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分离
景熙帝做了周密安排, 皇贵妃称病于南琼子别苑养病,两个孩子暂交给太后和庄妃照顾。
这几日他暂且将朝政交给太子打理,他自己则留在南琼子, 专心地陪了阿妩, 陪她用膳, 陪她说话,夜晚也会搂着她哄睡。
这种全心全意的陪伴格外让人沉迷, 阿妩也安静起来, 不再抗拒, 也不会和他哭闹,以至于这让景熙帝有种错觉,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过日子,可以天长地久。
不过总归要分离, 在他一切安排后, 他也必须要离开了。
这天晚间时分, 天已经不早了, 不过阿妩依然不睡, 她正把玩着叶寒为她编的兔子, 用枝叶和草编织的, 略显笨拙朴实, 但也有些兔子的样子, 阿妩很喜欢。
等叶寒离开了,她搂着兔子不舍得放开。
景熙帝坐在烛光的暗影中, 无声地注视着她, 看她白净的手指尖温柔地触碰过那只兔子的眼睛。
她喜欢这只兔子,眼底的温柔和期待是他从未见过的。
就算面对她生下的一双儿女时候,她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温柔。
景熙帝在这一刻突然想起陆允鉴。
当阿妩有些嫌弃地将陆光澜推开, 陆允鉴急步过去抱起陆光澜时,陆允鉴在想什么?
这时,阿妩浓密的睫毛扑簌簌地动了下,她终于抬起眼来,看向景熙帝。
天入夏后,又开始凉了,山风轻撞着窗棂,有梧桐树的叶子落下来,很轻的声响,就落在窗棂外的台栏上。
两个人的视线就在这无边的静谧中相遇,之后如同蚂蚁的触角,她很快别开了视线。
景熙帝看向她怀中兔子:“我曾送阿妩金兔银兔,却不知阿妩原来喜欢草编的兔,只可惜,我不会编。”
阿妩轻咬着唇,不吭声。
景熙帝略侧首,注视着她:“阿妩要看看墨与和墨兮吗?见他们最后一面,再抱抱他们?”
阿妩还是不说话,她透过半开的窗子看着窗外,月牙要落下了,夜很深了。
她的侧影透着冷漠的绝然。
她连孩子都不会牵挂,没什么可以挽留她。
景熙帝原本就知道,如今却再一次确认了。
他看着她良久,最后终于道:“阿妩,我都已经安排好了,明日叶寒带你离开,我走了。”
阿妩还是不言语。
景熙帝起身,迈步离开。
阿妩的视线缓慢地落在他的背影上。
男人挺拔颀长,着一身藏青袍衫便服,一头乌发也只是很家常地挽起来,看上去似曾相识。
这个昔日总是掌控一切的人,此时背影格外萧索,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
会有那么一刻,她是不忍心的,可是很快这种不忍心便被更多复杂的情绪所占领。
人的心藏在身体的深处,她看不懂,看不清。
景熙帝走到门扉前,他的指尖搭在了房门上,动作却停了下来。
他略垂下眼,哑声道:“阿妩,还记得我离开的那一晚吗?”
他这么一说,阿妩记起了。
是了,那一晚山风萧瑟,他和她缠绵悱恻,之后他下榻离去,着的便是这样一身青袍。
于是陡然间,阿妩觉得自己心口被狠狠撞击了下,酸软得一塌糊涂,但是又有更多的委屈如同决堤一般涌出。
她攥紧了拳,看着景熙帝的背影,开口道:“我记起来了。”
景熙帝身形微僵。
阿妩盯着他的背影,一字字地道:“我也记起来那一天,你穿着同样的衣袍,挽着同样的发,你温柔地抱着我,疼爱我,让我觉得我们是一对夫妻,恩爱有加,缠绵一辈子。”
景熙帝心头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五内俱焚。
阿妩:“其实那时候我便喜欢你了,觉得你好看,你低头读经书的样子好看,觉得你拿起笔来执掌天下,放下笔便能仙风道骨,我甚至想着,若是你年轻十岁,生在东海之滨,我一定对你思慕爱恋,要穷尽一切办法嫁给你,要为你生儿育女,生两个女儿两个儿子,要为你缝补衣衫,要在日暮中痴痴地站在海边,看你打渔归来。”
她的声音缠绵如丝,却透着丝丝沁凉,在这入秋的夜晚荡开来。
景熙帝:“可是那一晚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走了,舍弃了。”
绝然地离开了,将一室缠绵抛在身后。
阿妩眼泪落下来:“其实你走了,我松了口气,因为我明白,你若知道我身份,我必死无疑。”
景熙帝缓慢转身,看向阿妩。
此时的她柔软乌黑的发丝披散在羸弱的肩头,她睁着水盈盈的眼睛,含泪望着自己。
可他却想起那一日,她抱着膝盖坐在榻上,将脸埋在臂弯中的样子。
他甚至记得那一夜很凉,银炭的声音很细碎,也记得她的乌发落在松散的白绫布裤脚处的样子。
阿妩低头,喃喃地道:“我果然没猜错,太子妃欺负我,陆允鉴羞辱我,你也要杀我……”
景熙帝走到榻边,将她抱在怀中。
阿妩的身体在颤抖,大滴大滴的泪水落下:“你对我不好,你要杀了我,我好害怕,我不想死,我想回家……”
景熙帝胡乱亲吻她散乱的发:“对,我对你不好,是我不好。”
阿妩越哭越难受:“我才不要殉葬,我不要为你殉葬,你要死自己去死,我不要死!”
当提到这个时,她几乎崩溃,大声哭着道:“你把我赶出太子府,你欺负我,你要杀我,我恨死你了!我恨不得要你死!我怎么会爱你,又怎么会甘心陪着你!”
她确实是恨的,陈年旧恨全都来了,在他怀里捶打,撕扯,咬他胸膛,像一头闷闷的小兽,在他怀中横冲直撞。
景熙帝用坚实的臂膀和宽大的身躯将她拢住,任凭她发泄。
最后阿妩终于哭累了,她无力地靠在他胸膛上,喃喃地道:“我不会再喜欢你,我也不要看到两个孩子,不要当你的皇贵妃,我什么都不要,我要回家,我要走得远远的……”
景熙帝明白,他留不住她,什么都不能留住她,金银珠宝,权势富贵,再也不能打动她了。
他紧紧抱住她,低头亲吻着她沾了泪的脸颊:“阿妩,那一日太后说起来,说我便是要了太子妃性命,也无济于事,说若太子有非分之想,她必不能容你,话赶话才说起,我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必能护你一生,便是有一日我不在了,我干脆带着你一起走,也万不至于让你沦落到那个地步。”
他轻叹:“虽说是一气之下回敬太后的言语,可我心知,我就是那么坏,就是对你不好,我贪婪自私,恨不得要你一直陪着我,绝对看不得你们旧情复燃。”
涉及太后,所以他不愿意解释,也因为人心都有阴暗,他怎么可能彻底撇清,说没有什么无法言说的念头。
这时,阿妩却仰起脸,一口叼住他的唇。
她咬得有些用力,含泪的眼睛倔强地看着他。
景熙帝也在垂眼看着她。
山风乍起,烛火摇曳,他清楚而真切地感觉到她眼底的恨意和绝然。
她会离开,不会心软,不会回头。
她在咬他,要让他记住她的痛。
而他无声无息地接受了此时她给予的疼痛。
一个咬着,一个痛着,两个人的气息交融,相对静默无声。
时间的流逝可以是须臾间,也可以是一辈子那么长,在掺杂了些许腥咸的濡湿交融中,阿妩的心飞过了千万重,于是终于,她懈了劲,贝齿松开。
被阿妩蹂躏过的薄唇有着触目惊心的伤痕,景熙帝却眼神灼烫,低低喘着。
这一刻,欲和痛一起跳动在他的心头。
阿妩看着男人深邃的眸子,神情迷惘。
远处似乎有什么兽类的叫声,深沉而遥远,耳边是男人低沉动人的喘息,那是熟悉而炽烈的温度。
她终于开口:“那一晚,我胡思乱想,梦想着我嫁给你,晚间时候我们一起收拾家中,哄了孩子睡觉,然后我们便在房中荒唐一整夜。”
景熙帝低首,轻舔她脸上的泪:“我当时也想,若我年轻十岁,我必为你疯。”
可是不对,一切都不对,身份,年纪,全都不对,月老的红线搭错了线,他们只是一场阴差阳错。
两个人都不再言语,只有低低的喘息在潮湿而闷重的夜色中响起。
之后在某个瞬间,在视线再次相撞时,两个人同时被引燃。
爱吗,自然是爱的,抛却了身份地位和年纪,他们都贪恋着彼此,入骨痴狂间没有帝王,没有渔女,更没有孰是孰非的对错,只有男女之间最原始的纠缠。
