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仅仅只有九针,但是从天黑一直到天亮,这一套针才堪堪行罢。
顾知灼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精疲力尽,后背早就被汗液浸透。
她刚要起来松松筋骨,眼前突然一黑,身体前后晃了晃,右手不由自主地轻按在了谢应忱的身上。
“公子?”
谢应忱的眼皮动了动,随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目光相对的那一瞬,顾知灼唇角高高扬起,笑得仿若朝阳初临,倒映在他的瞳孔中。
第46章 第46章【VIP】
谢应忱拉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依然冰冷,然而他掌心触碰的肌肤是暖的,一直暖到他的心底。
他有些舍不得这丝暖意,忍不住让指腹多逗留了几息,才松开。
“公子!”
欢喜轻而易举地爬上了顾知灼的眼角和眉梢。
“您没事了。”她笑得欢快,“只是至少还得再养个三五年。”
这剂是猛药,猛药意味着会伤根底,可只要余毒清了,还是能慢慢养好的。
这一世,公子也没有受过重伤,底子远比上一世要好得多。
这一局,赢了。
她不会让公子再像上一世那般早逝。
“公子,您要不要喝些水?”
“好。”
谢应忱嗓音沙哑,喉咙就像是在干烧。
怀景之忙拿了温水过来,顾知灼自然地伸手接过,她用一个小小的银调羹,沾了一点点的水珠喂到了他唇边,仅仅只是有几滴,稍稍润了润干涸的双唇。
过了一会儿,又喂了一些。
她把茶碗放在一旁的圆凳上,叮嘱道:“只能喝这一点,要再过六个时辰才能喝水。”
一举一动都那么坦荡,丝毫也没有因男女之别而起的羞涩和扭捏,这让秦沉不由就想到了她刚刚扒衣服的样子。
唔,算了,这个不能细想。
谢应忱苍白的脸颊上多了几分血色。
“我记着了。”
他对着她笑。
就如公子死后的无数个夜里,她所做的梦,一模一样。
带着上一世她哪怕拼命伸长了手臂,也触摸不到的希望。
她赶紧偏过头,掩去眼中的酸涩。
秦沉扶着谢应忱坐起,在他背后放了一个柔软的大迎枕。
谢应忱环顾四周。
曾经,每逢休沐,他会和父母一起,来这宅子里住上几日,他们会一块儿出门,逛街,去酒楼茶馆,京郊踏青,如普通人一样。他还会换上粗布衣裳,跟着父亲装作寻亲的百姓,和庄户们说话,甚至下地帮着干活。
父亲带他了解民生,看懂世情,告诉他太傅们教的再多,也不及他从宫中出来,亲眼看看大启。
太熟悉了。
连桌灯,屏风,纱帐,熏炉,都和在回忆中反复出现过的一样。
他终于回来了。
父母的冤屈,还有当年死在东宫案中的,上万人的性命,支撑着他走过了这么多年。
终于,又回到了这里。
“公子。”怀景之站在一旁,缓声道,“外头看守的人已经全换成了锦衣卫。”
谢应忱并不惊讶。
他在看到顾知灼时就知道了,否则她应当进不来。
“沈督主……”他的喉咙因为干渴而有些沙哑,又断断续续,“看来,他对雍州志还挺满意。”
沈旭不是一个好相与。
回宫至今,他与沈旭唯一的一次正面接触也仅仅只是昨天。
交易是相互的。
他拿出了沈旭想要的筹码。
而如今看来,他的这笔筹码远比他所想的更有价值。
所以,沈旭用锦衣卫替换了金吾卫,在一定程度上,给了他们自由。
“雍州殷家。”
谢应忱终于肯定了:“他姓殷。”
“景之,把我前不久整理出来的那份名单交给沈督主。”
“沈督主送了我们这份大礼,总得还上。”
“是。”
怀景之面无表情地领了命,又道:“公子,御书房灯还未熄,皇帝宣了晋王,两人单独在御书房里待了两个时辰,其他官员都在候见室,为了您突发重病和离宫一事……”
“停停停!”
顾知灼的眉头越皱皱紧:“你过份了呀。”
啊?
“出去出去。”
她二话不说,起身赶人,脸蛋紧绷着一看就很不开心。
这姓怀的,一点也不识趣!
难怪这一世,公子哪怕没有中沈旭的埋伏,身体也半点不见好,就是他们这些人,完全看不懂“适可而止”四个字怎么写!
公子刚睁眼呢,还没超过一炷香吧?
这一桩桩的事就全都压过来了。哪有那么急的!天又没塌。
退一万步说,就算天真塌了,还有天命之子顶着呢。
“公子要休息了。”
“你。”顾知灼对着怀景之指使道,“去准备些米汤,公子三日内只能喝米汤,不能沾别的食物。”
“还有你。”这话是对着重九的,“去熬药,我等下写个方子给你。”
“还有……”
她泰然自若地一一吩咐,就像曾经这么做过无数次。
“我呢?”
秦沉指指自己,发现顾知灼压根就忽视了他的存在。
顾知灼愣了一下,对哦,秦沉上一世早就死掉了,她都忘了他还活着。
“你……”
顾知灼一时想不出来,怀景之直接抓起他的手臂往外走:“你去看看那些锦衣卫。”
终于安静了。
顾知灼面向谢应忱,理所当然地说道:“禁止多思。”
“至少五天……算了,至少三天,什么也别管,什么也别想。可不可以?”
她的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清澈的瞳孔一眼就能看到底,有如猫儿。
还是一只会伸爪子的猫儿。
谢应忱眸光柔和地乖乖应道:“好。”
“这才对嘛。”
顾知灼笑得眉眼弯弯,她算了一下时间,俯身去拔出他身上的最后一根银针。
她的气息在陡然间靠近,如阴影一样盖着谢应忱,几缕发丝落在他的脸颊上,淡淡的馨香在鼻尖萦绕。
“好了!”
她拿起针,就要起身,头发忽然被扯了一下,头皮顿时痛得发麻。
顾知灼顺着摸过去,是床帐露在外头的吊勾,勾到了她的头发。
这宅子保存的再好,也是废太子的宅子,里头的东西全是些旧物,公子来的突然,他们一群大老粗肯定捡查都不好好检查,随便从库房里拿了什么就用。
哎。
顾知灼抿着嘴,去扯自己的头发。
扯了两下没扯下来,莫不勾到了簪子?
“我来。”
谢应忱刚想说,她已经拔下了发上的簪子,乌黑如墨的发丝柔顺的散开,披在了肩头。
顾知灼歪头去看他,颊边绽放出了一个小小的梨涡。
谢应忱的呼吸略滞了一瞬,置于被中的手指轻轻勾起,他想要抓住这朵梨涡。
不可以。
如今一切未明,天还是黑的。
谢应忱缓缓地屈起了手指,将所有的悸动尽数压制在掌心中。
他含笑地看着她,见她低头从荷包里拿了一根发带,熟练地把长发绑成了高高的马尾,干净俐落。
她想了想,又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包住了裸露的吊勾,还绑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好看!
她左右打量了一下,心满意足地坐到榻边的圆凳上。
谢应忱一如平常,完美地收敛起了所有的情绪。
再等等。
等到他不会连累她,等到他可以撑起这片天。
“顾大姑娘。”
“嗯?”
“你的药,效果真好。”
“对吧!”顾知灼扬起脸蛋,笑得开心极:“我很厉害的!公子,您……”
“你。”
顾知灼呆了呆,一脸懵懂。
“你。”
顾知灼双唇微张,下意识地重复着:“你?”
谢应忱轻轻点了头,含笑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脸上,又一次道:“是你,不是您。”
他不想听她一直用敬称,这会让他感觉离她很远很远。
“说‘你’,好不好?”
顾知灼的羽睫轻轻颤动了一下,身后隐隐有动静声响起,秦沉探头进来,仅仅只有一息,就被一把扯了出去,门又关上了。
“怎么了?”
秦沉莫名其妙:“有件事要跟公子禀报,那些锦衣卫……”
“刚得了消息。”怀景之直接就打断了他,揉了揉眉心道,“昨天花会的时候,皇帝在西水榭,亲口说了顾大姑娘和三皇子的婚约无效。”
“可太好了!”秦沉抚掌,由衷地欢喜道,“三皇子这德行,可配不上顾大姑娘。”
怀景之的语调略带怪异:“皇上还亲口说,把顾大姑娘许给咱们公子。”
“啧,皇上怎么这么爱当媒婆啊,就算是爱指婚的瘾犯了,也别总逮着顾大姑娘一个人薅啊,你说……等等等!”秦沉的大脑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
一抬眼,就见怀景之用一种看蠢货的眼神在看他。
“你是说……”
秦沉实在有点弄不明白这其中的逻辑。
皇帝怎么会突然想到公子呢!?
顾大姑娘和公子?!他的脑子有些不太好使了。
“就是这样。”
怀景之肯定地说道。
这一天多来,公子的昏迷不醒,占据了怀景之所有的精力和注意力,除了一些紧要的,他没怎么看宫里递出来的消息。直到现在公子醒了,他稍稍去整理了一下。
没想到!
“不过,皇上刚说完,公子吐血的消息就传了过去。所以……”
目前还没有圣旨。
以及,还不知道皇帝会不会真得下旨,落实这桩婚事。
“说不定,他太高兴公子就要死了,会忘记下旨。”怀景之冷冷道,对龙椅上的那一位,他从身到心,都没有半点敬意。
秦沉:“……”
他用一种野兽般的直觉说道:“皇帝不会是想让顾大姑娘‘克死’公子吧!笑死人了。”他说着,又把声音压低了几分,“要我说,顾大姑娘若愿意嫁过来,简直太好了。”
“对了。公子还不知道吧?”
肯定。
不止公子不知道,瞧顾大姑娘这样子,十有八九也忘了。
毕竟当时兵荒马乱。
“要不要说?”
怀景之没有回应。
门没有关严实,透过狭小的缝隙,怀景之看着自家公子似是在听顾大姑娘说话,他背靠在迎枕上,眉眼间的放松,是怀景之好些年没有见到过的。
越是重视。
越是会慎重。
若是公子现在知道此事,肯定会立刻设法回绝了婚事。
当年东宫除了他们这些人,几乎都死绝了,连太子妃也一样。
公子如今前路未明,他必是不愿连累顾大姑娘。
“先等等。”
怀景之终于开口了。
秦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来了一句:“你完了。”
这都敢瞒,让公子知道,怀景之绝对要完。
怀景之瞥了他一眼,用眼神说:你想说你去啊。
才不呢!秦沉又不蠢。
两人一致沉默了下来,默契的很。
反正最多也就是挨顿军法,再跪上一天……对吧?
不知过了多久,里头响起椅子碰撞的动静,没一会儿,顾知灼带着晴眉走了出来,对他们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公子睡下了。”
秦沉立刻双手捂着嘴,不发声。
顾知灼小心地关上门:“这一次应该会睡十二个时辰以上,你们不用担心,该醒的时候就会醒。准备着米汤就成,等醒了喝点米汤,再吃药。三日内不能吃别的食物,再饿都不可以。”
她把需要注意的点一一叮嘱,等确认他们都记下后,她福身告辞。
秦沉一路把她送到门口,东拉西扯的说了一堆。
快到六月,清晨带着一些冷意,天气有些阴沉沉的。
顾知灼就和来的时候一样,“悄悄”(光明正大)地离开了宅邸。
她步伐轻快,嘴角不自觉的上扬,璀璨的双眸有如星辰熠熠生辉。
任谁都能看出她的好心情。
“咚咚,馄饨,咚咚。”
一声声闷闷的“咚咚”打断了她的思绪。
不远处的街边,支起着一个馄饨摊,一位年长的婆婆正在敲打竹板,然后把竹板挂在了摊子上,就去搬椅子。
顾知灼看饿了,这会儿终于想起昨天从宫里回来后就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要不要吃馄饨?”她笑着问晴眉,“姑娘我请客!”
