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找出病因
“怎的去了这么长时间?”
方庆遥靠着枕头,一直在房里等着阿笙给他送来报纸。
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阿笙重新推门进来,不由地纳闷地问道。
按说只是拿下报纸,耽误不了多少功夫才是。
阿笙将手上的报纸拿给爹爹,如实地比划道:“方才在客厅碰见二爷了。”
方庆遥伸手将报纸接过去,暂时先给放到一旁,“……你俩都聊些什么了?”
只是拿个报纸的功夫都能聊上,就有那么多可以聊的话题呢么?
但凡阿笙将在二爷身上的心思分一半在姑娘的身上,兴许现在媳妇都娶上了!
阿笙只当爹爹只是随口问问,在爹爹的床畔坐了下来,“二爷问我明日可有其他安排,若是没有旁的事,他想明日陪我去见约翰大夫,问一问约翰大夫给我看病的事。”
方庆遥嘀咕了一句,“他消息还挺灵通。”他们前脚才刚进屋,后脚二爷那头就收到消息了。
方庆遥声音说得轻,阿笙没听清,他追问了一句,“爹爹,您方才说什么?”
方庆遥:“没什么。就是觉着爹爹这伤得太不是时候!按说应当爹爹陪你一块去的。”
这下可好,又给了阿笙同二爷请亲近的机会。
方庆遥是愈发地后悔,自己就不该去追那个小偷,闪了腰自己遭罪不说,关键耽误事!
阿笙笑着比划着,“没关系,二爷陪我去也是一样的。”
二爷同他在阿笙心目中的分量都是一样的了?
方庆遥“瞧”了心里头自是不是滋味,偏生自己明日确实去不了,只好粗声粗气地问道:“二爷有说你们明日什么时候去么?”
阿笙:“明日上午,二爷说等看完诊,若是时间接近午后,到时候可以约约翰大夫一起吃顿午饭,这样有时间详细讨论下我的医治方案,时间上不至于太仓促。”
方庆遥拿过边上的报纸,违心地说了一句,“也好,有二爷陪你一起去,爹爹也放心。”
阿笙“嗯”了一声,无声地弯起唇。
嫌阿笙脸上的笑容太不值钱,方庆遥翻开报纸,打发人走,“行了,我这儿也没别的事了,你忙你的去。”
阿笙原本已经站起身,想起上一回他去给约翰大夫问诊时,曾经问他的几个问题,阿笙复又坐了下来,“爹爹,您能同我说说,我生病那年的具体情形么?
还有您带我去看大夫时,那些大夫都怎么说么?还有可用过别的什么治病的手段?当年发病时我的症状是什么样的,治疗的过程之类的……”
这些问题,阿笙也曾写信问过爹爹,不过因为爹爹不识字,是找人代笔,阿笙担心信中内容有所遗漏,因此,这会儿让爹爹再当面讲给他。回头若是约翰大夫问起,他也好回话。
方庆遥一愣。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
哪怕许多年后,他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他都不会忘记,那一年阿笙是如何出的事,他又是如何一个人带着阿笙,四处求医问药。
妻子又是如何在阿笙成了一个哑巴之后,狠心地离他们而去,留下他同阿笙爷俩相依为命。
方庆遥的眼底开始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手中的报纸没有翻阅过,声音微哑地开口,“我记得,那时你年纪尚小,长庆楼当时又很忙,夜里抽不开身,我只好留你一个人在家中……”
…
“这么说,你是因为家里遭遇了一场大火,在那场大火当中,受了伤,加之受到惊吓昏迷了过去,醒来之后发了好几天的高烧。烧退以后,就发现自己说不了话了,是吗?”
隔日,谢放陪着阿笙来找约翰医生问诊。
因着先前在北城做过详细的身体检查,这一次,物理上的检查要简单许多。
在了解过方庆遥当年带阿笙所做的医治上的努力之后,方庆遥所采取的医治措施,做了详细的询问跟记录。约翰试着了重点了解阿笙之所以会丧失说话功能的原因。
阿笙比划,谢放帮着“翻译。”
即便是两人在一起有段时间,时至今日,对于阿笙如何失去说话的功能这件事,谢放始终没有问过。
阿笙是不是烧退之后才发现自己说不了话,谢放转过头,向阿笙确认。
阿笙坐在问诊椅上,捏着自己衣衫的衣角,有些紧张地点点头。
明明上一次同约翰大夫聊天,他都不紧张,这次来问诊,一见到约翰大夫心里头便又忍不住发怵。
约翰在纸上写下阿笙大致的情况,他抬起头,“那你自己对小时候的那段经历,譬如你发烧期间,可还能发声,又或者发烧时便不能开口说话,对此,你还有印象吗?”