一切都是猛烈而骤然的,曾经熟悉的渴望被刻意压抑,如今一旦释放,便自闸笼中汹涌而出。
有些无法控制的什么在阿妩的身体内胡乱地撞,终于在一个猝然的挑高后,她紧绷,松懈,被什么彻底吞噬。
欢愉以及痛恨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同时释放,她满足而悲愤地趴在他怀中,大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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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很深了,烛火燃尽,只有廊檐下的八角宫灯散发出稀薄的光。
景熙帝下榻,缓慢地整理着衣袍,沉默而肃然。
待一切打理妥当,他回首,看向床榻上的人。
她哭了骂了,也撕扯着咬了,把她所有的委屈全都倾诉给他。
在尽情的发泄后,她疲倦地睡着了。
洁白的面颊上尚且残留着些许泪痕,乌黑的睫毛更是七倒八歪地塌着。
他沉默而长久地注视着她,却是想起那一日她说过的话。
她说,她把他吃了。
从她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其实他已经投降。
她吃了他的人,也吃了他的心,只是他不愿意低头,他在挣扎。
世故而权重的男人太高傲,不甘心就此为一个年轻小娘子折腰。
此时的他,却弯下颀长的身形,低首,轻轻吻过她的脸颊:“阿妩,那一晚你要我亲你,我没有亲,我固然错了,可我……确实不曾亲吻过别人,我不会。”
他低叹一声:“现在,让你的叶寒哥哥带你回去,去见你的父兄家人,他们会把你捧在手心里宠着,给你那些我不能给你的。”
“阿妩便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宝宝了,天底下最受宠的宝宝。”
说完这个,他仔细地为她掖好被角,起身离开。
当再次走到门扉前时,他的身形有片刻的停顿。
偶尔间会有一些动作,一些画面,一个瞬间,会觉得格外熟悉,会惆怅惘然,会觉得今日不过在重复昔日的自己。
他沉默良久后,自嘲轻笑,推门走出。
第92章 收拾残局
叶寒骑着马, 带了阿妩离去。
太子站在暗处,蹙眉望着。
他不太理解父皇,但好像又有些理解。
阿妩离开了, 无论是父皇, 还是自己, 或者陆允鉴,都注定无法得到。
他望向父皇, 此时的景熙帝抿着削薄的唇, 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的那对身影, 茶色的眸子深邃难懂。
太子想说点什么,但似乎又没什么好说的。
阿妩真的走了。
他有种空落落的麻木感。
就在这时,景熙帝的声音冰冷地响起:“有舍才有得,朕可以放, 便可以收。”
太子望向景熙帝, 他垂着眼, 侧影锋利冷漠。
景熙帝:“她之所以恋恋不舍, 是因为她从未得到过, 一旦得到了, 也不过如此, 她要, 朕就满足她, 让她跟着那个男人走,给她所有她想要的。”
他仿佛自言自语, 徐徐地道:“她吃的是山珍海味, 用的是贵器名珍,听的是人间雅乐,朕牵着她的手, 给她讲算学,讲天下,看舆图,会把她的姓氏留在宗祠中,留在史册中,她回不去了。”
景熙帝的声音柔情四溢,却又残忍无比:“人生还很长,朕的阿妩,注定不可能拘囿于一个渔家娘子,就此虚度一生。”
太子便明白了。
他的视线缓缓地落在远处,马蹄翻飞中,尘土扬起,那对身影逐渐消失在了荒野中。
此时的她,必是笑得满足,她终于要回家了。
这一刻,太子觉得自己可以彻底放下了。
没什么不甘心的,原来一切本该如此。
他无声地笑了下:“东海一事,父皇要亲自出手料理?”
如今景熙帝已经削去镇安侯府爵位,罢免镇安侯府兵权,派遣亲信能将前往东海沿线海防卫所,逐一审讯镇安侯府一干人等,同时派遣百艘兵船并设立协总统领,驻扎于北海巡逻警戒,以确保东海海域安稳。
只是陆允鉴带领亲信干将叛逃,勾结海寇,流连于潞宁一带,并频繁侵扰东海湾区域,制造混乱,当地军民已经不堪其扰。
他们隐匿之地海路通畅,来去便捷,岛屿星罗棋布,那些贼寇逃跑便利,同时又有了绝佳藏匿之地,以至于北海海防卫所无计可施。
景熙帝早已定下计策,派遣兵马海船,势必围剿海寇,诛杀陆允鉴,永绝后患。
因陆允鉴手中有先帝圣旨,又有御赐玉锁片护身,东海又距离皇都千里之遥,若是派遣寻常武将前去,只怕防不胜防,是以原本的计划中,应是太子应命前往。
可现在太子意识到了,父皇不会放手,那他必有后谋。
景熙帝:“两个月后,朕要御驾亲征,巡游东海。”
他望着远处,视线有些虚散。
良久,他漫不经心地道:“既生在皇家,手握大权,便可以解决这世上几乎所有的难题,若是不能,那便把自己也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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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宁公主自那日后,一直被关押在寝殿中不许外出,一直到这里,她终于被解禁了。
她被宣召入奉天殿。
踏入奉天殿时,她抬头看去,一眼便看到了父皇,正低头批改奏章。
她几乎不敢置信,父皇依然是那个父皇,可仿佛哪里不一样了。
他看上去萧冷如冰,形单影只。
德宁公主上前拜见,跪在那里,试探着唤了声:“父皇?”
声音中有着些许小心。
景熙帝听到这声音,眼皮都没抬一下:“平身吧。”
德宁公主起身,不过不知为何,心中存着些许忐忑。
景熙帝一抬手,身边内监便奉上一封敕谕书。
德宁公主略犹豫了下,自内监手中接过。
景熙帝:“打开看看吧。”
德宁公主打开来,一看之下,吃惊不小。
要知道在大晖,除太子外,诸皇子可封亲王,俸禄为岁入一万石,并赐予田地,若是公主,俸禄会大打折扣,且并不会赐田地,只赐诰命。
但是这份封敕谕书中,却将她的岁禄和亲王齐平,赐予良田一百多顷,岁禄可达每岁一万石,除此之外,每岁恩准的丝、纱、罗、绢、绵等,更是远远丰厚于本朝诸位公主。
这些已经远超了她的姑母!
突如其来的赏赐,让人震惊,毕竟这些都要经过内阁议事过审,并不是景熙帝简单一句话便可以轻易赐予的。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景熙帝:“父皇,这是为何?”
景熙帝放下手中御笔,下了宝座,走到德宁公主面前。
德宁公主受宠若惊,但心中的忐忑却越发扩大了。
景熙帝:“那一日若不是你,只怕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朕心中对德宁感激,如今设法格外开恩,对你封赏,你可满意?”
德宁公主心中有些激动:“儿臣感激不尽,但儿臣惶恐。”
如今父皇太过平淡的眼神让她不安。
景熙帝:“以后让你母亲出宫,随你而居,一则免了你母亲的怨愤,二则也可以让她安度晚年,你可尽孝道,你可愿意?”
德宁公主咬唇:“儿臣自然愿意。”
景熙帝:“你皇祖母已经给你寻了几个人选,父皇看过了,都是极好的人家,看看你自己喜欢那个,挑一个吧。”
德宁公主有些想哭:“父皇……”
景熙帝神情寡淡:“也不是非要你现在就出降,先订下来,可以过两年再说,你自己愿意的话,早早成亲也可以,一切都随你自己。”
在这种骤然而巨大的恩赐面前,德宁公主却难受起来,她感觉到了父皇的疏远。
父女之间再相见,没有那一日交心的言语,也没有怒极的斥责,只有冰冷的封敕,仿佛他们之间恩怨分明,两不相欠。
她想了想,到底跪在景熙帝面前:“父皇,你尽可责罚于我。”
景熙帝面无表情:“朕为何要责罚你?”
