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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时,县主府的大门打开了。

殷惜颜独自走了出来。

乌伤的反应快得很,赶紧把自己藏在了一个番子的后头,以免被她认出来。不过,如今天色已暗,仅靠着几盏灯笼的烛光,应该认不出自己吧?

殷惜颜穿着一件胭脂色襦裙,一方同色长面纱从眼下一遮到了脖颈。

她就这样走了出来,站在众人面前,抬手解下面纱,坦然地露出了伤痕累累的脸庞。

这张脸,不少人见过,承恩公盯着她,脱口而出:“归娘子,你果然是……”后面的话没敢往下说,他缩了缩脖子。

“有何事?”

殷惜颜面向众人,也坦然地面对自己的身份。

她从未有过掩盖过去的想法,无论是殷小当家,是伎子归娘子,还是县主。

都是她。

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女子的尊严和人生从来都不在罗裙底下打转。

殷惜颜泰然自若地站在石阶上,桃花眼流转间,美目扫向众人,仿佛那些嘲笑、置疑、讥诮、和不认可她的,才是跳梁小丑。

“承恩公。”

她含笑,嗓音依然柔婉动人:“有何事?”

这三个字一出,番子们虎视耽耽的目光投了过来,那是一种一言不合,就要把他生吞活剥的目光。承恩公心口狂跳,“唱曲”之类的话是绝对不敢再说了,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只觉得今天自己真是蠢透了。

册封个县主关他什么事,要他来出头!

酒误事。

酒误人啊!

“没、没没……”

他身上冷飕飕的,也不知道是汗,还是冷水。

“本公是走错门了。对,对!是、是走错门了,本公是要去晋王府,商量过几天的迎亲。本公今日高兴,喝多了一些,就、就走错门了。”

“没错,就是这样。”

“叨扰了县主休息,县主莫要怪罪,本公明日定奉上一份重礼赔罪。”

承恩公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讨好地笑:“县主请回吧。”

殷惜颜站了一会儿,直视着番子后头的晋王。

周围的几个官员也赶紧道:“县主,我们只是听到外头有些闹腾出来瞧瞧的,绝没有打扰县主的意思。”

他们的心里把承恩公骂了一百遍都不止。

殷惜颜笑了笑:“国公爷下回别再醉酒走错门了。”

“不会不会!”

他以后连酒都不会喝。

殷惜颜走了回去,跨过门槛时,她轻轻呼了一口气。

方才她在见到晋王的时候,差点失态。

她往仪门的方向走去,夜晚的冷风抚面,也抚平着她焦躁的心绪。

顾大姑娘前几天来过一趟,说起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她还说:此卦为泽风大卦。意思是舟重则覆。

殷惜颜欣然应了。

除非自己今后一辈子都躲在这四方天下见不得人,不然,迟早她是伎子的事会人尽皆知,与其躲着,不如借机大大方方的露脸,走到人前。

殷惜颜慢慢念着“舟重则覆”四个字,放开了攥紧成拳的手,告诉自己:

不要着急。

琉璃灯的烛光摇晃,殷惜颜踏在青石砖小道上,越走越远。

大门在她身后关上,乌伤从阴影下走出来,打了个手势,番子们如潮水一样退了下去,整齐划一,就跟他们出现时一样的悄无声息。

“亲家。”晋王满脸含笑地过来,向他伸出手。

承恩公一把甩开了他,眼中的怨气藏都藏不住。

晋王也不在意,笑得亲和:“已经没事了,亲家回去后好生歇着,过几日是大喜的日子,可别耽搁了黄道吉日。”

承恩公:“……”

他怒目相视,很想一巴掌打过去,但他终究还是要脸的,甩了甩衣袖上的水,在长随的搀扶下,爬上了马背,头也不回地走了。

东厂一走,其他人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跟捡回条命似的,齐齐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在各自府门前,面面相觑,僵硬而干巴地打着招呼。

没有人能想到,福安县主真是伎子归娘子。

她甚至没有任何遮掩的承认了。

更没有人能想到,为福安县主撑腰的竟然会是东厂。

莫非……

归娘子是东厂的人?!

能挤过独木桥,在朝堂上走到三四品的,不会有太蠢,往往思虑过甚,遇事总会百般揣摩猜测。

乌伤说,福安县主因功得封。

东厂是皇帝手中的刀,向来在暗中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

所以,归娘子其实是东厂埋下的细作?!

还立了大功!

“完了。”

太仆寺少卿喃喃自语,他拼命去想,当初在归娘子面前,自己有没有说错过话。

要是一时失言,让东厂抓住把柄,岂不是要完!

所有的好奇心在这一刻彻底没了,他忙不迭地跑回了府,直奔书房,花了整整一晚上,把自己可能见到过归娘子的日期和地点全部都写了下来,不停地复盘当时说过些什么。

自打寒窗苦读考中进士后,他几十年没这么认真过了。

一晚上,蜡烛烧了一根又一根。

几户人家全都彻夜未眠。

有的时候实在想不起来,又找了个借口去跟和一起喝酒的人打听,一来二去,不过一两天,满朝堂都知道了。

于是,朝堂上刮起了一股“苦读风”,熬了一夜又一夜。

谁也没有心思再对这位新册封的县主指手划脚,生怕一不小心,就跟承恩公似的,要去东厂诏狱冷静冷静。

听说承恩公回来后吓病了一场,形如槁木。

有关系好的,上了门安慰道:“国公爷,你要往好的方向想,好歹府里马上要办喜事了,也可冲冲霉运。”

承恩公哭得更伤心了。

“……别说你见着东厂怕,太孙如今也得仰赖着东厂。你没见这两日,顾大姑娘带着福安县主又是跑马踏秋,又是看戏听曲,今日听说还领了她进宫,给淑妃娘娘请安。”

“进、进宫?”

承恩公仰头看去,原本白白胖胖的脸蛋莫名的消瘦了不少。

谢应忱莫名其妙的册封了一个县主,太后和皇后都没有宣召她进宫,就是在故意晾着她,名不正言不顺。

“顾大姑娘是亲自在为福安县主铺路。”

的确。

不管进宫见的是谁,总得进宫一趟,走走过场,这个县主才是名副其实。

顾知灼也有阵子没见淑妃了,干脆叫上玩得乐不思蜀的谢丹灵,一块儿进了趟宫。

旁人进宫得递牌子,如今皇帝“病着”,哪怕是递了牌子,这牌子什么时候递上去还得看内廷的脸色。

顾知灼完全没有这个顾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淑妃对一跑出去就大半个月的女儿一点儿也不惦记,反倒和殷惜颜谈琴谈得仿佛遇到了知音,两人说着琴,殷惜颜提起自己新修的残谱,以琴代琵琶弹了一段,淑妃恨不能立马拉着她切磋琴艺去。

“本宫师承周心瑶周大家,县主呢?”

“和家母学的。”

“……令堂是?”见两个丫头偷偷摸摸要溜走,淑妃唤了一声道,“丹灵,你快及笄了,这几日老实住在宫里。”

两人头也不回地应了声,手牵着手跑远了。

“你来当本宫的赞者吧?等你及笄时,本宫也当你的赞者。”

她们俩的生辰只差了三天,谢丹灵在十月十五,顾知灼是十月十八。

“本宫其实不想在宫里及笄。”

倚在八宝琉璃亭的美人靠上,谢丹灵闷闷地说道。

她平时瞧着大大咧咧的,其实相当的敏感,她能够感觉到宫中这股风雨欲来的气息,让她窒息的难受,她不乐意待在宫里。

“等及笄后,丹灵表姐再出宫……”

顾知灼想说,让她等笄礼后,再出来和自己一块儿住,突然有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顾大姑娘!”

顾知灼回头一看,是谢璟。

咦?

谢丹灵惊讶道:“三皇兄,你怎么回了?你不是……”去了西凉迎亲?!

顾知灼前几日刚刚收到过顾以灿的信,从时间上算,他们现在应该还在边关才对,最快也得再过十天半个月到京城。

顾知灼凤眼一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谢璟胡子邋遢,风尘仆仆,眼睑有厚重的黑痕,显然好几天没有睡过觉了,这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

谢璟向他快步冲了过来。

顾知灼一抬臂,把他挡在了一步开外的地方。

“顾大姑娘。”谢璟焦虑地问地道,“你知道珂儿去哪儿了吗?”

