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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她心里也有些忐忑, 生怕自己给人家惹出祸端来。

孟昭仪却是并不解释, 只是跪着道:“以后妾身会每日为娘娘祈福, 祝娘娘早生贵子,万福金安。”

阿妩隐约猜到了什么, 但是也不敢多问。

反而是孟昭仪, 郑重地叩首后, 便告辞了。

过了几日,阿妩突然听说孟昭仪竟然生病了,且一病不起,很快人就没了。

她赶紧去问惠嫔, 惠嫔支支吾吾, 顾左右而言它。

阿妩隐约想到什么, 那天晚上便问起景熙帝。

景熙帝神情凉淡地整理着衣袖, 头也不抬, 漫不经心地道:“不是死了吗, 那就死了吧。”

阿妩才不信呢, 扯着他的袖子道:“皇上, 你说实话, 到底怎么了?”

景熙帝:“贵妃娘娘,放开,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审贼呢。”

阿妩赶紧放开。

景熙帝没好气地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阿妩哼了声, 不理会他了,真是好大的性子呢!

一直到两个人宽衣上榻,快睡着的时候, 景熙帝才突然开口:“送出去了,她那竹马把她接走了。”

阿妩惊喜,不敢置信:“真的?”

景熙帝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淡淡地道:“念她在宫中这么多年,朕也赏赐了一些银子,以后日子如何,便看那竹马的情意了,她若赌输了,那是她自己的命,若赌赢了,便隐姓埋名过这一辈子吧。”

阿妩听着,忍不住便笑起来,她欢喜地搂着景熙帝:“就知道皇上最好了,怎么会有这么慈悲为怀的皇上呢?”

景熙帝脸色并不太好,他冷漠地道:“这种事情可以有一,绝不会有二,你不要瞎做什么美梦。”

他意有所指,然而阿妩却是毫无所察,她笑得开怀,仰着脸,在他下巴上“啪”地亲了一口。

多好一皇帝!

************

天热了,阿妩肚子大起来,双胎,尤其大,行动很是不便。

不过因御医的提议,为了生的时候不至于太过辛苦,阿妩依然要每日活动一番,这自然很是辛苦,她便撒娇卖乖的,恨不得赖掉。

景熙帝却是一丝不苟的,既然御医说了要每日走动,那便停歇不得,于是他便要阿妩住在奉天殿,每日处理朝政间隙,陪着阿妩在奉天殿的廊前走动。

时候长了,难免也会碰到前来议事的臣子,诸位臣子虽深感帝王对贵妃娘娘太过宠溺纵容,不过想想这男人十五年没什么子嗣,如今突然得了,欣喜之下处处依从,倒是也在情理之中,于是大家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阿妩跟随景熙帝散步走动,也曾遇到过太子和陆允鉴。

太子妃前几日生了,生了一个小皇孙。

按照常理说,帝王三十三岁便有了嫡长孙,应该欣喜若狂,不过景熙帝如今全部的心思都在自己这小娇妃身上,哪里还有别的心思,是以听到长孙消息,其实反应淡淡的,该赏的赏,但没半分喜得长孙的激动。

为此太子妃明显不喜,月子里哭了好几次。

若不是阿妩,她这嫡长孙该是如何风光呢!

至于太子,在恰遇到阿妩后,那眼睛便不着痕迹地扫过阿妩的肚子。

曾经清媚纤柔的小娘子,此时得了帝王甘露,就此孕育,腹部隆起。

站在她身边的是自己父皇,素来内敛严肃的父皇,此时温柔地伸出臂膀呵护着她,小心地牵着手,温言软语地哄着。

这辈子,太子没见过父皇这样哄着一个人。

太子说不出此时自己心里的滋味,他不知道是嫉妒阿妩得到了父皇如此呵护,还是应该嫉妒父皇竟让那样妩媚动人的阿妩大起肚子,为他孕育子嗣。

又或者,他应该替阿妩高兴?

阿妩身如浮萍,现在得父皇宠爱,父皇应能护她一生吧。

他想着自己心事,不经意间,那视线便过多地在阿妩肚子上停留。

一抬眼,突然间发现,父皇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积威日久的男人,并不需要特意板下面孔,就这么笑看着自己儿子,便足以让这个做儿子忐忑局促起来。

太子忙上前,恭敬地见了,先拜父皇,之后才道:“儿子见过贵妃娘娘。”

已经是贵妃了,按照大晖的惯例,太子要执子礼,自称儿子,不过因不是自己生身母妃,所以不唤母妃,只唤贵妃。

然而景熙帝却淡淡地道:“还是执敬母之礼吧。”

太子的心便咯噔了一声。

其实这一段日子,关于镇安侯府在东海的种种,他多少有所耳闻,难免有些猜测。

若是镇安侯府真的倒了,那皇后必然不保,到时候倒是恰好给阿妩腾出后位。

他无法想象阿妩,那个曾经被自己搂在怀中疼爱的娇弱女子,竟成为皇后,自己的嫡母……

还要生下自己的弟妹……

太子胸口酸涩憋闷,他不明白这世道怎么了,更不知道以后怎么面对自己弟妹——毕竟但凡那两个月他争气一些,也许阿妩也会为他孕育血脉,会生下他的儿女。

若生了他的,便不可能生这弟妹了。

可此时,他别无选择。

于是他在良久的沉默后,到底是道:“儿子见过母妃。”

母妃,这两个字,干涩到仿佛牙缝里挤出来的。

对于儿子的纠结酸涩,景熙帝视若无睹,他对这个儿子过于了解,以至于可以轻松掌控拿捏。

当下他笑着,一脸慈润地吩咐道:“你如今也是当人父亲的人了,太子妃才刚生产,你凡事多用心,学着疼爱自己的妻子,过几日,等孩子出了满月,要办满月礼,这些你都得上心了。”

景熙帝的话瞬间将太子拉回现实,太子忙道:“是,父皇吩咐的是,儿子明白。”

一旁阿妩自然感觉到太子那欲说还休的复杂眼神,不过想到太子已经让别的女人生孩子,她便无任何愧疚了。

一个在自己失踪时候还和别的女人行房的男人,实在没什么好愧疚的。

她便很是泰然自若地受了这“母妃”的敬称。

之后她偎依着景熙帝的臂膀,笑着吩咐道:“太子殿下,烦请转告太子妃,才刚生产,多加保养,赶明儿本宫若有时间,会去探望她。”

太子万没想到阿妩竟这么说,好一副当人婆母的派头!

他只能点头称是。

旁边的景熙帝对于阿妩的话,颇为赞赏,眼神中都是满意的笑。

阿妩便再接再励,继续道:“对了,前几日不是才得了一些滋补之品嘛,都是好的,回头我让女官送过去,算是本宫这个长辈的一些心意。”

景熙帝的眼神简直要鼓掌了。

他的小贵妃就是懂礼数,会说话。

太子额头几乎要渗出汗来,他现在觉得自己父皇可真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果然不愧是经历过大场面的。

也可以说是脸皮厚。

而他的阿妩,似乎脸皮比父皇更厚。

三个人中唯独自己,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最后终于,太子告辞,景熙帝:“朕这几日陪着你母妃,朝堂上的冗余琐事,你也多上心,吏部那几个折子,你先看看,拟批后,给朕看。”

太子:“……是。”

他算是彻底明白了,父皇陪阿妩,他干活!

阿妩自然也见过陆允鉴,陆允鉴不知道是不是经历了什么事,看起来削瘦苍白。

他是外男,不敢多看阿妩一眼,只垂着眼睛拜过,便匆忙离开了。

走的时候,脚步有些急促和狼狈。

阿妩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陆允鉴的背影,啧,腰瘦得只有一拢了,那身姿,那风韵,仿佛很是清绝动人,竟有种病美人之态。

不过……罢了,没出息的男人,比景熙帝差远了!

******

纵然阿妩大着肚子,但景熙帝依然践行往日诺言,为阿妩办了十七岁生辰礼,生辰礼隆重但清净,反正现在后宫所有人都唯阿妩马首是瞻。

最让阿妩感动的反而是德宁公主,竟将她及笄时的生辰礼,一件罕见的黄金头冠送给阿妩,阿妩当然不敢要,这都是按照份位诰命来的,哪能随便戴。

但德宁公主坚持,她眼神热切地看着阿妩:“你戴戴,偷偷地戴戴,我觉得你戴上更好看!”

阿妩拗不过,戴了,德宁公主好一番端详,更喜欢了,围着她转圈,喜滋滋地道:“阿妩就是好看!”

晚间时候,阿妩和景熙帝提起来,自然是大赞德宁公主,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

多好的女儿啊,可惜不是她生的!

景熙帝听她那言语:“只比人家大一岁,你也得生得出来才行。”

阿妩哼哼:“反正她现在唤我母妃。”

她已经提前享受到当人母妃的感觉了,可以收孝敬了呢。

景熙帝略沉吟了下,轻笑:“朕曾经说过,其实对太子和德宁,朕心里种种不满,不过好在他们两个都是性情良善的孩子。”

阿妩听此,忙捂着肚子,大声道:“阿妩生出的孩子必也是良善聪颖,而且长得好看!”

虽然太子人好,德宁公主也好,但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不如人啊。

他必须也夸她的孩子!

景熙帝看出她的心思,笑:“嗯,阿妩好看又聪明,阿妩生的宝宝最乖。”

阿妩听着,满意了,这还差不多!

景熙帝笑着间,视线落在阿妩隆起的腹部。

那里,孕育着他的血脉。

他良久地注视着,之后笑意逐渐收敛,视线却变得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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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双胎,到底比寻常胎儿生产要早,多少算是早产了,好在两个孩子不算太大,生产还算顺利。

先生了一个小皇子,之后又出来一个小皇女,一下子儿女双全。

当听到小孩儿“哇儿哇儿”的啼哭声时,阿妩的心落了地。

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有了着落,哪怕父兄再不归来,她有了自己的儿女,自己的亲人。

而阿妩喜得龙凤双子,景熙帝自然大悦,皇太后更是欢喜得泪如满面。

要知道景熙帝继承帝位十八年,统共只得太子和德宁,现在一口气多了皇子皇女,两个变四个,一年时间超过过去十八年,这自然是大喜临门。

后宫全都得了赏,赐银若干,纻丝四表里,披红挂彩,所有妃嫔全都喜气洋洋,整个朝堂也为之精神一震。

景熙帝传谕礼部登记造册,祭告祖庙,宴请群臣,大赦天下,并接受百官吉服贺喜,同时选择吉日,昭告天下臣民百姓和各王府,并赐绮纱和彩锦等。

同时命礼部选民间妇女无夫者约莫百人进宫,侍奉皇子皇女。

一时之间,整个大晖天下都沉浸在喜气之中。

阿妩自生产后,更是被精心照料,只每日为她侍奉身子的宫娥女官便有上百人,这些人轮番照料,日夜不休,处处谨慎,无微不至。

更不要说每日所吃所用,都是御医悉心安排的,对她身体进行调理。

或许是精心滋养的缘故,她出月子时,身子已经康健,并不觉哪里不适,只是有些许恶露。

生产两个月,阿妩被加封皇贵妃,仅次于皇后,待到皇子皇女百日时,景熙帝命真人道士于宝殿修建祗答洪庥金箓,举办长达七昼夜的大醮,为龙凤双胎祈福。

这龙凤双胎得如此尊崇,帝王的欣喜溢于言表,天下皆知,甚至远传番邦异国。

而太子妃所生的皇孙,相比之下,便显得冷清太多,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为此太子妃自然怨恨得很,哭诉埋怨,每每发泄于太子。

太子并不喜太子妃,不过是因太子妃怀孕而尽为人父为人夫的心意,听到太子妃抱怨,大多时候忍耐不言,偶尔听她说得多了,便出言警示。

太子妃屡屡挑拨,见太子不为所动,便愤而回去娘家哭诉。

谁知道英国公一听太子妃的话,便脸色大变:“你生的是皇孙,太子之子,皇贵妃娘娘所生是皇子,帝王之子,岂可同日而语!”

