什么是必定能成,尽人事,听天命。”
阿妩便低头不言了。
宁荫槐:“也不着急,阿妩可以慢慢想。”
他望向窗外,视线望向远处的海,悠悠地道:“况且,我们也要等。”
等着那位九五之尊的帝王,为了重归于好愿意付出的代价。
第102章 受伤
入秋后, 到了晒腊味的时候,其实如今宁家几个兄弟外出随军,镇子上也有不少人参战了, 以至于整个镇子都不太安宁, 出去街道买菜, 都时不时听人议论起来,说这仗打得如何如何。
陆允鉴显然是败了, 帝王之师大获全胜, 阿妩听着心里松了口气。
不过偶尔间听人提起陆允鉴似乎逃了, 朝廷人马正在捉拿,这其中的消息便杂乱起来,有人说陆允鉴勾结了倭寇,有人说陆允鉴借助了弗朗机的神力, 用了什么火炮, 也有人说陆允鉴在潞州深处的群岛, 在人迹罕至处埋伏着, 总之传得玄乎。
阿妩听着这个, 总归有些担心。
怕自家三位兄长出事, 怕叶寒出事, 也怕景熙帝有个什么意外。
阿妩心神不宁的, 不过到底也买了一些鱼虾, 回到家后,准备腌制, 来做虾干鱼干。
这些干货腌制过后, 有咸味有甜味,香醇得很,阿妩倒是很惦记这一口。
回到家, 宁荫槐便和阿妩一起来做,阿妩负责清洗,宁荫槐负责薄切,父女两个忙得不可开交,忙起来,也就暂时不去想那些事了。
谁知道这一日,两个人正要晾晒鱼干,突然有一队校尉前来家中,为首的却是福泰,福泰神情凝重,脚步匆忙。
阿妩看着这情景,心里一沉,连忙道:“福公公,这是出什么事了吗?”
福泰看到阿妩,一步上前,连忙道:“可不是出事儿嘛,三公子和皇上如今都染了毒,三公子还好,但皇上一直人事不省呢!”
阿妩听闻大惊:“什么,怎么回事?现在怎么样了?”
宁荫槐从旁听着,顿时拧眉。
福泰赶紧详细说起来。
宁家兄弟所在的辅助船于那日子夜时分发现了陆允鉴的踪迹,双方短兵相接,朝廷水军乘胜追击,陆允鉴本是败寇,不过半个时辰,镇安侯府余孽纷纷被斩杀。
陆允鉴在几个亲信掩护下,趁机乘坐小船潜逃,谁知道没走出多远便遭遇袭击,而袭击他的,却恰是叶寒所在的海防卫所人马。
原来叶寒恨极了陆允鉴,自从海战开始,便一直盯着陆允鉴,苦心追踪,终于让他得到机会。
双方人马会和,前后夹击,终于将陆允鉴人马彻底击溃,并捉拿陆允鉴。
本来一切顺利,可谁知这陆允鉴抱了必死之心,是宁死也不要落入景熙帝之手,他早在身上藏了海毛虫并潞州岛特有的毒蚁,是要同归于尽的。
皇帝身边自有龙禁卫层层保护,他自己也是万分谨慎之人,不会大意,可宁三郎对陆允鉴恨之入骨,见到便痛揍一顿,为此着了道,可他自己一时之间并不曾察觉。
待到陆允鉴被押解回来,因皇帝问起宁三郎话,这毒虫蔓延,由此连累了皇帝。
等到当地校尉发现时,为时已晚,皇帝,宁三郎以及几个校尉都已经人事不知。
阿妩听闻,心都狠狠揪起来了,冥冥之中,她总是会担心,但又觉得自己太过胡思乱想了,怎么可能!
谁知道竟果然应验!
她忙问:“现在呢?现在怎么样了?”
福泰:“御医如今正看着,也请了海防卫所熟知瘴毒虫毒的军医,只说这毒并不严重,寻常药草可以解,所以宁三公子轻易便好了,但皇上本不是土生土长的居民,初来东海,本就有些水土不服,如今中了这毒,于是虚邪贼风趁虚而入,与体内湿热相合,以至于邪气攻心,昏迷不醒。”
阿妩心急如焚:“那怎么办?”
旁边的宁荫槐面色还算冷静,道:“潞州群岛深处确实多毒虫瘴气,但是也不必太过担心,若是剧毒,见血封喉,人已不在,如今只是昏迷不醒,说明并不是太多恶毒的剧毒,定有解毒之法。”
福泰道:“那些御医也说,虽人事不省,但应有解救之法,应是并无性命之忧,只是皇上龙体贵重,这个消息一直隐瞒着不敢外传,又是征战在外,公事自有底下人应承,但是关系到陛下龙体,陛下身边又没什么贴心可靠的,属下凡事不敢擅自做主,所以特意来和娘子说一声,看看如何定夺。”
他望着阿妩,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出门在外,身边无女眷,又无女官,只有太监和校尉照料,但凡用药用膳一些关键之事,底下人不敢做主。
能够为帝王做主的,太后或者太子,都在千里之外,鞭长莫及。
阿妩此时已是脸色煞白,两手颤抖。
虽说自己阿爹和福泰都说,无性命之忧,但她依然怕,怕极了。
就在前几日,她还在思量着她该如何抉择,可是现在乍听说这消息,她的心紧紧揪成一团。
她知道,无论如何,她都希望他好好活着,千万不要出任何差错。
于私,她怎么舍得!
于公,她知道如果景熙帝就此出事,那一切都是空谈,她的一双子女还没来得及享受父亲的疼爱,便从此丧父,那该是多么可悲可怜!
她又想起自己的三哥,如果自己的三哥因为这个出了事,她必是心中难安,那该是多悔恨和痛恨!
不过就在这揪心的痛中,她到底深吸口气,压下自己的情绪。
她知道福泰说得对,御医,龙禁卫,福泰,这些人在关键时候都不能为他做主。
而她,无论如何,她曾是他的皇贵妃,是他的御妻,这时候她必须陪在他身边,为他做主。
于是她望向自己阿爹:“阿爹?”