他们俩的事,来问她?顾知灼低嘲地笑了一声,懒得搭理。

难怪突然跑回来,原来是季南珂不见了。

有的时候,顾知灼实在搞不懂,要说谢璟一往情深吧,他前不久还口口声声对季南珂的感情淡了。可要说真的淡了吧,连这么重要的差事都能说放就放,为了季南珂不顾一切,仿佛还和上一世一样。

这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有病似的。

谢璟在背后又叫住了她,脱口而出地问道,“是不是你把珂儿逼走的?!”

谢璟是在快要到西疆边境的时候,接到季南珂的信的,信中洋洋洒洒的写着他们相识相知相恋,信中说,她不想耽误谢璟迎娶美娇娘,自愿退出,让他不要再去找她了。

不知怎么的,一想到季南珂会和他分开,冥冥中就有一股力量推动着他让他不可以放弃,就跟上回,季南珂要从城楼上跳下来时一样。

他的心里仿佛出现两股不同的声音,一个声音说,他不能对不起季南珂,他和季南珂会夫妻恩爱,一辈子和和美美,她会助他登上皇帝,成为一代明君。另一个声音在肆意咆哮,假的,都是假的。

这就是珂儿对他下的巫蛊吗?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回京城的路上了。

这一路上,快马加鞭,几天几夜没睡,谢璟几乎在崩溃的边缘。

他一回来就先去了季南珂暂住的宫室,宫女说好几天没有见到她了。

“你为什么一直不肯放过珂儿呢?”

“你在说什么?”

顾知灼回头,把手指压得咔咔作响。

她的嘴角弯了弯,笑容不达眼底:“你要不要想想清楚再说?”

“我……”

谢璟吓得抖了抖,缩了回去。

顾知灼平时对珂儿这么凶,他、他也是一时失言。

顾知灼往前迈了一步,谢璟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后背冷汗淋漓。

她再走一步,他又退一步。

谢璟的后背紧贴在美人靠上,眼看着又要掉下去了,他慌慌张张地喊道:“我错了,我错了。”

呵。

“丹灵表姐,我们走。”

见她转身要走,谢璟连忙喊道:“顾大姑娘,你能不能帮我算一卦。”

“帮我算算,珂儿会在哪儿?”

顾知灼本来懒得理会,忽而心念一动,脚步顿了一下。

难怪师父说,如今的大气运落在了公子身上,她正愁怎么接近晋王的那个暗庄,现成的机会就来了。季南珂的福运应该还有一些吧?浪费可耻。

她回头,漂亮的凤目斜睨着他。

“你行行好。”谢璟满脸疲惫,几乎在崩溃的边缘。

“明日午时过后,你在出京城以南的官道上等着,就能见到她。”

顾知灼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掐算。

“对了,明日是晋王府和承恩公府大喜的日子。”

“万事大吉哟。”

第187章 第187章【VIP】

“真的?!”谢璟迫不及待地问道。

“出了京城,一直往南,有一个茶摊,您想见她,在那儿等着便是。”她挽上了谢丹灵的胳膊,“丹灵表姐,我们去放纸鸢吧。”

“她、她现在在哪儿?”谢璟想到方才顾知灼特意提到承恩公,心念一动,“难道是在承恩公府?”

顾知灼背对着他扬了扬手,不置可否,没一会儿就和谢丹灵一块儿走远了。

承恩公府……

孙念?!

谢璟知道孙念和季南珂的关系一向很好,亲若姐妹。哪怕珂儿被赶出镇北王府,众叛亲离,孙念也经常会来找她。

对了。自己真是蠢透了。

谢璟握拳拍了一下手掌,珂儿身上没有银子,也没有任何的财物,更没有路引。

她又能去哪儿?肯定是在承恩公府,和孙念在一块儿!

满腔疲惫的无奈压过了本该有的欢喜,谢璟忍不住想,要是没有和顾知灼退亲,有顾知灼帮他,又有镇北王府作他的后盾,他是不是不会这样身心俱疲,也能像谢应忱那样,轻轻松松的在朝上指点江山?

这个念头已经越来越压不下去了,目送着表姐妹俩拐了个弯,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中,谢璟脚步匆匆地出宫,直奔承恩公府。

承恩公府正门大开,绑着红绸的嫁妆正一抬抬的被家丁抬出了门,一路上,鞭炮声不断。

门前围满了讨喜钱的百姓,谢璟趁乱进了府。

府里乱糟糟的,下人们来来去去。

“小心小心。”

“哎哟,别磕到了。”

“……殿下,您怎么来了!?”

正在指挥家丁抬嫁妆的管事发现了他,立马迎了上来,“国公爷在里头。”

谢璟直截了当地问道:“季南珂是不是在府里。”

“小的不知道。”

内外院素来有别,他一个外院的管事,真不知道内院的事。

“璟儿?”

承恩公惊愕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谢璟原本是想趁乱进来,找到季南珂把人带走就是,没想过要面对承恩公。

他抛下差事悄悄回京城,有错在先,肯定会被舅父训斥的。

谢璟想也不想,抬袖掩面,落荒而逃。

难怪顾大姑娘让他明天去城外等,她肯定是料到今日会白跑一趟。

“璟儿!”

“你怎么回来了,你的差事呢!”

承恩公追过来的时候,谢璟已经不见了,他只能揪着管事问道:“三皇子殿下说什么了?”

“殿下问,季姑娘有没有来过。”

又是姓季的!

承恩公气愤地跺了跺脚,一种莫名的悲哀涌上心头。

自己为了谢璟这个外甥掏心掏肺,不但把女儿嫁给一个活死人,连他自己都得嫁给一个活死人。结果呢?

好好给他谋了个差事,承恩公甚至想过,哪怕谢璟争不过谢应忱,坐不上那个位置,凭着他和凉国公主的婚事,又有这趟迎亲的功劳,谢应忱上位后也不能要了他的命,到时候,随便封个亲王郡王的,这一辈子也安稳了。

结果,他为了个姓季的,连差事和前程都不要了。

他也知道这事做得上不了台面,连见都不敢见自己,偏偏还是做了!

“国公爷,嫁妆快抬完了。”

管事小心翼翼地禀着,

“国公爷。”又有一个管事急匆匆地进来,“晋王的刘管事,想问问明日迎亲时,府里的催妆能不能省了。”

一说到迎亲,承恩公面如死灰:“去问夫人吧。”

他摇摇晃晃的往里走,真想甩手不干了。

可是他再怨,再烦,再想当甩手掌柜,这一天也没法掰成两天过。

承恩公府里没有半点的喜庆,除了挂得高高的红绸喜布,主子们的脸上连一个笑容都没有,下人们全都低眉顺目,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生怕一不小心触了主子的霉头被打一顿。

总算是熬到了迎亲。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打散了这如死一般的静默。

谢启云坐着马车过来迎亲,伴随着一阵阵欢天喜地的恭喜声,一顶花轿抬出了承恩公府的门。

晋王府的小厮们满京城洒着喜钱,吹打声声。

“珂儿,花轿真的走了?”

孙念坐在自己的闺房里,不敢置信地连番问道。

谢启云刚回来时,爹就说,这是个活死人,要把她的婚约取消。

没有几天,晋王带着谢启云亲自登门商议婚事,她躲在屏风后头,悄悄看了一眼,这一眼,她吓得连做了三晚的噩梦。

庆幸幸好她爹疼她。

结果,爹告诉她,和晋王府婚事照旧。

这些日子,要不是有季南珂陪着自己,她连死的心都有。

她本来已经决定认命了,等着上花轿,等着嫁给一个活死人,等着守寡的命运。

她甚至想过,等到世子一死,就大归回来。

可是,她穿好了嫁衣,全福人给她梳好的头发,甚至还开了脸,却没有人来背她去拜别父母。

她坐在闺房里,等了又等,等到喧闹声已经彻底远去了,也没有人来。

甚至不知何时,连她的丫鬟,乳娘和全福人也都不见了,院子里空荡荡的,除了她,只有季南珂。季南珂出去打听了一下,回来后告诉她花轿走了。

季南珂肯定道:“对。真走了!客人们都已经在席面吃上了。”

孙念先惊后喜:“莫非是晋王府临时改了主意,还是他们找到八字更好的倒霉鬼?”