“要要!”
晴眉高声应了,愉快地追着她一块去了那个馄饨摊。
老婆婆瘸着一条腿,把椅子一张一张放好,她还带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孙女,桌椅对这孩子来说,着实有些重,她搬得小脸红通通的。
顾知灼和晴眉顺手帮了一把,放椅子放好,顾知灼扬声道:“给我们两碗馄饨,要大碗的!”
“哎!姑娘稍等。”
老婆婆露出和蔼的笑,水已经沸了,她赶紧煮好两碗馄饨,和小孙女一块儿把馄饨端给顾知灼。
馄饨包得很漂亮,吃到嘴里暖暖的,又香又好吃,一碗下肚,仿佛也驱走了身上的寒意和疲累。
“祖母,好像要下雨了。”小孙女坐在一条板凳上,乖乖地问道,“咱们要不要把伞架起来。”
老婆婆从摊子后面出来,皱眉看着天色。
“今儿不会下雨。”顾知灼吃完了最后一个馄饨,满足地放下调羹,“后天的晚上戌时前后会有一场大的雷暴雨,你们要是晚上也摆摊的话,早些收摊。”
“真的吗,姐姐。”小女孩两眼放光地看她。
嗯嗯。顾知灼点了头:“今天肯定不会下雨。”
她昨天等天黑等得无聊又焦虑,就算一下这几天的天象,至少有八分准。
顾知灼放下几枚铜板,起身要走,急促的马蹄声伴着一阵劲风扑面而来,数十个褐衣尖帽打扮的纵马从街上疾奔而过,快得像一阵风,顾知灼只看到那是东厂的人。
出什么事了?顾知灼回首,晴眉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
顾知灼不再问,立刻起身走了,在走过前面一条大街的时候,东厂封了路,于是,只得绕路,等回到镇国公府的时候,已经辰时过半。
“姑娘。”
琼芳见到她回来,赶紧迎过来,泪眼汪汪:“您可算回来了。”
这一晚上,她都快急死了。
姑娘这还是第一次彻夜不归。
她不敢去歇着,也不敢点灯,怕被有心人发现。
所幸姑娘的屋里一向只有她和晴眉能自由出入,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回来了!”
“我去睡一觉。”顾知灼打了个哈欠,往里走去,“你们俩也去休息一会儿,让清味过来。”
晴眉就不用说了,顾知灼瞧着琼芳的眼圈都黑了,想必也一晚上没合眼。
“快点去睡。”
她打发她们俩出去后,往榻上一扑,本来是想先闭会眼睛再起来洗漱的,结果,头一碰到锦被,就睡着了,睡了个昏天黑地。
等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未时。
她整个人晕乎乎的,两眼发呆的洗漱完,又吃了一碗鸡汤面,终于活了过来。
体力还是不行,才行了一遍针就累成这样。顾知灼打着哈欠,琢磨着要不要再去补一觉。
晴眉从外头进来了:“姑娘,郑管事求见,季家的事有了些眉目。”
顾知灼眉眼一动,这下好,瞌睡彻底醒了。
“让他等一会儿,我这就过去。”
“对了,等下,你们记得提醒我,在前院再收拾个院子出来。总用大哥的书房也不成样。”
内宅和外院是隔着一道内仪门的。
郑戚不能随意进出内宅,顾知灼就借用了顾以灿的书房见他。
郑戚谨慎地候在书房外,等她来了,见过礼后,随她一同进去。
顾知灼在书案的后头坐下,抬了抬手:“你说。”
郑戚拱手,直截了当地说道:“大姑娘。季家确实有人在六年前发了笔横财,到如今,更是置办起了一份不小的家业。”
顾知灼挑眉:“谁?”
“季家二房的三子季华承。”
当日,白昌家的那句“六年前”,顾知灼并没有忽略。
很显然,白昌家的抓住了什么季氏把柄,可既便听出来,顾知灼也没出手阻止季氏打死她。
白昌家的本就该死,更重要的是,白昌家的死可以在这个被季氏牢牢把持着的内宅,撕开一道口子,让她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取而代之。
对于镇国公府来说,如今把住这四下漏风的府邸,远比知道季氏有什么把柄更要紧。
至于别的。
顾知灼查过花名册,六年前,白昌家的是季氏身边的一个管事嬷嬷,管着的主要是礼单,也就是送礼和收礼的登记造册。
至少在六年前,镇国公府还没漏的这么严重,府里上下各司其职,白昌家的接触不到旁人的差事,能让她发现并当作把柄,使得她在这短短六年里一跃成为季氏左膀右臂的,十有八九和当年来送过礼的人有关。
这一查,让顾知灼注意到了季家。
六年前,季家曾以送节礼的名义来过京城,统共来了二三十人。
她道:“你往下说。”
“季家这趟来京,借住在了镇国公府,待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季家的长房长子也就是夫人的嫡亲兄长,不知怎么的,和夫人大吵了一架,季家当天就离京回了江南。那位季家长子在路上得了病重,人没了。”
顾知灼略有所思。
“自那以后,季家每年的节礼,只由下人送来京城,季家再无人来过京城。夫人除了季表姑娘,与季家也没有太多的往来。”
季家这一辈有三房人,且早已分了家。季氏是长房,而季南珂是三房的。
顾知灼没有叫停,郑戚就接下往下说道:“季华承就在这一年,发了一笔横财,对外是说在闽州的一条商船上投了一笔银子,商船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带了大量的货物回来。他分了一大笔红利。但是……”
“但是,季氏在前朝代代簪缨,这些读书人最瞧不起的就是商人,季华承怎么会有海贸的渠道。”顾知灼摩挲着手指,接着他的话尾说道,“这些商人精得很,可不会随随便便有人拿了银子说投就能投的。”
“是。”
所以,季华承发家的银子来源不对。
“就算真让季华承找着了愿意收他银子的海船,他又哪儿来的本钱?从夫人的嫁妆就可以知,季家被压了三代不许入仕,又经历了一次亡国,底子空了。”
大姑娘真是敏锐。郑戚面露欢喜,连连应是。
顾知灼屈起手指,轻轻叩着书案。
一下,两下,三下……
她略略抬首,问道:“从夫人嫁进来后,季家一共来过几回。”
“两回。”
郑戚答得很肯定。
“夫人嫁进府是在八年前,当时是由季家长房长子,也就是夫人那位已经去世的亲长兄送嫁。”
一直把夫人送到了京城,又住在了半个月他们一行才回江南。”
“这是季家人第一次来京城。”
自打前朝亡国后,季家举族就迁回到了老家,直到如今,也都住在江南。
“当时国公爷还是世子,本该亲自去江南接亲,以示郑重。可那个时候,边关告急,国公爷就随老国公一同回了北疆,一点心力都分不出来。
“这桩亲事定得急,先帝不愿意过于失礼,就特旨让礼部负责迎亲事宜。当时的二皇子监管礼部,先帝就命他带着礼部迎亲的官员一同去江南,给足了季家的颜面。”
当时的二皇子就是如今龙椅上的那一位。
“镇国公府没有人得空,只得由小的带了迎亲的队伍去。”
这些顾知灼并不知道。
那个时候她年岁还小,每天每天都还在想着娘,哭着入睡。
原来当年,竟是皇帝领了迎亲的差事。
第47章 第47章【VIP】
时隔多年,很多事难以查证。
唯有——
“晴眉,你去夫人那儿讨账册。”
顾知灼笑吟吟地吩咐一句,转而又对郑戚道:“你接着说。”
郑戚还在想,夫人绝不会轻易交出账册的,闻言忙道:“是,大姑娘,季华承他在太元二十二年……”
晴眉出了门,直奔正院。
重重通禀后,季氏面无表情地见了她:“你家姑娘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晴眉笑得娇俏:“夫人,我家姑娘让您把账册都拿出来,姑娘知道您忙,不用您特意跑一趟,让奴婢带回去就成。”
季氏的面上浮起一抹厉色,不等晴眉把话说完,拿过手边的茶盅就朝她掷了过去,茶盅“砰”的一声落在她的脚边,热水,碎瓷,四散飞溅。
晴眉轻描淡写地掸了掸衣袖,抖开了上头沾着的些许茶水。
难怪姑娘让自己来,琼芳没自己的好身手,一不小心得遭殃。
她慢悠悠地问道:“夫人,账册呢?”
季氏沉默了片刻,突地笑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咔咔咔”的声响。
她阴沉沉地对着晴眉道:“你去告诉她,我是圣旨赐婚,礼部亲迎,从镇国公府的正门抬进来的!我是上了族谱,顾家明媒正娶的!”
“她打小是我养大的,我是她的母亲。”
季氏在“母亲”两个字上落了重音。
她的表情越加冷厉,几乎是咬牙切齿:“她要是不想背上这不孝之名,就别得寸进尺!”
晴眉斯斯文文道:“我家姑娘就是想要府里的账册瞧瞧,怎就得寸进尺,不孝了呢。莫非,您这账册,我家姑娘还瞧不得了?”
啪!
现在连一个小丫鬟都敢在自己面前咋咋乎乎!
季氏猛地一拍桌子,胸口像是团了一团火焰,不住地燃烧,吞噬着她的理智。
“好,好啊!来人,去叫人备马车,让顾知灼今天、现在、马上!给我滚到庄上去好生反省。”她死盯着晴眉道,“我对她好,对她纵容,倒是让她拿着我的纵容,越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大启朝以孝治国,顾知灼她侍母不恭,我身为她母亲,就有权管束她!”
她是名正言顺的镇国公夫人,论孝道,顾知灼得向自己低头。
论孝道,自己永远能够压她一头!
她冷言威胁道:“顾知灼今天若不乖乖去庄子,我明日一早就进宫!要是他们兄妹从此背上了忤逆不孝的名声,顾以灿这辈子都别想袭爵了。”
“秦家可是刚刚因为淫|乱被夺了世袭罔替!”
“镇国公府莫非也想步这后尘?!”
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退。
顾知灼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适可而止。
季氏指着晴眉,喝道:“去啊!”
“是。”晴眉俏生生地说道,“您不肯拿出账册,还让大姑娘去庄子上反省,奴婢会把这些话,一五一十地全都转告给大姑娘的。
“奴婢告退。”
晴眉一点也不在乎她的黑脸,步伐轻快地走了。
季氏坐在太师椅,一言不发地喘着粗气,憔悴爬上了她的面颊,整个人瞧着老了十几岁。
“夫人,您喝口茶。”
季氏猛一抬头见是万嬷嬷,又闭了闭眼,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尽管这几天她没有再梦到过长姐,可是,自从当年的事在她脑海中卷土重来后,就像生长着枝枝蔓蔓的藤蔓,一点点地勒住她,让她喘不过气。
每一时每一刻,她的心弦都崩得紧紧的,整个人快撑不住了。
万嬷嬷把茶水端给她,柔声宽慰道:“这就对了,夫人您何必要怕她呢,只要还有母女的名份在,您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想罚就罚。”
对,对。
自己不用怕她的!
季氏一小口一小口的噙着茶水,口中弥漫着是淡淡的苦涩,万嬷嬷又道:“还有一件大喜事没告诉您呢,三皇子殿下方才特意让人带了话来。”
季氏扯了扯嘴角:“什么喜事?”
万嬷嬷喜笑颜开,想让她高兴高兴,夸张地说道:“皇上说,三皇子和大姑娘的婚约无效,三皇子如今再无婚约所缚,正设法求皇后娘娘让表姑娘回来,到时候,他会风风光光地来提亲。”
季氏的眉眼果然舒展了,欣慰道:“太好了,咱们珂姐儿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表姑娘和三皇子殿下是天生一对。”万嬷嬷笑道,“您啊,好日子还在后头!”
