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上到下打量着景熙帝,来了一句:“我还是唤你一声叔叔吧。”
宁三郎这话一出,宁家几位全都惊了一下,他这是哪里来的邪火?非要这么贬损别人?
景熙帝笑吟吟地看着宁三郎:“三郎喜欢,一切随你便是。”
宁三郎却越发挑衅:“随我?都随我?”
他如此凶神恶煞,宁二郎意识到什么,微微皱眉,打量向景熙帝。
宁荫槐却是轻叹了一声,三子突然发难,他隐隐已经猜到了。
那样的气度,那样的风华,纵然是寻常布衫依然无法掩盖,这哪里是一个镇子能够装得下的!
自己的女儿这是招惹了何等人物啊!
景熙帝笑得温雅:“赜某可是哪里得罪了三郎?”
宁三郎咬着腮帮子,突然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一把年纪了,你也配!”
说完陡然一拳击出。
宁荫槐眼神微动,皱了皱眉,不过并没有阻拦。
宁大郎沉默,木然。
唯独宁二郎有些莫名,慌忙去拦,没拦住。
宁三郎这一拳击出后,正好打在景熙帝脸上,景熙帝左脸瞬间淤青。
不过他身形纹丝不动,眼神波澜不惊,仿佛没事一样,依然含笑望着宁三郎:“三郎好拳法。”
宁三郎见他不急不怒,却是越发恼恨,当即抬手,又是一拳,这一拳击在景熙帝胸膛上。
这次景熙帝依然不曾躲闪半分,生生受了这一拳。
宁三郎更加气恨了,自己也是练过一些拳脚的,结果两拳下去,对方仿佛没事人一般,太看不起人了!
他气怒交加,抡起拳头还要打!
这次宁大郎一把拦住了他,宁二郎也上前道:“三郎,不许胡闹!”
宁三郎指着景熙帝怒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少在这里装样子!”
这时宁荫槐也上前:“赜先生风华无双,气度非凡,断断不是寻常人,你这样的人物能够驾临寒舍,我等不胜惶恐,犬子莽撞,冲撞了赜先生,宁某这里给赜先生赔礼了。”
景熙帝听此,眸中泛起淡淡的赞赏。
宁荫槐这番言语,自然很有一些讲究,先是委婉道明他已经知道自己身份,自己很是惶恐,其实是暗指你身份尊贵别逗我们了,之后又轻描淡写把自己儿子那两拳头给忽略了,仿佛儿子只是碰了碰别人衣角。
所以这话看似谦和软弱,其实绵里藏针。
他浅淡一笑,对着宁荫槐略施了一礼:“赜某听闻,宁先生十岁时便已通晓经书大义,闻名乡里,之后又曾游历海外诸国,见识非凡,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赜某敬佩不已。”
抬眼间,他笑望了一眼宁三郎:“三哥性情直爽豪迈,恼怒之下打了这两拳,也没什么,其实说起来也怪赜某,不曾言明身份贸然登门,到底是莽撞了,还请宁先生见谅。”
宁大郎见此情景,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如今这赜先生的言语,分明知道自家已经猜到他的身份,所以他含蓄地表示了歉意,做了解释,恭维了自己父亲,坦然接受了那两拳!
一个帝王,竟生生受了两拳,面上波澜不惊,丝毫不以为意,这就已经很让人震撼了。
关键他还谦逊随和,温文尔雅,几句言语间竟仿佛将一切都说得清清楚楚!
他还特意对着自己父亲一拜,这分明是执晚辈礼!
——他还不着痕迹地把称呼再次改成“三哥”了。
对,人家就是要对着刚才打了人家两拳的宁三郎叫哥!
叫哥,你还不好反驳了!
看似不动声色,结果就这么笑谈间樯橹灰飞烟灭了。
宁大郎暗暗倒吸一口气。
宁荫槐看着眼前人,显然这就是高居于金銮殿上的那位了。
他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他自小苦读,资质上佳,十岁闻名乡里。
这样的他对于皇都的那位天子,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论年纪,宁荫槐还有一年才到四旬年纪,十六岁成亲十七岁得了长子,之后又两年得二子三子双胎,又两年,得阿妩,所以他有了阿妩时,也不过二十罢了。
皇都的那位天子今年应该是三十五岁春秋,只比自己小四岁。
小四岁也差不多是同龄人,不过当想起那位帝王时,宁荫槐绝对不可能想起什么同龄人,在他心里,对方是帝王,是大晖的主宰,作为一个苦读十几年的学子,这一生最大的期盼自然是考中功名,登金阙,立丹墀之上,慷慨陈词,得天子赏识,一展宏图。
然而世事多变,他终究失去机会,十几年的苦读皆成空,他弃文从商,登上了海船。
昔日的梦想早已远去,他不会再想起曾经的抱负。
后来听到自己女儿经历的种种,他更多的是心痛,觉得自己的女儿被那些权贵欺凌了,这个时候帝王将相在他的心里,更多的是权贵的镇压,是他无法反抗的皇权。
自然是有些恨的,但更多的是无奈于自己的无能为力,以及对女儿的愧疚。
结果,那位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帝王来到了他们家。
这让他无法想象,也不敢相信这个世道怎么成这样!
这可是自己苦读十几年希望能够得窥天颜的大晖皇帝啊!
他在学院苦读时,曾有同窗得到这位帝王奏章批阅的手抄本,只是手抄本,但足以让众位学子激动不已,纷纷拜读,他求了人家才得以誊抄一份,拿回家细细品读,希望从中能窥见帝王的真知灼见,增进学问见识。
可是现在,他就在自己面前,一身青衫,收敛了帝王的傲气和尊贵,谦逊温和地站在自己面前,一口口地喊着自己儿子为三哥,又对自己这般恭敬,执晚辈礼,言笑晏晏。
他甚至带着被自己儿子打伤的淤痕!
宁荫槐望着眼前清贵温雅的景熙帝,心绪复杂。
可他自然再清楚不过,眼前的帝王纡尊降贵,为自己女儿而来,而自己的女儿呢,愿意跟他走吗?
自己又舍得将好不容易归家的女儿送走,骨肉别离吗?
以及女儿昔日遭受的种种委屈,他忍心将这一切忽略和抹去吗?
于是他深吸口气,压下自己的诸般情绪眼底渐渐泛起冷意来。
在眼前这位大晖最有权力的帝王面前,他先为人父,再为臣民,身为男儿,若不能庇护自己女儿,又何谈抱负?
最后终于,他对着眼前的景熙帝抱拳一拜,道:“蓬门荜户,能得先生驾临,自是满室生辉,不胜惶恐,只是家中鄙陋,到底委屈了先生,请恕宁某不敢留客,先生还是请吧。”
这话再清楚不过,他并不愿意屈从于帝王之威,并不愿意卖女求荣。
他不欢迎景熙帝。
景熙帝听此言,意外,但也在意料之中。
十几年苦读的儒商,眼前的宁荫槐有着骨子里的清高和倔强。
所以才能教养出阿妩那样钟灵毓秀的女儿吗?
当下他收敛了笑意,越发恭敬地低首一拜:“宁先生既这么说,赜某不敢勉强,改日再登门拜访,赜某如今在镇上已经置办宅院,暂时歇在这里——”
说着,他的视线扫过隔壁房间的窗棂,那是阿妩的房间。
当目光收回时,他淡茶色的眸底还残留着浅淡的温柔:“赜某会在此地暂居一些时日,若哪日宁先生有了兴致,或谈经论道,或分享海外趣事,或品茗闲谈,赜某随时奉陪。”
第97章 登门造访
待到景熙帝离开后, 父子四人面面相觑。
这候宁二郎也想到了什么,他不敢置信:“他,他是——”
宁三郎对着他挥舞拳头:“看看你招惹的这祸事, 你竟引贼上门!”
宁二郎不敢相信:“他, 他就是皇上?他没有半点架子, 他怎么可能是皇上,他前几日还和我聊出海呢, 我们一见如故, 性情相投!”
这怎么可以是皇上呢?一点看不出来啊!
宁三郎气得抬起腿, 一脚踢过去。
宁大郎也绷着脸道:“你和人家哪门子的一见如故,可真给你脸了!”
所谓的一见如故,不过是别人刻意放低身段的纡尊降贵罢了!