宁荫槐略一沉吟。
他自然早有筹谋,要狠狠拿捏一番这九五之尊的帝王,要为女儿争取更多。
但是如今皇帝昏迷不醒,事急从权,他也就道:“好,你跟随福大人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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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妩心急如焚,匆忙收拾东西便要跟随福泰而去。
她这么收拾着时,无意间触碰到身上佩戴着的扳指,便想起陆允鉴的玉锁片。
她怔了片刻。
听起来如今陆允鉴已经被抓获,沦为阶下囚。
她隐隐感觉,冥冥之中这也算是一个了断的时候,当下便翻找出玉锁片带在身上,之后匆忙跟随福泰前往海防卫所。
因为赶时间,自然要骑马,她原本并不擅长骑马,不过好在和叶寒一路回来东海,也多少学会了,如今正好跟随福泰骑马赶过去,因大家都心急,匆忙之中行了两个时辰便已抵达。
如今景熙帝位于临海的海防卫所,阿妩远远便看到巍峨的城墙,以及高耸的瞭望塔哨,而就在塔哨外,是波涛汹涌的海浪,一望无垠的大海。
海面上停泊着的,是一艘艘巨大的舰船,高高扬起的白帆在蓝天下格外耀眼,而上面黑洞洞的大炮更是让人震撼。
才刚一接近海防卫所,便看到列队整齐的兵马正在操练,又有一行校尉得到消息,骑马来迎。
福泰提前下马:“娘娘,到了。”
因为长久的颠簸,阿妩两腿发酸,双脚发麻,几乎站都站不住了。
福泰忙搀扶着她,这时宁大郎宁二郎听说消息也都赶过来。
阿妩忙问道:“三哥情况如何了?”
宁二郎道:“他倒是好得很,如今已经醒过来,正在那里喝药,他实在是莽撞,竟连累了皇上,皇上若有个三长两短,这可如何了得?”
宁大郎知道阿妩担心皇上,连忙给弟弟使眼色,之后安慰阿妩道:“听御医的意思,没有什么要紧,关键是,他并非本地土著,对咱们的饮食不习惯,对这毒虫也是,我们自小和这些海中之物打交道,也没什么大要紧,他却从来没有触碰过,不适应。”
况且景熙帝自小养尊处优,乍然接触海中的毒虫,自然反应巨大。
阿妩听着越发心急如焚,当即有福泰带她赶紧过去看望景熙帝。
景熙帝住在海防卫所的后院中,一路过去入眼都是护卫的校尉以及龙禁卫,很远便闻到一阵阵药草味,以及熏蒸的艾草气息。
待到了门前,却见几位御医神情凝重,忧心忡忡,他们显然认识福泰,也大概知道阿妩身份,忙恭敬地见了。
阿妩哪里顾得上,忙问:“皇上怎么样了?”
福泰却问:“可方便进去探望照料?”
几位御医听到这个,忙道:“如今毒已解,且房屋里外已经一应用品都已经熏过,可以进去探望,不过最好用药草清洗手脸并熏过。”
阿妩:“好,快一些。”
于是很快便有医者上前,为阿妩奉来药草汁水,洗了手脸,又来到一处烧了各样药草的火盆前,充分熏过全身,这才过去房中。
待一进入房中,便闻到一阵浓郁的药香,隐隐还有艾草之气。
此时的景熙帝便躺在靠墙的床榻上,双目紧闭。
阿妩心便狠狠痛了下,她快步走到榻旁,低头看他。
此时的他面色苍白,紧紧闭着的薄唇颜色都略显浅淡,总是矜贵威严的面庞有几分脆弱。
阿妩看着这一幕,真真切切地怕起来
从没有一刻,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个男人是她的倚靠,是她放在心里的人,是她两个孩子的父亲。
无论如何她和他都曾经有过那样的缠绵甜蜜,曾经一起面对孕育子嗣的喜悦,这是永远都无法抹杀的事实。
若他就此离去,那自己该是多么痛苦和绝望!
她必须要这个男人活着,活在这个世间!
这么想着时,福泰进来了,带着两个小太监,端来了药汤来,说是要为景熙帝擦拭身体。
阿妩看了一眼,道:“我来吧。”
福泰略犹豫了下,才道:“也好。”
他大致讲了讲如何擦拭,之后自己先出去,却命小太监从旁打下手,帮衬着。
这对于阿妩来说是新鲜的,是从未有过的。
从她和景熙帝相识的那一天,这个男人在她面前便是强大的,是无所不能的,他似乎永远牢牢地把控着她的一切。
她讨好,奉承,她被教导,被疼爱,一直以来她都是承受的一方。
可现在,平生第一次,他紧闭着双眼,苍白脆弱,总是修长有力的手此时却无力地垂着。
她拿起他的手来,用浸泡了药草的毛巾为他擦拭,很轻地擦拭,细致地照顾着。
她又解开衣襟,为他擦拭前胸,其实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不过往日总是在过于昏暗的光线下,且总是意乱情迷中,并不曾细看。
如今却见男人的肌理线条清晰,硬朗而富有弹性,触碰的感觉倒是极好,看上去也很有力道。
当这么做的时候,她也想起昔日早间时候,她躺在榻上,自锦帐中探出头,晃荡着腿,好奇地看,看宫娥如何服侍他更衣,服侍他漱洗,为他梳发。
那时候她只是看着,觉得好玩,他是皇帝,不需要她做什么,而他会将她照顾得妥妥帖帖。
又想起往日,他会抱着自己,要自己如同小娃儿一般跨坐在他腰上,然后把自己颠得往上一耸一耸的。
那个姿势,那个力道,可真是,让人欲生欲死,欲罢不能。
啊啊啊啊不要想了!
谁知道突然间,阿妩听到一声很低的呻吟声,似乎有些痛苦。
她忙抬眼看过去,是景熙帝发出的。
他艰涩地蹙着眉,似乎很煎熬的样子。
阿妩微惊,忙道:“快叫御医,皇上怎么了,他难受!”