“等到表姑娘成了三皇子妃……”她小小声道,“成了太子妃。日后这府里的爵位是谁的,还不一定呢。”
继子袭爵,夫人终究只是继母。而四少爷是夫人亲生的,一旦四少爷袭了爵,夫人从此再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
万嬷嬷俯身,声音陡然一顿,她发现夫人的鬓角竟多了几根白发。
她连忙笑道:“您说是不是?”
是啊。季氏缓而又缓地点了一下头。
她慢慢地手上的茶水喝完,放下茶盅,用帕子按了按嘴角说道:“你去瞧瞧,顾知灼有没有老老实实地去庄子。”
万嬷嬷当下打发人去办。
不一会儿,丫鬟回来禀说,大姑娘没去。
万嬷嬷一连打发了三回,回回都是:大姑娘没去。
于是,她干脆派人守在内仪门,这一守就守到黄昏,眼看着天都要黑了,顾知灼依然没有半点要出门的动静。
万嬷嬷迟疑再三,吩咐道:“去催催,再晚城门要关了,大姑娘若是出不去那可得露宿街头。就把这话直接告诉大姑娘。”
丫鬟领了吩咐下去,和一个提着食盒的婆子擦肩而过。
“嬷嬷,方婆子把晚膳送过来了。”
方婆子是大厨房里打杂的婆子。
怎么让她来送?万嬷嬷不满地皱了一下眉,吩咐道:“摆膳吧。”
她去请了季氏出来,走到门口就听到一阵阵倒吸气,她喝道:“怎么了,没规矩……”声音戛然而止,万嬷嬷面有菜色地快步到八仙桌前,她没看错,从食盒里端出来的,不是青菜就是豆腐,不沾一点儿油腥。
“谁让你送这些来的!”
方婆子束手回禀:“大姑娘说,夫人近日火气太过旺盛,对身子不好,当吃点清淡的。”
“大姑娘亲手给夫人拟了膳单。”
季氏一甩袖,转头就走。
没过多久,又有婆子领了位大夫进来,恭立在一旁说道:“大姑娘让大夫来给夫人请个平安脉。大姑娘还说,让夫人放心,库房里头的那些烂树根她已经全扔了,不会给您用的。”
“大姑娘待夫人您,真是一片孝心,感天动地。”
“滚出去!”
季氏尖叫起来。
她要进宫,她现在就要进宫!
她猛地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打了几个转,叫道:“伺候我大妆,我要进宫。”
“现在……天都黑了。”
“我要进宫!进宫!”
季氏这歇斯底里的样子,让万嬷嬷也惊了一跳,她一边哄着,一边把丫鬟们叫进来,伺候她梳洗大妆,换上了一整套诰命服。
“夫人,现在不能去。”
哪怕坐着马车在宫门外头等,大半夜的也肯定会被金吾卫驱逐。
“等天亮再去,好不好?”
“……好。”
季氏一动不动地坐在梳妆台前,直勾勾地盯着窗外。
从天黑一直坐到天亮。
当黎明的第一缕光从窗户照进的时候,她立刻起身,快步朝外走去。
她走得很快,万嬷嬷招呼丫鬟跟上,心想:先去宫门外头等候,再递牌子,上午应该会有宣召……
她心里盘算得好好的,结果刚到仪门,守在仪门的婆子就恭恭敬敬地说道:“大姑娘说了,您身子不适,无事别出门了。您是她母亲,若是您出了什么意外,她会心疼的。”
季氏:“……”
“走开!”
季氏抬手去推,几个婆子一动不动地站着,膀大腰圆地堵在仪门前。
万嬷嬷让丫鬟们一块推人,指着她们嚷嚷道:“你们连夫人的话都敢不听,信不信把你们都给打死!再把你们一家老小全都发卖了。”
“听了还不是一样会被夫人活活打死。”一个婆子略有不屑地嘀咕了一句,马上又摆出一副谦卑的姿态。
万嬷嬷的心里拔凉拔凉的。
果然,白昌家的死让夫人输得头破血流,大姑娘趁机硬生生地走进了夫人这张织了八年的大网中,又把大网撕得七零八落。
婆子笑得恭顺,任由她们怎么又拉又推就是不离开仪门一步。
马车不让她用。
仪门不让她出。
这几乎囚禁一样的滋味让季氏彻底崩了。
“去端福堂。”季氏喘着粗气,一边走一边嚷道,“让内管事们都过来,我就不信了,顾知灼都把她们全都收拢住!”
万嬷嬷连连应是,让她别生气,搀扶着她先去了端福堂。
走过一扇垂花门,里头静悄悄的,只有洒扫婆子在清扫院子的落叶,季氏径直走进了堂屋,目不斜视地走向那张摆在上首的太师椅。
她抚摸着太师椅扶手上的仙鹤纹。
当年,她心怀忐忑地嫁过来,直到坐上这张太师椅,俯看着下人们顺从仰望的目光,那一刻,她终于深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她能从乡野走出来,代替长姐坐上花轿,就注定了这份尊荣富贵理该属于她。
顾知灼也别想把自己再按回去!
季氏一身大妆端坐在上首,从黎明等到巳时。
只有零星三五个人来了,一开始,季氏还能安慰自己说是一天的差事刚开始,兴许等手上的差事忙完了就会过来。
然而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这样的侥幸也荡然无存。
季氏的心凉了下来,震惊、愤怒、不安等种种情绪像是一块块巨石压在她的身上,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这些天她故意撒开手,什么事都不管,想看着府里乱起来,想让太夫人他们都瞧瞧,是她在忙里忙外操持着一切,没有她,镇国公府就没有如今的好日子!
没想到,府里不仅没有如她所料乱作一团,连这些内管事们都开始不把她当一回事了。
季氏狠狠地一拍茶几,说道:“左嬷嬷,刘嬷嬷,武隆家的呢?!”
“说啊。”
这三个人和白昌家的一样都是季氏的心腹,称得上是左膀右臂。
左嬷嬷管着人事,手里拿着阖府上下的花名册,负责对小丫鬟们的调教。
刘嬷嬷是内院的账房,手上最高可以调动三万两银子的支出。
至于武隆家的,她更是统管了府里在京城的所有铺子。
可是她们三个今天一个也没有来。
季氏不相信连她们也会被顾知灼三言两语给蛊惑,背弃自己。
底下一个年近四十的嬷嬷迟疑了一下,低着头呢嚅道:“夫人,她们三个的差事被夺了。大姑娘换了新的人上去。”
这不可能!
调整人事需要对牌,还需要账册对接,而镇国公府的对牌现在全都在她的手上,府中的账册也只有她的手上有。
顾知灼怎么可能越过她,擅自把人给换了,这又不是顾知灼自个儿院子里的丫鬟婆子,说赶走就能赶走的。
她不信!
那个被点名的嬷嬷眼神闪躲,谨慎地说道:“大姑娘说,对牌、对牌是死物,再、再打一副就是。”
她说着,悄悄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整个人坐立不安。她就不应该来的,她也没想到,居然这么多人没来,难怪她们都说她笨。
她要不笨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会想着左右逢源。
季氏蓦地呼吸一滞。
对牌,账册,钥匙……这些是她作为当家主母的底气。
她以为只要她死咬着牙,不让出中馈就可以了,谁能想到,顾知灼竟直接一脚踹开了她,从她身体上踩过去,把她踩在了泥泞里。季氏的身体摇了摇,眼前一阵阵发黑。
万嬷嬷从背后扶住她,心里恨透了顾知灼。
夫人嫁来时,她也就六岁多,哪怕夫人抱着捧杀的心思,也是好生生地把她养大了,她若有半点感恩之心,岂会这样一再伤害夫人。
“嬷嬷,带上我的对牌,把她们全叫过来。”季氏咬着后槽牙,“我倒要看看,这副从太夫人手上传下来的,历代当家主母用过的对牌还管不管用!”
万嬷嬷犹豫了一下,赶忙去办了。
一炷香。
半个时辰。
一个时辰……
没有人来,那几个嬷嬷坐不下去了。其中一个试探地说道:“夫人,奴婢还有差事,先告退了。”
“对对。奴婢也是。”
“夫人,奴婢先走了。”
她们一个接一个起来,朝着季氏屈了膝,季氏不发一言,直勾勾地盯着她们。
她们的心里有些发毛,面面相觑时,忽然听到外头有动静传来,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
仿若有天籁之音,降到了她们的心尖。
有人用眼角的余光去看,第一个跨过门槛走进端福堂的是李茂家的,紧跟着是王嬷嬷,张嬷嬷,等等府里拿着实权的嬷嬷们。
万嬷嬷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她低头道:“夫人,您瞧,不是都来了。大姑娘再怎么折腾,她一个早晚都得嫁出去的姑奶奶又怎么样?”
夫人生了四少爷,又是圣旨诰封,在这府里永远都有一席之地。
季氏的嘴角弯了弯,压下心口的忐忑。
内管事们陆陆续续进来了,不一会儿几乎全到齐,季氏甚至还在里面看到了几张生面孔,心知肚明这几个应当是顾知灼新近提拔起来的。
“你们来晚了。”
季氏坐在上首,居高临下地说道。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一个个现在懒散的,都需要本夫人用对牌去请了不成?”
“夫人。”李茂家的欠身,从怀里拿出一块黑漆红木金字对牌,双手奉了上去,“您的对牌。”
什么意思?
两个小丫鬟一左一右从外头端进一个燃着的火盆来,放到了正堂的中间。
“谁让你把这东西端进来的。”
万嬷嬷眉头紧锁,开口喝斥,话音刚落,就见李茂家的扬手把对牌丢进了火盆里。
火焰吞没了对牌,一直烧到季氏的心里,她猛地站起身来,红唇半张,珠钗摇曳,震惊中她连呼吸都忘了。
李茂家的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恭顺地说道:“夫人,大姑娘说,您这副对牌旧了,您是国公夫人,怎能让您用旧物,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会让人以为咱们姑娘不孝嘛。”
这一刻,季氏彻底变了脸。
她的目光扫过下头,内管事们或是回避了她的目光,又或是跟李茂家的一样毫不避讳地抬头看过来,但她们全都拿出了对牌,一个接一个扔进了那个火盆里。
火苗烧得更旺了。
李茂家的依然恭顺,欠身道:“夫人,您也知道,对牌只能有一套。废弃的对牌就得全都烧毁折损,以免有下人暗自私藏,贪墨挪用。”
“这也是府里的规矩。”
季氏连连后退,膝盖顶上了身后的太师椅,浮动的气息把她的声音堵在喉咙里。
一个穿着绯色长裙的少女恰在这时迎着光走了进来,她撩起裙裾,气定神闲地跨过了高高的门槛,一举一动间,连腰间的禁步都没有多余的晃动。
所有的内管事们,全都低下头,双手置于腹前。
季氏的目光扫视着这一切,愤恨的情绪不停地涌动,又化作了自嘲的冷笑。
她自以为的身居高位,就像是偷来的,而顾知灼,才是名正言顺的存在。
只要她一出现,就能轻易的夺走一切。
季氏想到了长姐。
她第一次见长姐的时候,只有十四岁。
长姐求了母亲把她从乡下接回去,她灰头土脸地走进季家大院,长姐从里头欢快地奔跑了出来,拉住了她的手。
那张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孔,有着她没有耀眼光华。
她要拼了全力才能得到的东西,有些人一出生就能有。
长姐是,顾知灼也是。
当时,她想的是:要是没有长姐,就好了。
要是没有……
“母亲。”
顾知灼的声音不轻不重,径直走到了季氏面前,屈了屈膝后,笑盈盈地说道:“您怎么来了?哎,您年纪大了,在府里好生当个老夫人就成,这些麻烦事,以后由女儿来为您分担。”
季氏逼视着顾知灼,她的眼中布满了血丝。
“好,好啊。”季氏怒极反笑,“你是要架空我不成。”
“哪能啊。母亲身子不好,女儿忧心不安,不知如何方能尽孝,母亲,你出来大半天也该午歇了。”
顾知灼说得温温柔柔,缀着珍珠面纱覆住了她大半的容貌,唯独露在外头的凤目,锐意四射。
自己说了一句她“忤逆不孝”,她就句句用“孝”来压自己!