德宁公主不言语了。
景熙帝轻叹一声:“德宁,你是对的,朕是错的,所以朕褒奖你,给了你大晖公主从未有过的殊荣和封赏,可是——”
德宁公主的心提起,她仰起脸,望向自己的父亲。
这一次她清楚地看到了父皇眼底隐隐的红血丝,他既冷酷而严厉。
她突然想起那一日出游,父皇和自己说话的模样,言语谆谆,温和慈爱。
于是一瞬间,她无比珍惜起来,甚至觉得,无论父皇是对还是错,她都怀念着那一刻。
景熙帝垂眼看着德宁公主:“德宁,朕能给你的,已经尽量给你了,但是朕也希望你能体谅你的父皇。”
他淡淡地道:“出去吧。”
德宁公主的心揪起。
她仰脸看向他:“父皇!”
景熙帝:“还有什么事?”
德宁公主慌了:“父皇,儿臣心里难受。”
景熙帝淡漠地看着这样的德宁公主:“你已经长大了,该知道,人生哪能两全。”
说完,他回到御座上,拿起奏章来看,不再理会她。
在这瘆人的静默中,德宁公主明白了。
自己保下皇贵妃,救了皇贵妃性命,所以父皇褒奖自己。
但是那一日,自己并不曾求助父皇,而是背着父皇纵容了皇贵妃离开,于是那一刻,她便选择了不相信父皇,也已经背叛了父皇。
这种怀疑和背叛,是父皇永远无法原谅的。
所以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殊荣,却失去了父亲。
从此后,他是君,她是臣。
她心里突然涌起前所未有的痛,她想人是贪心的,既想要这个,又想要那个,也许父皇是对的,人生哪能两全。
她心灰意冷,喃喃地道:“那就请父皇为儿臣赐婚吧,儿臣对姻缘并无任何念想,但凭父皇做主。”
景熙帝放下手中奏章:“那就赐嫁明国公府嫡次子吧,他虽并不承爵,但年轻有为,不过弱冠之年,已是密云中卫下辖千户。”
德宁公主:“是,儿臣遵命。”
她沉默了很久,终于再次叩谢,拜别,出去。
出去后,却见到福泰,福泰笑呵呵地说恭喜。
德宁公主心里并无喜悦,福泰却道:“这是陛下对公主的倚重啊!”
德宁公主不懂,她缓慢地看向福泰。
福泰:“难道公主还看不出来,明国公府嫡次子如今虽在密云,仅为千户,但即将调任擢升,不出几年,便会升到京师三大营总兵了。”
京师三大营,那是京师铁卫,一旦宫廷有变,便可应皇命进京护驾,快马来去不过一个时辰功夫。
德宁公主还是有些不懂。
福泰却意味深长地道:“公主殿下是有大福之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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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越突然被帝王召见。
他心中自然有些猜测,知道自己为帝王倚重信任,帝王应是会擢升自己了。
只是擢升的话,每年一次,现在还不到时候,帝王应该会安抚自己,给予自己奖赏勉励。
他在心里揣摩着,若是帝王说什么,他该如何应对,那些言语要在脑中过一遍,防止御前失仪。
好在他晨间能够轮到陪伴御驾操练打拳,所以对景熙帝的性情多少知道几分,他会怎么说,他大概猜到了。
来到寝殿后,方越跪下,恭敬之中,又有些少年人的踌躇满志。
景熙帝此时正翻阅着一份奏章,奏章有些长,他见方越进来,便随口道:“稍等片刻,等朕忙完。”
方越听着帝王这温和到可以称之为亲切的语气,心肝都在颤。
他心潮澎湃,浮想联翩,却又不得不压制下,拼命让自己保持着镇定,保持着宠辱不惊。
毕竟是御前侍奉的,不是没见过大场面的。
片刻后,随着纸张的窸窣脆响,景熙帝搁置了奏章以及朱笔,之后才看向方越。
方越瞬间身体紧绷,屏着呼吸。
景熙帝:“方越,你刚毅有胆,精于骑射,忠心不二,前次永平卫都使司因病逝去,永平一带边备亟需整饬,朕正想着寻一合适人选前往,思来想去,也唯有你了,只是你一直以来效命于龙禁卫,不曾外放,如今暂定五品之职,以五品担任都使司,掌管永平卫。”
方越心中大喜,几乎不敢置信。
这永平卫为大晖边防二十八卫之一,永平卫都使司任期三年,掌一卫所大权,这升迁远超他的预期,几乎是平步青云了!
他忙叩首谢恩:“属下蒙陛下隆恩,感激涕零,定当恪尽职守,不负圣恩!”
景熙帝笑吟吟地道:“先平身吧,朕这里还有些玉帛弩银相赠,算是朕给你的盘缠,祝你一路顺风。”
方越受宠若惊:“谢皇上!”
当下方越平身,微低着首,立在御前。
景熙帝打量着面前的方越,二十多岁的年纪,还算年轻,身体健朗,不过也仅此而言,在龙禁卫,这样的侍卫还有很多,端看他提拔哪一个。
哪一个拎出来,稍微得一些帝王恩宠,都会鞍前马后,都会为他肝脑涂地。
他问起方越如今的婚事,可曾订亲,方越并没有。
景熙帝:“你年纪也不小了,这次前往胡洲,也该寻觅一位良配,好男儿可以先成家后立业。”
方越便不好意思地笑了:“陛下说得是,属下如今也想着该成家了。”
景熙帝:“身为男儿,要想有所作为,成就不世之伟业,要先修身立德,克己复礼,不为名利所动,不为物欲所迷。”
方越听这话,明白自己这次得了一个肥缺,帝王在自己临行前说出这话,其实是有警戒劝慰的意味,这更说明帝王对自己大有安排。
三年外任后,必回皇都,委以大任!
他克制住激动,越发恭敬谦顺:“陛下所言,字字珠玑,属下绝不敢辜负陛下教诲,定当铭记在心,每日三省。”
景熙帝颔首:“人生在世,富贵繁华,熙熙攘攘,难免有些妄念,有妄念并不为过,不怕念起,惟恐觉迟,能够定心立志,不为所惑者,才是真男儿,才能成就一番伟业。”
他顿了顿,道:“今日言语,与君共勉。”
方越听着,几乎不敢相信,帝王并不是多言之人,今日却对自己说出这么多谆谆教诲之言。
他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当下单膝跪地,再次郑重一拜。
待到走出奉天殿,走在汉白玉石阶上,方越还在回味着自己这次的升迁,可谓是平步青云了,未来前途无量!
不过,这种激昂的喜悦却在一个迈步间,突然僵在那里。
后知后觉的,方越意识到了什么。
于是恐惧以及后怕,便自身体的骨头缝里往外溢出,瞬间将他淹没。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竟再也动弹不得。
生死一线间,原来他几乎把整个方家老小性命当作儿戏!
这之后,方越战战兢兢,在任期间不敢贪赃一个铜板,如履薄冰,兢兢业业,终于,三年期满,他政绩显著,被调回皇都。
接到调令的那一刻,方越跪地大哭。
哭这三年自己的不易,也哭帝王心胸之宽广。
他到底熬过去了!
