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0(1 / 2)

第41章 第41章【VIP】

谢应忱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看到了。

顾知灼就回过头去,大大方方地说道:“看到了。你等等,我叫谢公子给我们拿纸鸢。”

她说完,对着谢应忱笑得更加灿烂:“谢公子,我们的纸鸢飞到那边的亭子上去了。”

今儿当值的金吾卫郑副指挥使也出现在了附近,就这么一言难尽地听着两人说话。

一个五公主,一个镇国公府的大姑娘,就为了一个纸鸢,还爬墙?吩咐他们去拿,也不是不可以的呀!郑厉连忙道:“顾大姑娘稍等。”

老天保祐,千万别摔下来啊!

他说着,赶忙吩咐手下的金吾卫去拿纸鸢。

顾知灼笑吟吟地谢过,回头冲谢丹灵道:“有人去给我们拿纸鸢了,你再等等。”

“我也想上去看看。”

谢丹灵一脸羡慕地看着小表妹稳稳地坐在墙头,心里痒痒的,她爬上石头,把手举得高高地往上蹦:“你拉我一把。”

“好。”

顾知灼灵活地弯下了腰,把手够了过去。

两人的手指碰到了一起,顾知灼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

顾知灼臂力不够,坐在墙上又没法使力,谢丹灵倒是使力了,她的脸憋得红通通,恨不能让自己轻若羽毛。

谢应忱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顾知灼半个身体都倒向了另一边,只有左手还攀在墙头维持着平衡,心跳也似乎跟着漏了一拍,他赶紧吩咐金吾卫去搬梯子。

“秦沉。”

他向秦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若有危险,就立刻去救,他紧紧盯着在墙上东摇西晃的顾知灼,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那个……”晴眉实在忍不住了,她真的很想说要是实在不行,让自己把五公主带上去吧。

这两个人,一个太菜,一个太自信。顾大姑娘凭什么以为她这连一石弓都拉不开的臂力能把五公主提溜上去啊。还有五公主,平日里娇滴滴的,真敢让她拉!

急死了。

她急得都要跳脚了,眼光的余光突然瞥到了一抹熟悉的艳红色。

晴眉瞬间僵住了,僵硬着一点一点地转头,在看到那张昳丽无双,又满是不耐烦的脸时,她的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

怕归怕,她还是没忘重重地咳了一下,来提醒还在爬墙的两人。

呜呜呜,大姑娘,奴婢尽力。

顾知灼挑了下眉梢,下意识地看了过去,身体顿时一卸力,差点没抓住。

谢应忱急冲上前,声音失真地唤道:“顾大姑娘!”

顾知灼摇晃了几下,又坐稳了。

她拍了拍胸口,笑了起来。这一笑,如骄阳般璀璨,灼灼其华。

她向他挥了挥手,清澈眸中似有星辰在流转:“没事没事,谢公子,我先走了。”

说完,她滋溜一下,消失在了墙头,动作利落到她仿佛这样做过无数次。

怀景之看着自家公子,方才公子眼中的紧张简直掩都不掩不住,仿佛快要溢出来了。在太子和太子妃薨了后,公子无论面对任何变故都再没有出现过强烈的情绪波动,素来都是冷静地绸缪着一切。

这是第一次。

“郑指挥使。”一个金吾卫从外头匆匆进来,禀道,“外头,是沈督主来了。”

什么!?

郑厉惊了一大跳。竟是那位爷?!

难怪,连顾大姑娘都这么利索地翻墙跑了。

谢应忱抬眼看着高高的围墙,眸中浮起了一抹不知名的意味,他忽而一笑,朗声道:“顾大姑娘,纸鸢一会儿我给你送去。”

顾知灼站在围墙下,眉眼弯弯地回了一声:“好。”

她说完,一抬眼,就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顾知灼的心突突狂跳,有种说不出来的危机感弥漫在心头。

“喵呜。”

狸花猫尾随在他脚边,安慰了她一声。

“督主。”她乖乖福了福身,“我是来捡纸鸢的。”

哼。

沈旭红衣如火,周围萦绕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他冷哼连连,像是在说:你以为我会信。

顾知灼坦然一笑。

她如今在做的事,瞒过任何人,唯独瞒不过沈旭。哪怕现在他还不知自己是来给公子送药的,等到公子出现病况危急的情况后,他也必然会猜到。

这个人,心思缜密,她在上一世是领教过的。

“手。”

啊?

顾知灼也没问,把手伸了过去,掌心朝上在他面前摊开,白皙的手掌上全是黑乎乎的灰尘,都是刚刚爬墙的时候沾上的。

沈旭忍了又忍,眼里写满了嫌弃。

顾知灼见他不说话,顺着他的目光,看看手,又看看裙子,想着沈旭龟毛的脾气,她认真地用手背擦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于是,她的脸上出现了一道黑乎乎的印痕。

紧着,又掸了掸裙摆和衣袖,飞扬的灰尘,呛得沈旭差点咳出来。

沈旭:“……”

故意的吧!肯定是!

沈旭恼怒地一甩袖,大步流星地走了,脸上阴沉沉的,乌云密布。

晴眉在心里对自家姑娘暗暗竖起了大拇指,这没一会儿就把主子给气跑,还毫发无伤的本事,绝对是头一份的。

“他想做什么啊?”谢丹灵小小声地问道。

“不知道。”顾知灼看了一眼自己摊开的右手,完全想不明白。

她和小表姐咬耳朵:“这叫喜怒无常,喜怒无常的人最不讲道理了,离远点。”

懂!

“督主,您请。”

溪云坞正门的方向传来了金吾卫恭敬的声音。

“本座就不进去了,请大公子出来说话。”

沈旭站在溪云坞的门前,佛珠随意地绕了几圈套在手上,眉眼间含着一抹强烈的不耐烦。

他的手上还捏着一块断成两半的小玉牌,烦躁地把玩着,正是顾知灼给的那一块。

他刚刚想还给她的。

“大公子。”

谢应忱从里头走了出来,金吾卫们纷纷见礼。

沈旭掀了掀眼皮,看了他一眼,算是打过招呼了。

谢应忱向他微微颔首:“沈督主。”

沈旭使了个眼色,有小内侍奉上一个托盘,托盘上头是几本手写的书册。

他不冷不热地说道:“这是你要的。”

前些天,谢应忱提出想要废太子当年留下的手扎,皇帝应了,让人找出了这些来。

本来这种事并不需要沈旭亲自走一趟,但是,他向皇帝讨要后,在离开时,向自己用唇语说了一个字。

秦沉从小内侍的手里接过手扎,谢应忱含笑说道:“劳督主走这一趟,待我病好后。”他停顿了几息,“再来谢过督主。”

沈旭听出了他的意思,他是在说,他今天就会吃下那颗药,然后“重病”,借此出宫。

“督主,今日的花会,皇上会来吗。”

他的声音清朗,不疾不徐,哪怕病弱至此,困于“牢笼”,眸子依然清澈澄净,不见半点浑浊。

沈旭的嘴角弯起了一抹嘲讽的弧度。

皇后喜热闹,像这样的花会,一年至少有个三五次,皇帝从来不会去。他知,谢应忱想必也知。

但是,他若是想让皇帝去,也并非办不到。

谢应忱是想让他撺掇君心。

可是,自己为什么要帮他?

谢应忱和顾大姑娘在谋划着什么,他一清二楚,也就没有说破罢了。

正像那天在庄子时,顾大姑娘所说的,谢应忱的生或死于他而言,只是多了一点不大不小的功劳,他不缺这点功劳。

他缺的是进一步的机会。

现在,还远远不够。离他所要的,差得很远很远。

所以,他就看着,看看谢应忱到底值不值得他花费心思。

然而,自打谢应忱回了京,就待在这溪云坞里再无动静,安安静静地任由皇帝安排,有如一只困在四方天的囚鸟。

若非,在庄子时和他见过一回,沈旭早就对这个人失去了兴趣。

沈旭讥讽地斜眼看他,手上的玉牌在他漫不经心的把玩下,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谢应忱面不改色地说道:“听闻皇后娘娘新得了一盆牡丹,是雍州敬上的孤品。雍州牡丹千重紫堪称一绝,培育至今也仅仅只有十株,我亦想一睹为快。”

沈旭脸上的漫不经心,在听到“雍州”二字时,蓦地冷了下来。

“沈督主去过雍州吗?”

冰冷的眸子直视着谢应忱。

面对这噬人一般的眼神,谢应忱回以浅浅微笑:“当年我父沿着渭河一路往西,在雍州的边陲黑水堡城住过些时日,回来后写下了手扎。”

“这里有这一卷雍州志是从前我跟着父亲一同整理而得的。督主可要看看,指点一二。”

“我此生向往能沿着父亲的足迹去一趟雍州。”

“督主,你说呢?”

最后这三个字,谢应忱说得意味深长。

沈旭的脸上阴霾密布,站在附近的金吾卫不禁打了个冷颤,悄咪咪地后退了半步。

谢应忱从一堆书册中拿出了一本上头写着“雍州志”几个字的。

手扎的书页有些泛黄,至少有十年了。

雍州。

自己倒还真是小看他了。

没有人知道自己来自雍州。

而他,被囚于深宫,短短一个月,竟然查到了雍州。

沈旭还握着那块碎掉的玉牌,没有人知道,玉牌锐利的边缘已经划破了他的掌心。

所以,谢应忱讨要废太子的手扎,就是为了这本雍州记。

这里头,有自己想知道的事?

他以此,来和自己做这笔交易。

谢应忱轻轻咳着,重病在身的虚弱让他看着十分消瘦,也依然挺拔如松,贵气非凡。

沈旭抬手接过了那本雍州记,手指在不经意地微微颤动了几下。

雍州。

黑水堡城。

沈旭鲜艳的红衣在阳光中带着流动的光华,映在他的瞳孔中。

桃花眼少了些许潋滟,但多了几分妖异噬血的光,他淡淡道:“既有千重紫,皇上也会乐意去见见的。”

这场交易,他应了。

也仅仅如此,若谢应忱出不了这座牢笼,那么,一个废物照样没有活着的价值。

他若是走得出去……

沈旭说完后就走了,衣袖随着他的动作轻轻舞动,红若烈火。

谢应忱出声叫住了他,说道:“沈督主,你的狸奴。”

沈旭瞥了一眼正兴奋地绕着谢应忱的小腿转悠的猫,金色的猫眼里充满了激动,就跟上回他差点被砸之前一模一样。

有意思。

“它不想走,就待着好了。”

谢应忱低头看着“喵喵”叫唤的猫,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它叫什么?”

“猫。”

不是,他问的是名字,不是物种!

“……”沈旭不耐烦地说道:“沈猫。”

谢应忱:“……”这停顿的片刻,难不成是在当场取名?

不管怎么样,猫有名字了。

沈猫竖着尾巴,高高兴兴地跟着谢应忱进了溪云坞。

在风口站了这么久,谢应忱几乎是强弩之末,等回到屋里,他单手靠在了椅背上,缓过一口气后,才慢慢坐下。

喵呜。猫跳到了他的膝盖上,舒舒服服地把自己团成了一团,呼噜呼噜。

“公子。”

重九把一颗药丸递过来。

重九和秦沉的年岁差不多,也是自东宫起,就跟在谢应忱身边的。

在谢应忱出去见沈旭的时候,重九避开了金吾卫的眼线,神不知鬼不觉地捡回了药丸。

谢应忱接过药丸后,重九一言不发地立在了一旁,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药丸用蜡封着。

谢应忱捏开蜡,里头是一张绢纸,绢纸里面包着一颗褐色的药丸。

他摊开绢纸,看着那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嘴角弯起了愉悦的弧度,眉眼舒展。

他看完了一遍,把它给了怀景之,就着温水直接服下了药丸。药丸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苦味,入口却没有那么难咽,顺着喉咙很容易吞了下去。

“公子!”

