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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纪女裁缝 冻京橙 18418 字 1个月前

利兹酒店,从清晨到正午时分,陆陆续续有人进入了莫里森太太的办公室。

露易丝找熟人问了问,得知,报上名的人只来了三分之二。

她觉得自己或许有戏,于是才小心翼翼地去敲了莫里森太太办公室的门儿。

莫里森太太当时正在看账,于是便顺口询问她,会不会算数,能不能看懂账面儿。

露易丝没不懂装懂,她只说自己不会,莫里森太太见状,当时给她讲了一遍,又叫她复述。

这回,她尽可能把自个记得的意思都答了出来。

莫里森太太又问,她为什么想来做助手,露易丝照着埃洛伊斯她教的原话去答,说自己为了过上好日子。

全程总计不过一刻钟,莫里森太太便让她出去等信儿了。

露易丝战战兢兢的等到快要下班时,又在更衣间里听人说,一共去面试了不到三十人,但莫里森太太只录下来七八个人的名字。

她拿着这些人的名单,去与莫里森先生商讨,又要两日才能确定到底是谁。

埃洛伊斯听罢,不觉得露易丝就完全没有机会。

“别紧张,也别着急。”

“这两天,只需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仔细干活儿就好,等结果出来,无论好坏,也没损失什么。”

“再说了,依我看,别人也不一定就比你从容。”

“如果要是有人的能力特别高,那么根本就不会沦到跟咱们同台竞争。”

“凡是咱们都能争一争的位置,就证明这位置也就那样,没什么难的。”

埃洛伊斯如是说道,又呵呵地笑起来。

露易丝听了一通她的歪理邪说,真不知道该答些什么,她失笑道:

“中午我听艾米来说,原来那个喜欢指使你的劳拉也去了莫里森太太那儿。”

“她不知是什么话没答好,还是犯了什么忌讳,不过几分钟就被挡了出来。”

“听说啊,她出来时脸都白了,一定倒霉。”

说完别人的坏话,露易丝就像是鱼儿得了水,她松下一口气,提起炉子上的热水,倒进桶里,打算用来烫烫脚,问她要不要一起。

“我且还得继续干活儿呢。”

埃洛伊斯摆摆酸痛的手,她眼下所有的注意力,都只在眼前自身前程,最多管管家人朋友。

至于旁人如何,她一视同仁的漠视,不嗔也不喜。

待弄完了活儿,埃洛伊斯才思索着教了露易丝一些回答问题的窍门儿。

第二日,露易丝失眠多梦,起了一个大早,她去了酒店开完晨会,便被莫里森太太叫了去。

与她一起的,还有另外七人。

她这才惊喜的绷直了嘴唇,心里又期待幸运降临,又是忧虑万一还选不上怎么办。

这轮的选拔,莫里森太太就果然叫来办公室里的采购员,财务室里的会计,等等人也,像个小法庭一般,轮番朝她们问话。

前面进屋的一个两个,都垂头丧气的出门来。

一问,她们也都不愿意说里头究竟问了什么。

当场,便吓的后面两个人主动退出,进屋子告诉莫里森太太,她们不求这职位了。

露易丝坐在外头,看的心里凉成一片。

她知道自己是没戏了,但来都来了,不进去一趟又半途而废的,到时候埃洛伊斯该说她了。

露易丝便彻底平复下心情,她在门外转了几圈,只想着走完过场,早点去员工餐厅吃饭。

要是早些去,说不定还能吃到炸好的鳕鱼块。

前头的面试完毕了,后头的又走了两个人,她没等多久,门就开了,叫她进去。

露易丝脑袋里想着吃饭的事儿,进屋坐了,挨个与这些管事对视。

他们依旧问了难倒过上一个面试者的问题。

若是客人住过两天的房间嫌不满意,又要换屋子,可现有空房已经被预订完了该怎么办,是她,她会同意换吗?

露易丝听完耸肩:

“不换吧,不换只有一位客人对酒店不满意,换了就可能会变成两位。”

他们问的与埃洛伊斯猜测的问题没什么两样,她若有所思道:

“客人不至于花着那么多钱来找茬,既然提了问题,那便解决问题,哪里不满意就改哪里。”

“除了速度快些,态度好些,赠两顿上好的正餐,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露易丝扯出一抹无所谓的笑色。

第27章

与此同时,在阳光明媚的近午十分,埃洛伊斯吃过早午餐,在家附近寻了一处理发店,打算剪剪头。

原身自小虽然没饿狠,个头不算矮,身形也不干瘪,但却有一头扫帚掸子似的枯草头发,从来也没有打理过。

即使是埃洛伊斯每日都尽可能的用木梳来通,通了又辫,但总也毛躁躁。

这个年代,更需要修理头发的常是男人,连带着刮面一套,价格并不便宜,给女性剪头的也有,还能帮着给做发型。

埃洛伊斯在店外就瞧见里头有妇女在烫头。

理发师用的是火钳一般的工具,他身旁摆一盆冒火星子的碳,烤一烤火钳,烧热了将头发缠上。

烫过之后趁热,又抹上厚厚的发膏,倒梳几缕,堆成发髻,后脑勺梳的油光。

一些白色烟雾从那妇人的头发上飘出来。

待她过足眼瘾进了店,果然闻见一股烧猪毛似的糊味儿。

这个时代的理发店,所有理发师,无论是学徒还是师傅,无一例外都是整齐穿着正装,但埃洛伊斯打量一眼便看得出来,大多数都是二手。

一位穿着紧绷外套的胖小子围上来,询问她是否需要弄发型。

埃洛伊斯摇头:“修剪一下就好了。”

说完,她便跟着学徒坐上藤编椅子,斜眼,便看见方才烫头的妇人又开始做脸,这里也提供这种美容服务。

通常情况下,小店里用的都是鸡蛋清混合蜂蜜和橄榄油作为敷料。

在报纸的广告上,高端美容店里用的都是珍珠粉,玫瑰纯露。

埃洛伊斯看那金灿灿的糊糊,又闻到一股香甜味道,莫名口水直咽,她悻悻地收回目光,等着那小胖子助手给她理发。

这年头的助手通常情况都不好混出头,但给她剪发的那小胖子手艺还成,一定也是店主亲信的徒弟了。

理完发,又用掺了油的香皂洗过,吹干,埃洛伊斯被递过来一把有手柄的水银小镜子。

她披着卷发,看起来很顺滑,毛绒绒的但却有光泽感,弧度微卷,括散在两颊,忽然显出原身的好相貌。

鼻头精巧,双眼圆顿,眉宇之间丝毫的讨好感也没有,舒阔的眉梢下,这双深棕色眼眸总带着探究。

显得富有成算。

她将手中的小镜子搁下,心想,出门在外,若不是见妇人,她是绝计不敢这么打扮的。

“要不要我再免费给您做个发型?”