宁二郎:“那,那你打了皇帝?这行吗?他会不会抄我们家?我们是什么罪?谋逆?刺杀皇帝?”
是不是要灭九族了?
宁三郎倒是很无所谓的样子:“打了就打了, 反正咱也不知道他是皇上, 咱只是打了一个上门的客人!”
一直沉默的宁荫槐终于开口:“罢了, 此事不必再提。”
这样的人物, 一看便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宁荫槐轻叹了一声:“顺其自然吧, 况且他此次前来东海, 也不只是为了这一桩, 如今东海的海寇, 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吧。”
毕竟天子出皇都,巡狩于东海, 这是国事, 是兴师动众的大事啊!
自家所看到的青衫布衣,翩然而行,其背后是多少侍卫扈从的如履薄冰。
圣驾出巡, 出警入跸,其间兴师动众,是自己儿子完全无法想象的!
父子几人正商议着,突然听得隔壁响起阿妩的喊声:“三哥,三哥!”
宁三郎听这个,一愣。
宁大郎疑惑:“怎么了?”
宁三郎心虚:“我,我刚才把妹妹锁房中了……”
那边,阿妩抗议起来:“三哥,你别锁着我啊!”
宁荫槐拧眉,看向宁三郎。
宁大郎一脸嫌弃。
宁二郎走上前,直接抬起一脚,踢在宁三郎屁股上。
他咬牙道:“你竟敢欺负阿妩!”
宁三郎被踢了一个狗啃泥,他也不敢说什么,赶紧爬起来,摸着发疼的屁股:“我,我这就去开门!”
***********
阿妩听说宁三郎把景熙帝给打了,一时也是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
宁二郎有些忧愁:“阿妩你说,他会不会一怒之下灭我们九族?”
宁大郎也有些头疼:“阿妩你怎么想的?这事是不是不太妥当?”
阿妩深吸口气,之后看着宁三郎,问道:“三哥你为什么要把我锁起来?”
宁三郎闷闷地道:“若不锁你,你定要阻拦!”
阿妩:“才不会呢!”
她站起身,兴致勃勃地道:“若你不锁我,我便能看到帝王挨打的样子了,这辈子难得一次,我凭什么看不到?”
她很有些遗憾:“现在脸上淤青消了吗,应该没消吧?那我赶紧去看看——”
说着她就要出去,却直接被宁三郎拽住了:“千万别去,你不要自投罗网!”
这皇帝说了,要在这里暂居一段日子,估计人家就盯着他家阿妩了,说不得明日便会来抢呢!
阿妩却笑了:“怕什么,他若真抢,你们能拦得住?”
宁三郎呆了下。
阿妩起身,径自回房,不过却扔下一句:“他肯定不敢抢!”
兄弟几个再次面面相觑。
肯,定,不,敢,抢!
多么有底气的话,所以是什么给了他们妹妹这样的底气?
阿妩当然明白,这个男人既来了,那就要出招了。
他那样日理万机的人,哪有那闲工夫跑到这偏远小镇闲逛,必是有所图。
所以潜意识里她也明白,等着接招吧。
阿妩倒是好奇,下一步他会怎么走?
难道会弄来舰船送给自己家人?如果那样的话,未免有些尴尬了。
虽说自家确实需要的,这件事也很难办,可正因为如此,他若直接送来一艘舰船,自己阿爹反而不喜,怎么着都有些仗势欺人或者拿银钱砸人的意思了。
曾经这个男人用金银头面来讨好自己,可时过境迁,今日不同往日,他这一招不灵通了,若是处理不好,只怕会被父兄打出去。
好在接下来他并没有这么干,这倒是让阿妩松了口气。
松了口气之余,阿妩也惊讶了一下,自己为什么要松口气?是怕他惹了自己父兄不快?
阿妩捏着那玉扳指,倒是好一番反思。
她心知肚明,哪怕他巡游此处是为了东海海寇而来,可他原本不必亲自来啊……
伴驾这么久,她最清楚他御案前堆积的奏章,那里面件件无小事,东海镇安侯府谋逆一事,他完全稳坐皇都,调兵遣将,决胜于千里之外,哪里需要自己千里迢迢来到这么荒芜之所在。
人家为她做到什么地步,她心里也有数,没必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其实这个男人竟纡尊降贵,弯下身段,她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当然,过去的事,自然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他总得说出个道道来,她心里还是有怨的。
而且自己才刚和父兄团聚,她是不可能舍得就此分别,从此不见的。
阿妩这么前后思量一番,竟也有些纠结,她发现自己很贪心,既想要那青袍白巾的俊美郎君,又想要父兄,最好是不要缺了荣华富贵,当然了还必须顺过昔日那口气来。
想到最后,她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哎呀,太贪心了!”
**************
接下来几日,宁家几兄弟时不时想从阿妩这里试探口风,比如皇帝年纪不小相貌尚可,比如往日皇帝待你如何,比如太子多大年纪如何如何,当然也会试探着问起阿妩在宫中生下的一对儿女。
阿妩自从回到家乡后,过去的事都忘了七七八八,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甚至连一双儿女都忘差不多了,如今景熙帝出现,又被阿兄这么询问,她难免也记起来一些,竟添了几分别样情思。
反倒是宁荫槐,对此不悦,斥责几个儿子:“你们日日絮絮叨叨,闻着阿妩问来问去,成何体统?”
说着,命令阿妩:“不许搭理他们。”
宁家几兄弟一听,顿时做鸟兽散。
叶寒此时也住在镇子上,知道皇帝追来了,并不曾多言语。
他心里自然明白,皇帝不会善罢甘休,他亲自部署安排,要自己带着阿妩回来故乡,必是有后手的,如今他要太子监国理事,自己御驾亲征前来东海,显然是为了阿妩。
其实事到如今,他也开始想,对于阿妩来说,怎么样才是最幸福的,以及皇帝做到哪一步,宁家父子以及自己才能彻底放心,将阿妩交到他手中。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的忐忑中,这一日景熙帝特意投了拜帖。
拜帖中言语恭敬,礼数讲究,对宁荫槐称先生,自己却以名自称,拜帖中以名自称,这是谦逊之举,对于他这样的身份,已经把姿态放得很低了。
拜帖中提到,他身边有一楷书字帖,为赵子昂所书《洛神赋》,只是不知真假,想登门请宁荫槐品鉴。
宁荫槐看着这拜帖,沉吟半晌不能言语。
阿妩对于自己阿爹有些了解的,一看便明白,心想这老男人可真有心机。
他当然也知道,但凡他有所举措,难免落下以权相压的嫌疑,反而惹得自家不快,所以他便弄来了什么名帖,关键还不是直接送给你,是不知真假,所以需要你品鉴。
品鉴是什么意思,就是大家一起看看,探讨探讨,请你帮忙鉴别下。
这样的说辞可以说是给足了自己阿爹面子,人家看中你才华呢,请你欣赏鉴别呢。
对于一个读书多年的儒商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为诱惑的了,显然阿爹已经动心。
阿妩道:“那就请他上门呗!”
她这一说,宁家父子四人全都看过来,那眼神……别提有多复杂了。
阿妩:“他若来了,我可不见!我出门去玩!”
宁三郎赞同:“三哥带你出去玩,让他们在家招待这个人!”
他对景熙帝的称呼是“这个人”,“那个人”。
宁荫槐略沉吟了下,也就应了。
毕竟这个人已经来了这偏僻小镇,他所为何来大家都清楚,一味躲避也没用,对方礼数如此周全,他们也不可能失礼。
于是宁荫槐便写回帖,写回帖时,怎么称呼自然要细细思量,对于景熙帝的身份,大家看破不说破,但该敬重还是要敬重。
阿妩:“那就写他的字吧,他的字是执安。”
她这一说,宁家父子四人的视线再次汇聚到她身上。
阿妩:“就是执安啊……”
宁荫槐其实是知道的,读书十几年,怎么可能不知道当今天子的表字,只是听女儿这么大咧咧地说出来,还是有些不适应。
那是天子啊,读书人都要避讳的……
他轻咳了声:“那就以表字称呼吧。”
宁三郎嘀咕:“这是什么表字,不好听!”
宁荫槐道:“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
阿妩道:“对,这句话出自道德经,意思是执守大道之德,天下人因此归附的意思。”
她这一解读,父子四人又同时看向她。
阿妩愣了下:“……我说错了吗?”