小太监却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道:“皇上只是在睡梦中难受,御医交待过,并无大碍。”
阿妩愣了下,她明白了小太监的话,意思是这种痛苦,他已经忍受了很久了。
她心里便难过得要死。
待到擦拭过后,她坐在床头,低头端详着他的眉眼。
执掌天下的男人,醒着时是如何城府深沉,病了后,沉睡了,一切都沉寂下来。
她抬起手,用指腹轻轻地为他抚平略皱起的眉,这么做的时候,突然就想哭,于是眼泪忍不住落下来。
她骑了两个时辰的马,本就已经筋疲力尽了,如今看到他这样,心里痛苦至极,浑身无力,有些颓然地趴在他身上,抱住他窄瘦的腰。
埋首在他胸膛上,感受着他醇厚的气息,她好不舍,好希望他快醒来。
要抚着她的发哄她,要对她好,什么都给她。
以前她等不到父兄,心里总盼着父兄归来,在面对他时,也许下意识是渴盼的,希望能弥补那份欠缺,所以面对德宁,面对太子,她甚至会有些嫉妒。
可现在,她家阿爹回来了,阿爹疼爱自己,那份遗憾被弥补了,她不再需要了。
但她却越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他的喜爱,男女之间的喜欢,床笫间的缠绵,以及视线相撞时那让人沉沦的吸引。
其实平心而论,景熙帝和自己阿爹有一些相似,性情的沉稳,人情的练达,以及对朝政的见解,关键时候的冷狠和决断,他们都很相似。
不过阿妩此刻却清楚地明白,在自己心里,景熙帝和自己阿爹是不一样的。
她在景熙帝面前,似乎下意识会更任性一些,要求更多一些,其实就是想让他多宠着自己,在她未曾察觉之处,她已经在向他索取了。
阿妩越发抱紧他:“你若是不醒来,我会恨死你,我马上改嫁别人。”
第103章 陪伴
阿妩没想到, 她趴在床榻旁,就此睡着了。
再次朦胧醒来时,她感觉到有人在推她。
她微惊, 抬头看过去, 却看到景熙帝。
他醒了, 淡茶色的眸子布满红血丝,正用手推她肩膀, 那样子很明白, 是要她出去。
阿妩大喜:“皇上, 你醒了,你总算醒了!”
她这么一喊,门外侍从并御医全都听到动静,连忙起来查看。
景熙帝却冷冷地扫了御医一眼, 之后哑声道:“带她出去……”
他嗓音沙哑得厉害, 声音也很低弱, 不过由他说出, 依然有着迫人的气势。
阿妩便委屈, 也觉得莫名:“你——”
景熙帝艰难地吸了口气, 硬撑着道:“先出去……”
一旁的福泰却顿时意会到了, 连忙上前, 低声道:“娘娘, 你先出来下,御医为皇上检查。”
阿妩哀怨地瞪了一眼景熙帝, 跟着福泰出去了。
心里却在想为什么, 他为什么这么针对自己,早知道不来了,委屈死了!
谁知福泰却连忙哄着道:“娘娘息怒, 息怒,皇上才刚醒来,身体虚弱,也说不了那么多话,他应该是怕他中了瘴毒,唯恐传染了你,所以才要你出来。”
阿妩:“不是说已经解毒了,现在是邪气湿毒攻心吗?”
福泰:“哎呀,皇上不知道啊,他自己一直昏睡,人事不省的,他哪里知道!”
阿妩:“……”
她哼了声:“真傻!”
福泰听此,连忙左右看:“奴婢什么都没听到。”
阿妩怔了下,之后自己也咬唇笑了。
不过无论如何,他醒了,且有力气推自己让自己离开了,她也就放心了,当下干脆去看看自己三哥。
宁三郎比起皇帝来状况自然好许多,阿妩过去的时候,他正在那里扒拉鲜鱼粥,
阿妩直接对着他的脑袋毫不客气地拍了一下。
宁三郎吓了一跳,一抬眼,看到阿妩:“阿妩,是你!”
阿妩哼了声:“都是你惹的祸!”
宁三郎一听也愧疚:“谁想到呢,陆允鉴太歹毒了。”
阿妩:“是你自己不小心,还害了皇上!”
宁三郎有些委屈:“我也没想到他这么严重,其实也不是什么很厉害的毒吧。”
阿妩:“估计还是水土不服。”
宁三郎:“他怎么样了?”
阿妩:“不知道,我看只剩半条命了。”
宁三郎:“啊?”
这时宁大郎来了:“她逗你的,皇上刚才醒了,御医过去看了,应该没什么大碍,但得好好调养。”
宁三郎这才松了口气,他瞪了眼阿妩:“你就知道吓唬我!”
阿妩:“谁让你连累皇上!”
宁三郎哼了声,酸溜溜地道:“知道了,你满心惦记着皇上,就知道为他担心,你也不心疼心疼你家阿兄!”
阿妩倒吸口气:“你——”
宁二郎赶紧道:“好了好了别闹了,”
阿妩:“我看你活蹦乱跳地能吞下一头牛,你不用我心疼!”
宁大郎从旁笑:“是,不过皇上身体虚弱,还是要人照料。”
之前宁大郎对皇帝还是有些不满意,总觉得这个男人坑骗了他们妹妹,他对他不放心,生怕自己妹妹受委屈。
可这次跟随皇帝出来,亲眼看他调度兵马船只,看他指挥若定,他们也隐约感觉到了皇帝对他们的照拂,对他们的提拔,甚至偶尔间也会亲自和他们讲起兵法,讲起制敌之法。
这一切都让他敬佩不已,甚至当听帝王提起东海布局,提起航海规划,讲起朝廷对未来远航的筹谋时,他心里会有一种心潮澎湃的感觉,会激动,会敬佩到五体投地,以至于几乎想跪在他面前,心悦诚服!
这就是帝王风范!
当面对着浩瀚的东海,宁大郎望着远处舰船时,他也会想,为什么他会对这个男人如此敬佩,他所崇敬的那些特质,只是因为那个男人是皇帝吗?
他在反复地思索后,认为并不是。
他比起弟妹年纪大一些,所以在他父亲彻底放弃仕途前,他已经识字,开始读书,相比于弟妹,他读过史书,之后又见识了海外夷人的岛主以及国王,他便明白,并不是每一个执掌最高权柄的人都有着像景熙帝那样的王者风范。
所以事到如今,他心里也就释怀了,当帝王微服来到他们家,折腰下求,被自己三弟打了后依然面不改色的时候,这个男人的胸襟,以及对妹妹的心意已经不言而喻。
谁知阿妩听到这话,却道:“罢了,我看他也不需要谁照顾,我是来陪着三哥,照顾三哥的!”
说着,她拉着宁三郎的胳膊:“三哥,你要吃什么?阿妩给你做!”
宁三郎:“???”