“是找到八字更好的倒霉鬼了。”

回答的是承恩公夫人,她只带了一个亲信,走了进来。

“真的啊!”孙念喜出望外,“您快说,是谁。谁那么倒霉。”

“你爹。”

孙念:“……”

她的气息滞了一下,傻了。

承恩公夫人看了一眼季南珂,赶紧道:“快收拾收拾,把嫁衣换下来,赶紧出城。”

孙念呆呆地问道:“您是说,爹爹替我嫁了?”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要不就是娘疯了,不然怎么可能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就算是替嫁,也该是庶妹吧,这辈子都没有听过爹替女儿嫁的。

承恩公夫人脸憋的跟牙痛似的,表情别扭地挤出声音:“你爹……八字好。”

她活了大半辈子,也没听说过有这么荒唐的事,只能安慰自己,总比女儿嫁过去要好。

“别耽搁了,赶紧的,娘已经安排好了,你去庄子上住上一阵子,等到风头过去了再回来。”

免得晋王府后悔,又上门来接亲!

孙念傻愣愣地坐着。

承恩公夫人叹道:“念姐儿,你爹还是疼你的。”

就不知道过了今天,自己和谢启云到底谁是妻谁是妾了。

脑壳好痛,还是别想了。

孙念:“是吧?”

承恩公夫人催着她去换下嫁衣,又道:“珂儿啊,你是念儿最要好的手帕交,要不要和念儿一同去?”

季南珂应了。

几乎没怎么收拾,反正庄子上该有的都有,哪怕还缺什么承恩公夫人过两天也会送过去,两人悄悄地从偏门上了一辆平平无奇的黑漆马车,溜走了。

驾车的是一个陌生的车夫,承恩公夫人连丫鬟和乳娘都没让她带。

大街上相当的热闹,哪怕隔着车帘,也能听到周围全在议论晋王府迎亲的盛况。

孙念心里很不安生,一咬牙道:“过去看看。”

“国公夫人说……”

“我们就远远地看看,看看就走。求你了,珂儿。”

季南珂没有再劝,于是,马车拐了个弯,从晋王府的门前的大街绕过去。

越往前,鞭炮声越响,吵得震耳欲聋,轰隆隆的声响几乎要掀起半边天。

一顶花轿在大门口停了下来,僵着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的喜娘把人从花轿中扶了下来。

四周蓦地静了一瞬。

这新嫁娘怎生的这般……额,这般圆润?

鞭炮声持续不断的响着。

火药的硝烟把四周笼置的灰蒙蒙的。

一阵阵的邪风也不知从何而来,卷起地上的红纸飞扬。

孙念撩开了马车帘子的一角,用手捂着脸,几乎快要哭出声来。

旁人兴许认不出来,可她认得那个身形,正是她亲爹。

她爹爹为了她,竟然愿意替嫁?

“珂儿。”

孙念伏在季南珂的身上,呜咽哭了出来,越哭越伤心。

季南珂生怕被发现,赶紧放下车帘,吩咐马车快走,嘴里安慰道:“国公爷是、是……”饶她巧舌如簧,这会儿也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干巴巴地说道,“……别让国公爷白白牺牲。”

呜呜呜。孙念一直哭到出了城,才停下,双肩一抽一抽的。

马车沿着官道一路往南,再也没有停歇。

足足走了半个时辰,孙念就有些坐不住。

从前出门在外,哪怕要坐很长时间的马车,可备的都是那种特别宽敞的马车,坐椅软软的,铺着厚厚的垫子,点着熏香炉,马车里头吃的喝的玩的,甚至连恭桶都有,还有丫鬟婆子伺候,坐马车跟卧在闺房的美人榻似的。

哪像现在,车厢又小又窄,连口水都没有。

孙念一大早起来,新嫁娘为了避免要去净房,一整天几乎什么都不能吃,这会儿又渴又饿。

看到路边挂着的茶摊招子,她连忙道:“停,停一下,我们下去歇一会儿再走。”

孙念百般催促,马车终于在茶摊停了下来。孙念拉着季南珂下了马车,远远地喊道:“要两碗茶,有没有吃的?”

谢璟闷头坐在一张小方桌上。

自打撞上承恩公,谢璟便没敢再留在京城,他出城后一路往南,找到了这家铺摊,给了老板一个银锭子后,在这里一直等到现在。

听到耳熟的声音,谢璟猛一抬头,一眼看到了季南珂。

季南珂还是如他走的时候一样,娇美动人,她和孙念并肩而来,说说笑笑。

不对,孙念?

谢璟傻了眼,孙念不是今天出嫁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逃婚”两个字瞬间涌上心头。

季南珂自己跑了不算,还带着孙念逃婚!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有卤肉面,还有馄饨,姑娘要什么?”

“馄饨吧,要两碗……”孙念惊呼出声,“表哥?!”

季南珂惊了一跳,连忙循声去看,谢璟就坐在招子后头的四方桌上,被招子挡着,她们下车的时候,压根没有发现他。

谢璟直勾勾地盯着她,心道:顾知灼的卦还真准!

季南珂:“……”

季南珂猜到他在收到信后,会赶回来的,但季南珂并没有想过这么快和他见面。

男人都一样,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就好像现在,因为顾知灼和他退了婚,反倒一直让他念念不忘。

她原本是让谢璟找不到她,让他发现自己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然后再出现。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触了一瞬,季南珂咬了咬牙,拔腿就走。

“珂儿!”

“你站住!”

谢璟猛地站了起来,冲她奔了过去,他的动作又快又急,差点把四方桌掀翻。

“表哥。”

孙念想要拉他没拉着,眼睁睁地看着他追着季南珂跑了。

“别过来……我们没可能了。”季南珂站在马车前,“我不会再去招惹你了,你也一样,不要来招惹我了。”

她说完,钻进了马车里。

无论是她,还是孙念,只顾着两人逃逃追追,谁也没有注意到,坐在车橼上的车夫已经悄无声息地换了一个人了。

季南珂大声喊道:“……快走。”

她本来想着,这是承恩公府的马车,孙念还没上来,马车肯定不会走,结果还没等她在马车上坐稳,车竟然动了。

她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个脸朝下。

“等……”

季南珂想说停下,可一看外头,谢璟竟然骑马追了上来,话只得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马车跑得极快,不知不觉就偏离了官道。

小路崎岖,这辆不是出行的马车,没有做过减震,季南珂被颠得东倒西歪,连撞了好几下。她双手死死地攥着窗沿,胸口泛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恶心,后背冷汗直冒。

“停、快停下。”她快受不了了!

她的声音被掩盖在了马车的车轮声中,压根就没有传出去。

“哟,快追丢了?”

驾车的向阳朝后头看了一眼,拉了一把缰绳,让马跑得慢一些,以免后头的人跟丢了。

但若是谢璟追得紧的,向阳又会让马跑得快一点。

不远不近地吊着他。

“驾!”

向阳帅气得甩了个鞭花,马撒开四肢狂奔起来。

谢璟追得满头大汗,每一次他以为快要追上的时候,距离又会拉开,他看着马车后头的车厢东摇西晃,像是随时会翻车,心里慌得一颤一颤。

“快停下!”

谢璟大声地叫着。

他不知道追了多久,不知不觉间,他们距离官道越来越远,越来越偏。直到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庄子,马车仿佛失了控,径直朝着庄子的方向奔去。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惹得庄子上的管事闻讯而来,他一双眸子眯起,眼中掠过了一抹异芒。

是谁!

是路过,还是有备而来……

管事打了个手势,哑仆们纷纷四散防备。

拉车的骏马长啸着。

咔嗒!

马车的车架突然断了,整个车厢不受控制地向一旁倒了下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漫天尘土飞扬。

“珂儿!”

谢璟终于追上了,从马背跳了下来,跌跌撞撞地过去:“珂儿,你没事吧。”

季南珂费力地从车厢里爬了出来,灰头土脸。谢璟心有余悸地把她搂在了怀里。

“你放开我。”季南珂推开了他,“假惺惺!”

她颠得冷汗直流,喉咙里浮着一股股酸水,头胀得几乎像要死了一样。

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吐了他满身。

管事警惕地冲出了几步,打量着他们。

马夫打扮的向阳伏倒在地上,他把藏在掌心中的鸟笛置于唇边,有节奏的吹了几下。

鸟鸣声声,叽叽喳喳。

藏在暗中的重九闻声,盯着那间小屋,伺机而动。

第188章 第188章【VIP】

刚过未时,阳光灿烂。

向阳低俯着身,嘴上“哎哟哎哟”的叫唤着,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庄子的方向。

他先前见过的练家子管事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后背绷紧,身体向前倾斜,是一种审视和提防。

哑仆们三三两两的散开,看似散乱,又各自警戒。

“哎哟。”向阳爬起来,嚷嚷着,“三皇子殿下、三皇子殿下您息怒……是小的驾车不稳,让马受了惊。”

三皇子殿下?

