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却笑他年纪太小,没必要用这种东西,只是轻轻在他眉间点上一点红。
简星沉不记得姥姥是怎么涂抹胭脂的,完全是凭着感觉,往自己颊上抹了又抹。
“张婶,我这样,看起来好点没?”
张念春鼓了鼓腮,却没出声。
他以为是自己抹的还不够,又蘸了两下粉膏,往颊上更用力地抹了一通。
少年涂抹胭脂的样子,让张念春想起自己年轻时看过的戏班子演员。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合该伸手阻止。
而他已经转过脸来:“这样呢?这样有气色了吗?”
少年顶着一张秀气苍白的面容,连唇色都淡到几乎透明,唯有颊上红得浓墨重彩。
像个小丑,张念春不自觉地想。
可他眼里的问询意味是如此诚挚,张念春想说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又硬生生咽回肚子里。
“你得往下涂,别横着抹开。”
她掏出手绢,擦了擦他脸上那些像晒伤似的胭脂红,“嘴巴上也可以抹一点。”
少年点点头,小声复述着,抬起手背擦掉多余的颜色。
他忽然请求道:“您能把镜子借我几天吗?我想练一下手。”
“婶有别的镜子,这个你留着用。”张念春叹着气,把小镜子塞到他手里。
他受宠若惊地朝她再三鞠躬,笑逐颜开地捧着胭脂盘和小镜子,并排摆在桌上。
旁边摆着一杯放凉的水,被他端到窗台前。
那里有一个老旧掉漆的搪瓷杯,里面孤零零地长着一棵小草,细弱的叶片努力伸向窗外的光,活得很倔强。
“你还留着这个?”张念春问。
简星沉点点头,把水洒在手心,然后顺着手指的弧度,一点点围着草茎滴落。
“我答应过她,要代她对小草负起责任。我听说,只要跟小草说好听的话,它就会高兴。它高兴,就会长得更好。”
他弯腰靠近小草,轻声细语:“你也很想她,你也想见到她,对不对?她就快回来了,你要再长高一点,长结实一点,让她知道,你也跟我一样努力。”
少年穿着破了洞的毛衣,往没有血色的脸上涂抹过期胭脂,还对着一棵不起眼的杂草说话……
只为了一个,根本就不属于这里的人。
张念春实在不忍心看他这么自欺欺人下去。
她大步上前,苦口婆心:“小简,像那样的人,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好好过日子不行吗?为什么要惦记那种不存在的人?”
“不存在的人……”简星沉喃喃着。
江意衡怎么可能不存在。
他记得她,他身上的每一片皮肤都记得她,他的腺体,乃至他的心跳……都记得她。
别人可以对他撒谎,但是他不可能骗过自己。
江意衡,明明就真真切切地存在过。
少年正对着窗,视线却偏向一侧,手指不自觉地互相拨动。
有一瞬间,他似乎意识到什么,眸光骤黯,面色惨白,浮现出心如死灰的模样。
但也只持续了那么一瞬间。
很快,他又重新弯起眼角,挤出笑意。
“张婶,您怎么还开这种玩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轻易上当的。”
他朝着张念春转过头,目光却在途中停滞,仿佛正看着屋中并不存在的谁,对着空气笑了笑。
“她只是暂时被耽搁了一下。她在梦里,是这么跟我说的。”
天真无邪的表情。
理所当然的语气。
“小简!”
张念春本想再劝他,可话到嘴旁,又觉得像少年这样,已经不是劝一劝就能叫醒的了。
她抬起一只手,几乎想要指着什么咒骂。
最终却只是用力攥起拳头,声音发抖:“你忘了吗?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一整个月!”
“没关系的。”
简星沉弯了弯唇角,扬起视线,笑得平静,“不信,您等明天。明天,她就会回来的。”
第26章 第26章亲爱的殿下,您是不是忘……
指针过了整点五分钟,会议大厅外才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江意衡推开前门,在众人意外的目光中,步履平稳地走到本该属于江御川的位置。
她一出现,席间话语骤止,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隐约不安的气息。
身为帝国科技部长的章厉殊率先发问:“敢问殿下,陛下今日还出席吗?”
“父亲身体不适,现在不方便与你们说话。”
江意衡掀起大衣下摆,从容落座,语气冷静且不容置疑,“他今日,不会出席了。”
众人一时哗然。
“陛下不来了?”
“怎么没人提前通知我们。”
“难道陛下昏迷的传闻是真的?”
章厉殊环视一圈,等到私语声渐渐平息,才代众人向江意衡发声:“内阁会议向来都是陛下主持的。如果他不在,我们可以推迟到下周同一时间。”
江意衡轻笑一声,微歪过头,掠过他的目光却如刀刃般锋利:“我父亲是不在。可这里,不是还有我吗?”
她徐徐扫过会议室里的每一张面孔,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回避了她的目光。
“在他不便期间,内阁所有事务,向我汇报就行。”
王储的到来太过突然。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江意衡挑起唇角,语气不由带上讽刺:“怎么,各位都不说话了?我进门之前,你们不是讨论得很热烈吗?”
她转过脸,目光不偏不倚落在章厉殊身上,眼里带着审视意味:“我听说,您的儿子近期担任了B区的职务,好像是什么‘科技发展署署长’。我应该没弄错吧?”
章厉殊神色一顿,旋即恢复如常,挂上恰到好处的微笑:“想不到,殿下会关心犬子的动向。他新上任,做事还生疏。为人父的,只希望他能扎实点,别在仕途上闹出什么笑话。”
“章部长,您太见外了。”
江意衡微微一笑,“您的儿子子承父业,是何等光荣。如果您早点提起,我一定会早早恭喜您。”
章厉殊依旧是那副谦逊姿态:“区区一个小小的署长,怎敢劳烦到殿下面前。”
江意衡伸出指尖轻敲桌面,语声一冷:“但您劳烦到言总理面前了,不是吗?”
章厉殊的目光微微一晃。
对面就是言总理的座位,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个三角名牌孤零零地摆在桌上,在几乎座无虚席的会议厅内,显得格格不入。
江意衡顺着章厉殊的视线望去,露出早有预料的笑容:“啊,我忘了。言总理近两日身体不适,正由我的未婚夫陪同着在家休养呢。您也知道,像他这把年纪的人,生了病总得仔细一点。”
她轻描淡写地调整了一下坐姿,翘起一条腿,目光带着戏谑:“我帮他给您发了一条内部备忘录,以便告知,他今天无法参与会议。您没收到?”
章厉殊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他不动声色抬起手腕,点开腕上的光脑终端,假装查看信息。
然而,就在他操作的同时,光屏上忽然弹出一条突兀的通讯请求。
来电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儿子,章砚庭。
章厉殊的动作顿了一下。
整个会议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光屏上的通话请求仍在闪烁,章厉殊却没有立刻接通。
他眉心微拧,仿佛正斟酌着,要如何在众目睽睽下应对。
江意衡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缓缓抬指点在桌上:“特意在您开会期间找来,万一是急事呢?您应该不想错过。”
她的语气温和,态度却是明摆着对他施压。
章厉殊几乎感到空气凝结了片刻。
他硬着头皮,终于接通章砚庭的来电。
下一秒,位于耳内的微型通讯器里,却传来章砚庭熟悉而惊慌的声音。
“爸,大事不好了!”
