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旭背着阳光迈进金銮殿,他从众臣子中间走过,一直走上了朱漆平台,不耐烦地说道:“皇上不在宫中。”
墨尚书连忙问道:“皇上去哪儿?”
“这就不是你们能过问的了。”沈旭高高在上,语气满是不屑,平等地俯视着所有人。
“圣驾微服私访,三皇子伴驾,一切安好。”
他的意思是皇帝好好的,其他的你们别管。
沈旭说完,甩袖就走,鲜红的敞袖随着他的动作有若火焰在沸腾。
他瞥了谢应忱一眼,这可不是他们当初交易的内容,莫名其妙的做了更多的事,让他的心情格外不爽。
谢应忱微笑,垂在身侧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指尖合拢,做了一个饮酒的动作。
哼。一口都喝不了的人还想请他喝酒?他有那么好糊弄吗。沈旭冷哼一声。
两人间微妙的小动作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皇帝不在宫中这个事实让朝堂更乱了,尤其还不知道他在哪儿,让人如何能不多想。
“安静。”
宋首辅轻击了三下手掌。
他也不管还有没有人说话,直接道:“既然皇上不在,依太|祖皇帝令,由内阁择一人监国摄政,直到皇上归朝。”
摄政?!
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但也有人默默点头。
的确,若是皇帝突发疾病人事不知又没有及时留下圣旨,或是因为种种原因不能上朝,那么按律内阁会从宗室中择合适的人选,监国摄政。
但是,该由谁来摄政?
大皇子闻言跃跃欲试,皇子中间他年岁最长,也唯有他有上朝旁听的资格,肯定是最合适的人选。
父皇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要是他现在代父监国,万一父皇回不来,说不定还能让他捡个漏。这个念头一起,大皇子压抑着兴奋上前半步,想让朝臣们都看见自己在这里。
宋首辅目光扫过金銮殿,不出意外的在大皇子的身上停留了一瞬。
“可由……”
大皇子:快说我,快说快说。
“辰王监国。”
宋首辅向着谢应忱的方向做了长揖。
此话一出,朝中一片哗然,大皇子僵在原地,嘴唇半启。
晋王立刻道:“不可,哪怕监国人选是由内阁来定的,但也不是首辅你一人能决定的。辰王有何资格监国。”
“先帝时,辰王年仅十四岁,就曾监国半年,他可有资格?!”
宋首辅的一句反问让晋王哑口无言。
“辰王是先帝亲封的太孙,直到先帝驾崩,也并未废除。”宋首辅傲然道,“先帝敕令,若国君无法主理朝事,当由太子监国,若无太子,则由太孙监国,若无太孙,由内阁推举。”
“内阁一致推举,辰王监国摄政。”
宋首辅!晋王双目圆瞪,宋首辅这是彻底投向了谢应忱?!
再看其他阁老,并没有出声反对,也就是说,谢应忱把内阁全都网罗住了?
卫国公同样惊诧不已。前不久,他还为了三皇子去拉拢宋首辅,当时宋首辅也还没有明确的意向吧?他还以为宋首辅不会轻易站队。
宋首辅:“众位,谁还有异议?”
卫国公和晋王面面相觑。皇子们年纪尚轻,都还没有参政议事,怕是连青州有几省几县都不知道。而先帝的儿子们,在当今继位后,也大多成了闲云野鹤,不理朝事。
一时间他们也想不出除了谢应忱,还谁有资格来摄政。
宋首辅这一招,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一回神,谢应忱就已经站在了朱漆高台的龙椅旁,他唇边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居高临下的姿态让人油然起了一种臣服之心。
“青州地动,最为要紧。”
他嗓音清越,带着安定人心的魅力,金銮殿上不知不觉地静了下来。
“墨尚书,户部能拨出多少粮草和银子?”
墨尚书精神一振,这几天他为了青州的事,把国库重新排摸了一遍,想也不想就道:“二十万石粮食,和十五万两白银是可以立刻调动的。现在从常平仓调粮的话,还可以多调出十万石。”
这个量并不大,甚至可以说相当的少,都不够一省用的。
“宋首辅,启用养济院,先从常平仓调粮,并征调当地的平嘉卫,黎阳卫等卫所护送粮草。”
“吴提督,命刘光明领五万禁军往青州救援。”
吴提督是五军都督府的右提督,往日有个龚海在,他熬着日子等致仕从不多事。他闻言呢嚅道:“调动禁军,需要左提督的虎符,或者圣旨。臣尚无权。”
这话纯属是在敷衍。
若有左提督在,他一个右提督自然不能擅权,可是,左提督缺位,右提督就必须补上。就算皇帝不在,都能依律由他人监国,何况只是一个五军都督府。
晋王不赞同地驳斥道:“大公子,你无兵符,怎可调动禁军。”
既然谢应忱摄政已成定局,他至少也要挟制住谢应忱,不能让他坐大。若是让谢应忱再趁机沾手兵权,日后更要一发不可收拾了。
“晋王叔。”谢应忱淡声问道,“世子还没到京城吗。”
什么意思?
“如今朝上正值用人之际,世子迟迟未上任,很是不便。依本王之见,左提督一职应当另行任命。”
谢应忱眉眼温和,有一种儒雅风姿。
他无兵符,不能调动禁军,但他现在监国,是有权调遣官员的。
谢应忱拿捏着谢启云,仅仅一句话,就让晋王吃了瘪。
晋王的脸色青了又白,干笑了两声,妥协道:“大公子多虑了,左提督不在,自然当由右提督暂代其职,不用另行任命。吴提督,如今青州事最为紧要,你应当听大公子的,不可因大公子年轻而懈怠,不然本王绝不轻饶了你。”
吴提督被架在那里,他若再拒绝,不但会得罪公子忱,必然还会多得罪一个晋王。
他苦着脸道:“是。”
“旬大人。命你为巡查钦差,立刻启程前往青州,督查赈灾事。”
“命太医院在三日内招募大夫……”
谢应忱泰然自若地目视群臣,诸事一桩桩,一件件,有条不紊地安排了下来。
一开始不少人还打着观望的姿态,但是很快,随着他的一一点名,不知不觉也跟着认真和紧张起来。这些年来,朝上往往为了一件小事能吵上几天再做决定,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只有议事,而无争吵,所有的人都只为了如何赈灾救民,而非争权夺利。
朝会一直到未时才散。
从金銮殿出来时,谢应忱还在和墨尚书商量如何尽快调粮。
“宋首辅。”
谢璟从顺天门的方向气喘吁吁而来,他本来是先去了文渊阁的,听说朝会还没散,急匆匆地找过来。
“璟堂弟?”谢应忱分了一丝心神出来,“皇上呢?”
首辅等人也下意识地看向了他。
沈旭说是三皇子伴驾出宫的,他回来了,那皇上回来了没?包括宋首辅都不希望皇帝现在回来碍手碍脚。
“父皇他……”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谢璟有些发憷,脱口而出道:“父皇在庄子上,和……”
话到嘴边他赶紧住口。
皇帝和前镇国公府夫人季氏一起在庄子上,恩爱有如夫妻一般,这种话,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本来他已经劝动了父皇回宫,结果季氏一哭,父皇立马改变了主意。
谢璟实在是想不通,对着这么一张破相的脸,父皇还能用情到这种地步?除非季氏用了什么手段。后来还是季氏说,朝中不能一日无君,父皇让他回来主理朝政。
谢璟道:“父皇命我……”
“皇上在庄子和谁在一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谢应忱打断了他的话,揭开了那层遮羞布,“莫非,是金屋藏娇,乐不思蜀,你说不出口?”
他还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谢璟还未领教过朝局的诡诈多端,他自知说错了话,没有去回应谢应忱,而是犹豫着说道:“我会劝父皇尽快回宫。”
他不说还好,这句一说,就是亲口承认了皇帝是因为金屋藏娇,美人在怀,才会对朝中诸事毫不理会。
这、这……宋首辅脸色极为难看,青州地动事涉百万人的生死,都不过皇帝怀中的一个美人?这么多天来不闻不问!?
连不远处走出来的官员们也纷纷驻足。
“璟堂弟。”谢应忱不轻不重地说道,“那就烦劳你劝皇上早日回宫。”
说完便不加理会,只道:“宋首辅,时辰不早了,今日第一批粮草得送出去。先去文渊阁。”
是是。
宋首辅等人纷纷应诺。
不回来就不回来,皇帝若在,光怎么赈灾就得吵半个月。
青州事是重要的。
地龙这一翻身,连带着京畿也连续发生了三四次轻微的地动,到处人心惶惶,各种议论声都有,还有人趁乱劫舍,打架斗殴。
朝会一散,五城兵马司奉命在京中加强了巡逻,京兆府安排了衙役穿行大街小巷,安抚百姓。
“咚!”
