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他贪求更多
阿妩薄薄的唇动了下, 才呐呐地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吧。”
景熙帝眉眼垂敛,低沉的声音略显萧条:“朕身为男儿,并不懂这些首饰头面, 当时外邦确实进贡了一大批, 便命银作局做成小物件, 因这一批不曾纳入后宫内库,挂在奉天殿名下, 是朕私库中的, 是以朕当时想起便命人取了一些给你, 虽是同一批玉器,但每一件自然都是不同的,样式,材质, 都不一样, 那么一批, 也不可能都给她用了。”
他醇厚的声音竟有几分解释的意思:“并不是随便把她及笄之礼用的什么物件送给你, 当时给你, 只是觉得你年纪小, 应该会喜欢这些有趣的小物件, 且朕取用这些时, 不必经外人之手登记造册, 拿起来方便,不会太过兴师动众。”
阿妩忙道:“皇上, 阿妩并没有这么想, 皇上不必解释这些。”
景熙帝俯首下来,额头和阿妩相抵。
在很近的距离,阿妩看到, 眼前这个男人并无昔日帝王的威严,反而有些小心翼翼起来。
他落嗓很轻:“阿妩,朕承认,当日在南琼子确实存着逢场作戏的心思,以为只是那么一场,过后再不相见,以至于敷衍了你。”
阿妩缓慢地垂下眼:“这并不怪皇上。”
景熙帝眼神温柔,温柔到有些脆弱。
从最初的一见惊艳,到后来的戏谑,挑逗,玩弄,之后渐渐上了心,有了瘾,甚至为她屡屡打破自己的习惯,于是终于,狠心扼腕,把她抛在南琼子,其实便是割舍了。
后来,他更是一怒之下对她起了杀心。
如今他把她捧在手心,抱在怀中,却起了忐忑之心。
他会记起那一日,当她被自己扼住咽喉几乎丧命时,她睁大眼睛憧憬地望着前方,徒劳而期盼地伸出双手。
那一刻她在看什么,在想什么,此时的他竟不敢问。
她是一颗甜美的果子,果子里包裹着苦涩的核,甚至可能有剧毒,但他到底吞下了。
哪怕留下千古骂名,他也甘之如饴。
可他终究贪心,想得到更多。
他半阖着眸子,和她额头相抵,轻轻摩挲间,柔声问道:“阿妩可记得,那一日朕曾说过,会以父母之心待阿妩。”
阿妩眼圈便红了,她闭着眼睛,紧贴着他:“记得,阿妩一直很感动。”
景熙帝:“那一日是德宁的及笄礼,阿妩看各样戏法很欢喜,却不愿提及自己的及笄礼,朕曾许诺,为阿妩办十七岁生辰,如今生辰未至,但阿妩得了册封,今日这般隆重,你心里喜欢吗?”
阿妩点头,有些哽咽:“喜欢。”
景熙帝低笑了声,指骨轻轻揉着她的后颈,薄唇却在她的额间似有若无地亲着。
阿妩便有些沉醉,她觉得自己是一只猫,被捋顺了,酥在他怀中了。
这时,男人略显嘶哑的声音在她耳边骤然落下:“那阿妩告诉朕,为什么不愿意和朕提及此事,阿妩心里其实是委屈的,不是吗?”
阿妩微怔了下。
景熙帝垂着眉梢,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怀中的阿妩:“告诉朕。”
在这样的目光下,阿妩躲无可躲。
她蠕动了唇:“觉得没必要。”
景熙帝:“为什么没必要?”
阿妩呐呐:“我那不是一心想着太子妃嘛……”
她的矛头是对准太子妃的,她觉得自己可以给太子妃添堵,德宁公主,怎么可能,根本没法比。
景熙帝:“你不敢和朕告德宁状?”
他茶色的眸子注视着她,阿妩心里有些发慌,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她并不喜欢这样,可他似乎太过敏锐。
于是她低声嘟哝着道:“阿妩告状了太子妃啊,总得一个个地来。”
景熙帝眸色温柔,说出的话却一针见血:“是朕没有给你底气,让你和朕提起这一桩委屈。”
阿妩一下子不说话了。
他对她好,她很感动,心里喜欢极了,可是为什么要她和德宁比较。
她并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想。
有些事情,本来就该是那样,非要去钻牛角尖,说得那么直白,有意思吗?
景熙帝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眉梢,视线锐利,但声音却温柔到仿佛诱哄:“阿妩,朕要听你说,你怎么想的?”
阿妩垂下眼,到底是道:“我和德宁,并不一样,且永远不会一样,我绝不会告德宁的状。”
景熙帝抿着唇,无声地看着她。
阿妩觉得自己快被看透了,她推开了他,别过脸去。
她望着窗外,窗棂前摆着的是燠室熏制的堂花牡丹,此时牡丹正开得娇艳,满室清香。
她淡淡地道:“你便是对德宁恼了,责罚她,她心里难过,但不会忐忑惶恐,因为她知道你是她的父亲,自己的父亲再恼,又能把她怎么样,该有的她还是有。”
景熙帝紧盯着她略显冷漠的侧脸:“然后?”
阿妩:“臣妾自然不一样,若哪日皇上恼了臣妾,直接把臣妾赶出去,杀了,或者关了冷宫,臣妾也说不得什么。”
所以,那些旖旎欢爱时的言语,她怎么会信。
男人的许诺不过是一时的,都会变,更何况他不是寻常男人。
她怎么可能轻易忘记,他起身离开时的绝情,以及他要扼杀自己时的残忍,她怎么会傻到相信他会永远疼爱自己!
与其寄希望于男女情爱,她还不如盼着腹中的皇嗣为自己带来一些依仗。
这些话,他原不该问,她也不想说。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这样,这甚至让她想起陆允鉴。
男女之间,有缘则聚,无缘则散,为什么应该散的时候,他却要强求?
景熙帝抿着薄锐的唇,望着眼前曾经对他千依百顺的小娘子。
他把她捧在手心,什么都给她最好的,不顾一切地哄着她,宠着她,可她却说出这种话,简直是拿刀片扎他的心。
他怎么可能舍得那样待她!
他从来都知道她是一枚毒果,可他却沉溺其中,贪心地要吞下。
现在,这其中的苦涩,他似乎才隐隐品尝到万分之一。
她没有心,根本没有心。
可他已经泥足深陷,无法自拔了。
此时此刻,寝殿中一片压抑,两个人紧紧偎依着,距离很近,近到世间他们便是最亲近。
可景熙帝却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她很远,她就是远处缥缈的一团雾,根本抓不住。
许久后,阿妩慢慢恢复过来,她小心地看着景熙帝:“皇上?”
此时的他,视线沉凝冰冷,浑身散发着阿妩从未见过的戾气,和他往日完全不同。
属于帝王的威严从来都是稳稳掌控一切,可现在他竟有些乱了方寸的狠意,让人看得后背发冷。
她试探着捏住他的衣角,轻扯了下:“皇上,阿妩只是随意说说,你不要往心里去,阿妩怀着皇上的龙嗣,我们以后,以后……”
她有些磕磕绊绊:“以后会一直在一起,阿妩一辈子在宫中陪着皇上。”
景熙帝却仿佛突然回过神,他五指攥住她的肩,一把将她扯在怀中,交臂死死地抱住。
抱得太紧了,像是分别了一百年!
他牵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半阖着眸子,低声道:“阿妩,唤我的名字。”
阿妩仰脸看着他,她不知道他怎么了,不过还是柔顺地唤道:“天赜。”
景熙帝喉结颤动了下。
他想再次提出那个请求,但他沉默而隐忍地按住了渴望。
他知道她会再次拒绝自己,这个世上有些东西,是皇权都无法得到的。
其实回想往日,他自己也明白,如今的阿妩和最初相遇的那个阿妩不一样,从他险些扼杀她,从她跪在自己面前祈求一条活路,最初的阿妩便被他杀死了一部分。
如今的她,心里有了她自己都不愿意提及的禁制,是他根本没有办法触及的。
他看着她,哑声道:“唤我亲亲。”
阿妩唇略一犹豫,还是唤道:“亲亲。”
景熙帝将她揉在怀中,薄唇深深浅浅地亲着她的脸颊,颈子,口中缱绻温柔,却又带着命令的意味:“再唤。”
阿妩便偎依在他肩窝里,勾着他的颈子,缠绵悱恻地唤着:“亲亲,皇上最好了,阿妩喜欢皇上,亲亲皇上……”
该说的,不该说的,让人脸红耳赤的,她都说了。
景熙帝微弓着背,健朗宽阔的身形将纤弱的女子整个拢在怀中,护得密不透风,一声声地命着,要她说,说最爱他,说雍天赜是阿妩的夫郎,说下辈子还要在一起。
阿妩说了许多后,终于,他不再言语,她也不再说什么。
她无声地靠在他胸膛上,微闭着眼,听着他的心跳声。
男人的心跳稳健从容,一声一声的,让她觉得踏实。
她想,其实这些话也算不上假话。
只要她留在他身边,只要他帝王的狠绝不会用在她身上,她确实是爱他的啊,可以一直这么爱一辈子。
她还希望给他生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他们永远在一起。
**********
阿妩本以为德宁公主一事就此过去,谁知道过了几日,偶尔间听人提起才知道,事后景熙帝将此事交由尚正司处置,尚正司不敢懈怠。
经查,德宁公主不能明辨是非,轻信谗言,受妄言所惑,以至误入歧途,于贵妃封册礼时挑衅闹事,扰乱禁庭秩序,罚禄米三个月,同时闭门思过一个月,由女官悉心训导,改过自新。
康妃李氏身为公主生母,不能善尽教导之职,念及往日情分,贬降份位为嫔,罚禄米一年,闭门思过两个月,不得踏出寝殿。
除此外,皇后身为嫡母,失职,罚。
德宁公主身边嬷嬷,尚宫,起居舍人和礼仪官等,统统重罚。
阿妩惊讶之余,也是不敢置信,她如今明白,因为德宁公主要及笄了,康妃才从嫔升为妃的,这是为了德宁的脸面,要她出嫁时风光一些。
现在德宁的母妃被降为嫔,这对她来说自然是颜面扫地。
最关键的其实不是贬罚为嫔,而是贬罚这个事情本身,说明这母女两个不得帝宠。
帝王唯一的女儿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那得有多不得帝宠,那么德宁的婚事必然大受影响,迎娶她的夫家也会因此顾忌。
她自然认为小题大做了,于是当晚,试探着向景熙帝提起来。
景熙帝却道:“此事和你无关,”
阿妩见此,再不多说。
人家父女的事,关她什么事。
景熙帝或许也感觉自己言语过于冷硬,瞥了阿妩一眼,语气稍微缓和,才解释道:“此次赐你金宝,乃钦天监,礼部,工部共同商议,内阁奏请,皇太后恩准,皇后也知晓此事。”
阿妩此时不敢造次,低声道:“嗯,阿妩心中感激。”
那金宝可不是随便一捏就出来的,需要步步审核,才能交给工部制作,这其中缺少一个环节,只怕都做不出来,更不要说这金宝是和封册放一起的,是由大学士和尚书充当册封使,亲自交给自己的。
这些经手人都是大晖栋梁,是熟知大晖律法典故的,是朝堂上的能臣,他们既然都无异议,且参与其中,德宁公主却去质疑这个,可真是——
朝廷封册的典礼大事,是最为严肃谨慎的,若不是确保万无一失,景熙帝万万不至于授予自己金宝。
既授予了,那便是板上钉钉的,是再无转圜余地,这时候,哪里轮得到一后宫闺阁女子指手画脚?
