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我们要不要……去和顾大姑娘谈谈?”珈叶策马紧跟在他身后,她一咬牙道,“只要送上足够的利益,顾大姑娘会心动的。”
“你活着,就能和王上相互牵制,顾大姑娘也会乐见其成。”
说到利益,多棱顿时就想起了禾木达草原。
这片草原地势极佳,背靠加兰河,当年顾韬韬也曾想拿下此地,与加兰河一同作为两国的新边界。
禾木达草原离这儿不远,是他母族的领地,是绝对安全,不会出卖他的地方!
多棱盯着她的美目,冷不丁问道:“你为什么要冒险来提醒我?”
“大哥,”珈叶认真地说道,“王后养了我,我只能依靠王后。若是你死了,王后膝下无子,哪怕王后母族再强势,她也输了。”
“王后输了,我又能过什么好日子?”
“王后在,你在,我才能是大凉公主。”
她叹气,语气沉沉的:“我也不想跟阿娘一样,辗转在不同男人的手里。”
多棱:“……”
她没说自己有多么敬重王后和他这个兄长,多棱并不恼,要说情分,他们俩本来也没什么情分,谈利益就够了。
珈叶的生母是舞姬,若是没有人撑腰,她也只能是个供人取乐的玩意。
身后的马蹄声如雷鸣般逼近,箭矢如雨,跟在后头以身为盾的几个士兵都接连倒了下去。
珈叶把心一横道:“大哥,我来引开他们。”
“顾大姑娘的目标是我。”多棱断断续续地说道:“你引不开她的。”
血流得更厉害了,附骨之疽一样的追兵让多棱实在做不到冷静思考,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禾木达草原。
绝对安全。
“珈叶,你去禾木达草原,让阿舅调兵来接我。”
珈叶没有丝毫犹豫,爽快点头。
多棱一把扯下脖子上一直戴着的狼牙护符,丢过去给她。
“大哥,”珈叶迟疑了一下,“我怕乌扎首领不信我。”
多棱看了她一眼,也想起来了,前不久阿舅来王都时看上了珈叶,想讨去陪几天,王上当时已经挑好了让珈叶和亲,没有答应。
珈叶是怕她贸贸然过去,阿舅会不知轻重,耽搁时间?
多棱扯下了一片衣角,用手指沾着血,飞快地写了几行字,加上那张染血的绢纸,一并交给了珈叶。
“这……”
“我在上头留了印记,阿舅认得出来。”
“是。”
珈叶郑重接过,“大哥,你要小心,我会快去快回的。”
多棱略有动容地说道:“若这趟我能活着回大凉,日后我把你当亲妹子。”
多棱的这句承诺让珈叶大喜:“多谢大哥!”
“走。”
珈叶带着几个士兵调转马头,朝另一条岔路奔去。
“大王子,他们兵分两路了。”巴鲁判断了一下人数道,“大概有一百人去追珈叶公主。”
很好。
多棱大喘气。
巴鲁把心一横说道:“大王子,属下带人拦着他们。你先走。”
多棱没有应声。
巴鲁看出他有所意动:“王上可能在我的人里安插了内细,不能再带着他们了,干脆用他们挡一挡。”
多棱捂着小腹,血不住地从指缝渗出。
巴鲁说的没错,这一晚上,他们不停地绕道,启人还是紧紧地咬在后头。
只可能还有内细,露了行踪。
还有这一刀……若是内细在他们兵困马乏时,再给他一刀,他就再没活路了。
“好。”
多棱很快有了决断。
“巴鲁,你要活下来。我会在禾木达草原等你。”
巴鲁将拳头重重按在胸口上,宣誓道:“属下死都会拖着他们!”
雨箭越来越密,多棱不再耽搁,挥刀挡开几箭后,喊了一声“驾”,手中马鞭狠狠抽打了下去。马儿嘶鸣着,它的口鼻已经在流血,拼尽全力的撒开四蹄,狂奔着。
箭雨如蝗,密集地落在他们身后,钉在地上,石林上,发出“噗噗”的声响。
“兄弟们,杀了这些启人!”
“杀啊。”
巴鲁带上士兵们迎着箭雨而上。
多棱俯低了身:“再快点,再快点!”
不断撕开的伤口让血流得越来越多,追在他们后头的箭越来越少,只余下风声在耳边呼啸。
巴鲁拖住了追兵。
但是,多棱的身后也只余下了跟着他从京城逃出来的四个人。
多棱抹了把脸上的血,刚要说话,他胯|下的马儿突然前肢一软,差点把他甩下马背。多棱赶紧低身去看,就见马的口鼻早已血沫横飞。
从京城到这里,不但人疲,马更乏。
啪!
一回头,赫兰从马背上滚落,后背撞在了碎石上,吃痛的发出闷哼,他的马四肢瘫软的咽了气。
紧跟着,多棱的马口鼻喷涌出了更多的血,也跟着倒在地上。其他几人的马好不到哪里去,全都在濒死的边缘。
“先休息一会儿。”
多棱摸了摸马首,合上了它的眼睛。
他撕开衣服,给自己简单地包扎了一下,灌了一大口酒暖了暖越渐发寒的身体。
没有马,接下来该怎么走?
从这里到禾木达草原,步行的话,至少得走上一两天。
除非……
“我们从黑水滩绕过去。”
多棱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液。
黑水滩。
是启凉边界最大的沼泽地,从黑水滩再往西,是禾木达草原。
黑水滩人迹罕至,就连大凉知道的人也不多。当年,多棱就是用黑水滩困死了顾韬韬,让一代名将把命留在了这里。
“大王子,不等珈兰公主了吗?”
“顾大姑娘最多也只带了三五百人,只要援军一到……”
“三五百人?”多棱把留在肩上那支断箭的箭头挖了出来,闷哼着说道,“那王上呢?”
最初在石林中,烟花和箭矢来是从两个方向来的,更像是双方的相互呼应。
他当年也干过一样的事……
“如今必然是顾大姑娘这三五百人在明,王上的人在暗。”
多棱拿了把金疮药洒在自己的伤口上说道:“王上不会眼睁睁看着珈叶带来援兵,他会伏击珈叶。”
“珈叶是诱饵。”
“她能活着把东西带给阿舅固然最好,若是死了,也是预料中的。”
多棱没有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他给了珈叶狼牙项链和血书只是为了让她以为自己信她,让她尽心尽力。
“黑水滩上有一条小路,从这条小路可以越过沼泽。”
“我们去黑水滩!”
是!