“趁乱入室抢劫者,杀无赦。”
“伤人性命者,杀无赦。”
“散播谣言者……”
一声声的铜锣声,连镇国公府里头都听得一清二楚。
顾知灼回首看了一眼外头,没再理会,继续听大管事的禀报。
大管事先前按她的吩咐,把夏粮分别囤在青州附近的几个粮仓,随时可以取用。除了粮,还囤了一些必要的药材。但是,也不能囤多,以免过度拉高粮价,百姓们会把存粮全卖了。
“刑大管事,劳烦你亲自走一趟。”顾知灼对着底下一个四十余岁的管事说道,“以救人为重,一切便宜行事。”
“大姑娘,您放心。”刑重拱了拱手,恭敬地下去了。
该做的已经做了。
顾知灼用指尖轻敲茶几。
只要赈灾及时,不像上一世那样发生爆动和时疫,至少能多活下来几十万人。
“咦。”
顾知灼正要回院子,眼睛忽然一亮:“你来找我玩啦。”
一个黑乎乎的小脑袋在门口探头探脑,露出了一边的耳朵。
“过来。
顾知灼招了招手。
沈猫抖了抖耳朵,不见了。
顾知灼莞尔一笑,慢悠悠地踱到门口,一只脚刚跨出门槛,沈猫突然一个飞扑,跳到她面前。
“喵呜~”
“哎呀,”顾知灼夸张地叫道,“我吓了一大跳。”
猫高兴了,嗖地一下跑远了,一回头没看到她,站在原地一脸狐疑,又小心翼翼地走回来看动静。
顾知灼学着它的样子躲在门口,它一靠近,趁机一把捞起。
“抓到了。”
“喵~”
狸花猫兴奋地胡须直抖。
“抓到就要跟我走的。”
顾知灼把它往肩膀上一放,抱着回了院子,从首饰匣子里拿出了一个金项圈。
这个金项圈是前不久特意打的,上头镶着一颗金灿灿的猫眼石,项圈上坠了一个不会响的金铃铛,在项圈的内侧,她还亲手刻上沈猫两个字。
顾知灼把它放在美人榻上,给它换了一个新项圈。
“你往后一点,让我看看。”
沈猫在美人榻上翻着软乎乎的肚皮,用两只爪子扒拉着小铃铛,滚来滚去。
“大姑娘。”
琼芳从外头进来,摸了一把猫头,禀道:“大姑娘,季家的族长等人已经到京城了,没有让他们见到季华承。”
江南路远,这些人年纪都大了,为免死在路上,只能放慢行程,走了足足两个多月。
顾知灼拿起一根孔雀羽逗猫,思忖着问道:“皇帝还在庄子上吗?”
“是。”
琼芳道:“自从三天前去了荷花庄后,至今没有离开,今日巳时,三皇子出了庄子,应该是回京了。”
顾知灼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孔雀羽。
季南珂肯定是运气变差了,买姻缘符的时候,才会让她看到。
顾知灼这几天一直在思量该把姻缘符利用到什么程度。
她算过两卦,一卦凶,一卦未知。
不过这事和季南珂牵涉极深,凶吉其实不太准,也因而她迟迟未动。
“对了!”
顾知灼看着正抱着孔雀羽四肢乱蹬的狸花猫,打了个响指。
她把孔雀羽一扔,俯身把猫抱起来。
猫:??
小爪爪在半空中招了招,又尴尬地舔舔。
“小猫咪~帮我算个卦。”
麒麟猫最爱凶兆了。
第117章 第117章【VIP】
顾知灼在美人榻上盘膝坐好,把猫放在自己面前。
她先前的两卦算的是时机。
左边是越快越好,卦象大凶。
右边是等,姻缘符至少能维持三个月到半年,她有足够的时间选择更好的机会。卦象吉凶未卜,偏向于吉。
她摆好算筹,跃跃欲试地问道:“你选哪一边?”
“咪?”
沈猫左看看,右看看。
把爪子放在了右边的算筹上,兴奋地声音高亢。
“喵!”
它开心地扑过去,用爪子抱住一个算筹,愉快地磨着牙齿。
顾知灼把左边算筹递给它,猫小爪子一拍,把这些算筹全都拍到地上。它从美人榻上探出小脑袋,对着散落一地的黑色算筹发出不悦的“哈——”。
这得有多讨厌啊。
麒麟猫喜凶,厌吉。
顾知灼俯身去捡,她的动作很慢,等到把几枚算筹都捡起来后,她对着猫笑道:“决定了,就听你的!”
不等了。
顾知灼但凡下了决定的事,很少会再有犹豫,她问道:“琼芳,我在荷花庄附近是不是有个小山庄?”
“是的。”琼芳应道。
当初让人把季氏他们送去荷花庄。
一来是因为这个庄子较偏,远离官道。
二来也是顾知灼在附近有个小山庄的缘故。这个小山庄是太夫人新给的,连季氏都不知道。
“把季家人全都带去我那个小山庄里,季华承也是。”
琼芳连声应诺,下去吩咐郑戚。
顾知灼进去里屋把连弩拿了出来,往八仙桌上一放。她蹲在美人榻旁,指尖碰了碰猫耳朵,问道:“你要跟我出门玩,还是回家?”
“咪?”
啃着算筹的狸花猫抬起了小脑袋,往她脸上一蹭。
“跟我去呀?”
顾知灼抱起它放在肩上,随口道:“你主人要是找你怎么办。”
“喵!”
“听不懂。”
把他的猫拐走,应该没事吧?
“春信,让人准备马车。”
带了只猫就不能骑马了。
待马车备好,琼芳也回来了,顾知灼只带了她和晴眉出门。
马车不紧不慢地驰在京城的大街上,狸花猫探头探脑地扒着车窗。
“咚!”
刺耳的铜锣声惊得它蹦了起来,“咪呜咪呜”的把头埋进了顾知灼的胳膊里。
“不怕不怕。”顾知灼摸摸它的小脑袋。
车窗外是敲着铜锣游街的衙差们,五城兵马司的人抓住了一个壮硕的男人,也不带走,直接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这一幕吓得琼芳不敢直视。
“啊啊啊!”
周围路过的百姓们也是惊叫连连。
“趁乱入室抢劫**者,杀无赦。”
“咚!”
浓重的血腥味飘进车厢,琼芳的双唇有些发颤:“姑娘,这、会不会太……太血腥了些。”
斩刑一般会在菜市口,而不是这样的闹市街。
“乱世当用重典。”
顾知灼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目视着外头说道:“若是不能有足够的震撼,是不能立刻控制住乱象的。这样只会带来更大的伤害。”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京城也因为这连续地动乱了好些日子,死了上千人。
“咦,是你的主人。”
顾知灼眼睛一亮,一辆前后挂着四盏琉璃灯,贵到不可思议的马车从另一头的巷子拐了出来,盛江策马随行在一侧。
顾知灼忙抱起狸花猫,让它往外看。
“主子,是猫。”
盛江低声朝马车禀道。
顾知灼抓着猫的小爪爪朝他的方向挥了挥,啪得一下,车帘放了下来,挡住了那双潋滟的桃花眼。
“你主子脾气真坏。”
“喵!”
这下好歹算是跟他交代过猫在自己这里了。
马车缓缓驰离闹市,等出了城,没有了咚咚咚的铜锣声,沈猫也精神了起来,在车厢里跑来跑去发疯。
小山庄较为偏远,又远离官道,马车足足走了两个时辰。
沈猫疯累了,趴在她的腿上睡觉,等到马车停稳,它抬起小脑袋抖了抖耳朵,一跃从车窗跳了下去。
顾知灼拿起手边的连弩也跟着下了马车。
“咪?”
从小在京城长大的沈猫从没见过这般广阔的天地,惊奇地翘起麒麟尾,朝着不远处的鸟儿扑了过去。
鸟扑棱着翅膀飞到它的脑袋上,气愤地用力叨了一口。
“喵!”