受宠若惊,但仿佛哪里不对。
***********
傍晚时候福泰特意来请阿妩,说是皇上境况好一些了,要用晚膳。
他叹了一声,很有些愁苦地道:“身边的侍者到底手重,哪里那么体贴,如今皇上体虚,需要多用一些,我们也不敢劝,还是得娘子过去,多劝着。”
阿妩:“我也手重,我也不会劝。”
福泰无奈:“娘子,你好歹过去看看吧,皇上大病初愈,他不容易。”
阿妩道:“我得陪着我三哥呢!”
宁三郎一听这话,忙道:“我不用你陪,你走吧走吧。”
阿妩便瞪了宁三郎一眼。
福泰便笑呵呵地提议:“要不一起去?”
名家几位郎君一听,自然不去,宁三郎也赶紧摇头摆手的。
于是最后阿妩还是跟着福泰前往景熙帝处。
阿妩别了一眼福泰:“别回头又把我推出来,那我可不理他了!”
福泰看她赌气的娇俏样子,便笑着:“不会的,不会的,御医已经解释清楚了,皇上之所以昏迷,和瘴毒没关系,那毒早解了,也不会传染,皇上这才放心。”
说着,他又从旁念念有词:“我说娘娘,皇上这是一心惦记你,唯恐连累了你,他是把你放在心坎上疼呢。”
阿妩鼓着腮帮子不高兴:“你就知道替他说好话。”
福泰赶紧道:“娘娘这么说可是昧良心了,福泰不是替皇上说好话,福泰这是为娘娘好啊!”
他恨不得掏心挖肺的样子:“娘娘,福泰为你操碎了心,你还这么说!”
阿妩:“罢了,你别说了,我听着头都疼了。”
其实阿妩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喜欢的,她知道福泰对自己很好,是向着自己的。
福泰便笑:“好好好,我不说,不说了。”
当下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安静地走在海防卫所。
这边的房子有些年月了,海石铺就的道路透着潮湿,一旁石头缝隙汇总的青苔遍布,此时已是深秋,快入冬了,海风刮着藤蔓上的叶子,窸窸窣窣的声响犹如海潮之声。
阿妩想起之前景熙帝和自己说的,他说他才亲政没几年,便开始给东海海防卫所拨款,修建堤坝,修建防御城楼,这里的房子便是当时景熙帝拨款修建的吧?
她好奇地看向不远处,远处紧靠着海崖的城楼凛然巍峨,在海风经年的吹打下透着幽邃的潮意,而城楼上隐约可见,挺拔而立的海防校尉,他们手持长矛,面朝着大海的方向。
阿妩看着这一幕,胸口竟有慷慨深沉的情思在心头涌动,澎湃,以至于她踏出的每一步都变得郑重从容起来。
这一刻,她必须承认过去的一切到底在她心里留下痕迹,她被那个男人搂在怀中,读着经史子集,在日日夜夜的熏陶下,她确实不再是昔日那个寻常渔女了。
当东海的这一场海战打得如火如荼时,她想的是天下,想的是远航,想的是大海三万里。
而不是那条鱼,那碗粥。
当想到这里的时候,她的脚步顿住。
她清楚地意识到,她根本就回不去了。
时光在往前流动,她可以得到父兄的疼爱,她也可以重新拾起年少时的无忧,可她被那个男人带在身边,看过帝国的烟火,曾经在城头俯瞰万国来使,这些已经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她甚至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当和那个男人水乳交融时,那个男人将他身体的一部分注入到她的体内,她被那个男人彻底改变了。
她的心里已经生出参天大树。
就在这种迷离的神思中,阿妩踏入房中。
之前来的匆忙,没细看,如今看过去,房中摆设简洁,和大部分海防卫所的寝房一样简洁,只不过这里比其它房舍略大一些。
可以看得出,因为帝王的驾临,这里被临时安置了一些讲究的家具,但依然远远不能和宫廷相比,依然是寒酸的。
可这略显简朴的房舍却因为那个男人的存在而满室生辉。
锦帐半掩间,阿妩看到男人似乎才刚沐浴过,着雪白柔软的素色织锦里衣,乌黑的发略带着几分潮意,慵懒地垂落在肩头。
他两条长腿松散地交叉着,略阖着眸子,倚靠在引枕上。
看得出,依然略有些病容,不过褪去往日的威严,他似乎添了几分苍白脆弱的俊美。
她突然想起太子,年轻的太子,十七八岁的儿郎,意气风发,五官俊美,可现在她拿太子和眼下的景熙帝对比,竟觉得,这个男人在太子面前也可以平分秋色甚至略胜一筹啊……
这时,男人却抬起眼皮,看过来。
视线在满室的药香中轻轻碰上,阿妩楞了下,之后脸便慢慢红了。
这是那次决裂分别后他们第一次相遇,第一次面对面,不得不承认此时的她有些窘迫。
她低下头,又抬起头来,低声说:“福大人说你醒了,让我来看看你……说你要用晚膳。”
景熙帝注视着她:“你不想来看看我吗?”
阿妩别过脸去,看着窗外,窗外有紫边的眉豆花正开得好,风吹过时,那花叶起伏涌动,于是药香中便有了草木的清香,甜丝丝的。
她干脆地道:“不想!”
景熙帝看着她微鼓起的脸颊,粉红粉红的,像是枝头鲜美的桃子。
他喉结不动神色地滚动了下:“我都病成这样了,你不担心吗?”
阿妩没想到他竟然这样。
东海海面上停泊着千艘战舰,随时听他号令,可现在他用有些低落的语气和她说话,仿佛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在冲她撒娇,要她关心疼爱。
明明天已经凉了,可阿妩的心却仿佛开在春光中的花瓣,随着明媚的风在轻轻地颤。
她脸上有些发烫,低声道:“你需要别人心疼吗?我看你会得很,这么多手段!”
景熙帝:“我便有千万种手段又如何,还是得看你愿不愿意,不是吗?”
阿妩绝然地道:“我不愿意!”
景熙帝:“阿妩——”
阿妩倔倔的:“我先走了。”
说完扭头就要走。
谁知道迎头却见福泰过来,他依然一脸笑呵呵的,身边跟着几个侍从,端了各样托盘,显然都是才出锅的膳食,一股子热腾腾的鲜香。
福泰笑道:“风一吹,天凉得很,趁热,娘娘你陪着皇上用点吧?才熬出来的,你尝尝好吃吗?”