管事眯了眯眼,作为心腹管事,他知晓自家王爷如今跟了三皇子。但是,三皇子为什么会来这儿?

“滚开。”

谢璟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忍着嫌恶,给季南珂拍打后背,问道:“你还好吧?”

季南珂的口中泛起一股股酸水,难受地说道:“我不用您管。您马上就要娶公主了……我再如何不堪,也不会与人同侍一夫。我们就此分手,以后一别两宽。”

季南珂甩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被颠得都快散架了,哪哪儿都痛。

“珂儿!”

谢璟也恼了,他没想到自己连差事都不要,拼了命地赶回来,换来的会是这样的下场。他满心烦躁道:“你到底讲不讲理?”

“你一个让季家除族,无族无亲的孤女,我要怎么娶你为正妃?”

“难道要我放下一切,和你私奔吗?”

谢璟满身颓丧,他一路上不眠不休,又在茶摊等了她整整一夜,还追了将近一个时辰,真的已经很累了。

他叹道:“你要是真不想我娶别人,我答应你。”

“我不当皇子了,也不争这个储位了,我们私奔。”

谢璟抬眼看着她,眸中充斥着浓浓的倦色:“你说呢?”

他没有在以退为进,而是真的这么想。

每一次,当他想争一争的时候,她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又作又闹,既然她想自己守着她一辈子,那就守着她一辈子好了。

当然不行!季南珂动了动唇,满脸哀容道:“您不用为我付出这么多。”

她说罢,转过身就要走。

“珂儿,你要是走了,我不会再去找你了。”谢璟平静地说道,“你想清楚。”

他连头也没有抬,用所有的理智,拼命地压制着心里那道让他“紧紧抱住她,答应她会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声音。

他一字一顿道:“你想清楚。”

季南珂紧咬下唇,站在原地背对着他,想等谢璟来拉住自己。但是身后一点动静也没有。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僵持在了那里。

管事看呆了。

他按在腰间的手放了下来,心中的警惕淡了几分。

管事对朝事并不陌生,也知晓三皇子谢璟有位心上人,所以,他这是和心上人打打闹闹,打情骂俏,过路这里的?

管事大半的心神在这两人的身上,没有注意到庄子的后头,正有人在暗暗靠近。

重九是昨天晚上,趁着天黑暗伏在附近的。

但是庄子的警戒极严,重九尝试了一次确认靠近不了,就静静地藏身在后方水潭的芦苇丛中。

人越多越是容易暴露,所以,行动只有他和向阳二人,一明一暗。

重九是暗卫出身,身法极为灵动。

在管事的注意力被谢璟和季南珂引开的短短瞬间,重九悄无声息地进了庄子里头。

他伏在院墙的阴影下,目光扫过周围的火油和门窗紧闭的屋子,悄悄地等待时机。

重九屈指把鸟笛置于唇边,发出了长长短短悦耳的鸣叫,和树林中的鸟鸣融为一体。

树影婆娑。

向阳动了动耳朵,看向还僵持着的两人。

他手指一翻,两颗小石子出现在了掌心中。

翻倒的车厢挡住了他的动作,一颗小石子打在了季南珂小腿的穴位上,她顿觉小腿酸软,扑倒在地。

而地上一颗尖利的石子“好巧不巧”地扎进了她的脚踝。

季南珂痛呼出声。

“不好了!”

向阳压着嗓子,紧张地大叫起来:“季姑娘,您的脚好像受伤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他穿着承恩公府家丁的衣裳,把脸涂得腊黄,就像是一个最最普通的马夫。

他急得团团转,手足无措。

受伤?

背对着她的谢璟愣了下神,迟疑地回了头。

季南珂的脚踝正在往外渗血,鲜血染上了裙摆,也刺痛了谢璟的眼睛。

季南珂抬手去捂,她的眼角渗出泪水,委屈地看向谢璟。

终于,心底里那股“她是自己最重要的人”的声音压倒了一切,谢璟把她搂在了怀里。

“珂儿……”

谢璟知道,自己这辈子完了。

“我不想你为难,我不想你为了我,这辈子都要看别人的脸色。我帮不了你,所以……”

季南珂呜咽着扑到了他的怀里,两人抱在了一起。

“哎哟。”向阳夸张地喊道,“血血……血越流越多了。”

谢璟的手臂僵了一瞬,紧张地俯身去看她的脚踝,想检查一下骨头有没有断,手一碰,季南珂就痛得发出呻|吟。

向阳又恰到好处地喊了一句:“会不会断了啊!”

他压着嗓子,沧桑的仿佛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胡言乱语地转转团。

谢璟被他转得头昏脑涨,顾不上多想,拦腰把季南珂抱了起来,快步向着庄子奔去。

一眼望去,附近除了这庄子,别说住家了连人影都没有,不去这儿还能去哪儿!

管事:“……”

管事看完了这一出,见他们抱在了一块,以为总算是要走了。

谁能想到,竟然直愣愣地冲向了这里。

谢璟焦声喊道:“老叔,我未婚妻受了伤,可否借庄子让我们休息一下,还烦扰老人家帮我们找个大夫。”

向阳弓着背,一瘸一拐地跟在后头。

这要不是认出是三皇子。管事几乎要以为他们是别有用心。

管事方才观察过,他们这一行,一共就三个人。

他若无其事地笑道:“咱们庄子偏,没有大夫。这位公子不如往南再走半个时辰,有一个小镇子,镇子里有大夫。我们这儿但凡有人生病,都是去那儿找大夫的。”

谢璟看向倒在地上的马车:“你去瞧瞧,还能不能动。”

“是是。”

向阳连声答应,瘸着腿跑了过去,远远地喊道:“爷,车架断了,动不了了。”

谢璟闻言冲着管事连连作揖,请求道:“老叔,你也瞧见了,我们去不了镇子。”

“你们不是还有马吗。”

管事的意思是,车坏了,马还能走。

这个庄子至关重要,是不能让人乱闯的,三皇子都不行。

季南珂的头伏在谢璟的肩上,眸色微动。

谢璟和西凉公主的婚事是不可能改变的,这一点她心知肚明,可她若是平静地接受,以后在谢璟的心里就再也不会有她的地位。

直到现在,季南珂终于看明白了,一个没有家世,没有亲人,没有氏族的女子,要活得好有多么难。

唯有让人谢璟担心她,挂虑她,把她放在心里,她才能像以前一样,立足于京城的贵女中间。

“好痛。”

季南珂眼眶红了,晶莹的泪水挂在睫上,虚弱道,“我怕是骑不了马。”

怀中的娇躯颤若柳枝,谢璟急道:“老叔,我可以给银子的,就让我们歇歇脚。”

管事依然摇头:“公子不如在外头歇歇,我让人送些茶水过来,您看……”

见谢璟略有些迟疑,向阳立马装成愣头愣脑的样子,冲上去道:“这位是三皇子殿下,借你们的地歇歇脚,是你们的福气。要是三皇子殿下出了什么差池,你们担当得起吗!?”

他故意朝管事撞了一下,又点头哈腰道:“殿下,请。”

管事见他脚下虚浮,不像是会武的,一时大意被撞了个踉跄。谢璟抱着季南珂就冲了进去。

“拦住他们。”

管事喊着,快步去拦。

这些哑仆并非天生哑的,他们是都能够听到,闻声一窝蜂地围了过来,挡住了三皇子的去路。

这一下,三皇子也恼了。

“放肆!”

“再不让开,别怪我不客气。”

管事攥紧拳头,迟疑不定。

王爷留下的命令是,若是有人冲暗室来,或暗室有让人发现的可能,必要立刻一把火烧干净。

三皇子显然只碰巧到了这里,并不知道暗室的事。

暗室中的东西事关重大,也不能贸然就付之一炬。可要是让三皇子就这么闯进来……王爷不允许任何外人进入。

但凡不是三皇子,来的是随随便便什么过路人,杀也就杀了。这几年,后头的芦苇丛里也埋了几个了,偏偏他是三皇子!

王爷从龙从是三皇子。

要是他把三皇子宰了,王爷怕是要宰了他。

管事咬了咬牙,坚持道:“来人,赶出去!”