怀景之脱口而出,脸白了一瞬。

他还在看那张绢纸,绢纸上头写着吃完药丸后会有的种种反应,他正记着,完全没有想到,公子说吃就吃了。

谢应忱噙着淡淡的笑,问了一句,“纸鸢捡回来了没。”

都这个时候了,还管什么纸鸢!怀景之紧张地问道:“公子,这药丸吃下去有什么感觉。”

怀景之本来还打算着,等药拿来后,自己先悄悄刮一点下来试试药的。

这些日子,他用尽了所有的情报和眼线,都查不到顾大姑娘是打哪儿学来的岐黄之术,她就像是突然在某一天开了窍,无师自通。

谢应忱笑意微敛,又重复了一遍:“纸鸢呢。”

怀景之沉默了一下,进去把纸鸢拿了出来:“方才金吾卫送来的。”

谢应忱把猫挪开,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景之,你可信我?”

他比怀景之高了半个头,说话的时候没有往日的温和,就连投在身上的影子都是那么的锐意逼人。

怀景之不禁肃容,只说了一个字:“信。”

远胜自己的性命!

谢应忱拍了拍他的肩,不容置疑道:“既如此,你也信顾大姑娘,与信我一样。她不会害我的。”

这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涌起的感觉。

“这药丸起效需要一个半时辰,不要让没必要的疑心弄乱了手脚。”

“是。”

怀景之躬身应诺。

说完,他又迟疑道:“公子,您确定要在今天……吗?”

其实药都吃了,确不确定都改不了了。

只是怀景之想不明白,一开始他们商量好的时机是在下月末,先太子的生祭。

现在提前,他们还没准备得很充分。

谢应忱目视窗外,目光仿佛穿过亭台楼阁,看到了那堵高高的墙。

他想离开这里了,一刻也等不了。

他不想再站在墙的另一头了,看着她摇摇欲坠,无能为力。

他也想向她伸出手,告诉她:别怕,就算掉下来,我也能接住你。

“对。”

谢应忱的嘴角弯起了愉悦的弧度,狭长的眸子里含着不容置疑的态度。

怀景之拱手做了个长揖。

“公子。李公公来了。”

秦沉进来禀报,得了公子的点头后,他把李得顺领了进来。

李得顺见人就笑,见过礼后说:“大公子,皇上宣您去双月水榭。”

他笑道:“今儿皇后娘娘花会,皇上说,您成日里就在这溪云坞住着也闷,不如也一块儿去瞧瞧,赏赏花。”

这位沈督主果然厉害,这才一炷香吧?怀景之暗暗想着。

“多谢皇上。”

谢应忱含笑应诺。

待李得顺走后,怀景之把那张绢纸和封药丸的蜡一同放在琉璃灯里烧了,直到蜡完全融尽,重九从里头捧出了一件大氅,服侍谢应忱披上。

见他们要走,猫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跳下来,绕着他的脚边转了一圈,用尾巴勾住了他的脚踝,嗲嗲地叫了一声:“喵呜。”

“你也要去?”

“喵呜。”

“那就一起。”

谢应忱抬步往外走去,只有怀景之跟着。

自打回京后,谢应忱极少踏出溪云坞,仿佛连迎面而来的暖风,都带着一种让人舒服的气息。

“喵呜喵呜。”

猫跟在他脚边,走得目中无人。

从溪云坞走到双月水榭,也就一炷香的路程。

双月水榭是两座并立的水榭,都位于双月湖上,中间架有一座廊桥,从一座水榭走到另一座,不过百余步。

皇后的花会就在西边的水榭,宣了不少的名门贵女进宫,远远地能看到花团锦簇。

而皇帝如今就在东边的水榭,只带了了几个皇子以及一些近支的宗室子弟。

谢应忱走进水榭的时候,伶官在抚琴,悠扬的琴音回荡在水榭。

猫没有跟着他进去,这里头有它不喜欢的气息。

它在他的小腿上蹭了蹭,很遗憾地走了。

谢应忱拥着大氅,眸色黑沉,整个人有种浑然天成的贵气,如同从古画中走出来的。他气质温润,没有张扬逼人的锐意,但一出现,就能轻易夺走所有人的目光。

水榭内静了一静。

谢应忱回京后,除了那一次的接风宴,甚少出现在人前。

皇帝笑着冲他招手:“忱儿,你来了,快过来坐。”

皇帝的目光在他疲惫苍白的脸上停留了几息,温言道:“你今日的气色瞧着似乎好了些,还咳嗽吗?”

谢应忱见过礼,含笑道:“咳疾好些了,太医正这次开的方子极好。”他说着,除下了大氅交给内侍。

“那就好,那就好。”皇帝释然道,“你这孩子,身子迟迟不好,朕也是担心坏了。你皇祖父在世时最疼就是你,你说你,怎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呢。”

谢应忱做了个揖:“是侄儿不是,让皇上挂心了。”

“你呀,太懂事,不像你的堂弟们,一个个的,全都不让朕省心。”皇帝瞪了几个儿子一眼,说道,“等你身子好了,也帮朕好好教教他们,你是长兄,在民间,长兄如父,你该打就该打,该骂就骂。”

几个皇子赶忙站了起来,束手而立。

谢应忱就道:“皇上您都这么说了,侄儿当然应诺,只要您别心疼。”

皇帝哈哈大笑着:“朕不心疼。”

“过来,坐朕身边。”

谢应忱走了过去,他没有直接坐到皇帝的边上,而是在下首空着的座席坐了下来。

席上没有酒,只有一些好克化的糕点,一壶温热的牛乳,和一壶花茶,清清爽爽。

内侍伺候着斟了花茶,待他喝过一些后,皇帝宽和地问道:“朕让阿旭给你送去了你父亲的手扎,收到了?”

“侄儿收到了。”

谢应忱回忆着浅笑道:“当年父亲奉命,从京城出发,自翼州,梁州,一直到雍州,走了整整一年。当年留下的这些手扎,皇祖父说要好生整理,待日后,若有官员赴这几州任职,也可提前知晓当地民俗。侄儿当年只整理了一卷,如今在溪云坞住着,闲来无事,也想能为皇上分忧一二。”

皇帝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欣慰道:“如此甚好,朕就等你整理好了,再好生看看。”

谢应忱略略欠身,叔侄二人言笑晏晏。

“皇上。”

李得顺得了皇后那里的内侍禀报,笑着过来回禀:“皇后娘娘把各府带来的牡丹全都放在了水榭附近的园子里,娘娘说,每人得一根丝绢,各自挑出最满意的,丝绢最多的就是花王。”

“皇后娘娘还送了些丝绢过来。”

“这个不错。”

皇帝颇有雅兴地赞了一句,又道:“琢儿,琅儿,璟儿,你们也去赏赏花。还有你们,都陪着朕坐在这里做什么,都出去走走。一个个的,都这把年纪了,连个媳妇都讨不到,也不怪朕嫌弃你们。快去吧,要是有瞧中的姑娘,过来与朕说,朕给你们做主。”

几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嘻嘻哈哈着出去了,都从内侍的手里挑了一条丝绢。

水榭一下子空了许多。

皇帝饮了几口酒,笑着问道:“忱儿,你呢,你都及冠,也该定一门亲事了,可有瞧上的姑娘?”

谢应忱说得轻轻浅浅:“皇上,侄儿这身子寿元难长,别连累了好人家的姑娘。”

“尽说瞎话。”皇帝瞪了他一眼,“那也得出去走走,成天闷着成什么样。”

“快去。”

于是,谢应忱也出了水榭,他站在湖边,看向不远处的园子。

在一团花团锦簇中,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着百蝶穿花裙的少女,在他的眼中,她像是一团光,熠熠生辉。

他叫了一个内侍过来。

“你去把这纸鸢挂在水榭上。”

内侍应命去了。

很快,狸花猫的纸鸢在水榭上空飘扬了起来,惹得皇帝也多看了几眼,不禁失笑。

溪云坞的一切全都在他的眼皮底下,丹灵带着顾知灼捡纸鸢捡到爬墙的事,皇帝也早就得了禀报了,让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两丫头和小时候一样,成日里上房揭瓦,招猫惹狗。

“皇上,侄儿答应把纸鸢还给五堂妹她们。”谢应忱又走了进来,笑道,“这下,她们总能看到,让人过来拿了。”

“你呀。”

皇帝失笑着摇了摇头。

谢应忱重新坐了回去,似是对外面的事情一点都不感兴趣。

他陪着皇帝说话,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后背已经密密麻麻地溢出了一身的汗。

五脏六腑热得发烫。

第42章 第42章【VIP】

纸鸢在水榭的上空招摇,随风而动,没一会儿就引来了不少人的注目,毕竟把一只猫画在纸鸢上还是相当少见的。

“夭夭!”

谢丹灵拉着顾知灼,一边跳一边指着纸鸢。

细细长长的丝绢在她的手上飘扬。

“是我们的!”

“忱堂哥人真好!”还特意把她们的纸鸢送过来。

谢丹灵开心地说着,又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问道:“忱堂哥长啥样,好看吗。”

“好看!”公子最好看了!

“有多好看?”

谢丹灵眉飞色舞道:“我记得太子妃是个大美人。”

废太子犯忌讳,这是她附在她的耳边悄悄说的。

“我也记得。”

顾知灼对废太子妃也有印象,从前进宫的时候,太子妃就很照顾她们这些小姑娘。

先帝的皇后去世后,他一直没有再立继后,由当时的贵妃统领六宫事。

从前娘亲在的时候,每回进宫,和贵妃见过礼后,就会去太后宫里说话。

后来有一年,她跟着季氏进宫。

季氏一直一直在贵妃宫中逢迎,她坐在诺大的宫殿中,有些孤单,也很饿,她从小若是饿极了,就会头昏眼花,心跳加快,有时甚至还会昏倒。那天她已经很难受了,想哭,但在宫里又不能哭,后来,她的面前出现了一碗银耳牛乳羹,热乎乎的,她看了一眼其他人,全都没有。

直到离开时,她悄悄问了给她银耳牛乳羹的宫女,宫女说是太子妃特意交代的。

“啊啊!这盆最好看!”

谢丹灵忽然顿住了脚步,她兴奋地喊着:“你快过来看。”

顾知灼好奇地凑过去,谢丹灵就蹲在一盆胭脂醉前,激动地跟她比划道:“你瞧这花形生得太漂亮了,不过这不重要,它的花瓣层层叠叠,由浅到深,足足有十种红,是今天最好看的一株,本宫好久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牡丹了。”

十种红?

顾知灼往她旁边一蹲,眯着眼睛去看,她能看出花瓣有浅有深,但十种,有吗?

“你看出来没?”

“没!”

“你为什么会看不出来?!”

她其实也想问她的小表姐,是怎么看出十种红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谢丹灵一锤定音:“反正它最好看。把你的丝绢也给我。”

顾知灼乖乖交出丝绢。

无论是各府带来的,还是宫里培育的,这些牡丹肯定都是花形饱满,花瓣绽放,品相一流。所以,这些花在她的眼里,除了颜色,没任何的不同。

她哪里知道哪株最佳!