季氏抓起茶碗就朝顾知灼扔过去。
又来!爱砸东西的毛病可不好,晴眉上前去挡,顾知灼已先一步抽出腰间的黑色长鞭,她的手腕灵活的一勾,茶碗被长鞭扫到,在半空中陡然变道砸向季氏。
季氏花容失色,万嬷嬷俯身护住她,茶碗砸中了万嬷嬷的后背,痛得她发出一声闷哼。
“嬷嬷!”
季氏破口惊喊:“顾知灼,你竟敢对我动手!”
她的脸上早没有从前标准到毫无瑕疵的仪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尖利的扭曲和歇斯底里。
季氏这种状态,晴眉在东厂受训的时候见过,和她同批的总有人因为精神过于紧绷,变得一惊一乍的,后来没多久就消失了。
“你出去外头跪着。”季氏的叫声尖利刺耳,“去啊!”
顾知灼玩把长鞭,头也不抬:“母亲,您说什么呢,女儿哪敢对您动手。哎,您年纪大了,怕是梦魇了吧。”
谁年纪大了!谁好端端地站着会梦魇?!她才二十五岁,二十五岁好不好!
“李茂家,你说。”
顾知灼似是随口点了个名字,李茂家的大喜过望,她连忙道:“夫人您说什么呢,大姑娘哪有与您动过手,您睡糊涂了吧。您虽是继母,也不能这样胡乱攀扯,这话传出去,别人还以为大姑娘不孝。天地良心,咱们大姑娘最是孝顺不过了,知道您身子欠佳,主动帮您分忧,亲母女也不过如此。”
“是啊是啊。夫人是没有睡好吗。”
“听说昨天正院请了大夫,咱们大姑娘知道您病了,都担心坏了。”
内管事们你一句我一句,无外乎顾知灼有多么多么的孝顺,简直可以记入《女孝》,重编《二十四孝》。
这要不是茶碗还四分五裂的在地上,只怕连季氏自个儿都要有一瞬间恍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好啊。很好。
季氏往前走了一步,冷笑连连。
“然后呢,这般孝顺的你,又打算怎么处置我?!”
“我的女儿。”
第48章 第48章【VIP】
季氏和顾知灼面对面站着。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黑黢黢的瞳孔直视着顾知灼。
“软禁我?”
“我有诰命在身,你能软禁我一辈子?”
季氏的身体前倾,目光从下往上扫视着顾知灼。
“你想要账册,是不是?”
“我就是不给,你能拿我怎么办!”
顾知灼含笑,理所当然地说道:“瞧您说的,哎,您心疼女儿不想让女儿过于疲累,可女儿也不能眼睁睁地瞧着您累病了不是。”
“不然,您又该说女儿不孝了。”
“女儿只等您一天。”顾知灼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态度极好,“您若不给,女儿就自己来拿了。”
季氏紧咬后槽牙,没说应,也没说不应,她越过顾知灼往外走去,步伐又快又重,每一步都像是在发泄着心中的不满和愤恨。
“母亲,走好。”
顾知灼礼节标准地屈了屈膝,然后,又拂了拂衣袖,抬步走到了上首的那张太师椅前,长袖一扬,优雅而又自若地坐了下来。
她的右手靠在扶手上,乌黑的发丝垂肩,整个人慵懒,又不失傲气夺人。
内管事们全都站在自己的位子,躬身见礼:“大姑娘。”声音中带着恭敬和谦卑,仿佛她就是该这样的高高在上,俯看一切。
季氏一个不留神,让门槛绊了一下,她的脚下打了个踉呛差点没站稳。
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直到回到自己的正院,倒向了罗汉床。
万嬷嬷过去关门,她看了一眼静悄悄的庭院,整个院子的下人好像突然少了不少,也是,夫人近日情绪起伏不定,不是打就是骂,连几个大丫鬟都不太敢靠近正屋。
“嬷嬷……”
听到里头在唤她,万嬷嬷没有多想,赶紧关上了门。
季氏趴在罗汉床上,眼中闪过浓重的戾气。
她不可能把账册给顾知灼的,绝不会给!也不能给!
哪怕她现在几乎被软禁,可她是有诰命的国公夫人,而且,珂儿也快回来了,三皇子待珂儿如珠似宝,只要珂儿一句话,三皇子就会想办法让宫里宣她。她不会被困多久,还有翻身的机会。
可一旦被发现那个秘密,她就真得完了。
季氏喘着粗气,双手死死地捏着身下的软垫,指尖因为用力过猛,隐隐泛白。
她和长姐生得一模一样,长姐死了,若是没有她,季家根本不可能攀上镇国公府!
爹娘为了这桩婚约,把长姐偷偷埋了,她本就在族谱上没有名字,甚至在本家,也没有多少人知道爹娘悄悄把她接了回来。
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天衣无缝!
她无惊无险地嫁进了镇国公府。
国公府地位超然,府中金玉富贵。
元配留下的孩子只有六岁,夫婿长年不在京中。婆母好糊弄,妯娌和善,哪怕元配有个嫡长子,也有人向她保证过,会让她的儿子继承爵位。
这样的好日子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
直到,季家来京城送节礼,大哥带了二房的三堂兄一起来。
季家几代都不能入仕,族里早已人心浮动,看到她嫁到镇国公府,族里甚至动了心思,想要举族搬到京城。
大哥他们以送节礼名义进京,其实是打算在京中置办宅子。
她是出嫁女,娘家就是她的后盾,她懂。所以,她竭尽全力地在京中为他们周旋,不但买了宅子,还给大哥谋到去礼部当编修的差事。
直到……
季氏打了个寒颤。
大哥发现了那件事!大哥和她大吵了一架,说她不要脸,说她果然是祸害,说她连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长姐。大哥连宅子都不要了,差事也辞了,带上季家所有人离了京。
结果,没过多久,季华承告诉她,大哥死了,死在了回京路上。
他说,他会帮她保守秘密的……
季氏双手掩面,整个人精疲力竭。
这些账册若是给了顾知灼,以顾知灼现在不依不饶,追根究根的架式,运气好些,是让她发现自己挪用了府里的银子,可一旦要是让她查到……
镇国公府绝不会放过她的!
过了一会儿,她放下了手,站起身来走到梳妆台,把手伸进抽屉打开了一个暗格,从里头拿出了一块玉佩。
她的手腹轻轻摩挲着玉佩上的祥云龙纹,许久没有动静。
这玉佩!万嬷嬷双目圆瞪,又连忙避开了视线。
天色渐渐暗了,万嬷嬷蹑手蹑脚地点亮桌灯,然后立在了一旁,没有去打扰她。
终于,季氏还是把玉佩放了回去。
还不到时候。
季氏揉了揉额头,她把两指放在唇边,提拉出了一个微笑。
这样子,让万嬷嬷有些忐忑:“夫人,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您还有四少爷。”
“是。”季氏笑容没有半点变化,“等到琰儿袭了爵,一切都会好的,我能真真正正地立于这个世上,而不是像一个孤魂野鬼只能用长姐的身份活着。”
“我会等到那个时候的。”
季氏站起身来:“嬷嬷,把东西带上,我们走。”
万嬷嬷叹了口气,拿上一串钥匙挂在腰间又按了按衣襟,急匆匆地跟在她后头。
夜晚的正院更静了,只有零星几个下人在廊下候着,灯笼摇曳间闪烁着昏暗的光,在她们的脸上留下淡淡的光斑。
季氏嫁进来后,太夫人手把手地教了她半年,就把中馈权交到了她的手里。季氏手上是镇国公府开府以来的所有账册,足有成百箱,还专门腾了一个小库房来安置,有两个婆子流班值守。
守门的婆子快步迎了过来。
“夫人。”
季氏笑容完美,嗓音温柔:“大姑娘要账册,我先来瞧瞧。”
婆子拿钥匙打开库房,恭顺地让到一边。
季氏带着万嬷嬷走了进去,库房里散发着一股纸张特有的气息和淡淡的霉味。所有的账册按年份归类,每一年单独堆在一块,细分成了一箱一箱。
一共有几百个樟木箱。
每个箱子上头,都贴着一张纸条,写了年份和类别。
万嬷嬷把手上的灯笼提得高了些,为她照亮脚下的路。
季氏在这些箱子中间走过,直接走到太元二十年的箱子旁,每一个箱子都有一把小的黄铜锁锁着,万嬷嬷从腰间的钥匙串中找出了一把小钥匙,打开了箱子。
季氏拿起最上头的那本,面无表情地翻动起来。库房昏暗,烛火晃动,账本上头密密麻麻的字仿佛也出现了层层叠影,根本看不清楚写了什么。
啪!
季氏把账册合上,向万嬷嬷伸出手,万嬷嬷默默地把一个小瓷瓶递给了她。
小瓷瓶的木塞一打开,就是一股浓重的火油味,直冲鼻腔。
季氏呛得轻咳了一声,毫不犹豫地把火油洒在了铺满整个箱子的账册上头。
火油刺鼻的气味很快压住了库房里的纸香味。
“夫人。”万嬷嬷把灯笼往自己身后藏了藏,“非要这样吗?”
季氏沉默地点了一下头。
“您不如去跟太夫人说……”万嬷嬷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让太夫人管管大姑娘。”
放火不是件小事,若单单只是烧了这座库房倒还好。
要是风太邪,火势一旦蔓延开来,遭殃的就绝不止是这座库房了。
“跟太夫人说有什么用。”
对于下定决心的事,季氏格外冷静:“顾知灼这些天闹得这一出一出的,你觉得太夫人不知道?现在有顾白白给她撑腰,太夫人又一向听儿子的,她又岂会为我出头。”
季氏嗅着空气中的火油味,继续道:“顾知灼说,她明日会来拿,就必会来!你也瞧见她今天嚣张成什么样了,我到时候不给,她能把正院给翻过来。”
“嬷嬷,我不能再陷入被动了。”
“可是,”万嬷嬷还想再劝,“这把火一点,大姑娘也肯定会知道是您做的。”
“那又如何?”季氏呵呵笑着,瞳孔中倒映着一箱一箱的账册,“她能禁足我,还能让我暴毙不成?”
“我若是死了,她和顾以灿就得守母孝,南疆战事已平,这下连顾以灿都不能夺情,又一个三年,镇国公府还能不能撑得过去?!呵呵,让整个镇国公府给我赔葬,嬷嬷你说,值不值?!”