那小胖子点着下巴若有所思,这位女客的头发很多,正好拿来给他练练手。

这年头,发型没那么多规矩,可以披着也能盘着,不过有正经职业的女性,更偏向盘头,小孩子则没那么多顾忌。

埃洛伊斯听到免费二字,终还是没忍住,点了下巴。

于是,那小胖子又开始给埃洛伊斯盘发,露出她白皙额头,又梳起后脑勺的发丝,露出一截儿细细脖颈,全都用辫的,固定在头顶。

小胖子说,要是她睡觉之前戴一顶软睡帽,这发型就能管上三五日不散开。

埃洛伊斯只觉得,这比她往日自己随便整的要精致的多,看起来,就与油画上梳髻的女性形象一样。

有些不敢置信,她以前只是见过那些画儿,可没想到自己还能被拾掇成这副模样。

怪不得,原身在原剧情里还能靠着美貌在剧院当红上一阵子。

刚穿来那会儿,她照了镜子,总感觉差点味儿,这回就对了。

埃洛伊斯陷入在这种豁然开朗的感觉里,直到付出一天饭钱时,她才抽动嘴角,捂着钱包缓缓离开。

回到家里,埃洛伊斯又将连夜早起赶工制好的一件灰色长外套换上试试。

由于时间仓促,她并没有做任何装饰,只是细心裁了,又密密缝好,这衣裳可以穿在长裙外头,遮盖住里衣的瑕疵。

长至脚面儿,腰身是按照她自己的尺码来,非常合体,乍一看上去颇得宜。

埃洛伊斯打算用两个日夜再把靛蓝布的长裙赶出来,换上一套,也算是她为光鲜亮丽的外表而努力了。

将那棉布收拾开,她午饭也没有吃过,坐着忙活到了傍晚。

直到腿脚都开始麻了,脖子僵硬,才起身活动腿脚。

她瞧着,外头的天色渐晚,露易丝和舅妈像是快回来了,就又把炉子燃上,烧了水。

没过多久,屋门便从外头打开,露易丝踩着楼梯往上冲的声音,埃洛伊斯隔着门板就早听见了。

露易丝开门儿冲进屋里,她被寒风吹的哆哆嗦嗦,一面围着火炉烤手,一面冒热汗地说道:

“太荒谬了!太草率了!”

“今天发生的这一切,埃洛伊斯,你绝对想不到,你猜猜,我今天都经历了什么!”

埃洛伊斯双手插在衬裙的口袋里,她面带笑意。

“我猜,一定是你今天吃午餐时吃出了后厨那洗菜婶婶手指上戴的银戒指。”

“是我面试成功了!”

露易丝双手打扇,激动的在屋子里转了一个圈儿。

门口,特莉摘下帽子,笑道:“别像贝拉一样在这屋里乱跑,小心待会儿楼下的邻居来敲门。”

特莉看向埃洛伊斯,忽然啧啧嘴,脸色像从西边见了太阳出来:

“呦,埃洛伊斯,竟然也打扮起来了,是去做了发型吧?好看,像我年轻的时候。”

埃洛伊斯得意起来,摸了摸发鬓。

露易丝这才察觉埃洛伊斯的变化,但她的心情暂时没法儿平复。

“莫里森太太最终选择了我。”

“临下班前,她告诉我,本不打算选我,甚至都已经通知了另一个姑娘,但她竟然主动放弃了这个位置。”

埃洛伊斯好奇,谁会舍得这跟文员一般高的薪水。

露易丝答:

“就是五号仓库里的那管钥匙的女人。”

“貌似因为,她那个在后厨切菜的丈夫,不同意她换一个工作更忙碌的职位。”

“说是那样她就没法早早回家带孩子,收拾家务了。”

“莫里森太太没有替她去劝她丈夫吗?”埃洛伊斯惋惜的问。

露易丝摇摇头,“兴许,是她没有求莫里森太太帮她,若是她肯求她帮忙劝说,莫里森太太不会不帮这个忙的。”

埃洛伊斯缄默良久没说话,但露易丝对这种状况已习以为常。

她讪讪地说:“这位置还真就轮到了我,真不可思议。”

“莫里森太太说,我明天就要去她那里办公,从下周开始,薪水便能涨到十二块。”

八楼办公室里的文职男员工,一周最低薪水是十五美元,露易丝依旧没能打破这个限制,不过她已经十分满意了。

埃洛伊斯听完,内心才高兴了一些。

这算是一件好事,日后家里就不会那么窘迫了,说不定过上两年,还能换成舒服的套间来住。

埃洛伊斯畅想着,提出下楼去买点肉食,好歹也替她庆祝一番。

又过了一日,清晨里,埃洛伊斯换上蓝色棉裙,套上外套,她沾水抹好头发,又透过水桶里的倒影瞧了瞧。

嗯,看起来人模人样。

这才满意地戴上帽儿,出发往坎宁太太居住的街区赶去。

先是乘轨车,再换步行,走到一片宁静而祥和,充满中产阶级韵味的建筑前时,她才从口袋里掏出地址,反复对照了一下子。

米白色外墙嵌着一扇胡桃木门,旁边有刻有姓氏与门牌号。

坎宁家是安东尼太太的娘家,老坎宁做过几十年的地区神父,在阶级上,是处于中产里很受尊敬的人物。

坎宁家的长子,从神教学校毕业后就一路做了神父,不过教区不在纽约市内。

二儿子,目前在纽约市做众议员,他娶的太太,正是老裁缝霍德华的女儿。

这些,安东尼那个大好人皆热心的讲说过,虽然他也有炫耀好连襟的成分在。

实际上,作为白手起家的商人,安东尼在财富上不一定比他们差。

但地位却没那么抬得起头,因为他要坐柜台,要接待各色客人,是需要辛劳的服务行业。

士农工商,相对便是官僚,土地主,工匠人,商人,在哪都一样。

这样的人家,虽然比不得那些盘踞在纽约州数代的贵胄家族,但也十分殷实富裕。

虽然这在繁华纽约随处可见,可目前,明确处在埃洛伊斯需要讨好的阶级。

埃洛伊斯十分清楚自己的定位,于是她没有傻乎乎去敲大门。

她十分懂规矩,抬腿右转,走进大门边栅栏里,踏上供仆人进出的楼梯,拾阶走向负一层的小门。

她敲了敲那道小门儿,不一会儿便被打开,里头出来一位围着围裙,神色淳朴的杂使女仆。

对方上下打量了埃洛伊斯的穿着,见还算干净簇新,打扮齐整,便好声好气地问:

“小姐,你有什么事儿?”