哑仆们驱赶着他们,用力推搡。

谢璟的怀里还抱着季南珂,这一推一拉,他踉跄地差点跌倒。

他这一辈子尊荣富贵,除了顾知灼,还没有人让他吃这么大的亏,他气极了,抬脚踹向管事。

向阳嚷嚷着,“快住手,竟敢伤了三皇子殿下,你们还要不要命了!?”

乱象起。

向阳推搡着管事“救驾”,哑仆围着谢璟把他们往外推,有条不紊的庄子十几年来第一次乱了。

就连一直死死守在正屋周围的哑仆也踌躇着往前走了两步。

机会来了。

伏在墙角阴影处的重九抓住了这短短的间隙,闪身进了屋里。

他是用小刀撬开窗户跳进去的,开窗关窗时,不可避免会有一些小小的动静。

“殿下殿下!”

向阳哭唧唧地大喊起来,嗓音划破天际。

“血、血流得更多了,殿下,季姑娘不会瘸了吧!”

“殿下,小的的腿也是那一年从马车上摔下来,摔折了,以后再也不能好好走路了。”

谢璟被他嚷得心烦意乱。

重九关好了窗。

他弯下腰,悄无声息地疾步而过。

正屋的布局相当简单,两边是耳房,中间是前厅,从前厅往右侧绕过去是一间内室,左侧则是书房,书房的旁边是茶室。

重九先找了书房和茶室,确实没有暗室和暗道后,又绕到了内室。

时间紧迫。

他虽然潜了进来,可怎么出去还成问题,肯定耽搁不了太久。

重九依次轻叩四面墙壁,伏耳贴在墙上听。

没有。

那就只剩下地下了。

重九再度趴伏在地,同样一寸一寸俯耳轻叩……

咚。咚咚。咚。

他动作忽然一顿,嘴角弯起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找到了!”

暗室就在这底下!

确认了暗室,再找机关就简单了——机关必然会在能够控制齿轮的方位。

很快。

在“咔嗒”的轻微齿轮声中,地砖挪动,出现了一条往下的石阶。

重九一闪身,跃了进去。

他没有动屋里的油灯火烛,而是从怀里拿出了一颗夜明珠。

涌入鼻腔中的是一股淡淡的霉味,在夜明珠的莹莹光芒中,重九看到了贴墙的三面书架和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八宝格。

随后,他走下了最后一阶石阶。

人在地下,外头的声音是彻底传不进来的。

当然里头的声音也传不出去。

向阳估摸了一下时间,还没有听到鸟笛声,这意味着,重九已经找到暗室了。

好嘞。

向阳压着嘴角,被涂得黄腊腊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愉悦或异样。

一刻钟。

这是他们约好的时间,无论有没有找到东西,一刻钟后,重九就会出来。

还需要让重九有机会离开。

向阳看向了谢璟。

他怀中的季南珂晕晕乎乎,长时间的马车颠簸还没有缓过来,又被谢璟抱着颠来倒去,难受的冷汗涔涔。

“殿下!”向阳突然哭喊道,“季姑娘她……她死了!”

季南珂:?

不是,自己没死,只是不想动。

她感受着谢璟蓦地收紧的双臂,心念一动,索性闭上了双眼,气息奄奄地靠着他。

谢璟看着怀里一动不动的季南珂,慌乱地叫道:“珂儿!珂儿!”

“让开!”

谢璟在暴怒的边缘咆哮。

珂儿还有气,肯定没死,但人已经撅过去了,也不知道会怎么样。还有她的腿,也许是从马车上摔下来的时候弄伤的,骨头会不会也断了?

耳边是那个呱噪的车夫不停地喊着什么“腿断”,“流血”,“死了死了”的话,谢璟心中的那根弦“啪——”的崩断了。

“我再说最后一遍,让开!”

他怒道:“你们再不让,待我回了宫里,必派人过来查封了这庄子,我倒要看看这里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玩意!”

管事:“……”

不成,若三皇子真派人来查,事情就闹大了。

还是那句话,怎么偏偏来的是三皇子呢?换作别人,直接打了杀了埋了便是。

他犹豫再三,终于道:“公子,主屋您不能进去。这是、这是我家夫人守节所住,不可擅闯。”

见他妥协,谢璟也让了一步:“好。”

“请。”

管事终于还是把他们领了进去。

在主屋的前头架着一小片竹棚,谢璟把季南珂放到了底下的一张竹榻上,见她悠悠地“醒”了过来,暗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样了?”问完又向管事道,“老叔,能不能给我们一碗水,再帮我们去镇上找个大夫。”

他吩咐的太过理所当然,管事都不由地呆了呆。

这些贵胄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作强人所难?

“殿下,是我的错。”

这是季南珂第一回向他低头,见她面无血色的脸,谢璟叹声道:“罢了。是我没有守住你的诺言。是我的错,我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向阳低眉垂目,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

重九同样在计算着时间,他先简单地看了一下书架,发现上头是一本本记录着阴私的册子后,便把目光移向了另一侧的八宝格。

八宝格上至少有百来样大大小小的物件,有的直接摆开,有的放在匣子里,一样样看是来不及的。

顾大姑娘算过一卦,说在高处……

第189章 第189章【VIP】

往上?

重九抬头。

多宝格的最上头有十来个大小不一的匣子。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重九扭头看了一眼,只见打开的地砖正慢慢合拢。

在机关中,有一种是后发机关,也就是说,在机关开启后,必须把它调整到特定的位置,不然机关就会锁死。

后发机关也是最难判断的。

重九面向多宝格,在心里估摸了一下尺寸,果断地拿下了其中一个长条形的木匣子,一打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跃入眼中。

找到了!

饶是重九平日里再寡淡,此刻嘴角也不由弯了起来。

圣旨的表面是黑血色的血渍,星星点点。

他展开看了一眼,确认了一下内容后,直接往怀里一塞,再把木匣子按原样放了回去。

地砖合拢了大半,重九举起夜明珠飞快地扫视了一眼,确认自己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身形一闪,奔上石阶,在地砖彻底合拢的那一瞬间,闪身出了暗室。

重九把机关挪到原位,扫清了所有的痕迹,原路返回。

他把鸟笛置于嘴边,有节奏的吹了起来。

有若林间的翠鸟,鸣叫声声。

向阳的耳朵动了动。

鸟鸣与风声融合在了一起,谢璟用帕子给季南珂包扎好脚踝的伤,他摸了一下她的骨头应该没有断,但是伤口挺深的,一直在流血。

季南珂柔弱无骨地靠在他的身上。

谢璟暗暗叹声,她不闹了就好,可是冥冥中又有些不甘心,那个被他拼命压制着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在说,季南珂其实并不介意为妾,若是当时他坚持不和顾知灼退婚,季南珂肯定也会妥协的。

他也不会像如今这样进退两难。

竹棚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左右摇晃。

季南珂下巴微抬,美目中满含忧心:“殿下,这竹棚会不会倒?”

谢璟没有应声。

“殿下?”

不等他开口,管事立刻先一步道:“这位公子,你们答应过不乱闯的。”

谢璟没有勉强,毕竟是说好的,他只道:“还请老叔给我们找个大夫来。”

好好!管事的嘴角直抽抽,不把他们俩打发了,自己今儿是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管事赶紧让哑仆去叫大夫,他亲自站在一旁守着他们俩。

向阳问管事讨些干草,他听说是喂马的,嘴角又抽了抽。

向阳弓着背,哑着嗓子呱噪道:“你不知道,我那马儿呀,不吃饱就不肯跑,刚刚跑了这么远的路,铁定要闹脾气。哎。这要不喂饱了,我们也没法回去啊……”

“去拿!”

哑仆应诺。

向阳连连作揖谢过,咋咋呼呼吹了个长啸:“快过来!有吃的了。”

管事脸色一变,拉车的骏车打了响鼻,它拖着断掉的车架,撒欢地朝这里跑了过来。

“拦下!”

管事高喝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谢璟白着脸叫道:“快让它停下。”

向阳“吃惊”的手足无措,叫道:“快停下,快停下……殿下,它不听我!”

“你让它……”

话还没有说话,马撞倒了向阳。

砰!

紧跟着,它拖着的半截车架撞开了围过来的哑仆们,又撞上了竹棚。

咔嗒。

支撑着竹棚的竹子应声而断,竹棚朝着一个方向倒了下去。

“殿下!殿下!”

马下的向阳哎哟哎哟地叫着:“殿下要死了!”

“救命啊!”