其他人立刻应是。
多棱把沾血的箭头扔到了地上,包扎好了伤口。
其他人拔箭的拔箭,包扎的包扎,休息的休息。
多棱低声咒骂。这回但凡他能活下来……绝对要让顾家以血偿血。
追兵应该是被拖住了,他们趁机多休息了一会儿。
没有马,只能靠步行,他们个个有伤在身,走得也不快,原本多棱以为黄昏就能到,结果足足走到了天黑。
几个人都精疲力尽。
黑水滩其实也是一片大草原,和禾木达草原连在一起,青草郁郁葱葱,若是不是熟悉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这是一个能吃人的沼泽滩。
“休息一晚,明天一早赶路。”
多棱拖着走乏的双腿,一边走一边说道。
和前一晚的繁星点点不同,这一夜,暗沉沉的,视野受到了极大的局限。
哪怕多棱知道小道,也不敢冒险。
那是踩错一步就万劫不复的……
“大王子,这儿火虫子不少。”
自打巴鲁留下来垫后,一路上再没有追兵,赫兰的心情也放松了一些。
火虫子?!
多棱回首看去,身体顿时僵直了。这哪里是什么火虫子,分明就是火把!
有埋伏!
“快跑。”
在喊出这句话的同一时刻,砰!火药炸开的声音震响耳际。
“走!”
箭雨又一次铺天盖地而来,一支支箭矢死死地追咬着他们,逼得他们只能一步步靠向黑水滩。
不能再往前了!
这黑水滩中,实地和沼泽相连,毫无规律,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是生,还是死。
“顾大姑娘。”
多棱高喊道。
顾知灼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与他相隔不到五十步:“又见面了,多棱大王子。”
火把映照在她的脸上,明明暗暗的看不出任何表情,在她的身后,是无数的箭矢星星点点的光芒反射。
“顾大姑娘。”多棱把心一横,长话短说,“边境七城,加上黄金万两,买我这条命。”
顾知灼:“……”
见她不置可否,多棱接着道:“王上这次害得我差点送了性命,我不会善罢甘休的,我活着,大凉就会内斗不休。”
这肯定是启国想要的。
两国之间,存在的只有利益的互搏,不然,启国又何必撺掇王上出卖他!
“启国若是想要加兰河,我也能想办法送上。”
多棱相信,自己诚意十足,王上给出的条件绝不会比自己好。
这样的条件,顾大姑娘不会不动心的,或者说,她不能不动心。
这一路上,他也考虑过,万一真被追上,要怎么样才能活命。
想来想去,没有什么比利益更能打动人的。
“这是开疆辟土之功!”
“顾大姑娘要是为了一己仇恨,放弃这么大一片领土。你这皇后还当得成吗?听说大启人就爱弹劾告状。”
先利诱,再拉近关系。
“顾大姑娘,我们是可以握手言和的。”
顾知灼在沉默片刻后开口了,她抚掌道:“大王子的条件确实让人心动。”
“我想好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些许的笑意。
“你有两个选择。一,是让我一枪打爆你的头。二,走进这黑水滩,是生是死,看你的命数。”
“你!”
多棱脸色骤变。
“顾大姑娘,你若是认为我诚意不足。再加上,加兰山脉如何。”
顾知灼连眼皮也没有掀一下,慢悠悠地举起了火铳。
“大王子,你该做选择了。”
“顾大姑娘!”多棱咬紧牙关,挣扎道,“镇国公的死是王上的主意!”
“两国交战,各为其主……”
“不。是大王子你的主意。”顾知灼往前迈了一步,她面容完全映在了火光中,“当年上一任凉王刚死,‘兄终弟及,父死子继’,你与现在的凉王同样都有机会。凉王巴不得拿大启的战事把你拖住,而你又急着回王都争夺王位。”
“多棱大王子。你说,会是谁急着想让我父亲死呢?”
“我父亲一死,大启无良将,此战不得不歇。”
多棱:“……”
他大意了。
他太小看女人了!顾家除了一个残废和一个顾以灿,都是女人和孩子,这些年。他只盯住了顾以灿,最多再加一个顾以炔。
而现在,把他逼到绝路的,却是顾韬韬的女儿!
“顾大姑娘……”
“大王子。”赫兰扶住了他,咬牙切齿道,“咱们冲过去,哪怕不能脱困,也至少杀他X的几个。”
他唾了口带血的唾沫。
“大凉勇士绝不贪生怕死!”
他恨极地盯着顾知灼,他们拼死一搏,至少也能在临死前拉几个人垫背。
这姓顾的把他们玩弄在股掌之中,他死都得带着她一起死!
“对!大王子,我们就拼一把。”另一个亲信也紧握住了短刀。
“大王子!”
其他人纷纷低吼。
砰!
一声枪响,弹丸射出,直中赫兰的额头。
赫兰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猛地一僵,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鲜血从弹孔飞溅,滴落。
顾知灼的枪口还冒着白烟,在火光的照耀下尤为刺眼。
“大王子,你来选。”
顾知灼举起了三根手指。
“一样的,我数到三……”
“一、二……”
“走!”
往后是死,只有往前了!
多棱咬了咬牙,一扬手,率先一步踏进了黑水滩。
“我们慢慢走,用刀探路。”
只要别不小心踩上沼泽就可以。
“慢慢走。”
他们的运气很好,踏上的这一片刚好不是沼泽,多棱略松了一口气,他小心地用脚踩地,又各自解下了弯刀,如盲人般小心的一边探路一边往前走。
顾知灼举起千里眼,口中慢慢细数:“一、二、三……”
在他们走进黑水滩大约一百步的时候,她双唇微动:“攻击!”
在他身后,一把把弓箭早已拉满,就等她这一声令下,箭矢如雨一般射向了黑水滩中的几人。一个不慎,一个凉人被利箭射穿了喉咙。
“诺瓦!”
“顾大姑娘。”多棱狠厉道,“你不守约定。”
约定?
顾知灼笑了:“我只是让你选,可没有说,你进了黑水滩,我就不攻击了。”
“这不是约定。是游戏。”
游戏的名字叫——
猫捉老鼠。
“攻击!”
第216章 第216章【VIP】
猫捉老鼠,不会一口咬死,而是玩死。
多棱呼吸一滞。
那天在京城时,他选择走,顾大姑娘确实没有再攻击,他先入为主地以为这次也一样,只要选了走黑水滩,顾大姑娘就不会再攻击,是生是死,是他们的命。
他忽略了,她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失血过多,和连日的紧绷,让他欠了思考。
让他走进了绝路。
“走。”
多棱挥刀挡箭,可是箭矢源源不断,犹如在下一场箭雨,铺天盖地。
不过几息,多棱又中了一箭。
若是方才他死命一搏,十有八九能在临死前抓几个垫背的。
而现在,根本不可能再回头了。
往回走是死路一条。
继续站在这里,同样也是死路一条!
往前……
军中除了主将,其余人等用的一般都是一石弓,一石弓的射程最多也就三百步。
往前跑,运气好的话,还能有生路。
不,应该说,这是唯一的生路。
“我们……”
这是生路,也有可能是死路。
“走。”
这一波的箭雨中,除了多棱,只活下来了一个人,萨乌掩护着多棱,冲进了黑暗中。
“大姑娘,他运气还真好。”秦沉忍不住说道。
他们压根没有手下留情,可几轮攻击下来,每一次都能让多棱险险逃过,就连受伤也没有伤在要害。看起来伤得重,全都是皮外伤,丝毫没有伤筋动骨。
但凡养个三五天就能好。
这运气,简直了!