只要没了这些账册,她就算死,也立于不败之地。
“万嬷嬷。”
季氏又一次向万嬷嬷伸出了手。
万嬷嬷咬了咬牙,说道:“奴婢来。”
季氏轻轻抱住她,把头靠在她的颈窝,说道:“嬷嬷对我好,我是知道的。”
她抬手揭开了灯笼的罩子,把里头的火烛拿了出来。
烛光莹莹,有些温热,但不烫手。
只要一把火,就能把这一切全都毁了。
只需要一把火,她将再无后顾之忧。
季氏目中没有半点犹豫,把手上的蜡烛凑近了箱子。
轰。
火焰碰触到了火油,一下子就烧了起来,仅仅不过瞬间,火苗蹿得高高的,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
季氏弯了弯嘴角,把手中的账册也扔了进去,转瞬间就被火苗吞没。
季氏又把剩下的火油接连倒在了写着太元二十一年,二十二年的几个箱子上,再一次用火烛点燃。库房里头全是账册和木箱,只需要一瓶小小的火油,就能把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
空气越发的炽热,灰烟弥漫在了整个仓库。
季氏呛得直咳,把那个放着火油的小瓶子揣进了怀里,万嬷嬷连忙道:“夫人,咱们先出去。这火眼瞧着烧得更旺了。”可不能伤着夫人。
好。
季氏的笑容浓重了几分,有种掩不住的亢奋,这些日子以来,几乎要把她压垮的种种,这一刻仿佛也随着火焰烟消云散。
“过两天,你随我去一趟太清观。”
季氏一边转身往外走,一边说道:“听闻太清观清平真人的符箓极为灵验,我去讨一张驱邪符。”
她的眼中掠过一抹厉色。
“既然她阴魂不散,我就让她魂飞魄散!”她的唇齿间溢出了低低的笑声,“孪生子不祥,那只留下一个就好了。”
命是。
魂魄也是!
背后的热浪灼烧得皮肤有些痛,季氏加快了脚步。
咦。
她们进来的时候,把门关上了吗?万嬷嬷不记得了,抢先一步先去推门。
咦?
门没动。
卡住了吗?她又用力去推,拼命去推!她略胖的脸憋得红红的,用尽最大的力气去推,隐约间,似乎能够听到外头门锁撞击门框发出的砰砰声。
万嬷嬷的心跳乱了,她更加用力地去撞,去踹,门被撞得微微摇晃,门锁的声音更加明显。
砰砰砰。
完了。
完了!
“夫人,我们、我们被锁在里头了。”
万嬷嬷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说出了这一句话,满脸惶恐地扭头去看季氏,再一次重复道:“我们被锁里头了。”
季氏的笑容僵住了,她摸了摸发僵的面颊,踉跄地跑过去,也跟着一起推。
同样的,大门纹丝不动。
“会不会是卡住了?”季氏颤声道。
“奴婢想起来了。”万嬷嬷哭丧着脸,“奴婢进来的时候,没有关门!”
是有人在她们进来后,把门关上,还上了锁!
这个可怕的认知就像一株快速生长的蔓草,把她整个人勒得紧紧的,连呼吸都难。
不过,如今也确实连呼吸都难了。
短短的时间里,库房里的烟雾越加浓重,弥漫在空气中的全是呛人的烟味,呛得季氏胸口灼热难当。
她张开嘴想呼吸,浓烟直冲进喉咙,顿时又引来一阵呛咳,这次她咳得更加厉害,一下一下的,根本停不下来。
她下意识地去看那些箱子,火苗冲天,不可能扑灭!
季氏用力砸门,嘴上高喊着:“开门!快开门。崔婆子,开门。”
她大声地叫着守库门的婆子,然而,没有一点用。
仓库的大门关得紧紧的,听不到人声。
“夫、夫人,要烧到旁边了。”万嬷嬷惊恐地大叫起来。
她们只带了一瓶小小的火油,也就只洒在了那几个箱子上,但是,库房里头的箱子一个紧挨着一个,火势早晚会弥漫到其他的箱子。
一旦火势蔓延,这些箱子全烧起来的话,怕是等不到救火,她们俩都要完了。
“搬、快搬开!”
季氏带着万嬷嬷去挪周围的箱子,装满了账册的箱子极重,远不是季氏这种娇生惯养了这么多年的贵妇人能够挪得动的。
她们两个人费了吃奶的力气,终于把紧挨着的三两个箱子稍稍挪开了一些。季氏手上娇嫩的皮肤被烫出一个个水泡,脸上也是火辣辣的痛。
“快开门!开门啊!”
库房里头更热了,浓烟滚滚。
季氏再也受不了了,只能又去撞门,她拼尽全力地往紧闭的大门上一撞。
砰!
门开了?
季氏的力道未消,直冲出去好几步,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清新的空气让季氏忘记了摔倒的疼痛,贪婪地接连呼吸了好几下,这才想起了什么,她慢慢抬起头,以最狼狈的姿态,对上了一双居高临下的凤眸。
“母亲。”
这两个字就像是一把重锤,重重地敲击在季氏的心尖。
她的心脏跟着抽痛了一下,面上是止不住的错愕和惶惶。
顾、顾知灼!
“母亲,这大晚上的,您不睡觉,在这儿烧什么呢?”
她饶有兴致地弯了弯嘴唇,唇间溢出了轻轻地叹息:“是女儿不是,只顾着找您要账册,忘记提醒您要小心走水。”
她一身绯红衣裙,裙摆上缀满了细小的珍珠,勾勒出一朵朵娇艳的海棠花,这高傲的姿态,一如在端福堂时一模一样。
季氏的身上全是黑色的尘土,脸颊有点红,还有几个水泡,头发凌乱还着焦糊味,发髻也歪了一半,发上的珠钗垂在耳边,整个人蓬头散发。
“母亲,您没事吧,要不要请大夫?”
季氏紧绷着的嘴角垮下来,嗅着空气中的灼热,她的喉中发出了如癫如笑的声音。
账册都烧了。
顾知灼还能怎么样!
咳咳!
“姑娘。”晴眉的身手最好,很快就进出了一个来回,“烧掉的是太元二十年到二十二年的那几箱。”
“大部分火油都洒在太元二十年的几个箱子上,这几个箱子烧得最严重,应该连一片纸都剩不下了。”
先帝的年号太元,在位二十二年。
季氏在太元二十年嫁进镇国公府。
也就是说,她烧掉的是先帝在位最后三年的账册。
季氏半仰着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喉咙里发出干涩的轻咳。
“母亲,还有一件事,女儿忘记告诉您了。”顾知灼笑眯眯地说道:“您这儿的这些账册,女儿早上就让人来搬走了。哎,也是女儿记忆不好,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了。”
季氏双目圆瞪,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叫作她已经拿走了。难道!?
季氏猛地想起自己在端福堂时,顾知灼迟迟未来,难道、难道她趁着那个时间过来搬走账册?!那她刚刚烧的是……
不,这里是正院,她为什么能在正院里胡来!
是了。她们从端福堂回来后,万嬷嬷就注意到院子似乎比平日里清静许多,可是,夫人的情绪很糟,她一直陪着,一时疏忽了。
万嬷嬷顿觉从脚底涌起一股寒意,把她整个人冻得凉飕飕的。
翻手云,覆手雨,这就是镇国公府的大姑娘,流着顾家和琅琊王氏血脉的大姑娘?!
哪怕夫人从小捧杀,打压,她也能轻轻松松地把夫人按回到泥泞中。
万嬷嬷怕了,双膝不住地抖动。
顾知灼虚抬了手,似乎在感受着什么,直截了当地问道:“夫人,太元二十年,你做了什么?”
“你要账册,我过来整理,不小心失了火。”
季氏捏着胸口的衣襟:“去救火吧,若是火势大了,烧起来,整个镇国公府能不能保得住还难说。”
“这就不劳母亲您费心了。”顾知灼慢条斯理道:“一会儿要下雨,这火烧不起来的。”
“下雨?”季氏嗤之以鼻,“你说下雨就下雨?”
“对呀。”顾知灼一本正经地点头,“您大半夜不睡觉,跑来库房放火玩,差点烧了镇国公府上下几百口。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
晴眉默默地站在她身旁,上回从谢府出来时,大姑娘就说了今天戌时前后会下雨。
她跟了姑娘这么久,姑娘行事从来周全。
所以,姑娘不停地逼迫季氏,是在逼她放火烧账册?!然后,守株待兔?
只可惜,夫人是圣旨赐婚,要不然,光这纵火就足可以休了。
但凡没有母女名份,大姑娘也不至于束手束脚。
刚这么想,晴眉就听到轰隆隆的炸雷声在耳边响起,天空突兀地落下了一道闪电,琼芳把手上的油纸伞撑了起来,挡在了顾知灼的头顶。
“母亲,事到如今,您是想要自己好好说了,还是等我自己来查?”
“今儿雨大,但愿母亲您没做过什么会遭天打雷劈的事。”
哗啦啦!顷刻间,大雨倾盆,细密的雨丝不住地往下落,稀里哗啦地当头浇在季氏的头上、身上,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滴下。
衣裳湿嗒嗒地粘在她的身上,更加的落魄无助。
轰隆隆!
天空一道惊雷乍响,季氏整个人哆嗦了一下。
她就像是一个黑暗中的孤魂野鬼,在九霄雷霆中,现出原形。
“你顶着大妹妹的脸,用着大妹妹的身份,怎就做出如此不要脸的事。”
“你与他私通,还……若是事情败露,你会害得我们全族满门抄斩。”
“你果然是祸害!”
她仿佛回到了被大哥揭穿秘密的那一天,他指着她破口大骂。
她说:
“若是成事,我的儿子会是镇国公。季家会因为我再度回到在朝堂上,你们都得跪在地上,感恩我的赏赐。我比长姐更有价值活着。”
“大哥,荣华富贵,都要付出代价的。”
明明一切顺利的。
她也生下了儿子。
轰隆隆!
季氏吓得惊叫起来:“嬷嬷,嬷嬷。”
万嬷嬷膝行着爬了过来,把她抱在了怀里。
“母亲。”顾知灼往前走了一步,“我再问一遍,您是要自己说,还是,等我来查?”
季氏:“……”
不能说!除非顾家死绝了,她不能告诉任何人。
“我、我说……”
第49章 第49章【VIP】
“……我挪用了账上的银子,补贴了娘家。”
季氏坐在雨中,任由雨水把她淋透。
“前后补贴了十几万两。”
“你非要查账,我没办法只能烧了。”
雨水冲刷着她的面颊,被高温烫出来的红印,全都变成了一个个小水泡。
暴雨倾盆,没多久,库房的火就灭了。
除了这间库房外,没有波及到其他任何地方。
季氏病了。
她当夜突起高烧,烧得浑身滚烫,正院匆匆禀到了顾知灼那里,顾知灼翻着账册的手顿了一顿,说道:“去请大夫。”
“再给我煮一壶浓茶。”
说完,她又低头翻起账册。
镇国公府的产业不少,季氏嫁进来八年,累积起来的账册多达上百箱,短时间里根本看不完。
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没空一直耗在季氏身上。
所以,她索性让季氏自己把有问题的账册指出来,更省事。
至于季氏一口咬死只挪用了银子来补贴娘家,这话听听就可以了。谁知道有几成真!信季氏还不如信她自己是气运之女。
顾知灼匆匆翻着。
烛光亮了一晚上,两个丫鬟也陪了一晚上,晴眉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琼芳,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不一会儿,琼芳从外头端了两盘点心进来。
“姑娘,有绿豆饼和玫瑰酥,您要哪个。”
顾知灼头也不抬:“绿豆饼。”
酥皮类的太脏手。
一盘绿豆饼递到了她的手边,每一个都做得只有铜板大小,
顾知灼头也没抬,拿起一个就放进嘴里,配着浓茶,翻着账册,不一会儿就吃得一干二净。等到早上晨昏定省的时候,顾知灼把这件事的经过禀了太夫人,暂时只说了季氏偷偷变卖顾家产业,挪用亏空,用了大量的金银补贴娘家什么的。
“孙女还没算完,光是太元二十年,就挪了有十几万两。”
“她还暗中变卖了两座山林果园。”
顾太夫人听得都快懵,在她的认知里,这样的事简直想都未曾想过。
她气得把案几拍得砰砰作响。
对打小活在金玉堆里的太夫人来说,十来万白银其实不算什么,可是,这些银子莫名其妙给了别人,这就忍不了了。
若是季家真遇到什么难处,她来好好与自己说,想讨些银子贴补,她会不给?
这样私下亏空挪用,跟偷有什么区别!