这个小山庄不大,位于在半山腰,占了一个山头,景致极好,在庄子里头还有一汪温泉的泉眼,不过,因着路途不太方便,太夫人从前几乎没来过。
八月的酷暑更加难耐,连迎面而来的风都带着一股难言的闷热。
顾知灼抬眼看向北边,在那里有一个凉亭,从凉亭这一边的山坡下去,走过树林就能看到荷花庄。
“大姑娘。”
大管事郑戚从山庄里头迎了出来,和他一起的还有山庄的管事,约莫三十来岁的年纪,搓着手笑得人畜无害。
顾知灼让他们免礼,笑道:“辛苦你了。先进去再说。”
“您请。”
“猫。”
听到她的叫唤,猫放开了爪子底下的小鸟,扑腾着四肢飞奔过来,用尾巴亲昵地绕着她的腿,和她一同走进了山庄。
“季家人都带了没?”
顾知灼轻抚手上的连弩,问道。
“还在路上,大概半个时辰就能到。”郑戚说道,“季七爷先到了,您要见见吗。”
季华承在季家这一辈行七,一向都称为季七爷。
“带他去望山亭。”
郑戚应诺。
顾知灼不紧不慢地用了顿午膳,又喝了一杯冰镇果子露解解暑气,等她带着猫到望山亭的时候,季华承早就等在了那里。
季华承是在翼州被抓到的,他这些年拿着季氏给的银子,过得相当逍遥,积累下了一大笔家业。在被顾家逮住,他也猜测过是不是季氏的事被发现了。
他几次提出要去见季氏,都没有人理会,他甚至一度怀疑,顾家人是不是把他给忘了,直到不久前被人从关他的小院子里带了过来。
“大姑娘。”
护卫们纷纷见礼。
季华承在忐忑不安中回头,只见一个面覆薄纱的少女抱着猫,缓步走来。
顾大姑娘?
这是堂妹的继女?
季华承本以为是顾白白让人抓了他,又或者是世子的意思,没想到来的居然会是这个娇滴滴的小丫头。他听堂妹说过,这位顾大姑娘已经被她养废了,是一个娇蛮、愚蠢的美丽废物。
她是代替世子来探口风的吗?
季华承嘴上热络地说道:“是大姑娘啊,我是你承舅舅,你还记得不?几年前我见过你的。”
顾知灼从他面前走过,倚着美人靠而坐。
的确见过,应该是在季氏那里。
季华承的样貌没怎么变,她仔细一想就记起来了。
“你那时候就这么点大,一转眼长成大姑娘了。”季华承左右看了看,又问道:“就你一个人?”
季华承旁敲侧击地问道:“你母亲没来吗,我也有些日子没见她了。”
“你是说季姨娘?”
顾知灼含笑着打量他。那张脸上的算计和试探过于明显,像是在把她当傻子。
季……姨娘?
季华承呆了一下。什么意思,季若被贬为妾了?
“顾大姑娘。”季华承扯了扯嘴角,“是谁同意顾家贬妻为妾的?!”
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前倾,被老单一把按住肩膀。
顾知灼倚在美人靠上,平静地吐出了两个字:“皇上。”
季华承:!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顾知灼意有所指:“至于原因,季七爷想必也清楚。”
季华承呼吸微滞,外强中干道:“顾大姑娘是什么意思?”
顾知灼使了个眼色,老单啪地一巴掌抽了下去,季华承被打懵了,直勾勾地看着她。
“喵呜。”
狸花猫蹲在她的膝盖上,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冲着季华承喵喵直叫,尾音充满了愉悦。
顾知灼漫不经心道:“季七爷似乎忘记自己是阶下囚,只有我问你答。”
季华承厉声道:“顾大姑娘,我是你长辈。”
老单又是一巴掌抽了过去,这巴掌打在了另一边的脸颊,两边脸颊同时肿了起来,肿得脸都变形了。
顾知灼捏着猫的爪垫子,开口就是:“季若替嫁,季七爷可知。”
季华承僵住了,他忘记了脸颊的痛,咽了咽口水道:“我、我不知道。”
“太元二十二年,季家你大堂兄的死因,你可知?”
“我不知道。”
季华承嚷嚷着,本能地借着大喊大叫来掩饰心虚。
“季氏为何要用银钱来收买你,这你总得知道吧。”
季华承满头大汗。
她哪里是季氏嘴里说的愚蠢无知的美丽废物,这股子气势压制着自己都喘不上气来了。
“我不知道!”
季华承紧咬着牙关,依然只吐出四个字:“我不知道。”
倒也并非是他有多么的言而有信,要信守和季氏的之间的承诺,而是有些事说出来,他肯定会没命。
只要他不说,顾家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最多就是关着他,还得好吃好喝的供着。
“咪。”
狸花猫更激动了,瞳孔竖成了一条细线。
顾知灼轻轻击掌:“带过来。”
呃?
季华承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猛地直起身,脱口而出地喊道:“族、族长?爹,大伯父,你们怎么也来了?!”
被护卫们带过来的正是江南季氏一族的族长和长老等人。
他亲爹季二老爷惊愕道:“镇国公府怎么连你也抓来了?!”
镇国公府去江南拿人的时候,是连着季家祖宅一起围住的,告诉他们皇帝下旨,季若因替嫁被贬妻为妾。当时季华承并不在江南,季二老爷还以为他能躲过一劫。
季二老爷又恨又恼地把话一说,季华承的心里有了盘算。
皇帝肯定是想以替嫁的罪名压下其他的丑事,但顾家显然发现了更多,所以,要逼他招认。
“这是大姑娘。”郑戚面无表情地向他们介绍顾知灼的身份。
季家人看了看彼此,族长客气地做了揖:“顾大姑娘。”
姨娘的亲戚不算亲戚,不需要回礼。顾知灼手掌托腮,继续对季华承说道:“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要不要老实说?”
季华承紧咬牙关:“顾大姑娘,我与大堂妹本不亲近,也就是来送过一回年礼……”
“罢了。”
顾知灼冷冷地打断了他,“我给过你机会的。你不想说,就别说了。”
季华承:什么意思?
“放开他。”
她的声音落下,押着季华承的两个护卫立刻放开手。
顾知灼慢条斯理道:“季七爷,我现在放你走。”她指着往下的山路,“从这里可以下山,穿过山林就是官道,等到官道后,你想去哪儿都可以。”
季华承颤着声音问道:“你、你真的放我走。”
顾知灼淡笑道:“当然。”
季华承本能的有些不安。她是想用族长和父亲来逼迫他?以为拿捏着他们的身家性命,自己早晚得服软。
“喵!”
沈猫胡须扬得高高的,兴奋地往下扑,让顾知灼一把抱住了小肚子。
“别过去,什么垃圾都乱蹭,当心你主人嫌脏不要你。”顾知灼随口哄道。
猫垂下了小脑袋,生无可恋舔着爪子。
季华承小心翼翼地走了两步,护卫们站在原地,没有阻拦。
他看了一眼季二老爷,意思是等他走后会再想办法救他们。
别管我们,快走。季二老爷用眼神示意。
季华承的心紧张地砰砰直跳,拔腿就跑。
在他的脚迈出亭子的那一刹那,顾知灼举起手中的连弩对准了他
铁矢的箭头在阳光下,反射着森森银光,让人毛骨悚然。
季二老爷脸色大变,惊叫起来:“承儿,小心!”
嗖!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顾知灼扣下了板机。
一支铁矢急射而出,带着一股刺耳的破空音。季华承下意识地转头,铁矢从他的脸颊旁擦了过去,射中了他身后的大树,巨大的力道震得树干乱颤,树叶掉落了一地。
季华承用手背抹了一把隐隐作痛的脸颊,映入眼帘的鲜血吓得他两股阵阵。
他快要哭出来了:“顾大姑娘,你答应过让我走的。”
“对呀。你不是已经走了,我从不骗人。”
顾知灼把连弩对准了他:“但我没有保证你能活着走到官道。”
她说完再度扣下扳机,这一回是两支铁矢同时射了出来,一左一右地落在他的脚边。
“顾大姑娘,”季二老爷脸色发白,惊叫连连,“季若替嫁是我大哥一人的主意,我们都不知情的!承儿更不知情了。你有什么不满,冲着大哥去。别伤害承儿,他什么都不知道……”
顾知灼调整连弩:“你什么都不知道,嗯?”
连弩的咔嗒咔嗒声听得季华承心头发颤。
连弩再一次对准了季华承。
护卫按住季二老爷的双肩,他只能歇斯底里地喊道:“承儿,快跑!这山下有个庄子,我们来的时候我亲眼见到的,你跑去庄子,有外人在她不敢乱来。快跑啊!”
季华承的脑子一片空白,拔腿就往山林里跑。
嗖!