她便是心里不满,也该私底下质疑,怎么可能当着内外命妇那么多人,直接对着她的父皇质疑?
只能说这孩子被宠坏了,被她爹狠狠训诫一番,也是活该了。
景熙帝轻描淡写地道:“至于德宁,她既生在帝王家,享圣恩厚泽,便要尽帝女之责,恪守宫闱礼秩,彰显皇家威仪,她若心中有委屈,那倒是朕疏于管教,太过放纵她了,你不必为此自责,朕早有此心,只是今日始得良机罢了。”
阿妩从旁听着,虽然知道他的用意,但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正想着,景熙帝摸了摸她的鬓发:“阿妩不要去想这些,朕都会处理好,阿妩安心便是。”
阿妩睁大眼睛,望向景熙帝,看到他茶眸漾着的尽是宠爱。
她犹豫了下,用纤弱的胳膊勾住了他的颈子,低低地道:“嗯,阿妩明白。”
让阿妩没想到的是,这一日,景熙帝正陪她在琅华殿看书,突然听到外面声音,却是德宁公主的,她跪在寝殿外台阶上,哭着要见她父皇。
才及笄的小姑娘,哭得颇为伤心,她估计怎么也没想到她父皇竟如此待她。
阿妩自书中仰起脸,看景熙帝:“要不要让人去看看?”
景熙帝依然含着笑,眸底尽是温柔,不过却吩咐身边内监:“为何任由公主在此喧闹?贵妃养胎,竟被恣意搅扰,若是惊了胎气,又该如何?”
那内监顿时吓得不轻,连忙道:“奴婢不知,奴婢马上去问问。”
说完赶紧往外跑。
片刻后,那哭声停了。
阿妩低头,不想吭声。
景熙帝垂眼,看到阿妩粉粉的手指尖轻抠着经书边缘,好像很有些尴尬的样子。
他淡淡地道:“朕早和你说了,关你什么事,你倒是在这里不自在。”
阿妩:“这件事起因是我,若回头你们父女生分了,倒是怪我了。”
她心里总有些怕,怕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也怕自己因此成了罪人。
景熙帝:“朕做的事,为何会怪你?”
阿妩偎依在他怀中,小声抗议:“那你去寻别的由头啊,不然这么闹下去,我成什么人了?”
整个宫里都知道皇帝宠爱她,为她怒罚德宁公主。
景熙帝:“我既出手管她,必然管教好。”
阿妩:“怎么才算管教好?”
景熙帝:“朕要她疏远康嫔,认你做母。”
阿妩惊讶:“你在想什么!”
人家亲生的女儿,怎么可能!他是不是当皇帝习惯了乾坤独断,觉得人心可以随意拿捏,还是把女儿当臣子,觉得可以恩威并施?
景熙帝:“不认也得认。”
阿妩别过脸:“我又不稀罕!”
这个骄纵的小公主,若让她认自己为母,只怕自己先被折腾得掉一层皮。
反正皇宫里大,又不是市井间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各自避开,井水不犯河水,那是最好不过了。
景熙帝揽住她的腰:“朕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以后,朕会要他们都尊你为母,他们若有什么不好,你可以出手管教。”
阿妩:“……”
她赶紧道:“我可不敢管教!”
景熙帝不悦,揉她的脸:“你我若为夫妻,我能管的,你自然也就能管。”
为夫妻?
阿妩倒吸口气。
这种话她都不敢乱想!
景熙帝看她那抗拒的样子,竟俯首,轻咬她的耳骨:“好好学着点,以后你得学会管教子女,放心,他们若不听从你的管教,朕自然会重罚。”
阿妩:“……”
满心都是泪!
这时,内监匆忙回来了,奉上一份悔过书,说是德宁公主写下的。
景熙帝却是看都不看一眼,直接扔在一旁,之后拿起适才放下的经书:“来,继续读。”
阿妩小心翼翼:“悔过书,你不看看?”
景熙帝抬起眼,笑道:“怎么,你想借机偷懒,不想读了?”
阿妩欲哭无泪。
她扁着唇道:“好吧。”
景熙帝搂着她,陪她继续读书。
可阿妩总有些心不在焉。
景熙帝仿佛察觉到了,指尖轻搭在她手腕上,温声道:“放心,朕既要管教儿女,自然不会半途而废,更不至于让她对你生了怨怼之心。”
阿妩听着,心里却犯嘀咕,德宁公主这种孩子,对自己不怨怼?
什么为人母,只比自己小一岁啊!
他敢想,她可不敢要!
第72章 德宁公主
阿妩也是后来才知道, 原来德宁公主之前已经前往景熙帝的奉天殿,要见景熙帝,并把自己的悔过书交给景熙帝, 可景熙帝却是淡淡的, 根本不理会。
如此三番五次的, 整整过了一个多月,当德宁公主终于写出第五份悔过书的时候, 景熙帝终于在奉天殿接见了德宁公主。
彼时阿妩也在, 赶紧起身溜到帷幕后, 免得德宁公主看了尴尬。
不过即使这样,依然能听到外面动静的。
她便见外面噗通一声,似乎是德宁公主跪下了。
之后,便听到一阵哭声, 呜呜呜的, 委屈至极。
阿妩听着都心疼了。
景熙帝却是理都不理, 就那么冷漠地听着, 似乎还有条不紊地继续看奏折?
德宁公主哭了半晌, 才慢慢地停止了啜泣。
她抹着眼泪, 低声道:“父皇, 儿臣知道错了。”
声音嘶哑, 带着哭腔。
景熙帝这才略抬起眼, 看了一眼下面跪着的女儿:“你一共写了八封自省书,终于想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德宁公主啜泣着道:“儿臣不该在宴席上公然质疑朝廷封册之仪, 更不该冲撞父皇, 不敬不孝,莽撞狂妄。”
景熙帝:“你是不是心里还恨着宁贵妃,认为你的父皇偏宠她, 才对你这般严厉?”
德宁公主咬着唇,无声地低着头,她不敢说了。
景熙帝冷笑一声,直接将一叠子书札劈头扔下去:“你自己看看,这都是什么东西!”
他这么一扔,哗啦啦的,一大叠子宣纸便散落在德宁公主面前,还有几片扑在德宁公主脸上。
德宁公主一看,面上血色褪去。
她羞惭地看着,不知所措:“是儿臣无用。”
这是她在太学院读书后写下的破题,全都被女官好一番批改,可以说是写得乱七八糟。
她认为自己遭到惩戒,才不得已去太学院,所以根本没用心,对于女官的批改也没当回事,万没想到,这些书札竟然呈现到了父皇面前。
她满面通红,几乎无地自容。
景熙帝道:“你身为女儿家,长在闺阁之中,比起你的皇兄,朕能在你身上的心思确实更少一些。”
大晖重男女大防,便是身为亲生父亲,在女儿八岁之后,接触也少了,况且女儿修习的和男儿又有所不同,自然不可能像教导太子那般陪同骑马射箭。
景熙帝继续道:“但是朕一直都要你跟随女官用心读书,你于经延之中刁难后宫女子,朕要你去太学院好好读书,不只为了惩戒你,而是想着,你已过及笄,再过一两年终归要婚配了,难道不该学着执掌中馈,不该学着管理后宅吗?”
德宁公主深深地低着头,大气不敢喘。
景熙帝:“结果你呢,依然任性妄为,交了一些狐朋狗友,对女官毫无敬重!如今倒是好,竟然在大殿之上公然质疑你的父皇,不敬庶母,不尊礼法!你看看你,有一点点大晖公主的气度吗?”
阿妩躲在后面,听着这一番话,不免好笑,又有些惋惜。
这个傻公主,谁让她这么刁蛮,这么任性,如今这样也是活该了。
她自始至终没明白,她生在帝王家,不是寻常随意撒娇任性的女儿家。
德宁公主此时却终于忍不住,呜咽哭着道:“可是,可是儿臣心中委屈。”
景熙帝:“委屈?你有什么委屈?”
德宁公主犹豫,她有点不敢说了。
她知道父皇如今偏心这位新晋的贵妃,她之前欺负过这位宁贵妃,如果她吹枕头风,自己便完了。
景熙帝:“说。”
他的声音太过严厉,德宁公主唬了一跳,只好道:“为什么儿臣的母妃份位如此之低,宁贵人才刚有孕,便已经是贵妃,且竟然得了金宝,难道儿臣的母妃不是父皇的妃子吗?”
景熙帝听此,笑了。
他挑眉,凉凉地道:“德宁,你要知道,从你出生那一刻,你是朕的血脉,便已经注定享受这世间荣华,身为大晖的公主,你父亲是皇帝,你的兄长也会是皇帝,你这一生都不会有真正的委屈,所谓委屈,不过是自视甚高的唯我独尊罢了!”
德宁公主一怔,她有些茫然地望着上方的景熙帝。
景熙帝:“你出生时,朕大赦天下,你及笄时,宫中诸局提前两个月筹备,将来你出嫁,也是十里红妆天下第一嫁,你为金枝玉叶,纵享荣华,你却并不知足,反而视作理所应当,甚至还在抱怨你的父皇没有给你母妃更高的品阶?”
德宁公主意识到什么,脸上血色慢慢褪去。
景熙帝:“你见过哪个闺阁女子,竟然胆敢插手自己父亲的后宅事,哪一日你出嫁了,难道还要管你姑舅后宅事?或者你姑舅但凡有些许不周,你便要嚣张跋扈当堂质问吗?”
他神情冰冷:“更不要说这是朝廷的后宫,后宫娘子都是你的庶母,她们有品阶有诰命,是我大晖内命妇,今日莫说是一位贵妃,便是八品的选侍,也轮不到你一个未出阁的闺阁女子在这里指手画脚!”
德宁公主嘴唇颤抖,喃喃地道:“儿臣,儿臣知错了,儿臣真的知错了,儿臣只是看母妃日日以泪洗面,心中难受,才有此疑问,儿臣不是要故意刁难哪个,更没想到一时冲动之下,犯下大错。”
景熙帝漠声道:“德宁,往前推三十年,我大晖公主远嫁番邦和亲的,或者幽禁深宫的也不是没有,你以为没有你的父皇,能有你今日的荣光?是谁给你的底气,要你在朕面前如此放肆?”
德宁听此言,冷汗直流,后怕不已:“如今儿臣明白了,母妃已贵为嫔,这是皇恩浩荡,是父皇体恤儿臣,要给儿臣一个体面。”
此时的她终于认清楚了一个事实,她的父皇对她的母妃并无半分怜惜和爱意。
给一个康妃的份位已经是看她情面了,再高,不可能了。
因为生母不知足,反而贪得无厌,所以干脆夺去了这份位,贬谪为嫔。
景熙帝垂着眼,无声地看着下方含泪的女儿,依然不曾言语,原本的冰冷褪去了一些。
说到底,这是他的血脉。
阿妩躲在后面,隐隐也感觉到了,此时景熙帝情绪些微的变化,他似乎少了恼怒,开始心疼这个女儿了?