轰隆。

竹棚彻底倒了,掀起了漫天灰尘。

巨大的动静,就连在屋里伺机而动的重九也听得一清二楚。

哑仆们急了,从四下冲过去了好几个人,其他人的注意力也全都被引了过去。

耳畔的鸟笛声示意他可以动了,重九小心地推开窗看了一眼,趁机翻窗而去。他先是紧贴着墙,把身形隐藏在阴影下,又快步回到了芦苇丛中。

再一次吹响鸟笛。

一长三短,意思是,安全离开。

他远远地看了一眼闹哄哄的庄子,隐约间似乎还能听到向阳嚷嚷着的声音。重九的嘴角扬起一抹浅笑,在芦苇丛中快速移动。

风呼啦啦的吹着,芦苇在风中不住摇曳。

不知从何而来的乌云遮蔽了阳光,阴沉沉的天,连风也邪得很,一阵阵的吹。

这股邪风把晋王府门口的喜字也吹散了好几次,王府管事不停地让人重贴,但每一次贴上去不久就又会被吹下来。

这太不寻常了,凑热闹的百姓们交头接耳。

阖府大喜,晋王府正门大开。

可是,有影壁遮挡着,照样看不见里头的动静。

他们只知道,花轿进去都快两个时辰,一直都没有动静。

在大启朝,午时前办喜事,午时后办丧事。

如今已经到了申时,这个时候还不拜堂,委实不吉利,有个老人家忍不住嘀咕道:“怎么跟冥婚似的。”

“别胡说。”

这是王府,大喜的日子说这种晦气话,当心被拖下去打死。

大门上的喜字又被风吹开了,小厮反应快速地拿了新的贴上。

有人不服气的低声道:“喜字贴一张没一张,意思就是没喜了。”

“没喜,不就是丧吗。”

“不吉利啊不吉利。”

要不为了等喜钱,他们早走了。

晋王府这回的喜钱特别大方,全都是一两一个的银锞子,花轿入府撒一回,拜堂前后撒一回。这一个银锞子够他们用上几个月,别说多等几个时辰,等上几天都值。

说着话,有几个小厮从里头搬出了几个竹筐,见竹筐里头闪烁着的银光,他们脸上一喜,迫不及待地一人一句说起了早就想好的喜话,什么夫妇和顺啦,早生贵子啦,喜事连连啦,都不带重样的。

一把把银锞子撒了出去。

“拜堂啦!拜堂啦!”

晋王府里终于响起了铜锣声,意味着要拜堂了。

别说是等着喜钱的百姓,连坐在正堂等着观礼的宾客们也有些坐不住。

他们都已经坐了两个时辰。

听说,谢启云起不了身,他们只能耐下性子等,就这么等着等着,一直等到了现在。

“太孙。”

卫国公俯身亲手给谢应忱斟茶:“今儿这婚事安排的好生奇怪。”

谢启云活不成了,这事人尽皆知,也不是什么秘密,承恩公府敢嫁,摆明了就是默认女儿是嫁过来守活寡的。

就算谢启云真的临时死了,也大可以让新嫁娘抱着公鸡拜堂,而不是让所有的宾客干等着。

谢应忱微微一笑:“看看吧。”

见他搭理自己了,卫国公一喜,没话找话说道:“您饿了没,臣带了包肉干,您要不要填填肚子。”

谢应忱地位高,坐在了尊位,卫国公本来的位次要低了好几个,不过他脸皮厚,从进门就赖着谢应忱,硬是不走。

宋首辅白了他一眼,从前倒是没看出来,卫国公还是个又争又抢,非要后来者居上的。

自己不能再仗着第一个从龙,就不思进取,不然早晚被他给取代了。

但要让他像卫国公死皮赖脸,又有一点点为难人。

“来了。”

不知谁提醒了一句,宋首辅朝门口看了过去。

铜锣声中,两道穿着喜服的身影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

一瘦一胖。

瘦的是谢启云,他几乎已经是皮包骨了,喜服穿在他的身上宽宽大大,由谢笙搀扶着走在前头,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跟赤脚踏在刀尖上似的。

他喜服的袖子很长,头上戴着一顶红色的帷帽,垂下了层层叠叠的红色纱蔓,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

卫国公不敢多看。

“太孙。”卫国公继续没话找话套近乎,“承恩公家的闺女怎生得这般壮实?”

新嫁娘的身形圆润,把喜服撑得都快绷出来了,磨磨蹭蹭地跟在后头。

卫国公继续说道:“您记性好,肯定记得她的身段,是不是不太像啊?”

谢应忱斜睨了他一眼:“没见过,不记得。”

这一眼,卫国公打了个哆嗦,他挠挠头,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干笑了两声:“承恩公这人,不地道啊,把亲闺女嫁给一个死人。”

“哎,谢启云怎么走得这么慢。”

谢启云的步子确实很慢,几乎是一步步地在往前挪,死气沉沉。

晋王坐在主位上,提心吊胆地看着。

谢笙搀扶着谢启云,低声提醒了一句:“门槛。”

谢启云想要迈过门槛,脚刚一抬起来,背后似乎被人轻轻推了一下。他本就体虚无力勉强支撑,这一下,顿时就失去了平衡,脚绊倒在门槛上,头朝下摔了下去。

“云儿。”

晋王和王妃两人同时惊呼出声。

谢启云的手拿不住东西,只得把红绸绑在手腕上,他一倒下,拉扯着红绸另一头“新嫁娘”也踉跄地往前跌了几步,身体倒下的同时,盖头飞起,又快速落下来。

附近候着的小厮冲了过去,拉人的拉人,挡人的挡人。

王妃吓得从椅子上跌下来,站也站不起来。

晋王赶紧扶住王妃,喊道:“快扶世子起来。拜堂继续!”

卫国公揉了揉眼睛,呆呆道:“老、老宋啊,你看清了没……我的眼睛是不是花了?”

“盖头底下的怎么会是承恩公?”

“不对不对。”他呵呵笑,“肯定是老孙家那闺女跟他长得太像了,女肖父嘛。呵呵呵。对吧,老宋?”

宋首辅也揉了揉眼睛,嘴巴微张,就跟生吞了苍蝇似的。

长得像?

他问:“你见过哪家闺女肖父肖的长胡子的?”

卫国公:“……”好有道理。

谢应忱但笑不语。

卫国公的脖子跟生了锈似,极慢极慢地转过去:“太、太孙,您也看到了?”

尽管盖头只扬起了短短一瞬间,小厮也挡得快,挡得及时,可谁不认得承恩公啊!

正堂里,所有人脸色古怪,嘴角直抽抽。

“王爷!孙家竟然敢毁婚替嫁,此等恶劣行径是没把您放在眼里……”

安阳侯义愤填膺。

他以为是承恩公府骗婚,正要怒斥承恩公这等无赖行径,就见满堂一片静。

没有人应和他。

“荒唐!”

礼亲王气愤地站了起来,撞得身后的圈椅连声作响,他一甩袖愤然离去。

晋王的行事越来越没有分寸了,给世子娶个男人?把宗室的脸都丢光了,这种地方,他多待一刻都嫌脏!

谢应忱也跟着起身,温声安抚:“叔祖父莫急,夭夭说了,您急不得。”

这两人一走,卫国公头一个跟上,紧接着的是宋首辅,其他人看了看彼此,三三两两地对着晋王拱了拱手,低头赶紧走。

热热闹闹的正堂,走掉了近一半的人,变得空空荡荡。

谢应忱从承恩公的身侧走过,轻叹着摇了摇头。

承恩公跌坐在地上,脸色煞白煞白的。他也是要脸的,所以和晋王反复确认过,绝对不会露脸,也不会让别人知道。谁能想到不但是露了脸,还是在众目睽睽下露脸!

他的心拔凉拔凉的,头皮发麻,脑子嗡嗡作响。

他看到谢应忱的五爪龙纹靴在自己的身侧停留了一瞬。

那一声轻叹萦绕在耳际,又渐渐远去,仿佛是在问他——

值得吗?

谢璟还追着姓季的到处跑,连他都不在乎皇位!自己为了他颜面全无,值得吗?

轰。

一股滚烫的热血直冲脑门。

他啪得一下扯开了盖头,周围的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谢律!”

承恩公骂道,“你儿子都快死得不能再死了,还想哄我闺女嫁过来,我呸!”

“老子今天来就是来告诉你的,你休想!”

咦?

刚走出门的几个人脚步一顿,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

“晋王仗着有婚书逼嫁?”