阿妩咬唇,黑白分明的眸子瞄了景熙帝一眼。
景熙帝有些脆弱地靠在引枕上,茶眸注视着阿妩:“阿妩一起尝尝?”
此时秋风徐徐,阿妩却分明感觉到了那个位于权利巅峰的男人在低头,他神情间都是小心,仿佛生怕吹口气,自己便跑了。
阿妩很勉强地道:“……好吧。”
***********
晚膳还算丰盛,都是当地常见的小食,说是阿妩陪着景熙帝吃,其实景熙帝只用了简单的粥食,大部分还是阿妩吃。
阿妩好奇地打开一旁的蒸屉,却见里面是矮趴趴的小包子,包子皮薄透,里面的汤汁仿佛要透出来了,她尝了一口,汤汁鹅黄,味道香美,且里面是有蟹肉的,鲜美极了。
阿妩吃了一个,又吃了一个,反正也不大。
景熙帝正由内侍服侍着用粥,粥熬得倒是香糯,不过他看着阿妩津津有味吃包子的样子,便停下动作,专注地端详着,视线都不挪一下。
阿妩正捏着包子细细地嘬里面的汤汁,见景熙帝看自己,突觉有些不自在,仿佛自己多馋一样。
她突然想起她初到宫中,那一晚他陪着自己用膳,是他们第一次用膳。
规矩很多,动不动要磕头,因为她不懂吃熊掌的规矩,险些闹出笑话。
她恶劣地想,在养尊处优的帝王眼中,她捏着包子嘬汁的行径是不是很不雅观?
于是她心里便泛起一股子逆反,当下故意发出美滋滋的声音,一口气嘬光了。
之后她用湿热的白毛巾擦了擦手,才道:“真好吃!吸起来滋滋滋的!真痛快!”
景熙帝慢条斯理抿了一口稀粥,用巾帕擦拭过薄唇,才问道:“这么好吃?”
阿妩道:“当然了,宫中的小包子自然味道也是好的,但是你吃了这个才知道,比起这蟹黄的包子差远了,里面蟹肉,甜咸鲜,远不是宫中包子能比的,海边的鲜虾和鱼蟹运到宫中,到底不新鲜了呢!”
景熙帝看着她那小嘴一张一合,叭叭叭的,说得很是美味,便笑。
他笑看着她:“给我尝尝。”
阿妩断然拒绝:“不行,这个太油了,御医说了,你现在身体虚弱。还不能吃。”
她有些同情地看着他:“太可惜了!只好等你身体好了再吃了。”
她故意重重强调那个“可惜了”,仿佛唯恐他不懊恼。
景熙帝抬眼示意,于是旁边内侍连忙上前,取走那碗粥。
他自己则懒懒地靠在榻上,两手略交叉着,侧首凝视着阿妩:“那等我好了后,你要陪我吃这个包子。”
他开口要许诺,阿妩却不上这个当,笑道:“等你好了,我未必想吃这个了!”
景熙帝好奇问道:“这里还有什么其它特色美味,往日你喜欢吃什么?”
阿妩惊讶:“你是皇帝,巡游此处,难道没人把各样美食奉给你?”
她猜当地官员得巴结死他了,一个个还不诚惶诚恐,哪至于委屈了他。
景熙帝笑,视线自始至终看着她:“可我想吃阿妩喜欢的。”
他眉眼间都是柔软,笑得也温煦,阿妩的心不经意间漏跳一拍。
这个男人就是这样,总是有意无意地撩拨她,诱惑她。
可他就是很诱人啊……
三十五岁的男人,还不算太老,不但骨相优越,五官俊美,还有他丰富的人生阅历以及渊博的学识,这些都沉淀在那双淡茶色的眸子中,让他有了别样蛊惑人心的魅力。
关键声音也是好听的,低哑温醇,轻轻传入耳中,如同久酿的美酒,让人的耳朵发软,心发酥。
阿妩觉得自己要化开了,可又不太服气,她故意重重地哼了声:“好吃的可多去了,也不是一时半刻能说清楚的。”
她遗憾地看着景熙帝:“况且有些美味佳肴,光是用嘴说管什么用,你自己不吃,是永远不明白的。”
景熙帝:“那等我好了,阿妩带我去吃,好不好?”
醇厚的声音很无辜,眼神却是恳求的。
阿妩心想,这个男人在装可怜。
她便一脸施舍地道:“好吧。”
景熙帝抿唇一笑。
阿妩却又道:“不过东海的仗打完了,你应该回去了吧?”
景熙帝:“嗯。”
说这话时,他期待地看着她。
阿妩看着他眼底的期待,含着温柔的笑,言语却是无情的:“那就白搭了,你回去之后吃不到了!我在这里吃到好吃的,也许可以给你写信,告诉你这里的美味有多动人,馋死你!”
她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景熙帝回去,她不会回。
他吃不到,她可以继续吃。
景熙帝笑看着她:“阿妩要留在这里帮我吃?”
阿妩便不干了,抗议:“谁要帮你吃!”
正说着,侍者却呈上汤药,原来如今景熙帝所用汤药是分多种的,一种是膳前吃,一种是膳后吃。
内侍服侍景熙帝,为他擦拭,景熙帝却看着阿妩,示意要阿妩帮他。
阿妩想拒绝的,不过想想他是皇帝,她也就勉为其难地拿起白色巾帕,帮他擦手。
那双手修长有力,皮肉紧实,上面的经脉隐隐约约,阿妩擦拭的时候,心里却想,这是握着御笔的手,曾经掌控着所有的一切,可现在,他还要人服侍……
正想着,阿妩抬起眼,却恰好迎上景熙帝注视的目光。
阿妩竟有些不好意思,她将那巾帕随意往那里一推:“你自己擦吧,我不帮你了。”
她很有些小性子,对皇帝说话也不客气,好在一旁内侍都是景熙帝用惯了的,见怪不怪了。
擦拭过后,景熙帝漱口,并用了药膳。
这时候他显然也有些疲倦了,到底是昏迷许久才醒的,阿妩见此,便道:“你要不要歇会?”