谢丹灵美滋滋地绑好了两根丝绢,蹲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它肯定是花王。”

嗯嗯。反正她看不懂。

顾知灼乖乖听她一一细说着有哪十种不同的红,浓中有淡,淡中见浓什么什么,听得糊里糊涂的,眼看着就快到东边水榭的时候,顾知灼突然拉了她一把。

“那里。”

她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大皇子在水榭附近正和程六姑娘说着话,程月胧笑脸吟吟,两人相谈甚欢,假山和垂下的柳树枝条遮掩了大半的视线。

程月胧在上一世就是大皇子妃。

程家是有名的书香门第,极为清贵。

太祖皇帝重武轻文,在位十年,一直都在压制士林。

他总说,前朝会亡,就是因为一些自诩孔孟门生的,读书读傻了,稍有挑拨就群起而攻,一个个口诛笔伐君上不仁,非要上头坐着的那一位听他们的,又颇爱撞柱撞墙,以期青史留名。

被这样反复制肘,下个圣旨都得想想会不会有学子闹事劝谏,长久以往,皇帝要么就当个甩手掌柜,只顾享乐,消耗国库,由得内阁去掰扯,要么就是干脆成了暴君,爱撞?就统统杀光诛九族,看你们撞不撞。

前朝的最后一位君主就是这样的暴君。

太|祖皇帝结束了乱世,登基后,文人学子又开始瞎闹腾,说太祖皇帝当立前朝太子为亲王,善待前朝宗室,后又指责当时的镇国公一把火烧死西戎上万人,杀虐过重,要求严惩。太|祖皇帝不答应,他们就在午门前绝食静坐,口口声声“当以仁义治四夷”。

当时为了恩科,各地来了上千学子聚在京城。

太|祖皇帝就说:前朝之失,这些不知分寸的读书人有过,且有大过。

他取消了恩科,革了所有闹事者的功名,还有争议者,杀无赦。

午门前连砍了近百人的脑袋,吓住了这些被前朝君臣宠坏了的读书人。

此后政令畅通。

但文人的笔向来最毒,太|祖皇帝的暴虐之名和各种奇奇怪怪的野史自此层出不穷。

到先帝时,文人被压得乖顺了,他便开始渐渐缓和起和士林以及世家的关系。开恩科,多取士,甚至还包括联姻。

先帝给当时的二皇子和镇国公世子挑了王氏女。

其实顾知灼曾听说,先帝把姨母定给二皇子的时候是正妃,后来也不知怎么的成了侧妃。

在娘亲过世后,先帝又给爹爹挑了季氏为续弦。

季家在前朝十分显赫,曾任了最后一位首辅,在不止如此,在前朝二百三十年的国祚中,季家就出了四任首辅,五位封疆大吏。

季家在本朝履次想出仕,都被太|祖皇帝和先帝压了回去。

但江南第一书院桐山书院的师长出自季家本家,里头不少先生都是季家人,可想而知,季家在江南的文人学子们中间相当有威望,算得上一呼百应,朝中更有不少季家的门生。

先帝既要缓和和士林的关系,就不能真得置季家于不理。

于是,先帝把季家的嫡长女许给了爹爹为续弦。

先帝与祖父君臣相得,是一起上过战场,能把后背托付的关系。

在许婚前,他特意亲自来了镇国公府,和祖父,爹爹他们说明了他的打算。

那个时候,她年纪小,先帝来府里的时候,特意把她和兄长也叫了过去,先帝说他命人去瞧过,季家长女品性甚佳,性情温良,学识渊博,让他们不用担心。

他还说,若是季氏生下儿子,就让这孩子习文,科举入仕什么的,以此为着手点,来缓和文武素来难相融的局面。

记忆太遥远了。

遥远到她已经记不太清先帝还说过些什么。

只可惜。

先帝崩逝得太早,连亲自教养长大的太子也没了。

倒是今上,许是是觉得先帝在讨好士林,继位后,对士林格外纵容,前不久还把上一科的新科状元派去淮南当了监军。

“算了,别过去了。”顾知灼扯了扯她的袖口,“我们一会儿再去拿纸鸢吧。”

从前面走,肯定得碰上大皇子和程月胧,她懒得应酬。

好吧。

谢丹灵有些可惜地看了一眼她的猫咪纸鸢。

她也不想应酬。

这一回,她们直接回了西边的水榭。

水榭靠水而建,一踏进去,就格外凉爽。

皇后倚在美人靠的软枕上,听伶人唱曲,见她们进来,笑着问道:“挑好了?”

两人福过礼,笑吟吟地回道:“挑好了。”

谢丹灵骄傲地说道:“母后,儿臣挑中的肯定是花王。

皇后眉眼含笑:“咱们丹灵的眼光一向好,想要什么奖赏?”

谢丹灵故作思索了一下,不等她开口,皇后先一步道:“不学琴可不行。”

谢丹灵的肩膀一下子耷拉了下来。

皇后跟着道:“你的琴练得怎么样。”

谢丹灵干巴巴地说道:“回母后的话,儿臣练得不怎么样。”

“您一会儿千万别叫儿臣露一手,不然,人都得被吓走,您好好的花会就毁了。”谢丹灵天真烂漫,就像是在撒娇的女儿。

“你呀。”皇后娘娘摇了摇头,故作叹息道,“你都快及笄了,没一样拿得出手的,以后要怎么点驸马?”

这话让人格外不舒服。

公主下降,嫁谁都是下嫁,难不成还要用琴棋书画来争夫婿?

谢丹灵脸上不显,依然笑吟吟地说道:“我母妃说,我脾气太坏,以后要是挑不到驸马,就把我嫁给王家表哥,免得祸害别人。母后,您说好不好。”

皇后嘴角的笑容略略僵了一下,又笑道:“你呀,真不害臊。”

没有说好,也没有应不好。

又说了一会儿话,皇后就打发她们俩自个儿去玩。

谢丹灵挽着顾知灼坐在靠湖的一边,悄悄咬耳朵:“我觉得,她是在打给本宫找驸马的主意。”

顾知灼深以为然。

什么样的人家需要公主去特意学琴来讨好?

宫女端来了清水,净过手,谢丹灵又叫人拿了果子露来,顾知灼靠在窗边,下意识地往东边的水榭看,谢应忱也同样在往这里看,两人的目光隔空交汇在了一起。

顾知灼心情甚好,她端起在果子露,悄悄向谢应忱的方向抬了抬杯,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一口气全喝完了。

“你看看。”

谢丹灵把双手伸出去让她看,嘟着嘴说道:“破皮了。”

顾知灼放下琉璃杯,拉住她的手。

柔嫩的指腹因为爬墙,露出了浅浅的擦伤,还有一些旧伤,有点泛红,应该是练琴留下的。

顾知灼掏出了一个小罐子,里头是乳白色的膏体,她用指腹挖出来一些,轻轻给谢丹灵擦上,这膏体极为轻薄,慢慢涂抹开来,谢丹灵的手指上顿时凉凉的,一下子就不痛了。

“这个好!”

“本宫没收了!”

谢丹灵理所当然地向她一伸手,顾知灼乖乖把罐子放在了她的掌心。

“本宫得了一盒特别好看的珠花,等下分你一半。”

“好呀!”

女孩子们陆陆续续地回来,她们一个个面上带笑,朝气蓬勃。

程月胧和周安卉有说有笑地携手进来,又一块儿向皇后请安。

皇后温和叫起,心里无一丝喜色。

程、周两家是皇帝亲自挑的,这两门亲事都极好,相比起来……

一旁的秋姑姑察颜观色,低声笑说道:“娘娘,皇上上回也说,让您先给三皇子殿下挑一位侧妃。”

说到这个,皇后就头痛,大皇子和二皇子虽还没有成亲,房里也早就有人了,二皇子的一个通房好像还怀上了,若是生下来,哪怕身份不高,也是皇上的头一个皇孙。偏偏自己儿子,不但信誓旦旦非季南珂不娶,连教人事的宫女他都不要,说要守身如玉。

皇后越想越气,整个人都不好了。

季家虽在前朝辅世长民,如今族中连一个出仕的人都没有,季南珂又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她能帮得上儿子什么?

呵,什么天命福女。也得皇帝肯信!皇上不信,再是真的也是妖言惑众。

也是顾知灼没用,连未来夫婿都拢络不住。

不但没用,还碍事。

一想到朝中那些弹劾璟儿的折子,皇后更烦了。

皇上劝她不要急,可她怎么能不急。

皇上已经是皇上,后宫从来没有少过人,皇后也不能确定他对自己的情份能有多深,能维持多久。她如何不慌?

女孩子们在水榭中三三两两的坐下,皇后挑了几个人,问着琴棋书画,又有擅琴的姑娘当场演奏了一曲,得了皇后的赏赐。

水榭中言笑晏晏。

宫女们统计好了丝绢的数目,秋姑姑躬身禀道:“娘娘,张尚书府的胭脂醉是一甲。”

谢丹灵得意地一挑眉,说道:“本宫的眼光好吧。”

嗯嗯。

顾知灼不住点头,夸她的眼光天下第一好。

谢丹灵翘起红唇,下巴抬得更高了。

皇后的赏赐不扉,给张姑娘的彩头是一对赤金缠丝翡翠玉镯,又亲手给她戴上。

张姑娘受宠若惊,她也是知道今日会给两位皇子挑选皇子妃,更明白,皇子妃和自己无缘,但她也不愿意当个侧妃,为人侍妾,一直都低调的很,没想到,临了自家的花让她出了一把风头。

她谢了恩,有些忐忑地拿着镯子退下了。

二甲和三甲也都得了赏赐,皇后还特意把程月胧和周安卉叫了过去,一人赏了一枝金凤钗。

这金凤钗一赏,无疑是宣告了这两人未来皇子妃的身份,众人的目光里有好奇,也有羡慕。周姑娘倒也罢了,本来就是常来常往的,倒是程月胧,程家是今年初才到京城的,一向低调的很,不少姑娘今天是第一回见到她。

更有人悄悄去看顾知灼,这位早早定下的三皇子妃,除服后,倒也低调了起来。

“皇后娘娘,皇上说,可以开宴了。”

“那就摆宴吧。”

顾知灼和谢丹灵坐在一块儿,宴席如流水一般摆了上来。

御膳房也是用了心,从主菜到点心,道道都与花有关。

顾知灼看着摆在面前的那道水中芙蓉,雪白的汤,上头仿若飘着一朵芙蓉花,清雅又不失美丽。

顾知灼浅尝了一口,鲜中带着微微的酸,很是开胃。

好喝!

顾知灼愉悦地眯了眯眼。

“五公主。”

坐在她们旁边的小姑娘眉眼弯弯地打着招呼。

谢丹灵矜持地点了点头。

“这是……”

顾知灼经过了一世,对一些不太一块儿玩的贵女已经有些陌生,她蹙眉想起了一会儿,对了,这是承恩公家的。

好像叫孙念。

承恩公府是皇后娘娘的母家。

皇后出自安阳侯府孙家,是家中三房庶女。安阳侯府长房嫡女嫁给了当时还是二皇子的皇帝为正妃,没几年难产过世,留下了一个女儿,安阳侯府就求了先帝,让王妃的妹妹去王府照看小郡主,先帝应了。

皇后进王府的时候,是侧妃,皇帝登基后,她一跃位主中宫。

不久后,安阳侯府分了家,皇帝赐了皇后生父承恩公的爵位,连皇后的姨娘也被扶了正。

庶女为后,侍妾扶正,都与大礼不和,本来势必会引来御史弹劾。可是,当年,先帝驾崩突然,西有凉国虎视耽耽,北有狄国铁骑围城,南有前朝余孽卷土而来,还出了一个太平王,而皇帝和公子忱又经历了一场储位之争,公子忱为大局让了,满朝文武都不希望再掀波澜。

先承恩公元配的长子前几年病死,现在的承恩公是皇后的同胞亲兄长。

“顾大姑娘,许久没见你出来了。”孙念熟络地坐到了她们这里,笑吟吟地说道,“阿珂没来吗。”

她问的是季南珂。

“没。”

孙念可惜道:“我好久没见她了。”

“千秋节的时候,我去了我外祖家,刚刚回京。”

孙念是承恩公的女儿,按礼法,谢丹灵得叫一声表姐。

孙念笑吟吟地问道:“五公主,听说您在学琴?”

谢丹灵:“……”

一说到学琴,她就深恶痛觉。

她堂堂公主,干嘛非得要会琴?!简直莫名其妙。

谢丹灵素来不是个愿意委屈自己的人,她冷下脸来,正要说一句她最讨厌琴。谁知孙念又在那里说道:“阿珂的琴弹得也好,顾大姑娘,她怎么许久都没露面了?前些日子,我的及笄宴她都没有来,我早就给她下了帖子了,她还说,她有一把周羡大家用过的古琴,给我当及笄礼。”

“今天的花会她也没有来,三皇子也在啊。”她捂着嘴,赶忙说道,“顾大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

顾知灼眉梢一挑,笑问道:“想说三皇子为什么没有去接她,是不是?”