宁三郎心绪复杂:“阿妩如今倒是很有些学问了。”
阿妩想起往日,她被老皇帝逼着读书,抱在怀中手把手地教,还要这样那样的……
她脸红,喃喃地道:“人家宫中有规矩,进宫后都要读书的,我可是当过皇贵妃的,我当然会读!”
宁大郎想起之前阿妩的言语,也终于明白了:“你会算学,也是在宫中学的了?”
阿妩:“嗯,他非要我学!”
他……
父子几人自然明白,这个“他”就是天子。
宁荫槐不着痕迹地问道:“和海外诸国通商一事,自然也是皇帝说给你的?”
面对父亲的询问,阿妩有些心虚,她眼神飘忽:“……是,反正随口说说,他当时说要去海外寻你们的,于是顺便提起。”
宁荫槐便沉默了,此时这时候回想起来,他们上岸后不曾为难的官府,也包括那些早早知会他们、要他们候着的州府,这自然是皇帝的安排。
皇帝知道他们归来,知道他们发财了,才要叶寒把阿妩送回来和他们骨肉团聚的。
这个男人手握至权,自始至终不曾想过放手,如今更是万里迢迢而来,微服私访,谦逊地放低姿态,在自己面前执晚辈之礼。
而此时的宁家兄弟,回想着这事,一时也都不吭声。
他们隐隐感觉,他们的妹妹仿佛没变,但又实实在在地变了,曾经站在大晖权利巅峰之侧俯瞰,眼界,见识,想法,都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良久,宁荫槐道:“先回帖吧。”
***********
宁荫槐回帖后,景熙帝便登门造访了,这天一大早,阿妩早早出去,跟着宁三郎去附近捉鱼玩虾去了。
景熙帝登门时是带了礼的,并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只是寻常果子,聊表心意而已,对于这一点,宁荫槐明白,皇帝的分寸拿捏得很好。
宁家自然早就洒扫厅堂,周到款待。
上次宁三郎打了景熙帝,好在如今看着早已没任何痕迹,彼此都没提这件事。
至于那字帖,果然为赵子昂所写,应是祭奠亡妻的,笔势收放自如,绞转运腕一搨直下,大有魏晋之风,宁荫槐看得赞叹不已:“堪称小楷之最了!”
这么一番品鉴后,彼此自然都添了几分欣赏,两个人的话题便慢慢提提到了东海水师以及贼寇之患,也提到了海外远航以及通商之策。
刚开始宁荫槐还有些放不开,略显拘谨,后来在景熙帝的循循善诱下,他也开始讲起自己的抱负,自己年少时的策论,以及这几年游历海外的所思所想。
两个人深谈一番,有些想法竟不谋而合。
景熙帝提起如今自己的航海船只制造,镇安侯府雄霸东海多年,他们在舰船和远航上都很有些积累,不过镇安侯府陆允鉴叛逃后,这些资料中一部分最要紧的却不见了。
对此,宁荫槐也有一番想法:“镇安侯府多年积累的航海舆图以及一些航海志,这自然是大有助益,不过他们的船只,恕在下直言,若在东海,自然能称霸于一时,但若是远洋航行,却大有不足。”
景熙帝听此,诚恳地道:“恳请先生指点一二。”
宁荫槐不敢托大,先是一拜,之后才侃侃谈及。
原来他在外航海多年,也仔细观察过,发现那些番邦船只自然是胜于大晖航船,但是若大晖照搬了来做,在东海海域,却不尽如人意。
至于大晖东海的船,若是行至远洋,也并不便利。
景熙帝:“这是为何?”
宁荫槐:“在下观察数年,认为这和风有关。”
景熙帝:“风?”
宁荫槐:“远洋航海船只,必须适应不同地域的洋流,风向,风速。”
景熙帝蹙眉,之后了然:“我中华海域东海一带的洋流海风和番邦之国迥然不同,若将国外船只图纸照搬,必然有所欠缺。”
宁荫槐:“是。”
当下便详细提及,船只制造中的耐用,稳定,以及适应不同水域和气候等。
他在外航海多年,这些都是如数家珍,景熙帝这些年关注远洋通航和船只制造,自然也略通一些,两个人一番深谈,倒是对景熙帝启发极大。
谈至深处,宁荫槐对这位自己青年时便崇敬过的天子越发敬佩,而景熙帝则叹道:“昔年海寇一案,牵连甚广,如今看来,倒是平白埋没了多少栋梁之才,这是朝廷之失,帝王之过。”
这番话说得宁荫槐倒是有些惭愧。
在他弱冠之年时,也曾意气风发,但十几年苦读竟折戟沉沙,谁曾想有一日,恍惚间已经是不惑之年,却因为自己女儿的缘故,得见天子,高谈阔论。
当下道:“宁某才疏学浅,昔年又有瓜田李下之嫌,说来惭愧。”
这二人都是学识渊博之人,一个执掌朝堂多年,一个海外游历诸国,都是性情沉稳,人情练达,此时提起往事,不过点到为止,也不多谈,于是继续谈起往常种种见闻。
当宁荫槐提起番薯以及番薯特性时,景熙帝眼睛一亮,他颇有兴致地问起。
他身为帝王,又接触过列国来使,对于番薯有所耳闻,知道是奇物,只不过那佛朗机如今称霸于南洋,把番薯看作珍品,管制严格,坚决不给大晖子民任何机会。
他也曾经暗中有所图谋,但至今未曾还无着落,万不曾想到,宁荫槐竟得了此物。
当下两个人便去院中查看,却见迎着阳光,番薯苗正随风招展着枝叶。
景熙帝撩起袍角,半蹲在苗圃旁,用手轻触这枝蔓,仔细查探过,道:“在下往日读书,看到此物能果腹,且小者如臂,大者如拳,若是能有此物种植,便是我大晖之福,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宁荫槐听着,也颇为兴奋,毕竟这番薯虽在吕宋一带种植,可其实大晖国人并不知此物,他也没敢和人轻易提及,没想到景熙帝竟如此看重!
他当即道:“待宁某栽培过后,若番薯有所成,先生又有意,宁某便将这番薯苗赠予先生。”
景熙帝:“那赜某静候佳音。”
这么说着时,他的手指轻碾过秧苗一旁湿润的土地:“倒是浇灌得勤恳。”
宁荫槐笑道:“小女勤恳浇水拔草,只盼着早些长成——”
他话说到一半,语音顿住,之后淡淡地道:“只盼着此物能和南洋番薯一般长成。”
景熙帝听了宁荫槐言语,视线再次落在番薯秧苗上,却见那秧苗上尚且残留着些许湿润。
是她浇的水。
景熙帝站起身后,用巾帕轻轻擦拭沾了泥土的手指,眸底却是泛起温柔笑意。
这么说话间,时候已快晌午,景熙帝看看日头,便准备起身告辞。
宁家自然没那留饭的想法,景熙帝循序渐进,也不想太冒失了。
宁荫槐起身相送,如此,行至回廊前时,景熙帝拾阶而上时,却是突然一个回首。
他的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阿妩的房间,悠长缠绵。
宁荫槐感觉到了,神情略顿了下。
景熙帝缓慢收回视线,垂着薄薄的眼帘,徐徐开口:“宁先生,今日所携点心,是晨间家中厨子现做的,其中所用桂花和芋头都是自皇都而来,应是原汁原味,是她往日所爱,等她归家后便蒸了吃吧,若放到明日,终究不够新鲜。”
宁荫槐目光探过去。
景熙帝温和一笑:“宁先生留步,晚辈告辞了。”
宁荫槐送走了景熙帝,看着他挺俊洒脱的背影,不免默然。
他低头,回想着景熙帝适才的言语。
这位沉稳若定的帝王谈起自家女儿时,语调轻缓温柔,视线悠长缠绵,其中的缱绻疼惜几乎无法掩饰,似乎又有几分落寞。
对于他这样运筹帷幄的掌权者来说,这瞬间的儿女情长,几乎让人不敢置信。
自他登门后,他只字未提阿妩,哪怕自己不经意间提起阿妩,他都不曾接话,他只谈字帖,谈东海,谈通商,谈这航行天下。
如今临走前,在别人毫无防备时,突然就那么来一下。
宁荫槐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声。
第98章 偶遇
阿妩今日玩得开怀, 他们收获颇丰,可不太幸运的是,在捡拾鱼虾时, 阿妩跃过一块礁石, 竟不小心崴了脚。
并不是太疼, 还能走路,只是偶尔间姿势不对会酸痛。
宁三郎担心得要命, 他既心疼妹妹脚疼, 担心她难受, 又怕回去后被阿爹和阿兄责备痛殴,是以小心谨慎战战兢兢的,还要背着阿妩回去。
阿妩被他背了一会,便非要自己下来走, 宁三郎没法, 只好随她, 但却小心翼翼地从旁扶着。
其实阿妩心情极好, 今天收获丰盛, 他们用草绳拎着几条鱼, 还提着一兜子的新鲜海虾, 今晚上可以烤了吃, 或者炖汤也应新鲜。
她笑着晃动草绳子:“三哥, 你不必担心,我脚上也不太疼, 回去不要告诉他们就是了!”