景熙帝:“不用。”
谁知道福泰和御医却来了,御医自然劝着,要景熙帝多歇息,不可劳神。
景熙帝自己也感到精力不济,他打发走了福泰和御医,却看着阿妩:“ 我睡着后,你会在这里陪我吗?”
阿妩干脆地道:“当然不会了!”
景熙帝低垂着眼:“我在昏迷时总是做梦,做了许多梦,一直心神不宁,你来了之后我觉得好多了,你在这里陪我,可以吗?”
这话说得简直不像景熙帝了,素来过于矜冷的男人,便是在床笫间都仿佛游刃有余,下了榻更是看人像是在看狗。
结果现在他眉眼低垂,他声音落寞,他需要人陪着了,他仿佛还有委屈。
阿妩瞄着他这样子,别管真话假话,还是有些心疼的。
她略犹豫了一下,非常勉强地道:“好吧,等你睡着我就走。”
景熙帝温柔地看着她:“嗯。”
说着他便闭上了眼睛。
阿妩看到,褶薄薄的内双眼皮,缓慢阖上,看上去又温柔又好看,有着倦鸟归林的黄昏疲惫感。
她心里隐隐是有些心疼的,想着他确实是累了。
这时,景熙帝却陡然睁开眼。
阿妩一怔,她突然觉得自己所有的情绪在这个人的目光中无所遁形。
不过好在,景熙帝并没说什么。
他浅淡的眸子温柔地注视着她,抬起手来,握住她的,手指一根根和她的交叉,握紧了。
之后他拿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轻压上。
他低声命道:“不许逃走,我醒来第一眼,要看到你。”
说完,他这才重新闭上眼睛
阿妩安静地等他睡着,便小心抽回手,谁知道他仿佛察觉到了,竟然握得更紧了!
阿妩低头,看着两个人交缠的十指,心头竟别有一番滋味。
第104章 想他们吗?
景熙帝虽说醒来, 但经此一事,到底体力不济,需要修养身体, 要人静心照顾着。
其实那些内侍们照顾得还算周到, 只是景熙帝仿佛很有些依赖阿妩, 他总是要她寸步不离,做什么都要看到她。
帝王圣驾出巡, 随行者众多, 护驾校尉, 龙禁亲卫,当然也有内侍女官并御医御厨等,是以景熙帝若要用什么膳食,自然很是便利, 只是之前因为东海战事, 景熙帝于也没什么心思, 倒是要那御厨精研糕点之道, 好去讨阿妩欢心。
如今战事告一段落, 他便命御厨尽情所能, 用了本地食材, 做出各样美味, 要阿妩陪着他用。
其实大部分时候他并不吃, 更多是看她吃,看她吃得津津有味。
阿妩倒也不客气, 她如今在皇帝面前是越来越放得开了, 反正她就是这样,若是觉得不雅观或者不贤惠,那就随他!
景熙帝虽还在休养, 不过他勤于公务,会在床榻上批阅奏章,查看当地官府各样文书等,偶尔间,景熙帝也会和阿妩说起奏疏中的要紧事,比如东海的布防,比如海外通商,比如沿海一带红毛夷人的行迹,有些红毛夷人野心勃勃,甚至还曾经有过偷偷潜入的勾当。
阿妩道:“听我阿爹意思,在那些夷人眼里,咱们大晖是东方大国,富饶神秘,他们都盼着和咱们通商呢。”
也许大晖在他们眼里,就类似他们市井间说书的提起西方极乐世界?或者是海外蓬莱仙岛?
景熙帝看着膝上奏疏:“是,其实我也看了当地巡抚昔年的文书,提起海禁之危,如今世道变了,我们若是再一味对通商严防死守,不过是固步自封,夜郎自大罢了。”
阿妩好奇看过去,却见其中一份上面提到,请求放开海禁,提出开设正规海路来促进商贸往来,减少海寇行径,还有一份提到要放开对航海之术以及造船之术的禁制,促进船舶建造,
她想起自己阿爹所说,便道:“其实现在也不算晚,这次咱们不是打沉了好几艘弗朗机的船吗,而且还抓了他们一批人,可见他们也不过尔尔,在我大晖兵马炮火面前,不堪一击。”
景熙帝却淡淡一笑:“朕以帝王之尊临东海,区区几个海寇,若是打不赢,那才是颜面扫地。”
阿妩:“可是我大哥说了,那几艘船可是装备了弗朗机最精良的炮火呢,我们能打赢,说明我们并不比他们差。”
景熙帝:“嗯……朕已经命人将那几艘船打捞出来,把船上装置器械拆卸了,命工部精工坊并造船坊老工匠悉心钻研,务必破解其中奥秘。”
他略沉吟了下,道:“这次的海战,于朕来说,也是受益良多,弗朗机的主力舰船为盖伦船,两层甲板,上面配置的红夷大炮实在威力巨大,根据他们的说法,可洞裂石城,震数十里。”
阿妩:“那我们呢?”
景熙帝:“我们的船吨位小,吃水浅,所配备的火炮无论是数目还是威力都逊于弗朗机,这一次能够抗衡强敌,不过是扬己之长,击敌之短,出奇制胜罢了。”
阿妩便懂了:“我听三哥提起,说那些红毛夷人是直肠子,他们肚子里没弯,自然不懂得我们老祖宗的兵法战术!”
景熙帝:“也不能这么说,他们能称霸于南洋,自有他们的独到之处,万不可大意轻敌,如今恰好捉了一批俘虏,可以好生审问,深入探究他们的航海之术。”
阿妩:“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景熙帝轻笑,他沉思片刻,才道:“这次还缴获了一些航海之物,有弗朗机盔甲,罗经,海图和航海日志,也有洋人的刀剑,其它也就罢了,唯独那海图和航海日志,若是能破解,对我们倒是大有助益。”
阿妩一听:“我阿兄懂一些弗朗机语啊,让他们帮忙!”
景熙帝笑看她:“自然是要他们帮忙,阿妩的这几位阿兄海外游历几年,通晓几国言语,又精通航海之术,对西方夷人的器械也略有了解,对朕大有助益。”
阿妩听着心里甜滋滋的,也有些得意:“他们这次打仗还立功了呢,你打算怎么赏他们?”
景熙帝抬起手来,帮阿妩捋顺了耳边一缕发,才笑着道:“赏自然是要大赏,不过到底是未来的国舅爷,该怎么重用,该怎么赏,不是还得请岳父大人示下吗?”