孙念的眼神飘忽了一下,先是有一阵心虚,但很快就理直气壮起来。

三皇子追求阿珂是光明正大!谁不知道。

“顾大姑娘,阿珂是不是身子不舒坦,还是……”

她其实想问的是,是不是顾知灼又在欺负阿珂,连花会都不让她来。

结果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声嗤笑从水榭外头传了进来,这是一个傲气十足的嗓音:“本宫瞧着,哪里是身子不舒坦。怕是有人嫉妒心犯了,把人给赶走了吧。”

“昭阳公主到!”

一个不到双十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眉眼艳丽,珠光宝气。

她梳着妇人发式,姣好的脸上是高高在上的傲气。

昭阳公主是皇帝的嫡长女,元后留下的女儿,几年前嫁进了安国公府。

她是皇帝唯一的嫡女,自小又是皇后这姨母养大的,和皇后亲若母女,哪怕她来晚了,一进来没行礼就先开口呛人,皇后也只是宠溺地看着她。

“母后。”

昭阳见过礼,亲亲热热地往皇后边上一坐,她随手把玩起案上的一个黄金镂空香熏球,咄咄逼人地问道:“本宫说得对不对,顾大姑娘?”

谢丹灵立刻就要翻脸,顾知灼悄悄捏了捏她的手,浅浅一笑道:“不对。”

大公主眉眼一凛:“跪下!”

顾知灼笑容未减,清亮的凤眸中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

谢丹灵忍不住了,要不是顾知灼紧紧拉着她的手,早就掀桌子了。

简直莫名其妙!

皇后端起酒盅,慢悠悠地尝着杯中的果酒,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眼前的剑拔弩张。

顾知灼撩起耳畔的碎发,主动道:“听闻公主殿下,近日曾去过城外的女观,您这些话是从我珂表姐那儿听来的?”

“哎呀。您不知道,她呢,尽会瞎说。”

见她不但不跪,还敢犟嘴,昭阳呵呵冷笑两声,抬手就把那个拳头大小的香熏球朝她额头掷了过去,大怒道:“珂儿没说过你半句不妥,你自个儿心思毒辣,就以为旁人与你一样。”

“堂堂贵女,小肚心肠,在本宫面前还敢如此,不知分寸。”

周围一片噤声,贵女们都不敢说话。

孙念低低笑着,活该,谁让她总是欺负阿珂。

顾知灼偏了下头,香熏球与她耳际擦过,“砰”的一声,摔落地上,滴溜溜地滚了几圈,里头的香粉洒了一地,四下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的香气。

顾知灼的声音陡然冷了许多:“那她可说过,她寄人篱下,从未有人像您这般待她和善。”

“她可说过,顾家养大了她,为了还这份恩情,她不会与我争的。”

“她可说过,整日里困在内宅中,永远不知道天下有多大,才会在那一亩三分田里,拈酸吃醋。”

每一句都那么耳熟,一句句听着,昭阳双目不禁圆瞪,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你,你怎么知道。”

顾知灼轻轻抚掌,凤眼锐利:“这就是公主您说的,无半句不妥?”

第43章 第43章【VIP】

水榭中,响起了悉悉索索的低笑声。

昭阳声音一滞,当初听这些话时,她除了义愤填膺,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可现在被这么一句句拆开,单独说着,就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

她前不久听闻京郊女观的菌子素斋极为鲜美,就说动了皇祖母过去尝尝。也是那次,她认识了在女观的季南珂,当时她和皇祖母隐瞒了身份,季南珂还是非常和善地招呼她们,带她们在女观里赏景听道。

昭阳和她相谈甚欢,她的学识和见识让昭阳暗暗惊叹。

珂儿清冷淡雅,绝不会做这种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

“珂儿不知道本宫的身份。”昭阳傲气道,“别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攀龙附凤。珂儿品性高洁,甚你百倍。”

顾知灼按住谢丹灵,生怕她冲出去。

谢丹灵一下一下喘着粗气,案几底下的手在反拉顾知灼,意思是,让自己上。

大皇姐又怎么样。

谁欺负她的小表妹,她就不让谁好过!

顾知灼挠了挠她的掌心,示意她莫急,对上昭阳的目光,顾知灼冷笑连连:“不知道您的身份?您是穿着破衣烂裳去的,还是没有带上侍卫宫女?她又不瞎。”

再怎么微服,太后出行,侍卫肯定得带,侍卫就算是常服,光脚上踩的靴子也能一眼看出是禁军还是金吾卫,又或者羽林卫。

而宫女们在言行举止上的差异就更明显了。

“放肆。”

昭阳猛地一拍案几,含愤道:“你就是心生嫉妒,容不下她。”

顾知灼同样拍了案几,她这些日子来,勤练弓射,臂力锻炼的相当不错,这一掌拍下去比昭阳更响,震得案几一阵摇晃,上头的碗碟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

顾知灼顺势而起,从案几后头走了出来,走向了坐在上首的昭阳。

她的身姿笔挺如松,目光如炬。

昭阳惊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头靠了靠,下一刻才反应过来,自己是露了怯。

“来人!”

顾知灼抬了抬手,打断了她的话:“殿下,您说,我容不下季南珂,那您也说说,我到底容不下她什么?”

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冰冷的语气中带着讥诮:“她一个孤女,无父无母,还得靠镇国公府来养着,她的吃穿用度哪样不是我顾家出的银子?”

“一个寄人篱下的玩意儿,我堂堂镇国公府嫡长女有什么能容不下她的?”

“又有什么能嫉妒她的?”

顾知灼往前走了半步,仅仅只这半步,也带着无尽的压迫力,昭阳的气息不禁为之一滞。

“季家是前朝首辅,辅国元老。”

“我曾祖父,祖父,父亲,代代都是大启名将,为大启开疆辟土,守国而亡。”

“敢问大公主,我嫉妒她什么?”

顾知灼的唇齿间溢出轻轻的笑声,一字一顿地说道:“莫非,我是嫉妒她的先祖侍奉了亡国之君?”

水榭里更静了,剑拔弩张的场面让人的心脏都仿佛漏了几拍。

皇后的红唇绷得紧紧的,这丫头还是一样的牙尖嘴利。

昭阳更是气坏了,什么叫作“嫉妒季家侍奉过亡国之君”,怎么?大启的忠臣良将,还比不上前朝的亡国之臣?这话要是传了出去,自己肯定会被父皇狠狠责骂的。

她一个出嫁的公主,能不能过得好舒坦,靠的唯有君恩。

“大公主殿下,您身为公主,还得谨言慎行,莫要不知分寸。”

“不知分寸”是方才昭阳喝骂顾知灼的。

这会儿,顾知灼原貌原样地还了回去。

哪怕没有一句明说,她话里话外,分明都是在说,昭阳推崇前朝。

这嘴真是厉害,也真是毒。

昭阳死死咬着下唇,恨不能让人把她拖下去打一顿。

她明明知道自己不是这个意思,非要陷自己于不义。

昭阳的脸上充满了难堪和气愤。

顾知灼紧盯着她,凤眸中带着挑衅的意味,没有任何的敬意。

她又往前走了半步,手里悄悄掐了个诀。

顾知灼的身体微微前倾,直视着昭阳的双眼,再一次问道:“大公主,您说呢?”

昭阳一口恶气在胸口腾腾而起。

自己只是稍微教训她一两句,这位顾大姑娘不但是见好不收,还要逼迫自己!

这是非得让自己跟她低头认错?!

自己堂堂公主……

“……您说,我嫉妒她什么?”

“你嫉妒她什么?呵呵,还需要本宫说吗。”昭阳用手指着她,不留半点情面地说道,“你嫉妒她和三皇弟相知相许,你嫉妒谢璟对她一心一意!”

“你嫉妒她,你容不下她!你以为她不在了,谢璟就会看上你。”

“别做梦了!”

昭阳一口气把心里的话全说完,脸上带着嘲讽和不屑,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把顾知灼用力地踩在泥里,再狠狠地踏上几脚。

顾知灼眼帘低垂,嘴角有一抹微不可察的笑。

可一抬头,她没了半点笑意,淡而又淡地说道:“公主慎言。”

“怎么,被我说中心思了?”昭阳觉得找回了自己的节奏,嘲讽的话一句接着一句,“谢璟一心爱慕珂儿,你又算什么东西。”

“善妒,口舌,尖酸刻薄。”

“若非出身好,你以为自己当得上皇子妃!?”

昭阳满足了。

方才被步步紧逼的样子让昭阳有多狼狈,现在的她就有多痛快。

她盯着顾知灼,想从她的脸上看到难堪,可是没有。

顾知灼毫不退让地说道:“您虽贵为公主,但我不是您的奴仆,我亦是太|祖皇帝亲封的镇国公府的姑娘,您对我出口妄言,这就是您的教养吗?”

皇后有种不太妙的感觉。

水榭已经没有一丁点声音,乐声,说话声,呼吸声全都消失了。

抱着琵琶的伶人们连大声都不敢出。

理智告诉皇后,现在应该出言阻止,可是,在她的心底深处也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快意。

就是因为顾知灼的不依不饶,害得璟儿不能更进一步,好好的储君说没就没。夫妻本该一心同体,为了拈酸吃醋这样的小事,她非要毁了璟儿的前程,要不是皇帝再三叮嘱,皇后早就不想忍了。

自己有璟儿,不能惹得皇上不快。

但是大公主就不一样了。

皇后安抚地拍了拍大公主柔嫩细白的手背,唤道:“灼儿。”

“大公主是璟儿的亲姐姐,不过是说你几句,你何必恼羞成怒。”

“恼羞成怒”的意思就是皇后认可了大公主的句句指责。

顾知灼问道:“皇后娘娘也是这样想的?”

还真是句句都不肯让!皇后暗咬银牙,不管这婚事日后成不成,也不能让顾知灼总是仗着未来三皇子妃的身份,气焰嚣张。

皇后用指腹摩挲着腕上的玉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本宫知道你心系璟儿。”

“皇后娘娘。”顾知灼出言打断,她声线清澈,有如玉石坠地:“当然没有。”

皇后瞬间沉下脸来。

顾知灼的凤眸清亮,眼中没有一点儿温度,而仅仅只是在陈述着一个事实。

“一个一心想毁了我容貌,要了我性命的人,我怎可能心系于他?”

“皇后娘娘,您未免把臣女想得过于低贱。”

皇后肉眼可见的怒了。

这件事都已经过去,她竟然还敢提!

竟然还有脸提!

除了孙念刚回京不久,并不知清楚前因后果,其他人千秋节那天大多都在宫里,皇帝训斥皇后娘娘,命其闭宫自省的口谕更是在宴席上当众宣的。

顾知灼现在再提此事,还几乎是以一种要撕破脸的态度,让皇后再一次想起了当时的不堪。

她怎么敢!

皇后一双柔荑死死按着案几,指尖泛起了可疑的红色。

她摇了摇头,愠怒道:“你这哪里还有点皇子妃的样子。”

“听话。”

这两个字她说得极慢,也别有深意,就像是在说,顾知灼若还想当这三皇子妃,就老老实实的。

顾知灼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不疾不徐:“皇后娘娘,臣女姓顾。”

“臣女幼承庭训,祖父说过,顾家人的血,顾家人的命,只会丧在敌人的手中。”

她隔着面纱,缓缓抚过脸颊,仿佛是在轻抚脸颊上的伤口。

像是在提醒着所有人,这个伤是因谁而起。

又一次把谢璟所做的一切和他的卑劣赤裸裸地揭开。

她道:“三皇子殿下,他不配叫臣女玷污门楣。”

皇后气白了脸,怒火在心中喷涌。

昭阳见状,拉着皇后的手,脱口而出道:“既如此,你也别当这三皇子妃了!”