这一次是同时三矢,一支铁矢贯穿了他的小腿。
季华承痛得摔在地上。
季家族长抖着双唇质问道:“顾大姑娘,这里是皇城脚下,我季家虽非官宦,但也是大启百姓,你擅自伤人还有王法?!”
季华承抱着腿,连滚带爬地跑进了山林。
“季族长。”
顾知灼回首看他,淡声道:“季家世代书香,耕读传家,季家先祖季景文,端肃敬敏,曾言‘忠义与气节为伴,人无气节而衰,家无气节则败。’”
“季家从一家小小的书院起家,百年余间出了三位大儒,著书立传无数。季家若是会败,绝非是因为不能出仕,而是家无气节。”
季族长如今六十有一,他亲眼见证过季家的辉煌,季家的荣耀远比他的命还重要。
他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顾大姑娘是何意?”
顾知灼指着山下:“季族长,你要不要和我去看看?”
“看看季家引以为傲百余年的家风。”
第118章 第118章【VIP】
季族长惊疑不定。
季家在前朝也能被称一声“簪缨世族”,历经两朝,季家的桐山书房依然是第一书院,令无数文人学子们趋之若鹜。
就连大启朝如今的满朝文武,天子门生也是有近三成是从桐山书院里出来的。
季族长一直相信,只要撑过三代,季家还能如前朝时一样,入阁拜相,家族兴旺。
“季若替嫁,我并不知情。”
季族长以为他说的家无气节是这件事。
长房擅自行事,季家女因此被贬妻为妾,这是季氏传家以来从未有过的耻辱。
若不是被顾家抓来,在接到圣旨时,季族长就想把长房一脉给除族了。
“顾大姑娘,我代表季家向镇国公府赔罪。”季族长没有搭她的话,而是说道,“任何条件都可以,只要季家办得到。季家愿为国公爷著书。”
“季族长不用费心拖延时间。”顾知灼回首又看了一眼季华承逃跑的方向,“他经过的地方枝叶乱颤,鸟雀惊飞,再多让他跑上一盏茶,我照样能找得着。不然,我何必与你多费口舌。”
被叫破了心思,季族长老脸一红。
顾知灼不想听他啰嗦了,淡声道:“季族长,你敢不敢跟我来?”
“我……”
“族长,你救救承儿。”季二老爷老泪纵横。
他们二房是被长房给连累的,要不是长房擅做主张,又岂会招惹到镇国公府这样的煞星。
季族长抱着必死的信念:“我去。”
“咪呜。”
猫趴在顾知灼的肩上,对着山林喵喵乱叫,跃跃欲试。
顾知灼安抚着摸摸猫头,向老单使了个眼色,单手撑过栏杆从亭子里翻了出去,不紧不慢地朝着大量鸟雀飞起的方向追过去。
顾灿灿说,连弩是不是好用,还得看看它用在实战时连续射击的准度,还有会不会解体。
原本是打算去猎场试的
但顾知灼觉得,拿人来试更好。
季华承一瘸一拐的,跑得不快,顾知灼不一会儿就发现了前头树林中那道跌跌撞撞的人影。
顾知灼没有特意瞄准,举起连弩对着季华亭的方向连续射击。
从一击一矢,到一击十矢。
破空声尖利刺耳,漆黑的铁矢铺天盖地地射向季华承,没一会儿,他的脸上手上就出现了大大小小的伤口。
季华承简直要哭出来了,他想过镇国公府会对他逼供。但是他是季家人,季家这两个字就代表了在学子中的地位。镇国公府若是敢对他严刑拷打,那至少得有遭受口诛笔伐的觉悟。
结果呢。
她一共只问了他三句吧?
怎么就变成了这样的局面了。
她好歹再问问啊,说不定自己就愿意说了呢。
他就是野地里一只无害的兔子,无助地躲避着身后的屠杀。
他伸长舌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也不知道是该庆幸顾大姑娘箭法不准,还是害怕下一箭射中自己的心脏,他不敢停,这么一个煞星就在后头,一旦停下来肯定会没命的。
跑。
要赶紧跑。
咔嗒。
顾知灼踩断了地上的一根树枝。
她地摸摸猫头,自言自语道:“这要是在追踪,就是大失误了。”
季华承太没用,害得她认真不起来。
顾知灼踢开树枝,走得不紧不慢。
在缩小了箭匣和铁矢的长度后,整把连弩更加轻巧,她拿着追了一路,也只是手臂微酸,丝毫不妨碍行动。
她尾随在季华承的后头,但凡他的速度一慢,就立刻扣动板机,逼得他继续往前跑。
“喵!”
狸花猫愈加高兴,它黑色的胡须根根翘起,小鼻子一拱一拱着嗅闻着,垂在她胸口的麒麟尾也在疯狂摇晃。
萦绕在四周的倒霉气息,它实在太喜欢了。喵呜~
啪!
又是一连十矢。
季华承光听到这声音就全身打颤,他右脚绊到了一根树枝,重重地摔倒在地,一根铁矢从发冠穿过,把他钉在背后的树杆上。
他满身上下是星星点点的鲜血,没有一处致命伤,又痛得让他想死过去算了。
恐惧和伤痛把季华承逼得已是强虏之末。
季华承心惊胆颤地看着铁矢飞来的方向,荡漾在树林中的声声喵叫有如冤魂索命,顾知灼的红衣在茂密的树林中时隐时现。
一股寒意涌上脊背,季华承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拔出铁矢,连滚带爬地继续往前跑。
“跑下山。”
“山下有个庄子。”
“镇国公府再蛮模,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下杀人。”
他在嘴里不停地念着,这个念头支撑着他,拼命地迈着双腿。不知跑了多久,脑子嗡嗡的一片空白,前头蓦地出现了明亮的光影,在这略显阴暗的树林中,光影亮的有些刺眼。
他跑出来了?
季华承一喜,他往后头看了一眼,不见顾知灼的身影。他后知后觉地想到,好一会儿没有铁矢射过来了。
他真的成功了。
他甩掉了顾知灼!
季华承扯动了嘴角,劫后余生的兴奋让他的表情有些癫狂。
等跑出去后,他要赶紧找到季若!皇帝也不会眼看着丑事曝光,一定会严惩顾家。一定会的……
季华承埋头冲出了树林。
脸上的喜悦在一刻彻底消失,他的表情僵硬,眼中浮现起了万念俱灰的绝望。
没有路,前面是断崖,他上当了!
“我明明沿着山路跑的。”季华承喃喃自语。
不对,他真的是沿着山路跑的吗,一开始是,跑到后来,他就慌不择路了。
“喵呜!”
愉悦的猫叫声让季华承打了个激灵,他呆呆地朝着声音方向看去,当看到那个戴着面纱的窈窕身影从树林中走出来的时候,他的心弦崩溃了。
“你别过来。”
季华承脆弱且无力。
他往后退,一步一步的,直到站在山崖的边缘。
他颤颤巍巍地往下看,这里说高不高,他能够看到离山脚不远的庄子,还有缕缕升起的炊烟。说低也不低,从这里跳下去,铁定是会没命的。
再回头,顾知灼已经与他近在咫尺,那双含笑的眸子有如一把利刃,充斥着危险和死亡。
季华承的周身止不住的颤栗:“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跳吧。”顾知灼无所谓地说道,“下头是你心心念念的庄子,跳下去,没死的话你就能如愿以偿。”
季华承咽了咽口水:“我要是跳下去,你就什么也问不到了。”
他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双脚一点点往后挪,希望她能够改变主意。
毕竟他知道不少事,她肯定不会轻易让他死的,对吧?
他人在崖边,哪怕再小心翼翼,才挪了两步,就一脚踩空,整个人顿时失去了平衡,倾倒着往后坠了下去。千钧一发之际,他一把抓住了一块突出的石头,摇摇晃晃地挂在那里。
失重的恐惧打破了他最后的理智。
他破防地哭喊道:“救我,我说,我全说。我说!救我啊!”
“拖他上来。”
顾知灼才不要自己去拉呢,她一声令下,尾随在后面的老单应命上前。
老单他们几个是带着季族长过来的,一直跟着她。
季族长急疯了眼,见人被拉上来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喉咙发紧,惊魂未定道:“顾、顾大姑娘,你是让我来看这个的?”
“到这儿来。”
顾知灼招呼了一声,站在山崖上,指向了炊烟升起的方向:“你看到前头的庄子没?”