埃洛伊斯拿出安东尼写的便条,递给她,说道:

“我叫埃洛伊斯,是安东尼先生介绍来,要与坎宁太太见面的裁缝学徒。”

那杂使女仆身上没穿制服,而是她自己的衣裳,只围了围裙。

一看便知,是最底层的仆人,整日只在负一层忙碌,没有上楼服侍主家露脸的机会。

女仆接过便条,见埃洛伊斯是自家人引荐来的,来路十分正式,又像是为了丽塔太太娘家的事儿,便又忙道:

“先进屋子里来坐吧,我这就去告诉管家太太你来了。”

埃洛伊斯道谢,跟她进了屋。

穿过一条极短的走廊,她进入了这间阔气宅子的负一层,这里一览无余。

左手边,是忙碌的厨房,右手边,是一排女仆男仆们住的屋子,以及储物间。

通往楼上的梯子,在储物间旁,杂使女仆往上爬了一层,摇响铃铛,没一会儿,这宅子里的女管家便下来了。

宅子里,共有四个仆人,一个厨娘,一个女管家。

女管家扶着梯子下来,接了便条,查看一会儿,便对埃洛伊斯微笑道:

“你来早了,太太这会儿还没起来,不过不要紧,先在楼下喝一壶茶,吃点饼干,等两刻钟,也就差不多了。”

作为议员的妻子,丽塔·坎宁的派头并不小,埃洛伊斯早有预估。

她抚着衣摆,点头答好。

第28章

地下一层,通常是属于仆人们的区域。

在厨房中间儿隔出了一块地方,做仆人餐厅,摆着一条长餐桌,靠着几条柜子。

埃洛伊斯被请到那儿坐下,那杂使的女仆便拿钥匙开了箱子,拿出一罐子茶叶,抖进滤壶里。

等了一会儿,她面前被端上一只梨形长嘴瓷壶,壶面描着花,与一只有把的细腰瓷杯。

盘里盛着又小又圆的饼干,上头的黑点是香草碎,散发出馥郁的味道,尝一口,甜的腻人,埃洛伊斯没再吃第二块。

虽然她很馋,但她忍住了。

那杂使又给她沏红茶,弄完,还来不及闲聊些什么。

厨娘在一旁叫唤她的名儿,叫她把鸡蛋清分出来。

“来了!”那杂使又陀螺似的离开了隔间。

埃洛伊斯把脑袋四下盼顾,她瞧见有领口扎着白色领结的年轻男仆下楼。

端了银托盘,装上厨娘准备好的早餐,三碟两碗的,又迅速爬上楼。

厨房里,厨娘正在使用打奶泡的器械,那是一种黄铜制作的滚筒手摇机。

夏日里,可以在铜管的夹层里放一层冰,用来制作软趴趴的冰激凌。

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无比新奇。

与顺应时代迅速发展的工人群体相比,这里的腔调似乎还停留在二十年前,那个社会节奏还不这么快的时候。

这宅子,是坎宁家全家一起住的屋子,老神父和他妻子,以及他兄弟和妻子过完圣诞就回了乡村和教区。

故而,这屋里的这么多仆人,都通通只照顾丽塔和她的议员丈夫。

埃洛伊斯等待的时间有些漫长。

不过经过这一次,她也对不同阶级迥异的生活方式有了一定的亲身经历。

越穷苦的人,越容易看见清晨被照亮。

越富有的人,越能花得起钱用蜡烛点缀夜生活,早上起的也就越晚。

说是等两刻钟,但实际上两个小时也不得止了,埃洛伊斯努力的保持端正。

接近十点。

坎宁太太在卧室的松软床铺上,用吃完了面包和布丁等早午餐,这是已婚女士可以享受的好处。

她穿一件米白色丝绸晨袍,缓慢地吃过了东西,倦怠地打个哈欠,瞧了一眼矗立在一旁的女仆,问道:“人看着怎么样?”

女仆点头,说她正坐在楼下,“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寻常的,倒是很耐心,没有追问催促一声。”

坎宁太太点头,又起身沐浴更衣,梳头,穿上裙撑,换了衣裳。

一套流程过去,太阳悬至正中,隔着蒙蒙的云,还算柔和。

埃洛伊斯坐在椅子上,目不斜视,又喝完一整壶茶水,才被女管家领着上楼。

她的眼睛不四处看,光盯着脚下也能感觉到这宅子的舒适。

柚木地板,铺着厚厚的羊毡地毯,踩上去十分松软,与利兹酒店进口来的也不差什么,一条狭长的走廊两边,有两排宽大的屋子。

可以用来举办小型宴会舞会,尽头是一间客厅,坎宁太太就坐在里头。

家具成套,壁炉上摆着一块巨大的水银镜,金属边框雕有花纹。

虽然屋子宽大,但这里依旧如同春天一样温暖。

坎宁太太只穿着一条单薄的绸面儿长裙,那绸在窗前闪烁着油画里画家笔下那种透亮的光泽,里头搭着一件丝质白色衬衣,领口堆了一圈手工蕾丝,佩戴珍珠耳饰。

她看起来约莫二十多岁,容貌端正,正侧坐在一把洛可可风格的明黄色软椅上,朝埃洛伊斯看过来。

看眉宇之间,她似乎心事陈杂,有些兴致寥寥,眼底乌青,正眼瞧了她一下,又很快收回。

埃洛伊斯去了,只恭敬站着,并不坐。

与安东尼先生嘴里的好话相比,坎宁太太真实的态度并没有那么亲热。

丽塔上下打量埃洛伊斯,看着她模样是顺眼的,就连嘴角都没掀一下,直接问了她的话。

例如,家住哪里,结婚了没有,今年几岁,姓什么,是哪里的人。

埃洛伊斯有过预设,她一一答了,那坎宁太太也不见多波动,只点点头。

丽塔递出一封推荐信,说道:“我已经打过了招呼,你明日过去,找女管事露丝,报了名字就成。”