通讯线路的另一头嘈杂得震耳欲聋。
有刺耳的呵斥声,伴随着翻动文件的哗哗声,还有扣上金属锁铐的咔哒声。
“我在老地方,和您的那些人脉碰头,也不知道怎么,被本地安全署的人找上门了!现在,现在……”
“嘭”的一声闷响,有人被压在金属车门上发出惊呼。
通讯仿佛受到干扰,背景声一片混乱。
章厉殊瞳孔皱缩,声音下意识压低:“你怎么样?你没事吧!”
章砚庭的声音几乎变了调,呼吸更是急促:“爸,救救我!他们说是接到举报,可是,谁敢和您过不去啊!”
不知何时,会议厅中的窃窃私语全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章厉殊的脸上。
有的是探询,更多的,却是在观望他的反应。
章厉殊沉默片刻,对着通讯线路那头的儿子低声嘱咐:“不要担心,我会想办法。”
通话就此终止。
他抬头,对上江意衡的目光,脸上再无笑意,只剩下不动声色的客气。
江意衡微微颔首,随即撇开目光,徐徐抬起右手,露出食指上的那枚黑曜石戒指。
一瞬间,会议厅气氛一滞。
左侧,军部副部长默默拂了拂鼻子。
右侧,财政部长悄然摘下眼镜,擦拭镜片。
就连角落里的官员,也不自觉地低头轻咳一声。
“父亲在闭门休养前,将这枚戒指交予我,正是出于他对我的信任。”
江意衡语气平稳,咬字清晰,“国王不便时,王储本就有义务代行职务。从今天起,帝国内阁与军部的一切事务,由我江意衡说了算。”
没人再敢发出一丝动静。
他们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黑曜戒指,是象征王权的信物。
江御川执掌帝国二十多年,戒指从不离身。
而如今,它却戴在江意衡的手上。
江意衡看着众人,起身撂下一句话:“各位需要时间整理思绪,我也还有事。今天的内阁会议,就此结束。”
刚踏出会议大厅,她腕上的终端就震了一下。
是近卫队长陆怀峰致电。
“与章部长私下往来的几位科技巨头,都已按照您的指示暂时扣留。您打算怎么处置他的儿子,章砚庭?”
“把他转交给调查组,让他好好配合审问。”
江意衡扬起一抹笑意,“越是这种时候,越得给章部长留一点体面。如果他懂得权衡,就该明白,他儿子如今的自由,取决于他接下来的表现。”
“您是打算拿章砚庭当筹码,牵制章厉殊?”
“哪有这么严重。”
江意衡不以为然地叹气,“再怎么说,他也是帝国的科技部长,还有我能用得着的地方。对他太严厉可不好。”
“您对他,还不够严厉吗?内阁有那么多人,您只拿他开刀,这算是相当重视他了。”
江意衡嗤了一声,低头转动着食指上的黑曜戒指。
“以前有父亲青睐他,言总理保他。可现在,父亲状况不明,言总理又因为儿子和王室联姻的关系,不得不更多地顾忌我。”
她顿了一下,语气森冷:“章厉殊这些年从B区科技垄断中捞取那么多好处,足够填满一整座军火库。何况,二十年前的飞船失事……他也脱不开干系。”
陆怀峰略微沉吟,语气颇有些感慨:“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殿下一上来就把火烧得这么重,他们不怕您才怪。”
“那最好。”
江意衡满意地勾起唇角,“我还没天真到,指望他们从心底尊敬我。”
她抬起手腕,正要关闭通讯界面,却忽然看到一封未读邮件弹了出来。
发件人不明,标题和正文均为空白,只在附件里上传了几张照片。
画面有些模糊,像是仓促拍下的监控截图。
江意衡目光一沉。
她下意识地放缓脚步,点
开第一张照片。
少年隔着结霜的小窗,伏案阅读,身影微微蜷起,一只手握拳捂在嘴前,似乎是在咳嗽。
江意衡指尖一顿,又往下翻去。
第二张,少年站在破旧的平房门外,肩上扛着蛇皮袋,正从一辆深绿色三轮车上卸货,袖套上沾满灰尘。
第三张,是他抱着一棵长在杯子里的小草,坐在门前的小台阶上,身后是晦暗的灯光。
而在屏幕底部,赫然是一行红色的字。
“亲爱的殿下,您是不是忘了什么?”
江意衡的视线停留在这行字上,神情微微收紧。
她本应从收件箱中直接删掉这封莫名其妙的邮件,指尖却在光屏上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向右一划,将它随手归档。
“殿下,怎么了?”
察觉到江意衡的静默,陆怀峰谨慎问道。
江意衡收起终端,语气淡漠:“不过是几张意味不明的照片,和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陆怀峰没有追问,转而汇报:“殿下,F区那几名科技新秀的表彰会,还没确定时间。闵执行官昨天致电问过,您这周什么时候有空。”
他顿了顿:“不过,您的行程已经饱和,最早也要到下周三才有时间。”
江意衡思索片刻:“今天中午十二点半呢?”
“今天?”
陆怀峰有些意外,“您不是最讨厌和别人共进午餐吗?”
江意衡随意笑了笑:“我可没说,在这个时间到会场,是要和谁吃午饭。”
陆怀峰一时无言。
他核对了一下行程:“今天的内阁会议比预计时间提早结束,您现在过去的话,大约有一小时的富余。属下现在就通知他们,让他们做好准备。”
江意衡走下台阶,目光落在前方停泊的极光一号飞船上。
登船前,她忽然停住脚步。
“会场,离贫民窟西部有多远?”