皇后沉默着,算是默认了她的话。

既然顾以灿立了大功,镇国公府一时半会儿还得立在朝堂上,那么,就得让顾家心甘情愿地向着璟儿。

顾知灼的这身傲骨今天非要把它打折了。

皇后用力掐着袖口。

她冷硬的目光直视着顾知灼,气血在胸口翻腾。

“公主说得极是,既如此,你也别当这三皇子妃了。”

她等着她服软。

顾知灼面向皇后,跪了下去,皇后的嘴角慢慢地弯了上来。

“臣女谢恩!”

顾知灼将双手交叠置于身前,额头抵在了手背上,行了大礼,咬字清晰地再重复了一遍:

“臣女谢恩!”

“你!”

怎么敢!

皇后弯起的嘴角彻底僵在了脸上,脸皮不自觉地抽了抽,额上青筋爆起。

一个坐在高台上。

一个俯首叩拜于下。

顾知灼这一跪,是为了“谢恩”,皇后如何肯应。

如何敢应!

她只是想让顾知灼服软,谁想顾知灼竟会顺杆子往上爬,现在总不能让她这个堂堂皇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向她赔罪,说自己说错话了。

皇后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顾知灼俯身跪拜,一动不动。

四周静得可怕。

谢丹灵端起果子露喝上几口压压惊,小表妹方才拉着她的手,在她掌心里写了“时机”两个字,原来是为了这个。

大殿角落的漏壶缓缓地漏着沙。

昭阳慌了神,为什么她就是不肯退让一步!

皇后越来越不自在,她嘴唇干涩,面如土色,也不知是该拂袖而去,还是说上几句软话。

这里的骚动过于明显,两座水榭离得极近,作为御前的大太监,李得顺也不需要等皇帝吩咐就打发人去看了。

得到小内侍的回禀后,连李得顺都惊住了。

怎么会闹到这一步的!?

他朝向西边的水榭,隐约还能看到两人的对峙。李得顺赶紧快步到了御前,有些紧张地低声向皇帝禀明经过。

皇帝瞬间惊愕失色,捏着酒蛊的手指略紧。

“皇上,顾大姑娘如今不愿起来,皇后也不愿松口。”不过,李得顺觉得皇后不是不愿松口,是拉不下这个脸,而且拖得时间越长,就越是说不出那句软话。

谢璟离皇帝最近,把李得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心脏不由漏了一拍,有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往头顶冒:她就这么迫不及待吗?迫不及待与自己解除婚约!

但紧接着,这念头就被一阵狂喜所取代,谢璟的眼中充满了光。

所以,她刚刚遥遥向自己敬的那杯酒,是在叫自己见机行事吧!

是他不好。

是他不对。

他不应该责怪顾大姑娘总把他挡在前头,他错了,他不该怀疑她另有企图,犹豫不决。

谢璟面含期待地看着他父皇。

他的父皇一脸愠怒,这眼神他看得懂,父皇现在肯定还是想要安抚顾大姑娘。

不行,他得想想办法!

“殿下,您要是在皇上面前出事,那才是对皇上最大的冲击,不是吗。”

顾知灼的这句话又一次飘到了谢璟的耳畔。

这一回,谢璟彻底心动了。

同时,他也有点心里发麻。

可想而知,今天顾知灼当面拒婚,要是自己这里不配合,万一拒婚失败,也不知道下一回,她是会再逼着自己用苦肉计,还是干脆偷偷把自己给弄死,一了百了。

自打他在太清观跳过湖,这条道就得走到黑了。既然如此,不如趁现在时机正好,搏一把!

谢璟眼神闪烁,片刻间就下了决心。

他先是看了看水榭的高度,下面是湖,掉下去应该没事,但是,上回快要窒息的恐惧让他很不愿意再来第二次。

那就……

谢璟猛地站起来,怒道:“父皇,顾大姑娘她也太不懂事了,儿臣过去瞧瞧。”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有些欣慰。

就算要解除婚约也不能是现在,听听这顾大姑娘说的“顾家人的血,顾家人的命,只能丧在敌人的手上”,这岂不是在说璟儿乖张恶劣,行事不堪?璟儿是未来的储君,他不能有这样的恶名,这绝对不行。

“你去吧,好生安抚。”

谢璟应诺起身,还不等站稳,他的脚也不知道被什么给绊了一下,整个人朝前扑了下去,重重摔倒。案几上的碗碟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他的手掌里全是一块块细碎的瓷片,在地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鲜血。

红得刺目惊心。

皇帝惊了一跳。

“皇上小心,”李得顺扑过去拦住皇帝,生怕他被地上的碎瓷片伤到。

谢璟抑住喉中的呻|吟,咬着牙道:“父皇莫过来。”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案几站起来,谁料脚下不知道踩到了什么,竟又是一滑,再一次摔了下来。

上一回,是他故意的,但这一回不是,一块尖利的碎瓷深深地扎进了小臂,月白的锦袍上顿时晕染开了一大片血红色。

痛得他差点要厥过去。

皇帝几乎傻眼了,脸色发白地失声道:“璟儿!”

他儿子不会真这么倒霉吧!

两次!一连两次。

皇帝下意识地看向廊桥对面的那个水榭,谢应忱同样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若有所思。

“皇……”

他略略起唇,刚要说话,胸口一阵剧痛突起。

快到时间了吗?

顾知灼在绢纸上特意提醒过,药丸要一个半时辰才会发挥药力,先前一直是五脏六腑烫的难受,而现在,仿佛所有的热量一股脑儿汇集到了胸口,有如一团火焰不断地冲撞他的心脏。

他全身的力气在短短几息间,被彻底抽干,谢应忱用尽所有的自制力,如今也仅仅只能坐在这里,一动不动,额头溢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怀景之瞧出了他的异样,他默默地上前半步,挡住其他人的目光。

谢应忱的意识渐渐涣散。

小内侍们扫去了地上碎瓷片,皇帝冲到了谢璟面前,见他痛得龇牙咧嘴,一阵止不住的心疼。皇帝想拉他起来,掌心沾上他衣袖上的鲜血,染得一片通红。

“璟儿。”

皇帝心疼坏了,虎目微湿。

大皇子和几个弟弟面面相觑。

大皇子谢琢立刻喊了起来:“快去传太医!”

有内侍反应了过来,急急忙忙地跑出去,水榭里乱作一团。

“父皇,儿臣没事。”谢璟记着顾知灼的话,整个人虚弱的不得了,他还特意侧了侧身,让皇帝看他流血的手臂。

真是,太痛了!

一点都不需要装,痛得他眼泪直流。

皇帝的瞳孔中倒映着谢璟被血染红的手臂,他后悔了。

这些日子,每每看到心爱的儿子虚弱不堪的模样,他心里就很不好受。可心疼归心疼,过后,谢璟也没什么大碍,还是活蹦乱跳的,他就告诉自己再等等,等等再说。

直到现在,他亲眼看到儿子满身鲜血。

他不能想象,要是这碎瓷片再扎得偏一点,会不会就扎中了璟儿的胸口!

要说是巧合,这一件件一桩桩也实在太巧了。

自打顾知灼出了孝,璟儿三灾五病的,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璟儿……”

皇帝的心中天人交加,理智告诉他,现在绝不是个好时机。

“父皇。”谢璟真诚地说道:“您不用管儿臣,儿臣愿意为父皇分忧。”

终于,皇帝暗暗叹了口气,罢了。

无论如何,都不能拿璟儿的性命来冒险。

联姻而已。

皇帝让内侍过来服侍着谢璟坐下:“太医一会儿就来了,朕先过去你母后那儿瞧瞧。”

“是。”

谢璟一脸孺慕地看着皇帝,皇帝不禁父爱大盛,他温和地拍了拍儿子,在一众人等的簇拥下,去了另一边的水榭。

从廊桥过去,也就区区一百多步。

皇帝脚步匆匆,当“皇上驾到”的声音传到所有人耳中的那一刻,包括皇后在内都不由松了一口气。

众人纷纷起身见礼。

“父皇。”昭阳委屈极了。

皇帝没有理她,这个女儿越来越不知分寸,要不是她仗着公主的身份死命撩拨顾知灼,事态又怎会发展成这样。

哪怕皇帝已经在权衡解除婚约,那也得是由他提出,而不是现在这样,被逼迫,颜面尽失不算,还要搭上璟儿。

皇帝坐到了皇后身边的位置,昭阳乖乖地立在一旁,她自知闯祸,也不敢再撒娇卖乖。

“免礼,灼丫头,你也起来。”

顾知灼没有站起来,仅仅只是抬头目视着皇帝。

她敏锐的目光注意到了皇帝龙袍袖口上有一抹淡淡的血渍,想到刚刚听到的些许动静,还有什么不能明悟的。

三皇子殿下还不算太蠢,至少吃了些苦头后,如今倒是知道要把握时机了。

皇帝的视线落在顾知灼的脸上,她五官和淑妃生得很像,淑妃和王氏是同胞姐妹,她也像丹灵。但是,她的面部轮廓更为分明,就像顾家人。

尤其是那双眼睛,锐利的让人厌恶。

老国公和先帝关系极好,君臣不疑。

皇帝还记得自己年轻时,曾向当时的镇国公世子频频示好,可是顾韬韬呢,像是看不懂一样,对他并不理会。

是啊。他不过只是皇子。

现在他君临天下了,竟还要面对这样一双令人厌恶的眼睛!

顾家人一如既往的让人不舒服。

皇帝靠在身侧的软枕上,轻咳了一声说道:“灼丫头,你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你父亲在世时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的了,当年,他在出征凉国前,还求朕给你看看,为你挑门好亲事。”

顾知灼垂了垂眼帘。

爹爹绝不会说这样的话,因为爹爹根本就想不到她的亲事。

他念叨的一直都是让自己也一起去北疆,战马天下,别总是待在四方天的牢笼中。那个时候,自己被娇惯的无知无觉,舍不得京城的华贵奢靡,没有答应。

想归想,顾知灼还是记得要做点面上功夫的:“臣女代爹爹谢过皇上。”

“朕想过了,璟儿确实做事不妥,失了稳重。他……”皇帝迟疑了一瞬,终于还是说了一句,“配不上你。”

这几个字,他说得极不情愿。

“幸而当年朕未下明旨,本想着,待你长大后,若是看不上璟儿,那么这桩亲事,就此作罢。”

皇帝用一个看似美好的借口来掩盖未曾下旨的原因。

顾知灼的面上浮现起了浅浅的笑。

成了!

没有明旨,甚至连口谕都算不上,这桩所谓的亲事由始至终都只有皇帝的一句许诺。

上一世,到了最后,她也只是得了一句“顾氏品行不端,是朕草率了,婚约一事,就此作罢”。

就和姨母所挂虑的一模一样。

她用她的满身污名,成就了谢璟的光风霁月。

“臣女……”

顾知灼正要俯身谢恩,皇帝的声音蓦地在耳边炸开。

“不过,朕也答应了你父亲,会为你择一门好亲事。”

顾知灼想过,没有了谢璟,皇帝会换另一个人来绑住自己,她定了定神,按计划说道:“皇……”

她刚刚启唇,声音还未来得及出口,就听到一句:“谢应忱如何?”

啊?不对!

当头的晴天霹雳把她炸得脑子空白了一瞬,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忱儿是先帝的嫡长孙,刚及弱冠,与你也是配得的。”

顾知灼:!

不是。

“皇上。皇上!”

一个小内侍神情惶惶地从东边水榭跑了过来,他气喘吁吁,一口气差点没回上来。

皇帝以为是谢璟有什么不好,着急地看了过去:“快说。”

小内侍满头大汗,喘着粗气道:“皇上,大公子他、他刚刚吐了血,人厥了过去,气息、气息微弱。”

“怕是不好了。”

在宫里,大公子指的就是谢应忱。

皇帝震惊地按住了案几,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不会吧。

这么灵?!