熬过去的方越,在家大病一场,足足躺了四五日,之后他挣扎着爬起来,来到琼子郊外的一处坟头前。
那是聂三的坟,他没什么家人了,死了后尸骨是由南琼子守卫司负责收殓的,就埋在南琼子外面的乱葬岗。
方越给聂三烧了一把纸钱,将怀中揣着的一锭子银子拿出,埋在了坟头前的泥土中。
他喃喃地道:“兄弟,别怪我不讲往日情谊,是你自己把自己的路给绝了。”
他不知道聂三会不会后悔,其实苟延残喘也不是不可以,当了太监又不是不能活,可是聂三非要用命等在那里,来挽回七尺男儿的骄傲。
一锭银子,一条命,换得今生一次以船相渡。
方越这么想着,抬起眼,看着燃烧的纸钱飘飞,化为白色灰烬,之后终于消逝在晴空中。
他轻叹:“你我生在浑浊人世,一念之间是生,一念之间是死。”
他生,聂三死。
第93章 回家
阿妩跟随叶寒, 一路打马南行,往故乡而去。
其实上路的那一刻,她都有些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景熙帝竟然真肯放她了。
最初确实失去记忆了, 不过后来她恢复了, 恢复过后便想着干脆继续装,装傻, 也许他就放弃了。
后来他让自己见叶寒, 自己心里踏实了, 又说要放自己离开。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她有些不敢相信,不过一路的风尘仆仆中,她逐渐踏实了。
确认他不会追来了, 他确实放过了自己和叶寒。
阿妩想起最后的那一晚, 她想, 他终于绝望了吧, 彻底放弃自己了。
这么想的时候, 她抬起手, 指尖落在自己颈子间, 她触碰到了那个男人的扳指。
这枚扳指曾经日日夜夜地戴在他的手上, 这是属于帝王的一部分。
对于阿妩来说, 扳指,便是皇权, 便是那个人的残酷和无情。
可是现在他却摘下来, 挂到了自己的颈子上。
阿妩隐约记得当时他似乎在他耳边呢喃,说过什么,声音很温柔, 但是阿妩实在记不起来了。
她深吸口气,想着,罢了,这些都让它过去吧,无论如何,她要回家,怎么都要回家。
这时候她想起景熙帝的舆图,曾经他给自己看过的。
在那幅“海州疆境图”中,大晖临东海处有山名嘉悦,过嘉悦山,过赤霞屿,日夜兼程三日后,便见开阔之地,此地有山名万牛,万牛山下是一路铺展到东海海岸的沃土。
她的故乡便在这里,是一处叫西牛村的所在,现在,她要和叶寒一起赶往西牛村,他们的故乡。
连着数日的奔波,两个人都不知辛苦,终于在一日晌午时分,阿妩看到汪蓝的天宇下,有山巅隐隐露出。
叶寒道:“阿妩,看,那是万牛山!”
阿妩偎依在叶寒怀中,望着几乎反光的山巅,眼中湿润。
回来了!
叶寒感觉到阿妩的激动,握住她的手道:“这里已经物是人非了,不过我们可以回去看看。”
阿妩反握住他的,哽咽道:“没关系,我明白,我只是想回来看看,回来看看咱们的房舍,还有我娘,我得给我娘扫扫墓。”
叶寒:“好。”
两个人继续前行,便陆续遇到行人,这些行人多是万牛山一带人士,不过也有些海客以及来往客商行人等,阿妩看着这些,便已经有些激动。
这里的本地人多穿草履木屐,身上则是苎布或者芭蕉布的衣衫,只偶尔有些文人秀才穿鞋靴,和皇都一带的繁华锦绣是大有不同。
不过阿妩看着这里,只觉亲切。
此时海风吹来,空气是湿咸的,阿妩喃喃:“寒哥哥,我们回来了。”
叶寒用臂膀搂住她的腰,抿唇望着远处的山巅:“是,回来了。”
其实他隐约感觉到,接下来阿妩看到家乡的情景,必是失望的,痛苦的,可他没办法告诉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他只能道:“等回家后,我们便成亲把,阿妩,我会拼命挣很多很多的钱,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等我们有钱了,便去寻你父兄。”
阿妩:“嗯!”
这时候便有过路人好奇地看他们,他们这一路上虽然更换了衣着,但依然格外惹眼。
叶寒便带着阿妩走了偏僻小路,一路疾驰,赶往他们的西牛村。
其实早就料想到了,但是当他们来到这一片土地时,还是被震撼到了。
这里曾经经过潮汐,海水漫上来,无情的大海涨起又退下,什么都不曾留下,只有白软的细沙,一直蔓延至大海。
阿妩茫然地看了一会,之后求助地望向叶寒。
叶寒有些逃避她的视线,不过他还是道:“就是这里了。”
这里?
阿妩再次看了看,沙滩,沙滩,平整的沙滩,什么都没有啊……
所以村落呢,房舍呢,还有她娘的墓地呢?
她离开前,还特意用一根棍子别住她家的门,防止什么野生的兽类冲撞进去,她家院子里还种了芭蕉之类的。
……她家的院门呢?
阿妩愣了好一会,在叶寒那不敢和自己对视的目光中,终于痛苦而绝望地确认了一个事实。
这就是他们的家了。
阿妩两腿一软,几乎虚脱,一屁股坐在了沙滩上。
她茫茫然地看着周围,喃喃地道:“怎么可以这样!凭什么这样!咱们的村子呢!”
叶寒走过来,蹲下,扶住她的肩:“阿妩,我们走了后不久,这里便被淹了,彻底淹了。”
阿妩当然记得,就是因为要被淹了才走的。
可是她下意识总存着侥幸,并且无法想象海水是如何破坏曾经属于她的一切,更无法想象,好好的院落,那分明用一根棍子别住的篱笆门,怎么就挡不住洪水呢!
怎么可以这样!
阿妩突然想起,陆允鉴曾经说过,说她固执,说她无情无义,说她一直被困在过去,说她脑子里只有她的故土,那个昔日的家园,却怎么都不肯睁开眼看看身边的人!
阿妩当然不听他的,阿妩觉得他只知道胡说八道!
可是现在,她开始觉得也许陆允鉴说得有道理。
她倔强地想回到过去,回到她十五岁那年,那时候她父母兄长都在,她住在自家房舍中,被家里人捧在手心宠爱着,会有阿娘温柔的笑,也有兄长的呵护!
她只要掉一滴眼泪,阿兄会抡起拳头把那个欺负她的人揍个半死!
可是现在,看着这一片波纹状的细沙,她知道,原来在她走后,洪水滔天!原来故土早已经被摧毁,过去的时光她抓不回来!
昔日一切的美好,也只是她心里的记忆,不会再回来了。
她的父母兄长,她的家——
阿妩无助地将脸埋在膝盖上,哭失声,原来她一直日夜期盼的,只是一场梦。
梦醒了,一切都是空,她什么都没有了。
无论是陆允鉴,还是太子,或者景熙帝,甚至她为景熙帝生下的一对皇嗣,她在心里都没有真正珍惜过。
因为她有一魂一魄被拴在故乡,栖息在那被木棍别上的篱笆门上,她活在自己的梦幻中迟迟不肯醒来。
如今,梦醒了,她攥着一把的细沙,终于真真切切地知道,过去三年的经历不是虚幻,而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她长高了,经历过一个又一个男人,还曾有过孕育,她曾踏入宫廷,听过皇都的乐声,见过帝国的烟花,她的人生和记忆早已经被拓展,被涂上了更多的颜色。
她再不是原来那个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孩子。
长大的孩子,她回不去了。
阿妩痛哭失声,痛得撕心裂肺,任凭叶寒怎么抱着她安慰都无济于事。
没有人能安慰她!
就在这时,海风中隐隐传来呐喊声,那声音缥缈,伴随而来的还有急切的脚步声。
叶寒抬头看过去,远处有人正匆忙往这边奔跑,他边跑边往这边张望。
叶寒猛地站起身:“阿妩,你看那里!”
阿妩的哭声骤然停住,她泪眼迷濛,望向远处。
那是一个穿着短打粗衫的男子,身形高健魁梧,正往这边跑。
他看着这边,跑得太急,扬起一片片沙尘。
阿妩不敢置信地望着来人,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容,那是自己的二哥!
猝然的喜悦击中了阿妩,大悲之后的喜悦让她几乎无法相信,更不知作何反应,她傻傻地蹲在那里,仰着脸,木然地看着二哥向自己跑来。
宁二郎跌跌撞撞跑到近前,一下子扑在了沙滩上!
在轻沙飞扬间,他看着自己的妹妹。
几年不见,妹妹长高了,也长大了一些,但这就是自己的妹妹,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里的妹妹!
他颤抖着伸出手,粗糙的大手上沾满了沙,他红着眼睛,哽咽着道:“阿妩终于回来了。”
阿妩怔怔地看着眼前人,之后突然“哇”的一声痛哭失声,她一下子扑到了宁二郎的怀中。
她哭得泣不成声,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几年的颠沛流离,几年的浮萍漂泊,她终于回来了。
村子没有了,家也没有了,但是阿兄还在啊!
她将脸紧紧埋在二哥的肩窝中,抽噎着道:“你们,你们都去哪里了?我找了你们好久,你们一直不回来,别人欺负阿妩,你们也不回来!”