第27章 第27章信用芯片
吃过早饭不到两小时,简星沉又饿了。
这几天外面冻得厉害,地方出于安全考虑暂时封路。
他压根没法出去捡废品,只能靠着之前发放的福利物资和张婶送来的鸡蛋凑合着。
早上煮了两个蛋,又用炒过的大米连着泡了几壶茶。
嘴上勉强应付过去,肚子却很快又开始抗议,叫个不停。
常年忍饥挨饿,早已让他的身体习惯了节制。
可今天,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水再次烧开,壶嘴发出呜呜的尖啸。
他把水壶从熄火的炉子上挪开,那呜呜声并未停止,反而越来越响,轰隆轰隆,像火车驶过。
附近没有铁路,简星沉几乎以为,自己饿出了幻觉。
那声音愈发震耳欲聋,整个屋子仿佛就横在铁轨上,随时都会被蒸汽火车迎头撞上。
他忍不住开门查看。
门把才转到一半,整扇门就被扑面而来的气流“哐”地撞开,狠狠砸到墙上。
狂风裹挟着雪尘穿门而入,卷起一地废品,鼓起他的毛衣,把他的发丝吹得狂舞。
就连窗台上的那棵小草也在剧烈摇晃,杯身倾斜,摇摇欲坠。
简星沉踉跄着踏过一地障碍,好不容易挤到窗前,却难以在狂风中稳住脚步,几次险些摔倒。
只来得及把杯子揽入怀里,随后放低重心,蹲在窗下。
滚滚雪尘转瞬间淹没了狭小的屋子。
他试图把门扣上,却在气流的呼啸之间,听到一阵仿佛巨物降临般的空旷回响。
简星沉扶着墙,勉强起身。
而此时,一道几乎能够穿透所有尘埃的蓝色强光,骤然照亮他的世界。
他只能抬手遮住过于刺眼的光芒。
透过指缝,他却隐约窥见某种机械的庞大轮廓。
称它为机械,显然是对这架精密造物的轻慢。
近乎浑然天成的流线型构造,外壳带着一层银蓝色光晕,在高处折射出阳光的轨迹,还有淡金色纹路在近处时隐时现。
好漂亮,好气派的飞船。
轰鸣的引擎声渐渐淡去,但飞船始终悬浮在地面上方一尺的高度。
舱门开启,一股温暖空气在寒风中凝成白雾,瞬间逸去。
而在光与雾交织的氛围中,徐徐走出一道人影。
脚步声由远及近,简星沉的心跳声也愈发清晰。
明明期盼了这么久,可当她真正来临,他的心头却忍不住泛起一丝怯意。
镜子和胭脂还摆在桌角,他本想着喝完这杯茶,就补一下气色的。
毛衣上起的球还没来得及用刀片刮干净,袖子上一摸,都是硌手的小疙瘩。
更不用提,屋里被风卷出一地狼藉。
他缩在窗边的角落里,背靠着墙,一手牢牢护住杯子里的小草,另一只手慌乱地拉扯衣领和袖口,试图抚平每一条堆起的褶皱。
而她的脚步声忽然停了。
简星沉微微侧过头,就看到一双不染尘埃的黑色鞋尖,静静地出现在他面前。
他默默吸气,忐忑地抬起头。
长裤笔挺,身形冷峻。
单扣外套一侧是金色绶带,另一侧别着锃亮的十二芒星徽章。
长发一丝不苟地挽成发髻,面容尊贵而平和。
江意衡垂下目光,落在他徐徐扬起的面容上。
记忆中那个温吞的少年,似乎是被飞船降落时的动静吓到,此刻正缩在墙角。
他仰望着她,抬起的眸子里满是难以掩饰的期待,却也闪动着惶恐与局促。
像只怯生生的小兽,江意衡想。
她朝他莞尔一笑,那笑容,几乎令他瞬间如释重负。
简星沉开口,声音微颤,下意识把手里的小草举高一点:“这是你托我照顾的小草,我……”
“简先生,幸会。希望飞船的引擎没有吵到你。”
她没有看他手里的小草,只是轻声打断他的话,还向他伸出一只手。
四指并拢,拇指张开,是要握手的姿势。
“请容我介绍一下自己,我叫江意衡。”
简星沉望着她,神情有片刻迷茫。
他当然知道她叫什么。
经历了所有这些,他至少还能确定,她叫什么。
可除了名字,她的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
江意衡的笑容礼貌而克制,语气温和却疏离。
她叫他“简先生”,语气甚至比那些帝国公职人员还要冷淡。
他迟迟没有握住她伸出的手,只是把手指在搪瓷杯上绕得更紧。
江意衡没有强求。
她收回手,唇瓣微启,似乎要说什么。
简星沉不由顿住呼吸,一丝细微的希望悄然升起。
可下一秒,她只是轻轻点头,偏过脸看着屋外,淡声道:“我已经到了。嗯,一切都好。”
简星沉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门口,但那里,明明没有别人。
江意衡看出他的困惑,抬手指了指耳朵,解释道:“陆队长的工作就是保障我的安全。出门在外,我都随时和他保持联络。希望你不会见外。”
简星沉缓缓摇头,目光却垂了下来。
他觉得见外与否并不重要。
这里,没有他反对的余地。
江意衡转身打量小屋。
除去满地雪尘,一切与她离开时差不了多少。
床单换成了新的,窗边还挂着当初由她买下的绿毛衣。
桌上多了一面小镜子,和一个外观复古的圆形塑料盘。
“这是什么?”
江意衡随手端起那个塑料盘,露出疑惑的表情。
她的指尖刚要掀开盖子,简星沉忽然起身,一把将它从她手中夺走,像护食的小兽那样,紧紧揣在身后。
“擦,擦脸用的。”他支支吾吾道。
江意衡一愣,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你倒是挺宝贝它。”
少年的肌肤淡得几乎看不出血色,脸上柔软的颊脂微微塌陷,憔悴得不成样子。
“吃得好吗?”她问。
少年点头,却不细述。
“睡得
好吗?“她又问。
少年轻轻嗯了一声,仿佛这样就已足够。
江意衡目光微沉。
那件曾经还算合身的蓝毛衣,如今穿在他身上,甚至有些空荡。
他正努力把左手往身后藏去,试图掩饰肘部磨破的地方。
“都蹭破了,你还穿着?”她笑了笑。
无论她问什么,少年都只是安分地点头,不多说一个字。
他低着头,不敢对上她的眼睛。
江意衡有一双能够洞穿人心的眼睛。
简星沉唯恐自己只要与她对视超过两秒,就会被她发现,其实他过得,并没有她嘱咐的那么好。
可当她挪开视线时,他又忍不住偷偷循向她的身影,生怕只要她一离开他的视线,就会像梦中那样消失。
万一,她真的是他幻想出来的呢?
万一,张婶说的都是对的呢?
不过十五平的小屋,江意衡很快就巡视完了。
腕上的光脑终端并未在屋内检测到任何监控设备。
而她早前留下的恒温力场生成仪,依然悬浮在架子上方,借助环境色伪装自身,持续散发出宜人的温暖。
她调出一个月内的运行记录,确认仪器工作良好,未曾有故障报告。
这就够了。
可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偏向那张简陋却整洁的床铺上。
正微微出神时,背后却传来少年的轻声询问。
“请问,你是他们说的,那个王储吗?”
江意衡顿了顿。
如今,她已接管帝国大权,此行本就是以王储之名,亲自登门致谢。
即便身处贫民窟,四周隔墙有耳,她的一言一行,也应当光明磊落,经得起任何人的审视。
“是。”江意衡答得笃定,“你都知道了?”
少年没有接话,只是又问她:“城里有位方警官,说你没来过贫民窟,为什么?”
江意衡微微一怔。
她记起,在信息封锁最严密的时期,F区安全署是曾发来一条简讯。
如果不是少年提及,她几乎都忘了。
“安全署的官员只是在尽他的职责而已。他不是针对你。”
“所以,你是默许的?”