太子妃愣了下,脸上尚且挂着泪珠,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祖父:“可是太子为储君,孙女家中皇孙,为皇家嫡长孙,难道贵不过那个庶出皇子吗?”

英国公气得跺脚:“你枉为储君妇,竟说出这种不识大体的言语!太子一日为储君,便万万不能和帝王相提并论,你难道不知?”

这件事说直白点就是,你爹是帝王,你爹就有权利对自己生了儿子大肆庆贺!

尽管你是太子,但你还没登基为帝,你的嫡长子,再贵,你这太子能不能登基还两说,你儿子能不能当太子还两说。

总之,帝王的儿子,哪怕不是长子,也比你的儿子金贵!

更何况,如今那位小娘子已经迅速爬到了皇贵妃的位子,此时帝王要对东海镇安侯府下手,大家都看出苗头了,若皇后因此受到牵累,小娘子立即就能爬上凤位,人家的儿子便是嫡出,倒是比太子这个庶妃之子更为尊贵了。

英国公这么一番解释后,太子妃也是愣了,一时含泪问道:“祖父,难道,难道陛下竟有心——”

这个猜测太过可怕,她不敢往深里想。

英国公气得道:“住口,不许胡说!”

太子妃吓得又是一愣。

自从因她对阿妩的筹谋导致英国公府取缔了三代袭爵后,英国公的脾气似乎就特别大,太子妃回娘家时,娘家人对她脸色也总是很复杂。

太子妃自己也觉抬不起头来。

英国公厉声道:“国本攸关社稷,储位一旦册立,除非大罪,不然一旦轻易废黜,必纲常震荡,国本动摇,陛下何等明君,岂会轻易废立,以至于留下不慈之名!”

他沉着脸,在厅中踱步,一字字地道:“况且皇子尚在襁褓,资质不明,陛下继统立极,抚有四海,以帝王之慎重多虑,又怎么会轻易起废黜储君之心,甚至为幼子引来祸端!”

太子妃一想,确实如此,那小皇子还在襁褓,谁知道资质如何,说不得是个傻子!

况且这么小,一旦景熙帝龙体欠恙,那必是朝堂震荡。

可她实在是不明白,帝王何至于如此,竟这么厚待那才刚出生的小皇子,倒是冷落了他的长孙,这难道不是有意为之吗?

英国公:“就在贵妃身怀六甲时,皇上已经命太子入内阁,批阅奏章,拟定回批,太子年方十七,便能得如此倚重,这是帝王对太子的一片慈爱倚重!”

太子妃倒是隐约知道这个事。

英国公:“于朝堂大事,帝王绝不吝啬大刀阔斧地放权,栽培太子,满朝文武都知道太子为储君,帝王对他倾注全部心血,就这点,皇上已经立于不败之地。至于什么小儿贺喜,什么赏赐多寡,什么道士大蘸,那又如何,不过是细枝末节的恩宠,难道这能动摇太子的根基吗?”

他指着太子妃,颤巍巍地道:“你若只惦记这些细末小事,伺机而动,或者有什么抱怨言语,传出去,那便是你不敬长辈,不慈幼弟,太子储君之位无忧,而你却无缘凤位,你知道吗?”

太子妃听此言,恍然大悟,大悟之余,想起这一段自己的诸多哀怨,不免后背发冷。

英国公:“陛下执掌乾纲十八载,娴熟帝王之术,行事沉稳老辣,早将朝堂那些手段玩弄得炉火纯青,他中年得子,又宠爱他那贵妃,这是他在幼子幼女出生后,为他们落下的第一枚棋子。”

太子妃看过去,却见自己祖父神情肃穆冰冷。

英国公锐利睿智的眸子盯着自己孙女,一字字地道:“这棋子机锋对着的不是太子,而是你。”

太子妃冷汗直流。

原来杀机已经擦耳而过,她却毫无知觉,险些陷入圈套。

关键……皇帝对自己已起了不喜之心。

英国公长叹一声:“这两年我身体日渐衰弱,尤其是过了年,越发感觉自己时日不多,如今听你这言语,心中忧虑!”

今日言语,他说还是不说实在两难。

他若不说,这孙女还毫无所察,他若说了,孙女心中有了惊惧,日日忐忑,只怕有一日会铤而走险。

这么一想,其实帝王只怕早已料到自己看透他的棋路,甚至他可能就是在借自己来敲打太子妃,给太子妃心口压上一块石头,要她寝食难安!

他在的时候好歹可以看着,待他走了,谁知道这儿孙将如何处置,又能不能逃过这一劫,顺利将这孙女扶上后位,以及那外孙能不能有那一日,荣登大宝。

若是不能,那真是这一生忙碌,白白为他人做嫁衣裳。

太子妃听此,心里一惊,忙跪在那里:“祖父,务必为孙女指点迷津。”

她知道自己祖父为景熙帝太傅,对景熙帝知之甚深,如今自己只能求助祖父,早定大计,以防万一。

英国公深深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孙女,吸了口气,这才缓缓地道:“我今日所言,你务必记住,才能保来日得登坤极。”

太子妃:“是。”

英国公:“你永远要记住,以不变应万变。”

太子妃睁大眼:“不变,应万变?”

英国公:“皇帝身为人父,仁慈宽厚,德宁公主及笄之后,必精心挑选良婿,皇帝会为她妥善安置一生;太子为储君,皇帝也会悉心教导,要他执掌江山;这两位现已长大成人,皇帝不必太过牵挂,唯独这两个小的,是他宠妃所生,又是中年得子,他心中最担心的不是别个,而是万一天不假年,他的幼子弱女被人错待,或者他的贵妃遭人欺凌,那他必是九泉之下不得瞑目。”

太子妃隐隐明白了,意思是现在要格外疼爱那两个小的,才能让皇帝放心,不至于起废黜储君之心。

英国公:“所以,以不变应万变,以不争为大争,你也务必劝勉太子殿下,令其韬光养晦,仁厚宽和,提携手足,慈爱幼妹,孝敬母妃,只要你们不争不夺,不要说皇帝如今并无废长立幼之心,便是将来有一日起了这心思,他也师出无名!”

太子妃茅塞顿开:“孙女懂了,若皇上强行废黜储君,必引起朝堂动荡,百官非议,甚至留下昏庸骂名。”

换言之,皇帝要做事,他也需要一个机会,要看自己和太子给不给他这个机会。

英国公点头,再次谆谆教诲,要太子妃谨记。

这位帝王之师确实精明老道,对景熙帝的心思也揣摩得透彻,若他在世,兴许就没有后来种种。

只不过英国公终究于第二年驾鹤西去,而当初那位频频点头牢记祖父教诲的太子妃,到底忘记祖父语重心长的言语,以至于再无机会登上坤极,甚至连累太子,引起大晖储君之变,当然这是后话了。

第77章 赤壁之战

当英国公向自己孙女将景熙帝的帝王心术掰碎了细细传授机密时, 就在奉天殿,百宝嵌山水大围屏后面,景熙帝正慵懒地斜躺在描金漆拔步大床前, 逗弄着自己新得的儿女。

缠枝牡丹描金纱帐轻轻拢起, 几个月大的小儿女, 粉团一般,又软又嫩, 小胳膊小腿雪白雪白的, 睁着清澈的眼睛, 小手儿抓啊挠的——

他满足地吐出一口气,简直不敢相信,这竟是自己的儿女!

唇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父爱奔涌而出, 恨不得一手一个抱着不放开!

阿妩从旁软软地趴在那里, 随手把玩着手中的玉把件。

自从生了这一双儿女, 她也有些懈怠了, 反正每日享用周到悉心的服侍, 仔细保养身子便是了。

皇家儿女只乳娘便足足十几个, 全都是头胎乳汁, 品行端正身体康健的, 将这娇贵的皇子皇女照顾得妥帖滋润, 反正她自己也不需要操心。

她看着景熙帝和这双儿女,也是心花怒放。

其实这么好的龙凤胎, 阿妩自己都喜欢得很, 更何况这老男人,多少年没得儿女了,如今突然有了这么好的, 还不把他高兴死。

那可真是看不够,有时候阿妩一回首,就见这男人正低头注视着孩子,看着看着唇边便浮现笑意,或者伸出手,轻轻握住小手,摩挲摩挲小脸颊。

那爱不释手的样子啊!

阿妩很有些得意,自己生的呢!

她便笑:“如果不是我,你哪来这么好的宝宝!”

景熙帝听此言,眼都没抬,依然注视着小娃儿:“嗯。”

竟然只是这么一个字?

阿妩不太满意,往常这人嘴挺甜的,如今竟这么敷衍。

她便故意道:“你更喜欢你孙子,还是你儿子?”

景熙帝笑看她一眼:“哪有这么比的?”

阿妩:“那该怎么比?”

此时,小娃儿正用自己的小手吭哧吭哧来够景熙帝的冠带。

景熙帝显然宠爱这孩子,并不忍可怜的小娃儿失望,便特意俯下来,让她够着。

小娃儿攥住景熙帝发带,轻轻一扯,又轻轻一扯。

景熙帝握住她柔嫩的小手:“太淘了,跟你一样性子。”

阿妩便抗议地哼唧。

景熙帝以指骨支颐,津津有味地看着两个孩子,竟有几分遐想:“阿妩小时候是什么样的,说来听听?”

阿妩:“就在海边,捡贝壳,玩沙子,也会帮家里做些家务。”

景熙帝有些意外:“是吗?你还会做家务?”

阿妩:“我怎么不会做家务,我很小便会杀鱼了呢!”

说着,她给景熙帝历数自己会做的事,景熙帝一边逗弄着小娃儿,一边听着,偶尔详细问起来。

阿妩便给他讲捡贝壳,什么贝壳是好的,好的贝壳是可以卖钱的。

她特意强调道:“明瓦便是用贝壳磨出来的。”

这么说的时候,她突然想起叶寒哥哥,一时不免有些迷惘。

叶寒哥哥,贝壳,明瓦,东海,杀鱼,这些距离她都太过遥远了,但是一旦想起来,依然鲜明得仿佛昨日,于是所有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在这一刻都变得缥缈,唯独过去是真实存在的。

这时,却听景熙帝道:“若是朕能有先知,必会跨越千里,去寻了你来。”

阿妩听这话,便陡然自那遥远的回忆中醒来。

她好奇:“然后呢?”

景熙帝听着,倒是怔了下。

他若早知道有一日,他会把这小女子放在心坎疼着,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早早寻她,看她年幼时的模样,可是然后呢?他要做什么?

那时候她毕竟还很小……

景熙帝想了想:“你小时候想要什么吗?缺了什么吗?”