阿笙迟疑地摇了摇头。
对于爹爹口中的大火,他其实都没有什么印象。
他只大致地记得,自己躺在床上,爹爹给他喂药,那药可苦可苦了。
发烧那会儿,他只觉着喉咙很疼,很疼,跟含了刀片似的,可他发烧昏迷前的记忆,他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约翰进一步问道:“发烧生病的那段时间,对你来说,是一段痛苦、惧怕的记忆么?”
阿笙依旧摇着头,眼底有着茫然的神色,他不大好意思地比划着,“我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很少……”
约翰面带微笑,眼神鼓励地看着阿笙:“那你愿意试着回想一下吗?”
阿笙一怔。
一直以来,每个人都刻意避免问他当年发生的事情。
即便是爹爹昨日回忆当年,他出事前的细节,大部分是时候他也只是听着,并没有顺着爹爹的回忆,去试图回想当年的事情。
阿笙试着努力回想当年出事时的情形,几分钟后,他只能抱歉地同约翰大夫摇了摇头。
他还是什么都没能想起来……
谢放握了握阿笙放在双膝上的,因为紧张而不自觉握紧的拳头,试着让阿笙尽可能地放松下来。
约翰连忙温和地安抚道:“没关系,你无需觉着抱歉。当人们发生让自己觉得痛苦的,或者是不想面对的事情,人的大脑往往也会选择性地去遗忘那段记忆,这是人类自我保护机制所导致的,你无需为此感到抱歉。
我之所以问你是否记得那段记忆,只是想找出你没有办法开口说话的原因而已,不用为此给自己太大压力,或者为此觉得抱歉。”
谢放握住阿笙的掌心,注视着约翰先生,“约翰先生,您的意思是,倘若阿笙能够想得起来他发烧之前的记忆,或者是生病期间的记忆,也就是找出他没办法开口说话的原因,阿笙也就有可能恢复语言的功能吗?”
第292章 可有印象
阿笙的心倏地一提。
上一回,二爷也曾经问过约翰先生类似的问题,约翰大夫并没有给他们一个明确答复。
约翰如实地道:“很抱歉,现在还没有办法下定论,不过你们有句古话,叫对症下药,对么?我想,随着治疗的深入,或许会有所进展。不过我建议你们回去后,最好还是向阿笙的父亲多了解当年出事时的情形。或者,下次让对方一起来医院也可以。”
阿笙听着约翰大夫保守的回复,倒是没有多失望,他多少有了心理准备。
他知晓的,这看病,还是这么多年的旧疾,哪里是多看一次就能有大的变化的。
谢放:“是我急切了。方叔最近腰扭到了,待他伤好之后,定然会愿意陪同阿笙一起来见您。”
门外,护士敲了敲门,进来后,神色很是有几分紧张。
谢放看出约翰应当有事要忙,他适时地站起身,“约翰先生中午可有事,倘若有空,我同阿笙想请您一起吃顿便饭,一来是想要感谢您,再一个,这么长时间没见,想同您聚一聚。”
约翰面露遗憾,“我很想赴约,可惜,我中午还要去一趟住院部那里,以后如果有时间,我请你们?”
谢放笑着道:“好。那就一言为定。”
约翰送谢放阿笙两人到门口,“谢,令尊的事情,我很抱歉。”
约翰也是托朋友联系谢放时,得知谢老爷子与世长辞的事。朋友谈及谢家的情况,无意中知晓阿笙不是谢家子嗣,更不是谢放的弟弟,方才知晓,自己那次误会了。
谢放摇头,“生死有命,至少父亲没有见到后来北城陷于东洋人手中,对于家父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慰藉。约翰先生无需为家父的事太过介怀。”
谈及北城,约翰眼底亦流露出伤感,北城于他,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故乡。
因着明日便是大年三十,除夕夜,不方便再来医院。
双方约定了下一次看诊的时间。
…
谢放同阿笙回到小洋楼。
方庆遥在沙发上坐着,伸长着脖子,时不时地朝门口看过去,见到谢放同阿笙两人回来,手扶着腰,第一时间迎上去,“如何?今天顺不顺利,大夫怎么说?”
阿笙赶忙走上前,搀扶着爹爹,“爹爹您怎么不在房里躺着?我先扶您回房?”
方庆遥不肯回房,“不用,不用,我这都快躺了大半天了。快,你同爹爹说,那洋人大夫怎么说?”