他问得始终是那么小心翼翼。
江意衡没有回答。
整个消息封锁计划,都是她亲自下达的。
可这话若是说出口来,未免有些无情。
身后的少年却好像在替她找借口:“你可以告诉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可我不喜欢把选择权放到别人手里。”
她的话,令简星沉恍惚了片刻。
他曾不止一次宽慰自己,也许是王室规矩太多,也许是她有什么苦衷。
只要她愿意告诉他,哪怕是最含糊的解释,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全盘接受。
偏偏江意衡连这一点余地都没给他。
她回绝得如此干脆,却又像无事发生那般,轻描淡写地关心道:“那个卖衣服的小本经营户,张念春,她这段时间有来看过你吗?”
“张婶来过。”
少年轻轻点头,语气更低,“难怪她突然过问起我的生活,我差点就以为,她是真的关心我。”
对话到此,已经无话可续。
他们伫在同一片屋檐下,却好像隔着比任何时候都遥远的距离。
四周只余下飞船引擎待机的低鸣,以及彼此呼吸错开的节律。
屋里的空气干燥异常,江意衡隐隐觉得喉咙发紧。
她仰头轻揉颈侧,语气带着一丝自嘲:“天气预报什么时候能准一点。出门前才查过的天气,怎么一到这里就变了。”
天气。
入冬以来,贫民窟的天气几乎就没好过。
简星沉从不在乎。
只要她能回来,再大的风雪,他都能熬过去。
可眼下,风雪已停,而她的背影伫在光中,好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
完美无缺,却比任何风雪都要冰冷。
越是熟悉一个人,越是喜欢一个人,就越容易分辨出,她亲切的样子,和她冷漠的样子。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个人,不是曾和他挤在一张床上,抱着他的腰,靠在他耳边,让他讲故事哄她入睡的人。
这个人,会跟他保持分寸。
他明明还站在原地,她却已经陌生得让她看不清了。
江意衡的余光扫过腕上终端,下一项日程的提示正在无声闪烁。
原打算就此离开,可一回头,却看到少年把胭脂盘放回桌上。
他专心托着手里的杯子,弯着腰细细拂去小草沾到的雪尘,甚至还轻轻朝它呵出一口气。
简星沉正要将小草放回窗台,一枚黑色六边形卡片就出现在他眼前。
他抬眸,睫毛颤了颤,对上江意衡微笑的脸。
“信用芯片。”
她轻启唇瓣,吐字优雅到了极致,“我总得向我的救命恩人,表达感谢吧?”
第28章 第28章你要和他,结婚吗?……
简星沉只在小混混手上见过蓝色的储蓄芯片。
他记得,那是外区的人用来支付赏金的东西。
此时他垂眸,看着江意衡手里这张黑色信用芯片。
哑光质地,上面有一头金线勾出的鹰。
而他曾经在那些黑衣人的制服上,见到过相似的图案。
现在他知道了,这头金色的鹰,是帝国王室纹章上的标志物。
镀金的黑色芯片仍被江意衡捏在指尖。
她似乎是以为他没看清,将芯片更近地送到他眼前,手指轻轻掂了掂,同时放大唇角笑意。
她对他,笑得堪称温和平静。
这是简星沉在梦里见到她时,常看到她露出的表情。
他一度以为,这样的表情才更温暖,才更让人想要亲近。
可如今这么望着,他才明白,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遥远的距离。
江意衡就像冬日里高悬的太阳,照耀在雪地上。
可即便是再炽烈的阳光,也无法轻易融化严冬的分量。
简星沉刚才听得很清楚,她这次,是来向他表达谢意的。
可她要谢他什么呢?
是谢他,收留她住进四面透风的小屋。
是谢他,在最狼狈的发情期,对她敞开衣襟,毫无保留。
还是谢他,在那些没有她的黑夜里,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她是真的,她存在过……
江意衡用一张信用芯片偿还人情。
他们之间,难道就只剩下这样的东西?
少年迟迟没有接下信用芯片,江意衡担心他是不熟悉芯片的便利之处,难得耐心地解释起来:“这张信用芯片,没有使用限额。你什么时候想用,想用多少都可以。”
一份没有上限的赏金。
换作任何人,都应大恩言谢。
换作任何人,都应感激涕零。
简星沉却只是垂着眼,抬起泛白指尖,下意识地向她的手靠近。
那上面,有他曾触及过的温度,他仍眷恋不已。
可芯片上耀眼的金色,却先刺痛了他的心。
江意衡的指尖微微松开。
她以为,他做好了接过补偿的打算。
然而,那张镀金的黑色芯片却滑落她的指尖,径直落在冰冷的地面,像一枚模糊的骰子那样转了几圈。
最终,伴着一声响彻四壁的“啪”,停在他们之间。
沉默在屋中蔓延。
江意衡的余光能看到脚边的芯片。
她想,也许是他一时惊讶手滑。
这样的失误,合该避免。
可当视线落在少年空出的那只手上时,她才看到,他分明将五指握紧,半只手都缩在袖子里,垂眸看着他自己的鞋尖。
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接下她的好意。
江意衡按下心头一丝不悦:“怎么了?”
“如果你是来道谢的,那不必了。”
少年僵硬地弯了弯唇角,神情木然,语气却是一如既往地和气。
好像一只小鸟风信标,在风中左右颤动,发出机械的轻吟。
可她明明记得,他也会扑着小小的翅膀,笨拙又天真地向她靠近。
那些曾浮现在他眼底的细碎光芒,他颊上漾起的点点笑意,如今不见踪影。
江意衡再
次扫视屋中。
半晌后,抛下一句话:“东西,我留在这了。过几天,我再来。”
“等等。”
简星沉从口袋里摸出那枚古铜色纽扣。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持有这种东西:“这是你之前落下的,我现在还给你。”
江意衡看着他手中托起的纽扣,有片刻愣怔。
她确实纳闷过,为什么当时衣服上少了一颗纽扣。
她早该知道,那时候他对自己有所隐瞒。
可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主动拿出来。
“我用不上了。”
她展眉,对他一笑,“你想留着,也可以。”
简星沉捧着那枚纽扣,一动不动。
思绪在脑海里空转,直到她的身影几乎消失在门口,他才终于忍不住,问出今天最后一个问题。
“你要和他……结婚吗?”
脚步声在门前顿住。
江意衡轻舒一口气,伸手拂过耳边一缕发丝:“我们下次再谈这个,好吗?”