“对,他运气极佳。”顾知灼手持千里眼一直看着对方,嘴上说道,“他们刚到京城的时候,师兄曾给他算过一卦,他近三月内有一劫,‘遇土不吉’。若是他能避过这一劫,往后会困龙得水,行险而顺。”
“土?”
秦沉小心地探出一只脚踩了踩往黑水滩上踩了踩。
“死劫?”
秦沉懂了!难怪顾大姑娘一路上有目的把他往黑水滩逼,这是要让他应劫而死。
顾知灼随手拍了他一下:“别看我,看他。”
她的嘴角跃动着笑意:“死劫已到,回天乏术。”
话音刚落,躲过一轮箭雨的多棱突然脸色大变,他的双脚从大地陷了下去,仿佛被一口咬住。
糟糕。
是沼泽!
运气在刹那间离他而去,他这一脚,踩中了沼泽。
“大王子!”
萨乌哀痛大呼,他一把抓住了多棱的手臂,拼尽全力想要把他从沼泽里拉出来。
他的额上青筋暴起,哪怕是背后连连中箭,也没有避让分毫。
“大王子,我拉你上来!”
萨乌死死攥着他,指甲在他的手臂上掐出了血。
多棱用尽全力往前迈步,然而,淤泥底下像是生出了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它们纠缠着他,拉扯着他的双脚,一寸一寸地要把他拖向阴间地府。
萨乌的力气渐渐耗尽,身体不受控制地渐渐前倾,在这一瞬间,他的脚下也失去了平衡,扑倒在了沼泽中。
“萨乌!”
萨乌是面朝下摔下来的,口鼻陷在了淤泥里,挣扎一会儿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沉了下去。
他死了。
多棱浑身冰冷,萨乌也死了。
自己也会死!
多棱的身体在沼泽中慢慢往下陷,沉重的泥沙一点一点地吞没了他。
这种明知会死,但一时死不了,只能慢慢地等着死亡降临的感觉,就是像是在用钝刀子割肉一样。这一刻他甚至想,干脆让箭射死他算了。
然而,箭雨停了下来。
为什么!?
多棱愕然地看向站在了黑水滩前的顾知灼。
他们的距离只有不到两百步,在火光的映照中,他似乎能够看到顾知灼脸上的笑。
他没有看错,她在笑!笑着看他在沼泽中挣扎,步入死亡。
就和当年的他一样!
恍惚间,多棱似乎回到了四年前。他一个离间计,让大启皇帝把一代名将顾韬韬的性命双手奉上。他亲眼看着数以万计的南疆军被沼泽吞噬,那一刻,他志得意满。
而现在,陷在沼泽中的人变成了自己,等待着死亡是他。
死亡。
他要死了吗!
“不,我不要死。我不能死!”
多棱放声大喊大叫。
顾知灼目不转睛地盯着前头挣扎的人影,手里的千里眼可以让她看到多棱每一个恐惧,不甘和绝望的表情。
直到胸口一阵剧烈的闷痛,她一手搭在玉狮子的马背上,借着玉狮子来支撑着自己不要摔下去。
“大姑娘,”秦沉吓了一跳,“你不会又病了吧?”
“没。”顾知灼勉强笑了笑,启唇道,“当年,我爹爹他们,便是死在了这里,上万南疆军,大多尸骨无存。”
所以,当年灿灿没能带回爹爹的尸骨,谁都以为是沉在沼泽中。
“啊?”
秦沉惊了一跳。原来是这里!
顾知灼闭了闭眼睛,很快就平复好了自己的心绪,再睁眼的时候,沼泽已经淹没到了多棱的胸口。
她神色如常,笑着对秦沉道:“沼泽中挣扎得越厉害,往下沉得就越快。”。
这一点,多棱当然也知道,但是,人在绝路上,求生的欲望往往压过了理智。
他还在往下沉。
淤泥很快就没到了胸口,挤压的窒息感让他渐渐呼吸不畅。
隐约间,他似乎看到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面前晃动。
“救我……”
是援军吗?
是不是珈叶带来的援军?
多棱拼命地向着那些人伸出手,目带乞求。
“救……”
他的瞳孔骤然一缩,不对,那些人,为什么穿着南疆军的服制?
他们为什么能踩在沼泽上?
啊啊啊啊!
多棱惊叫着,一双双透明的手大力地按上了他的双肩,把他往下按。
“不要。”
“不——”
他不想死!
淤泥没到了脖颈,下巴,嘴唇,鼻子……
顾知灼手持千里眼,冷静地看他一步步地迈向死亡。
额头。
他的手还伸在外头,想要抓住最后的一点光,然而,无济于事。
很快,就连手也看不见了,沼泽彻底吞噬了他。
“遇土不吉。”
顾知灼的嘴角一弯,她又多站了半个时辰,以确保他死得透透的。
“大姑娘,珈叶公主来了。”
顾知灼头也不回:“让她过来。”
珈叶迈步上前,她看了一眼沼泽的方向,对顾知灼行了一个下位者的礼,递上了那条狼牙护符和血书绢纸。
顾知灼接过狼牙护符,随手抛了抛,又一把捏在掌心中。
她看完了血书后,把血书和绢纸都还给了珈叶。
“你带着去禾木达草原。”顾知灼轻柔地把她的发辫轻轻拨到了身后,“知道该说什么吧。”
“知道。”
把绢纸和血书交给乌扎。
乌扎是多棱的亲阿舅,王后是一母同胞。
乌扎必会派出援兵,亲自来救援。
顾知灼含笑道:“我留了巴鲁他们几个活口,你带着援兵按原路走,让乌扎遇到巴鲁。这一路上,我留了很多的痕迹,你不用多说多做,他们自己能找到这里。”
“是。”
珈叶记在心里。
美目扫了一圈狼藉的四周,诺瓦的尸体就在那儿,又有脚印一直踏进黑水滩,谁都猜得出来发生了什么。
顾知灼打了个手势,秦沉当即下令整兵。
“你在适当的时候,让王后想到她可以当摄政王太后。”
珈叶听懂了。
王后为了母族,说不定咽下这口气,但若有一个摄政王太后的名头吊在前头,王后就还能有别的选择,比如杀夫。
大凉有过摄政王太后的先例,并不是办不到。
顾大姑娘是要强行让王后和王上反目,让两人内斗。
顾知灼眉眼含笑,仿佛在说一件最最寻常的事。
“从现在起,你得告诉自己,王后是你的亲阿娘,你要一心一意为王后着想,让王后信你。”
珈叶长睫轻颤,有些不懂。
“成为摄政王太后的前提是,她得扶持一个傀儡作为新王。”
“凉王为了他的亲儿子能继任王位,杀了王后的儿子,凉王绝了王后的子嗣,你可以哄着王后,也绝了凉王的子嗣。”
珈叶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垂帘细思。
顾知灼的声线蛊惑:“你是她膝下唯一的孩子,一心一意只听她的,还曾为了救她的儿子差点死了。有这样的情分在,她是乐意扶凉王的亲生子,还是扶你?”