“看到了,又如何。”
“季若就在那里。”顾知灼似笑非笑道,“你知道与她在一起的人,是谁吗。”
季族长面带疑惑。
“是当今皇上,二人如夫妻一般。”
季族长如遭雷击,神情复杂。
季氏哪怕是替嫁的,那也是嫁进了镇国公府的。镇国公已亡,但凡顾太夫人没有做主放妻放妾,她就是顾家人,到死都是。
他厉声道:“顾大姑娘,话不能乱说。”
“你不信?”顾知灼弯了弯嘴角,“不如问问他,他说的,也许你会信?”
季族长看向跪在地上的季华承,苍老的面容流露出一种对未知的惧意。
他心里也想过,为什么顾大姑娘会对季华承不依不饶,季若替嫁,要恨要怪,也该迁怒到长房的身上,甚至拿自己出气。季华承是二房,和季若又远了一层,没有任何理由盯着他不放的。
“华承,你说。”
季族长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真相。
顾知灼抬了抬手上的连弩,铁矢的光反射在季华承的脸上,刺得他全身上下更痛了,他骇然道:“我。我说。”
“族长。二堂妹季若和皇上私通,还生下一子。”
“不!”
季族长失控地摇头,面白如纸,心脏几乎快要停止跳动。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们季家,书香门第,家风清正,世德廉孝,得文人学子所敬仰,绝不可能有私通背德之女!
“不会的。”
季族长扑了过去,两手捏住了季华承的双肩,面目扭曲:“到底是谁在胡说八道!?”
“是、是我和大堂兄他,我们两人亲眼见到的。”
季华承一口气说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彻底瘫软了下来。
顾知灼闭了闭眼睛,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谓叹。无论是她,还是三叔父他们,其实唯一还没有弄清的就是顾琰究竟是不是顾家子。哪怕有八成怀疑,但在没有十成十确认前,心里多少存有一丝侥幸。
而现在,这丝侥幸彻底消失了。
“喵~呜。”
狸花猫蹭了蹭她的脸颊,毛绒绒的小脑袋和她贴在一起。
季族长的胸口隐隐作痛,喉咙里泛着一股腥甜,他紧咬着后槽牙道:“你接着说。”
季华承耷拉着头,心如死灰:“六年前,太元二十二年,我和长房的真堂兄一块儿来京城送年礼。我以为嫁到镇国公府的是大堂妹季元初。”
让季元初嫁进镇国公府是先帝的旨意,族中当时都在猜测,是不是先帝终于要放开戒令,允许季家子弟科举入仕。
但其后两年,朝廷再无动静,族里就借着送节礼的机会,让他们住到京城去。
“我们到京城后,顾家帮忙给大堂兄在礼部谋了一个编修的差事。您还记得吧。”
季族长点了点头。
当时他们寄回来的信让他看到了季家崛起的希望,可是,没几个月,他们又回来了,季华真还病死在了路上。
季族长的双手死死地掐在他的肩上:“……你说是顾家赶你们回来的。”
季华承不敢看他的眼睛,呢嚅着说道:“那天我和大堂兄听说季若病了,住到了庄子上,以为她是被顾家继女欺负赶出来的,就想去庄子看看,为她撑腰。谁想,我们到庄子的时候,正好看到荣亲王也在。大堂兄连忙带着我躲了起来,没让荣亲王发现。”
季族长的脸更白了,气息急促,他的双目充满了血丝。
“荣亲王是天亮才走的,我们也躲到了天亮。他一走,大堂兄就冲进去质问季若,季若亲口承认了,他们俩吵起来的时候,季若说,顾琰就是荣亲王的亲生子。大堂兄要是敢揭穿她,不管是灭九族,还是举族流放,大堂兄自己也逃不过。”
“季若说,他是个胆小鬼,荣亲王在的时候,他不敢进来,只敢对她叫嚣指责。”
“大堂兄很失望,打了她一巴掌,说她果然是个冒牌货,不知廉耻。”
“出了庄子后,大堂兄辞了差事,让我们收拾东西,离京回江南。”
季华承感觉到掐着自己的双手渐渐失了力道,季族长向后倒了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紧跟着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喷溅在了季华承的脸上。
“族长。”
季华承生怕他出什么事没人庇护自己,爬过去小心地搭了搭了鼻息。
“顾大姑娘,求你去请个大夫。”
季华承紧张不安地说着。
顾知灼拿出银针,一针扎在了他的百会穴上。
她的动作又快又稳,季华承甚至都没有看清,一回神,季族长的头顶就多了一根银针。
季族长的一口气回了上来,眼神空洞,失去了神采。
“季族长,想不想下去看看?”顾知灼没安好心地问道。
季族长一哆嗦,他死死地盯着下头的庄子,眼尾泛红。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地扣着地上的泥土,血从指甲缝里流出来。
顾知灼眺望庄子的方向,说道:“三天前,青州地动,死伤数万人。你知道吧?”
“我、知道。”
“然皇上整整三日未上朝,未理政,未理会青州死伤的数万百姓和即将发生的暴动、时疫。季族长,你知道皇上人在哪儿吗。”
季族长抖着嘴双唇,僵硬地抬头。
“有你季家女相伴,软玉温香,乐不思蜀。”
“我想想日后史书会怎么写。”顾知灼点了点嘴唇,居高临下地说道,“江南季氏有女,背德弃夫,于青州地动时,魅惑君上,君王从此不早朝,以致青州死伤几十万。”
季族长以手代脚,慢慢地往后挪,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顾知灼轻轻一笑:“季家从此再无脸在于士林中立足。”
她一步步走过去,疾言厉色:“不屑子孙。”
季族长几近崩溃的双手抱头。
他的面前仿佛出现了一座庄严的祠堂,祠堂里摆放着上百块的牌位,这些全都是季家的先祖。这些牌位在他的面前一块块倒下,坍塌,化作为了灰尘和粉末,有如废墟。
他听到列祖列宗在骂他。
季家的守了十几代人的荣耀,在他的手上,灰飞湮灭。
“啊,啊……”
季族长发出了短促的轻喘声,紧接着,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季家家训,忠义与气节相伴。”
顾知灼双手撑着膝盖,身体往前倾,声音里充满了诱惑。
“你敢不敢去敲那登闻鼓,告天下,君夺臣妻之罪!”
第119章 第119章【VIP】
“不……”
季华承惊恐地张了张嘴。
顾知灼一个眼神过去,他顿时吓得冷汗直流。
顾大姑娘的心太黑了。
镇国公府不敢出头,就把季家推到前头。
族长千万不能答应。皇帝喜欢季若对他们季家而言是一件好事,何必非要去做这个恶人。
一旦敲了登闻鼓,等于是赤裸裸地扇了皇帝一巴掌,季家又能得什么好处,只能换来个满门俱灭的后果。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名望算什么,保住性命才要紧。
“喵呜!”
山风吹拂间,顾知灼的衣袂猎猎作响。
季族长僵硬地抬起头,山下的炊烟有如一根根尖针扎进他的瞳孔,他痛得闭上双眼,耳边是一声声“不孝子孙”的低喃。
“我去。”
这两个字,季族长说得异常坚决。
族长是疯了吗!?季华承叫出了声,他手臂并用地扑过去死死抱住了他的脚。
不。不要!
得罪了皇帝,就是抄家灭族之祸!
季族长恨恨地一脚踹过去,也不知道踹到了他哪里的伤,痛得季华承哇哇乱叫,在地上滚来滚去。
“咪?”