福旺在一旁道:“阿笙少爷,您要是不放心,就扶方叔回沙发好了,他啊,今天朝门口都快看了七、八百回了,我都担心他腰还没好,回头又把脖子给伤着了。”
方庆遥老脸有些红,嘴硬道:“我这不是躺腻了,就……就出来透透气么。”
阿笙也没戳破爹爹,既是爹爹不肯回房,阿笙只好扶爹爹回沙发坐下。
知道爹爹着急,待爹爹坐下后,他便比划给爹爹,“今日就是例行检查,大夫就是问了我是怎么生的病,还有对于生病时的事还有没有印象之类的。往后还要去的。”
方庆遥不大明白,“怎的?你这是去看病,医生不给你开药,不给诊断,尽问的你过去的事情?你要是记得你是怎么生的病,发烧时的情形之类的,你就能开口说话了?”
别是遇上什么江湖术士了吧?
又觉着二爷介绍的大夫,不大可能。
“约翰先生认为,如果阿笙能够回忆起更多当年的细节,或许能够找到阿笙不能开口说话的真正原因,这样,他可以对症下药。”谢放问方庆遥,“方叔,当年,您当年从长庆楼赶回,是在哪里发现的阿笙?是您从大火将阿笙救出的吗?“邻人呢?邻人可知晓,当年那场火,是如何烧起来的,这些,您是否还有些印象?”
第293章 过往记忆
当年那场大火中,他是在哪里发现的阿笙么?
二爷的这个问题,方庆遥还当真一下被问住。
当时不少邻居都帮忙参与了救火,而他整个人的大脑都是空白的,只知道发了疯地找人。
“找到了!”
“找到阿笙了!来人!”
“来人,快来个人帮忙啊!”
记忆里,他是因为听见有人喊找到阿笙,才寻着声音冲过去找阿笙。
在哪里找到的阿笙,他全然没有留意,只知道当邻居帮忙将阿笙抱到他后背,他感受到背后的重量后,拔腿就往外面跑。
他背着阿笙跑出院门,跑到街上,跑去济和堂,拼命地敲大夫的门。
事后,他自己也因为虚脱累倒。
醒来后,又忙着照顾阿笙,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对那场劫后余生心有余悸,倒是还真未细想过,当年是在哪里发现的阿笙。
邻居是在哪儿找到的阿笙来着?
“好像是在我的房间门口?又好像是天井那边?等会儿,我想想……我再想想……”
方庆遥努力地回想。
奈何,他的记忆实在有些混乱,“我只记得,火是从我们那间屋子开始烧起来的,因着火扑灭得及时,并没有殃及隔壁街坊。我实在想不起当年是在哪里发现的阿笙了。
至于着火的原因……我记得,那天阿笙的母亲回乡下娘家去了,尚未回来,只阿笙一个人在家,街坊们都猜测,许是阿笙一个人在家午睡,天色黑了,他起床时,不小心打翻了煤油灯,才导致失火。
事后警方调查结果同街坊们的猜测差不多,应当就是阿笙失手打翻的煤油灯,因为现场没有纵火痕迹,我同他母亲向来待人和善,也没有仇家,排除了有人故意纵火的可能。不知道阿笙是在哪儿被找到的,不会耽误阿笙的病情吧?”方庆遥着急地问。
他这榆木脑袋,怎么就想不起当年是在哪里发现的阿笙了呢!
方庆遥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
阿笙忙握住爹爹的手,飞快地比划着,“不耽误,不耽误的,约翰大夫也只是想多了解清楚,找到我的病因而已,不会耽误治疗的,您千万别这么想。”
“是啊,方掌柜的,这么多年前的事情了,您有细节记不得属实正常,您莫要这般苛责自己。”
陶管事在沏茶,他将先沏好的那一杯,递给方庆遥。
阿笙离得近,便帮着接过去,让爹爹先喝茶,让爹爹稍稍放松些精神。
陶管事也给二爷同阿笙两人各自倒了一杯。
“多谢陶叔。”谢放向陶叔道了声谢,他在仔细回想方庆遥方才所说的话。
忽地,他出声问道,“方叔,您可记得,当年您将阿笙送往医馆时,阿笙身上可有外伤?”
按说,便是失手打翻煤油灯,起火应当不会那般快,阿笙那时又是七、八岁的年纪,发现着火了会跑出去喊大人才是,除非受了伤,才会导致没能及时逃出去。
方庆遥双手指尖紧紧扣着茶杯,眼圈都红了,“有。怎么没有?后脑勺破了洞,险些就要缝针。大夫猜测,应该是阿笙发现着火后,着急着跑出去,结果自己不小心跌跤,摔着后脑勺,昏迷过去了。
也怪我,昏迷时,其实阿笙就有点不对劲,偶尔瞧见他睡梦中张大了嘴,似是做了什么噩梦,可又没听见他说过一句梦话。许是那会儿就不对劲了,我这个当爹的却以为他是身体不舒服,没力气张嘴说话!”