“等你坐上那个位子,还需不需要一个摄政王太后,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珈叶眸中的野心有如一团火焰,一旦点燃就再也压不下去。
从现在起,她会是王后最听话的女儿。
她会帮着王后,杀光王上的儿子们!她要成为凉王。
珈叶的心跳如鼓。
顾大姑娘三言两语间,就为她理清了茫茫前路。
明明是一个年岁比她还小的姑娘,却让她忍不住信服,这一刻,她的心底里升不起一丁点对抗的念头。
“顾大姑娘,我若能坐上那个位子,大凉将永为大启臣国,岁岁纳贡,绝不叛变。”珈叶给出自己最大的承诺。
“好。”
顾知灼笑了,友好地说道,“放心,启国会帮你的。”
至于这些承诺嘛,听听就好。
王上和王后反目,凉国内斗不休,至少能为西疆换来五年以上的时间休养生息。至于以后,“和”当然好,她若是要撕碎盟约,大启也足能应战。
“合作愉快。”
两人击掌为盟。
走到如今,珈叶唯有成为凉王,才有活路,而她能靠的不是王后和王上,唯有顾大姑娘!
珈叶站在她身侧,沉默地看着黑水滩,喃喃自语:“我十三岁时,阿娘刚死,当时,多棱在拉拢王上身边的一员猛将莫其各,他让人把我送到了莫其各的帐子里。”
她红唇弯扬,魅意天生。
“我生得不错,容貌和身段都是男人喜欢的。”
“在那之后,王后把我养在了她膝下,收为了养女。”
“我现在十七岁了,为了多棱,我上过不少人的榻。顾大姑娘你说得对,与其让男人来摆布我这一生,为什么我不能去摆布男人!?”
顾知灼侧首看她,手指抚过她的脸颊,指腹略有湿意。
“我会帮你的。”
“我信你。”珈叶深吸了一口气,“顾大姑娘,可以动手了。”
顾知灼拔出短刀,本来她是想把短刀给秦沉的,转念还是示意秦沉让开。
她反手,一刀捅进了珈叶的小腹。
唔。珈叶强忍着,没有呼痛出声。
这一刀,顾知灼避开了所有的脏器,看着很重,血流不止,但其实不会致命。说到底,也就是有点吓人的皮外伤。
这是要让乌扎和王后相信,珈叶是“拼了命”的突围求援。
顾知灼又为她扎了一针,只让血流的速度稍稍慢一些。收针后,珈叶跃上了自己的马,说了一声:“顾大姑娘,期望来日还能与你再见。”
珈叶策动胯|下的马,奔跑而去,马蹄踩在了碎石上,带起了一片尘土飞扬。
顾知灼目送她走去,也道:“走啦。我们去买花头巾,然后回家。等到了京城,我请你们去天熹楼喝酒庆功。”
“好耶!”
将士们欢呼雀跃。
顾知灼一马当先。
她轻松愉悦,哪怕几天没睡,也没有一点儿疲累,反倒精神奕奕。
姜有郑管着西疆军务,顾知灼在此用兵,追击厮杀自然也瞒不过他的。
一到阿乌尔城,他特意过来见礼问安,听说顾知灼要买花头巾,笑道:“那您来得正好,我保证,阿乌尔城卖的扎染花头巾是最好看的。上回您走得急,都没有仔细逛过。”
“这回我也赶着回去,过几日子再过来玩。”
顾知灼从善如流,有他领着逛了一圈,买了各式各样颜色的花头巾,还买了一些花布扎的马鞭。
这些花头巾每一条都染得极有特色,顾和灼挑花了眼,买得收不了手。
她索性大手一挥,全都包圆,每个将士都来一条,让他们带回去讨媳妇欢心。
“三百里加急!”
“三百里加急!”
付银子的时候,一匹战马从城门的方向疾奔而来。
卖花布的阿婆吓了一跳,连声道:“不会又要打仗了吧?”
“不会。”姜有郑肯定地安抚道,“是好事。”
顾知灼也猜到,这应该是朝廷下达的废帝公文。作为西疆总兵,姜有郑知道得要更早一些。
果然,还不到半个时辰,盖着国玺的公文就贴在了阿乌尔城的公告栏上,守备还专程叫了两个年长的童生为百姓们讲解内容。
西疆的百姓们全都受够了废帝执政的苦,这道公文简直戳在了他们的心窝窝上,争相奔告,还兴高采烈地放起了鞭炮。
回去的一路上,途经任何一个城镇,百姓们在谈论的都是这件事,而和朝廷公文一起传遍天下的,还有祭天时的天降祥瑞。
一个个说得热闹非凡,就像是亲眼所见。
到了京城,已经是七八天后了,顾以灿早早在三里亭等她了。
“妹妹。”
顾以灿一见到她就乐呵呵地迎了上来。
顾知灼下马,让秦沉先率兵回营,秦沉应命后问道:“大姑娘,她怎么办?”
秦沉说的是马车里的季南珂。
多棱在逃的时候没能顾上她,就把她随手丢在了石林里,顾知灼让人顺手捡了回来。
“你带回京,和谢璟关一块儿。”
“要是快死了,让狱卒给她叫个大夫。”
顾知灼随口吩咐完,挽着顾以灿说道:“多棱带着她时连运气也变差了,我一下子就追上了他们,一点儿也没有费劲。”
顾知灼生怕不保险,索性就让多棱带着季南珂一块儿跑,果然他倒霉了!自己真是机灵。
顾以灿捧场地拍手。
“夭夭,今儿是对废帝的三司会审,你要不要去看?!”
啊?
去去去,当然去!
第217章 第217章【VIP】
谢应忱也想一块儿来接她,可惜撞上了三司会审,实在抽不开身。
于是,顾以灿一个人来了。
“什么时候开始?”
十一月的北方冷得很,顾以灿特意带了斗篷出来,亲手给她围上,说道:“未时三刻。”
顾知灼看看天色,如今也就巳时,来得及。
“我们还是先去见爹爹。你瞧瞧,我带了什么回来!”