“承恩公临了不舍得嫁闺女,跑来闹事?故意想让晋王府难堪?!”

“闹事穿喜服做什么?”

旁人许是做不出这种事,但以承恩公的混账样,他一旦混起来可不会给谁留面子。

有人干笑:“承恩公还真是疼闺女。”

这倒是比他自己嫁过来要合理些……也许吧。

晋王脸色涨青,冷言道:“吉时到了。”

他说得一字一顿,语气中带着一股胁迫。

“什么吉时不吉时的,你儿子下葬的吉时?”

承恩公嘴毒的呛了他一句,三两下把喜服一脱,指着晋王骂道:“还想让我孙家闺女嫁你死人儿子,想得美。”

“你儿子反正也要死了,配个冥婚也就得了。”

新仇旧恨一股脑儿的涌了上来,这股憋屈和怒火压在他胸口好些天了。

礼亲王驻足回首。

承恩公见状,心中大定。

“孙显耀。”晋王扶着王妃,直呼其名,语气中带着隐忍的怒火,“这儿这堂必须得拜。”

“不然本王绝不让你好过。”

“叫什么叫。”承恩公插腰道,“你也不瞧瞧你儿子是什么德性,还有脸来娶我闺女。你们快过来瞧呀,来来来!”

承恩公推开了围在谢启云边上的小厮,一把扯下了他的帷帽。

“不!”

谢启云虚弱的喊着,他根本挡住。

帷帽层层纱帘底下,是一股血肉模糊,恐怖狰狞的脸。

周围的宾客齐齐后退,抬袖掩面,多一眼都不敢看。

小厮们赶忙挡住人。

“还给我。别、别看。”谢启云难堪的用双手挡脸,周围的目光像一根根利刺扎在他的身上。

“求你。”

他爬不起来,只能像只猴一样,任人嘲笑。

“挡什么挡,这么见不得人,怎么还有脸娶媳妇?”

他越骂越顺溜。他没有“代女出嫁”!没有,绝没有,他只是来骂晋王不厚道,来给女儿毁婚的……他不停地跟自己这么说,连自个儿都相信了,挺起胸来,又去扯谢启云的喜服。

“别……别看了。”

晋王忍不住了,他把王妃扶回到椅子上,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

“拿下他!”

呲呲——

喜服的衣袖撕开,手臂上连血肉也没了,只余下了白骨森森。

“你、你……”谢启云难堪地指着承恩公,胸口剧烈起伏,“我做鬼……也不会放过……”

他两目圆瞪,灰蒙蒙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了。

强撑着的最后一口气,断了。

小厮小心翼翼地探了探鼻息,悲痛绝欲的高喊起来:“王爷,王爷!世子爷他、他死了。”

第190章 第190章【VIP】

静。

这短短的一息间,所有人的呼吸停滞了。

晋王奔到了近前,闻言双膝一软,差点扑倒,在小厮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过去。

谢启云的胸口已经没有任何起伏了,混沌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方向——

晋王顺着看去,对上了惊魂未定的承恩公。

两人的目光相交了一瞬,承恩公连连摆手,又往后退,语无伦次道:“不是的,不是本公!本公没有动他一根头发。他、他自个儿突然死了。不关本公的事。”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拼命撇清干系:“我就轻轻、轻轻这么碰了一下,没道理啊,人又不是豆腐做的。”

“大夫。”晋王破声大喊,撕心裂肺,“快去叫大夫,大夫!”

吓傻了眼的小厮拔腿就跑。

“云儿,你别吓爹。”晋王哑着嗓音,蹲在儿子跟前,“你快醒醒,快醒醒啊。”

王妃慢了一步也跑了过来,脸色上没有一点血色。

“我真只是轻轻碰了他一下。”承恩公澄清道,“真的……”

见没人理他,他慌到不行:“世子你别装了!”

他推了谢启云一把,人依然一动不动:“世子……哇啊!”

晋王恨恨地一脚踹了上去,承恩公闷声摔在地上。

他摔极重,捂着小腹刚要破口大骂,一抬眼上对上了晋王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的目光,没底气地缩了缩肩膀,没敢吵闹。

礼亲王迟疑了一瞬,抬步往回走。

其他人都没有出声,好端端的一桩喜事,眼看着就要变成丧事,这也太突然了。明明谢启云还能走到喜堂的,该不会只是撅了过去吧?

“大夫来了!”

众人纷纷让开。

晋王先前让大夫就候在喜堂旁,以防万一。

没想到这真就遇上万一了。

晋王急着泣道:“花神医,求你再救救小儿,求求了。”

“老夫尽力。”

花神医先是诊了腕脉,又探了颈脉。

他一手按在颈脉上,另一只手以极快的速度连施几针,谢启云没有任何反应,双眼瞪大,眼眶流下了两行血,似血似泪。

花神医收针,让其他几个大夫也过来切了脉,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花神医拱手叹道:“王爷。世子他,没了。”

“王爷节哀。”

没了。

云儿他,死了?

晋王呆滞了片刻,不敢置信地脱口而出:“你不是说,还有一个月吗。怎么就突然……突然就!”

他的喉咙发紧,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几乎在失控和崩溃的边缘。

他嗓音尖利:“你告诉我,为什么!”

“世子是急火攻心。”花神医叹道,态度依然平和,“世子孱弱,受不得惊,受不得气,也受不得累。要小心养着,还能有个月余的寿数。王爷,老夫是与您说过的。”

“怒极伤心,他的心脉太弱,承受不住。”花神医摇了摇头,“以至猝死,回天乏术。”

是了。花神医说过的……

所以、所以!

晋王怒视:“孙显耀!你该死。”

“不是……我没有。不是我。”承恩公再混帐也知闯了大祸,他缩着脖子道,“额,王爷有丧事要办,本公就先走一步,不打扰王爷了。”

“拿下他。”

晋王捂着胸口,惊怒道。

世子爷死了,王爷正在气头上,小厮们不敢触霉头,扑过去按住了承恩公的双肩。

承恩公慌了,口无遮拦地嚷嚷着:“放开本公!”

“都说了是谢启云自个儿死的,关本公什么事。”

“是你们谢家没福气,好好的喜事变丧事。”

“承恩公,慎言。”礼亲王不快地皱了下眉,冷声斥道,“你还没胡闹够吗?!”

什么叫“谢家没福气”?谢家没福气能坐上皇位,执掌天下?说这种话就该拖下去打一顿。

“阿律,”礼亲王劝道,“你先放开承恩公,有什么事坐下来好好说,启云尸骨未寒,你忍心让他就这么躺在地上吗?”

“快扶着王妃坐下,没见王妃已经撅过去了吗?

“大夫呢,快去瞧瞧王妃,可别心悸发作,跟着世子一起去了。”

礼亲王连声吩咐,嬷嬷赶紧过来搀扶着王妃,又有人搬了把椅子让她坐下,花神医过去给她诊脉。

“阿律啊。”礼亲王叹道,“你要节哀。”

“笙儿,快去扶着你父王。”

谢笙低眉顺目地去搀扶晋王,垂下眼中掠过一抹自得。

“王叔。”

晋王甩开谢笙,咬牙切齿地指着承恩公,含恨道,“我不甘,不甘啊……云儿不该死的。”

他心痛如绞,泪流满面。

“云儿是能活下来的!”

花轿进门后,云儿的精神一下子好了,冲喜肯定是有用的。

要是孙显耀没有胡搅蛮缠,拜了堂,云儿是不是就能活下来?是孙显耀害死了云儿。

“王叔,我要让他以命抵命!”

晋王眼中恨意沸腾,吓得承恩公直哆嗦,赶紧撇清关系:“王爷,真不是我……”

话音未落,晋王杀气腾腾地抽出了侍卫的佩剑,一剑捅了过去。

这一剑带着满腔恨意,捅向他的胸口。

“阿律!别冲动。”

礼亲王着急地扯住了他的手臂,剑尖偏移了几寸后,穿透了承恩公的身体。

啊啊啊!承恩公痛得惨叫,他两股战战,全身发软,本能地用手抓住剑身,掌心沾满了鲜血。

“要死了要死了,我要死了……”

地上出现了一滩可疑的水渍。

鲜血顺着剑尖飞溅,洒了他一脸。

这就是自己的血、血、血……

要死了!