现在想来,方庆遥都后悔得不行。
他不止一次想过,倘若当年在阿笙发烧期间,他便发现阿笙的不对劲,及时送去省城医治,会不会一切都还来得及。
阿笙手覆在爹爹的手背上,朝爹爹笑着摇了摇头,比划着,“时间太久了,爹爹有些细节想不起来也是正常的么。千万不要自责。我现在不也很好么?”
…
很好?
这么多年因为是个哑巴受到的欺侮同嘲笑还少了?
哪里好?
只是阿笙这孩子生性乐观而已。
要是换成别的孩子,指不定得花多长时间才能走出来。
谢放也出声宽慰道:“您千万别这么想,谁也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那时的方叔如何能够想到,从火灾里死里逃生的阿笙会再也无法开口说话呢?
…
“方叔休息了?”
阿笙从爹爹房间出来,走上楼梯,打算去二楼画室,冷不伶仃听见二爷的声音,吓一跳。
抬头一看,见二爷就站在楼梯的转角。
阿笙是听福旺说,爹爹在客厅等了他同二爷一上午了,担心爹爹的腰吃不消,吃过午饭后,便扶爹爹回了房,给喂了药,看着爹爹在床上躺下,方才离开。
谢放走上前,“抱歉,忽然出声,吓到你了。”
阿笙赶忙摆着手,比划着,“二爷找我,可有什么事?”
“去我房里说?”
阿笙点了点脑袋。
阿笙随二爷一起进他的房间。
谢放关了阿笙的门,牵着他的手在房间的椅子上坐下,“有些事,想单独问问你。”
阿笙比划着,“您尽管问。”
“先前当着方叔的面,我不好问……”
阿笙眼露疑惑,“二爷想问的问题,是同爹爹有关么?”
谢放:“也同你有关。是这样的,我记得先前方叔提到过,你出事那天,你母亲去了乡下亲戚家。为何后来便没有听你父亲再提过你的母亲?不知你母亲现在可尚在(人世)……”
方叔既是有不少细节忘了,倘若找着阿笙的娘亲,或许会有新的发现。
阿笙一愣,没想到二爷会问起娘亲。
“若是不想回答,便不必回……”
见阿笙迟迟没有出声,谢放便温声道。
阿笙摇摇头。
他没有不想回答,他只是……在想着,该怎么回答才比较好。
“娘亲是在我病后的两三个月后走的,走了之后,便再没有回来过,我同爹爹都再未见到过她,也从未听爹爹提到过她。所以……”
阿笙停了停,他垂下眼睑,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比划着,“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抱歉……我不该问的。”谢放将阿笙拥在怀里,语气心疼。
阿笙在二爷的怀中,轻摇了摇脑袋,他仰起脸,比划着,同二爷解释,“没关系。其实我关于娘亲的记忆也很模糊。”所以提起娘亲,也没有太多难过或是感伤的情绪。
谢放揉了揉阿笙的脑袋,“不怪你,那时你还太小了。加之又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醒来后不大记得从前的事实属正常。”
“不是这样的……”阿笙摇着头,他一边思考,一边比划着,“其实醒来后,除了那场大火,其他的事情我都记得挺清楚的。唯独娘亲有关的记忆,不知道为什么,记得的不多。”
大部分回忆里,都是他跟爹爹两个人的画面。
按说,他那会儿也不是四、五六岁,对娘亲应该是有比较深的记忆的。
且他听隔壁杜婶提过,小时候他跟娘亲的关系极好,娘亲走哪儿,他便跟哪儿,他是娘亲的小尾巴,跟屁虫。娘亲也喜欢带着他,走哪儿也都会让他跟着。
可他记忆里,关于娘亲的片段很少。
就像是一夜之间,他同娘亲有关的记忆,被一团大雾给笼罩住,以至于关于娘亲的记忆都变得很模糊。
谢放:“没有问过方叔关于你母亲的记忆么?”
阿笙微抿起唇,“小时候不懂事的时候,问过的。问娘亲为什么要出远门,为什么不回来看我们。结果每回只要我一提起娘亲,爹爹准要发脾气,有时候还会酗酒。”
渐渐的,他也便不敢再提娘亲了。
关于娘亲的记忆,也就越来越少……
第294章 终于伏法
谢放安静地看着阿笙比划着。
阿笙记得那个时候方叔的不高兴,记得方叔偶尔会借酒浇愁,那么他自己呢?