而且这还仅仅只是一年。
这么些年来,她到底补贴出去多少。
季家是什么无底洞吗?
“其他的账册我还没看完,祖母,暂时就……”顾知灼停顿了一下,直言道,“先关起来吧。”
太夫人点了头,同意了。
“还有,季家一声招呼都不打,莫名其妙地拿了咱们家这么多银子,我打算让大管事派护卫去拿人。要么还钱,要么去官府。”
太夫人迟疑了一下:“可是,季家到底是姻亲,这样不太好吧。”
“是姻亲,就不会怂恿夫人暗中挪用银子了。”
“没直接送官府,已经是咱们顾家最大的仁慈。”
太夫人想了又想。
“祖母,夫人昨天还放了火呢,这万一要是没有下雨,一下子烧起来的话……”
她微微蹙眉,轻轻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我都吓坏了。”
这话一出,太夫人当即就变了脸。
是了。
亏空,挪用,还放火!季家的家教太可怕了。
“听你的!”太夫人心有余悸道,“全听你的!”
顾知灼弯了弯眉:“祖母英明,家里有您在,孙女安心多了。”
那当然!太夫人多了几分得色,她清了清嗓子,严肃地吩咐道:“祝嬷嬷,你带人去锁上正院,季氏既然病了,就别让她再出来。还有琰哥儿,这都已经搬去前院了,日后好好跟着先生读书习武,没事也别总回正院,实在不成样。”
“再让人递牌子,季氏是圣旨赐婚,我得进宫一趟禀明缘由。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是。”祝嬷嬷恭顺应诺,又忍不住瞥了一眼坐在那儿吃着银耳红枣羹的大姑娘。
名份上,夫人是大姑娘的母亲,又是钦封的国公夫人,无论是国礼还是家礼,大姑娘都必须对夫人孝若亲母,恭顺待之。
但是,夫人先犯了大错,再由太夫人做主发话就不一样了。
夫人被禁足,镇国公府往后就是大姑娘一人独大!
明明几个月前,大姑娘还与太夫人关系僵硬,反倒是待夫人跟亲生母亲一样信任依赖,甚至连自己院子的下人都管不好,什么嫉妒心重啦,骄纵啦,心肠恶毒啦……全都是从她自个儿院子里传出来的。
如今……
莫非以前是装的?
祝嬷嬷没有再往下想,当下就叫上几个婆子一同去了正院。
等到祝嬷嬷把一切办妥,回来复命,又跟太夫人说起季氏脸上的水泡破了,红肿得厉害,大夫说会留疤什么的,顾知灼听了几耳朵,就告退了。
她直接去了前院,让大管事陈今调来了十个账房。
“还有,你调些人去江南,把季华承和季家的族长,家主全抓到京城来,其他的留在原地看管,别闹得风声太大。”
陈今是镇国公府的大管事,统管府里上下一切。
他是一早得了顾白白的令,让他从此以后都听大姑娘的。
他一一应是,见顾知灼没有别的吩咐,就下去办了。
顾知灼揉了揉头,困到不行。
“回去,睡觉!”
“姑娘。”
晴眉拧着眉,问道:“为什么是太元二十年?”
季家来京城和夫人闹掰,还有季承华发家不是在太元二十二年吗。
“太元二十年,夫人刚嫁进镇国公府吧?”
这个问题她想了一晚上没想明白。
“是呀。”顾知灼回首向她一笑,语气里不带任何情绪,“为什么呢?”
晴眉:“……”
顾知灼揉着眉心往内仪门走着。
晴眉最初去库房看完过来回禀,她就发现不太对劲了。
太元二十年的那几个箱子烧得最旺,也就是季氏一开始点燃的是这些,她最想烧了的是这些,而不是太元二十二年。
顾知灼特意对比了一下太元二十二年前后。
太元二十二年以后的账目,哪怕她只是随便翻了一本,也发现了有对不上的地方。但是,太元二十年的就太完美了。
好比这两座山,先是提前半年记了山火无产出。再在年底的时候,记上了置换良田。
就像是故意要用后面的不完美来吸引目光,从而来掩盖住真正的秘密。
要不是季氏先烧的是太元二十年,顾知灼十有八九也发现不了。
顾知灼叹道:“方才,我没告诉太夫人,季氏变卖掉的其实是两座铁矿山。”
晴眉紧捂着双唇,差点轻呼出声。
铁是国之重器,铁矿历朝历代都是归入朝廷的。
顾家的这两座铁矿山是当年曾祖父的战利品,太|祖皇帝特许曾祖父留着。
但顾家执掌兵权,若是手上再有铁矿,实在过于犯忌讳。从曾祖父起,就让人在这两座矿山上种上瓜果,当作果园子一样,每年鲜采的头一批果子,也会让人快马加鞭送来京城进上。
她小时候,祖父还带她和兄长去摘过果子。
祖父去世后,再无人知道,那其实是铁矿山。
上一世的后来,这两座山成了谢璟的私产,是谢璟入主东宫时,皇帝赏赐下来的大礼之一。
曾经她以为这是抄了镇国公府的“战利品”。
而如今……
原来,这两座矿山早在太元二十年就已经不属于顾家了。
郑戚说,当年是如今龙椅上的这一位领的差事,带着礼部官员一同去江南迎亲。
他早就和季氏相识。
那么这矿山,会不会是季氏假借变卖的名义,实则是给了他。
这个认知让顾知灼的心底无端生起了一股寒意。
她捏紧腰间的禁步,默不作声地往前走。
昨夜的一场暴雨,来势汹汹的,地上的水渍还没干,等回到凌霄院的时候,绣鞋已经湿透。
她脱下鞋子,盯着上头的珍珠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倒回到了美人榻上。
本来只想打个磕睡,结果这一睡足足睡到了黄昏,半梦半醒间,她隐约听到一声熟悉的猫叫,瞌睡虫一下子跑光了。
她眼睛一亮,摇了摇桌上的铜铃,把琼芳叫了进来,自己随便套了下鞋,跑到窗边。一打开窗,一只狸花猫跃了起来,亲昵地和她碰了碰鼻子。
“你是来找我玩的吗?”
“喵呜。”
顾知灼吩咐琼芳去给猫准备些吃的。
等她换过衣裳出去的时候,猫吃的和人吃的都备好了,猫坐在桌上,她坐在桌边,一块儿吃饭。
吃完饭,猫抖了抖毛,脖子上的项圈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衬得它的一身毛发越加油光水滑。
“咦,你又换了一个新项圈呀。”
顾知灼勾勾手指,它就过来给她看项圈。
这回是金项圈,照样镶了许许多多的宝石,闪瞎眼的那种,在最中间的是一颗金色的猫眼石,和它的眼睛一模一样,漂亮得不可思议。
“他还真不怕你被人逮走。”
顾知灼估摸着这个金项圈比她最贵的那套头面都要昂贵。
镶了这么多宝石不算,项圈的下头竟还挂了两块小玉牌……唔,好像有点点熟悉。
能不熟悉嘛?!这丑到不行的符箓就是她亲手刻的!
顾知灼捏着它脖圈上的小玉牌看。
小玉牌的断裂处打磨的十分光滑,确实出自同一块。
“碎了吗。”
她喃喃自语。
这上头刻的是平安符,除了丑了一些,没别的毛病。沈旭这是又撞上倒霉事了?
顾知灼放开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沈旭这个人面上瞧不出来,还是挺宠猫的,挡过一次灾的符箓对人没什么用,但还是足够能够保护小猫小狗。
“喵呜。”
猫嗲嗲地叫着,用肉垫勾了勾她的手,金色的眼睛无比灵动。
顾知灼福至心灵:“你是要我跟你出去?”
猫用它的尾巴往顾知灼的手臂上轻捶了几下。
顾知灼看了看天色,这会儿出门她还可以去瞧瞧公子。这么一想,连日的疲惫一扫而光,整个人神清气爽。
她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块新的玉牌,是这两天刻好的,上头是一个完整的安神符,公子养病的时候戴着刚刚好。
“走吧。”
猫听懂了,它往窗台上一跳,伸了个懒腰,翘着尾巴等她。
顾知灼让琼芳留下来看家,带了晴眉出门。
猫扒在她的肩上,满足地感受着她全身上下让它开心愉悦的倒霉气息。
“喵呜!”
出了院子,猫又催促了几声,摇着尾巴,好像很急又好像没有那么急。
“大姐姐。”
顾知灼顿了一下脚步,循声去看:“微微。”
是二房的顾知微。
顾知微生得清丽秀净,她和顾知南的年岁差不多,一个十一,一个十岁。
在顾知微上头本该还有一个姑娘,只是一出生就夭折了。
“灼表姐。”
和顾知微一块儿的是她外祖家的表姐,比顾知灼小了一岁多。
“迎儿,你是来玩的吧。”
徐迎儿留着厚重的留海,遮着半张面,有些腼腆地对着顾知灼笑了笑,呢嚅着也听不见说了什么。顾知灼扬起眉梢,向她招了招手。
徐迎儿愣了一下,走了过去,有些不解地望着她。
顾知灼从发上取下一朵珠花,抬手拨开她的留海,指腹触碰到微凉肌肤的那一刻,她能感受到徐迎儿轻轻躲闪了一下。
“别动。”
顾知灼用珠花把两边的留海全都固定在了额头上方,露出了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两朵海棠珠花在风中花蕊轻绽,徐迎儿腼腆笑着,容色比花还娇。
“这样多好看。”
顾知灼满意了。
徐迎儿和顾知微不愧是表姐妹俩,两人生得很像,尤其是眼形,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徐家也是官宦人家,怎么把个小姑娘养的这般畏畏缩缩。
徐迎儿怯生生地说道:“灼表姐。珠花……”
“送你了。”
“可是……”徐迎儿不安地摸着鬓角。
她不能要。
顾知微拉下她的手,故意嘟着嘴打岔道:“大姐姐,你偏心,我也要。”
“有你的。”顾知灼扬手叫来了一个小丫鬟,“去我那里,让琼芳把上回新买的珠花都拿来,二妹妹自个儿挑。”
她点了点顾知微的小巧鼻尖:“这下总成了吧。”
“大姐姐,你真好。”顾知微拉着徐迎儿,笑得灿烂,“表姐,你别不好意思,大姐姐经常给我们买珠花,收下收下,一会儿我再给你挑,把大姐姐好看的珠花全挑走。”
徐迎儿果然稍稍安心了一些,她羞涩地笑着:“多谢灼表姐。”
“喵呜。”
蹲在顾知灼肩膀上的麒麟猫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它伸出了小爪子,拍拍她的脸蛋,像是在催促。
“好啦好啦,我知道。”
“你们玩,我出门一趟,等我回来给你们带好吃的。”
顾知微眼睛一亮,开开心心地应了。
徐迎儿怔怔地看着顾知灼离去,有些羡慕地说道:“你大姐姐真好。”
“对呀。”顾知微两眼弯弯,“我最喜欢大姐姐了。表姐你放心住着,有我,不对,有大姐姐在,舅父绝对不能把你强行带走。”
“什么嘛,为了你弟弟,就要把你嫁给一个老头,太过份了。你才十三岁,舅父他们……”有病吧!
徐迎儿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她是偷偷跑出来的,这是她这辈子做得最大胆的一件事,要是还被抓回去,那她、她……
顾知灼脚步匆匆地出了门。
没有骑马,大白天的骑马过去,还是有点太过招眼了。她索性坐了马车出行,又让马车在离重楼巷不远的大街停下。
谢府就在重楼巷,步行过去不会太过引人注意。
怎么着,也得装装样子才是。
“喵呜。”
猫在马车上一直安安静静的,直到这时,它突然从她的怀里跳了下来,用尾巴勾了一下她的小腿,往和重楼巷相反的方向跑去。
跑了几步,又扭头冲她“喵喵”叫。
“来了来了。”
顾知灼答应了一声,跟了过去。
没走多远,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要没记错的话,前头是上回被东厂封路的大街。
她后来让郑戚打听过,被查封的是吏部郑侍郎的府邸,但打听不到是为了什么。
整条街现在依然封着,周围一个路人都没有,顾知灼还在街尾,东厂的番子就看了过来,她刚靠近两步,番子手上的长刀出鞘,架在了她面前。
猫往里头跑了一会儿,见她还没跟上,又回头喵喵叫。
番子看了看猫,又看了看她,迟疑着放下了刀。
这是,主子的猫吧?