宁二郎抱着自己的妹妹,眼睛也落下泪。
他紧紧抱着自己妹妹,哄着道:“不怕,不怕,阿爹,大哥,三弟,我们都回来了,我们这次带了很多货,已经卖了不少,卖了好价钱,已经挣了大钱,咱们家在镇子上买了宅院,咱们以后就可以过好日子!”
阿妩听着,如同做梦一般,这就是她曾经的梦啊。
一直都是这么做梦的,遥不可及的梦,发疯一样渴盼的梦,结果竟然成真了。
宁二郎:“以后阿妩要什么,阿兄就给你买什么,还会给你准备很多嫁妆,咱们家的好东西全都给阿妩,都是阿妩的!”
阿妩听着自是心花怒放,喜欢得要命,可还是想哭。
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实在太过甜蜜,犹如大口大口地灌着糖浆,她需要慢一些,慢一些感受,怎么会这么好,阿爹阿兄都回来了,发财了!
她不敢相信,昔日渴盼了这么久的,就轻易来了。
她反抱住自己的哥哥,心尖都在颤:“阿妩盼了好久,你们终于回来了!”
兄妹两个抱头痛哭,叶寒单膝跪在一旁,也忍不住抹眼泪。
阿妩埋在哥哥怀中,呜呜呜地哭了好久,最后终于情绪稍微平息。
她抽噎着,睁着发红的眼睛,仰脸看着二哥:“阿爹呢,还有大哥三哥呢,你们都去哪儿了?”
宁二郎搂着阿妩:“我们这几年在海外经历了很多事,靠岸后,知道村里出事了,本来说要打探你们的消息,谁知便遇到当地官府的信使,说你已经在州府那里登记造册,要寻亲人,他们送来消息,你被好心人救了,不日即将回来,要我们好生候着你。”
阿妩听着,隐约明白,这是景熙帝派人知会的?
所以……景熙帝放自己离开时,他便已经知道自己父兄的消息?
或者说,他知道自己父兄消息,才放自己回来的?
宁二郎:“我们听着自然半信半疑,但既是州府传来的消息,也不敢乱跑,又因如今搬家了,唯恐和你错过,所以我和你大哥三哥便轮流守在这里,想着总要有一个人待着,免得错过了,我刚才回家用了些膳食,匆忙赶回来,可不曾想,便看到了你和叶寒!”
这时宁二郎和叶寒也见过了,两个人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犹如亲兄弟一般,此时见到自是激动万分。
之后宁二郎便带着阿妩和叶寒要赶紧回去家中了。
因着急,干脆宁二郎带着阿妩骑马,叶寒徒步跑着,一行人来到附近的镇子。
这镇子其实也就百户人家,因过往行人多,大多为旅舍,也有当地州府驻扎此地的官方驿站,当然还有许多摊贩等。
阿妩才踏入镇子口便看到自己大哥。
宁大郎见到阿妩也是激动万分,一时赶紧呼叫着,大声喊着,没多久阿爹和宁三郎也都赶紧迎了出来。
阿妩父亲名荫槐,这宁荫槐见了女儿,激动万分,口中喊着阿妩,急走几步迎过来。
阿妩扑到宁荫槐怀中,哭着道:“阿爹,阿爹!”
第94章 幸福家人
阿妩哭得颤巍巍, 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旁几位兄长也都抹眼泪,大哥三哥从旁拍抚着阿妩背,二哥也从旁护着。
有那过往海客见到, 不免都看过来, 一个中年男子, 三个彪悍的年轻渔民,就这么将哭泣的小娘子围在中间一脸心疼的样子, 旁边还杵着一个精壮的少年。
这一看便知经历了什么生离死别。
阿妩趴在父亲的肩头, 哭道:“阿娘已经不在了……”
她打了一个哭嗝, 抽抽噎噎地说起往昔,村里人帮自己把阿娘埋了,坟地已经被泥沙淹没,寻不到了。
宁荫槐其实之前已经打听到一些消息, 此时听得阿妩这么说, 想起妻子, 自是愧疚万分。
“当日东海寇乱, 我等牵连其中, 由此断了科举之路, 是你们母亲变卖嫁妆首饰, 凑了几十两银子, 我才能辍儒从贾, 经商养家!不曾想三年前就此一别,便是阴阳两隔, 再不能相见!”
他眼圈通红:“是我对不住你娘, 也对不住你!”
几位兄长听到阿娘临终前的种种,自然难受,一时间都低头抹眼泪, 叶寒从旁眼圈也红了。
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几年海外飘荡,终于游子归来却已是物是人非,哪个能不难受?
外出经商,历经艰辛,原也是为了家中娘子能过好日子,如今钱挣到,人却没了。
最后反倒是阿妩先平静下来,她擦了擦眼泪道:“阿爹,哥哥,我们哭也无济于事,阿娘不会回来,我们一家团聚,只盼着能好好过日子,再为阿娘修衣冠冢,我们好好祭奠她,她在天之灵想必也能安慰了。”
这时大家情绪也逐渐缓和下来,大家见阿妩和叶寒风尘仆仆,连忙领着他们归家。
这房舍是宁家父子四人匆忙置办的,虽不甚讲究,但在镇子上也算阔绰,竟是两进的房舍,宁家父子带着阿妩和叶寒入了院中,要他们先洗漱,再用些膳食。
宁父领着阿妩坐下,几个儿子分别忙碌,宁大郎连忙去拿水盆巾帕,宁二郎则去灶房提来新烧好的热水,宁三郎则去拎来一个包袱,包袱中都是簇新的衣裙。
他一股脑塞给阿妩:“这些都是给妹妹的,你看看是否合身。”
阿妩打开一看,都是好衣裙,很是讲究,有些贴身小衣竟是上等生丝做成的,往日他们家可没见过这个。
她有些意外。
宁三郎:“我们知道你即将归来,便跑去各处购置了许多,你回来之后用得也方便。还有一些在海外得来的脂粉头面,全都是稀罕好物,都给你留着,我们都没舍得卖呢!”
宁二郎把热水准备好了,擦了擦汗:“阿妹,我们这里还有银盘子银叉子,那些银货都是锃亮锃亮的,在外面也是有钱人家才用的,咱们都弄来了,这些咱也不卖,就留着给你当嫁妆。”
阿妩听着,只觉满满的呵护和疼爱扑面而来,这都是真真切切的,不求回报的。
这是她的家人,恨不得掏出所有来保护她、疼爱她。
她一下子抱住宁二郎:“真好,都是我的!”
家里只有他一个女儿,没有人和她抢,全都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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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过后,阿妩换上了簇新柔软的衣裙,走出浴房时,迎面的阳光温柔地落下来。
她突然感觉,这一刻她幸福到了极致!
日头是如此和煦,身子洗得香喷喷的,衣裙是柔软的,房舍是自己的家。
而此时,堂屋中,阿爹兄长已经摆好了膳食,摆了满满一桌子,等着她吃。
她满心的舒畅,就仿佛躺在了柔软的云朵中,甚至觉得这个世间全都在围绕着她转。
这个时候会羡慕德宁公主吗?会嫉妒别人拥有的疼爱吗?
她谁都不羡慕,此时此刻她所拥有的,便是世间最好的。
阿妩刚走到堂屋,宁大郎便迫不及待地拿出一个盒子,那盒子是掐丝珐琅的,在宫廷中自然并不稀罕,不过于宁家这样的人家来说,简直是罕见的好物。
宁大郎打开来,给阿妩看:“阿妩,快看,喜欢吗?”
阿妩凑过去看,却见里面都是异域之风的头面,有带着金嵌玛瑙摩羯纹戒指,有带有铭文的金手镯,另外竟然也有一个坠儿,是红剌子石的!
阿妩惊喜万分,不敢置信:“这么多?”
金头面,哪怕在海外都是很贵重的,他们怎么弄了这么多!
还有这红剌子石,更是稀罕物了!
这可真是发财了?
宁二郎便笑了:“阿妩不知,这次我们在海外买了一批货,都是胡椒,这胡椒我们买的价钱低,一两白银可以买一百斤,可是这胡椒运到大晖后,一斤可以卖十几两银子,便是给官府抽成后,我们依然赚了很多!”
阿妩听着,简直笑出声:“竟赚这么多。”
听那意思,竟是千倍的利呢!
不过海外经商原是如此,利润惊人,只是这其中太多艰难,要置办船只,要远航,要经历海上种种险阻,跑到原产地,人生地不熟之处顺利购置到货品,之后再运回来,运回来时还得防着海寇,若是一个大意,别说货,便是人命都搭进去了!