有没有因为太想母亲而掉过眼泪,被欺负,生病,受伤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要是娘亲在就好了?
谢放轻捏了捏阿笙放在膝上的手,“许是方叔对于你母亲的离开至今没有办法释怀。无妨,至少现在你有我,有陶叔,有福旺他们,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知晓二爷是怕自己难过,在安慰自己,阿笙弯起唇,“我理解爹爹的。”
小时候的确不大懂,以为爹爹只是在生娘亲的气,不明白为什么爹爹可以气那么长时间。
长大后才逐渐明白,爹爹是因为太在意娘亲。
恰恰是因为太过在意,娘亲的离开对爹爹的打击也便格外地大。
何况,便是没有遇见二爷之前,他也有师父、师娘,有长庆楼的伙计们,他一点儿也不孤单。
谢放见阿笙脸上确实没有太过难过的表情,这才放了心,“昨日同方叔上街遇上小偷,都没有买年货便回来了,今日可要同我一块上街逛逛?”
阿笙歪着脑袋,有些不解地“问”,“二爷不是说年货都备齐了么?”
他记得昨日他同爹爹出门,问二爷可有什么需要他同爹爹带的,二爷是这么告诉他的。
谢放失笑,他轻捏了下阿笙的鼻尖,“随口提了一句,你倒是记下来了。年货什么的是都备齐了,陶叔办事,就没有不周全的。难得你和我有闲暇的时间,我就是找个借口,想带你上街逛逛。
左右方叔都歇下了,暂时无需你照顾,便是方叔醒了,也无妨,家里有福旺、福禄可以帮忙照看。”他原想着阿笙脸皮薄,方才没有把话说得太明。
阿笙耳尖微红,有一种他同二爷瞒着爹爹两人私会的错觉。
虽说……是确实有段时间没有同二爷一同上街了。
…
阿笙同二爷两人一块出了门。
繁市的冬日,不像北城,一天到晚刮着寒冷的北风,开晴,尤其是无风的日子,还是较为暖和的。
阿笙同二爷两人一块逛了街市。
过年了,街市格外地热闹,往来都是添置年货的百姓,置身其中,当真会叫人忘了烦恼,忘了外头有的地方还在打战。
阿笙同二爷两人还逛了旧书摊,淘了些书画,在街上找了个跑腿的伙计,连同先前买的小吃、水果一同帮忙拿回去。
归家时,途径汇江路,恰逢夕阳落山,过往的船只发出“呜”地长鸣声,驶过汇江,驶过夕阳。
阿笙忍不住驻足,看了好一会儿。
快要从海平面坠落的夕阳太漂亮了,就连江水都变染得彤红,彤红。
阿笙恨不得手头有一支画笔,一个画板才好,这样它就可以将眼前所看见的记录下来。
谢放见阿笙望得出神,便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身边,陪阿笙一起看西沉的落日。
即便是明日就要过年,江面上依然有船只在忙碌地穿行着。
阿笙瞧见船只上印着的东洋文以及洋文,鲜少瞧见他们的船只。
在他们的土地上,反而鲜少瞧见自己的船只,这是何其讽刺的一件事。
阿笙想起先前听薛先生提过的,二爷打算向当局租下两条航线一事,希望二爷拓宽谢家产业这件事能够进行得顺利。
“走吧,风有些大了。”
夕阳渐渐地沉到山的那头,海风大了起来,谢放一只手环上阿笙的肩。
阿笙点了点头。
离开前,他转过头,再次瞧了眼江面上的船只。
衷心希望有一日,在这江面上能够出现越来越多,属于他们的船只。
…
“砰——”
“砰砰——”
每一年,比除夕的朝阳还要准时的,是大街小巷的鞭炮声。
租界的炮竹声不似街上那样密集,却也为过年添了许多热闹。
“阿笙——”
“阿笙,你快过来瞧瞧!”
画室里,阿笙手里拿着画笔,在画昨日同二爷上街时,所瞧见的街上热闹景象,忽地听见爹爹在楼下喊他,似有什么急事。
因着鞭炮声太响,方庆遥喊了好几声,阿笙才听见。
听见爹爹唤他,阿笙赶忙搁下手中的画笔。
阿笙走出画室的房间,在走廊上,同爹爹碰了个正着。
方庆遥一只手扶着腰,另一只手上拿了份报纸。
爹爹的腰上还没好全呢,阿笙瞧见爹爹一个人上了楼,吃了一惊,忙走上前,扶住爹爹,“爹爹您怎么一个人上来了?您喊一声,我下去不就行了?”