坎宁太太看起来心不在焉,欲言又止,只不停拔弄手中的银怀表。

埃洛伊斯知道她不宜久留,就点头,原路离开了这儿。

埃洛伊斯离开了这儿,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坎宁太太,也并没有告诉她什么有用的。

她并没有表达,或者暗示她任何关于两个哥哥的事儿,只是偶尔露出复杂地神色。

那么埃洛伊斯也就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她回了家里,倒头就重新睡下。

傍晚,露易丝新官上任第一日回家,一进卧室就瞧见埃洛伊斯累的酣睡正醒。

她平时干一天到晚的活儿也没这样,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埃洛伊斯在冷板凳上坐了近乎半天,又奔波,腰疼腿也酸,她醒时,舅妈正在叫吃饭。

晚餐是卷心菜炖蛋,配的面包,埃洛伊斯用的香,但看露易丝,明明今日开始做官,不用扫屋子了,那脸上却一丝的笑意也没有。

埃洛伊斯多有好奇,“你这是怎么了?工作办的不好?愁眉苦脸的。”

露易丝摇头,面带感叹:“今天我帮着统计库存,遇到从前在一处玩耍的那几个,她们现在都不理我了。”

说伤心,她并不多伤心,毕竟本来关系没多近,只是难免有些猝不及防。

埃洛伊斯没说话,在交友这方面,她十分的谨慎,只笑道:“等你站住脚,朋友就自然都来认你了,说不定,还会多出许多新的。”

露易丝听罢,撇了撇嘴,开始用餐,拉着埃洛伊斯,硬是谈心到深夜才睡下。

于是,第二日清晨二人起的比往常晚了会儿。

衣裳散乱一床,露易丝与埃洛伊斯两个人挤在卧室里慌乱穿戴。

“你瞧见我的衬裙没?”

“在这儿!”

“我的袜子呢?露易丝!你坐着它了。”

埃洛伊斯将露易丝赶走,拿起袜子套上,又忙着穿衣,穿鞋。

姐妹二人收拾好了,与舅妈一起出门儿,各自乘车,往上班的地方去。

今日,一场细小的雨混杂着微量的冰霜压在路面儿上,积成小水潭,倒影是街衢里的灰白色建筑。

埃洛伊斯单手扶着帽子,踩水踏过街角,激起一小片涟漪。

霍德华裁缝店内,灯光燃起几盏,里头已经有人在擦拭柜台上那几乎没有的灰尘,影影绰绰。

一层的大门已经被打开,挂上了正在营业的牌子。

埃洛伊斯深吸一口气。

她缓下步伐,走过去,因为没看见侧门在哪,就跺跺脚上的湿漉漉的水珠,走进大门。

目光穿梭在屋内,略过几个正在工作的杂工,她与柜台后一个穿着深蓝色裙子的中年金发妇人对视上。

看起来,像是这里的管事,于是埃洛伊斯朝她走去。

金发妇人穿着体面套裙,暗色条纹宽,精致合体,但又比莫里森太太更赶时髦,方领,喇叭袖。

她看见门外来人,正准备说些什么,又观察到她注意力不在商品上,径直前来,那金发妇人目光一转,几瞬间便想起来,她率先问道:

“你好,你是不是坎宁太太引荐来的人?”

埃洛伊斯露出礼貌地笑,她点头:

“没错,我叫埃洛伊斯,您应该是露丝太太?”

露丝太太颔首:“是我,你就是埃洛伊斯吧?跟我来……”

她露出友善面色,示意埃洛伊斯跟上,转身走入了货柜后的小门,进入员工区,埃洛伊斯紧跟在后。

若是从大门进来,只能看见展示给客人的区域,这只是一小部分。

从柜台后的小门进入员工区,埃洛伊斯这才看见这里背后的构造。

员工区呈现凹字形,正中间有一条弧形梯,可以上到二三楼。

楼梯两边顺着一排房间,左右两翼分别是厨房与厕所,由于采光并不好,这儿到处都挂着煤气灯,还算干净整齐。

这里没什么装饰可言,与外头是两个世界,地板是红方砖,墙壁上光秃秃的。

露丝太太带着埃洛伊斯在一楼转了一圈,与许多神色匆忙的同事擦肩而过,大家都忙着处理自己的事儿,没人注意到她。

露丝太太带着埃洛伊斯向杂工储物间走去,一面说道。

“店里每天七点开门,你至少得提前一刻钟到店,每日傍晚五点下班,平时轮流值晚班到八点,值晚班可以提供食宿。”

露丝太太告诉她,目前店里连着她共有十个杂工,分别在柜台区,员工区,以及后厨和楼上的裁缝工作间值班。

在柜台工作,任务主要是擦货,还得顺带着给客人介绍布料,介绍货品,帮客户量尺寸,记录订单的客人的地址。

在厨房就是帮着厨娘太太给裁缝和助手们送饭上楼,布置餐桌。

这些能拿剪刀的人都不与其他人一起吃堂食,而是单独开灶。

在员工区,主要打扫大范围过道的卫生,帮裁缝和助理们打扫他们的休息室。

至于最好的活儿,那便是去给霍德华老裁缝,以及他的次子哈尔斯先生打扫卫生,鞍前马后。

他们的工作间里,每天都会有两三个助手和学徒在,一起处理贵客的礼服订单。

分工合作,镶珠子,滚边,熨衣衫,踩缝纫机。

至于裁缝,更像是一位项目经理,只需要定好版型,出设计图,下好料,再盯着这些助手和学徒来制作就好。

至于那些跑腿拿东西,剪线头,清扫地面,整理工具的活儿,就轮到了杂工来干。

这可不是什么坏事儿。

在那,通常都能学到许多的东西,见许多世面,要做一套上流社会小姐们穿去舞会的裙子,至少要用上数十种名贵布料,待的久的杂工,早就将哪个家族的女人喜欢哪个布料,背的如数家珍。