她侧首, 顽皮冲他眨眼睛:“你和镇子上阿霞怎么眉来眼去的,你都详细和我说说,我便不把崴了脚的事告诉阿爹和大哥二哥!”
宁三郎:“……”
他哼了声, 脸红耳赤:“这你都知道!”
阿妩得意,嘿嘿笑:“当然了,你以为什么事能瞒得过我?那天阿霞一直偷偷看你,脸都红了呢!”
宁三郎有些结巴:“我可不想和她好,觉得她有点傻乎乎的。”
阿妩:“……你要求真高,我看人家性子挺好的,而且比你聪明多了。”
宁三郎:“可我就是不太喜欢!”
阿妩:“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她正说着,突然间,便看到路边一辆牛车。
她疑惑了下,隐约感觉这辆牛车看似普通,但似乎有哪里不对。
她收住笑,对宁三郎道:“罢了,不和你说了,随你吧,到时候你找不到娘子,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这么说着间,两个人经过那牛车。
可就在经过的那一瞬间,在和这个牛车几乎紧擦着经过时,她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那是一种被隐藏在暗处的什么注视觊觎的感觉,阿妩头发炸起,不留意间,脚底下一个趔趄。
宁三郎吓了一跳,连忙扶住阿妩:“阿妩,怎么了?脚疼?伤到没?”
阿妩的呼吸几乎都停止了,她无法挪动脚步。
并不是因为脚疼,而是因为身边的那辆马车。
她攥着手中的草绳,缓慢地转首看过去。
是一辆当地常见的乌蓬牛车,并不见什么稀奇的,谁能想到这里面竟然有一位足以震撼整个东海的人。
她知道,他必然就在这辆牛车中,就在刚才,隔着牛车的乌蓬,她感觉到了他的气息。
他的存在感太强,是几乎压抑不住的觊觎。
可他很好地掩盖了自己贪婪的情绪,隐忍下来,化作青衣布衫的书生来谋求自己。
甚至不动声色,在暗中盯着自己。
这种强烈的冲击,让阿妩的心如同海中的水草,在摇曳在动荡在挠着她的心,让她心猿意马!
她深吸口气,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宁三郎见阿妩神情不对,越发担心:“阿妩怎么了,疼得厉害?那我背着你,我们赶紧去镇子上,找个大夫?”
阿妩咬唇,忙道:“三哥,我没事。”
宁三郎急得不行了:“到底怎么了?快,我背你回去!”
阿妩:“不用。”
这么说着,那边牛车中已经有人下来了,于是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响起:“这位娘子可是哪里不适?”
阿妩听着这声音,缓慢回首,于是她便看到了福泰。
熟悉的福泰,自繁华锦绣的宫廷中走出,在这遥远荒僻的海边小路上,笑呵呵地望着她。
阿妩愣了愣,之后脑中浮现出一千个一万个念头。
是福泰,不是他,极好。
其实如果他突然出现,骤然面对面,她真不知道说什么,也会慌起来,下意识想逃避,完全没想好怎么面对。
毕竟当时分别时,两个人该说的都说了,已经闹到那步田地。
宁三郎陡然见了福泰,疑惑提防地看着他,下意识护住自己妹妹。
福泰却一脸和善热心的样子,说他家还有一辆牛车,可以送这位娘子归家,问娘子是否愿意,又说他家朋友略通岐黄之术,问要不要过过脉。
阿妩张口就要拒绝。
福泰使劲对着阿妩挤眉弄眼:“我们还有一辆牛车,另外一辆。”
阿妩看着福泰的样子,有些想笑,有些脸红。
她犹豫了下,到底没拒绝。
至于什么岐黄之术,就是太医呗,肯定不要!
宁三郎本来懒得搭理这福泰,不过看妹妹不拒绝,她仿佛不舒服的样子,便只好应了。
很快福泰一招手,过来一辆牛车,宁三郎扶着妹妹上牛车。
这辆牛车外面看很是寻常,不过进去后才发现,里面布置很是用心,坐着舒服得很!
阿妩坐在牛车上,透过窗子,再次望向刚才那辆牛车,却见那辆车已经徐徐动了,不过是走向相反的方向。
她想着刚才那强烈的注视感,一时诸般滋味上心头,期盼,忐忑,也有些畏惧和躲避。
一时又想起他青袍布衣出现在自己家院子的样子,竟觉心都酥了。
说到底,这个男人还是很诱人的啊!
就在此时,景熙帝慵懒地抵靠在车厢木栏上,膝盖上摊放着一卷经书,视线却自始至终不曾离开不远处的阿妩。
海边的天总是过于澄澈明净,以至于日头总是明晃晃的,在过于耀眼的阳光下,她剔透白净,摇晃着草绳蹦跳的样子,像沙滩上活蹦乱跳的白羽小鸟儿。
就在她经过车厢时,景熙帝甚至看到,她剔透莹白的面颊竟微漾出粉润的水光来。
她鲜活单纯,生机勃勃,笑眉笑眼地自他身边经过。
景熙帝闻到了些许海的腥咸,闻到了属于她的青涩甜美,当然更听到她和自己阿兄说话时的亲昵和欢快。
在福泰下车后,他依然按兵不动。
他将额抵在牛车粗糙的窗棂上,茶色的眸子不错眼地盯着她。
他已经走到这一步,再清楚不过了,既来东海,他便不会空手而回。
他势在必得,不惜一切代价,有足够的耐心。
这小东西的心性,他再清楚不过了,轻易送上门的她不会稀罕,他也只能不动声色地徐徐图之。
况且她如今必是徘徊犹豫的,所以他干脆给她时间,让她慢慢想明白。
景熙帝这么想着时,视线自始至终落在远处那抹袅嫋的身影。
她上去牛车,略一弯腰间,修长睫毛抬起,似有若无地瞥过来,之后一触即离,迅速撤回。
景熙帝唇线缓缓抿出一个带笑的弧度。
*********
才一回到家中,宁家几个哥哥便大惊小怪,说要为她请大夫,又郑重谢过了福泰和车夫。
宁荫槐何等人也,一看便知道福泰不是寻常人等,并不敢怠慢。
福泰却格外谦卑,口称宁先生,言语恭敬。
宁荫槐谢过,送客,阿妩也从旁送,她可以感觉到,福泰正偷偷觑着自己。
她便瞪了他一眼,眼神威胁。
福泰连忙收回目光。
这小祖宗,谁敢惹她!
福泰离开后,一家人进来房中,纷纷问起:“这是谁?”
阿妩:“就寻常好心人吧。”
宁荫槐:“这不是寻常人,是宫中的太监吧?”
阿妩听这话,只好承认了:“他原是司礼监秉笔,因病退了,侍奉在皇帝身边,如今又回去司礼监了。”
宁二郎宁三郎对此并无感觉,他们不懂,宁大郎却是震惊,司礼监秉笔太监,那是手握重权的人物啊!
不过很快他便意识到,皇帝都来了,一个掌权太监来,似乎也正常。
皇帝都一口一个喊大哥二哥三哥了,掌权太监姿态放低一些,更正常了!