阿妩:“我小时候,好像不缺什么吧。”

景熙帝略有些意外,但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她小时候家境自然不够富裕,也不会像在宫中这般锦衣玉食,甚至可能需要帮衬家里,但是她有疼爱她的父母,也有三位兄长,其实她小时候是一个知足快活的小孩儿呢。

所以,其实那时候的她并不需要自己做什么。

景熙帝垂眼沉默了片刻,才轻笑,温柔地道:“这样也极好。”

阿妩有一个被人疼爱的童年,所以她才是阿妩。

他没再说什么,不过阿妩却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一瞬间是感动的。

身边的男人矜贵内敛,儒雅包容,这是最珍贵的玉器被精心打磨过后才有的温润。

这样的男人便是一无所有,她看了都会喜欢,更何况他拥有无上的权势,能给她富贵安稳,也能给两个孩子庇护。

她想起自己离开家乡后颠沛流离的这几年,便觉得,这个男人是命运送给自己的奖赏和弥补。

这时,景熙帝低头逗弄着小娃儿,笑着道:“以前的并不要紧,关键是以后,孙子什么的,让他们的父母去疼爱吧,关我什么事,我要疼爱的,是我的妻子儿女。”

阿妩听着,不知为何竟有些脸红。

她是皇贵妃了,其实依然算是妾,可他用了“妻”来称呼。

尽管是假的,可她心里依然喜欢,如今他们有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四个人便是一家子了。

她便笑着,故意道:“那你要怎么疼爱啊?”

景熙帝却没再言语,只抬起眼,笑看向她。

因是寝殿内床榻上,衣着也并不是太讲究,灯笼锦衣襟旖旎地敞开一截,露出晶莹剔透的肌肤,纤细的颈子下是纻丝里衣包裹的一处,颤巍巍如同水波,细腻柔润,仿佛要溢出一般。

男人茶眸浓酽,视线若有实质,似有若无地巡过阿妩纤细雪白的颈子,之后轻而缓慢地往下。

阿妩便觉,自己被他的视线抚摸了,她面上燥热,微咬唇,别过脸去,看向一旁。

因两个孩子是有乳娘照料的,阿妩自然不需要自己喂养,她最开始也没什么乳汁,之后慢慢地有一些了,也不多,只些许而已,断断续续淋淋漓漓地有。

女官请示过后,景熙帝却表情平淡地吩咐,要留着,不必特意用什么汤药回了去,倒也不必特意催多。

刚开始阿妩都没明白他的用意,之后明白了,简直羞得——

老男人不知羞耻,花样太多!

不过慢慢地,她也就习惯了,反而从中得到些许趣味。

怀孕期间,其实御医说若无意外,孕育中段时可以行房事的,但因她是双胎,景熙帝格外克制,哪怕两个人同床共枕,他也慎之又慎,不曾真正碰她。

她生产两个多月后,身体修养好了,孩子满三个月,两个人重新开始床笫之事,又有了这般妙事,其乐无穷。

此时寝殿内一片静谧,屏风后的小几上,白釉覆莲瓣五孔花瓶中的鲜花正开得灿烂,清淡的花香四溢开来。

景熙帝长指扯了扯铃,便有乳母和宫娥上前,将小公主小皇子抱出去,之后无声地退下。

景熙帝却命宫娥将隔扇窗支起来,又把一旁围屏挪开,这些一挪开,秋日的阳光便毫无阻拦地窗棂射进来,只略透着一层纱罩。

阿妩略抬起手挡了挡,软声抗议:“干嘛?”

景熙帝一言不发,竟上前,大手一揽,将阿妩纤细的身子直接抱起。

阿妩视线陡然上提,下意识便伸出胳膊来,环绕在景熙帝颈子上。

她原本身上衣料单薄,如今紧贴着男人袍服,那袍服固然是金贵的,可上面的刺绣太过挺阔,以至于有些咯。

本就是细腻如水的肌肤,哪经得起这个,她抗议地道:“不要!”

景熙帝却是不管不顾,抱着她走到窗前,将她径自放在紫檀木大案上,日头一览无余地落下来,洒在小娘子羊脂玉般的肌肤上,那肌肤是明晃晃的雪白,粉光在流溢。

偏她还抗议地扭着,纤腰晃动间,更是看得人挪不开眼。

景熙帝略耷拉着薄薄眼皮,仔细端详着这样的她,眼神渐渐发暗,呼吸也急促起来。

自从孕育过,她这身子比之前略显丰润,却更为勾人,每每让他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他缓慢地伸出有力的大掌,掐住那纤软的腰肢。

她肌肤微凉,冰肌玉骨,不过触感却滑腻腻的,让他不敢用力。

她太过娇气,稍微一碰便是红痕。

任凭如此,他还是往上而去。

常年握御笔的手,也握弓箭,手指隐隐有青筋走势,上面还有他惯常戴着的玉扳指。

他用这样有力的指尖轻轻夹住,那扳指便轻轻抵在她肌肤上,把她肌肤压得微凹。

阿妩瞬间发出声来,音调都是变样的,身子微颤着,汪了水的眸子直勾勾地望着他。

景熙帝垂下眼,白亮的日头下,粉白中有一抹红艳艳,仿佛浸过的红玛瑙。

他喉结滚动了下,眼神火烫,不过动作依然是从容不迫的,弯腰下来,慢慢来。

这么做的时候,一直撩起眼看她,看她陶醉沉迷的样子。

这小东西,被吃得魂都要飞了,眼神迷蒙,眼尾泛红,两颊更是泛着意乱情迷的绯红。

景熙帝有条不紊地享用着,一直到差不多了,他才起身,长指捏起一旁白帕子,擦了擦唇。

阿妩着迷地看着这样的他,看得挪不开眼。

景熙帝轻笑,知道她想要什么,不疾不徐地重新开始,这次他自然会好生照顾她,要她享受到。

而接下来的一幕是淫靡的,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那个朝堂上严肃矜贵的男人,高高在上,寻常朝臣甚至不敢抬头瞻仰天颜,可现在,他半弓着遒劲峻拔的身形,趴伏在阿妩之下,两手落在阿妩膝盖上,埋进去,一下一下地来。

威严而高挺的鼻梁沾染上了湿润,冷峻的面庞轻压住阿妩细腻的肌肤上。

这一幕足够冲击,阿妩颤着细腰,仰着脸,指尖紧紧掐入他的发丝中。

这时候她会胡思乱想,比如想起那扳指,曾经让她紧贴着感受死亡的扳指,此时如此淫靡,那个男人昔日不曾杀她,如今却跪在她面前。

当然也会想起景熙帝的朝臣,那些须发皆白的老臣如果看到这一幕,该是何等震撼,他们知道不知道,他们敬仰的陛下会贪婪而急切地半跪一个女人的腰下。

也许只有景熙帝知道,眼前这小娘子的滋味是如何甜美,以至于让他沉沦,无法自拔。

孕育过的她,仿佛熟透的果子,一咬便能溢出甜美汁液。

这时候他甚至神情恍惚地想,他的儿子是不是也曾经品过……他尝过吗?

这个念头本该一闪而逝,他一直避免去比较,去嫉妒,或者去追问,因为他知道追问只会让自己陷入不堪。

不过这一次,当一切结束,他长指捏着雪白帕子,轻轻擦拭自己唇角上的汁液时,他竟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沉迷其中神情涣散的阿妩,听到这个,怔了下。

景熙帝却较真起来,他沉沉压下,捏着她的下巴:“墨尧吃过吗?”

阿妩颤了颤唇:“我没帮他……”

景熙帝:“我是问,他吃过吗?”

他面无表情地解释:“没别的意思,只是问问。”

阿妩含糊地点头。

太子对她真好,几乎把她捧在手心里,自然会帮她,反正穷尽一切地让她享受。

景熙帝视线晦暗,凉凉地道:“小小年纪,倒是很会一些花样,简直不务正业。”

之后,景熙帝竟然还问起来,他和太子比起来如何,阿妩开始不敢多说,只一味夸他,可他却是不信,又仔细一番审问。

阿妩软趴趴地哭,少不得说了。

景熙帝神情隐晦不明的,一言不发,倒是把阿妩折腾得够呛。

到了最后,阿妩两只腿打颤,实在受不住,撅着屁股,脑袋却埋首在柔软的褥中,闷闷地叫。

景熙帝听她一声一声,跟叫春的猫儿般,心都化开了。

他倒是想把她做碎了吞下,可哪舍得呢。

他俯身压下来,从后面抱住她,提起来,让她紧贴在自己胸膛上。

阿妩本来蹭着那锦褥,倒也舒服,如今活生生被拔起来,双手胡乱扒拉,两条腿也踢腾,可偏生后面却是紧紧和男人相贴的。

她张牙舞爪,倒是牵动了,引得后面男人闷哼一声。

……

就这么软软地挨着了不知道多少,最后终于歇了,阿妩哭哭啼啼的,还将小脸上的泪水往他胸膛上蹭。

餍足的男人用臂膀托住她,下榻去浴房。

这么边走着,边忍不住低头怜惜地吻她眼睛,吻她泪水。

阿妩嘟嘟囔囔地抗议。

景熙帝食指轻轻揉着她的唇珠:“竟累成这般,又不用你出力,躺在那里挨着就是。”

阿妩依然哼唧。

她其实疑心他心中不喜,如今看他笑起来颇为纵容,也就放心了。

她晕晕乎乎的,便咬他手指头:“那也不行,阿妩受不了了。”

她眼神湿漉漉的,这样子谁受得了。

景熙帝弯腰下来,用鼻尖抵着她的,茶眸中的意味不言而喻:“还想再来?明日还起得来吗?”

阿妩眼神迷离,两颊火烫,她抬起手指来,轻轻触碰男人俊美但过于肃穆的面庞。

她口中呢喃:“不起来可以吗,还是说皇上要早朝?那皇上为我君王不早朝?”

景熙帝直接握住她的下巴:“你自己找——”

最后一个字,他没说出口,便把她几乎吞下去。

一夜荒唐。

谁知第二日,阿妩隐约听说,太子突然被加了许多课业,都是帝王课业。

皇帝这是对太子一片栽培之心,理直气壮,光明正大。

但太子却累得差点瘫倒。

*********

小皇子和公主满百日时,帝王拜祭宗庙,为幼子幼女赐名,太子名墨尧,雍氏这一代都是从墨字辈,经钦天监根据八字测算,帝王反复推敲,并和皇太后商议,也和阿妩好一番商酌,最后终于敲定,小皇子名墨兮,姓雍,全名为雍墨兮,小公主为墨与,全名为雍墨与,小公主封号德润,为德润公主。

是以两个小娃儿,日常一个称作二皇子,一个便是二公主,或德润公主了。

这一日,因景熙帝为二皇子和二公主设醮供,道官进拜,景熙帝亲自拈香行礼,告慰上苍,为龙凤双胎救灾度厄,祈思请福,保命延年。

因这斋醮是七日七夜的大醮,自然耗费巨大,有九百九十九位仙道诵经焚香,日夜不休,阿妩身为二皇子和二公主生母,也随同前往。

却见这钦安殿悬挂幡旌,阶梯相连,又有香烛灯光,斋坛上香火缭绕,并有瓜果极品,那些道士纷纷走禹步,唱赞颂,并诵经祷告,外面更有教坊司的钟磬之声,不绝于耳。

阿妩在焚香之后,作为皇眷,便要在女官陪同下离开,可是就在她要走下台阶时,无意中一个抬眼,却看到了一人。

那人身形颀长结实,身着金丝银线的绣花道袍,眉眼恰是阿妩再熟悉不过的!