这些见识,不是埃洛伊斯自己闷头努力就能得到的。

这也是她想混进这裁缝店的缘由。

“杂工的薪水是十一块,销售提成百分之一,也就是卖出一块钱的货,你自己能得到一分。”

“单子开了,记在日簿里,每天下班前交去会计室录上数字就好。”

露丝太太漫不经心,她好几次暗地观察这位新人,虽然她是坎宁太太介绍来的,但她也并不准备特别优待,作为杂工们的管事,她已经受够了这样背后有靠山的人。

老霍德华身体也渐渐不好,雷蒙德与哈尔斯长大了,总是给人生些事儿。

她十四岁就在这店里做杂工,如今已经这么多年,若不是待遇一直没差过,否则她早离开了。

第29章

露丝太太等着埃洛伊斯开口往深里问她,但她却半晌没说话。

露丝太太狐疑地回头,见埃洛伊斯只是默默地在记,便端详起她的脸色。

她这人,倒是古怪。

无论是听见这样繁琐的工作内容,还是工钱,连多问一句都不见,她似乎并不关心这些。

面色上,始终如一的垂着眼,眉头也不紧一下,露丝太太真不知道,这人是太呆愣了不知道害怕,还是太聪明了在藏拙?

她清清嗓子,埃洛伊斯也收起思绪。

“你这周,第一天工作,先不轮晚班。”

露丝太太一面介绍着,带着她去了杂工储物间。

这儿也有酒店同款的整面墙的储物柜,上头用浆糊贴了纸名,埃洛伊斯分到一把精致的小钥匙。

露丝太太将埃洛伊斯的三围扫过一眼,又从隔壁,取来一套已经洗干净的女士制服。

包括一双厚底的新皮鞋,并扔给她一条裙撑,叫她进去更衣间换下。

在裁缝店里,女杂工,女学徒都不少,毕竟是服务女客户居多,有小姑娘上门帮忙给那保守的女客人量尺寸,比较方便。

店里为了面子,都给这些女员工发了体面的整套衣裳。

都是用积压在店里的布料,叫学徒们练手出来的作业,面料很好,说是制服,但比酒店那种单调的黑色高级不少。

这也算是一种隐形福利。

埃洛伊斯在杂工储物间里与另外两个女杂工擦肩而过,她进了更衣间。

手里摸着这丝滑的缎面,不禁咂舌。

虽然不能穿走,还得自己负责清洗,但这衣裳,在外面能卖上她半年的薪水。

纯色浅蓝面料,一条里裙,一件同色外套,一条有褶皱的罩裙。

罩裙裙尾不长,不影响干活,里裙里面还得穿上衬裙和铁丝裹布做的裙撑好把它撑起来。

外头再套上同样细腻棉布制成的防污罩衫,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

与贵妇人穿的比,还是清新干净的,但也不是普通长裙的制式。

像这种裙子,做一套下来的耗费,十码布也不一定打得住。

而埃洛伊斯以前做的那种普通样式,三四码布就成了。

埃洛伊斯穿戴完毕,将自己穿来的衣裳收好,她回首看了看自己的巴斯尔鸡屁股。

她从来都没穿过这种东西,还真有些一时不适应,像戴了假肢一样,自己都忍不住觉得滑稽。

好像个半人马呀,不过,显得腰身只有几寸,像沙漏一般,由于是给女杂工穿的,没做那么花哨夸张。

待她平复心情,走出门儿,外头的露丝太太转着圈儿替她把衣领袖口都整理一番。

又说道:“在我们这儿干活儿,可以不勤快,可以脑子笨,但不能穿的不入流。”

“你今天的工作,先给员工区做清洁,熟悉地方,明天再安排站柜台。”

露丝太太说着,带埃洛伊斯上二楼,往上指了指三楼。

“那是雷蒙德先生的办公室。”又指了指另一边,“那是哈尔斯先生的工作间,中间,是霍德华先生的工作间。”

雷蒙德就是长子,会经营,哈尔斯就是次子,会制衣。

埃洛伊斯一一记下,在心里加深印象,又跟着她往第二层走。

第二层的格局,跟第一层一样,前面是助手和学徒们工作的地方,后边儿是堆满布料的仓库。

埃洛伊斯的清洁任务也包含这一块。

与此同时,她还与正在朝外慢悠悠闲逛的杂工同事打上了照面,是个男杂工,穿着制服,看起来与酒店的侍者差不多,但侍者还需要戴羊毛头套。

露丝太太即刻叫他们停下。

“哈费克林,今天你带着埃洛伊斯打扫员工区。”

埃洛伊斯顺着露丝太太的目光瞧过去,那哈费克林见着是个感觉比她年龄还小点儿的矮个子,鹰钩鼻,黑眼仁儿,略丑。

埃洛伊斯点了点头,她在小鞋匠那儿打听这家店时,就听说过这哈费克林仗着是雷蒙德的家庭教师的儿子,平时就爱欺负个人。

哈费克林面对露丝太太,一点不愉快也没有露出来,哈腰点头道:

“没问题露丝太太,我一定尽心尽力。”他挤出一个殷切的笑,又看向埃洛伊斯,笑眯眯道。

“你好,你可以叫我哈费克林,很高兴认识你。”

哈费克林早听说,坎宁太太要塞个杂工进来,应该正是眼前这位。

露丝太太微不可察的掀了掀嘴角,她可真想瞧瞧,这两个关系户的热闹。

丽塔与她二哥哈尔斯的关系那么好,第一次插手生意上的事,当然是为了帮他吧?