自己父兄能顺利回来,赚了大钱,这是交上好运了。
阿妩便取了那红剌子石的坠儿给自己戴上。
景熙帝曾经送给自己许多,后来她和德宁公主要好了,她当然可以随便戴,但是她却并不愿意戴了。
现在,她家阿爹和阿兄也给她买了红剌子的首饰,虽然成色并不如皇帝的,但也很好看。
阿妩戴上去后,怎么看怎么好看。
旁边宁家几位郎君围着自己妹妹端详,沐浴过后,面上粉扑扑的,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和几年前也没什么差别,还是那么一个娇憨可人的妹妹,当下揉揉她的脑袋,拉着她的手,恨不得把她抱在怀中。
叶寒也重新沐浴过了,于是是一家人坐在那里用膳。
这么吃着间,自然也说起这几年各自的经历。
原来阿爹和几位兄长出海之后,便遭遇海寇,险些死于非命,幸好父子四人互相扶持着侥幸逃了,逃命后流落到了爪哇国附近的一处偏僻所在。
当时所有的银钱本钱都没了,为了谋生,他们父子只能在码头做苦力,努力挣了银子,之后慢慢地积攒着,又去了别处,开始试着倒腾些货品来。
最后积攒了本钱,终于购置到了船只,便买了犀牙、珊瑚、玛瑙、鼊皮以及大量的胡椒,偷偷运回来,绕过了海寇,这才终于回来。
这话说来简单,其实一来一去,竟是三年光阴了。
阿妩听着,道:“阿爹和兄长们经商艰难,也是因为我们大晖和海上诸国不通商船,又有海禁,所以一路行来千难万难,但以后倒是不必怕了,朝廷放开海禁,我们又和诸国都有了通商协定,只要回帆时由官府进行抽解,便能正经卖货,不必东躲西藏了。”
她说这话,本就是顺嘴一说,谁知宁家父子听了意外不已:“阿妩怎么知道的?”
要知道这是大消息,他们也是接触着海船消息灵通才知道,可阿妩怎么知道的。
阿妩看父亲阿兄都惊诧,自己也是意外,还没传出去消息吗?
旁边叶寒自然明白其中缘故,不过他见阿妩不想提,也就道:“外面是有些传闻,阿妩也是听说的。”
宁家父子也就说起来通商以及官府的抽解,这次他们挣钱了,也给官府抽解了。
其实官府要抽成不怕,怕的是没规矩,说不清道不明的,如今放开海禁,有例可依就不怕了。
宁家父子又说起接下来打算,要去城里,要开一个铺子,雇几个伙计,说如今临海的舰船厂也在造船,听说寻常百姓也可以购置船只,不过只能购买两百料的舰船,且需要申请批文,那批文不容易拿到,怕是有的等了。
阿妩便笑起来:“开铺子?极好,阿妩如今也学会记账,到时候阿爹哥哥做买卖,我就算账!”
宁三郎一听,惊喜:“阿妩越发出息了!”
宁二郎却提起来,原来这次他们自海外归来,不但带了各样货品,还带了一些苗圃。
他们曾经滞留在吕宋一带,这吕宋在前朝时唤作麻逸,昔年也曾奉大晖为宗主国,后来佛朗机入侵吕宋,占领吕宋,因当时佛朗机常患粮米不足,便从遥远海外引用了一种庄稼,唤作番薯的,那番薯耐旱易活,生熟可食。
宁家父子几个便偷偷揣了几截番薯苗,想着回来种植,历经千辛万苦,倒是带回来了,如今已经在院落中栽培,眼看着长势喜人。
阿妩听父子几个说起这番薯的详细,倒是惊讶,她想起那一日御书房中,景熙帝所说过的话,关于盛世的,关于粮米的。
她蹙眉想了好一番:“若是能够栽培,就此推广开来,岂不是大家不必烦恼粮米了?”
宁二郎:“本就是这么想的,只是到底能不能成,还未可知呢。”
一时又说起别的,一家子热火朝天的,不过就在说笑中,宁荫槐看着女儿,也是心痛。
这次阿妩回来明显感觉身量更高了,容貌越发出挑,眉眼间更添几分娇艳,这让宁荫槐隐隐感觉到,自己女儿必是经历了一些事,应是有了郎君吧……
只是女儿一直不曾提及,他难免往坏处想了,这郎君自然不是叶寒,或许也不是什么正经婚配。
其实想想也是,像阿妩这样娇美女子,离开父兄的庇护,便是遭遇了什么,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他此时并不愿意直接问起,免得引了伤心罢了。
用膳之后一家子又牵着手说了番话,宁大郎唯恐妹妹劳累,便让她先行歇息,好不容易回到家,早就累得要命,赶紧睡一觉。
宁大郎又道:“等妹妹睡好了,我们兄弟几个陪着妹妹去街道上,看妹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们就给你买,如今阿兄有的是银子,你便是买一屋子我们都有钱!”
阿妩听得心花怒放:“好,等晚间时候我们去街道上看,最好买一些新鲜的鱼虾烤了吃。”
宁大郎见妹妹说笑间娇软可人,一时心都要醉了,想到妹妹可能的遭遇更是心痛难当,连忙轻声哄着道:“快,去睡吧。”
阿妩走进兄长们为自己准备好的闺房,一进去便看到,这床榻,这被褥都是簇新的,是这里能买到的最好的了,而且床榻旁竟然还挂了香囊!
阿妩拿过来那香囊闻了闻,知道这是海外带来的,之前在琅华殿就有,味道差不多,听说是贡品,反正不容易得到,结果回到家,父兄竟然给自己用上了。
……这必是不舍得卖,好东西都留着给自己用。
她躺在榻上,闻着这轻淡的香,感受着被褥的柔软,心里却想着,几位兄长都是大男人,素来粗糙的,如今能想得如此周到也是不容易,想必早早便为自己准备了。
固然这家常物件怎么拼命布置也不如皇室的讲究,可阿妩就是觉得好。
回到家中见到亲人,她的心是踏实的,再也不怕了,没有人会要她殉葬,没有人会扼住她的颈子,更没有人把她送给贵人。
她永远不必惧怕谁会变心背叛了她,更不需要刻意讨好,虚以委蛇。
这么想着,她摸了摸藏在衣襟中的扳指。
其实事到如今,她也明白,那一日在御书房中看舆图时,这个男人便知道了,知道她的家乡已经成为一片沙滩,早就没了。
可他当时并没有言明,似乎那时候的他眼底还有一丝悲悯。
他不愿意戳穿自己的梦想。
之后,自己父兄归来了,他应该是得了消息,才要叶寒送自己回来的。
想起这些,她未尝不感动。
她也隐隐感觉,他做这些不是真的放下,而是满足自己所有的愿望,当自己得到极致的满足后,才开始释然,才可能回头。
可是,她终究不能忘记过去的一些片段……
以至于后来无论他对自己多么珍惜,哪怕他跪在她面前把心肝捧给她,她都觉得,不过贪图她美色罢了。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想歪了,钻了牛角尖,可是她一时半刻,却是做不到。
她摩挲着那扳指,玉扳指本来是沁凉的,但因为日夜熨帖着自己身子,便也暖和起来了。
玉扳指能捂热,那人心呢?
她闭上眼睛,用脸颊轻贴着锦枕,心里酸楚又绵软。
她经历了这么多事,但是情爱上到底是懵懂的,又有些钻牛角尖儿,如今有了家人,心里踏实下来,再回想这些,竟别有一番滋味。
不过最后也只是轻轻喟叹一声。
过去的那些其实并不重要,如今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回到家了,有父兄疼爱,要踏踏实实陪着家人,也享受着家人的陪伴,要把过去失去的几年补回来。
***********
此时的宁家父子四人正围着叶寒逼问,阿妩经历了三年的颠沛流离,这其间经历了什么,他们都不愿意问阿妩,免得引起她的伤心,可是怎么也要知道的,再是揪心他们也必须知道。
叶寒其实并不想说,不过面对宁家父子的逼问,他到底是把事情经过大致说了。
可以说,在叶寒开口前,宁家父子也想过最不济的可能,比如流落烟花之类的。
大家已经深吸口气,抱着最惨的心思。
不过当叶寒说完后,宁家父子四人依然被震惊到了。
宁大郎:“你是说……皇帝?就是皇都那位天子,皇帝?”