叶寒哥哥!

阿妩蓦然睁大眼睛,整个人都被定在那里,惊喜以及不敢置信让她无法发出声音。

这时,低头诵经的少年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略抬头,往阿妩的方向看过来,于是两个人的视线便对上。

阿妩张口,便要喊他,叶寒却以眼神制止了她。

阿妩愣了下,看看四周围,她到底收住声,但心里已是惊涛骇浪。

叶寒低垂着眉眼,走在道士行列中,随着他们一起走至一长杆前,那长杆上燃点九灯,他们便绕着香灯走虚步,并口中念念有词。

阿妩迅速想起许多事,叶寒哥哥是自己订过亲的,也曾彼此咬过唇的,还曾经抱过,这些事景熙帝都知道。

她当时只以为天高皇帝远,这辈子兴许都见不到了,便一股脑都招供了。

可现在叶寒哥哥竟近在眼前。

第78章 青梅竹马

阿妩看着叶寒哥哥, 心中自是惊涛骇浪,一时也想起许多。

她想起景熙帝对待聂三的手段,聂三可是被折磨一通后直接阉割当太监了, 且也不是当什么好太监, 听起来应该是被派了苦差, 这辈子都无出头之日了。

还有昔日延祥观的那些道姑,都没什么好下场。

她不确定景熙帝会如何对待叶寒。

可她实在想和叶寒说话, 便只能故作聆听诵经, 驻足在经幡之下, 仿佛仔细听着,其实时不时看向叶寒方向。

相比其他道士,叶寒肌肤是经年风吹日晒的幽黑,他的眼瞳也很黑, 黑得仿佛墨汁染过。

他长高了许多, 肩膀也壮实了, 显然是经过了许多事。

偶尔间, 他仿佛不经意地瞥向阿妩, 坚毅的唇轻轻蠕动着。

他在说唇语, 示意她不要张扬。

这么驻足片刻, 景熙帝便在几位朝臣陪同下往这边走来, 阿妩怕引起外人怀疑, 便先行离开。

不过因见到叶寒,她到底心存期盼, 于是刻意寻找着机会, 好在这种几乎上千道士的大醮,果然有许多空可以钻,竟让她寻到机会。

当时恰好景熙帝陪着太后娘娘, 母子二人说话,她便以请教经书道义为由,随意指派人请一位道士来解答,有意无意的,请的恰好便是叶寒。

冬日的风低低地吹过,将他身上那宽大道袍吹得鼓起,之后又缓慢地落下。

阿妩身为贵妃,高坐于帐厅之中,一旁有垂幄缭绕,并有莲花宝灯以及女官陪伴,香烟缭绕中,倒是不至于引人怀疑。

远处便是诵经之声,以及教坊司的乐声,恰好能掩盖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阿妩先佯装请教道义,私底下却快速地问起来:“阿兄,我阿爹和阿兄呢,你听到他们消息了吗?”

叶寒视线机敏迅捷地扫向别处,之后压低声音道:“听来往的商人说,去岁在马六甲遇到过他们,不过如今不知消息。”

阿妩的心猛地一跳,惊喜交加。

惊的是阿爹阿兄遇到麻烦,喜的是他们还活着!

还活着啊!只要活着就可以!

她几乎激动得跳起来,好在叶寒的眼神够冷静克制,让她瞬间收敛了。

她压抑下来,攥着拳,急切地看着叶寒。

叶寒视线扫过周围人等,低声而快速地道:“那一日上船,遇到海寇,有大炮,海染红了,村人都死了,我勉强逃生,恰得你父兄传回消息,我一面寻你,一面追查海寇消息,后来阴差阳错,入了道门。”

说到这里,他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唯独墨黑眼底泛起压抑的痛意。

他磨了磨牙,艰涩地道:“我无意中打探到消息,知道你竟入了宫,好不容易才寻到机会,来这宫中确认,果然是你。”

他一口气说完,显然是早想好怎么说,一股脑快速说完,免得没机会了。

说完后他好像松了口气。

这时 ,他无声地注视着阿妩,后知后觉地流下泪来。

少年刚毅削瘦的脸庞依然没什么表情,他自怒海血泊中挣扎而出,冷峻克制。

可是现在,面对自己心之所系,提起过往种种,泪水滑过他紧绷的下颌骨。

他声音嘶哑苦涩,犹如气音:“阿妩,海寇是朝廷的人,我要报仇,为他们报仇,不然我不甘心。”

阿妩一口气听到这么多话,脑子几乎都要炸开了。

海寇是朝廷的人?怎么会是朝廷的人?

她忙道:“是不是陆家的人,陆家的人?”

叶寒咬牙切齿,恨声道:“对,就是镇安侯府陆家——”

谁知便有女官往这边走来,阿妩生怕别人察觉有异,便随口请教了几句经书,之后打发叶寒离开。

叶寒不舍地看了阿妩一眼,便低头毅然离去。

经此一事,阿妩心中大乱,她开始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事告诉景熙帝。

他答应过要为自己寻找父兄,至今并没消息,自己若是告诉他,也许他可以帮着自己寻。

可是叶寒说杀死村人的是朝廷的人,这应该和景熙帝无关,应该是陆允鉴干的,她早就觉得陆允鉴形迹可疑了!

估计陆家是一面当捕快一面做贼,两边好处占全了!

不过,她实在担心景熙帝会对叶寒不利。

就在这种纠结中,阿妩起身,跟随女官前去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如今正在钦天殿的内殿歇息。

外面过于寒凉,不过寝殿中地龙烧得旺,暖和得很,以至于阿妩乍进来后鼻子有些发痒,差点打一个喷嚏。

她用巾帕捂了下,忍住。

一旁女官示意她安静,那意思是皇帝正在殿中陪着。

阿妩示意她退下便是,她自己过去。

如今太后对她颇为疼爱,她和景熙帝如胶似漆,于是日常讲究上难免松懈随意一些。

路过寝殿前的廊门时,旁边灯笼似乎晃了下,阿妩眼前一暗,又一亮,之后便是淡淡的龙涎香气息。

她提着裙摆,匆忙往前走。

谁知道刚踏上柔软的地衣,便听得里面景熙帝和太后似乎有些争执,其中还提到太子,提到她。

她待要细听,却只捕捉到些许言语:“……若儿子驭龙而去,那干脆要她为儿子殉葬……”

阿妩听得一惊。

这是景熙帝的声音!

谁,要谁殉葬?

她拼命支棱起耳朵,似乎太后说了什么,之后,景熙帝冷硬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她若殉葬,太子必大恸,大恸之余,绝了心思,免了人伦丑事,太子也会善待幼弟弱妹……”

这……是要她殉葬?

阿妩只觉脑中轰隆一声,仿佛有什么炸开了,眼前一片空白。

她的手指无法控制地发抖,背脊也在颤,站都要站不稳了。

这时母子两人似乎又有些争辩,她不愿再听,匆忙提着裙子一个闪身,退出去了。

佯作镇定,在宫娥和内监陪同下,行至一旁帐中,推说疲惫,打发众人下去,阿妩得以躺在榻上。

这时候,被刻意压抑的恐惧自骨头缝里弥漫出来,阿妩几乎窒息。

她想,刚才她听得清清楚楚,景熙帝就是这么和太后说的,他那意思,若有一日他不在,那自己也要死,为他殉葬。

他怕留着自己便宜了太子,也怕太子对自己一双儿女不好,所以干脆杀母留子,这样太子对两个孩子只会越发怜惜疼爱。

真是好一番盘算!

他往日对自己疼宠有加,就在前日,还和自己柔情蜜意,眼底的爱意几乎要溢出了。

他那样沉稳冷峻的男人一旦动情,自然是格外诱人,她心里何尝不喜欢。

可就在这你侬我侬之际,这个男人原来存着这样的盘算!

其实她也明白,如今皇帝春秋鼎盛,根本不到打算这个时候,也只是说说将来而已。

但她就是觉得心寒,恐惧。

在这样的恩爱缠绵时,他却已经冷静地提前盘算好她的死期。

有些话,心里这么想想是一回事,但说出口是一回事,听在当事人耳中又是另一回事。

阿妩不寒而栗,不过细想之下,又觉得,这倒是符合他本来的性子!

他曾经前一刻和自己畅享床笫之欢,后一刻却将自己抛在南琼子!

阿妩想起景熙帝手上那枚扳指,他一直戴着那枚扳指,那枚扳指曾经紧贴着自己的颈子,要扼杀自己,也曾经亲密地陷入自己,给自己欢愉。

他御宇十九载,执掌乾坤,心术之深,远不是自己可以想象,他可以在恩威之间游刃有余,恣意把玩,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要让太子服膺,要保他一双儿女,还要让自己一生一世为他守贞,杀母留子,这就是最好的法子了。

这就是男人,坐在龙椅上的男人,心肠冷酷,手段刚硬,哪怕他对你做低伏小,可以对你温柔地笑,笑得明艳温润,他也可以反手将你斩于刀下。

阿妩忍不住笑了,笑得嘲讽。

她想发疯,那对儿女是自己生的,那自己干脆勒死他们,都不要活着了。

想到这里,她捏住金簪,径自来到小皇子小皇女房中,恰好此时他们正在偏殿睡着。

她命奶娘退下,来到榻前看着。

齐刷刷的一对幼儿,生得可真好,白净稚嫩,软乎乎的,谁看了不喜欢。

她盯着这对幼儿,心里疯狂地想着,她应该将这对幼儿杀了,之后自己跟随而去。

让他痛,让他恨,让他空欢喜一场。

他对一双儿女的疼爱是无法掩饰的,整个人正处于为人父的兴奋喜悦中,如果骤然失去了,他一定会气疯的!

他后宫无出,这个年纪,再也不可能有别的孩子了!

这个老男人会心痛到想死!

想到他心痛地捧着孩子尸骨的模样,阿妩心中便涌起快意。

他再是铁石心肠,也必会悲痛欲绝生不如死,他会后悔一辈子。

阿妩直直地看着,颤抖着攥起金簪,就要刺下去。(注:产后不正常行为,不代表作者三观,作者对此行为持批判态度,请勿模仿)

那小娃儿身子动了动。

阿妩愣了下。

这时,就见小娃儿美美地吧唧了下嘴唇,眉眼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之后便重新睡去。

阿妩看着这样的孩子,突然间,一个激灵,之后便醒悟过来。

自己在做什么!!

她怔怔地看着这一对孩儿,后背冷汗直流,又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的念头,竟仿佛被魇住了一般,鬼迷心窍。

虎毒不食子,她竟要戕害自己的骨肉!

她颤抖着后退一步,两腿发软,几乎站都站不稳。

她哪里知道,自己才生产几个月,产后若受大刺激,惊悸恍惚之下,因虚积冷,结气郁躁,以至于妄言妄听,心性突变,甚至生出极端念头来。

她颤抖地抚摸着孩子的脸颊,愧疚万分,又痛恨自己,不敢相信为什么自己会有刚才的念头。

之后她心神恍惚地回去自己殿中,心中胡乱想着,她哪至于走到这个地步。

这些都不要紧,景熙帝算什么,只是一个老男人罢了,她何必在意!