“嗯,以后都是要一起工作的同事,你们都熟悉熟悉,哈费克林,你带埃洛伊斯去吧,我还有事情要办。”露丝太太提高语调。

埃洛伊斯称是,目送她离开视线。

随后,她便跟着哈费克林去取清洁的工具,跟着去储物间。

路上,哈费克林颇为热情。

“真是欢迎你来到这里,我早就听说你要来,正想着,坎宁太太推荐的,一定不会差了。”

哈费克林又介绍起自己,说他五岁起就跟在雷蒙德先生身边陪读,十二岁就来了店里帮忙,但没提他是如何从学徒被降成杂工的。

“你今天的工作就是清理员工区,不过,不用担心——”

哈费克林替埃洛伊斯推开储物间的门,里头空间不大,正有两个杂工同事蹲在角落收拾抹布。

他清清嗓子,面朝里头一个虎头虎脑的黄毛小子喊了一声。

这黄毛小子循声回首,他也是童工,脸上冻伤了,红嘟嘟一片,看着格外淳朴。

“那个,巴顿!你今天在厨房帮忙,活儿少,有空闲的时候,就替新来的埃洛伊斯扫扫地,她今天的任务是清理员工区。”

哈费克林在他们面前似乎习惯了这样指使,一点方才对露丝太太的殷切也瞧不见。

埃洛伊斯蹙起眉头,她朝巴顿看去。

那个巴顿,面色不大好看,但他也没有说些什么,只顺从的点了点头。

记得小鞋匠说过,就连巴顿卖出去的业绩,也会叫这个哈费克林抢了,他告状也无用。

埃洛伊斯虽然没有那个闲心帮旁人,但也不想参与其中。

她偏过头,瞧见放扫帚的柜子,拔腿自去取了一把,回头说道:

“不用谁帮忙,我是来做工的,要是干什么都让人帮,店里为什么要给我开工钱,你说是吧?”

她挤出礼貌但轻蔑地假笑,说罢,没等人回答,就拎着扫把走了。

哈费克林看着她后脑勺有些愣,这埃洛伊斯,怎么连他的示好都拒绝?

怎么性格这样不圆滑,不识好歹,凭什么被赏识?

难不成是那坎宁太太吩咐的?她已经决心帮着哈尔斯争家产了?

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又对巴顿高声说道:

“那你今后都不用帮她。”

本想拉拢她的,看来是不必了,哈费克林昂着头接踵而去,他想,那就得各凭本事咯。

埃洛伊斯拎着扫帚,先从一楼开始,打扫露丝太太向她规划的地方。

打扫卫生这事儿,她已经干的很熟练了,很有条理。

况且,这儿的职员,不比酒店里的那些鱼龙混杂。

裁缝店的学徒们和杂使在外头通勤,都有钱用来坐车,不用踩着泥泞走路。

就连鞋子,也都有一年两双的工作装,进店就换,地面上,基本没有什么尘埃。

她又去清扫助手的休息室,结果也一样,半捧灰都没扫出来,只帮忙洗了一套茶杯。

埃洛伊斯刚换新工作,实在是不想就那么白白的玩耍。

她又在后厨接了半桶子水,将放在角落里上锁的储物柜都擦拭一遍,又开始擦几乎发亮的楼梯木质扶手。

在她干活儿的这个过程中,有人经过,有人观望她,也有人直接无视,更有打两句简短招呼的。

又过一个小时,店里职员全部各就各位,渐渐忙碌起来。

埃洛伊斯擦完楼梯,便立在一旁歇了会儿。

片刻后,她便瞧见老霍德华先生带着两个儿子从前门进来,三两个助手和学徒围着,边商讨什么,很有架势的一起去了工作间。

埃洛伊斯只憧憬地瞧着,不一会儿便听见工作间里穿出来缝纫机的声音,她感叹,自己总算是离这玩意儿近了一步。

自嘲地摇摇头,她选择去厨房的柜台边,给自己接一杯水喝。

这里的厨房里空间很大,有一位中年的厨娘,一位稍微年轻些的女帮厨,她俩只负责做饭。

厨娘正在做裁缝们要吃的正餐菜肴,她手里拿着一把小刀,仔细削着芦笋的皮,弄完,又去看搪瓷盆儿里黑胡椒腌的牛扒。

埃洛伊斯在角落里喝水,闻见一股鲜牛肉味儿。

她舔了舔唇,知道那可不是给她吃的。

另一边,稍年轻些的帮厨姐姐正在煮大锅饭。

底座烧煤的红铜烤箱很占位置,塞着两大盘蒜香面包,这种烤箱顶上很烫,可以当炉子用。

她放着两口平底大锅,一锅煎着鸡蛋,一锅煎着碎培根和几种边角料肉类。

埃洛伊斯今早出门太着急,没能吃上早餐,不过她很快收敛起期盼的目光。

与此同时,一名穿着高筒皮靴,马车夫打扮的大胡子胖叔叔从厨房后门走进来。

他脱了帽儿,靠在厨房里,径直找那儿的厨娘闲聊起来。

那马车夫身宽体胖,穿着棕色格纹的马裤,手里拿着帽儿,与厨房里的厨娘调笑,很是熟稔。

“……再过三个星期,就是福杰夫人办春季舞会的日子了,詹尔茨先生问咱们霍德华裁缝店订了三套舞裙,给他的侄女儿詹尔茨小姐穿着。”

厨娘知晓这店里做礼服的价格,咂舌道:

“天呐,他可真是舍得,詹尔茨小姐,是不是快要订婚了?”

詹尔茨家族做的是冶炼生意,从前的话事人是詹尔茨小姐的父亲,但她父亲不久前去世了,现在只剩个叔叔。

“没错儿,听说已经在筹备订婚宴,不过在那之前,她总要与默肯先生先在社交场合见上几面。”

马车夫又接着说道:

“听说,这位默肯先生今年才回纽约,之前一直待在伦敦的母家,他母亲是伯爵的女儿。”

在这个时代,欧洲爵小姐和北美新贵的结合屡见不鲜,一个图尊荣,一个图钱财,可谓一拍即合。

老默肯先生便是其中之一,但他与他的妻子并不和睦,分居两国多年。

马车夫接过来帮厨给倒的酽酽浓茶,沿着边啜吸一口,又道:

“他很少回纽约,也似乎与老默肯不太和睦,就连老默肯如今病了,也没听说回过家,一直住在银行附近的酒店里。”

厨娘乍一听,还以为他是个像乔约翰·本杰明那样不着调的纨绔。

这纨绔是州长之子,长期流连花丛,还为一个女高音写过十四行情诗,可他并不是莎士比亚,只落得一个风流名声。

马车夫随即又解释道:

“他比他父亲,手段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人不是很好说话,但报纸上说,与他表弟是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的不同。”

厨娘又满意地颔首:

“看来,詹尔茨先生很疼爱这个侄女儿呢,替她找了个好人家。”

马车夫笑而不语,又道:

“疼爱不疼爱的,谁说得清楚。不过,要是这门婚事能顺利进行,詹尔茨先生在铁道那儿吃的亏可就能找补回来了。”