这时,景熙帝终于开口,声音依然冰冷:“德宁,你也许觉得朕今日对你太过严厉,但你必须明白,朕今日立即挑选一个夫婿,十里红妆送你出嫁,朝堂间没有人能挑出朕半点不是,至于你的生母,她既犯了错,朕为什么要容忍?朕一道圣旨把她打入冷宫,她半句话都休想多言!”
德宁低垂着头,羞愧不已。
景熙帝继续道:“其实朕往日对你和你的兄长,有诸多不满,总觉得你们并不是朕想要的儿女模样。”
德宁公主诧异地抬起头来,她没想到父皇竟这么说。
景熙帝:“不过朕也明白,你们生来便是你们自己,纵然是朕的儿女,朕也没办法犹如修剪盆景一般恣意修剪,所以朕接受了,也认了,只能认了。”
德宁公主心中震撼,她喃喃地道:“父皇…”
景熙帝:“朕纵然有千万个不满,唯一庆幸的是,你们都还算性情良善,不是那种嚣张跋扈仗势欺人的孩子。”
德宁公主一听这话,眼泪便瞬间落下,她感激感动,诚惶诚恐。
她忙为自己辩解道:“父皇,儿臣也不是故意要欺负宁贵妃,她做贵人的时候儿臣确实说了几句,可……儿臣也不是故意的啊!”
藏在暗处的阿妩听这话,简直倒吸一口气。
她竟然还提这个……
景熙帝:“哦,那你如实道来,朕想听听。”
德宁公主便开始一股脑地说,连当时红喇子小葫芦一事,她全都说了!
阿妩无言以对,这些话她自己都没说那么详细,也已经搪塞过去了,她却突然再提,这不是徒徒惹出事端!
她不想景熙帝再次细细盘问一番了!
偏生德宁公主还将她如何呵斥自己不许戴的,也都原原本本讲了。
阿妩只觉尴尬,又觉无奈,恨不得让她马上闭嘴!
谁知她这么一急,竟无意中发出了声响。
她连忙捂嘴,然而为时已晚。
那边,殿中,德宁公主瞪大眼睛,惊讶地看向殿后。
景熙帝面无表情地回首看了一眼,之后命道:“出来。”
阿妩欲哭无泪,她恨不得藏起来,彻底消失。
景熙帝再次道:“再不出来,朕便命人拽你出来。”
阿妩只能硬着头皮,颤巍巍地走出去,对着景熙帝行了礼。
她如今怀着身子,特别恩准不必跪拜。
德宁公主一见阿妩,顿时羞窘得满脸通红,她没想到阿妩竟然正好在,想到自己刚才的言语被阿妩听到了,更是尴尬得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
景熙帝喜怒难辨:“德宁,你继续说。”
阿妩忙道:“其实不必说了,也没什么事。”
德宁公主听此,惊讶地看阿妩。
之后她明白了:“原来……你没告我的状。”
阿妩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她冷冷地瞪了德宁一眼。
德宁见她这样,不太服气,但如今她已经得了教训,在自己父皇面前,哪里敢乱说话,只能忍着。
景熙帝对此心知肚明,问道:“德宁,你可有话说?”
德宁便觉无奈,又有些委屈,只好辩解道:“父皇,我不知道她没告我的状,之前讲学的事,不就是她告状——”
阿妩听着好笑:“胡说,那不是我告的,我根本没告状!”
德宁:“你没?”
景熙帝:“宁贵妃从来没告过你的状,讲学一事是朕自别处得知,至于首饰一事,你未免太过跋扈,天底下就你可以用,别人就戴不得?”
德宁公主慌了,赶紧道:“我当时也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我只是随口说说,谁知道她竟真听了……”
阿妩听这话,更觉好笑:“怪不得你后来在讲学时要欺负我,原来是觉得我好欺负?我不告状,你便继续欺负我?原来你身为公主,就是一个欺软怕硬的?”
德宁公主更加委屈:“我才没有呢,我不就说了你几句吗?”
景熙帝:“说?什么叫说?你来详细说说,你都说了她什么?”
德宁公主一缩脖子,她不敢在父皇面前提起这个。
景熙帝:“宁贵妃说,她说了什么?”
阿妩低头,闭口不言。
德宁公主是不敢说,阿妩是不想惹事生非。
景熙帝淡淡地扫过阶下这二人,神情肃冷:“德宁,你往日对宁贵妃诸般欺凌,你现在先就往日种种向她道歉,之后,对她行万福礼。”
阿妩瞥了德宁公主一眼。
德宁公主有些不甘心,不过在景熙帝的威严之下,到底是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歉,并对阿妩行了万福礼。
这时,景熙帝又道:“宁贵妃,回她颔首礼。”
啊?
阿妩愣了下。
景熙帝:“嗯?”
德宁公主也是没想到。
万福礼是同身份的晚辈面对长辈拜的,颔首礼算是长辈对晚辈的认可,也可以用于同辈之间。
如今景熙帝要阿妩给她行颔首礼,她觉得自己多少有点面子了。
她小心地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父皇,心里多少得到一丝安慰。
之后,看向一旁的阿妩。
阿妩想想犯不着和她计较,便给德宁公主回礼。
景熙帝:“往日德宁所做错事,朕已明了,并已惩戒,德宁,朕希望你引以为戒,不可再犯,如若不然,朕绝不姑息。”
德宁想起自己所遭受的处罚,以及自己母妃被贬谪,也是难受,不过她已不敢说什么,只能低头称“是”。
景熙帝:“现在,德宁你回去寝殿中,继续闭门思过。”
德宁公主胸口越发憋闷,她低着头,突然又想哭了。
她其实是为求情而来,但现在看,终究不能如愿。
这时,却听景熙帝又道:“再过几日,恰上巳节,届时朕将携宁贵妃出行郊游,你可随行。”
德宁公主听此,不敢置信,她惊讶地望向景熙帝。
她自然是受宠若惊,这于她来说是从未有过的。
景熙帝又道:“宁贵妃为你庶母,如今怀着你的皇弟妹,届时你要多加照应,这也是为了让你早些明白自己即将为人长姊,让你善尽长姊之责。”
德宁公主有些反应不过来。
过了一会,她才侧首,好奇地瞥了一眼阿妩的腹部。
那里已经有些许隆起了,这让她好奇,也有些期待:“儿臣的弟妹什么时候生出来?”
阿妩便道:“也许明天吧。”
德宁公主惊诧,她狐疑地看着阿妩:“我不信,怎么可能……你骗我吧?”
阿妩淡淡地道:“对,就是骗你的,这你也能信?”
德宁公主:“……”
她一时无话可说。
景熙帝唇角微翘起,眸中带了淡淡笑意,不过还是命道:“阿妩,不许逗她。”
之后便吩咐德宁公主:“如今宁贵妃已为一品内命妇,为后宫妃嫔之首,又是你的长辈,你可尊她为母妃。”
德宁听此,愣了下。
她无声地抬眼看过去,却看到自己父皇不容拒绝的威仪。
阿妩见此,完全不想吭声,只沉默不言。
景熙帝对下面二人的心思自然一目了然,他并不急于求成,反而道:“时候不早,朕要陪宁贵妃用午膳了,你先退下吧。”
德宁公主听了这话,有些失落。
她多少是忐忑的,忐忑于自己是不是让父皇失望了,想着是不是应该听从,但一时半刻,她又不太能接受。
除了她的生母康嫔,她只唤皇后为母后。
她待要说些什么,不过看到自己父皇不愿多谈的样子,只能低头拜退。
当走出奉天殿的时候,她心里自然诸多想法,但想起上巳节的郊行,到底稍微宽心一些。
如果之前不懂,那她现在隐约懂了。
父皇惩罚了自己生母,也冷落了自己,但是现在他肯在奉天殿宣召自己,且又对自己说了那么多话,是要教诲自己,而不是像母妃所说彻底厌弃冷落自己。
一位帝王,厌弃一个女儿最直接的办法便是厚妆送她出降,从此后见都不见,彻底疏远了,而不是对她这般言语谆谆。
父皇到底是念了父女情分的。
至于宁贵妃那里,她确实受宠,父皇可从来没有陪任何一位后宫妃嫔用午膳,便是皇后都不曾,更不要说自己母妃。
显然于父皇而言,宁贵妃是不一样的,就像是……他真正的妻子一样。
这让德宁公主感到陌生,她一直觉得父皇是一位皇帝,后宫于他而言都是臣子,现在似乎变了……他像一个寻常人,寻常做人夫君的。
但也只是在宁贵妃面前。
第73章 一起出游
大晖宫廷规矩森严, 对于宫廷女子来说,大部分时候都是局限于这一方天地,鲜少能够外出, 而因为帝王的偏宠, 可以跟随帝王踏青于郊野, 自然是让人激动的一件事。
别说阿妩了,就是德宁公主都兴奋不已。
景熙帝忙于朝政, 并不怎么踏入后宫, 是以德宁公主其实很少能和自己父皇说话, 如今能伴驾出游,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这让她很是期待,以至于早早筹备衣裙首饰,随身携带日常琐碎, 又要女官赶紧教自己几首诗文, 也好应对父皇也许突如其来的查问。
对于德宁公主的雀跃, 康嫔撇嘴, 不以为然, 从旁冷嘲热讽:“皇帝是要带他那心肝出去游玩, 顺便带着你而已, 如今他眼里哪有别人, 只有他那心肝, 你去了,不过是给人作陪罢了!”
德宁公主一听便噘嘴了, 不高兴地道:“能少说几句嘛!”
真是扫兴呢, 本来挺高兴的,被她这一说,仿佛是那个理, 于是原本的喜欢便被泼了冷水。
康嫔好笑:“你父皇罚了你,又贬谪了你的母妃,如今我们母女两个正是艰难的时候,你面上能有光彩?他不过哄你几句,瞧你那傻乎乎的,倒是真以为你父皇多宠你?他若真宠你,怎么会贬谪我?”
德宁公主一时无言,她如今也吃了教训,知道自己当众质问,这是大错特错,所以才受了罚。
至于母妃的贬谪,她也没办法,她已经哭求了,她能怎么办?
如今父皇能带自己出游,她自然很希望去,可母妃这么说,她心里也难过!
康嫔继续道:“他已经被那小妖精给迷得颠三倒四,如今叫你过去,不过是让你作陪,等你父皇再有了别的儿女,你算个什么东西!”
德宁公主脸都红了,一把将手中新衣扔在一旁,愤而回房:“我不去了行不行!”
当晚自然是闷闷的,根本没睡,翻来覆去地想。
不过到了第二日,女官来请,奉天殿也特意来人了,德宁公主一犹豫,到底是上了辇车。
好不容易出去一趟,谁愿意放弃,况且是跟着父皇一起出去。
这次去的不是皇都南边的南琼子,而是北郊,北郊多山,此时绿水鲜湄,花鸟昼晴,柳絮漫天飞扬,正是最美的时节。
德宁公主刚开始还觉心里沉甸甸的,后来看着郊外游人,有那士庶人家携儿带女的,一个个穿得花红柳绿,好不热闹。
她到底是心性单纯的,也就喜欢起来:“幸好出来了!”