到了这时候,他才越发真切地意识到,皇帝显然是要求娶他家妹妹,所以放低姿态,以示诚意。
宁荫槐更是心知肚明,这位掌权大太监的态度,其实也是皇帝的态度。
只看自家女儿瞪了那位大太监一眼那架势,他越发能明白,女儿在宫中的日子其实也还好,皇帝身边倚重的太监见了她都得小心翼翼地捧着。
他也想起在海外时听到的消息,皇帝如何宠爱他的皇贵妃,那皇贵妃生了龙凤双胎,皇帝是如何大赦天下等等。
其实平心而论,皇帝确实也是把他这小女儿放在心坎上了。
只是两个人之间身份差异,以及咱家女儿过往种种,以至于两个人之间横亘着一些问题,自己女儿也有许多心结。
不过宁荫槐并没多说什么,反而吩咐儿子去热了点心给阿妩吃。
阿妩乍听到自然也没当回事,只一心惦记着她的鱼虾,嚷着等会要吃,谁知到了晚膳时,阿妩一眼看到那桂花芋头乳糕,意外不已。
这种点心自然不是本地有的,桂花没有,芋头也不是这样,更不要说寻常人想得到牛乳有多难!
至于这做法,这花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别说此地远离皇都,就是皇都的市井间都做不出来。
这只能是宫廷御膳房的做法,是她怀孕时最爱吃的那个点心!
她不敢置信,望向宁荫槐:“阿爹,这?”
宁荫槐只淡淡地道:“吃吧。”
阿妩疑惑:“这,这,怎么可能?哪儿来的?”
就算是皇帝送来的,可牛乳,桂花,芋头,以及御厨,这怎么变出来?若是皇都做好了带回来,千里迢迢怕不是都长毛了!
宁荫槐看女儿那反应自然明白,她爱吃,之前也时常吃的。
女儿自小娇气,也贪嘴,家里人其实一直宠着爱着,什么都不愿意缺了她。
但是此地到底为偏僻所在,女儿能享用的远不是锦绣繁华的皇都所能比,更不要说那个坐拥天下的男人所能给予女儿的。
原本娇气懵懂的小女儿在外面经了许多事,有过郎君,有过孕育,更曾经被拥有至权的男人捧在手心爱护过,给她锦衣玉食,给她丰富见识,甚至手把手地悉心教导。
那个男人并不曾直接将泼天富贵扔到他们脸上,但是却从不起眼时着手,寻常人难以觅得的字帖,看似寻常其实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的桂花芋头乳糕。
宁荫槐甚至觉得,事情继续拖下去,那个男人有足够的耐心可以源源不断地施展。
于是他也就原原本本地将景熙帝的话转告了:“是他带来的,临走前说,是从皇都带来的食材和厨子,早晨现做的,说等你回来热热,不要留到明日不新鲜了。”
阿妩听了,期期艾艾的,又有些脸红,最后只好嘀咕道:“我,我有这么馋吗?才没有呢!”
父子四人听着这话,再看着阿妩眉眼间的羞涩恼意,心里多少明白的。
宁三郎犹豫了下,凑过去:“好吃吗?”
阿妩:“当然好吃了,乳糕呢,加了牛乳的。”
她拿起来咬了一口,好吃,香软糯甜,就是之前吃的那个味儿!
宁三郎:“好阿妩,给三哥尝尝吧。”
阿妩歪头打量他一番,直接塞到他嘴上:“只给你吃一个!”
说完,抱着盘子分给其他父兄去了。
回到房中后,阿妩想起今日种种,也是有些心神不宁,或者是……意乱情迷?
她必须承认,当回到家乡,当重新得到属于自己的一切,她的心安定了,于是她更能平心静气地去想他和她之间的种种。
往日的一切,她可以放下吗?
因为想得太多,以至于夜间她摩挲着怀中的玉扳指,想象着那个男人望着自己的眼神以及心思,竟心驰神往,以至于心猿意马起来。
真希望他不是皇帝,直接扔给他一千钱……
阿妩想到此间,喉咙中发出无奈的呜咽声,赶紧用手捂住发烫的脸,不能再想了。
不过让阿妩没想到的是,接下来这男人就不见了,一连四五日都不见人影,只是每日都有新鲜点心送来。
虽然点心很好吃,但阿妩还是觉得胸口闷闷的,想着这人一点意思都没有。
还是个男人呢,躲躲藏藏的!啊呸!
谁知道这日午膳时,宁荫槐突然道:“东海要开战了。”
阿妩听着,惊讶地看向自己阿爹。
宁家几兄弟也是意外,意外之余忙问:“打谁?打海寇吗?打陆允鉴?”
宁荫槐道:“原镇安侯府一干人等,落草为寇,流连于潞宁一带,最近更是频繁侵扰沿海区域,让人不堪其扰,是以帝王御驾亲征,率领兵马海船,环列潞宁诸岛各要害处,直逼夷船,切断贼寇水源,伺机便水陆齐进。”
阿妩:“御驾亲征?”
其实景熙帝来到东海,她多少猜到了,他是要亲自诛杀陆允鉴,平定东海海寇之乱,但她以为的御驾亲征,是别人去海上打仗,他稳坐大营,指挥若定,可现在听阿爹的意思,他竟要亲自率兵前往?
这可别出什么事!
阿妩又想起,如今太子可是在皇都监国呢,他什么意思?万一自己出了事,那太子登基为帝,那自己儿子呢,自己女儿呢?
阿妩突然气恼起来了,这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宁荫槐深深地看了一眼女儿,自然看出女儿脸上的忧色。
他在心里轻叹了一声,继续道:“昨日你们不在时,福泰先生前来拜访,提起一件事,你们思量思量吧。”
阿妩和宁家几兄弟都诧异了:“什么?”
宁荫槐这才提起,原来如今海寇隐匿于潞宁,那里岛屿星罗棋布,地形复杂,需要水性绝佳熟知当地水性的居民为向导。
他这一说,宁家几兄弟顿时意识到什么,激动地对视一眼。
陆允鉴屠杀他们全村乡亲,又霸占了自己妹妹,他们恨之入骨。
他们自然知道,他们作为普通的渔民,这辈子不可能有机会手刃陆允鉴,没机会为妹妹报仇雪恨,但是如今帝王围剿海寇,他们若是能够作为向导随行,也算是为诛杀陆允鉴尽了一份力!
宁荫槐看着几个儿子的蠢蠢欲动,心知肚明,他开口道:“如果你们想,可以去。”
第99章 等待
宁荫槐这么一说, 宁家几兄弟当即道:“我们自然要去!”
三个人都有些激动,迫不及待起来。
围剿东海海寇,这是天大的事, 经此一役后, 只怕东海格局将为此改变, 若是他们能参与这种事,那这一生足矣。
况且此战必然遭遇陆允鉴, 到时候兄弟几个可以公报私仇了。
阿妩看着几位兄长, 却很有些担心, 甚至心里也有些埋怨景熙帝。
她当即道:“刀剑不长眼,这次东海海战,对付的不是寻常人,是拥有火器的海寇, 镇安侯府多年苦心经营, 他们的战舰装备是大晖最顶尖的火炮, 混战之中, 若是阿兄有个万一, 那阿爹怎么办, 我怎么办?”
她经历过漫长的等待, 是怎么都不愿意几位阿兄再出变故。
她害怕。
她便忍不住道:“可是熟知水性的有很多吧, 几位阿兄又不会打仗, 为什么要去?”
她这一说,宁三郎道:“阿妩放心, 我们几个互相照应着, 不会有什么事。”
宁大郎也道:“是,我们机灵一些,况且我们只是向导, 又不会去打仗。”
话虽这么说,不过阿妩感觉到几位阿兄分明跃跃欲试。
她求助地看向自己阿爹。
她不想阿兄出什么事,更不希望阿兄因为自己,或者因为景熙帝出什么事。
谁知道宁荫槐却道:“我们生在东海,长在东海,今日贼寇侵扰沿海边境,百姓苦不堪言,我们虽为一介海商,但帝王围剿贼匪,你我若是尽自己一份力,也算是为东海百姓谋一份福,也不枉这一生,况且,陆允鉴屠杀我村民百姓,罪恶滔天,今日原该要他血债血偿,也算是你我为昔日乡亲报仇雪恨!”