顾知灼摸出了自己的战利品——那条狼牙护身符,她拎着系绳,乐呵呵地在顾以灿的面前摇了摇。
“拿去给爹爹看。”
凉人男子的成人礼是自己去猎一头猎物,再把猎物的牙齿做成护身符,戴在身上。
多棱成人礼时,猎到是一头狼王,这枚狼牙就是来自那头狼王。
“你不是说要送我的吗?”顾以灿问。
“不送你了,送给爹爹。送你花头巾。”
只要是妹妹送的,顾以灿一点儿也不挑,连声说着“好好好”。
兄妹俩上了马,一同去了位于皇陵配陵的顾家墓地,给长辈们上过香,磕了头,顾知灼把狼牙护符供奉在了顾韬韬的墓前。
“爹爹,我可厉害了。”
顾知灼一口气把自个儿这回去西疆的功绩全说了,至少夸大了三成。
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泪水不知不觉涌了出来。
顾知灼把头伏在了顾以灿肩上,呜咽大哭。
顾以灿轻抚妹妹的长发,静静地等着她宣泄完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道:“再哭就不好看了。”
“不会。丹灵表姐说了,我哭也是梨花带雨,美人含泪。”她说着吸了吸鼻子,威胁地问道,“对不对?”
对对对!
顾以灿举双手赞同:“妹妹最好看了,和我一样好看。”
顾知灼破涕为笑,经历过上一世的生死别离,她珍惜这一世的一切,不会让自己的坏情绪持续太久。她开开心心地和爹娘道了别,又给他们一人留了一块花头巾。
心头最重要的一件事了结后,顾知灼连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兄妹俩说说闹闹,到京城也就刚过未时。
大街小巷热闹的很,几乎每一间沿街的茶馆酒楼都坐满了人,他们都在等着三司会审的结果。
“我记得上回卫国公提议,允许百姓观审旁听?”
对。
顾以灿跟她说道:“不过,也怕人多冲撞挤压,旁听资格都是由抽签决定的。从有意愿的百姓中抽了一百来人,学子占了三成,商人占了两成,戏子伎子等贱籍也占了一成。”
百姓们当作是抽签,但其实是朝廷在挑选适合的人。
“有趣。”顾知灼挑眉,兴致勃勃道,“谁提议的?”
“卫国公。”
“卫国公果真是个妙人。”
“对吧对吧,我也这么说。”
玉狮子跟在烟云罩的旁边,两匹马离得很近,步调一致。顾以灿的长臂搭在她的肩膀,笑得跟花一样灿烂:“人都是卫国公挑的,所有人中,京籍的只占了两成。”
挑选当然不是为了舞弊。
挑学子,是因为学子擅写文章。
挑商人,是因为商人走的地方更远。
挑戏子伎子,是因为他们接触的人多。
……
卫国公是生怕废帝的罪行传不到天下人的耳朵。
“卫国公这老狐狸,平时瞧着挺奸诈的,太孙一句夸奖说他干得不错,立刻激动得不行,为了这抽签没日没夜地熬了三天,抽出来的这一百一十人,几乎个个都有用处。”
“太孙就让他全权负责这回的三司会审。”
顾知灼夸道:“好厉害!”
顾以灿扭头看她:“谁厉害?”
两双一模一样的凤眼目光相对。
顾知灼理所当然地说道:“公子呀,知人善用。”
妹妹没夸他!顾以灿直勾勾地盯着她,他和妹妹已经不是天下第一好了。
他装模作样地抹着眼泪。
顾知灼冲他勾了勾手指,两个人肩抵着肩,她从包袱里拿出了两条花头巾。
“我挑了好久好久,只有这两条是一模一样的。”
西疆的扎染的手艺很特别,每一块布都不一样,就像相似的也少。
“我们一人一块。就我们俩有。”
顾以灿满意了,接过花头巾绑在了自己手臂上,顺手又另一条给妹妹绑上。
一看他们就是兄妹!
“走嘞!”
马儿踏踏踏地往前,没一会儿到了大理寺衙门。
“抽中”来旁听的百姓们早早来了,在门口|交头接耳,兴奋得面红耳赤。
还没开堂,不过谢应忱已经到了,兄妹俩进去的时候,谢应忱正在和卫国公说话。
见到顾知灼的那一刹那,谢应忱立刻起身,快步走过去,毫不掩饰眸中的雀跃。
“顾大姑娘。”
卫国公也赶紧起身,打着招呼。
顾知灼一身戎装,便将福礼改成了抱拳:“国公爷。”
不敢当不敢当!卫国公哪里敢受她的礼,连忙回礼。
谢应忱为她解下斗篷,拉着她一块儿坐:“顺不顺利。”
“顺利!”
“顾大姑娘去哪儿了?”卫国公见她的打扮,好奇地搭了句嘴。
“西疆。”
西疆?穿成这样去西疆……打仗去了吧?算了,只要他们俩不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顾知灼侧首冲他笑,眉眼绽放:“公子,我买了好多花头巾回来,我来给你挑。”
顾以灿故意侧了下身,向谢应忱展示了一下他绑在手臂上花头巾,招摇又得意。
“妹妹给的。”他强调道,“我们俩是一样的。”
嘿嘿,你怎么挑都挑不到一样的。
谢应忱:“……”
“都是全从阿乌尔城买的……国公爷要不要?”
卫国公受宠若惊,连连道:“要!”
这是和顾大姑娘套近乎的大好机会啊。
顾知灼先挑了一条给他,卫国公当着她的面也同样愉快地绑在手臂上。
还没给谢应忱挑好,太理寺卿进来了,禀道:“太孙殿下,要开堂了。”
谢应忱给她马尾撩到耳后:“走吧。”
谢应忱猜到顾知灼肯定会来观审,连他们俩的椅子都摆上了。
顾以灿先一步牵起了妹妹,谢应忱便走在了她的左手边,侧身悄悄与她说道:“谢嵘的味觉和嗅觉都没了。”
啊?
这么说来,他只剩下能听见和能说话?
看样子,天道给谢嵘的反噬是丧失五感……若是连听觉也消失,这样的折磨足以让人疯魔。就算如今还听得见,怕是也快疯了一半,意志脆弱。
谢应忱一到,公堂上的众人纷纷见礼。
待他们坐下不久,便开堂了。
先上公堂的是承恩公,承恩公在牢里关了好些天,此刻还神魂不定。
啪!
惊堂木一响,他吓得一哆嗦,跪倒在了地上。
“我错了!”
“别杀我。”
“我什么都说。”
一审一问,他一股脑儿地把经过全说了,引得听审的百姓们一阵哗然。
紧跟着带上来的是抓到的凉人。
当时活捉了一千多个凉人,宁死不招的已经如他们所愿去死了。
余下这些……
他们在大启潜伏十年,有的甚至已经在大启娶妻生子,和大启人没什么两样。卫国公狡猾,先前在诏狱旁听审讯时,用“妻儿免罪”作为条件,立刻就有人招了。
如今,在公堂上,这些人又把多棱和废帝他们商定的计划一五一十全盘托出。
废帝和蛮夷勾结?!
废帝让蛮夷在京城纵火焚城?
废帝弑父在先,谋反在后,谋反不成还想让整个京城跟着陪葬?