辇车行至一半,奉天殿女官前来,说是请德宁公主过去帝王辇车中,宁贵妃也在。
德宁公主略犹豫了下,还是去了。
谁知一上车,便见她的父皇闲散地抵靠在座椅上,膝盖上放置了一卷经书,长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
就在一旁,宁贵妃正百无聊赖地玩着叶子牌。
景熙帝见女儿上车,也没抬眼,只淡淡吩咐:“德宁,宁贵妃不擅叶子牌,你教教她。”
德宁公主有些意外:“原来贵妃娘娘竟不会叶子牌。”
阿妩一听,便道:“本来就是闲暇玩乐,谁非要会这个?往日我都是潜心读书了,哪有这闲工夫!”
她这话一出,德宁公主吃惊,上下打量一番阿妩。
她竟如此上进?
景熙帝则是略挑眉,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自己这吹牛的贵妃。
她可真敢说,竟也不脸红。
他轻咳了声:“德宁,你教教她便是了。”
德宁公主不敢不从:“是。”
看向阿妩,她勉为其难:“我只说一遍,你好好听着,你若是记不住,那我也没办法。”
阿妩:“我怎么可能记不住?”
当下德宁公主拿了叶子牌,教阿妩这牌的规矩,给她讲解,这是文钱,这是百子,这是万贯,这是十万贯等等。
阿妩听着这些名声,颇为喜欢,跃跃欲试,很快通晓规则,两个人便开始玩。
德宁公主:“等等,这是要赌钱的,你带钱了吗?”
阿妩:“啊?”
德宁公主:“不带钱多没意思。”
阿妩求助地看向景熙帝,她出来玩,为什么要带钱,你见过自己带银子的贵妃娘娘吗?
景熙帝一个示意,旁边内侍便呈上来一红漆捧盒,里面是金灿灿的叶子。
德宁公主和阿妩顿时眼前一亮。
景熙帝:“谁赢了,朕便赏一枚金叶子。”
德宁公主和阿妩忙称是,两个人开始玩起来。
阿妩到底是新手,刚开始根本玩不过,接连输了三局,输得简直要哭了。
德宁公主得三枚金叶子,得意洋洋,故意在手里把玩欣赏:“新的呢,金灿灿的,做工也好,瞧这脉络,惟妙惟肖!”
阿妩便哀怨地看景熙帝,她也想要金叶子啊!
景熙帝不理会,懒散地倚靠着窗,欣赏着外面风景,根本不看她。
阿妩心中暗骂,恨不得拿叶子牌掷他,但此时也没法,只好打起精神来和德宁玩。
好在,接下来她运气尚可,竟也有输有赢,如此一直到其中一局,关键的最后一张牌,那是百万贯的大牌,生死在此一举。
她注视着德宁公主的眼睛,平静地推出自己的叶子牌,缓缓地道:“我出八百万贯,你可认?”
在这种叶子牌中,出牌者是可以说谎欺诈对方的,需要对方根据出牌者神情来判断,出牌者到底是不是扯谎骗人。
若是不敢质疑,那只能认可对方的“八百万贯”,若质疑,质疑对了自己便赢,质疑错了便满盘皆输。
此时的德宁公主看着阿妩的眼睛,开始犹豫了。
对面的阿妩,双眸清澈,无辜地望着自己,一脸诚恳。
所以,她是在骗自己,还是真有这么一张“八百万贯”的大牌,她到底要不要质疑?
两个小娘子都不再说话,彼此望着对方的眼睛,陷入对峙之中。
景熙帝感觉到这边的气氛异样,视线也从经书中抬起,望向两个人。
他这样久经历练的人,看这两个单纯小娘子,自然一眼看穿,不过并不言语,只兴味盎然地支着手肘,看她们在那里玩。
他的抬首还是惊动了两位对峙的小娘子。
德宁公主扭脸过来,咬唇,眼中有求助的意味。
阿妩诧异地看景熙帝一眼,之后一脸戒备,眼神又有些威胁。
景熙帝指骨撑着下颌,好整以暇地道:“朕不会玩叶子牌,什么都不懂。”
阿妩轻哼一声:“骗人!”
德宁公主没敢这么说,她对父皇过于敬畏,不过她觉得阿妩说得对。
骗人!
景熙帝温润一笑,明艳柔和:“骗小狗。”
阿妩哀怨地睨他。
德宁公主从旁看着,暗暗惊讶,她发现阿妩和自己父皇言语间亲昵随意。
她知道,自己当然永远不可能和父皇这样。
两个小娘子不再理会景熙帝,她们再次看向对方,到了一决死战的时候了。
最后,终于,德宁公主一咬牙:“你在骗我,你根本没有八百万贯!”
阿妩看着她的眼睛:“可是我没有骗你啊!”
她说得太诚恳了,德宁公主当然不信,太装了!
于是她毫不客气地道:“好,那我们赌一个大的,若你有,那我便把我的金叶子都给你,若你没有呢?”
阿妩也下狠心了:“你要什么都可以!”
德宁公主:“行!”
她们仿佛豁出去身家性命的样子,要来一场豪赌。
最后,两个人说定了,要揭开牌面了。
德宁公主迫不及待,翻开那张牌,当翻开的那一刻,她满心满眼都是懊恼。
竟真是一张八百万贯!
她不敢置信:“你竟没骗我?你为什么没骗我?”
阿妩:“我为什么要骗你?我说了实话,你偏不信!”
德宁公主咬牙切齿:“玩叶子牌都是要骗人的!”
阿妩笑着道:“可我不想骗你啊!我不骗你我也赢!”
德宁公主一噎,气死了气死了简直气死了!
************
抵达郊野别苑时,德宁公主依然不甘心,她想再来一局,拉着阿妩要继续陪她玩,阿妩不想玩了,她赢了,心里很满足,不想输。
她便让德宁公主去和女官玩,然而德宁公主不想,女官哪里敢赢她。
阿妩又把德宁公主推给景熙帝,德宁公主哼:“父皇怎么可能陪我玩呢!”
阿妩没法了,她就耍赖,反正她不玩了,于是两个人拉拉扯扯的,就这么歇在别苑。
别苑其实是水榭草庐,三面环水,倚窗而立,水光山色尽收眼底,水上有小舟轻荡,两岸草木葱茏。
德宁公主和阿妩心旷神怡,这下子也不拉扯闹腾了,纷纷歇下。
阿妩和景熙帝住在后院正殿,德宁公主住在侧殿,距离景熙帝的正殿有些距离,但并不算太远,两边通着回廊。
此时恰好有下雨,轩窗外便是春雨靡靡,放眼望去一片新绿,笼罩在雨雾之中。
一行三人用着午膳,听着外面鸟雀的啾鸣声,以及偶尔的划浆声,自是别有一番趣味。
午膳是乡野膳食,都是新鲜的野味,茶则是南方新贡的茶,一两口下肚,齿颊留香。
景熙帝:“用膳后,若是雨停了,便可划船,或者可以捉几只蛐蛐来玩,这里的蛐蛐很有些好品种。”
德宁公主眼睛都亮了:“可以吗?”
大晖内廷不许随意把玩蛐蛐的,因为老祖宗认为这是玩物丧志,一旦开了头,那就耗费巨大,沉迷其中。
景熙帝淡看女儿一眼:“浅尝辄止,不可贪恋。”
德宁公主忙点头:“嗯嗯嗯,儿臣明白。”
用过午膳,果然雨停了,德宁公主斗志昂扬,想去捉蛐蛐,她要拉着阿妩一起去,大家可以比一比。
景熙帝不许:“她如今怀着孕,外面路滑,万一摔了呢?”
德宁公主看看阿妩微微隆起的肚子,想想也对。
阿妩便有些没趣:“那我做什么?总不能一直闷在房中吧?”
景熙帝温声哄着道:“先在庭院散步消食,然后午睡小歇,歇过后,朕陪你去踏青划船。”
阿妩扁着唇,不高兴地道:“好吧。”
德宁公主从旁看着,有些同情,又有些羡慕。
她觉得被自己父皇管着的阿妩有些可怜,但……她从来没见过父皇这么慢声细语地哄着哪个。
父皇的心思从来都在政务上,偶尔间也会管教子女,但都是管教而已,哪怕对太子,也更多关注他的骑射以及读书,不可能事无巨细这样过问。
父皇如今对阿妩,可真是处处用心周到,恨不得捧在手心里。
平生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母妃太傻了。
************
德宁公主出去玩了,景熙帝牵着阿妩的手,略散步过后,便一起躺在榻上歇息。
阿妩如今怀着孕,双胎,身子容易疲乏,这么一躺下,确实累了。
景熙帝温柔的大手轻轻揉捏着阿妩的腰肢,笑着在她耳边道:“德宁这一路搅扰你了,可觉得烦?”
阿妩:“倒也没有……反正我赢了!”
提起这个,她还是有些得意的。
景熙帝轻笑,笑得宠溺:“你喜欢就好,以后若是无聊,可以和德宁玩。”
孟昭仪和惠嫔似乎太过稳重,他觉得阿妩和德宁玩更活泛一些,明显也更放得开。
阿妩:“好。”
景熙帝:“或者陪着太后玩,其实母后对你很是喜欢,这次赐你金宝,也是母后点头的,你多去太后那里,说起来也好听。”
阿妩想起太后看着自己的眼神,也觉得暖洋洋的,虽然这种喜欢其实来自她腹中的胎儿,但孩子也是她的血脉,所以哪怕是间接的,她确实得到了太后的喜爱。
她笑着道:“可是太后娘娘那里全都是叶子牌高手,一个个成了精一般,我去了,那不是日日输牌,几天功夫便要倾家荡产了。”
她可舍不得输,都是钱哪!
景熙帝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她的背脊:“没事,输就输,你若输了银钱,朕给你补上。”
私库是他自己的,自然可以给她随便花用。
阿妩捏着帝王鬓边乌黑的一缕发,绕在自己指尖,就这么随意把玩着:“若我日日输呢?”
景熙帝用鼻子轻轻磨蹭了她的小鼻子,笑着道:“幸好,这些年朕的私库好歹也积攒了些银子,你便是再败家,朕也能供得起。”
阿妩听着这话,自是心花怒放,恨不得腻在这个男人身上打滚。
她想,他是渴望子嗣的,毕竟是皇帝,盼着多子多孙,如今自己怀孕,孩子还没见着,他都恨不得把自己含在口中了。
她没骨头一般偎依在他怀中,好奇:“我若生了女儿,是不是也会如德宁公主一般?你会像疼爱德宁公主一般疼她?”
景熙帝听着,略有些意外。
其实平心而论,他对德宁用的心思并不多,毕竟年少得女,那时候勤勉朝政,根本不得空闲,哪有功夫去多看一眼后宫的小女儿。
待到孩子大一些,更不可能,毕竟大了,做父亲的,特别是一个皇帝父亲,不可能时常看到女儿。
这次带德宁出来,各种缘由,存了些许弥补尽责的心思,但更多希望给阿妩找个同龄的玩伴,也存着一些私心,为她减少后宫麻烦。
皇后那里他一直命人盯着,其他人翻不出浪花,所以他得把德宁捋顺了。
不过这些用心他并没有解释,只是道:“会比对德宁多用一些心思。”
阿妩软软地道:“如果是皇子呢?”