她想要男人,可以,有很多,她招招手马上就有人为她神魂颠倒!

至于孩子,既然生了,他们有他们的福气,此生一场亲缘,她给了他们命,那就要他们好好活着,让他们享受属于他们的富贵吧。

自己还有阿爹阿兄,还有叶寒哥哥,他们都会对自己极好,会疼爱自己的。

阿爹阿兄不是有消息了吗,当然不能告诉景熙帝,不要他帮自己找,自己以后找到父兄,便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去海外,让他永远寻不到。

他若哪一日死了,自己不但不会陪葬,还会在海上唱跳欢庆!

一个心狠手辣无情无义的老男人,实在没什么好留恋的。

阿妩这么想着间,突然筋疲力尽,颓然倒在床榻上。

她苦笑一声,心里却是极明白,她已为皇贵妃之尊,想要离开,谈何容易。

如今最要紧的,反倒是盼着这个男人长命百岁了。

不就是他死了也想拉着自己吗,那他若是能活六十岁,自己也四十有余,也活够本了,他若是活七十甚至八十岁,那自己就能活五十多六十多岁。

仿佛也行……

她拧着眉,认真想起来,若是景熙帝能活八十岁,那自己便是六十三岁,那样的话,太子也六十三了,所以到时候会是六十三岁的太子登基为帝吗?

都这么老了,还有什么想头,景熙帝也不用怕自己和太子死灰复燃了。

其实只需要景熙帝能活六十岁,自己和太子四十有三,他都没什么好担心的吧。

这个年纪,太子估计有心无力了。

或者,劝说景熙帝临死前把太子阉割了,也是一个好办法。

想着这个时,阿妩突然灵机一动,意识到了一件事。

太子为长子,又曾经在十几年中都是景熙帝唯一的儿子,所以他先机占尽,储君之位顺理成章,可他年长,也造成了一个问题,他和景熙帝的年龄差距似乎有些小了。

景熙帝在十六七岁时便得了这儿子,如今儿子十七岁,当爹的不到三十四岁,看着差距有些大。

可当景熙帝五六十的时候,那太子已经四十多了,似乎差距就不大了。

景熙帝但凡能多活,太子只能干熬着,一直熬到四十多五十多甚至六十多吗?

像景熙帝那种男人,一直大权在握的,他怎么会早早地彻底放权给太子,他就不怕年轻的太子掌权后,直接把自己抢了?

所以——

阿妩心里一动,她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摆在自己面前的还有一条路,助力自己的皇子抢得储君之位。

她不是原本那个孤苦无依的阿妩了,她有一双儿女,帝王的血脉。

景熙帝一共只得两儿两女,她便已经占据半壁江山。

这于昔日的她来说,自然是想都不敢想的,以至于如今想到这里,她的心便疯狂地跳动起来。

太过大逆不道,太过异想天开。

可……却并不是没可能。

只是如果那样的话,自己的对手竟是太子了。

她眼前浮现出昔日那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他曾经用澄亮炽烈的眼神望着自己,那么热切,恨不得把自己吞下去。

若有一日,自己的儿女竟要和他争一个你死我活,又会如何?

第79章 索取

或许是想得太多, 阿妩回来寝殿便沉沉睡过去,这一睡竟睡了大半日,等醒来时才知道自己竟然病了, 身上烫得厉害, 御医来了好几轮。

阿妩问起景熙帝, 知道景熙帝来看过两次,不过因她是高热, 御医提及最好是回避, 免得过了病气, 他如今不在琅华殿。

两个孩子也被抱走,先养在奉天殿。

阿妩听了这话,勉强起身要用一些粥食,因她才生产百日, 如今膳食依然是御医以及帝王过目的, 各样倒是齐全, 不过她也没什么胃口, 只随意用了些罢了。

用过后, 便打发宫娥下去, 自己躺在榻上, 看着黄花梨围屏上的纹路, 螭龙纹的, 往日看着贵气,今日却觉有些狰狞。

傍晚了, 日头西斜, 纱窗罩落下来,挡住了光,寝殿中很暗, 她也懒得让人上灯,就这么怔怔地躺着。

这时候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会觉得这就是未来的日子。

若她病了,或有个什么不好,她会被抛弃,孩子也会被抱走,现在想想,那孩子原本也不属于她,是她为皇家所生,那是景熙帝的。

这么胡思乱想着,便听到外面动静,似乎是有脚步声。

她也没太在意,只半阖着眸子,百无聊赖地歪在榻上。

谁知道便听到门响了一下,之后便有脚步声,那是软底布鞋踩踏在地衣上的声音。

阿妩懒懒地动了动身子,侧过脸,斜歪在引枕上,便看到了那个挺拔颀长的背影。

景熙帝。

突然间看到他,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

如今的他已经有了盘算,早晚有一日要自己为他殉葬。

她便不着痕迹地歪了歪身子,将脸埋在引枕中,不去看他。

左右自己病了,病了的人性情怪异一些,倒是一个很好的掩饰,等她病好了,也可以使使性子。

后面自己慢慢想通了,也就平常心对待了。

景熙帝走到榻前,看她蜷在锦被中扭啊扭的,跟只别扭的猫儿一般,偏生还将脑袋拱在引枕中蹭,软声闷哼着,不免失笑。

他伸出有力的大掌,骨节分明的手指紧扣住她的腰,把她捞出来。

阿妩不肯,扭着挣扎,却没挣脱,只能绵软无力地倚在男人的臂弯中。

景熙帝将她整个抱在怀中,大手拨开她额前的鬓发,用手触她的额,那额上沁凉,并不见烫。

他低声道:“应是好了。”

当下便搂着她细细端详。

许是病了的缘故,鬓发散乱,水眸迷朦,秾艳撩人却又娇憨懵懂。

他的指腹摩挲着阿妩细腻的脸颊,眼底的怜惜不加掩饰:“好好的,怎么病了?”

阿妩不说话,只勉强发出猫儿一般的哼唧声,之后虚弱地倚靠在他臂膀上。

男人的臂膀好生坚实,让人会生了可以依赖一辈子的错觉。

景熙帝声音温醇:“这几日天凉了,恰有新到的各样料子,已经命人给你赶制一批新衣。”

阿妩:“如今的衣裙已经穿不完,不必新做了。”

景熙帝轻笑,亲昵地用鼻子磨着她的脸颊:“怎么,不想穿新衣了?朕特意看了,新到的小白狐皮都是极好的,给你做几件氅衣和披风,还有衣裙,听说往年织金的已经不时兴了,今年的都要挑线的。”

他眼底全都是纵容的爱意:“朕的皇贵妃娘娘,自然都要新的。”

阿妩暗想,新的又如何,赶明儿你若驾崩,这些衣物都要烧了陪葬吗?

不过她也不敢说,只用脸在他胸膛上摩挲着,低声道:“好。”

自景熙帝进来后,阿妩便不曾出声,如今只一个“好”字,却是声音略有些发哑,明显是病中烧了嗓子。

景熙帝便怜惜地道:“好好的,竟然病了,你原不该去道场,人多口杂,只怕是冲撞了。”

阿妩:“嗯,以后不去了。”

不过心里却想起叶寒哥哥。

因听了那“殉葬”之说,倒是好生吓了一跳,也没细想,如今不免担忧,生怕自己的异常举止让景熙帝起疑,就此去详查道场发生的种种,到时候牵连了他,就此送了性命,那自己才是罪大恶极。

于是她便越发柔顺,胳膊搂住他劲窄的腰身,仰起脸来:“皇上,这两日阿妩病了,你都不陪着阿妩……二皇子和二公主也不在,阿妩心里好难受。”

她说这话,半真半假的,也是为了迷惑景熙帝心志,免得他起疑了道场一事。

景熙帝听她这么说,神情顿了顿。

他托起她来,抱着她,要她坐在自己腿上,又捧着她的脸。

因为病过的缘故,小脸带着些病弱的苍白,肌肤薄透,一双眼睛含着些许水光,雾濛濛的。

这样的她,让人看得揪心。

他低头,缱绻地吻着:“这两日也是赶上了,才刚给两个孩子过了百日,便有些棘手的事要处理,太忙了,倒是冷落了你,不是觉得你病了特意不来。”

他顿了顿,解释道:“你病着时,来看过你,当时你正睡着,便吩咐宫娥女医好生服侍着。”

这样的温存小意,于阿妩来说自然是受用的,不过想起他那殉葬言语,她到底意难平。

她便懒懒地搂着他,仿佛不经意地道:“皇上忙什么呢?”

若是往常,后宫娘子自然是不能问及这些,但阿妩如今病着,反正病着,病了的人,怎么着都行。

——她自己心里也多少存了逆反,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她不管了。

景熙帝不曾多想,他万般怜爱地搂着她:“最近东南沿海一带并不太平,朕总归要多花些心思。”

阿妩听着,便想起叶寒所言。

她便越发抱住景熙帝的腰身,偎依着他:“是海寇吗,阿妩往日最怕海寇,皇上要灭了他们,永绝后患才好。”

景熙帝抚了阿妩的发,温柔地道:“那些包藏祸心的,其实比海寇更让人棘手。”

阿妩心里一动,联想起最近皇后的异样,想着难道是暗指陆允鉴?

她自然更想试探试探,可景熙帝却话锋一转,问起她的身体,再不提及此事。

阿妩不甘心,但也只能作罢。

如今想来,老男人就是老男人,他便是再疼爱她,可在她面前,那些朝政大事他从来瞒得死紧,今日这话,都是因了怜惜她身子不好,失了防备,才顺势多说了一句。

景熙帝搂着阿妩,温情缱绻:“等会御医再过来给你瞧瞧,想吃什么便吩咐御厨做,朕让奉天殿的御厨随时候着,阿妩要好好养身子。”

琅华殿虽没自己的御厨,不过奉天殿一直备着,如今奉天殿上下都知道,皇帝这边用着的,其实都是给贵妃娘娘使唤的。

景熙帝膳食规律,从不会随意多点什么,其实全都是贵妃娘娘用,他们也专门派了内监来琅华殿,好随时听候调遣。

阿妩懒懒地道:“嗯……知道,阿妩想吃什么好吃的就要他们做。”

她故意用了略显娇憨的语气来说的。

说完这个,她才仿佛很是体贴地道:“皇上,阿妩病着,别过了病气,你早些回去吧。”

她生怕他察觉了什么,又用柔软的声音道:“皇上政务繁忙,可要保重龙体。”

景熙帝听着她的声音,略带嘶哑,却又缠绵如丝,不免心荡神摇。

他用额抵住她的,亲昵地道:“没事,朕身子一向康健,两个孩子先抱过去奉天殿了,母后说送过去她那里,朕没允。”

他的声音实在是过于疼宠,这让阿妩心里泛起酸楚。

这时候难免会沉迷其中,会为他找理由,会想着他也许只是说说,也许根本舍不得。

谁还不能说几句胡话呢,她还做梦她有八个男侍轮番侍奉自己呢!