他的视线巡过几个儿子,看着他们发红的眼圈:“你们若是愿意跟随朝廷海船前往,我不会阻拦你们,便是你们尽数战死沙场,我都不会有半句埋怨。”
阿妩听这话,便明白了。
她眼眶有些发热,鼻子也有些发酸,想说什么阻止,却是不能了。
宁家几位郎君却雀跃得很,看阿妩担心,又好一番安抚,可阿妩终究担心兄长。
宁荫槐看出阿妩心思,安抚道:“阿妩,你也不必太为几位兄长担心。”
阿妩低声嘟哝道:“这事是谁说的,还不是福泰说的,若有个万一,我怎能安心?”
当然了,她更怪景熙帝,好好的,他为什么要招惹自己兄长?!
反正兄长有个不好,她必是恨他一辈子。
宁荫槐便打发了几个儿子出去,待儿子走出,他才道:“阿妩,确实不必担心,福大人和我聊过,这是帝王的授意,届时他们几个会跟随在帝王之侧,随时听从帝王调遣。”
阿妩听这话,突然明白了。
景熙帝御驾亲征,可他身份贵重,所乘坐的舰船必是护卫森严,身边龙禁卫随从不计其数。
自己几位阿兄能跟随景熙帝身侧,并不会有什么危险,反而有听令于御前的殊荣,若是在前往群岛时,作为向导能够帮衬一二,说不得还能立下战功,于是……
后面的事情不用想都明白了,那便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和远大前途。
其实这就是景熙帝直接把一个大好前程捧到自己阿兄手中,他在提携自己的兄长。
其实哪怕事情到了这里,若是之前的阿妩也不会细想,可她现在所思所想自然和之前不同。
她隐隐感觉景熙帝对自己父亲是颇为敬重的,她心里也一直隐隐有个感觉,或者说期待,看看景熙帝接下来的一步棋会怎么落。
现在看,这步棋直接落在自己兄长身上……
阿妩便不吭声了。
她自己私心里来说,还是不希望三位兄长去,不过她也知道,无论是兄长的前途,还是几位兄长对陆允鉴的恨意,或者说景熙帝的安排来说,自然是应该去。
宁荫槐:“当然,也并不是万无一失,海上两军交战,炮火连天,真若有个什么,怪不得别人,只怪自己时运不济吧。”
阿妩:“……嗯,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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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家几位郎君兴高采烈,准备跟随帝王亲师出战,镇子上其他儿郎听说,也都纷纷请命前往,宁荫槐自然竭力劝说了,可大家却很是坚持。
昔日镇安侯府欺压百姓,并勾结海寇,不至于抢劫了他们多少财物,又有些村民的亲人也都死于海寇之手,如今听说帝王御驾亲征围剿海盗,也都愿意尽自己一份力。
于是不过两日功夫,镇子上竟纠集了二十多位青壮年郎君,大家自告奋勇要为帝王亲师作向导。
叶寒自然也在其列,不过他并不打算跟随景熙帝前去,他打算随着沿海百姓的向导船前往。
而就在这时,镇子上也陆续传来一些消息,说陆允鉴不但集合了海寇,竟然还勾结了弗朗机人,弗朗机人为红毛夷人,在海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可他们的船舰炮台却是装备一流,凡在海上遇到,无有不惧的。
对此,宁荫槐并没说什么,反正事到如今,帝王既然既然都已御驾亲征,他们又有什么好畏惧的?
到了这日黄昏时候,景熙帝却突然造访,来得匆忙。
他着贵重华丽的锦袍,踏入宁家这小院后,顿时把这院落衬得很是局促。
宁荫槐不敢大意,连忙相迎。
景熙帝略做寒暄后,却是说起,东海水师的舰船即将出海,说是明日晨时,会派人前来接应几位郎君,并镇子上的其他人等,要他们提前准备好。
看得出景熙帝行程匆忙,宁荫槐知道,这于他来说原本只是琐碎小事,还不值得劳动他亲自过问,如今之所以亲自前来,是出于私情,也是出于对宁家的看重。
两个人在匆忙而快速的交谈后,景熙帝嘱咐过,便起身告辞。
宁荫槐看着这个挺俊威严的男子,到底是道:“赜先生,可要用一盏茶?”
景熙帝听此,自然明白宁荫槐这言语中含蓄的意思。
喝茶,必然有人要斟茶,谁是那个斟茶的人,其中含义再明白不过。
景熙帝轻笑一声:“宁先生好意,赜某心领了,不过不必了,待到归来时,有了闲情雅致,定要登门拜会,届时再向宁先生讨要一盏茶。”
宁荫槐听此,意会,当下起身送客。
景熙帝走出校园,来到门前时,却不经意间一个回首,视线不着痕迹地停留在一旁的厢房。
窗子关着,里面隐隐透出一些昏黄的光线。
里面有一个小娘子,她已经掌灯了,不知道在做什么。
这种糅合了浓郁思念的揣测让景熙帝心头泛起惆怅的痛苦和甜蜜来。
不过他到底克制住了。
他总是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办理妥当了,再走到她面前。
所以他会将那些无法克制的思念犹如抹平浪花一般彻底抹去,之后冷静从容地面对他该面对的。
只是偶尔间的一个心跳,或者脑中不经意间浮现的一个画面,这些都让他感到煎熬和苦涩。
走在他后方的宁荫槐感觉到了,感觉到他步伐的迟疑,已经望向厢房时神情的惆怅。
他也停下了脚步。
可就在这时,景熙帝开视线,迈步,离去。
就在景熙帝离开时,阿妩偎依在窗前,看着那个男人挺阔冷毅的背影。
不知为何,此时的她心里莫名惆怅,酸涩,又有些埋怨他,觉得他这个人其实挺无情无义的,竟然理都不理自己。
不过她又觉得,这会儿他见自己,和自己说话,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
近乡情更怯,那些曾经以激烈言语相对的人,此时见了,实在是尴尬。
更何况还有父兄在。
她看到他和自己父亲相谈甚欢,也看到他想提拔自己兄长,当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从容儒雅,沉稳地拿捏着一切。
她开始觉得这样的他陌生,这不是会任凭自己撒娇的那个男人了。
或许因为过去的一切太过遥远,她想起昔日这个男人搂着自己,亲吻自己,以及床笫间一些亲密的细节,还有那些让她脸红心跳的言语,她几乎不敢置信,是这个人吗?
他在自己父兄面前如此衣冠楚楚,结果和自己竟然那样过吗?
……也许男人就是会装。
************
这一晚,宁家几乎彻夜未眠,几位兄长自然颇为兴奋,他们根本睡不着,开始准备行囊,仔细看航海舆图,恨不得现在就出发的样子。
阿妩心里有事,也睡不着,便为几位兄长收拾各样物件,帮衬着打下手。
宁大郎道:“阿妩,你不必惦记我们,我们心里有数,你先歇着去吧,天不早了。”
阿妩:“好。”
其实回到自己房中后,她也睡不着,便干脆胡乱整理下自己的物件。
当初她跟随叶寒回来,其实是带了一个包袱的,里面恰是当初她自宫中带走的细软,但因为他们离开时,叶寒身上也有盘缠,这些细软也没碰过。
之后回到家乡,见到父兄,父兄什么事都不让她操心,这些金银细软也派不上用场,她曾经拿了要交给阿爹,不过阿爹并没要,说让她自己收着就是了。
其实事到如今,看着这些,她已经很平淡了,说不上多喜欢。
这于她来说,也许更多是一个凭证,告诉她过去曾经的一切是发生过的。
如今闲来无事,她打开包袱,将里面的各样物件分门别类,这么收拾着的时候,她再次看到那个玉锁片。
这是陆允鉴给她的,她当时并没太在意,只是一个寻常玉锁片的样子吧。
不过如今她再次拿到手中,突然意识到什么,这玉锁片的材质似乎和景熙帝的扳指一样的?
她心里一动,连忙拿出来对比,果然,都是一样的玉质!从光泽纹路看,甚至是一块玉石雕琢出来的吧……
阿妩手中捧着这玉扳指和玉锁片,人都有些傻了。
她拼命地回忆着,回忆着往日的蛛丝马迹。
陆允鉴提起太子是不屑的,甚至有种不服气不甘心,对景熙帝,他言语中似乎也有些不敬?
陆允鉴的相貌,似乎和太子隐隐有些神似?