她其实私心里希望,两个孩子一个是公主,一个是皇子,那才叫美,儿女双全,全都占了!
景熙帝笑道:“那朕会亲自教他读书,教他骑射,教他——”
他说到一半,顿住,之后话锋一转,道:“待长大后,他便会封王,会得金宝,会有自己的食邑。”
帝王的儿女,生来便是贵重的,会拥有一切他们可以拥有的,他当然不会亏待自己的血脉。
阿妩听得身子都酥了,心也怦怦直跳。
从未有这一刻,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如今怀了皇嗣意味着什么。
大晖传承一百二十年,历经五位帝王,而她将生下当今帝王的子嗣,会在大晖天下分得一杯羹,纵然不是那份最大的,但依然能荫庇子孙,能靠着这皇嗣的身份恩泽数代。
她,一个东海寻常渔家女,她的后代将享用一部分大晖祖先打下的江山,她的血脉将融入大晖皇室之中……
这是什么,这是为后代逆天改命!
于是这一刻,阿妩觉得,陆允鉴,甚至叶寒哥哥,她都没兴趣啊,果然还是要皇帝!为皇帝生孩子,便可以躺在那里分家产了!
天家雍氏的江山啊!
啊——
阿妩深吸口气,将自己的脸埋在皇帝的怀中。
最近因她怀孕,他寝殿以及袍服都不用任何熏香了,干净的布料上只有些皂角的清香,清冽好闻。
阿妩有些贪婪地汲取着他的气息,醇厚成熟的男人,执掌山河,会把拥有她血脉的孩子托举起来,让他们天生享用世间极致的富贵。
景熙帝感觉到了她心绪的起伏,他垂眼,温柔地看着她,她像一只小狗般,在他怀中胡乱地蹭,倒像是要钻进来,融进来。
这时,阿妩喃喃地道:“皇上,阿妩为你生儿育女,很辛苦,你一定要为他们安排好一切,疼爱他们。”
景熙帝:“嗯,会。”
阿妩:“要一直疼爱他们,最疼爱他们!”
她知道自己贪心了,可她就是希望他这么说。
要那个“最疼爱”。
然而,上方的景熙帝却不曾言语。
男人的沉默让阿妩有些不安,她自他怀中仰起脸来看他,却迎上了他的视线。
他温柔而安静地看着她,像是看了她许久。
阿妩嘴唇张合,想说点什么,但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
她向他要了一个无理取闹的承诺,可他不给她。
这时,男人用很慢的声音道:“以后,朕最疼爱的人,并不是阿妩生下的子女。”
阿妩的心里有些凉,连一句哄着的敷衍言语都不愿意说吗?
景熙帝唇角扬起好看的弧线,他缓慢地道:“朕最疼爱的,是阿妩,只有阿妩。”
阿妩微张着唇,惊讶地看着他,她一时有些不明白。
景熙帝伸出长指,轻揉她润泽鲜亮的唇,低声道:“儿女为过客,子孙皆云烟,年幼时便是承欢膝下,但大一些,终归有自己的心思,也会有他们的食邑和封诰,我既曾有太子和德宁,便已领悟,我无法真正左右他们,亦无法改变他们的秉性,大家淡然处之,顺其自然。”
在子女面前,他更多是一个帝王,偶尔扮演父亲的角色,心里却并无波澜。
平心而论,他早就清楚地意识到,太子和德宁都是大晖江山的一部分,是皇帝身份的附属,是他努力开枝散叶的果子。
若他不是皇帝,便不会有妃嫔,也不会有他们。
这一生,为人父的责任他能尽,尽量去做,就好像他会尽心打理这天下。
可若有来世,盼他们投一个好人家,尽享天伦之乐,再不必做天家儿女。
此时的他望着阿妩,淡茶色眸子漾着化不开的温柔:“也许我一时半刻做得不好,但我会努力,如果你觉得我哪里不好,一定要告诉我,提醒我。”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醇厚好听的声音似乎有些脆弱的恳求:“可以吗?”
阿妩的心便一下子跳得急了,像是要自心中跳出。
她脸都红了,有些羞愧,也有些感动,更多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
在这种过于饱满激烈的情绪下,她眼睛竟发潮发湿,鼻子也发酸。
她半跪在男人的怀中,仰着脸,虔诚地望着他,喃喃地道:“皇上,阿妩恨不得把命给你。”
当他说出这话时,她愿意掏心,愿意挖肺,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然而景熙帝只是无声地望着怀中的人,他有足够的耐心,但似乎又不是太多。
他要的不是她的命,也不是她的忠诚,他要她的心,要她的爱意。
他的长指轻而温柔地抚过阿妩的眉梢:“阿妩,要多爱我一些,把我当做你的夫君那样。”
对于这样的话,阿妩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个字有些过于烫人,她其实一直活得浑浑噩噩,从未想过这些。
——也许她一直没资格去想这个问题吧。
所以她下意识竟想着逃避,可以用什么别的代替吗,她都愿意把命给他,还要她怎么样呢?
此时,男人幽深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而她却无法回应。
当视线对上时,几乎下意识的,她便逃避地挪开了。
寝殿中过于安静,明明是世上最亲密无间的,她还趴在男人怀中,可她却说不出什么来。
其实可以哄他,骗他,但她不想。
于是最后,终于,她抬起纤细的臂膀,小心翼翼地勾住他的颈子,仰脸,将唇儿去凑他。
男人顿了片刻,到底略弓下脊背,去含住小娘子送上的唇,微颤的唇,香美犹如软脂,含住,滋味绝妙,让人不忍放开。
他舒服地阖着眸子,享受着这一刻。
谁知她却仿佛不甘心,竟推开了他。
他睁开眼,垂着眼睑,看她扭啊扭的,竟然往下拱。
他挑眉,哑声道:“这是做什——”
说到一半,他的声音便消失了。
因为他看到,软绵绵的小娘子,竟大着胆子,撩起他的衣袍来,像只猫儿一般往里面钻。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血瞬间上涌,他哑声道:“阿妩!”
不过阿妩并没有停止。
她其实也是陌生的,胆怯的,可她觉得自己无以为报,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她就是想做一些什么来讨好他,或者说回报他。
愿意出卖自己的骨和血,愿意付出所有,可不要问她那些情爱。
她真的不懂。
接下来的一切于阿妩来说有些艰难,她甚至在初见时被吓到了,她不知道竟是这般的,过于骇人了。
她吓得哆嗦,用手紧紧攥着他的袍角。
景熙帝喉结滚动,声线紧绷到发颤:“阿妩,不喜欢便罢了。”
他可以感觉到,她从未有过,并不会这些,也不太能接受的样子。
不过阿妩却倔强起来,她固执地道:“阿妩没有过,可阿妩要侍奉皇上。”
她说得战战兢兢,却有着视死如归的决心。
景熙帝垂着眼睛,晦暗而温柔地看着怀中的小娘子。
他期待,怜惜,也有些惆怅,心里却判了自己死刑,兴许这一生注定求而不得。
看似娇弱单纯的她,却已在这红尘浊世间打了几个滚,心被封在了遥远的过去,是他触碰不到的所在。
阿妩哆哆嗦嗦地开始。
她脸红耳热,心里也很害怕,但又很想,这让她身子都在簌簌打着摆子,费力而艰难地进行着。
寝殿内晦暗朦胧,阿妩凌乱的发丝粘在雪白的面颊上,她抬起颤巍巍的睫毛,睁着湿润澄澈的眼睛,虔诚地望着上方的男人。
他微昂起颈子,拉扯出锋利清晰的线条,喉结剧烈上下颤动,仿佛陷于极大的忍耐中。
本就是天底下最矜贵的男子,骨相又是如此优越,此时沾染了渴望,总是寡淡的面庞透出薄红。
阿妩喜欢得一塌糊涂,这一刻她会有一种错觉,她可以掌控这个男人。
她稍微用力,他便会不能抑制。
这时,景熙帝抿着唇,艰难沙哑地道:“阿妩,你的夫君还想要,再多给他一些,多疼疼他。”
声音充斥着男人特别时候才有的紧绷和渴望。
阿妩眨眨湿润的眸子,试探着,再来。
第74章 剖心
阿妩生得确实太出挑了。
景熙帝第一次品尝到滋味时便知其美妙, 于他来说,那时方体会到男女敦伦之乐。
他明白但凡是个男人尝过了,便很难割舍了。
自己的儿子如同灌了迷魂汤一样也是情有可原。
其实不要说这种青涩少年, 就是阅尽千帆的也很难把持住。
可是现在景熙帝终于知道, 原来这样更有一番滋味。
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阿妩, 竟想起这世上另一个未曾谋面的男人。
苦读十年,考中秀才, 却一朝被连累, 就此没了功名, 只能远渡海外。
他若不是经历了这些挫折,必将他的小女儿怜惜地捧在手心,处处呵护,便是再多的荣华富贵, 他也不肯任由自己女儿如此承欢。
于是突然间, 他不想了。
他握住她的手腕, 哑声道:“阿妩若是累了, 便不必了。”
可阿妩是坚持的。
她含水的眸子委屈地抬起, 将他的手推开, 却无声地继续。
……
这于阿妩来说确实艰难, 但或许因为艰难, 以至于当她终于做成时, 她松了口气,就像是完成了一项很难的差事一般。
看着因自己而沉迷其中的帝王, 她有些成就感。
那么健朗硬实的身躯, 高山一般的威严和尊贵,此时却绷紧至贲发,弓着背, 睁着炽烈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虚无处,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他的喉咙发出情动的闷哼声,那声音嘶哑失控,不像是他了。
阿妩觉得辛苦是值得的,下了床榻他是帝王,可现在,他轻易为自己左右了。
景熙帝神情逐渐恢复正常。
他半阖着眸子,闭目养神,一双手不紧不慢地捋着阿妩略显湿润的发。
阿妩却很调皮,且仿佛玩上了瘾,竟用唇来吃他的手指,干净整齐的手指,轻轻咬一口,像是一只小狗咬着骨头。
景熙帝满足地喟叹:“早晚死你身上。”
阿妩软软地哼了声,搂着景熙帝紧实的腰:“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要一直护着阿妩!”
景熙帝低首亲她脸颊,甜美香软,让人欲罢不能。
他开始觉得,这样的日子太让人沉醉,恨不得就这么腻在一起一辈子。
不过——
德宁公主似乎来了,他听到外面女官和她说话的声音。
他很没办法,这种搅扰有些扫兴,携德宁同来似乎是一个失策,但人都来了,总不能不管。
他只能拍了拍她的脸颊:“先洗洗吧,等下朕陪你划船,带上德宁。”
阿妩:“好。”
景熙帝到底快速一些,很快沐浴过,整理了衣袍,确认看不出任何痕迹,才命人宣了德宁。
德宁公主看到景熙帝,先规矩地拜见了,之后便问:“宁贵妃呢?”
景熙帝:“改口。”
德宁公主犹豫了下,到底是道:“父皇,母妃人呢?”
说出这个称呼后,她终于如释重负。
她其实心里隐隐明白,这是必须要做的。
也许,有一天,这个和自己几乎同龄的小娘子会成为皇后,谁知道呢。
她对自己父皇并不够了解,但多少也看懂一些。
景熙帝听得这话,看了一眼女儿,心想她其实还算是听话的。
她还会再改一次口,她必须接受。
德宁公主感觉自己父皇目光中的深意,疑惑,小心翼翼地道:“父皇?”