另一个助手路过厨房打算取东西,听了这话,也站住脚,附和道:

“我看报纸上说这门婚事,连本杰明夫人都首肯了,想来大概率是十拿九稳。”

“只要咱们能牢牢的抓住詹尔茨小姐这订单,叫她满意。”

那年轻助手哼哼地笑起来,仿佛已经看见了到手的奖金:

“待她与默肯先生后头举办订婚宴,甚至婚礼,都有可能用咱们店的裁缝,到时候,咱们可就能发一笔了。”

埃洛伊斯听到“发一笔”几字,忽然将耳朵竖起来。

她又仔细听了一会儿,他们却没继续往下说。

无奈,埃洛伊斯只好继续拎着扫帚,一面扫地一面思索。

本应该与她一起打扫员工区的哈费克林这会儿不知跑哪儿去了。

埃洛伊斯也暂时不计较,她先将所有活儿给干完,反正不多。

像他那种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哄的顶头上司们都偏颇他。

如果只是因为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找上去告状,她想,她不仅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反而还会被嫌多事不安分。

埃洛伊丝知道,她没与人同流合污,总会遭到一些排挤。

眼下最好的应对,便是她不先出错。

第30章

临近中午,这是大家的用餐时间。

给厨房帮忙的女杂工范妮已经暗地里观察了新来的埃洛伊斯一整天。

她眼睁睁看着她一人拿把棕毛扫帚,将整个员工区里里外外清理了个遍。

倒不像是哈费克林那样,只知四处闲逛,拉帮结派的人。

像是一般没人在乎的桌椅,她都擦了,不需要扫的屋子,她也一声不吭地清理。

真一副尽职尽责的模样。

只要是个人去问她好,她也照样脸色和煦地客套回答,有来有回。

那态度,看起来根本不像是有靠山。

范妮进入这裁缝店也不久,这儿的人都爱论资排辈,抱成团相处。

她同样没什么说的上话的,就有心结交埃洛伊斯,万一能相处的好,还能借她的关系。

大家都长了眼睛,看得出来老霍德华如今走路三步一喘,五步一咳,看着不像能再过一个圣诞的。

据范妮所知,楼上的几个学徒暗地商量好,若是老霍德华没了,这店被雷蒙德继承,那他们就撂挑子,跟着哈尔斯走。

他们看不惯雷蒙德那任人唯亲的作风。

范妮作为一个杂工,领头的是谁也碍不着她发工钱,好不容易进了纽约有名的大店,她不想走。

但若是别人走了,那岂不是空出来许多的位置?

雷蒙德虽然与哈尔斯不对付,但与妹妹的关系还没那么僵持……

学徒和杂工们快要开饭,范妮思索着,从柜子里取出一块桌布去铺好,又搬出一只藤编篮子,篮里有几摞餐具。

她瞥见埃洛伊斯从仓库出来,连声唤了唤她。

“哎,你是叫埃洛伊斯,我记得没差吧?”

听见有人喊她,埃洛伊斯走向餐桌,她点头,见范妮在摆餐具,顺口问道:

“没错,你是需要我帮忙吗?”埃洛伊斯屈手指了指她自己。

范妮告诉了埃洛伊斯她的姓名,又将要摆的瓷盘子递给她一摞,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你今早来时我就想要找你说话,看你在做事,没好意思打搅你。”

埃洛伊斯将那摞裹着毛巾的盘子拆开,每个位置前都摆上一只。

“我也没做什么,只是熟悉熟悉环境。”她谦虚道。

可总算有人看见她这么勤快了,埃洛伊斯在心里腹诽。

范妮笑而不语,另起话头:“我也刚来不久,你家住在哪个街区?晚上要不要结伴走?”

埃洛伊斯并不想与同事建立太深厚的友谊,特别还是未来可能存在竞争关系的人。

她谎报了一个地址,说不顺路,范妮看出来她刻意保持的距离,但没说什么。

将餐具摆设好,帮厨就端着一大盘温热的蒜香面包出来,并摇响开饭用的铜铃铛。

除了前头站柜台的人,其他人都会先来就位用餐。

埃洛伊斯自动坐在末席,拿了一块烤的不那么焦的面包,夹几片肉和一只煎蛋吃起来。

这伙食已经很不错了,总比她去年吃的快要反胃的玉米碴子粥和水煮大土豆块要好。

那范妮坐在她的对面,中间总想找埃洛伊斯说话。

每次抬眼却都瞧见,埃洛伊斯正把嘴里塞的满满登登。

一口煎蛋又一口面包,津津有味时再喝口不怎么好的红茶往下顺顺。

于是,她几次欲言又止,只能就这么作罢。

午后,埃洛伊斯给两个要留宿休息室的助手换好床单,又洗好茶具,并把床单抱去洗了晾在仓库的窗子前。

临近下班前,她将楼上的过道和储物间也也给清扫好,正在过道里抖扫帚,捡缠在上头的一团线。

像一枚盘旋的陀螺,一个人就干了两个人的活。

恰好露丝太太从老霍德华那里拿了样衣经过,见到她忙,不由顿住脚。

今天哈费克林被雷蒙德支出去跑腿买烟,这会儿还没回来,肯定是又在后面街上的小店里躲懒。

埃洛伊斯不仅没有找她告状,反而一个人做了这么多事情。

露丝太太看在眼里,莫名觉得她忽然顺眼了点儿。

她想起,这会儿本就是要去调两个杂工跟着出门拎东西的,于是就干脆招招手,喊她到跟前来。

埃洛伊斯安置好东西,擦了擦手过去,一脸疑惑:“您有什么吩咐?”

“你准备准备,明天早上来了快些换好衣裳。跟我出去一趟,去给詹尔茨小姐试样衣。”

埃洛伊斯闻言,先是心里一喜,她早就想近距离看看,那些权贵的大宅子在这时代是什么模样。

可她又想到,这要出门见贵客,今晚她回家里,还得将头发洗一遍,也不知道裹着巾子睡一晚能不能干透。

于是,又绷着脸,抿唇点头:“好的。”

“嗯,去吧。”

露丝太太看着,埃洛伊斯又面无表情地回到原地捡线团,她迟疑一会儿,才走下楼梯。

楼梯下,范妮见了,忙往墙后躲一躲。

方才她缩在厨房里擦盘子,帮厨赶她去仓库里搬煤炭来。

范妮走出来没有两步,就听见露丝太太在楼上过道里说话的声音。

露丝太太竟要带她去詹尔茨家,那可是店里最重要客人。

范妮想到自己,她都到店里这么久了,露丝太太怎么也不说带她出去?