“我喊了!我怎么没喊?喊得我嗓子都快哑了好么?不过现在这个不重要,阿笙,你快瞧!”
方庆遥神情激动地将手中的报纸递给阿笙,“快,快看!那周霖终于伏法了!”
方庆遥手指微微颤抖地,指着报上的一则报道。
自来到繁市以后,方庆遥也依然没有一天不关注符城的消息的。
对于方庆遥而言,他乡虽好,终究不是故土,更勿论阿笙只要是留在繁市,他同二爷之间的牵扯便更是难以做个了断。
方庆遥始终想着,有一日能够回到符城,因此,对符城的消息自是格外关注。
阿笙低头,去看爹爹手指手指的报纸内容。
但见报上加粗的一行字体,很是显目——
犯人周霖除夕夜被执行枪决!
除却文字,这篇报道还刊登了周霖现场执行的照片。
方庆遥止不住地高兴,“太好了,天理昭昭!阿笙!这下咱们的心总算是可以彻底落地了。”
这个周霖太会谋算,心思又毒辣,一日不伏法,他这心里头就始终悬了块石头。
如今,终于可以安心了。
待符城那边的局势稳定下来,他就同阿笙两人回符城!
这简直是今年最好的消息!
阿笙一瞬不瞬地盯着报上的白纸黑字,有一种如在梦中的错觉。
即便胡队离开繁市前便向他透露过,因着周霖身上背着殉职警员的命,对他的处决只会早,不会晚,亲眼瞧见周霖伏法的报道,仍是有些恍惚。
那个纵然被下了狱,都能称病外出就医,从而谋害警员以金蝉脱壳的周公子,终于伏法了。
“方叔,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晚上您可得多喝个几杯才行!”
方庆遥音量大,在楼下的福旺听见了,仰起脸,朝在走廊上的方庆遥喊道。
方庆遥站在二楼扶梯前,笑容满面地应道:“必须!今晚酒水我请了啊!晚上咱们大家伙不醉不归!”
阿笙不大赞同地碰了碰爹爹的胳膊,爹爹只要一喝酒,就不容易止住。
今日如今腰又还没好,万一睡着以后起夜,夜里磕着碰着了,怎么办?
方庆遥向阿笙拍着胸脯保证,“知道,知道,爹爹心里头有数,绝不会像以往那样吃醉的,放心,啊。”
阿笙:“……”
没法放心。
…
除夕夜,后厨师傅要回去过年,同家里人团圆,于是便由阿笙掌勺,福禄、福旺两人给他打下手。
“二爷,要不然……您先去客厅歇着?看看书,磕点瓜子,吃个水果什么的?”
福旺手里头捧着刚被他掏完内脏的鸭子的盆子,转身要端过去给阿笙时,险些撞上待在阿笙身边的二爷。
二爷说是要在厨房帮忙,可待了老半天了,阿笙少爷连让二爷帮着拿一块姜片都没有过。
厨房是不小,可已经站了三个人了,多个二爷,不得不说,实在有些挤,福旺想了想,“委婉”地向二爷提出建议。
谢放帮着将他手中的盆子给接过去,放到阿笙的左手边,“可是嫌我在这儿碍事了?”
福旺心直口快,“多少有点吧。”
福禄在帮着阿笙烧火,他从灶台后头探出伴脑袋,幸灾乐祸地道:“好家伙,我看你这年终红包是不想要了。”
福旺朝哥哥“哼”了一声,“二爷才不是这等小气之人呢。”转过头,向二爷确认,“是吧,二爷?”
谢放面带微笑:“我是啊。”
福旺傻眼,张大一张嘴。
阿笙将那只去出了内脏的鸭子给放到水龙头下去洗,忍俊不禁,他拿过布,稍稍擦了擦手,朝福旺比划着,“二爷他逗你呢。”
见福旺还是欲哭无泪的样子,阿笙再次比划道,“要是二爷真不给发,到时候我给你发。”
当着二爷的面,福旺没敢表现得太过高兴,只是睁大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感激地瞧着阿笙。
谢放不紧不慢地打道:“我们方小掌柜如今是发迹了,说话底气也足了。”
一句话,逗得阿笙红了耳尖。
福旺、福禄“噗嗤”笑出声。
…
方庆遥同陶管事、阿贵三人在客厅。
在帮忙贴窗花、对联。
说是帮忙,因着他腰伤未好,其实就是手上拿着窗花就那样站着,陶管事会给阿贵拿过去。
说白了,就是闲不住,又不能帮什么忙,陶管事便给他找了份“闲差”,多少能打发时间。
听着客厅里传来的阵阵笑声,方庆遥心里头自是不可能半点波动都没有。
纵然那笑声里头没有阿笙的,可二爷笑得那么开心,阿笙能不开心么?!