景熙帝温润一笑:“她怀着身子,底下宫娥总会更细致一些,估计还得等会,正好父皇有些话想和你说,我们单独聊聊?”
德宁公主觉得今日的父皇少了往日威严,似乎过于平易近人,这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她忙道:“是,父皇。”
于是父女二人便走在雨后的小路上,周围绿意流动,清脆湿润,颇为宜人。
景熙帝的话题是随性的,漫不经心的,随口问起德宁公主往日都做些什么,德宁公主小心回答了,景熙帝又问起她对将来婚配的打算。
德宁公主便有些不自在,低着头道:“暂时也没什么想法吧。”
景熙帝笑了下:“德宁若是看中哪家郎君,便告诉父皇,皇家的女儿也不在意对方出身,只要少年郎本身是好的,你自己喜欢便可以。”
德宁公主脸都红了,呐呐地道:“儿臣明白了。”
景熙帝:“你毕竟还小,其实便是有合适的,朕也不想让你早早成亲,才刚过及笄之年,朕也和你皇祖母提过,总要多留你几年,一旦成亲之后,你要替人主持中馈,要生儿育女,哪里像如今在后宫这么自在。”
德宁公主略抿了下唇,恭敬地道:“父皇说的是。”
其实这些话她听皇祖母和自己提起过,皇祖母说是父皇的意思,但是她并不太懂,现在父皇这么说,她顿时明白了父皇对自己的一片苦心。
往日很少有机会和父皇这么说话,她现在才意识到父皇对自己一直有些打算的。
这么说着话,便见阿妩从寝殿中走出。
此时微雨初歇,郊野的新绿才被冲洗过,日头出来了,远处似乎有几丝浅淡的云。
才刚沐浴过的阿妩松散地挽着发髻,着了一身草绿色袄裙,身段曼妙动人,不过依稀可以看出腹部微微的隆起。
她是极美的,如同春日萌萌初发的青翠草芽,既有为人妇的柔媚,又有闺阁娘子的清纯。
她显然也看到了不远处的父女,不过她并没有要过来的意思,只远远地福了下,便去看旁边廊檐下的鸟雀儿。
——她应该猜到父女在说些话,并不愿意搅扰了。
德宁公主看着远处的阿妩,眼里绽放出惊奇。
这对她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她正处于半大不大的年纪,对那种软糯的小东西很是好奇,也觉得好玩儿,平日她会羡慕皇伯家的小弟弟小妹妹。
这时,耳边却传来景熙帝的声音:“你的母妃是不是告诉你,说你的父皇太过宠溺贵妃,对你过于忽视?”
这话一出,简直仿佛平地一声惊雷。
猝不及防间,她慌乱地看向景熙帝,却见景熙帝侧影威严,面无表情。
显然他早知道的,他就这么轻描淡写说出来。
德宁公主深吸口气,低下头:“确实,确实有过类似言语,但,应只是随意说说。”
她完全没办法替母妃掩饰什么,太突如其来了。
对此景熙帝轻笑一声:“她自然也说了一些贬损宁贵妃的话吧。”
德宁公主咬着唇,她不敢说了。
如今她母妃还在闭门思过,她当然知道不能雪上加霜。
景熙帝倒是也没有让她继续说的意思。
他只是笑着道:“德宁,你年幼时,父皇并没有时间陪你,因为那时候的父皇每日只能睡两个时辰,要勤勉政务,要治理天下,你又是女儿家,诸事自然不如你皇兄那么方便。”
德宁公主从来不曾听父皇提起这个,她心酸,愧疚地道:“儿臣明白,儿臣没有怪父皇的意思。”
景熙帝:“可是好在父皇并没有空忙一场,如今政事清明,国力昌盛,所以才能给你办一场隆重的及笄礼,父皇也可以很有底气地告诉你,你可以随意挑选夫婿,不必像曾经的公主或者族中女子一般远走番邦和亲,不必用自己的婚姻大事来拉拢权臣。”
德宁公主低下头,她几乎想哭了。
景熙帝:“你长大了,内外有别,像今日这般带你出来走动,若不是有宁贵妃,只怕是也不能了。”
德宁公主隐隐明白景熙帝的意思。
父皇不可能单独带她出来玩耍,除非有皇后妃嫔同往,她身为女儿才能以孝道为名陪着随侍,可是父皇并不喜自己母妃,和皇后也生分,后宫并没有能让父皇愿意同往的,她自然也没有这种机会。
所以她这次能出来陪同游玩,确实沾了宁贵妃的光。
她以后也只有跟着宁贵妃,才能有机会和父皇亲近。
景熙帝继续道:“德宁,你生在帝王家,贵之又贵,你的母妃自是处处护着你,为你着想,父皇虽然忙碌,但也会为你的终身打算,给你天底下最丰厚的嫁妆,挑选最好的郎君,哪一日父皇鼎湖驭龙,你也有皇兄,遇到什么委屈跑到宫里哭一哭,谁不让你几分?”
德宁公主声音酸涩:“父皇,儿臣知道。”
景熙帝:“可是德宁,你想过吗,若是天不假年,你的父皇和皇兄都早早去了,哪一日你的堂兄弟得了帝位,你会是什么处境?”
啊?
德宁公主微惊:“怎,怎么会?”
景熙帝缓慢地看向女儿,眼神冷硬:“为什么不会?人有旦夕祸福,你为什么认为不会?”
德宁公主嘴唇张张合合,突然说不出话来。
在她心里,自然认为父皇是神祗一般的人物,威严厚重,如巍峨高山一般,可以永远屹立,是宫廷的那片天。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父皇远去,会是什么样,那就是……天塌了?
可是此时父皇这般言语,她脑中竟想起许多,也浮现出大晖一百二十年中发生的种种,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过。
景熙帝:“你的母妃也许会告诉你,父皇有了其他子女便不会像以前那么宠爱你,会分摊你的宠爱,可是朕要告诉你,你看到的这个女子,她腹中孕育的,是我雍氏的血脉,是父皇的儿女,也是你亲生的弟妹,皇族一系,人丁单薄,若有万一,根本就是孤立无缘,风雨飘摇!所以要想江山永固,就要子嗣繁盛,人丁兴旺才能巩固国本,宁贵妃腹中皇子皇女,和你虽不是出自一母,但都是父皇的儿女。”
德宁公主心中震撼,茅塞顿开。
她不是太子,是公主,所以她不需要争夺什么皇位。
既然不需要争夺,本属于公主的诰命,赏赐,嫁妆,都不会少。
那……她自然需要更多兄弟,以及嫡亲的子侄,要保证将来的帝王永远是父皇的传承,甚至退一万步说,无论是父皇的哪个儿子继位,只要保证是父皇的血脉,自己将来大公主的地位便能稳固。
哪怕并不够亲近,但名分在那里,她也不会受委屈,所以父亲才说,她这一生并没有真正的委屈。
如果皇位落入堂兄弟之手……
德宁公主不敢细想,那郡主堂妹将凌驾于自己之上了?自己要对她行拜礼了?那自己情何以堪!
她喃喃地道:“儿臣,儿臣明白了,母妃要生下的是儿臣的弟妹,以后……要和儿臣互相扶持的,因为我们都是父皇的子女。”
景熙帝:“宁贵妃便是为朕生儿育女,又能生几个,朕又不是几十个孩子要你们窝里斗,满打满算就那几个子女,你们需要争什么宠吗?该得到的你依然会得到,但他们却能更好地保障你这一生的富贵安宁。”
德宁公主低垂着头:“儿臣以往错了,是儿臣糊涂。”
景熙帝视线淡淡掠过女儿,他明白,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
他继续开口道:“至于你母妃提起的关于贵妃的言语——”
他不屑地笑了笑:“你也傻乎乎信了。”
帝王就是帝王,他此时不需要说什么,只那轻描淡写的一笑,足以让德宁公主羞愧到满脸通红,拼命反省自己的错误。
她以前以为是父皇偏心,可现在又觉得,父皇是对的。
而自己母妃…她总是在撺掇自己,让自己难受,让自己去做一些自己根本不想做的。
其实她心里都已经怕了母妃,谁愿意日日听那些糟心的,她也想舒舒服服地当她的公主,不要和人争抢比较,她分明应该是天底下最轻松的公主。
景熙帝的视线再次落在不远处,此时的阿妩似乎在逗弄那只雀儿,雀儿叽叽喳喳的,她便弯腰笑着。
景熙帝:“你看,其实她和你年龄相仿,只比你大一岁。”
德宁公主点头:“嗯,儿臣知道。”
景熙帝:“你是公主之尊,她不是,你可以挑选,她不能。”
德宁公主怔了下。
景熙帝垂下眼睑:“她原是东海渔家女,因水患流落在外,应该经历了一些事,之后遇到了你皇兄,才跟随你皇兄来到皇都,被藏在太子府。”
德宁公主不敢言语,这些太过惊世骇俗,宫中没有人敢提。
景熙帝:“之后,是朕横加干涉,她被摆弄,身如浮萍,阴差阳错,才和朕有了这样的牵扯,是朕不想放手,所以强硬地将她带回宫中。”
德宁公主连呼吸都停住了。
她哪想到有一日父皇会和自己提这些啊!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回应!
景熙帝轻轻一笑,笑得酸楚而惆怅:“德宁觉得,这其中每一桩,都是她自愿的吗,她可以拒绝吗?”
德宁公主先是愣了一下,之后再次看向远处的阿妩。
她正让一只雀儿落在她指尖上,阳光洒下来,她的指尖几乎是透明的,粉红的透明色。
她生得太过动人,粉玉一般,流光溢彩。
德宁公主便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她并不是在宫中,而是那一日在皇兄府邸,她跪在皇嫂门前台阶上。
明明她生得那么美,美到让她忍不住多看一眼,可她跪在那里,自始至终不曾抬首。
那一刻,那个和自己几乎同龄的小娘子在想什么?
她知不知道她在别人眼中是魅惑储君的妖物?
她这样罕见的美人儿,世间男子见了哪个不喜欢,可是她又没有尊贵的身份傍身,谁来护她周全?
德宁公主突然意识到一些什么。
哪个女儿家会先侍奉儿子,再侍奉父亲,但凡有父母庇护的,都绝对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她又怎么可能故意做出这种事情!
所以——
她都是迫不得已的。
德宁公主脑子“嗡”的一下子,仿佛醍醐灌顶。
她猛地发现,原来你一直以为的事情,它并不是那样,原来白日不是白色的,黑夜也不是黑色的,原来母妃骨子里的鄙薄以及日日的唠叨,全都是错的!
她只是下意识把那些罪名推到一个无助的弱女子身上,并对她横加谴责!
母妃怎么可以这样!