“喵呜。”
猫忽然眼睛一亮,顾不上再催促顾知灼,四肢飞奔地朝前跑去。
顾知灼心念微动,果然,沈旭从郑侍郎府中走了出来,红衣如火似血,哪怕隔得那么远,她也能敏锐地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远比上次见面时更加的危险。
乌伤双手递上一块白巾。
沈旭擦去手上未干的鲜血,随手一扔,唇齿间溢出一声不屑的低嘲。
猫在他的脚边软绵绵的叫着,沈旭抬眼就朝顾知灼看过去,眼中是高高在上的轻蔑和染血的暴虐。
侍郎府的大门大开着,两个番子抬了一具担架出来,担架上头是一个用白布盖住全身的人,白布上头星星点点全是黑红色的血。他们迈过门槛的时候,担架稍微倾斜了一下,一只没有皮的手臂滑了下来,露出血淋淋的肢体,血液蜿蜒地滴落在地……
沈旭淡声道:“封了。”
阴柔的嗓音中没有一点起伏,他抬步走上了一辆黑漆马车,不一会儿,又是一块沾血的白巾从马车里丢了出来。
马车缓缓驰出,沈旭沉默地转动着手中的佛珠,忽然,他听到有人轻轻敲了一下车壁。
胆子这么大,他几乎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不耐地一把扯开车帘。
沈旭掀了掀眼皮,于是,抵着她脖子的两把刀归入刀鞘,紧跟着,拿刀的番子也远远地退开。
“有事?”
他的嘴角似笑非笑,整个人有一股子恨不得屠尽一切活物的疯狂肆意。
“重楼巷,你想去就去,没人拦。”
“喵呜。”
猫扒在车窗上,撒娇地冲着顾知灼叫。
顾知灼的目光在他眉心落了几息,有点明白为什么猫会跑去找她了。
沈旭不耐烦地按着猫的脑袋,把它扒拉下去,桃花眼危险地眯起,哪怕没说一句话,满眼也都写着“要么滚,要么死,别烦我”。
顾知灼想了想,从荷包里摸出了那块新刻好的小玉牌,不舍得递了过去:“给,谢礼。”
沈旭没接。和谢应忱之间,他们现在是等价交易,他暂时不欠自己的,不需要谢礼。
“谢猫的。”
谢猫帮她拟了这张方子。
“诺。”
顾知灼的手又往前头伸了伸,清澄的双瞳中,他看不到算计和讨好,也没有畏惧和嫌恶。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屈尊用两只手指捏起了玉牌,垂下长长的衣袖。
顾知灼甩了甩发僵的手臂,刚刚差点没忍住扔下就走。
“还有这个。”顾知灼又从荷包里拿出一小把薄荷糖,“提神醒脑,我自己做的。”
这回她聪明了,直接把薄荷糖放在马车的小桌几上。
“再去找我玩呀。”
这话是对猫说的,结果下一刻,马车的帘子“啪”的放了下来,吓了她一跳。
“喜怒无常。”
顾知灼嘀咕了一句,往旁边让了让,由着马车先走。
沈旭剥开了一颗薄荷糖放进口中,一股子清凉直冲脑门,驱散了萦绕在鼻尖久久不去的血腥味,过了一会儿,他丢开佛珠,捏住了掌心的玉牌。
“第一个……”
郑侍郎府被抄。
短短三天内,阖府上下尽数进了诏狱,郑侍郎更是被剥皮凌迟,丢进了乱葬岗。
满朝上下一片哗然。
一道道弹劾折子堆上皇帝的御案。
郑侍郎是朝廷命官,不经三司会审,说杀就杀,还是施以这等酷刑,简直肆意跋扈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更有折子言辞激烈,断称,皇帝若不降旨重罚,大启必会重蹈前朝宦官专权,祸乱朝纲的覆辙。
皇帝随手翻了一遍折子,不耐道:“全都打回司礼监,着他们整理好了再送来。”
李得顺应了诺,司礼监是沈督主的司礼监,这些折子打回司礼监和交到沈督主的手上让他瞧着办没什么两样。
他向徒弟使了个眼色,几个小太监过来,手脚麻利地把满满一书案的折子全都整理好了,又捧着折子悄悄退了下去。
“你说。”
皇帝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的,盯着跪在下头的太医正。
太医正刚从谢府回来。
“大公子的脉象平稳了。”
怕是死不了了。他咽了咽口水,这一句终究是没敢说。
第50章 第50章【VIP】
太医正跪在下头,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他这四天,天天去谢府,一开始公子忱的脉象还很弱,时断时续,就是这样时继时续的,竟然真撑过了四天。
虽还是阴阳失衡的绝脉,可是,却有一丝阳气在渐渐升起。
若是说,三天前公子忱的脉象如釜中水,火燃而沸。
那么现在,这壶水,在沸到极致后,出现了一种特别微妙的平衡。
太医正婉转又略带含糊的把这话一说,心一横又道:“皇上,公子如今,至少三五天内无性命之忧。”
皇帝一言不发。
这和他设想的不一样。
他沉着声音问道:“那三五天后呢?”
“这……”
太医正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医书有载,沸釜脉三四日亡。
现在眼瞅着公子忱亡不了,也不能怪他啊。
他悄悄抬眼,打量一下皇帝的神色,揣摩着君心道:“大公子如今大多时候还昏迷不醒,偶而醒来也只能撑个一两个时辰,虽暂无性命之忧,也没有特别明显的好转。”
“许是、许是回光反照也不无可能。”
皇帝随手拿起一本折子,宣泄地拍了一下御案,和这件烦人的事比起来,沈旭抄了一个侍郎府压根没什么大不了。
过了一会儿,他挥手道:“你还是守在忱儿那儿,忱儿的病朕着实放心不下。”
“是……”
这简直是个要命的差事。
太医正恭敬地出了御书房,门在他的身后关上,他还隐约听到皇帝在说:“朕是不是还没有下过旨?”
下旨?下什么旨?太医正没敢多听,也没敢想。
“是。”
李得顺纠结了一下用词,说道:“当时大公子病重,皇上您太过着急了。”
真要下旨吗。若是下了明旨,就不能随意敷衍了。但是,镇国公府和谢应忱……
当初,顾家丫头和谢应忱一同回京,他还特意问过,谢应忱说他们路遇暴雨,找了个庄子小住,没想是顾家的庄子,也因而和顾知灼遇上。
这些日子,他也看了,谢应忱和顾家并没有过于熟稔。
可是,镇国公府……
他的心里暗暗权衡着,终于下了决定。
谢应忱若这趟死不了,但凡镇国公府有谋反的意图,也轻易让他万劫不复。这就不是自己容不下他了……
“李得顺,着内阁拟旨……”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算了,朕亲自来拟。你去传旨……”
半个时辰后,李得顺带着两道圣旨出了御书房。
他依着皇帝的意思,先去了镇国公府。
自打镇国公战死后,镇国公府就再没有接过圣旨。
顾知灼正高高兴兴地准备出门,太夫人那里的祝嬷嬷就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她生怕自己不招人待见,人还在廊下,就把要接旨的事说了,催着顾知灼快点去正堂。
太夫人和二夫人、三夫人都是诰命,接旨需要大妆。
顾知灼也不能衣着马虎,琼芳赶连把雪中和春信叫了进来,伺候她换衣裳,又把她按在了梳妆台前,重新梳了个复杂的发式,戴上头面,满身珠光宝气。
“对了。琼芳,你去告诉太夫人一声,别让季氏出来。”
季氏是国公夫人,有圣旨到理该一同迎旨。
琼芳把梳子给了春信,赶紧往荣和堂跑。
等到顾知灼打扮妥当出现在正堂时,顾白白正领着顾以炔招呼来传旨的李得顺。李得顺只说是好事,一见顾知灼来,脸上笑开了花,笑得她莫名其妙。
其他人陆续到齐,顾缭缭也扶着一身大妆的太夫人来了。
管事们忙而不乱,
香案摆开,李得顺扫了一眼堂下众人,发现国公夫人不在,方才顾白白已向他说明了缘由,李得顺便也没再追问,宣了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公顾韬韬之嫡长女顾知灼,贤淑温良,知礼不傲,朕闻之甚悦……”
这一通夸赞,让顾知灼心生不妙,果然,李得顺的下一句就是:“……赐婚谢应忱。”
等等。
顾知灼的瞳孔一缩,懵在了当场。
不会吧,来真的啊?!
花会上的种种,拼命地在脑海里扑腾,一下子变得印象深刻起来。
对了。
皇帝确实是提了。
也就只说了一句,就传来公子吐血昏迷的消息,然后,她就把这件事给忘了。呵呵,还忘得真彻底。
“顾大姑娘?顾大姑娘!”
李得顺在前头宣完了旨,见她半天都没有反应。
不止是她,整个顾家谁也没动,像是被这道圣旨给砸晕了。李得顺暗暗想着,难不成顾大姑娘花会回来后,没有和长辈说吗。
他清了清嗓子,笑着催促道:“快接旨吧。”
要接吗?好像不能不接吧,不接就是公然抗旨了。
从上一世到现在,她从来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公子知道了没?
“顾大姑娘?”
李得顺见她还在发呆,以为顾知灼是生怕公子忱命不久矣,不愿意接这圣旨。
这也对。谁会愿意嫁给一个将死之人呢。
自己奉命出宫的时候,皇帝还嘱咐过,让他仔细瞧瞧顾大姑娘对这道赐婚的态度。哎,这明显是不乐意啊。
可是,再不乐意,这是皇帝的意思,由不得她来拒绝。
李得顺和和气气地笑着,想再提醒一声,顾太夫人先一步低唤道:“灼丫头。”圣旨都下了,别犟了。
而且,这丫头不是总说不想嫁三皇子嘛,现在皇帝都给她换了一个人了,还不乐意啊?顾太夫人给她使眼色,就差没明说:咱们过几天再闹,祖母保证不骂你。但圣旨还是要接的,不接就是抗旨,很严重的。
好嘛,好嘛,接就接吧!
“臣女接旨。”
顾知灼高抬起双手,从李得顺的手中接过了圣旨。
“顾大姑娘请起。”李得顺双手扶着她起来,笑着宽慰,“你放心,皇上说了,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顾知灼扯了扯嘴角:“是。”
李得顺怜悯归怜悯,还是说道:“皇上许给大公子一个亲王爵,日后您就是亲王妃了。”
再过几年,皇帝指一宗室子过继,承袭香火,也就行了。
哎。
荣华富贵是不会少的。
也许对于顾大姑娘来说,这反倒是好事。
顾知灼这会儿已经把情绪调整好了,一言一行都无比的端庄,就连笑容的弧度也完美:“臣女明白皇上的一番苦心。”
李得顺不止是来送圣旨的,还送了一堆赏赐,也不知是为了安抚顾知灼,还是为了表达他对这桩婚事的看重。
顾知灼含笑着一一收下。
临走时,李得顺又道:“太夫人。若是国公府得空,就派人把季姑娘接回来吧。”
他纯属好意地补充了一句:“皇上应了三皇子,会为他赐婚。”
若是赐婚旨意下了,镇国公府再去接人,就实在太没脸了。
太夫人忙道:“多谢李公公。”
“哪里哪里。”
顾白白亲自送了他出去,打听着皇帝怎么会突如其来的有了这个心思。
公子忱。
先帝的嫡长孙,光这个身份就相当麻烦了,还是个快要死的。
等到香案撤完,顾白白也回来了,问道:“这婚事,皇上在花会时就提过了?你回来为何不说?”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了顾知灼。
顾知灼乖得不得了,说道:“忘了。”
顾白白目视着她,不说话,往日柔和的眉眼添上了几分锐意。
好嘛,她就知道,三叔父不会信的!