天哪!这把火要是真烧起来,整个京城得死多少人。想到差点要被活活烧死,怒火在每一个人的胸口沸腾着,燃烧着,源源不绝。
当谢嵘和谢璟父子被带上来的时候,愤怒的百姓举起手上的白菜向他们砸了过去。
啪!
白菜帮子砸在谢璟的后背上,菜叶四散飞溅。
“你不得好死!”
随着这声嘶力竭的咒骂,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场愤怒的宣泄。
“弑父杀兄,天理不容啊。”
“死了要下十八层地狱。”
“去死去死!”
菜叶子,破鞋底,写废的纸团,甚至还有扇子,汗巾什么的,他们手上拿着什么就扔什么,一股儿的全都砸向谢嵘。
谢璟脸色煞白,用身体为他挡着,任凭那些恶意,和一声声含怨带恨的诅咒,源源不断而来。
顾知灼:“……”
她想起了上一世在公堂上的顾家人。
同样的狼狈,受万人唾骂厌弃,当时是谢璟监审。
三叔父在牢里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也没有认罪,可是公堂上却拿出一项又一项的“罪证”,把罪名一桩桩地强压在了顾家人的身上。
眼前的场景仿佛和记忆中重叠在了一起……
怎么就这么叫人开心呢!
顾知灼眉眼弯弯,跟顾以灿头靠头说着悄悄话:“卫国公肯定是故意的!”
故意让人什么也不检查,由着百姓们进了衙门。
“我看也是。哇哦,妹妹快看,那里那里……”
一个铁匠激愤地举起了手中的榔头,差点要扔出去的时候,衙差齐齐敲响了水火棍。
咚咚咚!
铁匠的脑子被敲醒了,愤愤然地垂下手。
啪——
惊堂木响。
喧嚣声终于歇歇止歇,谢璟拂去身上的狼狈,把头发和衣袍上的菜叶子,破袜子什么的一一抖落到地上,又过去扶着谢嵘。
“父亲,你小心……”
“滚开!”
皇帝狠狠甩开了他。
谢璟猝不及防,脚下踉跄地险些跌倒。他面色晦暗地低垂着头,心中暗暗叹气。在顾知灼把珈叶带走后,他瞧着父亲瞎了眼吃喝不便,就让狱卒把他调到父亲的牢房里照顾。
没想到,反而引来的父亲的猜忌。
父亲像是又想到了长风临死前那些诅咒,言之凿凿自己会害死他。
“废帝谢嵘,你以鸩毒弑杀先帝,嫁祸先太子,篡夺皇位,你可认罪?”
啪!
惊堂木敲得又脆又响,也敲在了谢嵘的心口。
谢嵘已经连一点点的光影都看不见了,他侧着头茫然地“左顾右盼”,好像这会儿才注意到是在公堂上。
“朕是皇帝!”谢嵘举起手指,在公堂上指了一圈,“你们被谢应忱蛊惑,欺君罔上,对朕百般欺辱,个个罪不容诛。”
亲耳听过凉人招认谢嵘放任他们纵火焚城,百姓们对他的说辞不为所动。
大理寺卿拿出了一道一道罪证。
从含毒的墨锭,到勒死先太子的白绫,再到差点连谢应忱也一并毒死的鸩毒……
“朕没见过!”
“父亲,你就认了吧。”
“你果然和谢应忱串通,想要害死朕。朕早该杀了你……”
谢嵘双目赤红,像是被逼到了绝境的困兽,猛地扑向谢璟,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谢璟一时来不及躲开,他被掐得脸色青白,双手本能地抬起,想要推开他,又慢慢放下。
“孽子!你串通外人来害朕,你这个孽子!”
谢嵘声音尖锐,力道也越来越重。
咚咚咚!
水火棍敲起,谢嵘还是不放手,衙差只能过来拖人,公堂里乱成了一锅粥。百姓们倒是看得热闹极了,又趁乱丢了几块菜叶子。
大理寺卿他们忍不住去看谢应忱,满头大汗。
谢应忱噙着温和浅淡的笑,不发一言,仿佛他仅仅只是来观审的,对公堂中的乱象丝毫不关心。
顾知灼也只抬眼看了看,拿出了随身带着的黄纸。
“手。”
顾以灿乖乖伸出双手,顾知灼把黄纸摊开平放在他的手掌心上,用他的手当桌,沾着朱砂,唰唰地写了起来。
“这是什么?”
“师父新教的。”
“孽子,你去死!”
谢嵘死死地掐着他,谢璟张大着嘴,连呼吸也几乎快要停滞。衙差好不容易把他们分开,谢璟捂着脖子,瘫软地倒地上,艰难喘气。
惊堂木震得人耳膜发痛。
大理寺卿的手都敲红了,声音洪亮道:“废帝谢嵘,罪证确凿,你还不认罪!?”
谢嵘站在公堂上,衣袍有些凌乱,他循着声音面向大理寺卿的方向,振袖道:“朕是皇帝。”
所有的证据全都摆在了眼前,谢嵘只当看不到——他本来就看不到。
“死罪!死罪!”
百姓们群起激愤,纷纷呐喊,震得公堂嗡嗡作响。谢璟喘息着捂着脖子,苦涩地笑了笑,他低垂着头没有争辩也没有反驳。
唯有谢嵘,他双手负在背后,说来说去只有一句话:“谢应忱密谋犯上,勾结串联。全是假的!”
“朕才是大启皇帝。”
顾知灼画好了符箓,小心地在中间掺加了一些细细的粉末,继续拿顾以灿的手当桌子,慢悠悠地折成了一个三角形。
“带下去。”
谢嵘不认罪,只能带下去先提审别人,择日再开堂。
三司会审,犯人若不签字画押,必须连着三审以后,才能定罪。
衙差押着皇帝要把他带下去。
“等等。”
一直在好好听审的顾知灼忽而出声。
她问道:“大人,能不能让我问几句?”
大理寺卿连声应了。
顾知灼便走过去,轻轻拍了拍谢嵘的肩膀,像是在为他拂去肩上的菜叶,实在把刚刚折好的那张符箓悄悄地塞进了谢嵘身上,没有人注意到她动作。
“谢嵘,你给先帝下毒,又勒死先太子,你不认罪的话,他们要来找你的。”
谢嵘:?
“先帝爷来了。你看,就在你前面,他正盯着你呢。”
她的声线幽幽然,用上了祝由术。
谢嵘的心头颤了一下。
“带下去。”
顾知灼说完,自顾自走了,没再停留。
谢璟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他艰难地爬了起来,想要过去搀扶谢嵘。然而,谢嵘的脚步却突然顿住了,他的脸上浮现出极度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他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双手撑着,颤抖不已。
“父亲。”
谢璟连忙去扶他,又被他一把推开。
谢嵘动着嘴,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仿佛是从公堂上的层层人影中,看到了什么。
“父皇?”谢嵘几乎崩溃地喊道,“你别过来,不要过来!”