可见,这人还是得有关系,即使是露丝太太这样看着公允的人,也免不得对他们另眼相待。

傍晚,下班时间,埃洛伊斯进入更衣间换下衣裙,穿上自己轻便的穷人衣服,犹如褪了一层皮般轻快。

她在露丝太太那出勤册子上记名,趁着没人找她说话,即刻从厨房的后门钻了出去,朝可以乘坐轨车的街口走。

埃洛伊斯到家,顺理变成最晚的那个。

露易丝她们都先睡了,埃洛伊斯将炉子上留的面包吃完,打个哈欠,开始慢慢拆头发。

第二天的清晨,又是惊险的卡点起床。

来不及吃东西,于是她抓了一把圣诞时没吃完的糖和肉干叠在纸包里。

挤在轨车里往腹中囫囵吃点,勉强不觉得饿。

裙摆被一身湿雨寒气裹挟,仓促抵达店铺后门,她伸手推开铁门,从冒着暖气的门缝钻了进来。

锅里煮着开水,正在冒雾,帮厨蹲在地上削土豆。

她向人问了早,又把吃剩下的一半糖果肉干赠给她,那帮厨喜滋滋拿了,收进柜子里。

“你今天要跟着露丝太太出门吧?中午我给你留一份午餐,回来了找我拿。”

帮厨这样说了,埃洛伊斯也自然地应下。

“好。露丝太太来了没有?”

帮厨伸着沾水的手指往前面:“她早来了,人在柜台点货,你快去换衣裳吧。”

埃洛伊斯闻言,即刻去了更衣间,不过几分钟,便拾掇利索。

又用水把额上碎发摸平,这才出来,去了柜台那儿。

露丝太太今天穿着一件绣玫瑰纹的姜黄窄袖长外套,里裙深棕,她头上戴着一顶染过颜色的鸵羽帽,立在柜台前头盘领结库存。

她手里拿着两页纸,眉目低垂,一支羽毛笔,一面清点数量,时不时书写记数。

哈费克林今天要站柜台,他来的也早,手上戴着手套,在折叠一件织花男士晨袍,一面叠,嘴里还一面恭维露丝太太。

露丝太太没搭理他,她点完货,转身正好看见埃洛伊斯穿戴齐整的出来。

“埃洛伊斯,你去哈尔斯的工作间,叫他的助手杜丽来,我们一刻钟之后就出发。”

“对了,把范妮也叫上。”露丝太太将手上的账目锁进柜子里,钥匙她装在身上。

“好。”埃洛伊斯听完,立马回到员工区,在更衣间寻到了范妮,将这个消息告诉她。

范妮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埃洛伊斯转身又进一旁的盥洗室。

她再出来时,顺着楼梯往上爬,找进哈尔斯那忙碌的工作间里。

今天的这个时间还早,但由于新增订单,里头已经忙活开了。

这间屋子原本很宽敞,但中间并排摆好几张铺着布的大桌,布剪,尺子,几摞布,依次摆在上面。

角落,又有几架缝纫机在运作,人台上扎着两块提花布,摆在空地上。

露丝太太昨日叮嘱过她,哈尔斯·霍德华的工作间规矩严。

烟和咖啡,以及任何食物,都不允许入内。

若是让他看见谁脏着一双手进去了,那就小心着吧。

窗户边上,哈尔斯正拿着设计图在与几人商量,要把一门订单提前做出来。

哈尔斯长的像老霍德华,浓眉大眼,也留着他父亲一样的乱草地式长胡须。

或许是避免污染工作环境,他用细链将胡子束了起来。

“…你们四个,今天先把这个订单做完,我知道这有难度,也很赶,但未来两周的工期必须空出来,这订单还得留出要修改的时间。”

他又从桌上拿了一条怀表,看两眼,又道:

“愣着做什么,赶紧开动吧,明天这个时候,我必须要看见成品。”

哈尔斯不容置疑地给这两个助手两个学徒布置下需要加班加点到深夜的任务,但他也没提奖赏的事儿。

那些个助手和学徒听完,拧着眉头答应了两声,又各自回到流程上去。

埃洛伊斯在一旁路过,不敢打搅他们,她背过手轻轻把门合上。

目光在屋里寻觅,找到这屋里唯一的一个女助手的人影。

她正在角落里手摇缝纫机,做给布锁边的活计。

埃洛伊斯轻轻走过去,朝她那上下打量。

杜丽看着比她年长两岁,穿着一件棕色短绒的翻领公主线型厚长裙。

这衣裙做的很有技巧性,公主线版型,也就是没有上下腰线,腰间只有平行襟线,肩部做成如今流行的泡泡袖,袖口从手肘就收的窄,不碍着做事。

虽然布料没有用很贵的,但没有一处手工不考验技术。

如果是她自己做的,那埃洛伊斯也心服口服,这助手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手艺这么好的姑娘,在这儿都只能车缝纫机,埃洛伊斯不禁放慢脚步,心里沉甸甸的。

她走到她身边,屈手轻敲桌面,示意她先停手,又附耳说道:

“露丝太太让我来叫你,跟她去给詹尔茨小姐试样衣尺寸。”

杜丽抬起头正视来者,她是个鹅蛋脸,有一双浅浅泛蓝的双眸,见埃洛伊斯面生,她神情有些滞涩地问:“你是?”

“我是昨天新来的杂工,叫埃洛伊斯。”

杜丽点头,恍然大悟。

“好的,你等等,我去跟哈尔斯说一声。”

说罢,杜丽就揉着肩膀站起来,十分自在地朝哈尔斯那里走,她对哈尔斯说露丝太太叫她出门。

哈尔斯想也不想便摆摆手,态度随和。

“你去吧,今天料子我去给你弄。”

杜丽放心地点头,她又嘱咐道:

“那就好,可别动我调的针距,不然这布料起皱。”

“放心放心,我不敢动。”

哈尔斯卖笑,方才的威严态度化作齑粉。

埃洛伊斯在一旁,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倒反天罡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