她含着泪,再次看向阿妩,身段姌袅的小娘子,娇弱妩媚,如花似玉一般。
她想起自己兄长,自己父亲,他们竟——
德宁公主手指开始发颤。
她的鼻子发酸,甚至眼圈开始红了,她有种想哭的冲动。
她活了十五年,从来都是随心所欲,她享尽了荣华富贵,以自己公主身份为傲,可是从来没有想到,原来这世间并不是如她以为的那么美好。
景熙帝并没有看向自己的女儿,他的视线一直落在阿妩身上
他声音冷漠,一字字地道:“是朕君王无德,父占子妾,强行把她纳入后宫,又要她为朕生儿育女,这是朕的过错。”
德宁公主哭了,几乎要跪在那里。
她颤抖地道:“父皇,你,你不要这么说。”
景熙帝面无表情地道:“若有一日,你问我,在亲生儿女和她之间,我更偏爱哪一个,我只能说,是她。”
如果是之前,德宁公主听到这话必然是愤怒嫉恨,但是现在她竟然没有太多的反应。
她觉得此时此刻,自己似乎是理解父皇的。
父皇不是神,是人。
他做错了事,但他却不后悔,他要去承担,去弥补。
景熙帝垂眼:“德宁,今日你我父女既畅谈一番,父皇也必须告诉你真心话,等宁贵妃生下儿女,兴许父皇确实会偏疼小的,没办法,中年得子,又是心爱女子所生,难免偏宠几分。”
德宁公主低着眼:“小孩子……总归是讨人喜欢的吧。”
她心里其实是明白的,也看出来了,生母更是在耳边念叨了一万遍,这是她最大的担心。
可现在父皇亲口说出来了,她反而踏实了,或许因为父亲的坦荡,也或许因为,最不济不过如此,仿佛也没什么大不了。
景熙帝侧首望着女儿,眼神温厚慈润:“不过德宁该有的,父皇不会亏待了你,你我这一生父女缘分,我会尽力,以后也尽量抽出时间,在你出嫁前,希望能陪陪你。”
德宁公主泪水滑落。
景熙帝:“德宁也喜欢骑射,是不是?”
德宁公主红着脸点头。
景熙帝:“好,那今日你可以和父皇比一比。”
德宁公主抹抹眼泪,低声嘟哝道:“儿臣哪能和父皇比呢!”
景熙帝轻笑了下,对女儿道:“德宁是朕的女儿,是大晖的大公主,以后也是要当长姊的人,还要替父皇保护好弟妹,是不是?”
德宁忙点头:“儿臣明白,儿臣一定会——”
她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但隐隐有些明白父皇的担忧了。
景熙帝递过去一张雪白的巾帕。
德宁公主愣了下。
她低头一拜,谢过景熙帝,这才恭敬地以双手接过。
景熙帝声音温柔而严厉:“不要随便哭鼻子。”
德宁公主擦了擦眼泪,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不好意思:“嗯,儿臣知道了。”
第75章 幸福
阿妩因怀有身孕, 也没办法骑马,只能坐在辇车中悠闲地欣赏风景。
景熙帝陪着德宁公主狩猎,还教她怎么射箭。
阿妩远远地看着这番情景, 想象着自己儿女出生后, 景熙帝一定也会耐心地教导, 不免有些向往。
她觉得自己的心思很复杂,有时候看着德宁公主, 其实有些小小的羡慕和嫉妒, 会想着将来自己的儿女一定不能比她差。
但有时候又觉得, 德宁公主其实人也不错,她也挺喜欢的。
她想起景熙帝所说,以后她要对德宁尽母职,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
啊……还是算了吧!她才不要呢!
这么胡思乱想一番, 晌午大家一起用膳, 不知道是不是阿妩的错觉, 德宁公主对待自己的态度似乎变了, 她对自己有点小心翼翼, 甚至有些……讨好的意味?
她特别殷勤, 劝自己多用些今日新采的鲜菇, 还好奇地看她肚子, 问她可觉得难受。
这让她受宠若惊, 也有些不能理解,她便私底下问景熙帝。
对此景熙帝神情淡淡的:“不知道。”
阿妩哼了声, 便不理会他了。
歇息一夜, 第二日早起后,景熙帝陪同阿妩与德宁公主泛舟湖上,为了雅趣, 这小舟并不算太大,舟上也不带随从,龙禁卫等全都侯在附近随时待命以防万一。
阿妩一看那桨,便觉亲切,拿起来就要玩玩。
德宁公主拦住阿妩,自告奋勇:“你不必划桨,我来!”
阿妩也想划,被德宁公主抢了先,她便有些失望,求助地看向景熙帝。
景熙帝笑吟吟的,搀扶着阿妩坐在船头:“让她试试吧。”
阿妩:“可我也想啊!”
好不容易有机会,她想玩玩。
德宁公主:“你不会吧。”
阿妩:“我——”
我怎么不会呢!
德宁公主:“看你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看我的!”
阿妩:“……”
她无奈,只能作罢。
景熙帝笑揽着阿妩的腰:“让她划,我们两个图现成。”
大庭广众,阿妩有些不好意思,想推开他,但最后没法,还是略靠在他肩膀上。
不过德宁公主到底没什么经验,很快这小舟便在湖中转圈,任凭她怎么用力都白搭。
景熙帝便要出手接过来,阿妩自告奋勇,赶紧拿来,之后几下子,小舟便前行了,一点不费力,轻松得很。
德宁公主:“……”
她咬牙,脸红耳赤地道:“你竟会这个!”
景熙帝朗声轻笑:“她是自小长在水边,德宁你是班门弄斧了。’
德宁公主咿呀呀的,好气好气,愤而坐在船头,简直不想搭理阿妩了!
阿妩没法,只好出言哄了几句,德宁公主脸色才勉强好起来。
待到了岸上,一行三人在水榭间吃茶,却见水榭间立有屏风帷幕,并设有着香炉和香插,其间朱红珊瑚流光溢彩。
景熙帝笑道:“今日风景甚好,德宁往日也曾学琴,可要弹奏一曲?”
德宁公主一听,便有些期期艾艾的。
阿妩见此,眼睛一亮,她笑:“不会吧?”
德宁公主瞥她:“母妃难道就会了?”
阿妩:“我学了,我当然会。”
景熙帝眸底含笑:“好,请贵妃娘娘弹奏一曲以助兴吧?”
阿妩:“……”
她有些心虚,不过还是道:“这里也没琴吧。”
德宁公主马上起哄道:“父皇,给母妃来一架琴啊!”
景熙帝轻笑:“好。”
阿妩越发心虚,便嘀咕道:“皇上,太后娘娘说了,说皇上精于此道,既如此,又何必非要臣妾一个新手来演奏?那不是班门弄斧吗?”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慢腾腾地瞥他一眼:“回头臣妾弹奏得不好,你又要嘲笑臣妾!”
关键还拉着德宁公主一起嘲笑自己,她多少有些委屈,觉得父女俩都没按好心。
景熙帝:“不笑你,怎么会笑你。”
德宁公主也道:“对!我可从来不会笑话别人!”
景熙帝:“你但凡能奏出曲调来,朕便有赏。”
阿妩:“赏,赏什么?”
景熙帝笑看着阿妩:“你自己提?”
阿妩神情一动:“好。”
景熙帝当即一抬手,便有人抬来一架琴。
阿妩看过去,却见这琴仿佛芭蕉叶,琴首叶柄微微往下弯曲,两侧叶缘略翘曲,琴身线条圆润秀逸,旖旎犹如流水。
她对琴已经有所了解,不免赞叹:“这琴真好。”
德宁公主也凑过来:“这是蕉叶琴。”
阿妩惊讶,她知道许多斫琴师一生所求,便是斫制一床好的蕉叶琴。
景熙帝如雕如琢的指轻抚琴身,淡淡地道:“此乃当代斫琴家祝公望所制,你看这琴身满布流水断纹,一舒一卷,乐声便如水面涟漪,自是不同于一般古琴。”
他笑着抬眼:“试试?”
阿妩觉得以她的琴技,只怕白白糟蹋了这好琴。
景熙帝看出她的意思:“无妨,便是不成曲调,朕也姑且听之。”
阿妩便不好意思地笑了:“行,那我试试,反正你们不许笑!”
这父女二人自然齐声说好。
阿妩只好试探着弹,这大名鼎鼎的蕉叶琴果然非同一般,名师所制,一入手便明白这琴非同寻常。
伏手得音,乐声清亮,她指尖轻动,琴声随叶片起伏,犹如流水一般荡漾舒展,宛转吞吐,循循不已。
她最近恰学了高山流水,如今恰好可以奏来。
因景熙帝那么说了,她心里放松,这么一曲下来,虽有几处小的疏忽,但总体竟也尚可。
德宁公主都听傻了,她有些不敢置信,才学了这么一段日子,就这么好了?
阿妩收音后,在一个缓慢的吐纳后,看向景熙帝。
这才看到,他一直专注地看着自己。
视线相触间,他轻笑,眸中赞赏。
阿妩略松口气,看来自己弹得不错!
*************
这次出游后,德宁公主和阿妩亲近起来,德宁公主时不时来琅华殿找阿妩玩,她好奇地摸她肚子,感觉里面的弟妹。
其实阿妩对德宁公主也没什么不喜的,两个人性子相投,年纪相仿,所以日渐亲密,以至于后来,在阿妩这里,仿佛连昔日惠嫔和孟昭仪都靠后了。
这件事看在宫中其他人眼中,自然是惊诧不已。
康嫔则是为此大为光火,痛斥德宁公主,她觉得德宁公主背叛了自己。
然而德宁公主却是好一番驳斥,把康嫔说得哑口无言。
德宁公主最后道:“母妃,这些年父皇冷淡你,你难道不该想想为什么吗?”
她听了父皇那一番话,其实暗地里也查过了,知道自己母妃昔年也是谨小慎微,侥幸得幸,怀了自己,结果生下自己后,便很有些嚣张,也曾经暗地里贬踩过其他妃嫔。
大晖后宫规矩森严,最忌讳妃嫔之间勾心斗角互相贬损,父皇何等人也,自然轻易便察觉了,为此颇为不喜,开始冷落她。
最初虽不侍寝,但每个月会按例叫过去走一个过场,算是给她脸面,可后来林林总总的,父皇彻底不耐,便干脆不再理会。
就凭自己母妃往日种种,若不是自己,只怕如今昭仪都未必混得上呢!
她这思路一旦开阔起来,什么都想明白了。
她长叹一声,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父皇待后宫娘子素来宽厚,也不至于给谁没脸,都是一视同仁,母妃既有女儿傍身,何愁将来,无论如何父皇都不至于亏待了你,可若是母妃一味掐尖要强,争风吃醋,你自以为各种盘算,但都是小聪明罢了,你以为你那些小心思能瞒过父皇?”
不过是被父皇一眼看穿,冷眼旁观罢了!
康嫔却是根本听不进去,她恨极:“你如今倒是向着那个小妖精了?你去了一趟外面,得了好处,你有奶便是娘了!”
如果是之前,德宁公主必然羞愧的,不过现在她坦荡极了:“就算我有奶便是娘,那又如何?难道如今母亲得的红花钱,得的份位,补贴舅父的银钱,不是从父皇那里拿的?母亲受着父皇供养,却一味地要求更多,还要骂我有奶便是娘,这是什么道理?”
她又道:“若是有奶,我至少讲个良心,认作娘,可母亲呢,岂不是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康嫔不敢置信,之前这女儿在她手里,那不是随便她拿捏,如今出去一趟,怎么就变了性子!