第218章 第218章【VIP】
公堂上,安静极了。
只有谢嵘一个人的声音,喃喃自语地念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
谢嵘又一次甩开谢璟,跌跌撞撞地自己爬起来,惶惶难安。
谢嵘的身上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涌入他的鼻腔。他已经完全失去嗅觉了,闻不出来也毫无察觉。
恍惚间,他忽然发现自己能看见了。他的双眼瞎了很久,可是乍一能看见,他竟丝毫没有因为光线突明而感到刺目,反而好似顺理成章。
他的视线紧紧地锁定在正前方,如坠冰窟。
站在他跟前的是先帝,是他的父亲,是被他亲手毒死的人!
“嵘儿。”
先帝面容和蔼,有如慈父,温声唤着,向他缓缓地伸出了手。
这只手,指甲发黑,手心中还握有半块墨锭,散发着诡异的光泽。
“你送给朕的生辰礼,朕甚是喜欢。嵘儿有心了。”
先帝一步步走近,从他的口中,鼻中,眼中……七窍中,源源不断地有黑血涌出,滴落在地,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
“你别过来、不要!”
谢嵘的声音颤抖,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他不住地往后退,双手在身前胡乱挥舞,额上布满了冷汗。忽而,他感到有一股阴冷从背后逼近,细细长长的黑影笼罩住了他。
是璟儿吗?谢嵘慌张地伸出手想让谢璟扶他,下意识一回头,呼吸陡然停滞。
“太、太子大哥。”
站在他身后的,竟然是先太子!
先太子的脖颈上缠着一根粗绳圈,绳圈深深地勒进他的皮肉,留下一道深红色的勒痕,刺眼得可怕。
“二弟。”
先太子铁青的脸上挂着一抹诡异的笑,他发白的口唇张合着,声音冰冷而空洞。
“为什么?”
笼罩在他身上的影子越来越浓重,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背后是套着绳圈的先太子,面前是七窍流血的先帝,这两个人一前一后,向他逼近。
谢嵘进退不得,他们离他越来越近,他甚至能够看到那条绳圈上留下的血色掌纹。
他曾亲手拿着绳圈,套在先太子的脖子上,再慢慢收紧……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麻绳磨破了他的掌心,流出来的鲜血残留在了上头。
“为什么?”
先帝的声音也加入了质问,带着无尽的怨毒。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声浪如潮水将他淹没,谢嵘的理智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他的笑容癫狂:
“当然是为了皇位。”
“当然是因为我想要这个皇位!”
谢嵘高声喊叫着,公堂上回荡着他歇斯底里地叫喊。
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盯着站在公堂中间的谢嵘。
谢嵘的笑声渐渐低了下来,他双目空洞,带着一种病态的执念:“太子大哥,你是嫡子,是长子,你生来就是太子,你活着,我就没有一点儿机会。”
“我勒死了你!”
“我就是长子了!”
他表情狰狞地做出了一个拉扯着绳索的动作:“嘿嘿嘿,你死了,没有人再和我争了。”
大理寺卿捏住惊堂木,指尖因为过于用力而隐隐发白。
“妹妹,你干的?”顾以灿悄悄和她咬在耳朵。
他刚刚亲眼看妹妹画了一张符,又悄悄塞给了谢嵘。
“是香。”
顾知灼和他头靠着头,低声道,“会让他‘看到’一些内心中最害怕的人和事。”
这香,顾知灼曾在季氏的身上也用过一回。
而那张符箓,只是会略微影响他的神志而已,再加上顾知灼特意在他跟前提了先帝和废太子会来找他,如今他这样,兴许是真的看见了?
哦哦哦。顾以灿乐极了:“看看看!”
谢嵘眼瞎,他一直靠着耳朵在听,总是会不自觉地做出一些左右偏头动作。
如今也是,因而没有人发现他的举动有什么不对。
他的身体微微摇晃,双眼布满血丝:
“父皇,你为什么只看到太子,我也可以的。”
“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也能成为明君。”
“父皇,你去死好不好?还有谢应忱,他才十四岁,凭什么也能越过我!”
他的声音一下高,一下低。
谢璟站在一边,呆愣住了。
他这是招认了?!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左督御使面面相觑,本以为至少要三审三问,拖到明年,谁想废帝竟然招了?!
谢应忱端起茶碗,慢悠悠地撇着浮沫,收到众人目光的询问,他微微一笑:“孤只是来听审的。”
顾以灿不遗余力地在妹妹耳边“挑拨”:“真装。妹妹,对不对?”
顾知灼轻笑出声。
这一声笑打破了公堂的静默。百姓们从震惊中回过神,他们看看彼此,不约而同地高声叫嚣着:“定罪!定罪!”
大理寺卿定了定神,和两位同僚商议过后,他拍了惊堂木。
“谢嵘,你既然认罪,就签字画押。”
认罪?
谢嵘的耳边听着“认罪”这两个字,打了一个激灵。
他对上了先帝流着黑血的双目,先帝指着他厉声质问道:“你弑父杀兄,篡夺皇位,你认不认罪。”
“我……”
谢嵘嘴唇嚅动。
“你该死!”
先帝走到了他的面前,与他近在咫尺,黑血从七孔不断涌出。谢嵘倒吸一口冷,他怕极了,刚要后退,一根麻绳从背后飞来,哗的一下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不!”
谢嵘惨厉地尖叫着。
公堂上,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在他们的眼中,谢嵘自顾自地一一招认,然后又突然自己掐住自己的脖子,几乎要把自己掐到窒息。
谢璟猛扑过去,死命掰开了他的手。
谢嵘的手臂陡然一松,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瘫坐在了地上。
“大哥,我错了。你别来找我。”
“父皇,是我下的毒。”
“认罪。我全认罪。”
谢嵘双目空洞,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自言自语地喃喃着:“父皇,您说,万寿节的寿礼,您想要我亲手做的墨碇,我亲手做了,我还在里头下了毒。您果然没有发现,您还夸我,夸我用心……”
“可是,里面有毒,有毒啊。您还天天用。呵呵呵。”
他说得语无伦次,东一句,西一句。
“您死了。”
“接下来就是太子了,我勒死了他,他们都以为他是畏罪自戕。”
“对了,还有谢应忱,他也要死。”
“你们全死了,我就是皇帝了!不对,我现在已经是皇帝了,朕是皇帝……朕是邪祟不侵的皇帝。”
百姓们看傻了眼,窃窃私语着。
“是报应吧?”
“肯定是先帝爷和太子爷显灵了。”
“先帝爷不让他再祸害大启江山。”
“快看,他画押了!”