“快快快,救命啊……”承恩公哭道,“我错了我错了。别杀我。”

礼亲王生怕闹出人命:“阿律。你先冷静一下,这件事本王必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晋王反手拔剑,带着鲜血的剑尖只拔出了一寸,动作就突然顿住了,他的手臂平举,维持着拔剑的动作,一动不动。

礼亲王还以为他听劝:“把剑给我。”

他伸手去拿剑,手掌按住他小臂的时候,掌心下湿嗒嗒,又有些粘粘乎乎,礼亲王抬手一看,顿时头皮发麻。

他的掌心全是血。

当然不是他自己的血,那就是——

“阿律?”

晋王直挺挺地站着,毫无反应。

今儿大喜,他换了一件喜气洋洋的衣袍,虽然没有那么明显,但仔细一看也能够清晰地看到,一块块黑黑红红的痕迹在布料上晕开。

礼亲王轻轻推了他一下,晋王左右晃了晃,依然一动不动。

礼亲王见状不妙,高呼道:“阿律!阿律!”

“大夫,快来。”

晋王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摔在了地上。

小厮争相扑过去给他当肉垫。

“父王。”

谢笙哭得不行,满头大汗。心想:父王不能出事,他还没给自己请立世子呢。

礼亲王焦头烂额地喊道:“忱儿,你快瞧瞧,他这是怎么了?”

怎么说倒就倒啊!被捅了一剑的承恩公还没倒呢。

这一出出的,宾客们看呆了,晋王府办喜事没算过黄道吉日吗?也有点太倒霉了。

花神医提着医药,看完了王妃,又赶紧跑来。刚一蹲下,那边在叫:“大夫,世子爷他、他化了。

化了?

化了是什么意思!

礼亲王受了太大的刺激,脑子反应不过来,傻呆呆地回过头。

“您别看了。”

谢应忱挡在他面前,扶着他坐下。

谢启云有一片袖子被承恩公扯了下来,露出了手臂,手臂上本来还有一半肉,森森白骨清晰可见,而现在,还不到短短的一盏茶,血肉像是融化的冰雪,化作了一滩血水,彻底变成了一堆骨架。

卫国公吓得直哆嗦。

他想着在三里亭时,顾知灼说的那些话,一声声“因果报应”像是闷雷在耳畔炸开。

卫国公偷偷摸摸地往谢应忱的身边凑了凑。

还好还好,自己不算太蠢,没有一条道走到黑。他打定主意,今天一步都不离开太孙,以后绝对忠心不二。

喜堂完全没有了喜气,乱哄哄的,下人们像无头的苍蝇,东跑西蹿。

落在地上的红绸喜布上,被踩出了一个个脚印。

阖府三个主子,晕了两个,死了一个。

满府贴着大红喜字,讽刺极了。

就连后院等着开席的客人也听到了一些动静,和相熟的窃窃私语。

别说是别人,连一向对外界比较迟钝的顾太夫人都有所察觉。

王府喜宴请帖是正而八经送到镇北王府的,太夫人喜热闹,又刚刚晋为王府太妃,正爱显摆着呢,顾知灼索性和顾知骄一块儿陪她来坐坐哄她高兴。

“灼丫头,这拜堂还没拜好?”

“这也太久了,不会是出什么事?”

本来在内院,也不算是干等着,能听听戏什么的,有人陪着说话,还有人奉承,倒也不会等得烦躁。

只是从方才起,下人们变得行色匆匆,脸上一点儿喜色都没有。

“应该是。”

顾知灼弯起嘴角道:“下人们在收红绸。”

她冲着太夫人抬了抬下巴。

二层戏楼居高望远,太夫人眯着眼睛去看,远远的,挂在抄水游廊的红绸子全没了,丫鬟婆子们正用长竹竿把挂着的红灯笼取了下来,又罩上一层白纱后,再挂上去。

“死人了?”太夫人惊了。

府中的一盏盏红灯笼被陆续罩上白纱,远远看着,就仿若白浪层层涌来。

“谁死了?”

“真是不吉利。”

“难怪迟迟没有拜堂。”

交头接耳的声音接踵而来,还有人暗暗不满地喊着“晦气”。

也是。

若是丧礼,是需要有主家去报丧的才能来的,不然会沾了主家的晦气。

一个面容刻板的管事嬷嬷匆匆踩着阶梯上来,毕恭毕敬地屈膝道:“太妃,王妃。”

“众位老夫人,夫人。我家世子爷方才过世了。”

“我们王妃也病倒了,恐无法招待,今日婚宴取消,还请移驾。”

她的态度极为谦恭。

“祖母,我们回去了。”

顾知骄搀扶她起来,太夫人难得出门玩,显然还没有玩尽兴,尤其这戏刚听了两折,后面还精彩着,还想看。

顾知灼懂了,笑道:“我们去香戏楼。”

这还差不多。太夫人满意了,搭着顾知骄的手下了戏楼,丫鬟们跟在后头。

顾知灼打发晴眉去前头看看情况。

等到仪门时,顾知灼刚把太夫人扶上马车,晴眉也快步回来,禀道:“姑娘,大姑爷让您等一会儿。”

“忱儿有事?”太夫人撩开窗帘,她挺喜欢谢应忱的,忙道,“让骄骄陪我回去好了。”

顾知灼应了。若不是有要紧的事,公子不会特意让她等着的。

“骄骄,你带祖母去香戏楼玩,再叫微微她们也一块儿去。”她抬了抬下巴道,“报我名字,肯定有位子的。”

太夫人惊了:“你还在香戏楼长包了雅座?”

“算是吧!”

这带着骄傲和得意的小表情一看就是个招猫惹狗,跨马游街,欺男霸女的……纨绔。跟太夫人的七哥年少时一模一样!

顾知灼:?

哎。

太夫人拍了拍顾知骄的手背,还好还好,还有一个没养歪。

她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窗帘。

陆续有人从仪门出来,说话声,马啸声,车轮声混杂在一块儿。

小厮在取红灯笼。

短短的时间,晋王府仿若变成了一间灵堂,压抑和死气沉沉。

目送着马车远去,顾知灼边走边道:“你说。”

“晋王世子死了。本来快要拜堂了,结果承恩公反悔不干,又吵又闹的把晋王世子给气死了。”晴眉把从下人口中打听到说了一遍,说着承恩公怎么揭了盖头,怎么对晋王指着鼻子骂,听得顾知灼仿若也现场。

“晋王和晋王妃也倒下了。”

说话间,顾知灼找到了一辆黑漆马车,这是谢应忱的马车。

她打算去马车上等。

一抬头,乐了。

重九坐在车橼上,跟最普通的车夫似的,无聊地把玩着马鞭。

见她来唤道:“顾大姑娘。”

顾知灼踩着马车蹦上去,往重九旁边一坐,笑道:“你回来啦?”

“是。”

重九从庄子出来后,先是找到了他藏起来的马,再从小道绕过庄子一路跑回来,快马加鞭足足跑了一个时辰,刚刚才到。

“得手了?”顾知灼小声问道。

“是。”

重九从怀里把那卷明黄色的圣旨取了出来,又反手往后一推,丢进了车厢里。

作为一个练家子,他动作快到连坐在旁边的顾知灼也只能看到一个残影。

“我瞧瞧。”

顾知灼钻进车厢,把圣旨捡了起来。

看着圣旨上头的血迹,她眉心微起。

原本谢应忱准备了一份空白圣旨,表面还刻意做旧了,为的是拿来替换。但这份圣旨上有血,显然他们备好的假货用不上了。

顾知灼没有展开,而问道:“向阳还没回来吗。”

“还没。”

一向的言简意赅,说完又补充了两个字,“安全。”

安全就行。向阳机灵,必不会出差池。

外头的晴眉好奇地问道:“你们俩是怎么做到的。”

重九平静地和她说着,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听了一会儿,顾知灼眼睛一亮,朝外头招手道:“公子。”

谢应忱是和卫国公一块儿来的,准确的说,是卫国公惊魂未定地紧紧跟在他后头。

她的笑颜让谢应忱心头一松,脚步也跟着轻快了起来,见重九已经回来,他微微颔首,什么话也没有说。

“国公爷。”谢应忱在马车前站住,“礼亲王年岁大了,怕是撑不住,你去帮他一下。”

这是给自己差事了?!卫国公闻言一喜,顾不上害怕,连忙:“臣这就去。”

谢应忱进了车厢。

“公子。”

顾知灼把圣旨递了过去,“重九带回来的。”

这道圣旨应当就是先帝临终时的遗诏,对于谢应忱的意义格外不同,顾知灼特意等他回来一块儿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