方庆遥再一次在心里头嫌弃自己这腰伤伤得不是时候,倘若他那日没又再次把腰给扭了,他完全可以自己去给阿笙打下手,二爷也便没机会往厨房里头钻……
…
“来咯!来咯!繁市名菜油爆虾来咯——”
福旺端着油爆虾,从厨房走出。
“好香……”薛晟受谢放的邀请,来小洋楼一起跨年,刚走到餐厅外头,就闻见里头油爆虾的香气,忍不住夸赞道。
福旺将油爆虾放在桌上,神情得意:“薛先生您算是来着啦,晚上不仅有油爆虾,阿笙少爷还做了八宝鸭,这八宝鸭寻常日子,可吃不到。”
薛晟手里头拎着酒进来,“何止是寻常日子吃不到,倘若不是沾方叔同二爷的光,现如今,我哪能有机会尝到方小掌柜亲自掌勺的菜。”
阿笙手里端着什锦菜,被谢放给接过去,他失笑地比划着,“薛先生说笑了,倘使薛先生想吃我烧的菜,只需一句话,哪是什么难事。”
薛晟将手中的葡萄酒给放桌上,笑着道:“当真?那我可是记下了啊。”
谢放将什锦菜放在桌上,他瞧了眼餐厅墙壁上的挂钟,“不是说今晚会迟些时候到?”
薛晟:“我原先以为西洋人不过咱们的春节么,就想着提前把那航运公司转让的事细节再谈一谈,毕竟盯着那航线的也不是只有咱们。
谁曾想,他们倒是会入乡随俗,我今日带了礼物上门,他们也在过节。似是娶了位中国太太。我自是不好意思多做叨唠,便先回来了。”
“这大过节,就不要谈公事了么。来,薛先生,筷子给您,坐,坐。”方庆遥将筷子递给薛晟,招呼他坐下。
薛晟便接过筷子,在谢放身边坐下,笑着道:“方叔言之有理,大过年的,的确不应谈公事。”
还有两道菜没上,阿笙转身进了厨房。
薛晟小声地凑近谢放的耳畔,“不过我这次倒也没白去,我在那公司老总那儿,碰上几个东洋人了,当然,他们没发现我。原来有意收购航运公司。东洋人做事的手段,你也知晓,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主。这儿不是北城,年后,你若是再同西洋人谈这桩买卖,千万小心些。最好实诚之前,不要事先走漏了风声。”
第295章 喝个爽快
阿笙手里头端着繁市过年必不可少的酱肉以及炒冬笋,从厨房出来。
薛晟适时地止住了话头,“总之,你自己万事多小心。”
谢放低声应了一句,“多谢明诚兄,我会的。”
方庆遥帮着阿笙一块摆盘,招呼二爷同薛先生两人动筷,“菜都上齐了,二爷,薛先生,来,大家动筷,动筷。”
“哎,好。”薛晟赶忙应了一声。
“这菜既然都上齐了,哪能少得了酒呢?”薛晟打开自己带过来的那瓶红酒。
知晓谢放不碰酒,他便给方庆遥、阿笙以及他自己各自倒了一杯。
他先是敬长辈,“方叔,您是做酒楼出身的,想必好酒没少品尝过。来,今日试一试这洋人酿的葡萄酒,同咱们的酒有什么区别。也祝您新年新气象,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多谢薛先生。也祝您新的一年里事事顺遂,财源广进。”方庆遥还真没喝过西洋酒,他接过薛晟递来的杯子,同人碰了碰杯,仰头逛了一大口。
“哎——方叔,这葡萄酒不能一下子喝得太大口,容易辣(喉)——”
薛晟话还没说完,方庆遥已经一口闷了杯中的红酒。
“咳,咳,咳咳……”方庆遥喝不惯,果真被呛了喉。
茶壶就在谢放的手边,谢放迅速给倒了一杯茶,递给阿笙。
阿笙方才正要尝一口这西洋酒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听见爹爹的咳嗽声,赶忙放下手中的杯子。
正要倒茶给爹爹,瞧见二爷递过来的茶杯,感激地看了眼二爷,忙递给坐在他右手边的爹爹。
方庆遥虽是咳嗽着,且这才第一杯酒,眼神不至于就出问题了,他方才瞧得分明,是二爷给他倒的茶。