第44章 第44章【VIP】

皇帝忍不住去看顾知灼。

脑海里全是清平当日在太清观时说的那些话,什么“天煞孤星”啦,什么“越亲近谁谁就越倒霉”啦,什么“会影响别人命格”啦……一字字,一句句,反反复复,不住地回荡。

顾知灼压根没注意皇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公子把药吃了?

小内侍还在继续禀着:“皇上,大公子现在还在一口一口地吐血,看起来不太好了。”

水榭里响起悉悉索索的声响。

昭阳突然笑了,红艳艳的双唇间毫不掩饰地溢出了一声低低的嘲讽。

故作高傲,说什么瞧不上三弟。

这下好了,怕是要守望寡了。

民间怎么说来着,偷鸡不成蚀把米!

皇帝用眼神警告了她一下,猛地站起来,撞得案几一阵晃动,烛灯轻摇。

“朕去看看。”

太医与他说过,谢应忱身体孱弱,但也还不到油尽灯枯的局面,不管不顾的话,活个四五年也是没问题的。若是用着药,也能再撑个一两年。

自己刚赐婚,连圣旨都还未下,他就病危了?

皇帝龙行虎步,走到顾知灼身边时,他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回头就道:“你也与朕一起去。”

这会儿,顾知灼早就把刚刚皇帝说过些什么抛诸脑后了。

尽管这药是她亲手做的,吃下去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心里一清二楚,可清楚归清楚,凡事涉及公子,她就做不到完全的理性。

“是。”

顾知灼压住心中的焦虑,立马跟上了皇帝,发间的珠花晃动着。

从廊桥而过,没一会儿就到了东边的水榭。

一进水榭,顾知灼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其中还混杂着淡淡的腥臭,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顾知灼一眼就看到坐在角落的谢应忱,他双目紧闭,肌肤惨白,衣襟上满是黑红色的血,一大片一大片的,几乎快要把衣襟染红了。

这一幕可怕得有些触目惊心。

仿佛与上一世公子去世前重合在了一起。

上一世,她救不了公子,最后的时光里,公子总是会咳出些黑色的血,每每看到都会像针一样扎入她的心脏,一遍遍地提醒着,她无能,她废物,她救不了他。

救不了这世间,唯一还活着的,对她最好最好的人。

这一刻,她的瞳孔被黑红色的血液所占据,她想立刻冲过去,可是,最后一丝的理智告诉她,她不能过去,不然,就要功亏一篑了。

她全身僵硬,一动也不动,耳畔是自己的心跳,又重又急。

皇帝以为她是吓着了,便没理会,直接高喊道:“宣太医!”

水榭距离太医院还是有些距离的,不过好在,方才谢璟受伤时,皇帝就已经宣过太医了,没等上多久,两个太医匆匆赶到。

哪怕皇帝内心更担心的是谢璟的伤,这会儿也只得催促太医先去给谢应忱瞧。

水榭里乱糟糟的,几位皇子远远地打量着,谁也没有说话。

太医快步过去给谢应忱切脉,顾知灼悄悄坠在了后头。

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地攥成了一团,她甚至能感觉到指甲刺破了皮肉。一点也不痛,真正的痛,上一世,在她短短的一生中,早已经尝遍了。

怀景之蹲在一旁。

他的脸上露出极为恰当的恐慌,白着脸用帕子不停地给谢应忱拭去嘴边的黑血,心里头的恐慌有一半是假的,但至少也有一半是真的。

要不是顾知灼在绢纸上写明了吃下药后,会出现的种种状况,他现在怕是真得怀疑顾大姑娘是不是不安好心。

既便如此,眼看着公子的呼吸弱成了这样,各种各样阴暗的念头不住地往上冒。

公子信她。

自己与她并不相熟,不过一面之缘,谁知道她向公子示好有没有什么说不得的缘由。

见太医过来,怀景之侧身让了一下,一抬眼,发现他正在心里暗骂的顾大姑娘如今就站在身边。

她怎么会来?

看起来,还是被皇帝带来的。

怀景之再自诩聪明,种种情况压下来,一时间也想不出缘由。

他定了定神,只默默地观察起顾知灼,他看着她死死攥紧的拳头,和那双除了公子以外,没有任何人存在的瞳孔,这一刻,他放心了。

来的是陈白术和另一个姓张的太医,两人先轮流诊了脉,全都眉头直皱,陈白术换了另一只手,随后还搭起了颈脉,脸上的表情越来严肃。

皇帝的嘴角小幅度地弯了一下,又赶紧压下。

他没有催促,默默地站在一旁,双手负在身后。

“皇上。”

等张太医也又摸了一遍脉后,两个太医商量了一下,陈白术上前禀道:“大公子的脉象如釜中水,火燃而沸,有出无入,浮而无力,怕是不好了。”(注)

“怎么会。”皇帝难以置信,“方才还好好的。”

也不过是时而咳嗽而已,瞧着没有多大不妥。

陈白术面有不忍,大公子都是太医正在看顾,他也是偶尔需要会诊时过去一趟溪云坞,先前,大公子也就阳气衰竭,阴阳失调,短时间内不至于危及性命。

如今确实太快。

快到陈白术忍不住怀疑是不是皇帝容不得他继续活下去。

在宫里当太医久了,陈白术也不至于傻到会直接问,甚至没有直接回答,只道:“大公子是阴阳气绝之脉。”

他摇了摇头,又垂首恭立。

釜沸脉是为绝脉,此脉象者,三四日而亡。(注)

皇帝沉默了。

太灵验了!

他不禁庆幸自己当机立断,不然……

看着如今奄奄一息的谢应忱,皇帝简直不敢想象,若是他的璟儿也这样一口一口的吐着血,会怎么样。他肯定要心疼坏了。

皇帝在短短几息间,胡思乱想了一通,嘴上还不忘焦急地说道:“你们还不快施针,该施针施针,该用药用药!这是朕的皇兄留下的唯一骨血,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朕要让你们提头来见!”

皇帝怒道:“还不快去!”

“来人,去把太医正也宣来。算了,把当值的太医全都叫来。”

内侍们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水榭更乱了。

陈白术从药箱中拿出了针包,过去施针,怀景之不着痕迹地朝顾知灼看了一眼,意思是问她针灸要不要紧,就见她轻轻眨了下眼。

李得顺搬来一把椅子,搀扶着皇帝坐下,温声宽慰道:“皇上,您莫急,大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皇帝刚一坐下,猛不丁地来了一句:“灼丫头,你坐到旁边去。”

顾知灼以为他是不想让自己妨碍到太医施针,就往后面退了几步,也就七八步左右,皇帝突然又叫住了她,严肃道:“等等。”

唔?

“别站在那里,过去些,往右边去。”

呃?

顾知灼一扭头,就见谢璟正坐在不远,他捂着流血的手臂,与她目光相触的时候,冷笑连连。

顾知灼挑了下眉梢,懒得理他。反正目的达成了,婚约退了,这人也没用了。

回过头,一见皇帝眼中的警惕和焦虑,顾知灼一下子都懂了。

他这是深信自己会害死他儿子!?

她想着默默地移到了右边。

皇帝深感满意。

两位太医商量了一下,陈白术取出银针,第一针落在百穴上,他慎而又慎地慢慢捻着银针,还不到三息,谢应忱又是一口黑血喷吐了出来,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一口气似乎要回不上来了。

陈白术赶紧去摸他的脉搏,手指碰触到的肌肤极冷,若非还柔软可触,简直就跟死人一样。

黑血在陈白术的官服上落下了星星点点的痕迹。

陈白术咽了咽口水,他捏着银针,不敢再下第二针。

公子忱如今阳气将绝,最多也就再撑三四日而已,就算施针也没用,说不定还会去得更快。

任何大夫都回天乏术。

“皇上。”

陈白术拱手,不得不把情况说了一遍。

皇帝沉着脸。

毫无疑问,如今朝堂上的种种争端和冲突不和全都是因为谢应忱而起的,因为他这个曾经的太孙还在,朝堂就难以上下一心,总有人妄图搏那份从龙之功,党争不断。

不是他容不下谢应忱。

而是为了江山社稷!

大启承平盛世,海晏河清是父皇的心愿,谢应忱是父皇亲封的太孙,合该为了大启的江山昌隆,百姓安泰有所牺牲。

在皇帝原本的打算中,谢应忱会慢慢病情加重。皇帝会在适当的时候,让他迁到宫外开府,过个一两年,再病故,然后,赐他一个亲王的追封,过继一个宗室孩子到他名下,也是算是承了这一支的香火。

可是现在,太快了,也突然了。

要是谢应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在宫里,自己面临的将会是后世的猜忌,烛影斧声。

不止是后世,哪怕朝堂之上,那些所谓的太孙党,也不会息事宁人。

皇帝思吟片刻,吩咐道:“来人,先把忱儿送回溪云坞。”

“宣晋亲王,礼亲王,宋首辅、卫国公……”他一口气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宣清平真人进宫。”

听到“清平”二字,顾知灼的眉心动了动。

顾知灼迟疑了一下,觉得还是不用去跟便宜师兄探口风了,这件事知道真相的人越少越好。

清平师兄不擅歧黄,从脉象上,他应该把不出端倪。

而且,他最是圆滑,就算是看出了些什么,也不会直说,他只会说皇帝想听的,愿意听的。

皇帝一连串的命令布下,又吩咐内侍直接抬来了龙辇。

在谢应忱的最后时刻,皇帝毫不吝啬自己的恩典。

内侍们小心地把谢应忱抬上了龙辇,一行人等直接出了水榭。

除了太医外,其他人都没跟去。

这一次,皇帝连顾知灼都没再叫,他生怕太过灵验,要是还在路上,谢应忱直接咽了气,那就真不好办了!

顾知灼站在原地,默默垂下眼帘。

先是会吐黑血。

这些血是公子体内积蓄已久的余毒,其实稳妥的法子,是用上一年半载慢慢拔毒,在拔毒的同时调养根底,这样最不伤身。

这毒很凶。

公子当年中毒后,是极为侥幸保住了一条命,可是,余毒未清也让他无时无刻都在消耗寿元,沉疴积弊。所以,他承受不住这剂猛药,才会出现阳气尽衰的绝脉。

这药丸在拔毒后,会辅阳。

少则四天,多则八天,他的脉象会渐渐好转。

明明这些顾知灼全都知晓,可是,慌依然慌,怕也依然怕,她恨不得一直跟在公子身边,亲眼看到他醒来,而不是只能远远地站在这里,忐忑地等待着命运。

“你这下满意了吧。”

谢璟讥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顾知灼一扭头,发现谢璟近在咫尺,俊逸的面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像是嘲讽,也像是烦躁。

顾知灼轻轻击掌:“满意。太满意了。”

她故意瞥了一眼他还在淌血的手臂,挑衅的样子显而易见。

谢璟恨得有些牙痒痒。

他努力了这么久,把自个儿弄得遍体鳞伤,总算可以名正言顺的追求珂儿了,这本来应该是件高兴的事。珂儿一直不愿意答应他,是因为珂儿高洁,不愿意为妾。而现在,她终于能堂堂正正地做他的正妃了。

刚刚他见顾知灼也跟着父皇过来,就跟一个随驾的内侍打听了一下。

父皇竟然把顾知灼许给了谢应忱!?

如今,谢应忱快要死了。

他是过来嘲笑她的,嘲笑她白费心力,想看她后悔莫及,结果,她居然还是这般嚣张傲慢!

她甚至毫不掩饰对自己的讨厌!

不过就是伤了她的脸,她也几倍报复回来了,犯得着一直这样得理不饶人吗?!

谢璟嗤笑一声,冷冷地嘲讽道:“一旦父皇下了明旨,谢应忱就算死了,你也不可能再改嫁。朝中的那些老顽固也不会允许你改嫁,你会守望门寡,不对,你得抱着公鸡嫁过去,守着他的牌位过一辈子!”

自己怎么都比一个死人好吧?

“你费尽心思得了这样一个结局,后悔了吧?”

“可惜了,谢应忱快死了,死人不会再……”

“呀啊!”