示下?
阿妩万没想到他竟这么说,她轻哼一声:“你如今倒是很会说话,当皇帝的都这样吗,能屈能伸。”
啧啧,真会笼络人心呢。
景熙帝收敛了笑,茶眸注视着她:“哦?你陪我这么久,我可曾对别人这般?”
阿妩一想,倒是没有呢,在太子和德宁公主面前,他是慈父,慈父的威严永远高高端着,在太后面前,他虽为子,但可以感觉到,太后也要尊他为帝,不敢折损了这儿子的帝王威仪。
她只好含糊地道:“就算没有吧……”
这么说着突然想起,他刚才和自己说话,是自称“我”。
一般谈起公事时,涉及到帝王身份的时候,他都是自称“朕”,但若是提及彼此情意或者私底下的事,他已经习惯在她面前自称“我”了。
景熙帝很轻地哼了声,之后用很低的声音道:“你明明心知肚明,却故意要挖苦我。”
他这语气又有些幽怨和委屈。
阿妩便有些受不了了,一个皇帝啊,纵然是大病初愈的皇帝,可他也是皇帝,三十几岁的男人,沉稳若定,成熟俊美,永远波澜不惊的帝王啊,他这样,谁受得了,简直没眼看!
她睁大眼睛,好生一番打量:“你是皇帝吗,该不会是假冒的吧?”
景熙帝挑眉,握住她的手:“阿妩要验明正身吗?”
阿妩只觉那双注视着自己的茶眸别有深意,她顿时觉得心被烫到了,手也被烫到了,她赶紧甩开:“不要,我不理你了,我走了!”
说着起身就要走。
景熙帝却握着她的手腕不放:“朕不舒服,还要你从旁照顾。”
阿妩挣不脱,哼唧着道:“我不要验明正身!”
景熙帝:“好,不验。”
阿妩:“你也不许那样看我!”
景熙帝疑惑地看她:“哪样?”
阿妩一时语塞。
她觉得当景熙帝注视着自己时,目光深邃又温柔,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仿佛要把所有的情意注入她的心里。
这就是对自己的一种勾引,她真的很容易情不自禁。
她觉得他就是故意的,可她没证据,也无法用言语说出。
景熙帝突然咳了几声,咳得有些厉害。
外面内侍听到动静,连忙进来问起,又问要不要御医进来。
景熙帝有些艰难地摆手,示意道:“没什么,只是一时心急,咳了几声而已,下去吧。”
内侍无声地下去了。
阿妩愣愣地站在一旁,探究地打量着这男人,装的还是真的?若是装的,那也太……
她都不敢相信他是这种人。
景熙帝微吸了口气,仿佛在压下痛苦,之后有些虚弱地看向阿妩:“阿妩,帮朕把白巾拿来。”
阿妩听此,几乎想都没想,赶紧端来托盘,奉上白巾。
——当这么做的时候,她有些懊恼,不过也没办法,这是皇帝嘛!
景熙帝接过白巾,擦拭了薄唇,之后才淡淡地道:“你以为朕是装的?”
是有点怀疑。
景熙帝手肘抵在锦被上,以手支额,垂着眼睛,有些虚弱地道:“其实从我第一次踏上船舰,遇风浪时,便觉胸中烦闷,有眩晕之感。”
啊?
阿妩想了想:“船疾?”
景熙帝:“嗯……”
他抬起眼,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御医说阴阳失调,外邪入侵,风水相薄则作眩,所以你不曾来的那几日,只觉胃气上逆,饮食不进,之后恰遭遇毒虫,又昏迷不醒。”
阿妩听着,想起自己小时候在船上遇到风浪,也曾煎熬难受,她便同情起来。
当下提议:“御医没给你想法子吗?”
景熙帝:“用了一些方剂,也用了穴位针刺之法,不过无济于事。”
阿妩听他这样说,自然确认了他必是确有船疾,才会对克服船疾之法这么了解,当下越发同情。
她想了想,道:“我记得我们邻家叶阿伯曾经说过一个法子来克制船疾。”
景熙帝:“什么法子?”
阿妩:“叶阿伯说,涉海有三苦,为遇飓风,缺淡水和船疾,不过其它两苦,非人力所能为,唯独这船疾,其实不在天,不在地,也不在海,反而在自己。”
景熙帝:“在自己?”
阿妩:“他说,若要免除舟晕之疾,必须先忘己身,要以舟为枢,如同鸿毛落叶,随浪涛起伏而身动,换言之,便是随波逐流。”
景熙帝蹙眉,如有所思。
阿妩:“皇上为天子之尊,矜贵端方,可能心里反而有些执念,以至于在乘船时,也许不自觉在对抗颠簸摇动,所以反而会眩晕。”
景熙帝沉默良久,才轻笑一声:“阿妩说的对,我若强行抵抗船舰颠簸,如同蜉蝣撼树,徒增消耗,不如顺势而为,随波逐流,反而能达到人和之境。”
阿妩只觉,他这么说时,似乎若有所思,别有所指。
她疑惑地看着他。
景熙帝感觉到阿妩的疑惑:“我执政这么多年,总归有些事做得也许并不是太妥当,难免会反省反省,又想起如今天下大势,想来要保我大晖社稷基业,确实应该顺势而为。”
阿妩:“……”
果然不愧是皇帝,一个船疾便能想到这么多。
景熙帝笑道:“阿妩越来越长进了,今日一番话,倒是让我醍醐灌顶,颇有启发。”
他笑意温煦,看得阿妩脸上有些不自在:“也不是我说的,是叶家阿伯说的……”
可他却并不言语,依然沉默而无声地看着她。
阿妩便很没办法起来。
又来了又来了,这个男人的注视,简直是一张温柔的网,要把她笼住,一般人哪受得了啊!