阿妩又想起皇后临死前的威胁言语,她提起景熙帝和陆允鉴关系时,似乎意有所指,仿佛景熙帝格外恨陆允鉴。
阿妩这么想着,又回忆起往日许多许多的细节,一时也是脚底生寒。
自从那一日愤而杀了皇后,她其实一直逃避去想这些,可如今她也开始冷静下来想。
景熙帝显然已经知道了,他又会怎么处置?
他如今来寻自己,必然已经想好了,或者接受了的。
这一夜,阿妩躺在榻上,却是睡不着,她心里许多思绪,犹如流云一般来来去去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昏沉沉勉强睡去。
*********
第二日晨间,宁家门前便有一行军士骑马而来,随同的还有宫廷龙禁卫以及内监等,为首的着红皮盔戗金甲,头戴凤翅盔,宁家郎君一看之下,便兴奋不已,知道这必是一位将军了。
对方来到后,先自报家门,之后颇为恭敬,请宁家几位郎君随同前往,同发放了战马并描银甲等。
一起前往的还有镇子上的其他年轻儿郎,一个个也都加入其中。
阿妩站在台阶前翘头看,看着几个兄长兴奋地加入其中,她心中五味杂陈,不过又觉,或许原该如此吧。
叶寒说要报仇,不报仇不甘心,如今几位兄长也要报仇了,他们都可以参与这次的围剿,算是为死去的父老乡亲报仇雪恨。
而宁家几位郎君走了后,宁荫槐关门闭户,把手头生意都停了,只专心伺弄院落的番薯秧苗。
阿妩闲来无事时,也陪着阿爹浇水施肥,她知道这些番薯能结出很大的果实,将来大有助益,自然格外用心。
这一日叶寒来了,叶寒也要前去参加围剿,不过他不是跟随景熙帝,是跟随沿海海防卫所守军。
阿妩隐约明白,那些海防卫所守军听帝王调遣,估计是要冲锋打头阵的?
所以比起自己几位阿兄,叶寒此行更为凶险。
此时阿妩见叶寒来了,忙放下手中的水桶:“你用过午膳了吗?”
叶寒看着阿妩,笑了笑,摇头:“没,想和你们一起吃。”
阿妩:“好啊!”
宁荫槐却深深地看了一眼叶寒。
他心里是把叶寒当儿子看待的,对于叶寒的行径并不苟同,但叶寒固执,他劝不住。
当下道:“好,一起用午膳,等会我们聊聊。”
第100章 犹豫
午膳有螃蟹, 是今日才买来的,热气腾腾的一锅。
这会儿入秋了,橙黄的蟹膏格外饱满, 掰开后略蘸一些姜醋汁, 大口大口地吃, 鲜甜得很。
阿妩许久不曾吃到这口鲜的,如今自然大快朵颐, 不过宁荫槐和叶寒显然都有些心事。
用过膳, 阿妩收拾碗碟, 叶寒也帮着收拾,阿妩便道:“我看我阿爹有话对你说呢。”
叶寒垂眸看着碗碟,低声道:“他必是要劝我。”
阿妩利索地将那碗洗了,淡淡地道:“你就不能听劝吗?”
叶寒:“不能。”
阿妩的动作停下, 软软地瞪他一眼。
叶寒迎着她的视线。
四目相对间, 阿妩沉默了。
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 再清楚彼此的秉性不过。
他要杀陆允鉴, 要报仇, 所以朝廷围剿陆允鉴, 他不可能不参与。
可是于他来说, 并不愿意直接受了帝王的恩惠, 很明显皇帝会照拂自己的阿兄并乡亲, 叶寒不愿意受这照拂,他一身的血气之勇。
阿妩哼了声:“反正你如果死了, 我可不会给你烧纸!”
叶寒:“也没要你给我烧纸。”
阿妩:“……”
她便突然有些难过, 低下头,不吭声了。
当初自己走投无路,第一个想到的是叶寒, 靠在叶寒怀中,她才感觉自己踏上了回家的路。
仓惶无助时,叶寒也曾经应了自己要和自己拜天地,她那个时候恨极了景熙帝,也怕极了景熙帝,是要和叶寒死在一块的。
两个人私奔,被景熙帝捉回去,景熙帝可以杀啊,他是皇帝,完全有一万个理由将叶寒千刀万剐,但他没有,无论如何留了叶寒一条命。
就凭这,阿妩是念景熙帝的情的,知道他是体恤自己,在意自己心思。
自己失忆那段,以及假装失忆那段,那样和他哭闹找茬,他都默默地包容了,一个皇帝能做到这份上,如今想来,她昔日的怨念也渐渐淡去了。
况且,临走前两个人那么一场,阿妩知道自己是投入的,喜欢的,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她喜欢这个男人的身子,喜欢他带给自己的感觉,若不是有那么多是是非非,她原本可以纵情地沉溺在他带给自己的种种中不能自拔。
之后叶寒一路上带着自己回到家乡,两个人归心似箭,也从未谈过这些,或许彼此都在逃避这个话题。
他们归家的行程被景熙帝打乱了,彼此都有了新的心事,再不是信誓旦旦回家拜天地了。
是以再见叶寒,她不知道两个人之间算什么。
叶寒低头注视着阿妩,他看到阿妩眼底的黯淡,便笑了下,用一种轻快的声音道:“阿妩,别想太多,身为男儿,我也希望能够有一番作为,希望能为父老乡亲报仇雪恨,希望能手刃贼人,本来若不是有特别的机缘,我就是要投奔海防卫所,跟着他们一起闯。”
他顿了顿,低声道:“其实当时若不是你突然找我,要我带你离开,我也打算盯着陆允鉴,也做好了和他同归于尽的心思,所以你并没有连累我,本来我这条命就已经没指望了。”
阿妩听这话,鼻子一酸,眼圈都红了,险些落泪。
或许世事终究在变,一切都不会回到以前了。
叶寒叹了声,抬起手,虚环住她:“好了,别哭了,现在不是很好吗?”
阿妩低头不言。
她当然希望叶寒活着,希望叶寒幸福。
如果当时他们就此奔赴故乡,他们一定会在一起,会拜天地,会结为夫妻,可是他们没能走成,在和景熙帝一番纠葛后,从景熙帝放他们离开的那一刻,他们便没办法回到过去了。
事到如今,他却依然在宽慰自己。
这时候,心里也浮现出一个缥缈的想法,她不要景熙帝,也不要远在皇都的一切,就要留在家乡,等着叶寒归来,他们依然做夫妻。
很荒谬,但未尝不可。
然而叶寒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注视着阿妩,低声道:“阿妩,别乱想了,从我们被半路拦下,你我便再无可能了。”
那时候他便意思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只能靠着阿妩的乞怜,才能在那个男人的手中活下来,凭他自己,根本护不住阿妩。
便是这一次得那个人的施舍,以后呢,日子还很长,这辈子还会遭遇许多,他确实护不住阿妩。
阿妩听着,心便被什么蛰了一下,微微的疼。
有时候心里明白是一回事,但面对现实,总归有些哀伤。
原来光阴确实在流动,曾经的单纯甜美再美好,也已经过去了,他们谁也没办法回到昔日的光阴。
********
宁荫槐烧了茶水,叶寒陪着宁荫槐一起用。
此时天凉了,两个人就看着外面的落叶,喝着热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倒是说了许多。
当提起景熙帝一事,叶寒倒是看得开:“ 阿叔,我曾经说过,我心里想娶阿妩,这是真心话,若她嫁给我,我定呵护她一生一世,但是如今那个人竟然来了,我便再不会提及此事,会把阿妩当做我的亲妹妹看待。”
他低头笑了笑:“我心服口服,没什么好说的。”
宁荫槐在氤氲热气中望向叶寒,他刚毅的面庞中透出一些惆怅。
叶寒解释道:“我本来已经落在他的手中,他完全可以把我千刀万剐,却饶我性命,放我归来。其实我一直在想,他这番举动,到底是意欲何为?为何要放了我和阿妩,如今却又来寻。”
宁荫槐听着这话,自然是明白的,不过他并没说破。
叶寒:“他要圆了阿妩的梦,要阿妩回来故乡,要给阿妩一个圆满。”
因为他知道,阿妩若不能归家,那她这一生都寻不到家。
没有家的阿妩便没有心,无情无义,不会爱上任何人,她便一直困在十五岁那一年,一直是东海边等待父兄归来的阿妩。
一直保持沉默的宁荫槐,此时终于道:“阿寒,其实若单论其人,自然是世间少有的伟男儿,我并不在意他的年纪,这些都不要紧。”
他虽年长,可气度恢弘,涵养深厚,心中自有一番沟壑,若不是有些年纪和阅历,又怎么能有如此底蕴?把自己的女儿交给这样的男人,他倒是更放心一些。
可以想见,女儿可以被包容着,宠爱着,而不至于陷入小夫妻口角争吵闹气中。
叶寒:“阿叔是有什么顾虑?”