那声音,几乎是柔和的。
她就连敷衍他的模样,都无可挑剔。
简星沉默然伫在原地。
本以为,她至少会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他想过许多可能,唯独却没想过,避而不答也是一种回答。
这要他怎么还有勇气,再相信她一次。
他到底怎么还敢押上全部,再等待她一次。
一瞬间,纷繁复杂的念头都从脑海中退去。
简星沉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终于明白,自己从来不在她未来的规划中。
他不过是一棵生在墙缝里的无名杂草,得不到阳光眷顾。
她想起时,便来看他一眼。
她想不起时,他便在角落里苟延残喘,虽然过不好,却也死不掉。
就连他投下的那一点点影子,也只会在她的光芒下,消散得无影无踪。
飞船腾空,声势震荡,发出丝毫不逊于降落时的轰响。
少年只是伫在门口,任凭狂风掀起漫天雪尘,从他身侧席卷而过。
从始至终,他都只是紧紧抱住杯子里的小草。
*
F区办公楼。
陆怀峰推开会议室的门时,江意衡已经回到工作状态。
她独自一人坐在长桌一侧,神情专注地批阅面前的项目文件。
而她手边的投影模块悬浮在半空,正在回放一段采访画面。
“请问殿下,是什么契机促使您亲赴F区授勋,并与获奖者逐一握手合影?”
画面中的她身着白色军装,唇角含笑:“科技的未来不应局限在中心区。苍曜勋章的荣誉,也应由我亲自交到他们手中。”
“殿下,王室是否会进一步加强与F区的合作?”
“当然。”
她的声音从容不迫,“未来五年,帝国将在这里全面推进教育、技术和人才体系的建设。科技之光,必将照亮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画面至此,定格在她的微笑上。
江意衡端着下巴,扫了一眼投影中的自己:“灯光打得还是不够好。我的右脸明明最上镜。”
陆怀峰轻咳一声,适时接话:“不过,您在镜头前的表现依然游刃有余,气场十足。”
江意衡瞥了他一眼:“既然来了,有事直说吧。”
陆怀峰将一封纸质邀请函放在她的手边:“这是您参加晚宴需要的邀请函。信使在中心区没找到您,直接送过来了。”
江意衡顺过信封,熟练地掰碎蜡封,抽出信函看了一眼。
这是将花瓣融入原色木浆、沿用传统工艺制成的花草纸,邀请函的正文还是用墨水手写的。
她兴致索然地将信封推到一侧:“王室什么时候才能简化一下流程,每年在这种毫无必要的形式上,花费那么多财力。”
陆怀峰按住险些滑落的邀请函:“这毕竟是帝国自开国以来就一直保留的传统。不止是王室,中心区的贵族们也都以拥护复古传统为荣。”
江意衡伸指抵过眉心,倒转钢笔在文件上点了一点:“你来,就只是为了送这封邀请函?”
“内阁那几位元老,希望今晚能跟您在宴上谈谈。”
江意衡笑了:“怎么,我扶持F区科技,影响他们在中心区坐收军火暴利了?”
“他们似乎很在意,您近期频繁造访F区,还与闵执行长多次会面的事情。”
江意衡嗤了一声:“我可没忘记,上一次内阁会议,他们一个个对我避之不及,都巴不得去找我那已经昏迷的父亲。现在看出形势有变,又想回来巴结我?”
她挥手撤去面前投影:“告诉他们,我没空。如果他们这么急,可以等到下周的内阁会议,而不是占用我晚上社交的时间。”
陆怀峰点头知会,却没转身离开。
江意衡斜过视线:“还有别的事?”
陆怀峰犹豫片刻,开口道:“殿下,您真的打算在F区长期投入?这里地广人稀,一年下来的产值达不到中心区的百分之一。他们的空域,甚至连一条像样的主干航线都没有。”
他顿了顿:“更何况,F区的经济结构十分单一。就算这里有资源,如果没有完整的开采体系,恐怕短期内也很难有回报。”
“很多人也是像你这么想的。但F区对外的贫穷印象,只是人为塑造的表象而已。”
江意澜指间轻晃钢笔,神情自若,“这些年来,中心区的保守派极端拥护高科技产业,所有关键资源都掌握在他们手里。他们并不是看不到F区的价值,而是不希望任何人发现这里的价值。”
她向后靠在椅背上,唇角扬起一抹冷意:“在中心区抢夺资源,就像从一群豺狼嘴里抢肉。可如果,我换个战场呢?”
陆怀峰恍然大悟:“原来,您的目标并非是简单的资源开发,而是通过掌控F区经济,撬动帝国固有的贵族体系?”
“王室不是慈善机构,我当然不会做没有回报的投资。既然保守派那群老顽固这么依赖现有体系,那我就绕开他们的规则,创造一个新的体系。”
江意衡说完,低头看了一眼终端,“看时间,闵涛应该快到了。”
果不其然,不到十分钟,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闵涛带着助理匆匆前来时,脸上仍是忐忑模样。
江意衡顺手将面前那一沓文件推到桌边:“这些是我筛选出的提案,都已经批注过。劳烦闵执行长过目一下细节,针对我提出的问题进行修改。”
她抬头,目光从容:“我相信,这会是一个良好的起点。”
助理诚惶诚恐向她鞠了一躬,从桌上抱起像小山一样高的文件堆。
闵涛则是满面感激,恭敬俯首:“殿下能为F区做到这个地步,我们一定不会辜负您的厚望。”
“合作愉快,闵执行长。”
江意衡捞起挂在一旁的黑色大衣,与陆怀峰一同离开。
她没走出多远,就听到身后的年轻助理小声嘀咕:“图书馆不就是因为长期得不到修缮才差点关停吗?现在资金都批下来了,您还担心什么?”
闵涛叹了口气:“修缮的问题是解决了,但如果招不到人,开馆时间依然会受影响。”
江意衡停住脚步,转身问道:“为什么会招不到人?”
闵涛和小助理瞬间噤声。
江意衡抱起手臂:“拨款当中应该包括图书馆的人员招聘。再说,修缮预计要一个月才完成,难道一个月都不够你们招人吗?”
闵涛推了推眼镜,解释道:“拨款主要用于修缮,余下的运营资金依然紧张,能够开出的薪资并不高。加上F区的青壮年主力大多已经背井离乡,去外区寻找薪资更高的工作,应聘的人就更少了。”
“缺人的是什么职位?”
“图书管理员。这份工作并不复杂,接触的大多是纸质文件,不需要任何专业技能,只需要耐心。但问题就在这里。”
闵涛语气无奈,“F区居民长期从事体力劳动,对这种需要久坐的文职岗位普遍不感兴趣。愿意做的人,又嫌薪资太低。”
江意衡微微挑眉:“薪资有多低?”