他还不至于学小孩子家家的去赌气,故意不喝二爷倒的茶,就是这茶喝进喉中是个什么滋味,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喝过茶,方庆遥喉间那股辣喉的滋味才慢慢消淡了一些,总算是止住了咳。
阿笙拧着眉,不赞同地比划着,“您慢些喝,又没人同抢。”
“咳,咳……薛先生给咱们敬酒么。”方庆遥才一开口说话,喉咙便又有难受,他赶忙将饭菜的那杯茶给饮尽,方才好受一些。
“我想着,按照规矩,不是应该一口闷才是么?哪想到,这洋酒就跟假……那什么的酒似的,这般不经喝。”
谢放温声解释道:“西洋人的饮酒文化,同咱们的不一样。咱们饮酒,喜欢爽快,越是爽快,就越显得这个利爽,所谓酒桌上见人品,要是推三阻四,就为人所不喜。西洋人不讲究这些。他们喝酒,就是喝酒。喝前要轻晃酒杯,待红酒挥发后,再慢慢浅尝一口,再细细地轻啜,感受酒香在齿尖溢开。”
薛晟竖起大拇指,“还是南倾见多识广。”
方庆遥一听,瞪大了眼睛,“嚯!喝酒喝它个爽快,能有个什么意思?这洋酒没意思,没意思,薛先生若是不介意,咱们不妨换回自己的酒?今日我可是也备了不少的好酒。”
薛晟带这瓶葡萄酒,本意就是给大家伙尝尝,他自己其实也喝不惯,闻言,便爽快地道:“我都行,那便听方叔的!”
阿笙手肘轻碰了碰爹爹,意思是让爹爹悠着点,可别喝过了头。
方庆遥给阿笙打包票,“放心,爹爹心里头有数着呢。”
阿笙眼露担心。
爹爹每次喝起酒来,往往就把对他的承诺给全然抛诸在了耳后,且有时候会像是变了一个人……
希望晚上爹爹不要吃得太醉才好。
…
担心爹爹空腹喝酒难受,阿笙便给爹爹舀了一碗糯米,放到爹爹的碗里。
糯米盛在八宝鸭的腹中,随着八宝鸭以及里头的板栗、虾仁、玉米粒肉末等一起蒸熟,便是配酒也不会觉着无味。
给爹爹盛好以后,阿笙放下勺子同碗,同二爷以及薛先生比划着,“二爷、薛先生,你们也尝尝看。”
“好哇,实不相瞒,我这一进门,就被这一桌的美食给吸引住了。那我就不同你客气了!”
阿笙只顾着照顾方叔,自己都没吃上一口,谢放便也给阿笙舀了一碗糯米饭,放到阿笙的桌前,方才笑着对好友道:“当是在自家,尽管敞开肚皮吃。”
阿笙感激地看了眼二爷。
薛晟盛了一碗糯米,又用筷子夹了一块鲜嫩鸭肉,一起送进嘴里,当即赞不绝口,“阿笙,你这个八宝鸭真入味!鸭肉细嫩味鲜,里头的糯米入味,真叫人垂涎三尺!真的先前都没见你做过这道菜?!”
阿笙吃着二爷给他生的糯米,放下碗勺,笑着比划着,“也是我近来同二爷去了书摊,淘到的食谱里头学的。里头都是繁市的当地美食,我这才试着做了做。薛先生若是喜欢,日后想吃时,同我说一声。”
阿笙的本事,薛晟早已领略过——
阿笙学东西向来快!
是以,这会儿倒是并未太过惊讶。
他朝阿笙举杯,“好,就这么说定了啊!来,敬今日最辛苦的方小师傅一杯。”
阿笙杯中的红酒尚未喝,记着薛先生先前说的话,红酒不宜饮得太急,同薛先生碰了碰杯之后,便慢慢地浅尝了一口。
…
桌上,开的七、八瓶酒,喝了个七七八八。
大部分,都进了方庆遥的腹中。
阿笙自是担心,可大过年的,他也不好扫爹爹的兴。
“这酒啊!可是个好东西!只要喝了酒呢,嘿!什么烦恼就都可以忘得一干二净了!”
喝到后头,方庆遥嫌酒杯喝着麻烦,便索性捧着酒瓶喝,他抱着酒瓶,醉眼朦胧地道。
薛晟捧场地接口:“方叔,您近日,是有什么烦恼啊?”
这长庆楼同阿笙,不都极好么?
还有什么可烦恼的?
“我啊……我心里头,有一桩事,我啊,我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