她受不了地别过脸去,心里也有些发慌,完全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几日她一直陪在他身边,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温情脉脉,却又有一层无形的隔阂,彼此之间都默契地避开了一些话题,共同维持着这脆弱的融洽。
其实在看似平静的海面下,依然有着诸多问题要解决,比如昔日过往她是否能彻底放下,能不能心甘情愿跟他离开,进还是退的抉择,当然还有陆允鉴。
她知道陆允鉴此时就关押在海防卫所的地牢中,听说景熙帝派了人在秘密审讯,但具体如何,景熙帝一直没提过。
如果她猜得没错,陆允鉴或许和皇家有些关联,那样的话,一切就理顺了。
陆允鉴是皇家血脉,所以镇安侯府看重他,所以皇后清楚知道自己和陆允鉴无血缘,对陆允鉴有别样的情思,才会敌视自己。
至于自己和陆允鉴的过往……景熙帝估计不再计较,不过总归要有个说法。
是以如今,阿妩面对触手可及的甜蜜,既渴望,又有些怕,她不敢踏出一步去品尝。
这时,景熙帝却道:“你离开这么久,想墨与和墨兮了吗?”
阿妩听这话,怔了下。
想自然是想的,只是心里知道他们会被妥善照顾着,所以不必担心,只是会在午夜梦回时心存牵挂罢了。
她垂下颈子,低声嘟哝道:“有些想,但也不是特别想。”
景熙帝听此,吩咐道:“你去那边案上,拿来那个卷轴。”
阿妩好奇看过去,果然见那些奏疏和文书中,有一幅卷轴。
她走过去,拿起来:“怎么了?”
景熙帝:“打开。”
其实因景熙帝这边的文书多是要紧公务,后宫不得干政,这些阿妩都避免去看的,哪怕如今她已经不在后宫,且日日陪伴在景熙帝身边,可她依然下意识避开。
现在景熙帝这么说,她也就打开那卷轴。
卷轴展开后,却见里面竟有一沓的画,最上面那幅画的是宫廷中的寝殿,寝殿中,两个胖乎乎的小娃儿正在地衣上玩耍,地衣雪白柔软,上面铺了大红织锦双龙毯,又摆放了各样小玩意儿,都是小娃儿会喜欢的,两个孩子正玩得不亦乐乎。
她又翻了翻,全都是两个孩子,有他们睡着时,也有他们笑着时,还有在地上爬的样子,各种姿态都有,娇憨动人。
阿妩看着画中那两个小娃儿,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眉眼,稚气可爱,这是自己的孩子啊!
她鼻子发酸,心里也难受起来。
这时,低沉温醇的声音传入耳中:“我想着,你心里定会惦记他们,东海并不太平,这一路长途跋涉,不忍心带过来,倒是让他们遭罪,便命人画了他们的画像,带过来让你看。”
阿妩听着眼圈都红了。
景熙帝柔声哄着道:“阿妩,跟我回去,好不好?”
阿妩想哭,不过她还是倔强地道:“不要。”
这话说出时,房中出现微妙的安静。
景熙帝道:“还生我气?”
阿妩:“嗯,生气。”
景熙帝:“可我想你,很想你。”
男人的声音缠绵悠长,如同甘甜的酒,很是醉人,阿妩有片刻的动摇。
这时,景熙帝叹息一声:“阿妩,过来我身边。”
阿妩犹豫了下,看过去,他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向她伸出手。
在这种犹如春日暖阳般的注视下,阿妩没有办法拒绝,情不自禁地走到他身边。
才刚一靠近,男人的手腕一扯,骤然把她拉到了怀中,紧紧抱住。
带着药香的醇厚气息扑面而来,密集的吻犹如雨点般落在她的鬓发上,额头上。
阿妩可以感觉到他的渴望和紧绷,他好像瞬间失了控,这让她也心跳加速,既害怕又期待起来。
这时,耳边响起景熙帝低低的声音:“我的阿妩回家后过得好吗,被家里人宠着,是不是宠成小宝宝了,有了阿爹兄长,是不是觉得……有我没我不要紧了?”
他的唇温柔地辗转在她的耳畔,压低了声音道:“知道这一段我有多想你吗,想你想得夜晚睡不着,只好半夜起来看奏章……阿妩是不是嫌我年纪大,生气我对你不好,你不要我了?”
男人的声音低低的,仿佛有些失落,也有些被抛弃的委屈。
阿妩不敢置信。
这是可以和她阿爹谈古论今的男人,是一手操控东海之战的男人,可现在,他近乎失控地搂住她,在吻着她,贪婪而委屈地索要她的爱意!
她绵软纤弱的身子在颤抖,她几乎化在这个男人身上了。
景熙帝的声音因为紧绷而嘶哑:“可我想你,我想你的时候便看看墨与和墨兮,看看他们哪里像你,会想起你怀着他们的时候的样子,也会……”
他用几乎是气音的声音徐徐地道:“想起我是怎么让你孕育了他们的。”
听到这话,阿妩的身子都软了,整个人沉醉其中。
不过在这无法自拔的沉醉中,她依然想起自己阿爹的话。
她咬唇,低声道:“你就知道甜言蜜语哄我,你欺负我,你年纪大,对我也不好!”
酥软软的埋怨声,娇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景熙帝:“年纪大又如何,我疼你的时候,不比他们两个强?”
阿妩听这话,只觉耳边“轰隆”一声,有什么炸开了。
他竟这么说,还要不要脸!
她脸通红通红的,抬起手,使劲捶打他:“不要胡说!”
景熙帝却越发压低声音:“宝宝心里也是喜欢的,对不对?那一日我去你家中拜访,你不是在偷偷看我吗?”!!!
阿妩羞耻到几乎无地自容,她一把推开他:“才没有呢,我不理你了!”
说完转头,不顾一切地往外跑。
景熙帝视线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秋风吹起薄软的衣摆,那衣摆轻裹着曼妙的身子,婀娜动人。
他微抿唇,缓慢而无声地压□□内的渴望。
第105章 城墙上
景熙帝风华正茂之年, 原本就体魄强健,经过几日调养,看上去气色好多了。
阿妩见此, 想着原本是因为他昏迷不醒, 她才来的, 谁知道来了后他便醒来,之后看上去也没什么大碍, 如今更是恢复很好的样子。
她觉得她应该先回家了, 不然留在这里不明不白的, 算什么呢。
可她又想问问陆允鉴的事,想找景熙帝试探试探。
谁知道这两天景熙帝突然忙起来,忙着接见沿海镇守的总兵,视察海防, 并视察了当地风土人情, 接见了自远航归来的海商等。
阿妩一连两天没见到景熙帝, 便干脆和福泰说一声, 打算走了。
福泰一口一个娘娘, 哄着劝着, 让她可千万别走:“娘娘你若走了, 回头陛下要我的脑袋, 我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