沈猫金灿灿的猫眼一亮。
“你不许滚,弄脏了毛毛,你主人会把你丢出门的。”
“咪~”
它抖了抖耳朵,歪着小脸看季华承打滚,小爪爪一伸一伸,跃跃欲试。
“华真是怎么死的。”
季族长开口一句,季华承突然不滚了,他颤声道:“大堂兄是失足落水后,高烧不退死的。”
他用双肘支起身,声音略急:“我们回江南的路上,大堂兄郁郁寡欢,整日借酒消愁,醉醺醺的从船上摔了下去。”
“呵。”
季族长唇齿间夫溢出一丝冷笑。
若是当初季华承回到族里后,把实话全盘托出,岂会落得如今进退两难的地步。
季族长回想过去的六年,什么都看懂了。
季华承是故意瞒下来的,他还用这件事作把柄,勒索了季若,攒下诺大的家底。甚至连华真的死都可能有他的手笔在。
所以,他回江南后,闭口不提。
季族长恨得咬牙切齿,他撑着树干慢慢站了起来,身体的重心全都靠在树上。
他与顾知灼的目光在半空中相触。
这位顾大姑娘还梳着双丫髻,应当还没有及笄,但从见面到现在,她把他们算计的死死的。
而且,季族长明知她在利用他,也不得不被她利用。
这确实是季家唯一的出路。
“顾大姑娘,你若为男儿,封侯拜相亦不在话下。”季族长苦涩的笑了。
“哪怕我说不,皇上的荒唐事也瞒不了多久,这样一来,季家将脸面全无,百年清誉尽毁,从此在士林中再抬不起头来。”
“一旦如此,季家就再无翻身的可能。”
季族长的脸上几近绝望。
顾知灼把他推了出来,他没有别选择。
无论他做还是不做,最后的结果其实都一样。
若真要抄家灭族,逃也逃不过。
唯一不同的是,由他自己来上告,季家就是不畏皇权的清流名仕,风骨铮铮,哪怕死了,季氏一族也依然气节不堕,从此在学子们中间的地位还会更高一筹。
顾大姑娘看似给了他选择,但其实,他别无选择。
季族长抹了一把嘴角残留的血渍,做了一个长揖道:“请大姑娘送我回京城。”
顾知灼并不意外他的决定,历经两朝,还能保着家族不倒的,若没有一点决断心,这个族长他是当不下去的。
“请。”
季族长再度回头看了一眼庄子的方向,羞愧和耻辱让他心头的火旺盛得燃烧着。
季华承绝望地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满脑子都是“抄家流放”这四个字,他眼神空洞,喃喃着:“我们季家要完了,要完了。”
顾知灼从他身边走过,不耐道:“闭嘴。”
季华承双手捂住嘴巴,身体蜷缩了起来。
两个护卫过去拖起季华承,他像是被抽走了筋骨,四肢瘫软。
山不高。
追人的时候,顾知灼刻意把季华承引到那处山崖,多花了些时间。
不到一炷香,就回了望山亭。
季家人一个个都趴在栏杆上,眼巴巴地往下看,见到顾知灼和季族长一前一后上来的时候,季二老爷慌不迭问道:“伯父,承儿呢?”
话音刚落,他就见满身是血的季华承被人拖了上来,足尖垂地,人事不知,生死不明。
这一幕,看得季二老爷双目泛红,简直要崩溃了。他大叫着儿子的名字冲了出去,见顾知灼没有示意,护卫也没有拦。
“顾大姑娘。你恶意伤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怀抱着儿子,衣襟被儿子的鲜血染红了,双手湿嗒嗒的,沾满了血。
触目惊心的鲜红色吓得他心跳都要停了:“承儿!你醒醒,承儿。”
“季华承。”顾知灼靠在亭子的立柱上,淡声道,“你爹说我恶意伤你,你说呢。”
狸花狸为她仗声势:“喵呜!”
“不,不是,没有!”
前一刻还半死不活的季华承打了个激灵,虚弱地说道:“爹,是我自己弄伤的,和顾大姑娘无关。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倒蹭伤的。”为了让他相信,他还费力地爬起来,蹦了两下,没有愈合的伤口飙出血丝,“都是皮外伤。”
他讨好地向顾知灼笑了笑,短短的一个时辰,对她的恐惧彻底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承儿?”
季二老爷难以置信。
他还想再说什么,就被季族长的一声“够了”给打断。
他一抬首,季族长正阴侧侧地看着他们,似是要把他们父子给生吞活剥了。到底发生什么了?他想问问儿子,季华承两眼一翻又撅了过去。
“顾大姑娘。”季族长客客气气地说道,“能否让我带季信远一同去。”
季信远是季氏的亲生父亲。
季族长一点名,他连忙收回目光,应声道:“伯父,要去哪儿?”
镇国公府肯放他们走了?
顾知灼颔首:“给他们俩准备马车。”
郑戚应命,至于其他人,顾知灼没有交代,郑戚就让人领他们去“休息”,把西院单独隔了出来给他们用。
马车一备好,季族长就带着季信远一起走了。
等坐着马车上离开山庄后,季族长低哑着嗓音,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跟季信远说了。
季信远双目圆瞪,一股寒意从尾椎骨升起,弥漫到全身。如同最初听到这件事时的他。
季信远的汗水不住地往下流,浸湿了鬓角。
“会不会是故意骗我们的。”他不抱任何希望的问道。
季族长:“……”
沉默往往代表了很多意思。
季信远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他后悔了:“我不应该听她的,不应该让她顶替元初的身份。”
他哭得伤心欲绝,“当年那个老道说的真对,双生子不详。是我心存侥幸,是我害了季家!”
根本不是江南忌讳双生子,而是在季元初她们姐妹出生前,有一个游方老道说,长房将生下双生女,妹妹是灾厄,会让他们家破人亡。
说对了。全都说对了。
“信远。”季族长沉声道,“你是宗子,本该你由来任下一任的族长。这几十年来,你做得如何,季家上上下下都是看在眼里的,你是合格的宗子。做下的错,你得自己来补偿……”
季族长的声音被咔嗒咔嗒的车轮声淹没。
马车沿着官道不紧不慢地走着,总算在黄昏前进了城门。
季族长从未来过大启朝的京城,他原本决定,等季家有子弟科考入仕后,他才会踏进京城。
“直接去午门。”
季族长在马车里头说话。
登闻鼓立在午门城墙上,马车停在了午门广场后,两人先后下了马车,爬上城楼。
太|祖皇帝立登闻鼓,有冤情者敲响登闻鼓可上达天听。
季族长走向了立在那里的朱漆大鼓,颤抖着手拿起鼓槌。
一旦敲下去,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敲吧。大伯父。”季信远面如死灰,但没有一丝犹豫。
在马车上的时候,他们商量过,最坏的可能就是龙颜大怒,抄家灭族。但这个可能性极小,皇帝的性情并不残暴,还有些优柔寡断,他但凡还要脸,满朝文武还有一个讲理的,就不至于会到抄家的地步。
“为了季家!”
季族长的眼前浮起了祠堂前的一座座功德牌坊和御制碑,这些都是季家的荣耀。
气节不能失。
他捏着鼓槌的手紧了紧,重重地敲了下去。
咚!
登闻鼓远比立在京兆府门前的鸣冤鼓更大,也更加沉闷。
一锤敲下去,足以让小半个京城都听到。
他们俩人站在这里的,已经引起锦衣卫的注意,任何人来敲登闻鼓都不得阻拦,但是敲鼓者需事后杖刑三十,所以也不会有人来敲着玩。
咚!
咚!
一下又一下的鼓声响彻云霄。
登闻鼓已经五六年没有敲响过了,不少听到动静的百姓都纷纷来了午门广场。
在季族长足足敲了十八的下后,负责轮值的锦衣卫姜同知上前,例行公事问道:“何人敲鼓。”
季族长捏着鼓锤手垂了下来,有问有答:“江南季氏一族族长,桐山书院山长季研。”
这话一说,立刻有学子认出了他。
“是江南季家。”学子兴奋道。
不会错的,他还说自己是桐山书院的山长。
同窗:“季家?”
学子兴致勃勃地和同窗说道:“我们最近在读的那本《四书集注》就是季家的季硕大儒亲笔所著。”
“那著了《天下策》的季咏也是季家人?”同窗崇拜道,“上科乡试,有一题与《天下策》的第九策有异取同工之处。”
“竟是季家敲了登闻鼓!你们快来。”
学子在城楼底下呼朋唤友。
城楼上,姜同知继续问道:“何事敲鼓?”
“告。”季族长咬了咬牙,把心一横,声音激昂道,“告,君夺臣妻。”
姜同知傻眼了。
他甚至忘了要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季族长注意到午门广场上人的渐多,特意用更通俗易懂的话说道:“告,当今皇上,与有夫之妇私通。”
“告,先镇国公滕妾,季家女季若,失贞背德,与当今皇上私通,生下奸生子。”
一片哗然。
午门广场上混乱不堪。
“放、放肆!”