真忘了。
“忘了?你可真忘的。”太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好不容易见她稍微靠谱了一些,结果,完全没有!
“你怎么不把自己给忘宫里,这么重要的事,回来一句都不提。”
顾缭缭也是一脸的忧色。
“祖母。”顾知灼嘟囔道,“你刚刚还说,等接了旨,我想闹还是可以闹的。”
“你还说!”
太夫人虎着脸,用力拍了一下她的后背。
“痛痛痛。”
顾知灼夸张地叫了起来。
太夫人迟疑地看向自己的手,她打得没这么重吧?
顾知灼趁机躲在了顾缭缭背后:“我真忘了。那天在花会的时候,皇上也就这么随口一说,谁也没当真啊。后来,公子忱突然吐了血,昏迷不醒,水榭里头人仰马翻,皇上也没再提。”
“真的真的。”
顾知微和顾知南互看了一眼,蹬蹬蹬跑了过去,一人一边地拉着她的手。
“大姐姐,我们相信你。”
阿蛮腿短,晚了一步,只能拉着她的裙裾。
“相信……阿蛮,相信。”
“真乖。”
顾知灼一个没漏的摸了一把发顶,两手一摊道:“我也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莫名其妙。”
“灼丫头。”太夫人纠正道,“这叫君心难测。还有,要不是你自个儿胡闹,好端端的婚事又岂会说变就变。”
她越说越气,顾缭缭赶紧拉住了她,哄道,“母亲,咱们夭夭打小就是捧在手心里娇养的,她的东西自然得是独一份,三皇子三心二意,又不能从一而终,要他有什么用。没就没了。”
“你还说!你还说!”
太夫人啪啪地往她背上拍,气极了:“全都是让你们宠坏的。”
“好啦好啦,娘啊,您别管这些了,明天我要带阿蛮去太清观求个平安符,您去不去。”
顾太夫人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
这种让人头痛的事情太麻烦了,她还是别管了。
“……公子忱,哎,白儿啊,你去打听一下,这公子忱是不是真得快病死了?要是病死了,还能不能改嫁,大归也行,总不能让我家丫头给他守一辈子吧。”
“是,娘。”
顾白白温和地应了,对着顾知灼笑容微敛道:“你推我出去。”
顾知灼乖乖应是,推着轮椅出了正堂。
轮子在地上滚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两人谁也没有先说话,顾知灼把他推到了一座望水亭,顾白白开口道:“说吧。”
顾知灼老老实实道:“真忘了。”
顾白白皱了下眉,把手放在了轮椅的扶手上。
“千真万确。”
顾知灼信誓旦旦:“花会结束都四天了,连一点传言都没有,不止是我,谁都以为就是皇帝随口一说的事。”
顾白白想也不想:“外头没有传言,是因为公子忱吐了血,人事不知。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把当天的事到处乱说。”
唔,三叔父能不能不要这么敏锐!
顾知灼半蹲下身,给他理着膝上的毛毯,口唇微动道:“公子忱的病并无性命之忧。是我给他服了一种药,让他在短时间内吐血昏迷,皇上为免烛影斧声,迫不得已允他出宫。”
她把一切合盘托出。
顾白白的瞳孔渐渐收缩:“你和公子忱?!”
有那么一刹那,顾知灼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目光怪怪的,错觉吧?
他的声音渐冷:“这婚事,真是你求来的?”
三叔父怎么能轻易地跳过这么多更关键的问题,光问这个呢。
问问她是不是打算和谢应忱合作也好啊。
“我……”顾知灼想说不是,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一时有些支支吾吾。
顾白白心口一沉。
废太子容貌不凡,谢应忱应该长得也不会差,小侄女打小就喜欢好看的东西。衣裳要好看的,珠花要好看的,连马鞭也要亮闪闪的,她该不会被谢应忱的外表给迷惑了吧!
顾白白沉吟片刻,突然来了一句:“谢应忱生得很好看?”
顾知灼眼睛一亮,雀跃道:“好看!”
顾白白:“……”
顾知灼:!
不是,三叔父,您要不还是听我狡辩,不对,是解释几句?
“手。”
顾知灼乖乖伸出双手,熟练地把掌心朝上,顾白白“啪啪啪”地连拍了好几下,气道:“谢璟不是良配,谢应忱更不是个好相与的。”
“先帝嫡长孙,诏告过天下的太孙!有这样的身份,又在凉国六年,他还能活到现在,城府、心眼、手段一样都不能少。”
“你怎么就光顾着看他好不好看呢!”
素来脾气很好的顾白白都快被气笑了。
她哪有。明明就是他问的!顾知灼吹了吹红通通的手心,装乖道,“三叔父,其实……”
她想说她的打算。
告诉三叔父,她是想为顾家谋一条生路。
撇开别的不提,谢应忱只要能活下来,对顾家来说绝对是一件好事,会让皇帝投鼠忌器,给顾家争得更多的时间。
就是吧,这些话一句都没能来得及说出口,顾白白抬了抬手:“让我想想……”
皇帝当初把小侄女赐婚给谢璟时,他不在京城,气归气,可小侄女不乐意解除婚约,他也只得忍下来。好不容易回了京,小侄女也想通了,结果,一个没留神,又粘上来一个!
这个还长得特别好看,把小侄女给迷上了。好气!
顾知灼一脸无辜。
顾白白瞪了她一眼,打发人去把郑戚叫了过来。
在接了圣旨后,顾白白就让郑戚着人去打听了。
郑戚也就刚回来,拱手道:“三老爷,李公公离开咱们府后,就去了重楼巷的……”
如今谢应忱住的宅子连个门头都没有,郑戚迟疑了一下,还是称为了谢府。
“李公公去了谢府传旨。”
“除了赐婚,皇上还赐了公子忱一个亲王爵,封号辰,礼部已经在准备册封礼了。”
“小的还找相熟的太医打听了一下,公子忱的病情很险,脉象将绝,最多也就三五日。”
郑戚真是急死了。
但凡订的不是皇家,哪怕姑爷死了,大姑娘也照样可以打包走人,回来当个千娇万宠的姑奶奶。
可这婚是定给皇家的,也就意味着,就算人还没嫁过去姑爷就咯嘣了,姑奶奶还是得嫁。
他们家好好的大姑娘,怎能嫁一个将死之人!
顾白白听顾知灼说过了这病的“真相”,暂时对谢应忱活不活得下去也不是很着急。
郑戚义愤填膺道:“三老爷,您不知道,礼部除了册封礼,还在准备葬礼!简直太可恶了,这边刚给咱们姑娘赐婚,那边就去准备葬礼。”
皇帝真不是东西!
把他们家姑娘的婚姻大事当作筹码,许了一个又一个,让人怎么忍得了。
郑戚见顾知灼久久不言,还以为她气懵了,又提醒了一遍:“三老爷,大姑娘,礼部在准备葬礼!亲王规制的葬礼。”
他一个下人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开口,还是忍不住说道:“三老爷,快想想办法吧。”
顾白白默默地看向顾知灼,想说:能想什么办法,你家姑娘瞧上人家的脸了,心甘情愿的。
顾知灼:“……”
顾白白慢慢摩挲着玉板指,吩咐道:“该盯的,都盯紧了。再把如宵叫去前院,我一会儿见他。”
“是。”
郑戚拱手,还是忍不住问道:“真不干涉吗。”
顾白白微微摇头:“暂时不。”
郑戚应命下去了,顾白白这才又看向顾知灼,板着脸道:“我得先看了人再说。”
想单靠一张脸就把夭夭拐走,过气太孙都不行!
“三叔父。”
顾知灼拉住了他衣袖,终于一口气把话说出来了,“其实对于顾家来说,公子忱也是最好的选择。”
顾白白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但无论是为了顾家,还是为了夭夭,总得见见。
“推我去书房。”
“哦。”
顾知灼一路上与他说了很多,顾白白一改往日待在院子足不出府的作风,一连两天在书房见了不少人。就连顾知灼待在府里,也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传进耳中。
无外乎是皇帝对公子忱的圣眷有多重。
先是赐婚,后是赐爵,紧跟着又是连番数道圣旨,赏赐了千两黄金,万两白银,和不少珍惜之物,最后,礼部还把废太子的私库和太子妃的嫁妆全都送到谢府。
太子妃随太子自戕后,嫁妆统一收归到了内库。
这是当初谢应忱离宫前皇帝答应过的条件,一一兑现。
这些东西足足装了上百车,被禁军护卫着送到谢府的时候,引来了不少百姓观望,人人都称赞皇帝仁善,待废太子之子视若己出。
等到该送的都送了,礼部和宗人府连陵寝的位置都定好了。
礼部纠结上了一道折子,意思是,既然已经赐婚,是不是应该趁着谢应忱还活着,催促镇国公府尽早完婚。当然折子上写的要婉转许多。
折子上归上,礼部尚书也觉得自己挺不是东西的,他甚至可以肯定,要是皇上真允了,镇国公府绝对会把自己套麻袋打上一顿。
礼部是职责所在,而这道突如其来的赐婚圣旨在朝中也是掀起了不小的风浪,不停地有人进宫求见,一道道折子飞到了皇帝的案头。
皇帝只说是冲喜。
说是顾知灼八字极盛,能逢凶化吉。
京中的风声也一下子变了,茶余饭后全是在讨论这件事。
废太子自戕也就六年,百姓们对于这位废太子还是很有印象的,顾知灼去谢府的路上,就听到了不少议论。
甚至还有人说起了当年先帝昭告天地立太孙的盛况。
“也不知冲喜成不成。”
“听说顾大姑娘的八字可解灾旺运。”
怎么就变成冲喜了呢。这也变得太快了,要说没有人在引导她可不信。顾知灼拐进重楼巷,在锦衣卫的好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带着晴眉进了谢府。
她熟门熟路地去了谢应忱如今住的主院。
从垂花门一踏进院子,就看到院子中央跪着两个人。
一个身姿笔挺,连头发丝都没乱。
一个歪了半边身,发冠只有一半还勾着头发。
听到脚步声,两人一起回过头。
“你们怎么了?”
顾知灼走了过去,看看怀景之,又看看秦沉,双手环抱了起来。
“顾大姑娘。”秦沉眨巴着眼睛,“你也接到赐婚圣旨了吧。”
他可怜巴巴地说道:“你帮我向公子求求情吧。”
他想哭。
他就知道,老怀把皇上在花会时口上赐婚的事瞒了下来,肯定要挨罚。
但是他忘了,他是个共犯,照样逃不过。
呜呜呜。
“我知道了!”
顾知灼啧啧道:“你们惹公子生气了?”
她说着,又兴致勃勃:“快告诉我,我再想想要不要求情。”
“都是老怀……”
秦沉的话还没说完,就让怀景之用胳膊肘掐着脖子扯了回来。
若是公子提前知道皇帝有赐婚的意图,肯定会想办法拦阻,公子不愿意连累顾大姑娘和他一样朝不保夕,但是,这桩婚事对公子只有利,而无害。
只要婚事能成,挨上几军棍他也认了!
“我我我。”秦沉扑腾着双手,“他不要求情,我要!公子最听你的话了……”
“什么乱七八糟!”
顾知灼的心跳陡然加快,耳垂隐隐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