其实如果只是说说,大家心里都能好受,她也能以此安慰自己,继续在这宫中做她的贵妃娘娘。

只是……回忆往日种种,她又觉得自己痴心妄想。

她还记得那一晚,他是如何柔情蜜意,仿佛一个疼爱妻子的夫君一般,用最温柔的动作疼爱着自己,他的沉迷和喜欢也不是作假的。

可是,下了榻,马上冷漠无情,把她扔在南琼子。

若不是后来他知道了自己身份,阴差阳错,他一辈子都不会再去看自己一眼了。

真不能随意相信男人,特别是一个浸淫朝堂将近二十年的老男人,他的心早就磨硬了。

阿妩在这般纠结中,视线恰好落在男人手上。

如雕如琢的长指上,依然是那熟悉的扳指。

她想,现在,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她故意搂住他的手指:“皇上,阿妩突然想起,刚才似乎做了一个梦,还梦到皇上的玉扳指了。”

景熙帝唇角翘起,亲昵地道:“梦到什么?”

阿妩歪头想了想,之后道:“记不清了。”

景熙帝轻笑,大手扶住她的后颈,细细吻上去:“朕就在你身边,至于梦,想不起来便不必想了。”

然后阿妩便道:“呀,想起来了!”

景熙帝:“嗯?”

男人醇厚喑哑的声音落在耳边,很是勾人。

阿妩身子有些发酥,她素来喜欢,很容易被这个男人撩拨到。

不过她抵抗住了这种感觉:“好像梦到我们海边的龙王了,龙王说,你病了,若有个玉扳指戴着,或许能庇佑你。”

景熙帝:“龙王竟说这种话?”

阿妩便故意搂住他的大手,软绵绵地道:“皇上,阿妩要这个扳指,你给阿妩,阿妩要拿来挡灾!”

景熙帝轻笑,一眼看透:“明明病着,就该安心养病,竟还有这心思,故意编排了故事来骗朕的扳指?”

被看穿了,阿妩却并不羞愧。

她两臂环绕上景熙帝的颈子,柔情似水地道:“阿妩想要,皇上给阿妩好不好?”

景熙帝却是径自将她放在榻上,拍了拍她的脸颊:“乖乖的,躺着。”

阿妩委屈地扯扁了唇:“就想要!就给阿妩戴几日不行吗?”

景熙帝摩挲着她的颈子,安抚着,柔声解释道:“朕一直戴着这个扳指,从不离手,已经习惯了,况且这是男人佩戴的,拿给你也不合适。”

阿妩不想听这些道理,固执地看着他:“如果我非要呢?”

景熙帝:“这是闹什么性子呢?”

阿妩看着上方的男人,他神情依然是温柔的,眼神更是疼爱的,但他不会为自己轻易改变,他的玉扳指,不会随便给别人戴。

他是帝王,再疼爱自己,他也有自己无法触碰的逆鳞。

可她清楚记得,他曾经给过太子,那一日射箭,他给太子用过,她远远地看到了。

于是这一刻,心是凉的,她知道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比不过太子,那么自己的儿女也不可能赢过太子了。

有朝一日太子登基为帝,自己只能去死了。

她为什么要死,才不要呢!

她没好气地扭过身,背对着他。

景熙帝垂着眼,沉默地看着阿妩此时的别扭。

他想起自己和太后的那场口角之争。

就在前几日,太子府中出了一桩事故,有一个女子竟怀了身孕,是太子的。

既然怀了,那自然要上书请为妾,不过这个女子身份有些特殊,竟是小皇孙的乳娘。

小皇孙有八位乳娘,那是其中一个。

自从之前种种事端后,太子再不曾和太子妃同房,也不见纳妾,谁知道竟然碰了一位乳娘。

因为这个,太后心生不喜。

一则太子至今不肯和太子妃同房,如此下去,恐生事端,二则他嘴上不说,心里分明还记挂着阿妩。

他便是不肯和太子妃同房,想要纳妾也可以,可问题是,他也不纳妾,他竟然对一个乳娘起了心思!

至于他面对那乳娘时,心里在想着哪个便不得而知了,这里面难免有些阴暗的猜测。

太后面对两个幼子自然是心花怒放,但是心花怒放之余,也唯恐将来生出什么事端,甚至于祸起宫闱,以至于江山不稳。

母子两人就此起了口角争执。

想到当时自己和母后的言语,看着阿妩的异样,他难免多想。

尤其她如今眉眼间笼着一丝朦胧愁绪,让人倍感怜惜。

当下交臂紧紧地抱着,严丝合缝地抱紧了,在她耳边轻轻地道:“阿妩怎么了?是朕说了什么话让阿妩不高兴了吗?”

男人低醇的声音就在耳边,温柔到了极致。

阿妩听这话,心却微颤了下。

他是什么意思,他是猜到自己听到了他的言语,所以才这么说?

她轻咬唇,别过眼去。

一时竟有些不敢面对。

他这样的男人,可以一手柔情蜜意一手狠辣无情,可她不能。

帝王城府之深犹如无底的深渊,她临近深渊,几乎不敢窥探,生怕一个不慎,便沉沦其中再不能自拔!

景熙帝见她不言语,心里便隐约明白了。

他抱着怀中的娇人,沉默了好一会,才用很低的声音道:“阿妩,那日太后和朕争执起来,朕一时言语不当,这是朕的错。”

阿妩修长睫羽略抬了抬,又徐徐落下。

景熙帝眸底晦暗:“阿妩若是就此当真,朕心中难安。”

自始至终,他不曾提那句“殉葬”之言,可阿妩知道,他在低头认错,承认是言语失当。

阿妩在心里问自己,一个帝王愿意这么低姿态,对她来说,够了吗,可以原谅吗?

按理说是可以的,没有人可以在帝王面前讨回公道,他这样已经算是低姿态了。

可在阿妩心里,却觉得并不够。

什么是言语失当,随口说说,不过脑子?

可景熙帝并不是说话不过脑子的人!

一个人怎么会好好地说出那样的话,说到底是有过这个念头的吧。

一句话说出口,落入人耳,便不能当没有,她更不可能傻傻地认为那是他胡说八道。

哪怕只是有过这种念头,只是说句口不择言的话,都足以让她心寒了。

况且,如今的她也终于意识到,他再疼爱娇妻幼子,也只是疼爱而已,盛极一时的宠爱背后其实是四伏的危机。

不能自这大晖帝王身边分得最大那杯羹,若他百年之后,谁又知道是什么光景?

正想着,景熙帝却凑近她耳侧:“阿妩,我对你如何,你心里难道不知?难道你以为——”

他声音转低:“我真就那么心狠手辣?”

男人的声音略显嘶哑,惆怅低沉,醇厚魅惑,不容拒绝地传入她的耳中。

阿妩心中惘然,她痴痴地靠着男人的臂膀,在轻淡的龙涎香气息中,有那么片刻,她要沉沦。

不过,陡然间,还是想起那一日的绝望。

他扼住自己颈子时的无情,那种几乎被死亡淹没的痛,再次袭来。

于是她听到自己用格外柔软的声音道:“皇上对阿妩好,阿妩心里当然明白,阿妩也喜欢得很。”

她勾着景熙帝的颈子,娇声问道:“那皇上是不是该哄哄阿妩?”

景熙帝亲在阿妩的眼皮上:“嗯?阿妩想要什么?”

阿妩歪头,一派的天真无邪:“要什么都可以?”

景熙帝自是知道来者不善,他轻笑一声:“阿妩,不要胡闹,朕能给的,都可以给你。”

阿妩听出他言语中的后路。

她端详着眼前的男人,他神情依然是温润柔和的,这给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他手心里的宝,可以予取予夺,他会宠着自己,自己什么都可以要到。

可是,这一切是不是虚幻的呢,是不是一戳就破的水中泡影呢?

她盯着他的眼睛,终于道:“皇上,那阿妩替皇二子要储君之位可以吗?你把太子废了,让皇二子当太子。”

景熙帝听此,眸底笑意荡然无存。

寝殿中瞬间一片沉默。

阿妩依然注视着景熙帝,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景熙帝缓慢地站起来,垂着眼皮,睨着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此时的景熙帝背光而站,身形颀长犹如挺峻的山峰。

这样的景熙帝是陌生的,是不同于往日和她温柔缠绵的那个男人。

可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帝王,是不曾刻意收敛了棱角的他!

她倔强地仰着下巴,固执地看着他:“我当然知道。”

景熙帝面无表情地开口:“这种话,你不该说,收回去,朕只当没听到。”

阿妩自然明白这种话她不能说。

后宫不得干政,更何况是关系到易储的大事,她说的这话传出去可以直接被文臣御史参死!

可她就是要说:“皇上,话都说出口了,还能收回去?皇上要自欺欺人,可我不会。”

景熙帝弯腰,沉沉地压下来。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拢住她的下巴,强迫她和自己对视:“阿妩,来,告诉朕,这是发什么疯?是谁对你说了什么?”

阿妩:“我人在后宫,谁能对我说什么,谁敢对我说什么?你不要顾左右而言它!”

景熙帝抿着锋利削薄的唇,茶色的眸子有着冷静严肃的审视。

阿妩轻哼一声:“往日不是说得好听吗,最疼我了,我给你生了一对子女,你也喜欢得很,恨不得把最好的都捧给他们,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能把你的家业留给他们?你把皇位传给二皇子啊!”

她挑衅地道:“还是说,皇上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我和我生的儿女只配陪着你消磨逗趣,到了正经大事,关系到储位帝位,其实你心里还是向着太子,你根本不把我们母子三人当人!”

景熙帝声音压得很低:“你疯了,你知道自己说出这话有多蠢吗?你知道这话传出去,会是什么后果吗?”

阿妩一字字地道:“雍天赜,你就说你会不会给?”

景熙帝目光锋利如刀。

阿妩咬牙,一声不吭地迎着他的目光。

曾经的她犹如浮萍,无枝可依,她跪在他面前祈求庇护,她将自己的命,自己的心,全都捧到他面前,只求一丝怜悯。

她把自己当成一条狗,匍匐在他脚下。

可是现在,她的野心已经被养起,她要站起来,要争要抢了。

她直呼这个男人的大名,她在视线激烈的对抗中,直面来自帝王迫人的压力。

寝殿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两个人的呼吸都被无限地放大,一声一声地在耳边响起。

许久,景熙帝终于放开阿妩。

在极度的紧绷之后,阿妩卸了力,如同一滩泥般倒在榻上,无力地坐在那里。

她乌发披散,垂落在纤瘦的肩头,她大口喘着气。

景熙帝的薄唇吐出无情的字眼:“后宫不得干政,你如果忘了,那就默念一百遍。”

阿妩死死地咬着唇,望着男人的眼神倔强固执。

景熙帝整了下衣襟:“你既病着,好生养病,病好了,脑子也该清醒了,别犯这种傻。”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

待走到屏风前时,他停下脚步,顿了片刻,略偏首。

昏暗的光线下,他侧影锋利寡淡,不过语音却勉强缓和:“晚间朕过来陪你用膳。”

之后他才迈步离开。

阿妩看着景熙帝那无情的背影,恨极了,也气极了。

她攥起颤抖的拳,心里却想着,这辈子她都不会原谅这个男人。

总有一日,她要在他心上狠狠地扎一刀!