宁荫槐蹙眉:“此人千好万好,但唯独一个不好,身份太过尊贵,我们蓬门荜户,不过东海区区一渔民,阿妩若跟随这样的男人,将来有个什么我都无能为力,又何以护她?”
只是今日今时,已经身不由己,他们一家子早已入帝王彀中。
叶寒却宽慰道:“阿叔过虑了,以我之见,皇帝和阿妩也经历过许多,以阿妩往日的所作所为,按照常理早已死过千百次,但是皇帝依然对她百般容忍,甚至驾临东海,微服私访,对阿叔执晚辈礼,皇帝既花了这样的心思,将来又怎么会轻易变心?”
“皇帝本就宠爱阿妩,对阿妩用了心思的,如今阿妩为皇帝孕育了龙凤双胎,有子嗣傍身,相信宫廷之中自有她一席之地。”
宁荫槐沉吟许久:“你说的不无道理。”
只是他经历外三年飘荡,终于归来,对于女儿昔日所受苦楚,他愧疚万分,恨不得用尽全力补偿她,疼爱她,可是转眼间,帝王追来了,他没法常伴这个女儿左右,以至于心生徘徊。
叶寒明白宁荫槐的心思:“阿叔,我等纵然都是市井小民,那又如何,若阿妩受了什么委屈,我们拼得一死也要护她周全,皇帝既已经纡尊降贵,驾临东海,固然他是为了东海贼寇,但其实说到底是为了阿妩而来,那我们没什么可说的。”
宁荫槐深深地看了一眼叶寒。
他明白叶寒的心思。
叶寒自小便喜欢阿妩,一直对阿妩极好。
本来也是订了亲的,若不出意外,他们将会是最和美的小夫妻,但世事哪能如愿?
他缓缓皱眉,问道:“阿妩和陆允鉴的事,你可知道确切?”
叶寒也就大致说了说。
宁荫槐略颔首。
叶寒疑惑地看向宁荫槐。
宁荫槐:“这是阿妩的过去,且看身为一国之君的帝王如何处置。”
叶寒便明白了,景熙帝对这件事的处置,其实也是他对阿妩包容的底限。
宁荫槐的视线再次投向叶寒:“你如今是什么打算?”
叶寒:“也没什么想法,等剿匪之后,再做计较吧。”
宁荫槐沉默了好一会,才道:“阿寒,你是我看着长大的。”
叶寒听着,眼眶发红:“阿叔。”
宁荫槐:“曾经我以为你会是我的半子,把阿妩交给你,我放心,所以当初我带着他们几个经商而去。”
叶寒微咬腮帮子,愧疚:“是我没能保护好她。”
宁荫槐抬起手,轻拍了拍叶寒的背:“不怪你,这是命,谁能想到后面出了那么多事,我们没办法回去了,你和阿妩也没了缘分,不过——”
他看着叶寒:“如今村人都已不在,你的父母亲人也没了,我是把你当儿子看待。”
叶寒眼睛湿润:“阿叔……”
宁荫槐:“你已经是大人了,你要做什么,我不会阻拦,但我要告诉你,你死去的爹娘必希望你活得好好的,不要逞一时之勇,仇自然是要报,但是活着远比报仇更重要。”
叶寒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好,我明白阿叔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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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东海水师之战,打得炮火连天。
陆允鉴被逼到绝路,不但勾结了这一片海域的倭寇,还勾结了远道而来的弗朗机红毛蛮夷,要他们助力,并加以许诺,那弗朗机海寇并不知陆允鉴根底,就此被蒙蔽,以至于助纣为虐。
景熙帝对此也曾经考虑过,是先派遣使者说服弗朗机海寇,以大晖国威施压,要他们倒戈,还是干脆将他们一网打尽?
最后景熙帝到底下了决断,那弗朗机已经占领南洋一带数座岛屿,俨然海上霸主,并一直存勃勃野心,只是未曾胆敢冒犯大晖海域罢了。
如今他们既装聋作哑,助力陆允鉴,那就迎头痛击,给他们一个教训。
若是此战告捷,也能借此在这些红毛夷人面前一展国威,从此后在远洋航行以及通商中,占据有利的地位,以后的谈判也就有了底气。
出于这种考虑,景熙帝亲自调兵遣将,并和当地几位海事将军探讨过,最后终于定下战策。
终于在那一日的凌晨时分,朝廷水师逼近于潞州南部的密罗湾,陆允鉴和弗朗机的舰船便停靠在那里。陆贼的舰船在发现朝廷水师后,立即以弗朗机舰船为中心,将舰船四散开来,组成防御阵型。
景熙帝当即派遣以海防卫所守将郭云起率领五十艘战舰为先锋,并借助于风势,三路分袭,派遣亲师主力船直扑弗朗机战舰,却命令辅助船追捕陆允鉴海寇船只。
在这场海战中,朝廷水师动用了那些蛮人从未见过的火海之术,以火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夷人战舰,引火撞船后,那些夷人阵脚大乱,这时候朝廷水师再以箭雨助力。
弗朗机两艘主力舰船在刚一开战时便因火船而起火,弗朗机人奋力抢救,却无济于事,两艘战舰就此焚毁,另有四艘在和朝廷主力的对轰中被炮火击中,就此沉去。
陆允鉴见大势已去,潜入群岛之中,迅速逃窜。
宁家兄弟并带领的乡亲等人见此情景,自然跃跃欲试,他们迅速加入辅助船,追击陆允鉴。
这一日黄昏时分,猎猎作响的战旗下,景熙帝一身华丽的戎装,立于舰船之上,以窥筩瞭望着远方。
此时的东海秋风乍起,海浪翻腾不息,盘旋的海鸟在上方时不时发出鸣叫之声。
对于这场海战,景熙帝颇为满意。
这次动用了朝廷军舰二百艘,其中海船一百二十艘,火船八十艘,擒获了三名弗朗机夷人首领,军官三名,并船员约莫二百人,同时斩杀弗朗机贼人一百三十二人,并诛杀镇安侯府余孽千余人。
此战之后,大晖水师的威名将传遍南洋诸岛屿,从此后弗朗机人在大晖水师面前再不敢轻举妄动。
他随手将手中窥筩交给身边副将,之后问起宁家几兄弟的情景。
宁家几位兄弟虽跟随在他的舰船上,他也有意庇护,不过不得不说,这几位儿郎的表现可圈可点。
他们熟知水性,精通舰船操作,武艺也不错,可以说是智勇双全,之后又自告奋勇追击陆允鉴。
听到水军校尉的这些夸赞,景熙帝当然很满意。
阿妩好,阿妩的哥哥也好。
——当这么想的时候,他神情略顿了下。
他发现自己想起阿妩以及阿妩的兄长时,竟然连语气都开始像阿妩了。
这么想着间,他问道:“潞宁群岛一带,岛屿密布,地形复杂,且素有毒虫毒鱼出没?”
副将恭敬地道:“是,所以这次追剿陆允鉴,属下早已经命人准备了面罩以及鱼皮护手,以防不测。”
景熙帝颔首:“镇安侯府在此经营百年,陆允鉴对这里地形了如指掌,他如今已经被逼到走投无路,少不得狗急跳墙,行事须多防范。”
一时又道:“宁家几位郎君,多留意一些,不要出什么差池。”
副将恭敬却又有些为难地道:“皇上,属下知道几位郎君身份贵重,也派了人手,可那几位郎君,他们——”
他很无奈地道:“他们骁勇善战,且一心杀敌,见了贼匪便跃跃欲试,按都按不住。”
景熙帝:“那就随他们吧,做好防护便是。”
副将感觉着素来矜贵冷肃的帝王此时笑意中的温和以及愉悦,不免暗暗震惊。
这几位郎君,到底是什么来历,竟得帝王如此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