叶寒点头:“是,这次就是皇帝放我们离开的,所以之前官府通知阿妩即将回来,应该也是他吩咐下来的。”
宁三郎拧着眉:“你意思是,几个月前,天子喜得龙凤双子,大赦天下,当时生下那对皇嗣的,是阿妩?”
第95章 他突然出现了
天子得龙凤双子, 大赦天下时,他们虽然依然在海外,但也得到消息, 知道大晖帝王添丁进口, 海外同喜。
他们听了后也只是听了, 毕竟距离他们很遥远的事,万没想到, 生孩子的竟然是自己妹妹?
叶寒:“是。”
宁二郎却问道:“那太子, 太子那里——”
对此, 叶寒也不好多说什么:“阿妩对此并无牵挂,太子已经是前一茬的事了。”
太子还帮着老皇帝捉拿自己,父子倒是齐心协力。
但阿妩和太子早无瓜葛,看来是断了。
宁家几位郎君脸色有些铁青, 这听起来太乱了。
宁大郎又问:“如此说来, 最可恨的便是镇安侯了!”
宁二郎:“对, 那个陆允鉴, 竟然如此对待阿妩!”
宁荫槐阴沉着脸, 盯着窗外的天:“没有什么最可恨, 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
宁三郎一想也对, 自己妹妹短短三年时间, 竟经历了这么多!
关键是, 先侍子,再侍父, 这都叫什么事?
一时之间, 房中沉默了,宁大郎眼圈红了,宁二郎低头皱眉。
宁三郎握着拳头:“妹妹竟遭此屈辱, 我们若不为她报仇雪恨,岂为男儿,我去和他们拼了!”
说完人就往外冲,宁大郎赶紧抓住他:“你去找哪个?”
宁三郎:“皇帝和太子天高皇帝远,我们想杀都杀不得,那个镇安侯府的陆允鉴不就在东海吗,听说他投了海寇,我们先杀了他给妹妹出气!”
宁荫槐冷冷地道:“你闹什么闹?那人昔日贵为镇安侯,统领东海前艘战舰,如今便是投身海寇,身边也是侍卫如云,你又凭什么能去杀了人家?你往日见了海寇不是躲着做吗,怎么今日竟有胆量去杀海寇了?”
宁三郎一时无言,他确实不敢招惹海寇。
旁边叶寒听着,却是说起景熙帝对镇安侯府的种种,以及他们过往的恩怨。
他没说明的是,以景熙帝对阿妩的疼爱,他是无论如何不能容忍陆允鉴,必是要将他碎尸万段了。
只是这涉及太多复杂过往,也不便多说了。
此时宁三郎望向自己父亲:“阿爹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难道我等就吃了这哑巴亏,硬憋着不成?”
宁三郎此话一出,房舍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宁荫槐眯起眼,透过窗户,他看着外面的阳光。
他当然明白,自己千娇百宠的女儿是受了大委屈的,不过此时他的反应却格外平淡。
在大晖任何人看来,一个女子先侍子,再侍父,这都是不可思议的,会引以为耻。
但是宁荫槐自小读万卷书,又曾经游历海外诸国,所以就这件事来说,他并不在意。
比起流落烟花巷,比如遇到强梁流入匪寇之中,女儿如今的遭遇也还算能接受,不就是三个男人吗?
所以宁荫槐冷静而隐忍地接受了这一切。
人生于世自然会世俗风气影响,宁荫槐有此想法,也是因为此地风气。
万牛山一带旧俗,女子居家缝补,侍奉老幼,男子则外出渔猎行商。男子归家将赚取财物交付妻室,由妻子掌理家计,他们世代如此,经年累月下来,竟多少有些母系之风。
甚至有些男子回到家中,知道家中娘子已经怀上身孕,或者已经生了一胎,大多也就认了,左右是挂在自己名下的子嗣,又有什么可或者不可?
只要娘子在家安心抚养幼儿,并赡养老人,倒也不必如此苛求。
所谓穷义夫,富节妇,那些富足权贵之家才有余资讲究什么贞操,并衍生出许多大道理来,若是人都要穷死了,谁还讲究这个?
所以风俗传统也和当地的经济民生有关,这样的日子延续了数百年,大家也就习惯了。
其实就宁荫槐所想,皇都附近的州府,最重儒家之说,尚贞洁烈女,越是远离皇都,这些束缚越为松散,各地自有各地风俗民情。
如今听得女儿这番经历,他更多关注于女儿的心思。
比如她流转于这三个男人间,有没有遭受什么大罪过,有没有被太多逼迫,以后是什么打算?
至于报复,心里自然也想报复的,可是他也明白,这三个男人,一个是东海陆家的嫡子,掌控东海水师,投靠海寇后,俨然东海一霸,一个是当今的储君,另外一个更是九五至尊的帝王。
这些人随便伸出一根手指头,都能把他们一家子直接碾碎。
面对这样的人家,又何谈报复?
他们父子四人冲过去,不过是白白葬送性命,最后反而惹得女儿越发无依无靠。
所以在这么一番思量之后,他沉着脸,很是平淡地扫过几个儿子,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把这个事记在心里,但是现如今最要紧的还是要照顾好阿妩,安抚好她的心思,陪着她自过去的伤痛中走出,要让她过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他略想了想:“至于以后要不要嫁人,看她的心思吧。”
宁大郎听得,自然赞同,宁二郎皱眉,不过也没说什么,宁三郎心中不甘,攥着拳头,勉强忍耐下了。
旁边的叶寒道:“宁叔,我和阿妩自小一起长大,又曾经有过婚约,这三年分离,我心里对她一直念念不忘,如今我们重新相聚,若是阿妩愿意,我自当迎娶她,以后也会对她呵护一生。”
宁大郎听这话,犹豫了下。
宁二郎道:“你我兄弟,我自是信你,不过——”
他略想了想:“阿妩招惹的那几个男人并不是好相与的,我怕牵连了你。”
宁荫槐:“二郎说的是,此事不必急在一时,可从长计议。”
叶寒听这话,却是单膝跪下,掷地有声地道:“我和阿妩经历九死一生,如今若有机会,我们便是做一日夫妻也都愿意,又谈何连累?况且皇帝既愿意放我们离开,想必也是默许了,他若出尔反尔,我和阿妩已经成亲,或许还能阻他一二。”
对此,宁荫槐依然没松口:“阿寒,我知道你对阿妩的心意,不过阿妩刚刚回来,我们也不急于让她出嫁,凡事慢慢来吧。”
叶寒低下头,咬牙道:“阿叔,好,我明白了。”
待到叶寒先去歇息,父子四人又是一番商议。
父子四人都认为,阿妩嫁不嫁人倒也没什么要紧,一家子好好做买卖,自然能养着女儿,只是要处处小心,可不能戳了阿妩心里的痛楚。
其实叶寒自然是极好,父子四人都信得过,他也对阿妩好,可也得看阿妩心里是不是有什么牵挂,之后再做定夺。
这么说着,宁三郎道:“既如此,也没什么可说的,左右我也是不打算成亲的,以后我就好好养着妹妹,妹妹一辈子不嫁人,也万万不会受什么委屈。”
宁荫槐看了一眼宁三郎:“你少废话,赶紧出去再买些新鲜的鱼虾来,挑那些刚刚出海的,等晚间时候烤了给阿妩吃。”
************
接下来的日子,阿妩安心享受着父兄的疼爱,她尽情撒娇,要吃这个要穿那个,提出各种要求,父亲阿兄全都给她买,统统买,反正要什么给什么。
她稍微皱一下眉头,兄长们就连忙问怎么了,但凡哪一个让她不痛快,自有其他兄长好一番痛揍,这种日子让阿妩舒心畅快,就仿佛自己又回到过去。
唯独遗憾的是阿娘已经不在,想起来心里难受。
如今阿爹和兄长重新为阿娘做了衣冠冢,还请了道士为阿娘念经做法事,阿妩想起昔日种种,在阿娘坟前又哭了一场,又被兄长们好一番安慰。
宁荫槐看着那衣冠冢,眼圈也是发红,他便说起来,他百年之后一定要和妻子合葬,要孩子们好好记得:“哪怕有一日死在外面,也要把骨灰带回来,来见阿娘。”
这话说得难免有些伤感,阿妩见此,少不得撒娇一番,偎依在阿爹怀中,只说要吃什么什么,于是大家便忙给她去买,倒是岔开了话题,便也不去想了。
偶尔说话间,兄长们也曾经私底下试探过阿妩,问起那几个男人的事,其实如今阿妩也释怀许多,便和兄长提起一些。
几次试探,他们也慢慢也拼凑出一个真相,太子无德,但对阿妩还算呵护,皇帝可恶,但对阿妩也是疼爱了,唯独那陆允鉴,真是可恨,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恰这时候兄长几个打听到消息,原来镇安侯府勾结贼寇,于东海称霸,皇帝派了东海水师剿匪,如今眼看便要开战了。
这可是大消息,宁家人听到,义愤填膺,恨不得加入其中,要将那镇安侯府的人通通杀个干净。
宁荫槐直接命令几个儿子不许闹腾,龙王打架,鱼虾遭殃,皇帝要和陆允鉴打,哪里需要他们去做什么,他们看着就是了。
宁家兄弟几个勉强冷静起来,想想父亲说得对,唯独这宁三郎到底心存恨意,只恨不得冲出去宰了那陆允鉴。
他们捧在手心的妹妹,就这么被人欺负了,怎么可能不恨,非要扒了对方的皮儿喂鱼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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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阿妩过得风平浪静,但是外面镇子和集市间关于东海剿寇一事却是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在说,不过说得也都是传了多少道的小道消息,并不真切。
阿妩心里明白,景熙帝一定不会放过陆允鉴,也隐约猜到了陆允鉴的身份,但那是他们之间的事,和她无关。
时至今日,其实她对陆允鉴的恨意也淡了许多,反正陆允鉴要倒霉的,她何必和这个人一般见识?