谢璟还没说完的话变成了一声惨叫,惹得周围不少目光看了过来。

谢璟赶紧闭上嘴,不想在其他人的面前露怯。

顾知灼缀着蝴蝶的绣花鞋狠狠地踩在他的脚背上,她的足跟用力,蹍了蹍,又蹍了蹍。

谢璟痛得龇牙咧嘴,忍了又忍,硬是没有发出声音。

“不会说话就少说。要不然,痛得就不止是脚了。”顾知灼低声,慢悠悠地说道,“您觉得,你我的婚约没了,我就拿捏不了您了?”

面纱覆着她的半张脸,谢璟看不出她的表情,唯独眼中的冷意让人无法忽视。

如果说,从前她展现出来的是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恶劣,那么现在,冰冷到仿佛要杀死他的情绪,在她眼底深处不住地涌动,几乎快要喷涌而出。

谢璟甚至不敢与她目光相触,这个念头刚起,又涌起了一阵难堪和羞愤。

他硬生生地从她的脚底下把脚抽回来,哼哼两声,拂袖而去。

一个短命鬼而已!

顾知灼会后悔的!但后悔也没用了,三皇子妃只能是珂儿的。

就算她回来求他,他也不会再多看她一眼!

顾知灼头也没回,她始终注视銮驾的方向,直到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一众人等簇拥着皇帝去了溪云坞。

不多时,太医正也赶来了,整个太医院的当值太医都来了,他们全都围在了谢应忱的身边,一一摸过脉,又聚在一起会诊。

得到的结果依然只有一个。

“皇上,大公子已是绝脉,怕是撑不过五天。”

太医正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颤着声音回禀。

公子忱回京后,都是由他来照管的,每日会请一回平安脉,脉案皇帝日日都会看。

朝中有不少人都说,皇上待公子忱亲若父子,可实则皇上曾暗示过他,让公子忱的病情逐渐加重。

所以,他在太平方的基础上,略微多用了些寒性药物,按理说,这一两年内只会让他慢慢虚败,不会有性命之忧。

不该如此的!

不该恶化的这么快,至少也要到明年末,才会出现这样药石无医的境况。

这也太快了。

“救!”皇帝郑重其事地下令道,“无论用什么药,必须给朕把忱儿救回来。”

“今天……”

“忱儿绝不能出事,听到没!”

太医们唯唯应诺,赶紧进去再次会诊。

太医正听懂了皇帝的意思,皇帝是说,至少今天不能出事。这倒是还可以办到。

没多久,首辅他们也陆续赶到了。

清平真人到得比较晚,太清观在城外,快马加鞭的把他弄过来,清平这把不算老的骨头差点被颠散架。

清平揉着老腰走进来的时候,其他人已经来齐了,首辅和礼亲王甚至进去看过了谢应忱,也问过太医的情况,所有人的脸上充满了无力,愁云密布。

“真人,你来了。”

不等清平见礼,皇帝就让他进去瞧瞧。

清平很想说自己不擅歧黄,但既然来都来了,还是进去了一趟。

清平看着谢应忱脸上的灰败气息和唇角残留的黑血,拉过他的手腕摸了脉。

他不擅歧黄,但也不是不懂歧黄,天心派一门个个都是道医,太素脉什么的他还是会的。

咦。

他细长的眼中显露出一闪而逝的错愕,另一只手藏在袖中悄悄掐算。紧跟着,这抹错愕更重了几分。

奇怪。

这位公子忱绝脉已现,和死人相比,只不过多了一口气吊着。

可偏偏吊着的这口气,是生机!不止是生机,这股生机中还带着一丝天命之气,若他过了此劫,那么极有可能鱼跃龙门,潜龙在渊。

“真人,如何?”

皇帝等不及了,走进来沉声问道:“忱儿还有救?”

清平如今在宫中行走自如,凭的当然不是“忠言敢谏”,而是君之所向。

简单的说,就是君心。

不然,他冒冒失失地说什么公子忱要是能活过来,就能化鱼为龙,皇帝过后不把他弄死才怪。

“大公子脉象将绝。”清平摸了摸翘起的胡子,叹息着摇了摇头。

这是事实。

至于其他的,清平打算先观望观望。

和太医说得一模一样。皇帝满脸哀愁,再三确认道:“真的无药可救了?”

清平一派高人模样,两撇胡子像老鼠须,翘得高高的,他直言道:“太医们应当也摸过脉了。”

他谨慎地把问题推回给太医。

皇帝长叹一声。

他扭头去看榻上的谢应忱,谢应忱依然与之前一样,静静地昏睡着,紧闭的双目仿佛永远也睁不开。

“皇上。”

一把充满愤怒的声音陡然响起。

“公子为何会重病如此?”

“公子回京时,虽一路奔波有些疲累,但还是好端端地到了京城。公子在凉国八年,都未曾祸及生命,为何回了京城才区区一月,公子竟就性命垂危!”

皇帝的目光沉沉的。

他认得这人,经常跟着谢应忱身边的。

怀景之。

对,是这个名字。姓怀,先帝南巡时,他祖父伴驾,先帝死后,他祖父以身殉主撞了棺木而亡。

“公子自从回了京后,药一碗接着一碗的吃,太医一个跟着一个来,身子反而是一天比一天更差。”

这一刻的怀景之,横眉竖目,就跟个愣头青一样,声声质问。

皇帝面色铁青,目光有如万年寒冰。

若是一个在朝堂摸爬打滚过的,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也都会是从试探开始。

而怀景之简直就是在往撕破脸皮的方向闹。

这字字句句全都在他心尖上蹦哒。

怀景之梗着脖子,似乎完全不在意生死,只嚷嚷道:“公子时常说,等回了京城,就是回了家,不用再像在凉国时处处提防,殚精竭虑。京城里是他的亲人,坐在龙椅上的是他的叔父,以后他可以好好生活。”

他满脸悲愤,铿锵有力道:“从凉国到大启,这一路上,艰难险阻,公子无病无灾!”

“踏进这皇城,还不到短短两个月,就性命垂危!”

“皇上,为何会如此!?”

第45章 第45章【VIP】

怀景之一字一句的质疑和控述,把所有人心中所怀疑,但没有诉之于口的话,统统说了出来。

宋首辅等人虽然在外头,但也不过隔了一张屏风,听得一清二楚。

他就这么干脆地撕开了一层薄而又薄的伪装,把底下的阴暗展露于人前。

清平啧啧称奇,不由看了那个楞头青一眼。

哟?

这么些日子,他终于从黑黢黢的倒霉鬼,灰蒙蒙的倒霉鬼,黑灰交缠的倒霉鬼……中间,看到了一个正常人了。

啧。

不止是正常的,还是个气运昌盛的。

这不像是个愣头青啊。

皇帝勃然大怒:“你是在指责朕?”

怀景之没有跪下,他梗着脖子,一言不发,又似是说了千言万语。

皇帝气得直发抖,自登基以后,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这般放肆,简直就是指着他的鼻子在骂。

“朕待忱儿的心还需要向你解释?!”

皇帝的胸口像是团了一团火焰,灼灼燃烧着:“朕比所有人都希望忱儿能醒过来!”

这是实话。

若是谢应忱就这么死了,任何人都会像怀景之这样揣测联翩。

谢应忱在凉国为质六年,他活着。

从凉国到京城,数千里的长途跋涉,他活着。

回京也就一个多月,他死了,还是死在宫里,死在自己这个皇帝面前。

天下人会怎么看他!?

皇帝的心沉沉浮浮,他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清平的身上,“真人,你想想办法,务必让忱儿醒过来。”

清平颇通察言观色之道,这一年间又游走在高门大户中,圆滑得很。

他听懂了皇帝的暗示,是让谢应忱醒过来,而不是让他康复。

只是醒,倒不难。

他这里有几颗清神丹,还是出门的时候,师父给的,师父亲自炼的。

“是。”清平拱手道,“贫道估且一试。”

清平取出了一颗丹药,俯身亲手去喂给谢应忱。

“不可!”

怀景之大叫着扑了过来,他用后背挡住了皇帝等人的视线,悄无声息地用手指轻轻勾起了那颗药丸,直接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他的动作快若疾风,满脸悲愤地质问:“你给公子吃了什么?!”

什么什么啊,不是都让你吃掉了。赖他身上,还讲不讲理啊!?这清神丹是连他都舍不得吃的好东西。清平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怀景之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大声嚷嚷道:“要是公子出了什么事……”

他仇恨地看着每一个人,不允许他们靠近一步。

“景之。”

恰在这时,床榻上的谢应忱响起了气弱游丝的声音:“不可无礼……”

“忱儿!”

皇帝当真是要喜极而泣了。

清平:“……”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那个“愣头青”,所以,连自己也变成他们计划的一环了吗?!

“真人,你真是位得道高人!”

皇帝真心诚意地说了这么一句。

唔,清平抖了一下拂尘,话都这么说了,他哪儿还好意思戳破。

谢应忱虚弱地说道:“景之,皇上是我叔父,一心为我着想,我身子孱弱、,和皇上又有何干,你莫要胡乱攀扯,惹得世人非议不断。”

“皇上是担心我,才让我住在宫中,好就近照拂。”

“如今……”

谢应忱咳着,说得断断续续,似乎只是回光反照,随时都会气息全无。

他用尽了全力,说道:“皇上,这些日子我时常梦见父亲……”

“请您让景之他们,与我一同出宫。”

皇帝不言。

他和谢应忱对视,谢应忱双唇惨白,脸颊没有一点血色,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让人毫不怀疑他下一刻就会昏厥,再也醒不过来。

既便如此,他的唇边依然带着安抚人心的笑,克制着和自己翻脸的冲动。

皇帝的心里一阵憋闷,明明自己今天真的什么也没做,可到头来谁都认定是自己做的,这要跟谁说理去!

“皇上,我想……”谢应忱停顿了好一会儿,一口气回不上来,“回去父亲从前住的那个宅子,和父母相伴。请皇上成全。”

皇帝:“……”

谢应忱还是和六年前一样。

当初,谢应忱退了,条件是东宫还幸存的人,到此为止,不再追究。东宫已死的人,不可迁累其家人。

而他,会带着所有人,一起去凉国,甘愿为质。

六年后的现在。

谢应忱既便认定了,是自己所为,他也又一次退了。

他提出出宫,保全自己的颜面,而条件同样是,保全他身边的所有人。

以及,把废太子和太子妃的东西都还给他。

谢应忱眼帘微合,仿佛是在用最后的气力等皇帝的这个答案。

皇帝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他停顿了片刻,不赞同道:“你的病,还不能出宫,若是有什么意外,朕怎么对得起你皇祖父和你父亲!”

“清平真人,你能让忱儿醒过来,是不是也能让忱儿好起来。”皇帝不住摇头,急切地说道,“只要忱儿能够好起来,朕愿亲自去求满天诸神,就算折寿也无妨。”

清平的额角抽了抽。

这京城不大,每一个都是人精子,光是这趟来,他都亲眼见识了几场交手。

哎。

皇帝也不愿公子忱继续留在宫里,但是他是一个“慈爱长辈”,不能人一病就把人往外赶。

面子上的功夫总是不能失的。

所以这番话说出来,是要让自己来圆和劝的。

哎。真累。

难怪他入世历练说要来京城,师父还难得劝了几句。

“皇上。”清平装模作样地掐算了几下,高深莫测地摇头叹道,“恕贫道无能。”

清平一脸凛然地说道:“您是九五之君,龙体康健福寿延绵关系到的是天下黎民百姓,江山社稷。贫道不可违背天道所向。”

“真人!这是朕的圣旨……”

“皇上不可!”

晋王从外头冲了进来,跪在皇帝跟前,抱着他的大腿,情真意切地说道:“您要保重龙体。忱儿也不想见您为他忧心致此!”

晋王都闯进来了,首辅和礼亲王便也跟着一同进来。

“皇上。忱儿离京多年,想住在他父母遗居也属心愿。”

“您就让忱儿走得安心吧。”

“求皇上,让忱儿出宫!”