第80章 疑虑

晚间时候景熙帝并没过来琅华殿, 不过派人来传话,说是有些紧急政务,脱不开身。

阿妩自己也好差不多了, 用了些膳食, 之后德宁公主还有惠嫔等人陆续过来探望她, 给她带了各样滋补之品,陪着她说笑一番。

她却没什么精神, 只恹恹地躺在榻上, 茫然地看着虚无的远处。

众人见此, 生怕耽误她歇息,借故走了。

晚间时,太后特意命人送来几样补品,要她好好养着, 还让她“不可劳心伤神”。

第二日, 福泰来了, 送来一个黑漆大捧盒, 里面装的却是一件玉扳指。

阿妩拿出来仔细端详一番, 这是一件福寿如意纹的扳指, 和田玉的, 玉质温润, 上面的包浆也醇厚油润, 看得出是罕见的好物,轻轻用手指摩挲, 似乎还有油脂感。

旁边的福泰笑着道:“娘娘, 男人家戴的玉扳指,那都是射箭用的,里面都有螺旋纹, 还有弦槽,不适合娘娘戴,戴上去也不好看,陛下今日特意命人寻了这个,这个好看,适合娘娘戴,而且今早特意去了真武大帝观中,命人祈福开光,能庇护娘娘平安。”

阿妩抬眼看着福泰:“福公公,这话都是他让你说的,哄我呢!”

福泰便赔笑:“娘娘,咱们陛下那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心里疼着娘娘,但他是真龙之体,自然有他的性子。”

然而阿妩听到这话并不高兴,她越发确认了自己的想法,绝望地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他能给自己的,也只是一些细枝末节的宠爱,无伤大雅的,自己是万万没资格去挑衅他宠爱的太子!

因为那是他的继承人,是他的江山社稷。

可自己和一对儿女并不是。

于是她冷笑一声,攥起来那玉扳指,直接扔到了地上。

玉扳指摔在柔软的地衣上,并不曾碎,不过御赐之物却被摔,这已经是不敬君王,是天大的罪过。

福泰吓了一跳,连忙跪下,将那些玉扳指捡起:“娘娘,娘娘,你这是,这是何必!快别让人知道,捡起来!”

阿妩:“不必捡了,去告诉他,我就扔了,他若是气恼了,直接杀了我多好,现在,马上,杀了我!”

福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娘娘,到底怎么了?”

阿妩也知道自己疯了,这样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可她克制不住,她就是好恨,好恨景熙帝。

她深吸口气,拼命克制住了:“福公公,我想静一静。”

福泰应该离开了,但他挪不动脚步。

他想说点什么劝劝她:“娘娘,福泰能为你做什么吗?”

他言语温暖,充满善意,阿妩听着,瞬间流泪了。

她捂着脸,哭着道:“谁也不能帮我,没有人能帮我,他好狠,他不会把帝位给皇二子,他也不会给我扳指,这个骗子,他对我一点也不好,他往日的承诺全都是放屁,我以前竟然还信他。”

福泰听此,便两膝着地,跪在了阿妩脚下。

他跪着,仰脸道:“娘娘,你哪能对陛下这么说,便是有这个心思,也只能放在心里,不能说出来,一旦说出来,那便是死罪!”

他压低了声音,哄着道:“皇上若真恼了你,又怎么会要福泰来看你,他心里何尝不难受?你怎么气他,他也记挂着你啊!”

阿妩呜呜呜地道:“我,我不想听这些,都是骗人的,我不稀罕他惦记我,说不得惦记我给他陪葬呢……”

福泰抬起宽厚的手,放在阿妩纤薄肩上,安抚地轻拍。

在这种拍哄中,阿妩得到了些许的安慰。

这让她越发想起家乡,想起爹娘阿兄们。

福泰:“殉葬一说就是子虚乌有,那日也是和太后说话恼了,就此起了口舌,娘娘,我们大晖自从开国以来,就没有殉葬的先例。”

然而阿妩当然不信,福泰向着景熙帝,就是来找补的。

福泰见此,叹道:“娘娘,有些话福泰不能说,但如今少不得提一提,当初娘娘入宫,便是以道门仙姑身份入宫伴圣,娘娘在延祥观可是有敕封的,娘娘是灵官,道门中没有殉葬一说,咱们退一万步,就算哪一日陛下不好了,最不济,娘娘也是回延祥观。”

阿妩想了想,仿佛确实是这个道理,似乎延祥观中的历代修道者,除了出宫的宫娥,也有些犯了事的妃嫔。

福泰:“也是太子殿下把陛下气到了,他才这么说,其实再怎么着有两个孩子在,哪能那样,那一日太后也把皇上骂了一通。”

阿妩不吭声了。

福泰看着阿妩,语重心长,话中有话:“娘娘,二殿下那边……年纪还小呢,来日方长啊。”

阿妩闷闷地道:“我知道。”

福泰叹了一声,收回了手,阿妩有片刻的失落,好像失去了一些温暖。

这一刻她心里有了前所未有的渴望,她想回到过去,回到所有的一切还未曾发生时。

她累了,她想回到十六岁,想躺在年少时的那张榻上睡一觉。

睡一觉,她依然是昔日的阿妩。

陆允鉴,太子,景熙帝,这些她都不喜欢,恨不得把他们统统忘记。

她稀罕什么皇后储君什么荣华富贵吗,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啊!

她又想起叶寒,叶寒就在皇都郊野的观中,距离她其实很近。

她好想把如今的境况说给他听,甚至不需要他做什么,只是想让他知道这一切,然后抱住她,这于她来说便是莫大的安慰。

福泰跪在地衣上,望着榻上的阿妩道:“娘娘,为今之计,你好好养着身子便是了,万万不要多想,陛下那里,他不会真生了你的气,过两日,他若来哄你,你不要提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阿妩:“福公公,我明白。”

福泰将被扔掉的扳指捡起来,细心地放在一旁托盘中。

之后他望向阿妩:“娘娘,听话,陛下对你是用了心思的,福泰没有骗你,他——”

阿妩脸上依然挂着泪珠,不过她已经不哭了。

福泰犹豫了下,终于道:“其实陛下有陛下的安排,只是帝王心思藏得深罢了,从二皇子生下的那一刻,陛下便钉下几根橛儿。”

朝堂上的事,对太子夫妇的制衡,他看着,他心知肚明,但他不能说。

太子不可能直接就这么废,二皇子才刚出生,这都是皇帝要顾虑的,所以皇帝的布局图个长远。

况且,皇帝也有皇帝的不忍,太子那里,他也有愧。

万一有个不好,怎么护着娇妻和一双儿女,他也不是没想过。

阿妩听了,却并不想信。

她知道福泰是景熙帝派来的。

*******

福泰回去奉天殿复命。

景熙帝握着手中御笔,看着福泰,良久不曾言语。

半响后,福泰终于抬起头,于是主仆间便有了一个短暂的、却意味深长的对视。

于是,景熙帝开口吩咐道:“你重回司礼监吧,这是敕书。”

福泰缓慢地低头:“是,臣遵命。”

风起于青萍之末,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病退了的福泰重新回去。

可不过一年有余,他便已经执掌奏章勘验之权,并兼任东缉事厂掌印官。

他回到了大晖权力的风云场。

*************

这一日晚间时分,两个孩子被送回琅华殿。

因病着,阿妩已经有几日不见他们,如今坐在床头,无声地看着两个孩子,一对双生儿女,白嫩软糯,喂养得极好,如今吃饱喝足了,在那里吭哧吭哧地啃着自己粉嫩的小拳头。

阿妩便伸出手,轻轻逗弄着。

于是小娃便用自己柔嫩的小手攥住了她的手指。

她故意晃了晃手指,小娃便咧着红润的小嘴笑。

一时又觉愧疚,自己那一日也是鬼迷心窍,竟然起了那样可怕的念头,幸好收住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她怎么忍心呢!

她这么想着,忍不住低首亲了一下小宝宝的额头。

软嫩的小额头,亲起来都觉得喜欢。

她这一亲,小娃儿仿佛感觉到了她融融的爱意,便挥舞着小拳头撒欢,还用小脚欢快地踢着。

阿妩也忍不住笑:“原来你也喜欢我亲你!”

说着,她不愿厚此薄彼,又亲了亲另一个。

两个孩子生得极像,又用一模一样的襁褓,根本看不出区别,阿妩平时只胡乱叫宝宝,其实根本不知道哪个是儿哪个是女。

谁知这时,她便感觉有一道影子投射下来。

她身形顿了顿。

是景熙帝。

几日不见了,乍见有些生疏,她不愿意理会。

谁知景熙帝却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俯首下来看着两个小娃儿,也和她一样逗弄着。

阿妩面上冷清。

这男人似乎也知道她恼着,并不和她说话,只一味地逗弄孩子。

两个小娃却很是喜欢这当爹的,他们似乎已经认人了,对着景熙帝欢快地笑,眼睛亮晶晶的,手舞足蹈,还发出稚嫩的笑声。

阿妩侧首看过去,男人耷垂着内双的薄眼皮,神情颇为温柔宠爱。

若是往日,她自然会感动,但是如今看着,心里只有淡淡的嘲讽。

这时,景熙帝抿唇笑了,伸手抱起一个,于是被抱起的那个便兴奋地左右看,两眼晶亮。

景熙帝侧额,瞧了阿妩两眼,才笑道:“他们也不喜欢躺着,想站起来。”

阿妩只当没听到。

景熙帝温声笑道:“你拍拍墨兮,不然他要委屈了。”

阿妩看了眼,果然床上躺着的那个委屈巴巴地扁着唇,太可怜了!

阿妩不忍心,便拍了下,果然小娃儿不委屈了,也绽开小嘴笑起来。

她凉凉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墨兮,那是墨与?”

景熙帝:“因为朕火眼金睛。”

阿妩听着,突然想起那日言语,便嘲讽地道:“也对,皇帝睿智英明,而臣妾,只是一个蠢人!”

景熙帝:“……”

他微吸了口气,小心地瞥她一眼:“还生气呢?”

阿妩不言语,侧脸冷冰冰的。

景熙帝将孩子放下,吩咐女官照料着,他自己却握住阿妩的手腕,领她到一旁寝殿。

阿妩也就随他,但脸上是没好气的。

景熙帝沉吟了片刻,终于开口:“阿妩,朕虽为九五之尊,但你那日所言,朕确实做不到。”

阿妩听着,默了片刻,才转首看过去。

他的神情间并无那一日的寡淡强势,反倒有几分小心翼翼。

他知道他惹了自己不快,所以如今放低姿态来了。

然而阿妩心里只有冷,他惯会拿捏,姿态高低可以随心所欲,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

自己这样的落在他手中,真是被卖了还数钱呢。

景熙帝握着她的手腕:“阿妩,若是朕哪里做得不好,朕可以向阿妩赔不是,但是关系到江山社稷,那不是朕可以随口应诺的。”

这么说着的时候,男人的声音犹如金石一般,既冷冽又温柔。

阿妩垂着眼睫,她不想说话。

景熙帝低叹:“有些话,阿妩你不能说,知道吗?”