这一日,她正在院落中摆弄着番薯苗。
这番薯苗长势喜人,已经开始爬秧了,这时宁二郎却带着一位好友登门了。
最近宁二郎一心想着谋取造船厂的舰船,他找到一个路子,认识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出手阔绰,见多识广,看上去也很有些来历,两个人引为知己。
对方要登门造访,宁二郎便想着好生招待对方。
阿妩知道,便也进屋回避,谁知道就在宁二郎陪着对方走在院中时,阿妩听到一个声音。
她整个人瞬间僵住,几乎不敢置信。
那个声音她怎么会忘记,温暖沙哑的声音,熟悉到几乎刻在了她的魂魄中。
她吓傻了,连忙从窗棂处探头往外看。
果然是他。
他身边竟也没有带什么仆从,着一身最朴实不过的青布袍,头挽方巾,洒脱随性,清和贵重,竟仿佛游离四方的文人。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熙帝,更不敢想象他怎么会这样的穿着出现在自己家里!
第96章 挨揍
阿妩看着外面的景熙帝, 几乎不敢相信。
这里不是熙攘繁华的皇都,不是宫殿巍峨的宫廷,这是自己的家乡, 带着湿气的海风, 陈年的青石板路, 朴素的雕花窗棂,以及简洁到不能再简洁的黑砖白墙。
此时的阿妩回想着往日的种种, 仿若一场梦, 梦中的景熙帝是华丽威严的, 像是画卷中精心描绘出的。
可现在,他突然青袍白巾,就这么出现在自己熟悉的地方。
她心神恍惚,只觉得画卷中的人走出来了, 又疑心自己还在梦中。
这么想着时, 男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视线淡淡地投过来。
隔着一层窗棂, 阿妩瞬间被烫到一般, 慌忙远离了窗子, 步步后退。
曾经她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 希望那个男人年轻十岁, 生在她的家乡, 只是寻常的渔民。
仿佛一下子成真了……看着勉强也还算年轻的样子……
她心里有些慌,这个冲击太大了, 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办, 更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心思!
这时宁三郎恰好过来,见妹妹脸色苍白,当下忙问:“阿妩怎么了, 可是哪里不舒服?”
阿妩咬唇,看了一眼宁三郎:“二哥的那位朋友怎么回事儿,他怎么会来咱们家?”
宁三郎:“说是对方有些门路,可以给我们弄到舰船,怎么了?你怎么问起这个?”
阿妩不知道从何说起,她犹豫。
宁三郎狐疑,突然意识到什么:“阿妩,你认识他?”
阿妩点头:“嗯,认识。”
宁三郎:“是吗?对方是什么人?”
阿妩慢吞吞地道:“算是,算是故交吧……”
宁三郎紧声道:“故交?什么故交?”
他大惊:“这,这竟是太子吗?”
阿妩:“啊?”
宁三郎:“怎么?这是陆允鉴?还是说,你还有别的男人?”
阿妩有些无奈:“三哥,他是皇上啊。”
宁三郎:“……”
他略皱了皱眉,他以为外面那人不过而立之年,没想到竟是那个让人咬牙切齿的老皇帝!
阿妩:“他确实是皇帝,太子尚且年少。”
宁三郎慢慢反应过来了。
皇帝肯定成亲早,早点开枝散叶,父子两个差十七岁,那皇帝估计三十有五?那些达官贵人养尊处优,显得年轻,所以二哥还以为对方最多不过而立之年,还和对方称兄道弟的。
可恶,竟如此坑蒙拐骗!
宁三郎道:“阿妩,你留在房中,不要外出,看我给他来一个狠的。”
阿妩忙扯住宁三郎衣角:“哥哥,你要如何?万万不可莽撞!”
那是皇帝,皇帝啊!他们家可招惹不起。
宁三郎对着阿妩呲牙一笑:“妹妹放心,哥哥心里有数。”
说着,他往外走,他走出门后,突然一个回身,关上门,竟利索地锁上了门。
阿妩:“啊?”
宁三郎隔着窗子对阿妩道:“阿妩,你先躲在这里,看我对付他!”
说完,就跑去堂屋了。
阿妩推了推门,根本推不开,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她自然有些担心,唯恐宁三郎闹出什么事来,不过一想,这男人既然一个人来,那就是放下皇帝的身段,她又何必多想呢,随他吧!
她还是琢磨琢磨,他到底是什么心思,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吧。
而宁三郎大踏步来到花厅中,一眼便见自己阿爹和大哥二哥正在陪着那男人。
他冷眼旁观,这男人其实生得好看,虽说年纪大了一些,但他们村落寻一个年长夫君的也不是没有,这些都可以接受。
况且他乍看之下,仿佛正当年的青年人。
自己大哥二十一岁,但因为常年吹海风操劳,乍一看二十五六岁,竟和人家仿佛年纪相当。
果然当皇帝的保养好,显年轻。
不过——
他心里暗暗这么揣摩着,气恼倒是比原本少了一点点,但也只是一点点罢了。
无论如何,这个人是当祖父的人了,有妻有儿女还有孙子,就这么欺辱自己妹妹。 自己妹妹先是跟了这男人的儿子,后来又被这男人抢了去,想想可真是可恨!
这时景熙帝正和宁家父子提起舰船,提起通商,他学识渊博,随和温雅,和宁荫槐倒是相谈甚欢,显然宁家对舰船很感兴趣,他们手头赚了一笔钱,希望买一个小的舰船出海。
当然他们手头的银子还不太够,可能需要再凑凑,这让宁荫槐有些犹豫。
双方谈得正好,这时候宁三郎上前,却是举起一杯酒,奉到景熙帝面前。
宁三郎直接道:“我宁三是个粗人,但是贵客登门,我却知道礼仪,来,我宁三敬你一杯!”
他出现得太突然,大家都有些意外。
景熙帝含笑的视线落在宁三郎脸上,他知道宁三郎和宁二郎是同胎兄弟,不过性情却大相径庭。
他生得粗大健壮,性情粗莽,从踏入房中便盯着自己。
景熙帝了然。
她藏在窗户后偷看,认出自己,所以宁三郎才知道了自己身份。
而想到刚刚她已经看到自己,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脸上,景熙帝便从心里散发出柔软的喜悦来。
现在他和阿妩同处一片宅院中,只隔着那么两道墙。
这点认知足以让他沉寂了许久的心活了起来。
他轻笑:“三哥说笑了,应该赜某敬你。”
宁三郎道:“赜先生年纪应该不小,和父亲是同辈吧,或者和父亲年纪相仿?这么大一把年纪了,你这声三哥我可当不起,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