“三千出头。虽然有公职福利,但比起其他岗位,确实不够有吸引力。”
江意衡沉默片刻,指尖轻敲在手臂上。
她正好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第29章 第29章给我剪了
王室在报酬方面从不吝啬。
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江意衡也不是没听过。
在她的印象里,简星沉向来是一个自力更生的人。
介绍一份清闲的工作给他,或许比直接给他钱还要适合。
等他有了在区立图书馆工作的经验,她也方便推荐他去待遇更好的地方。
为了避免飞船降落时掀起上次那样的巨大动静,这一回,江意衡勉为其难地接受了陆怀峰的建议,削弱了引擎在落地时的输出功率。
踏出飞船,脚步落在积雪未融的地面上,每一步都格外清晰。
绕向屋侧,她一眼看到那辆曾载过她的三轮车,仍好端端地停在少年屋后。
车身覆着一层细雪和灰尘,但车铃铛的拨片却锃亮如新。
江意衡忍不住将指尖落在上面,轻轻按动,车铃随即发出清脆的响动。
与此同时,陆怀峰的声音从屋前传来。
他的语气却有些不安:“殿下,您得过来看一下。”
江意衡绕回屋门时,陆怀峰正站在窗前,一只手将窗上霜雪拭去。
她走近,目光从他肃穆的面容上挪开,顺着他擦干净的玻璃望进去。
映在窗上的笑容缓缓凝滞。
屋里,没有人。
确切来说,是什么也没有。
曾经填满屋子的老旧家具、收纳箱还有废品,全都不翼而飞。
“把门打开。”
江意衡冷声吩咐完,撇过视线,扫过周身。
前一晚似乎才刚下过雪,地上的细微痕迹全被素白掩盖。
但只是这样看着,环境仍算祥和,并不像发生过什么意外。
老式铁门本就不牢靠,陆怀峰只踹了两脚,便将门踢开。
江意衡踏进屋中。
风从身后灌入,卷起冬日的寒意。
阳光透过窗,将她的影子投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
这里的一切都被抹去,连一片塑料的影子都不曾留下。
失去了所有生活痕迹的十五平米空荡得发慌,四面光秃秃的墙壁仿佛正一点点向中心收拢,令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陆怀峰迅速取出通讯器:“属下这就联络本地安全署,看他们知道什么。”
话音刚落,一个电话却抢先打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通讯器,旋即挪近耳边,对江意衡轻声道:“是房管办公室的人。”
免提开启,一个男人的声音赫然在空屋中回响:“不好意思陆队长,打扰您了!您之前跟我讲过,只要有事就联系您,所以我才打电话过来。”
“是关于简星沉的事?”
“简星沉……啊,对,就是关于简星沉的事!”
“他怎么了?”
“他不续租了,还把钥匙一起寄回来了。本来为了响应近期的福利政策,租期上的最后一个月都送他住了,可他连天上掉的馅饼都不捡。”
“他有没有留联系方式?现在廉租房的退租文件上,应该都有这一条。”
“我找找。”
通讯器另一头传来翻动纸页的刷刷声,“有,有的!他留了收信地址,离他之前租的地方好像不远,但收信人的名字叫张念春……”
陆怀峰沉默着抬头望向江意衡。
她却不声不响,毫无反应。
房东等不到人声,语气变得忐忑:“喂,请问,您还在听吗?”
“有事我会再联系。”陆怀峰利落地挂断了通讯。
空气忽然一片寂静。
好像从这一刻起,连呼吸的声音都从屋里消失。
这里比江意衡第一次来时还要寒冷。
她下意识地走向曾经立着架子的角落,还没做出任何动作,原本悬浮的恒温力场生成仪就“当”地一声从半空落下,在地上露出金色球体的原貌。
一个月前,她留下这东西,只是为了让简星沉能住得暖和些。
恒温力场生成仪在不充能的前提下,可以连续运行四到六周不等,随后进入节能模式。
开始节能后,如果它连续四十八小时没在范围内检测到有人活动,就会自动中止运行。
所以,距离简星沉离开,已经过了至少两天。
这期间,他在做什么?
江意衡俯眼看着地上的金色球体,正微微出神,外面却忽然响起踩雪的沙沙声。
她一回首,就瞥见一道人影从门口闪过。
“站住!”陆怀峰转身追了上去。
江意衡不紧不慢地踏出门槛时,陆怀峰正将那个小混混反剪双臂,按在墙上。
石彪歪着嘴,一如既往地嘴硬:“乱抓什么人,老子碍你什么事了!”
“手握赃物,还想装傻。”
陆怀峰从小混混的口袋里抽出那张黑色芯片,“你为什么会有殿下的黑卡?你是怎么偷来的?”
“老子,老子才不是偷的!”
石彪的脸在墙上都快挤变形了,却还狠狠咬牙,“那是小垃圾不要的!他不要的东西,又怎么能算赃物……”
石彪话声骤止,瞳孔因为紧张骤缩。
江意衡的身影像一道利刃,笔直地劈入他的视野。
“不要?”
她歪过头,唇角勾笑,视线却好像利箭穿透他,“谁告诉你,他不要了?”
江意衡披着黑色大衣,露出别有王室领针的西装领口。
双手虽然插在衣兜,身上的凌厉气场却根本藏不住。
石彪并不知道,这是顶级Alpha的天生压制。
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这样的江意衡,比任何时候都要气势逼人。
他嚅着干巴的嘴唇,费劲地扯了扯嘴角,试图为自己争辩:“你就不好奇,我是在哪捡到这张卡的?”
说着,他奋力向窗台瞄了一眼,信誓旦旦:“两天前,那儿还放了个杯子,里头装着泥巴,下面就压着这张卡。小垃圾把屋子都清空了,偏偏把卡留下,能是为了什么?”
陆怀峰手上力道一重,石彪猛地发出一声哀嚎。
小混混拼命斜眼看向江意衡:“他不要你的施舍,不是很显然吗?既然都当垃圾丢在身后,谁捡走,又有什么区别!”
江意衡没说话,只是抱臂从他身侧绕过几步,又忽然停住。
她偏过视线,目光扫过小混混愕然的脸,像在随意打量一堆垃圾。
陆怀峰正举起那张黑卡,对石彪郑重言明:“这不是普通的储蓄卡,而是特制的信用芯片。每一次刷卡的数据,都会实时传回中心区。”
他目光愈凝:“如果你真的动用这张芯片,安全署早就找上门了。像你这种有前科的人,难道就这么迫不及待,想把自己送进中心区的监狱?”
“少,少唬人!”
石彪脸色一僵,嘴上却还努力装镇定,“你要是不说,谁知道这是什么卡,上面又没标!”
“装糊涂对你没有任何帮助。”
陆怀峰振声警告他,“去安全署,你有的是机会慢慢说。”
“不必了。”
江意衡抬起一只手,指尖轻晃,“让他滚。”
“可是,殿下……”
“没听到我的话吗?”江意衡冷眼扫过他。
陆怀峰只能照做。
他一松手,石彪就像断了线的傀儡般踉跄后退数步,险些摔倒在雪地里。
小混混匆忙抹去嘴角沾上的雪渣,满脸惊惶,跌跌撞撞地逃窜远去。
陆怀峰双手将芯片递回给江意衡:“殿下,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
江意衡也想知道还能怎么办:“卡的新主人都把它留下了,难道我还能追着赶着,给他亲自送去吗?”
陆怀峰从没听到她这么阴阳怪气的语气,几乎要失去她引以为豪的优雅风度。
“殿下,”他微微迟疑,“如果只是三两天,像简先生那样没有飞船可以搭乘的人,是走不了多远的。需要追查他的下落吗?”