晋王眼含热泪,跪伏在地,把台阶亲自递到了皇帝的脚下。

皇帝的眼角也渗出了泪花。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真相”为何——哪怕皇帝打从心底里觉得自己这趟是被冤枉惨了。

宋首辅注视着谢应忱灰败的面颊,眼中满是不忍,还掺杂着一些内疚和自责。

公子忱从凉国回来后,一直缠绵病榻,若他的身体真有这么糟糕,又怎能千里迢迢地回到京城。但是他的脉案,内阁都看过,皇上在这一点上并无不妥。

如今他突然重病,若是折在宫里,无论是想为公子忱求一个公道,还是想借机排除异己,朝堂必有猜忌争端,党争不宁。

如今内忧外患,朝堂局势不稳,不能再出乱子了。

不管是不是皇帝所为,现在让公子忱出宫是最好的选择。

若是公子忱侥幸能熬过去,那么,他也能借此住在宫外,从此少受一份制肘。

若是不能。

宋首辅垂了垂眼帘,苍老的眼中流露出了一抹浓浓哀伤,但转瞬即逝。他叹声道:“皇上,不如就全了大公子的心愿。”

宋首辅是出于朝堂稳定的考虑。

晋亲王素来最知君心,他抹了一把老泪,说道:“皇上,为了江山社稷,你万不可一意孤行有伤龙体。”

礼亲王也跟着默默点头:“先帝在世时,最疼的就是忱儿,对于忱儿所求,先帝从未拒绝过。皇上,您待忱儿之心一般无二,如今……哎,您就全了忱儿这最后的心愿。”

皇帝终于点了头。

短短半个时辰,銮驾就备好了。

先帝当年对废太子恩宠有加,在其他几个皇子出宫开府时,也玩笑般地给废太子也赐了一个宅子,告诉他,为君者不能过于高高在上,远离民心,若是连百姓是如何生活的都不知道,又怎能成为一位明君。

废太子当然不是一直住在宫外,而是每到休沐时,出去小住上几日。

这个宅子一直都还留着。

哪怕这几年都没有好生修缮过,可毕竟是废太子曾经的居所,原本也是按储君的规制修建的,先帝亲自画的图纸,住人肯定没有问题。

皇帝把整个溪云坞的人都给他带上了,包括了内侍和金吾卫。

没有人知道皇帝和谢应忱又单独说过些什么,但当谢应忱从溪云坞出来的时候,再度陷入昏迷,整个人更加衰败,太医轮番摸了脉,全都对着皇帝摇头叹息,太医正更是直言,最多还有五天的寿数。

皇帝亲自把人送到了宅子。

宅子的正门大开,里头留守着的老仆跪伏在地。

皇帝注视着掉漆的朱红色大门,又抬首看了看空荡荡的门头,曾经挂在这里的牌匾,只有“谢府”二字,也不复存在。他的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攥在一起,有些发颤,脱口而出地喊了一声:“停。”

“朕……”

他想说,进府。

他应该要亲眼看着谢应忱安顿下来。

可是,这两个字偏偏在喉咙里上上下下,怎么也说不出口。

皇帝的手抖得更厉害,他咽了咽口水,艰难地说道:“朕先回宫了。”

他甚至都没有编个借口,只把太医院的半数太医留了下来,自始至终没有踏入这扇门。

大门关上。

几个老仆跪伏在地,眼眶早已经被泪水浸透:“小主子……”

小主子回来了。

他们都是阉人,守着这宅子整整六年,原以为会这样暗无天日的直到死的那一天。

谁想。

天亮了。

重九悄无声息地停下脚步。

其他人先跟着谢应忱一同到了正院,又尽数离开,各司其职地去安排公子在晕迷前布置好的一切,唯有怀景之和秦沉陪在一旁。

怀景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一直攥在掌心中的一个香囊,轻轻地放在了谢应忱的枕边。

一切如计划所行。

他们终于正大光明的出了宫。

“公子要多久才会醒。”

“不会一直睡着吧。”

“顾大姑娘的绢纸上没有说吗。”

秦沉一口气说着话,又感叹道:“要是能把顾大姑娘请进来就好了。”

怀景之面无表情,平平无奇的五官显得极为寡淡。

公子在短暂的醒来后,连他都能把得出来,这脉象有多弱,哪怕无惊无险地出了宫,怀景之的心也依然跟提在嗓子眼里一样。

秦沉他们几个人熬了一夜,太医也跟着熬着,一直熬到天亮,神奇的是,谢应忱的状态说不上好,却也没有变得更坏。

太医正抹了一把汗,不管怎么样,这一天过去了。

只要熬过了一天,公子忱就不算是死在宫里。

等太医摸了脉出去开药,秦沉带着一身清晨的露水从外头进来,悄悄道:“老怀。看守的人换了。”

“嗯?”

“换成锦衣卫了。”

金吾卫全部撤离了,由锦衣卫来接手。

怀景之略有所思,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再往下说。

天更亮了。

晨曦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笼罩在了顾知灼的身上。

她同样也是一夜未睡。

“你先喝口水。”

琼芳端了杯温水给大管事郑戚,郑戚一口气喝完,缓解了一下口干舌躁。

郑戚是府里最要紧的管事之一,手上管着国公府埋在京城和宫中的眼线。

上回事后,三叔父顾白白就把郑戚给了她。昨天从宫里一回来,顾知灼就让他派人盯着外头。无论是谢应忱出宫,还是他搬进了废太子的宅子,她都在第一时间知道了。

郑戚把水杯放下,禀道:“姑娘,今早辰时过半,宅子里外头的金吾卫全都撤了,换成了锦衣卫。”

顾知灼微微倾身,重复道:“确定是锦衣卫?”

“是的。姑娘。”

顾知灼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自己的禁步。

为什么会是锦衣卫?

公子回京后,一直都由金吾卫在看守,怎么突然就换成了锦衣卫。在皇上看来,公子已是将死之人,没有必要再多此一举。除非……

顾知灼想起了在宫中时,沈旭到过溪云坞。

还有上回在庄子上……

顾知灼的眼中掠过一道异芒,又问了几句外头的情况后,就打发郑戚下去,回了内院。

她没有再出门,一待就待到了晚上。

天一黑,她换上一件简便利落的衣裳,静悄悄地出了府,这一趟,她只带了晴眉,把琼芳留了下来。

如今没有宵禁,路上还有些人来来往往,直到绕了几条街道,人才渐渐少了。

等到了谢府所在大街,顾知灼一眼就能看到那扇朱红色的掉漆大门,和立在门前的锦衣卫。

飞鱼服,绣春刀,怎么都不会认错。

确实换了。

顾知灼观察了一下四周,快步往前走去。

还不等靠近谢府,一个锦衣卫上前拦住了她。

锦衣卫紧板着脸,一言不发,绣春刀微微出鞘,似是在说:不滚就死。

“回来。”

是盛江。

盛江朝这边走来,视线只在她身上落了一瞬,又迅速移走,他对着那个锦衣卫喝道:“站在这里做什么,这里哪有人。”

说完,先一步走了。

绣春刀归了鞘,锦衣卫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再没有看她。

顾知灼也没有朝锦衣卫的方向去看,而是带着晴眉径直走向谢府大门,角门打开,两人无惊无险地进了门。

“顾大姑娘。”

秦沉等在门的另一边,就像是知道她会来。

他右手握拳敲击着左手掌心,眉飞色舞道:“真让老怀说中了。”

“怀景之说什么了。”顾知灼一边跟着他往里走,一边随口问道。

“他说,你知道金吾卫换成了锦衣卫,就一定会来。”

老怀爱打机锋,这种听不明白的话,秦沉向来不会去多纠结,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顾大姑娘,公子还没醒。”

“我知道。”

顾知灼什么也没说,加快了脚步。

“这边走。”

“锦衣卫一共来了一百二十人,他们都在前三进,没有进主院,再往里,只有咱们自己人。”

秦沉带着她走过青石板小径,再接连穿过两扇垂花门后,果然就再不见锦衣卫了。

他继续说道:“昨天沈督主来过溪云坞,就在你走后。”

和顾知灼所猜测的一般无二,沈旭应当是和公子达成了某种交易。

也只有他才能说动皇帝用锦衣卫代替金吾卫,看守谢府。

“小心脚下,咱们刚搬进来,灯笼什么的都还没备好。”

“这里有个台阶。”

秦沉在前头领路,只有零星几盏灯笼的府邸黑沉沉的,星光和月光也有些暗淡。

对这个府邸,顾知灼其实比秦沉更加的熟悉,每一条小径和长廊,她都曾经走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谢应忱住在正院,唯独这个院子多挂了两盏琉璃灯,从暗处走过来,视野一下子亮了。

进了正屋,有两个太医候在屏风外头。

秦沉说道:“其他太医都去休息了,就留了他们两个。”

见到秦沉带了人进来,两个太医什么话也没说,静静地避到了外头。

屋子很久没有透过风了,顾知灼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除了怀景之外,屋里还有一个顾知灼的老熟人,重九。

重九站在围屏旁,安静地就跟要和屏风融为一体似的。

怀景之拱手作揖:“顾大姑娘。”

顾知灼回了礼,快步走到榻前。

谢应忱的样子看上去并不好,面无血色,气息奄奄,就如日落夕阳只剩下了最后一点余晖。

顾知灼的眼眶一下子热了,她用力眨了眨眼,没有让泪水流下来。

没事的。不是上一世。

没事的。公子不会死的,他还在。

顾知灼沿着床榻坐下,抬手摸了脉。

她眼帘低垂,差点因为紧张没有摸准脉,过了许久,她终于在将绝的脉搏跳动中,摸到了一股微不可察的生机正在慢慢苏醒,修补着几近衰败的五脏六腑。

顾知灼的眼睛蓦地亮了。

怀景之一直盯着她,见状忙不迭问道:“怎么样。”

顾知灼收回了手,冲他笑了笑:“无事。”

“公子很好。”

麒麟猫能干!

这个方子太完美了!

顾知灼露出了一抹愉悦的笑容,从昨天离宫到现在,这颗不安的心终于又恢复了正常的律动。

她从怀里摸出针包和她的宝贝罗盘。

老规矩,先起卦。

坎离交泰,阴阳结合。

“大吉。”

“可取心脉。”

她说完,把针包摊开放在一旁,然后抬手就把盖在谢应忱身上的锦被给掀了,动作利落的连秦沉都没反应过来。

秦沉:!

等等等!

秦沉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顾大姑娘毫不见外地拉开了公子的衣裳,两三下就剥到只剩下一件白色中衣。

从宫里到此地,一路奔波,谢应忱的状况又极差,因而,在安置的时候,他们仅仅只除去了最外头的那件外裳。

“等等!”

秦沉终于把这两个字说出来了,结果,又让怀景之拉了一把。

怀景之瞪了他一眼,嫌他多事。

对哦,是穿太多,没办法针灸是吧?于是,没说完的话在他的嘴里硬是拐了一个弯,变成了另外几个字:“顾大姑娘,我来替你扒。”

顾知灼回首看他,态度坦然,没有一点扭捏:“不用。”

为什么还要扒,中衣就可行了。

隔着中衣,她也是可以精准取穴的,当然没有中衣肯定会更好,但上一世公子说什么都不肯。

顾知灼胡思乱想着,手上的动作一点也没耽搁。

她把罗盘放在手边,从针包里拿出了一根最长的针,第一针在天池穴。

长针慢慢地扎入穴位,她手上的动作极缓,时轻时重,除了偶尔看一眼磁针,她所有的心神全都在这根银针上。

细长的银针在她的手里仿若有千金之重,没一会儿,顾知灼的额头就布满了汗液,豆大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晴眉用帕子轻轻替她擦拭了一下。

足足一炷香,顾知灼终于收回手。

与此同时,银针轻轻颤动,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嗡呜。

顾知灼一手搭着脉,另一只手又去拿第二根银针。

足足九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