她瞪直眼:“你,你这是被那小狐狸精给灌了迷魂汤吧,那狐狸精先是勾搭太子,又勾搭你父皇,如今连你都替她冲锋陷阵了。”
她不提这个倒好,一提这个德宁公主便恼恨起来:“母亲说这话倒是没意思了,这件事,难道便是贵妃娘娘的错吗?她不过是一弱女子,怎么就能做得了主?若是要怪,不是应该怪皇兄,怪父皇?你心里未必不知道,你只是迎高踩低,心里不敢去怪那些该怪的人,却一味将责任推卸给一个弱女子罢了,说白了就是恃强凌弱!”
德宁公主越想越气,她攥着拳,在寝殿中来回走动:“你欺我以前年幼,说些不对的道理给我,不过是蒙蔽我罢了。”
须知大晖后宫只她一个公主,太后对她也颇为宠爱,是以她养成了骄纵的性子,只是这骄纵之中又有些刚烈,容易非黑即白走极端。
之前她欺负阿妩,只觉自己是在惩恶扬善,如今想明白后,觉得自己往日被欺瞒了,觉得自己如今才想明白这道理,便开始痛恨往日那些欺瞒自己的人,此时她连太子妃都看不顺眼,觉得她分明就是仗势欺人。
这件事归根到底,若她当时容下阿妩,便没今日的事了!
况且她还对自己说了一些话,好生贬损了阿妩,可如今她和阿妩相处下来,根本不是那回事啊!
总之,那些骗了她的人,她是不会再信的。
康嫔听着女儿那些道理,脸色煞白,几乎背过气去。
她绝望地想,这孩子白养了!
**********
对于康嫔和德宁公主种种,阿妩这里是不知道的,景熙帝做事滴水不漏的,自然不会让人透露给她,免得让她担忧。
只是那一日阿妩听说德宁公主如今搬到了自己的寝殿,单独住了,不免意外,问起来。
德宁公主对此并不在意:“一个人住多自在,省得听些唠叨了。”
她如今和康嫔诸多争执,话不投机,康嫔便哭哭啼啼的,她该说的也都说了。
其实她如今静下心来,揣度着父皇意思,觉得只要母亲那里服软,自己设法求求,这妃的份位还是能回来,当然前提是母亲消停安分。
可对于这些,母亲根本听不进去,她又能如何,少不得求个安静。
阿妩:“倒也是。”
德宁公主叹:“我发现和长辈是说不到一处了,等以后父皇为我挑选夫婿,我一定要找个死了爹娘的!”
阿妩惊讶地看了一眼德宁,瞧这惊世骇俗的话,也就她敢说了。
德宁公主:“或者干脆嫁到远处去,那就更清净了。”
阿妩深深地看了德宁公主一眼。
其实她若远嫁,自己还有些舍不得,好歹是个能玩的人呢。
这些日子,除了诸位妃嫔,德宁公主也时不时过来,陪她一起玩玩叶子牌,阿妩日子过得舒坦得很。
她也有些贪恋叶子牌了,反正输了也不输自己的银子,她就撒欢地玩,有时候输得多了,晚上找景熙帝哭诉,景熙帝自然不忍心她难过,大方地赏赏赏,甚至还开了自己私库,让阿妩随意挑选一些头面来。
唯一让她有些忧心的是孟昭仪,孟昭仪最近总是有些心不在焉。
原来这次上巳节,宫中女官和宫娥都可以给家人捎信,甚至可以立在西门外彼此匆忙见上一面。
孟昭仪再次收到那位青梅竹马的信,她看了后就有些低落。
阿妩听了自然有些难受,她想起阿兄叶寒,竟有些感同身受,觉得孟昭仪不容易。
恰这日晚间时分,景熙帝留宿在琅华殿,这让阿妩很有些意外,因为自从她怀孕后,他便极少留宿了。
女医在这点上把控得严,会特意盯着,她们比任何人都担心阿妩出什么意外。
可以说,阿妩腹中的孩子能不能顺利健康出生,这便是她们这辈子最大的晋升之本,甚至是身家性命。
景熙帝感觉到阿妩的意外,看着她的眼睛道:“想抱着你一起睡。”
他眼底的情意无法掩饰,阿妩低头,轻轻嗯了下。
晚间卸了妆容,各自更衣后,阿妩侍奉景熙帝宽衣,她如今肚子大了,并不太方便。
景熙帝:“朕自己来便是了。”
阿妩笑着道:“好。”
这么说着话,景熙帝问起最近阿妩都做什么,阿妩少不得一一说了。
当提起叶子牌时,阿妩哭唧唧地说自己又输了银子,景熙帝突然挑眉。
他俯首下来,仔细端详着她,很有些怀疑。
阿妩心虚,视线胡乱飘:“皇上看什么呢?”
景熙帝好整以暇地道:“最近阿妩总是输银子呢?”
阿妩委屈:“阿妩牌技不精,如之奈何……”
景熙帝凉笑:“今日和谁玩了?”
阿妩很小声地道:“孙昭仪,王近侍,还有李贵人。”
景熙帝顿时懂了,好气又好笑:“好一个吃里扒外的小东西!”
阿妩:“!!!”
她微惊:“皇上,只是些许银两而已,况且那也是你后宫的娘子啊!”
景熙帝眼神凉凉的,懒得搭理她。
阿妩小心翼翼凑过去解释:“王进侍只是一个九品,每个月红花钱不多,她又要赏底下人,又要顾全家中父母兄长,她这日子不容易呢。”
景熙帝:“看把你惯的。”
只是寻常九品近侍,可以赡养家中父母阿兄,皇家已经算是阔绰大方了。
虽说如今也算是国库充裕,可大晖疆域辽阔,各地总会有诸般事端,用钱的地方很多,身为一位帝王,景熙帝自然也想着裁剪一些不必要开支,多为朝廷国库积累钱财,以备不时之需。
他往年也想过后宫耗费钱资,如今的后宫娘子留在那里,好歹是个宫廷脸面,这么养着就是了,至于新人,不用进了,白白耗费钱财,所以接连数年,他也懒得充塞后宫。
若真有那有才女子,心存大志愿意进宫的,直接充做女官,还能帮着打理后宫琐事,人尽其才。
他甚至还想过要如今的后宫妃嫔也充作女官,帮衬着处理后宫事,太后哭啼劝阻,这才勉强作罢。
想起这些,他淡瞥了阿妩一眼:“等生过后,养好身子,你也学着掌掌家吧。”
阿妩回敬道:“有皇后娘娘在,我掌什么家啊。”
景熙帝听着,不置可否。
阿妩却觉得,他的沉默中,似乎别有一些什么。
她侧首,看着他,又觉得,他神情如常,也许是自己想错了。
景熙帝看着她那打量的小眼神,挑眉:“皇后如今病着,一时半刻好不了,你不学谁学?”
阿妩一听,便道:“若要我掌家,是不是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景熙帝看她雄心万丈的样子,狐疑:“你想做什么?”
阿妩便说起孟昭仪,她不高兴地道:“左右你也不会临幸人家,你说你何必霸着别人不放!”
景熙帝略有些意外,意外之后,便很有些兴味地看着她:“今日这是怎么了,竟莫名泛起这种酸?”
阿妩听着惊讶。
景熙帝笑看着她,耐心解释:“孟昭仪确实相貌出众,朕也觉得她极美,不过你也不要多想,朕何等美色不曾见过?”
阿妩越发惊讶,知道他想歪了。
她不太感兴趣地道:“好好的,我怎么会吃这种醋,本就是你的后宫美人,你若要去宠幸,那便去宠幸,关我何事?”
景熙帝拧眉:“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阿妩懵懵的:“能有什么意思?”
景熙帝正色道:“朕若真去临幸别人,你心里会怎么想?”
阿妩:“宫规不是都说了吗,后宫女子是万万不可嫉妒的,我们都是好姐妹,自然要互相扶持!”
景熙帝冷眼端量着她,见她这话并不像作假,眼神便凉了下来。
他要笑不笑地道:“贵妃娘娘,你倒是大方得很。”
阿妩疑惑地看着景熙帝,之后终于明白了。
她便缠了过来,柔柔软软地道:“皇上若是宠幸别的姐姐,我心里自然难受,只是嘴上不会说什么罢了,毕竟后宫佳丽全都是皇上的妃嫔,原也是应当应份的。”
景熙帝冷眼审视着她妩媚的笑:“闭嘴。”
阿妩疑惑地看他。
景熙帝:“连个醋都不会吃,吃得这么假,一看便是勾兑了水的醋。”
阿妩:“……”
阿妩也没想到他竟这么难缠,她便也有些恼:“那你到底要我如何?”
景熙帝微抿着锋利的唇,其实阿妩这么一问,他竟也不知道要她如何。
他是生来的皇子,在他还不知晓男女情爱时,便早早成亲,浑浑噩噩地成为帝王,拥有了皇后和妃嫔。
他忙于政务,只觉后宫女子是麻烦,是累赘,对待后宫犹如朝臣,最厌烦后宫女子争风吃醋的模样,甚至觉得太子妃不够大气,没有主母的容人之量。
可是如今,他知道往日的一切都是错的。
他眼神晦暗:“真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阿妩听着,微怔一下,她突然觉得这话有点耳熟,这不是昔日陆允鉴说过的吗?
难道她真是没心没肺的,以至于竟有两个男人对她说同样的话?
她实在不明白。
景熙帝侧首瞥她:“怎么,没心没肺的人,连话都不想说了?”
阿妩:“……”
她很没办法:“阿妩不知道皇上要阿妩说什么!”
景熙帝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看了许久,突然勾了勾手指,示意她过来。
阿妩知道他正恼着,哪里想触他霉头,当即柔顺地走到他面前,一脸无辜的样子。
景熙帝没什么表情地道:“所以你提起孟昭仪,是什么意思?”
阿妩欲言又止。
景熙帝命道:“说。”
阿妩吞吞吐吐:“我说了后,你不许怪罪别人。”
她咬唇:“若是因为我连累别人,那我恨不得死了才好。”
景熙帝冷硬地命道:“以后,少在朕跟前提这个字。”
阿妩这才道:“我看孟姐姐生得实在是美,这样如花一般的女子,你又不临幸,留在宫中也没意思,可不可以放她离开?”
景熙帝挑眉,轻叹:“贵妃娘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历朝历代,哪有进了后宫再放走的?怎么,还要让她再嫁吗?”
阿妩见他一脸嘲讽,只能罢了:“我也原本只是随便说说,你不愿意就算了呗!”
好声好气商量,谁知道碰了一鼻子灰,阿妩觉得没意思透了。
她哀怨地瞥他,口中忍不住很小声地嘟哝了一句。
景熙帝看她那埋怨的小眼神,挑眉:“你在说什么?”
阿妩忙摇头:“没,没说什么。”
她嘟哝的这句,可不能让他听到,不然估计直接把自己打进冷宫了。
不打进冷宫怕不是也要抄书一百遍闭门思过。
不过让她想不到的是,几日后,孟昭仪突然来了,进门后,扑通一声跪在阿妩面前,一脸感激。
第76章 生了
阿妩吓了一跳, 忙问:“怎,怎么了?”
孟昭仪低声道:“贵妃娘娘,你便是我的再生父母。”
阿妩惊讶:“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