江意衡完全没有理会他的话,径直转身走开。
她循回窗边,视线沿着墙根看去,很快就
在转角边一处隐蔽的雪坑里,拎出那只盛着小草的破旧搪瓷杯。
因为被埋在雪中,纤弱的小草几乎被压弯了腰。
可即便茎秆硬生生拐了一个弯,叶片也依然在努力向上生长。
“怀峰,你听说过吗?有些植物从发芽起,就只是为了从扎根的地方分离,随风飞远。”
江意衡的话,让陆怀峰迷茫了两秒。
“殿下说的,是风滚草?”
“是什么都可以,是什么都不重要。”
江意衡低头看着杯中的小草。
她曾经让简星沉代她好好照顾这东西。
如今小草还在苟延残喘,他却不见了。
父亲说的没错,只有懦弱的人才需要爱。
这种东西,从一开始,就该放任它自生自灭。
“我为什么要在乎一棵小草随风飘去哪里。”
她的声音里,只余下冰雪般的冷意,“他的死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陆怀峰想说什么,可话语到了嘴边,却又显得如此单薄。
他熟悉至少三十种擒拿的路数,趁手的武器也不下十种。
可他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在这种情况下,安慰这位与他有过过命交情的王储殿下。
江意衡长久注视着杯子里那棵歪歪扭扭的小草,整个人纹丝不动,好像就要原地凝成一尊冰雕。
陆怀峰开始担心她的状况:“殿下,这里很冷,不如先回飞船休息……”
手中却忽然被塞进一个东西,是江意衡刚才抱在手心的杯子。
她转身与他擦肩而过,顺手戴上了墨镜。
江意衡几乎从不在人前佩戴墨镜。
她毫不吝于展示自己的眼神,哪怕是最细微的一抹笑意或冷漠,都可以是她左右人心的手段。
而此刻,这个惯于掌控一切的人,却在她最信任的下属面前,用墨镜遮住了眼睛。
她心中所想,似乎远比她表露出的,还要汹涌。
陆怀峰托着杯子回身追问:“殿下,这东西,您想怎么处置?”
“扔了。”
江意衡头也不回地向飞船走去,“给我扔得,越远越好。”
*
一对红白蓝的三色灯柱缓缓旋转,仿佛记忆也能随之倒带。
江意衡站在位于E区的“秀丽美发沙龙”门前。
四岁那年,母亲牵着她的手带她来过同一家理发店,还请整个街区最受欢迎的理发师为她修出漂亮的刘海。
但也只有那么一次。
后来,她的头发都是由王室理发师操刀了。
江意衡推开玻璃门,悬在门顶的铃铛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咚”。
正在扫地的店员一听到铃响,旋即放下扫帚,亲切地迎上前来:“欢迎光临!剪烫染发,这边都可以做。”
江意衡缓缓扫视店面。
工作日已经过了五点,店里的三把理发椅全都空着,除了扫地的店员,看不到其他人。
地上没有碍眼的碎发,空气里飘着一股淡雅的洗发水清香,温馨又熟悉。
江意衡回过神时,店员正微愣着打量她,好像才意识到,她并不像店里平常会有的客人。
“您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江意衡摘下墨镜,露出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她察觉到店员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微微不快:“怎么,这家店对顾客的出身有讲究?”
“没有的事。”
店员伸手拍了拍额头,弯腰从柜子里取出围裙系在身上,“请问,您想怎么打理头发?”
“帮我做个发型,正式一点。”江意衡弯唇轻笑。
她在洗发椅上躺下,心安理得地看着理发师围着自己忙碌。
理发师约莫四十多岁,面目和蔼。
而她揉搓发根、按摩头皮的手法,格外耐心轻柔。
等到江意衡坐回镜子前,理发师便帮她解开干发巾,拿起木梳,替她把头发梳整齐。
粗糙的梳齿划过头皮时,带起些微刺麻。
江意衡不知怎么就想起,少年替她梳发的时候,也是拿着一把小木梳,一点一点替她把长发梳开。
除了幼时母亲替她梳头,她就只让他那样亲昵地帮她梳过头。
如今看着理发师耐心为她梳理湿发,她却不自觉地想到,少年那时握住梳子在她发间穿梭的感觉,还有他落在她颈间的温热呼吸。
虽然他的动作丝毫不如理发师娴熟,但却认真极了。
“您是为了什么场合做发型?”
理发师放下梳子,双手扶着椅子,露出笑容,“如果是正式的商务会议,我可以帮您做个盘发。这是最经典、最不会出错的发式。”
江意衡伸手撩起一缕湿润的长发,温凉的感觉沿着指腹一路蔓延。
她透过镜子看着发丝在掌心垂落,默了一瞬。
然后,轻轻一掂。
“给我剪了。”
第30章 第30章真是令我感动
“是要修一下发尾吗?”
理发师微笑着,语气温和得几乎不像职业客套,“您的头发状态这么好,稍微修剪一下就会很出彩。”
江意衡记得,少年也曾称赞过她的头发。
终身标记之后的那天早上,他跪在床上耐心为她梳头编发,说很羡慕她有这样乌亮顺直的长发,不像他的有些毛躁。
可如今再回想,那些记忆却像冬日一样苍白。
江意衡抬高手指,在颈侧微微停顿,随即轻轻一划:“剪到这个长度,不要过耳。”
理发师笑容一滞:“可是,您有这样漂亮的头发,为什么……”
“因为有人夸过。”
江意衡撇起嘴角,眼底掠过冷色,“我一点也不需要这种东西。”
理发师面露难色。
她动了动唇,手在剪刀柄上轻轻摩挲,似乎想再劝几句。
但最终只是整理好表情,声音恢复平静:“好的顾客,您稍等一下。”
乌黑湿润的长发一片一片落在白瓷砖上,镜子里的人也一点点褪去熟悉的模样,变得更加生冷不近人情。
最后,理发师抬起一面圆镜,为她照出后面的头发层次,以便她检查效果。
江意衡的指尖从发尾拂过。
在她开口前,耳边却无端响起自己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只有你能当我的镜子。”
她瞬间握紧五指。
*
高达五米的双扇木门由四名侍从拉开。
明黄灯光携着暖意,从逐渐开启的门缝中向外渗出。
江意衡踏入这片属于贵族的领地。
她的领地。
虽然晚宴名义上是八点开始,然而早在一小时前,各路来宾就已陆续拿着邀请函入场。
这反倒显得准时登场的她,像故意迟到一样。
今晚到来的人,不是王公贵族就是内阁重臣,当然也包括几名眼熟的政商巨头,甚至还有两名来自海外的使臣。
几乎是在江意衡步入晚宴主场瞬间,周围所有宾客的目光便驻留在她身上,随着她的步履而挪移。
王储殿下今晚的装束很不寻常。
标志性的盘发不知所踪,换成了利落的挂耳短发。
身上不再是王储的白色军装,而是一件黑色过腰皮衣,胸口别着王室的十二芒星徽章。
那枚戴在食指上的黑曜石戒指更是格外醒目,清楚昭示着她如今的地位。
忽然间,江意衡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近乎失态的呼声:“陛下!”