姜同知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声色俱厉:“构陷当今圣上,你该何罪。”
他吓得心头狂跳。这人在此胡言乱语煽动民心,追究起来,他们一个个全谁都逃不了。
季族长混沌的双眼亮着精光,他从前也在桐山书院讲过课,在诺大的教室里,要让所有人都听清楚他的声音,靠得绝非大喊大叫。
如今也是。
他声音极有穿透力,嘹亮地说道:“大祖皇帝曾说,凡大启子民,若有冤难伸,皆可敲响登闻鼓,任何人都不得阻拦。”
他握着鼓槌。
“今日,我就要告皇上不知廉耻,不顾民生,荒淫无度,穷奢极欲。”
这些话,他敢说,姜同知是半个字都不敢听。
午门广场上乱糟糟的,也不知道从哪里来了这么多人,全都围在了下头。
“退下!”姜同知只想赶紧制止这一切。
但是,不能杀人。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杀了敲登闻鼓的人,才是犯了大忌。
只能威逼了。
“来人,拿下。”
“胡言乱语,妖言惑众者,杀无赦。”
轮值的锦衣卫们立刻奉命围了上来,绣春刀同时出鞘,森冷的刀锋对准了他们,死亡的威胁一步步的靠近着。
凡清流,死谏是荣耀。
为了季家。季信远嘴唇动了动,若有似无地喃喃自语。
他放开声音,高声喊道:“登闻鼓,上达天听。”
“我等敲响了登闻鼓,尔等岂可不审不问。”
“我不服!”
说完,他张开双臂,毅然绝然地朝绣春刀的刀锋扑了过去。
锦衣卫来不及收回手,锋利的刀刃透腹而入,
季信远捏住捅入腹中的绣春刀,用力拔出,喷溅而出来的鲜血,随着风飘散到了城楼底下。
雨?
有人拂了一把脸上的湿润,大叫道:“是血,血,锦衣卫杀人啦!”
“我要告,先镇国公铁骨铮铮,皇上罔顾人伦,夺其妻……”
他的身体慢慢倒了下去。
他双眼目视着天空,这辈子他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让季若替嫁。
元初没了。
当时他几乎可以肯定是季若把元初推下山崖的,他想让她偿命,可是季若说,若是没人嫁去镇国公府,先帝必会以为是季家不愿臣服。季家等了三代人的机会也会因他的决定毁于一旦。
她就像是一只恶鬼,蛊惑着他,牵起了他的贪念。
元初没了。
华真死了。
长房被她害得支离破碎,她还想毁了季家。
他绝不答应!
“信远啊。”
季族长俯身抱着他,苍老而瘦弱,哭得难以自抑,但低垂着的脸上没有一丝泪痕。
在来午门的马车上,季族长也设想过,在敲了这登闻鼓后,锦衣卫十有八九不敢往上报,他们会被拦下,被驱逐,甚至在被赶走后偷偷杀死以绝后患。
但若是能以一死,激起民愤,锦衣卫就不得不报。
季信远教女无方,理该以死谢罪。
“信远。”
季族长抬起头来时,老泪纵横。
“我要告!”
“告当今皇上,通|奸之罪。”
“锦衣卫若要灭口,就连我也一起杀了吧。”
锦衣卫无故杀了敲登闻鼓的人!杀了季家人。午门城楼底下的学子们沸腾了起来:“求公道!”
不知是谁先叫出了这三个字,一道道声音汇聚了进来,掀起了一阵波涛骇浪。
“求公道!”
“皇上真与臣妻通|奸?”
“肯定是真的,锦衣卫在杀人灭口!”
“还有奸生子?”
“皇上怎么还不出来?”
已经压不住了。姜同知脸色发青:“去报,报到内阁和辰王殿下。速去。”
第120章 第120章【VIP】
“你再说一遍?!”
文渊阁里,宋首辅砰得拍响了桌子。
登闻鼓在敲响第一下的时候,文渊阁就隐约听到了一些动静。
当时几个重臣都在,正商量青州赈灾的一些具体事宜,有人敲了登闻鼓,当值锦衣卫必须上报。
皇帝不在,也该上报到内阁。
然而,足足等了一炷香,来了一个锦衣卫,把午门墙楼的事一五一十地禀了。
字字句句,都让人匪夷所思。
宋首辅拍案而起,其他人面面相觑,犀利的目光有如一把把尖刀刺向下头的锦衣卫。
锦衣卫冷汗涔涔,低头接着道:“……季研说皇上和先镇国公的滕妾私通,生下了奸|生子。另一个叫季信远的主动扑到末将们的刀上,人没了气。午门城楼下头已经闹翻天了,同知大人请辰王殿下速去。”
“镇国公有妾?”宋首辅在一片混沌中,先理出了这条线。
他记得镇国公府从老国公起就没纳过妾。
谢应忱开口解释了一句:“是前镇国公夫人季氏,因替嫁被皇上贬妻为妾。”
想起来了,是她啊。宋首辅失神地喃喃自语:“那么说,奸|生子是顾琰?荒唐,实在太荒唐了。”
他现在无比庆幸,在脑子还算清楚的时候择了新主子,不然在这位皇帝陛下的手底下,早晚是要被他逼疯的。
宋首辅打算出去看看是怎么一个荒唐法,脚步一收,拱手道:“请王爷一同去午门。”
谢应忱颔首道:“皇上不在,本王不可擅专,请众位大人一同前去做个见证。”
锦衣卫抬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在前带路。
午场广场上更乱了,连国子监和附近书院的学生和夫子们也闻迅赶来。
从宫门到午门城楼被堵得严严实实,吵吵嚷嚷。
禁军开道,谢应忱他们走上城楼,入目的是满地鲜血。
抱着季信远跪坐在地上的季族长闻声抬首,看向被众人拱卫在中间的谢应忱。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是身穿龙袍的,也就是说,皇帝没有来。
事态至此,皇帝不可能不出现,除非他根本不在宫中。
顾大姑娘没有胡说,皇帝和季若在一起,在山脚下的那个庄子里。
宋首辅清了清嗓子,朗声道:“皇上不在宫中,你有什么冤屈可与辰王殿下说。”
等等,要在这里审吗?户部周侍郎的心跳漏了一拍,低声唤道:“尚书大人。”
大庭广众下,岂不是人人都会听到?这种让皇家蒙羞的丑事,还是该到衙门里再说吧?
墨尚书沉着脸,毫无回应。
“是。”季族长的泪水混杂着鲜血,浸湿了他的面颊。他的脸上一道红一道白,眼中布满血丝,瘦小的老头凄凉而又无助。
季族长咽了咽口水,哽咽道:“草民要告,告当今圣上,与先镇国公之妾季氏季若通|奸,生下一子后偷偷冠以顾姓,蒙骗先镇国公,奸|生子正是顾家幼子顾琰。”
与方才的义愤填膺不同,他说的极慢,字字清晰,高亢的声音足以让每一个人都听清楚。
“草民,只求一个天理昭昭。”
“季家教女无方,也当同罪。”
他一边说,眼泪一边往下流,但脊背挺得笔直,有如铮铮傲骨,宁折不弯。
这番话又掀起了一番新的骚动。
先镇国公为大启而战,为大启而亡。七月其灵位入紫极阁时,种种功绩就已由朝廷公告万民,在午门广场的公告栏前,有翰林院的庶吉士们一遍一遍地向他们宣传,不管他们识不识字,对这些早就耳熟能详,钦佩不已。
要不是镇国公,六年前,凉国就打进来了!
现在又告诉他们,镇国公在战前杀敌,保家卫国,尸骨不存的时候,皇帝正在偷偷和他的媳妇通|奸,还生下了奸|生子?!
奸|生子冠了顾姓,怎么,还想去继承顾家家业不成?
“天理昭昭,朗朗乾坤,岂能如此荒淫,罔顾人伦。”这是咬文嚼字的学子,愤愤地摇头晃脑。
“老子要是在外头累死累活养活家人,媳妇在背地里跟别人搅合上了,还让老子替他们养儿子,老子非宰了那对奸夫**。”这做苦工的百姓。
“假的吧。这怎么可能。”
“季山长自曝其耻,岂会有假。”
城楼下的声音都快要把天都掀翻了。
“季山长。”宋首辅先一步问道,“信口胡言,对皇上不敬,肆意污蔑,是死罪,你可考虑清楚?”
“是。”
季族长喉咙干涩道,“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如有一句虚言,愿受千刀万剐之刑。”
“辰王殿下。”宋首辅朝谢应忱拱了拱手,义正言辞道,“此二人以死相谏,想必说的都是真的。”
“宋首辅,话不能这么说。”礼亲王不愿意相信,“事关重大,岂能信他一面之词。”
私不私通的,只要不是在榻上抓到,谁说了都不算数!
谢应忱盯着季族长,这事的手笔太像是夭夭在背地里安排的了,她爱行兵行歪招,但也从不会单凭运气来定胜负,必是十拿九稳的。
谢应忱问道:“你有证据?”
“有!”
这一声,季族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高喊。
哗!