阿妩其实何尝不懂。

就像福公公所言,哪怕有那个心思她也不该说,她应该死死按住心思,以图将来。

时间还有很多,只要她还有帝宠,只要两个孩子好好长大,她将来大有机会,不能急在一时。

这个男人本身是喜爱自己的,她只需要陪着他,一直陪着,总有一日,她会等到机会。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到底让了一步:“皇上,你说得对,我确实不该说,是我错了。”

景熙帝注视着她认错的样子,端详了半响。

他眸中并无任何喜色,认错的阿妩并不是真正的阿妩。

阿妩笑了笑:“皇上日日陪阿妩读书,手把手教阿妩道理,阿妩怎能不知,皇上私库的银钱可以给阿妩花用,但是国库却不能。”

同理,储君之位关乎大晖天下,关乎江山社稷,他纵然可以任性妄为,一意孤行,但那是以宗庙为儿戏,那是昏君亡国之兆,稍有不慎便会朝堂动荡。

所以自己越不过他的江山社稷。

至于什么殉葬和扳指……阿妩不想去细想了,想了也没意思。

没意思透了。

景熙帝沉默地将她揽在怀中,他逐渐收拢力道,把她抱得很紧。

以至于阿妩都觉得,他要把自己箍疼了。

阿妩趴在这个男人坚实的肩膀上,良久终于也伸出胳膊来,交臂抱住他。

此时的她有选择吗,没有。

她只能倚靠着这个男人,试着去相信这个男人,盼着这个男人长命百岁。

*************

阿妩和景熙帝到底和好了。

她依然是别扭着的,景熙帝似乎也有些别扭,还有些她说不出来的性子,不过他又有些小心翼翼。

有一次晚间时候,睡梦中的她朦胧醒来,看到身边的景熙帝正侧首端量着自己。

或许是夜晚的缘故,他的神情缥缈,深远。

也许还有一丝脆弱的渴望?

可阿妩不会心疼这个男人了。

他是帝王,她只是一个后宫娘子,她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个男人所赐,命也掌控在这个男人手中。

她好好活着就极好了。

但大部分时候,她依然是甜美的,柔软的,毕竟她是皇贵妃,她还生了皇子和公主,她得干好自己的本分。

这就是她的差事。

景熙帝命医官为她开了回奶的汤汁,让她慢慢地收了,偶尔间他会吃一些,但极少。

傍晚,外面似乎下雨了,雷声轰鸣,寝殿内闷闷的。

阿妩随口问他为什么。

景熙帝长指顺了顺她的发:“这几次御医研究了你的医案,怕你产后因虚积冷,结气郁躁,以至于伤了根本,所以要格外留意,仔细休养着,先回奶,之后便要他们为你悉心调理身子。”

阿妩不置可否。

景熙帝:“朕已经命御医将你每日的汤药膳食给朕过目,你凡事听女医的安排,该用的汤药不能少了,免得调养不好,落下什么病症。”

阿妩:“嗯,知道了。”

景熙帝侧首凝视着她,看她眉眼间的疏淡。

他自然是知道的,知道她心里存着气,所以便格外小心着。

他这辈子从来没在谁面前如此如履薄冰过。

他这么看着时,阿妩感觉到了他注视的目光,便侧首看过来。

于是两个人的视线这昏暗中堪堪撞上。

阿妩清楚地看到了男人眼底的疼惜和包容,如同秋日潺潺的流水一般,温润无声。

她突然觉得胸口憋闷,又仿佛有许多酸楚涌来。

她有些艰难地别过脸去,看向一旁。

外面轰隆一声,下雨了,很大的雨,有力的雨滴砸在廊檐前,之后顺着往下流,稀里哗啦的。

这时,身边男人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他怀中。

在这种雷雨的声响中,人的感官是杂乱湿润的,还有一丝沁凉。

男人的体温格外诱人,阿妩无法拒绝。

景熙帝有力的大掌拢住她的脸颊,指腹恰好盖在她耳上。

他低下头,轻轻舔着她的唇,诱哄地道:“阿妩。”

男人的声音成熟温醇,像是发酵过的果酒,回味无穷。

在这种呵护备至的温柔中,外面的雷雨声都远去了,她甚至产生错觉,他会一辈子为自己挡风遮雨,自己应该信他。

景熙帝便温存地吻着她,深深浅浅地吻,又在她耳边呢喃着:“阿妩相信我,可以吗?”

阿妩被他吻得迷迷糊糊的,她抬着眼皮,看着近在咫尺的他。

男人的喉结在轻轻滚动,内敛而魅惑。

她心里却胡乱想着,相信什么,他要自己相信什么?

景熙帝:“若这个世上有两个雍天赜,一个是皇帝,一个是我,皇帝要顾全大局,我没有办法越过皇帝,但无论世事如何多变,我都会倾尽一切为阿妩以及两个孩子安排好。”

朦胧的夜色中,阿妩看到男人眸底的诚恳以及愧疚。

可她却并没什么动容,狼来了的故事她是知道的,小时候就听说过。

景熙帝:“从你有了喜讯,我前后不知道思忖了多少。”

阿妩怔怔地望着,想着他是什么意思?

景熙帝叹息:“阿妩,我们的孩子太小了,一切都为时过早,有些话我没办法付诸于口。若不能万无一失,我便不会做,不会说,因为……”

他的声音低哑:“我也会害怕。”

他是皇帝,他竟然用了“害怕”。

阿妩沉默了。

她隐约感觉,他说的“害怕”是真的,这种害怕不是害怕具体的谁,而是一种藏在他心底的情绪。

就好像她会害怕黑,害怕蛇。

这让她并不愿意在此时和他恶语相向了。

哪怕是仇敌,她也没有了和他争吵的心情。

接下来,两个人安静地躺在榻上,谁都不曾说话,只是无声地听着外面的雨声。

雨下得很大,将所有的一切声音淹没了,这会让阿妩有种错觉,这个世间只剩下他和她。

她身边躺着的这个人,卸去了帝王的铠甲,只是一个寻常的男人。

之后不知因为什么,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

男人将她摊开,放在榻上,他自己弓下遒劲结实的背脊。

一瞬间,热意升腾,异样的暖流瞬间涌来,几乎将阿妩淹没。

阿妩无措,懵然,但又沉溺其中。

她几乎要哭了,紧紧攥住褥子,绷紧了足尖,一双黑眸直直地视着上方。

在意识几乎被那些温存含裹击溃时,她散漫的思绪飘着一个意念。

这个老男人,他不能把他的江山社稷留给她的子嗣了,便用这种方式来讨好她吗?

好卑微,好可怜,但也好冷硬!

************

景熙帝最近似乎很忙,忙到了几乎没时间陪着阿妩和孩子了,他经常一整日都在和朝臣议事,回来后神情冷硬,萧杀沉默。

阿妩也暗暗观察了景熙帝和太子之间,似乎景熙帝对太子很是倚重信任,她已经好几次看到太子出入奉天殿。

景熙帝已经提前培养了,要太子熟悉政务,对他可真是用心良苦。

阿妩酸涩地想,太子就是他的大宝宝,手把手地教,将来自己的儿女也就学学骑射,长大后便被打发到封地,当一个闲王。

两个小宝宝拼不过他那个大宝宝。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也惊讶,果然人是贪心的,得陇望蜀,若是以前,自己儿子能当一个闲王,她都得高兴得不知道姓什么好。

但现在她竟然不满足了。

一个念头一旦起来,便会在心里生了根。

她也留心观察着景熙帝的种种,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好在景熙帝再忙,也会过去抱抱小皇子小公主,他对两个小的确实疼爱,疼到骨子里那种,这点毋庸置疑。

这日小公主哭闹,他不舍得让奶娘来抱,他便自己一直抱着,来回走动拍哄,耐心十足。

阿妩觉得,不要说帝王,就是寻常人家的父亲也不会这么疼爱儿女。

不过对此,她也没什么感动,只有冷眼旁观。

这时景熙帝看向她,有些无辜的样子。

她直接别过眼睛,不看。

可怜的老男人,他抱着孩子拍哄,那就让他哄吧。

累死他,再尿他一身!

这几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两个孩子稍微大一些,已经能够坐起来了,小孩子懂事了,越发可爱,阿妩每每看着都觉喜欢。

她会长久地坐在孩子身边,看着孩子,想象着他们长大后的样子。

每每这个时候,她会觉得,她一定要努力,为他们争取更多。

她也看过太子的那个孩子,其实也算讨人喜欢,但总归不如自己的。

太子除了太子妃生的那个,似乎又纳了一个妾,肚子也大起来了,上次进宫还给阿妩行跪礼。

阿妩自然不愿意为难对方,便随手赏了玉镯子,对方感激涕零。

阿妩便觉有些荒谬,她觉得如果不是后来种种,那个感激涕零的太子妾就是自己呢。

这么一想,她到底不白忙一场。

若是跟着太子,自己的儿女要和太子的嫡子争,现在跟着皇帝,自己的儿女就是和太子争,直接少了太子这一层呢。

这时景熙帝却重新忙起来,以至于接连两三日,阿妩都不曾见过景熙帝,这难免让她心生疑虑。

她总觉得景熙帝似乎在筹划着什么,或者知道了什么。

难道他已经猜到自己见到了叶寒?

他若是知道了叶寒的存在,会不会要他的命?

这么一想,阿妩便忐忑起来,她想找人打听打听,可也没处打听,如今她和德宁公主关系要好,但后宫不得干政,德宁公主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些,至于惠嫔等,那更是不可能。

大晖后宫戒备森严,妃嫔们几乎没任何门路去打探到前朝的任何事,更不要说叶寒这种算不上大事的事。

她也想过问问福泰,她知道福泰是疼爱自己偏心自己的,她能感觉到。

但是福泰比景熙帝还大两岁,熬了这么多年才熬到这个位置,如果自己对他开口了,那便是害他。

最后她到底放弃了。

只是那一日,恰过去奉天殿歇着,见到门外有长随和护卫等候着,一问才知道,景熙帝正在偏殿批阅奏章,陪着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秉笔太监,随堂太监等,除此之外,竟还有几位是朝堂上的重臣。

阿妩自然不好多问,只安分地下了辇车。

下辇车时,恰好见一行人行来,打眼一看,竟然是太子。

太子乍看到她,神情微动,乌黑的眸子中情绪复杂,直勾勾地看着她。

阿妩诧异,眼神疑惑。

太子咬牙,有些痛苦地深吸口气,神情压抑。

阿妩突然后背发凉,她觉得太子似乎有话要说,她甚至想上前,问问他。

然而太子只是深深地看她一眼,便僵硬地转身,带着长随侍从径自前往殿中了。

阿妩也回去内殿,心中不断回味着太子那让人捉摸不透的目光。

她越想越怕。

突然开始想多了,甚至不是担心叶寒,还担心皇后那里。

阿妩懵懵地想着,似乎很久不曾见到皇后了,好像是自从元宵节后吧,她就称病,很少出现在人前。

自己沉浸在怀孕产子的甜蜜中,之后又要修养身子,接着是什么殉葬,以至于她完全不记得这个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生了孩子后就没见过,不,不对,她怀孕期间,她当上皇贵妃时,就没见过皇后了。

皇后一直病着,这病一直没好。

但再怎么病,也不该这样,她就仿佛凭空消失了!

阿妩开始抽丝剥茧,她拼命回忆着自己想到的种种传闻,以及偶尔间景熙帝的言语,她才意识到,景熙帝这是对东海镇安侯府下手了吧?

陆家出事了。

陆家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害了村里人,景熙帝把他们直接都杀了也挺好,这样叶寒也不用费力去报仇了。

皇后最好也直接死了。

不过,如果皇后不死,会不会鱼死网破供出自己?

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若是混到这一步,反而连累了自己,那自己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