宴会中所有窃窃私语的声音瞬间消弭。
所有人看着,身为内阁重臣的章厉殊是如何跌跌撞撞从转角冲出。
他满面震惊地跪在大理石地板上,伸出双手,试图挽留前方的江意衡。
“陛下,您……回来了?”
江意衡伸手拨了拨耳后碎发,并未作声。
她几乎是王宫里的人看着长大的。
没几个人不知道,她与江御川的五官容貌有多么神似。
尤其是短发黑皮衣的搭配,更是将她身上本有的英气发挥到极致。
江意衡淡声一笑:“章部长,您是不是该去检查一下眼睛?”
章厉殊愣住。
意识到自己将王储殿下错认成了陛下本人,他已是无地自容:“抱歉,殿下。只是您今日的形象……实在与陛下年轻时,太过相像。”
章厉殊并不是唯一这样认为的人。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四周陆续响起认同的私语声。
“我刚才就想说,殿下这身装扮,看着也太像陛下了。”
“女肖父相有什么奇怪的,我家女儿也很像她的父亲。”
“恐怕陛下自己看到殿下现在的样子,也会叹为观止吧!”
“不过章部长当面把殿下称呼为陛下,这似乎……不太合适。”
“可不是嘛,当着殿下与这么多人的面,表露自己对陛下的忠心,我看他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我倒想知道,陛下什么时候才能养好身体?你们听说任何消息了吗?”
各路话语纷纷传入耳中,江意衡清楚地意识到,无论是章厉殊,还是在场这许多人,都依然寄望于江御川醒来。
父亲明明卧床不醒,可他留下的势力,却无处不在。
上一次在内阁立威,并没有真正撼动那些忠于父亲的人。
这一次,江意衡不打算给他们留下半点侥幸的余地。
“章部长。”
她回首,脸上甚至挂着体面微笑,“听说您的儿子保释出狱了,父子团圆的感觉,应该很不错吧?”
“多谢殿下……手下留情。”
章厉殊不愧是内阁之中第二会看人脸色的人,即便吃了那么大一个亏,也还能撑得住面子。
他抬眼,正见江意衡走到他面前。
她笑着向他伸出一只手,俨然是要拉他一把。
章厉殊是个审时度势的人。
他不敢贸然接下江意衡当众展露的善意,只是双手撑在地上,试图自行起身:“谢过殿下,我怎么敢……麻烦您。”
“我可没觉得麻烦,章部长。”
江意衡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竟然就这么把人从地上活生生地拎了起来。
一个二十四岁、身高一米八四的女Alpha,拎着五十八岁、身高一米八的男Alpha,俨然像雌鹰抓着一只硕鼠。
章厉殊还没回过神,就被她一路拽着穿过宴会大厅,甚至被迫踉跄着爬上旋梯。
整个宴会厅的权贵都眼睁睁望着,章厉殊猛地撞上二楼的雕花栏杆,佝偻着腰,痛到直不起身。
江意衡的身影旋即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她缓步逼近栏杆:“您对我父亲的忠诚,可真是令我感动。”
章厉殊才刚稳住身形,还没来得及躲开,就又被一把揪住衣领。
江意衡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您是不是指望着我父亲醒来,把我从现在的位置上换下去?我上次在内阁说的话,您是一点也没记住。”
“没有,绝对没有这回事!”章厉殊摇着头,连忙狡辩。
“那您联合几位同僚,特地来宴会找我约谈,又是为了什么?”
江意衡啧了两声,“我还听说,您近期招了十二个退伍特种兵,守在您位于中心区的豪宅外。怎么,是怕安全署的人哪天找你麻烦?”
她全然不顾王室应有的礼仪,露出猎人般的可怕神情,手指几乎扣在章厉殊的喉咙上。
下一秒,她却忽然收手,近乎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从栏杆边调转方向,甚至连语气都从容了几分:“章部长虽然错认我为陛下,但他对帝国的赤胆忠心,大家有目共睹。”
众人一时看不清王储殿下的意图,章厉殊的脸上也浮出一抹尴尬的笑。
经过这一番羞辱,他以为,自己总算躲过一劫。
然而话音刚落,江意衡却扭过头,当着满场宾客的面,朗声宣布:“像章部长这样的忠臣,自然应该为帝国竭尽所能。从今天起,他就是D区的经济总督。任期,十年起步。”
宴会厅一阵哗然。
D区虽然不至于像F区那样落后,但也绝对不是权贵们会青睐的驻地。
更何况,那是整个帝国出了名的烫手山芋。
前两任经济总督皆没有好下场,上一任甚至因为卷入帮派争斗,被生生砍断了一条手臂。
章厉殊毕竟出身正统贵族世家,往上五代都是贵族头衔,本人在帝国内阁的地位也是根深蒂固。
此时被派往D区,对他而言,无异于是公开流放。
章厉殊的笑容还未敛起,就僵在脸上,神情在惊愕与愤怒之间交错拉扯。
他张了张嘴,试图反驳什么,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江意衡神情自若,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彩演出,目光扫过他脸上每一寸抽搐的肌肉。
“您不是一直觉得,F区不值得长期投入吗?那就去D区好了。那儿的基础可是比F区强了不止十倍,最适合您展示才干。”
她坦然一笑,“正好也让大家看看,您究竟,有多么忠于帝国。”
宴会厅一片死寂。
江意衡漫不经心理平袖口一丝褶皱,视线掠过全场,笑容冷漠疏离。
“希望各位都长点记性。下一个人,可就没他这么幸运了。”
*
江意衡回到加护病房时,黎书宛刚刚结束长达三天的陪护。
她晚了一刻钟,没能在病房遇到这位继母。
只见到父亲安详躺在病床上,由帝国最精密的仪器维持生命体征。
心电图上的线条一如既往平稳延展。
江御川虽然摆脱七十二小时的危险期,但仍未有苏醒迹象。
他能否醒来,何时能醒来,如今已是谜题。
江意衡沉默良久,才缓缓握住父亲的手。
这双手曾带她拉开弓弦,教她弹奏钢琴,也曾在导致母亲飞船失事的文件上签署姓名。
她仍能感到江御川手心的温度,可躺在病床上的人,已经不会再回应什么了。
江意衡忽然笑了。
只一瞬间,她又恢复了那副习以为常的冷漠表情。
窗外,晚霞正从天际铺开,一只水鸟从湖上振翅起飞,身形很快没入夜色。
映在窗上的面容,如今显得无比陌生。
江意衡弯腰靠近病人耳边,动作谨慎,像是怕惊醒沉睡的人:“这就是您想看到的?”
她明明在质问江御川,语气却轻得像哄劝一样:“这就是您处心积虑、不惜一切,希望女儿变成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