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闻讯而来的谢璟在底也下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谢璟本来在凤鸾殿,他想和皇后讨讨主意看怎么把父皇劝回来,一听说有季家人在敲登闻鼓闹事,急匆匆地赶了出来。
“让开!”
谢璟顾不上叫人给他开路,从拥挤的人群中拼命往前挤。
好不容易一步踏上石阶,跌跌撞撞地往上爬,耳畔是季族长愈加响亮的声音:“皇上如今就在城外的庄子里,和季若在一起,只要一去看了便知。”
啪。
谢璟一脚踩空,从石阶上滑了下去,膝盖重重地撞在石阶上。
他的脸没了血色,父皇确实是和季氏在一块,两人亲昵的形影不离,父皇眼中的甜蜜柔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哪怕对母后也未有过。
“草民求请辰王殿下和众位大人前去一看。”
不能去。
去了肯定会露馅。
谢璟一瘸一拐地拖着腿爬上来,咬牙切齿地指着他骂道:“一个刁民,三言两语把你们哄得团团转,还要跟他去看看?可笑!就该拖下去,杖刑一百,审审是谁在背后搬弄是非,挑拨人心,意图毁了父皇清誉。”
季族长不认得谢璟,听他口称“父皇”,也能猜出身份。
他跪在那里,垂首时眸色冷清,冷静自敛,抬头时,又得凄凉。
他把抱在身上的季信远放了下来,用手撑着地慢慢爬起来,双手沾染的鲜血一滴滴地往下流,在城楼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血手印。
他站直了身,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了一抹坚持。
“草民所言,句句属实。”
“皇上与臣妻通|奸,是为荒淫;不理朝政,置青州百姓于不顾,是为昏庸。”
“草民告君,为的是正大启法度,天理公道,就没想过要活着!”
季族长说完,向着登闻鼓的方向撞了过去。
“拦住他!”宋首辅大叫着。
这季家人怎么一个个说死就去死。姜知同吓了一大跳,还好早有所准备,人刚撞过来,四五个锦衣卫一起扑了过去,死死地抱住了季族长的腰。
要是再死一个,怕是他们也都得陪葬。
谢璟耳畔嗡嗡作响,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以为威吓一下,对方就会怕,谁想季族长的死意竟如此决绝。
谢应忱走上前去,抬手扶了一把季族长,义正辞严道:“太|祖皇帝登基后,立登闻鼓。他曾说,登闻鼓,上可以谏君,下可鸣冤。登闻鼓响,上达天听,必审必问。”
众臣子连连点头。这确实是太|祖皇帝亲口说的。
宋首辅第一个应声:“王爷所言极是。此人既说,皇帝如今正和季氏女在一起,必是知道皇上下落的,我们一起去瞧瞧便知究竟。”
谢璟大声反对:“不行!”
没有人理会他,谢应忱问道:“季山长知道皇上如今在哪儿?”
季族长哑声:“知道。”
“带我们去。”谢应忱一句话做了决断。
季族长拱手道:“是。”
走到这一步,季族长必是要带他们过去的,他唯一担心的是,若是皇帝得了消息,撇下季若一走了之,那么这盘棋就死了。
顾大姑娘摆了这局棋,把他当作棋子摆上棋盘,这意味着,她这个执棋者,不会走出一步死棋。
季族长现在只能选择相信。
“璟堂弟,首辅,礼亲王,卫国公……”谢应忱一口气点了七八个人,各个阵营都有,“你们与本王一起去。”
“备马。”
城楼下的百姓们纷纷张望,见他们走下城楼,自发地让开了一条路。
卫国公拉了一把宋首辅的衣袖,示意他坠后几步,压低着声音问道:“真的要去?”
“不然呢?”宋首辅反问。
“一人已死。”他指着城楼上的季信远,又指了指季族长,“一人随时会撞柱。”
“季家自前朝起,就是士林中领头人,你听听下头,那些学子在喊什么。士林,清流最爱撞柱子,一旦乱了,他们纷纷在午门撞柱撞墙,你担得起这责?”
卫国公哑口无言,顿了一会儿还是支支吾吾地说道:“首辅啊,你瞧瞧三皇子这着急的样子,怕是、怕是皇上真的和季氏在一块儿……哎,咱们跟过去,皇上羞恼成怒起来,也是讨不了什么好的。”
“三皇子殿下也真是,好歹也该先去禀报皇上,跑来这里争论去与不去有什么用。凭白浪费时间。到底年纪轻,做事急躁。哎,也难怪首辅你选了公子忱。”
宋首辅对他的试探冷笑连连,加快脚步紧随在谢应忱的后头。
一行人在午门上马,谢应忱吩咐道:“秦沉,你去求见沈督主,我等不在时,由他掌京城上下事。”
说完,策马而去。
谢璟悄悄向身后的小允子使了个眼色。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小允子能机灵一点,赶在他们之前先到庄子,让父皇有所准备,不管是躲起来还是赶紧走都行。
他的马紧紧跟在谢应忱的后头。
在城楼时,所有人都拱卫在谢应忱的身边,明明自己才是皇子,他们对他说“不要去”都毫无反应,似乎自己的意思根本不值得他们参考。
谢应忱回京的时候,还是一副病怏怏随时要死的模样,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站到了自己触手不可及的地方。
出了城门,马奔跑的越来越快。
季族长由姜同知带着同骑,在最前头领路。
谢璟越走越心凉。
季族长没有走错路,他的确是有备而来的,他真的知道父皇在那里。
谢璟在发现皇帝和季氏的关系不一般后,就立刻下令让随行的侍卫封了庄子,不许庄子里的任何人外出,连珂儿都没有离开过庄子。
季族长为什么会知道?!
在谢璟的忐忑中,庄子终于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小小的庄子靠山而建,山明水秀,鸟语声声。但若是让谢璟再选择一次,他绝不会听季南珂的话把皇帝带来这里。
“就是这里。”季族长接连奔波,虚弱极了,吃力道,“皇上和季若都在。”
这是顾知灼说的,他估且信了。
这局棋走到这里,是死是活,已经不是他能掌控的了的。
谢应忱率先策马进了庄子。
又让他抢先了!谢璟暗骂一声,紧紧跟上,在他背后喊道:“辰王,是不是应当先告知一下主家。我们这样横冲直撞不好。”
“辰王。”
“谢应忱,你等等!”
“谢……”
谢璟的声音戛然而止,缰绳从他手中滑落。
皇帝和季氏肩并着肩,一同从不远处的主屋里走了出来。季氏亲昵地挽着皇帝的胳膊,整个身体都贴在皇帝的肩上,眼中的情意柔和的仿佛要滴下水来。
皇帝满脸红光与她四目相望,含情脉脉。
小允子哭丧着脸跟在后头,和小允子一块儿的还有面如死灰的李得顺。
季族长不认得皇帝,但他认得季若,他两眼冒着熊熊怒火,恨不能活撕了她。
“皇、皇上?”
宋首辅惊诧的脱口而出。
其他人表情各异,礼亲王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化作了一阵剧烈的呛咳。
季氏曾是镇国公夫人,无论新年朝贺,宫中设宴,还是各府的寿宴婚宴,总能碰上,他们大多是见过她的,哪怕她现在脸上布满红疹,也能认出人。
她和皇帝亲密的靠在一起,同进同出,非要说他们俩没有关系,也无人会信。
又不是瞎了!!
“父、父皇。”
谢璟颤巍巍地喊道。
他用目光恶狠狠地剜向小允子,小允子疯狂地眨着眼睛。他没办法,他真的没办法。
“你们都来了。”
皇帝轻轻拍了拍季氏挽着他胳膊的手,回头向着众人们道,“也好,朕正想要与你们说,朕要纳季氏进宫,册为贵妃。”
季氏眉目含情,羞涩地垂下头。
这一瞬间,谢璟的天像是要塌了一样。
他厌恶地盯着满脸红疹的季氏,这个女人到底是用了什么邪术,把父皇迷成这样。
这么一张脸。
一张让他作呕的脸。
礼亲王从震惊中回过神,沙哑道:“您再说一遍!”
“朕心意已决,你们不必再劝。”
礼亲王是皇室宗令,先帝的嫡亲弟弟。
“您消失三天,就是和她在一块?”
皇帝温柔颔首,侧头看着季氏:“朕和若儿在一块,甚是欢喜。”
“你这个昏君!”
礼亲王抽出一条黑色的鞭子,啪的一下朝皇帝抽了过去。
鞭子上头,“打王鞭”三个金色大字清晰可见。
太|祖亲赐,由每一任的宗令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