大理寺卿亲自拿着卷宗下去。
谢嵘抖手,在卷宗上画了押。
盖棺定案。
“别过来……朕认罪了,为什么你们还不消失!”谢嵘奋力地一把推开大理寺卿。
他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外跑,充满了惊恐与疯狂。
百姓们趁乱宣泄着怒火,菜叶子,火折子,甚至连平时舍不得吃的鸡蛋也砸了出去,一颗鸡蛋正好丢中了谢嵘的额头,破碎的蛋液顺着他的额角流了下来。
大理寺卿连忙示意衙差们拦下,先押回大牢。
谢璟默默地跟在他的后头,失魂落魄。
三司会审还在继续。
接下来,又接连提审了大公主,胭脂楼老鸨,李得顺,当年先帝身边的太医,伺候太子和太子妃的宫女内侍等等。顾知灼不在的这些日子,涉及这次谋逆和七年前弑君的相关人等都已经被一一挖了出来。
连刚刚才被带回来的季南珂也不例外。
审着审着,还审到了江午。
百姓们听得又气又后怕,所有的真相也在提审中一一揭开。
甚至还包括了四年前谢嵘勾结西凉,把先镇国公顾韬韬出卖给凉人的事。!!!
一桩桩一件件,简直令人发指。
卫国公也听得心头一颤一颤的,当时正和凉国打仗,大启屡战屡败,西疆都快是凉人的囊中物了。顾韬韬去了后才力挽狂澜。谢嵘怎么就不怕顾韬韬一死凉人便再无忌惮,直接东进,江山不保!?
他口口声声先帝偏宠太子,现在倒是让他坐上这个皇位了,可他哪里有一点点明君的样子!?
对了!
卫国公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看了一眼自己手臂上绑着的花头巾。
顾大姑娘刚从西疆回来,该不会是……
他默默地告诉自己,不该想的别想,不该管的别管。
从未时,一直到酉时,足足审了两个时辰,但就连站着观审的百姓们都没有一个人喊累提离的,看得紧张刺激,又激愤连连。
连谢嵘都认罪了,其他人也没再心存侥幸。
该认罪的认罪,该画押的画押。
三司会审,不会当堂宣判。而是在其后,由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左都御史一同对人犯一一定罪,再将宗卷交由内阁复审,最后谢应忱批红。
大理寺卿敲响了惊堂木:“退堂!”
水火棍咚咚敲打,衙差们大声吆喝。突然有狱卒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喊道:“大人!大人!废帝他被人刺伤!性命垂危。”
什么?!
顾知灼也是一怔,默默掐算了一下,心念微动。
犯人在牢里被刺伤?刑部尚书吓得跪了下来:“臣……”
观审的百姓还没有走完,谢应忱不藏不掖,当着他们的面问道:“是谁干的?”
狱卒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说话倒也还算清晰:“是废帝之子,谢琰所为。”
谢琰?卫国公脱口而出:“季氏给他生的奸生子?”
百姓们中间又是一阵骚乱,交头接耳着。
啧!
卫国公冷笑,谢嵘先前把这奸生子当宝,让顾家给他白白养儿子,还想要谋人家顾家的爵位,现在死在奸生子的手里,还真是天理昭彰。
他在这里暗暗念叨着,一抬眼就见谢应忱已经出去了,连带着顾大姑娘也快走没影了。他赶忙紧跟上,去了诏狱。
大理寺卿等人也紧跟在后头。
诏狱和顾知灼上回来时没什么不同,谢嵘依然被关在地下二楼。
与他关在同一间的,还有谢璟,谢琰和季南珂。
若是人犯还没有定罪就死了,狱卒是有大过的,更何况,关着的还是废帝。狱卒一发现赶紧去请了大夫。
他们到的时候,大夫正在给他止血。
谢琰满手是血地缩在角落,一见到顾知灼他立刻冲了过来,拉住了铁栅栏,带着哭腔:“大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是他先打我的。”
谢琰鼻青脸肿,露在外头的手臂上,脖子上也有不少的青紫和掐痕,有新伤也有旧伤。
顾知灼看了一眼狱卒,狱卒忙道:“是废帝打的。小的们拦过。”
打得不重,他们也就没把两人分开关。
“是怎么回事?”谢应忱问道。
狱卒面面相觑,满头大汗地跪了下来:“太孙,小的们没有看到。小的听到动静过来时就已经这样了。”
“我看到了。”
谢璟出声,嗓音沙哑:“父亲回了牢里不久就、就清醒了过来……”
谢璟离得近,哪怕当时没有看清楚顾知灼动的手脚,回了牢里后,他还是从谢嵘的身上找到了那枚只剩下灰烬的符箓。
呵。顾知灼回以一声冷笑:“赶紧说,别啰嗦。”
看出来就看出呗,总不能把这件案子拖到年后。
谢璟坐在地上,低垂着道:“父亲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抓着谢琰就打,说是谢琰害他的。”
谢璟猜想,父亲兴许以为这和上回季氏用的巫蛊一样,便又迁怒了谢琰。
父亲这些天,把他和谢琰当作了出气筒。
他有时候还能劝一劝,但越劝父亲就越生气,动不动怀疑自己勾结了谢琰要害他。
“他打完谢琰就坐在角落里发脾气,一直在骂……”
“没多久,父亲累得睡着了。谢琰悄悄过去他身边坐,我没有在意,没想到,他竟捅了父亲一刀。”
“他刀是哪儿来的?”
“我不知道。是一把裁纸刀。”
当时,谢璟吓坏了,他冲上去推开了谢琰,发现父亲的胸口插了一把裁纸刀,父亲满身是血,当时就气息奄奄了。
“他打我。大姐姐。”谢琰的眼中蓄满了泪,可怜兮兮道,“我不是故意的。”
顾知灼轻声道:“公子,你还记不记得,长风临死前的诅咒?”
长风临死前,以他自己的命为祭,用上了祝音咒。
谢应忱心念一动,回首看向她,顾知灼领会了他的意思,应了声“好”,让人打开牢门后走了进去。
裁纸刀还插在谢嵘的胸口,鲜血染红了衣襟,他一口一口咳着血,艰难地喘着气。
他耳畔响起的是长风字字句句阴毒的诅咒——
你会死在你亲儿子的手里。
你会死在你亲儿子的手里……
谢嵘张大了嘴,每一下喘息,都痛得他想立刻死掉。
他看向缩在顾知灼的身后装可怜的谢琰,目光对上时,谢琰抬头怨毒地盯着自己。谢嵘像是怨鬼缠身,从心底深处涌起了刺骨的寒意。
彼时,季氏怀上了身孕,他并不在意。
一个孩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了,他也不缺孩子。后来,他顺利登基,顾家也越来越嚣张跋扈,仗着兵权把持北疆,就连他的登基大典顾韬韬也不回来。
顾韬韬肯定是还向着太子,不愿对他这个皇帝俯首称臣!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决定要除掉顾家这心腹大患,再让谢琰继承爵位。
让兵权回到谢家血脉的手中。
皇帝控制不住大力咳嗽,痛得胸口痉挛。
难道自己真会应了长风的诅咒,死在谢琰的手里?
他不甘心,不甘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