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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41给我也做一套

沈曼云看着暮兰平静的脸,她转过身去,假装没看见他。

她一向不太会拒绝别人,尤其是这位长公主天生就擅长命令、安排旁人。

一旦有人给她安排些什么不算特别过分的事情,她就会主动去做。

那边洛玉楼已经走进了这处小院,她环顾四周,给自己找了间最大的屋子。

“我就住那里吧。”她命令自己的侍女把东西搬进去。

沈曼云欲言又止。

洛玉楼:“本公主愿意住在你家是你的荣幸,你还想干涉我的决定吗?”

沈曼云闭嘴了。

洛玉楼挑的是之前小野一直住着的房间,这间房最大,刚好能放下小野庞大的身躯。

她走到花架下,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

以前缝纫是工作,现在制作新衣已经成为她闲暇之余的消遣了。

小鱼长得很快,沈曼云没过多久就要给她做一件新衣裳。

这孩子长得漂亮,穿什么都好看,沈曼云也乐于打扮她。

暮兰顺势坐在了她身边,他没暴露自己,也没和沈曼云说话,只是和往常一样陪在她身边。

洛玉楼闲的没事做,也凑了过来,她将这次的南疆之行当做一场旅行。

她很喜欢观察这种“平民”才会做的工作,这对于她来说也很新奇。

洛玉楼低头把自己的裙摆拈起来。

她端详了一下自己裙子上的纹样,再看了眼沈曼云绣花的动作。

“衣服上的绣花就是这么绣出来的?”洛玉楼走过来,坐在沈曼云身边。

暮兰在她靠近之前就闪开了,她占据他原本的位置。

他重新变作草木,无风却微微摇曳,显然是有些生气。

而沈曼云光顾着回答洛玉楼的问题去了。

“是。”她回答。

针与线在她的手指间上下翻飞,逐渐描绘出曼妙的图案。

沈曼云绣得久了,感觉自己指腹被磨得有些疼,于是伸手想要将桌上的顶针取过来。

但有一只手先于她将这枚顶针拈了起来,放在她面前。

“顶针是吗?”洛玉楼问。

这枚银色的顶针躺在她的保养得很好的掌心,边缘处闪烁着融融的光。

“嗯,谢谢。”沈曼云将顶针套在手指上。

“公主也知道这个吗?”她问。

“我当然知道。”洛玉楼托腮,仰头看着院子里的暮兰。

沈曼云有些惊讶,她以为这位公主并不识人间疾苦。

“给谁做衣服?”洛玉楼问。

“给小孩。”

“给我也做一套,我给你钱”洛玉楼说。

沈曼云不缺钱,她也不想要钱,但很显然,这位公主只有钱了。

“好。”她答应了。

洛玉楼笑了起来。

半晌,她又对自己的侍女说:“我饿了。”

公主的侍女也不会做饭,她慌忙说。

“公主……随行的人有厨师,不过他们都住在驿馆里,要不我现在去请他们过来?”

“不要!”洛玉楼摇头。

她碰了一下沈曼云:“你会吗?”

沈曼云老实回答:“不会。”

这些年其实都是暮兰在做饭,她根本掌握不了做饭这门手艺。

之前她不好意思麻烦暮兰,自己也尝试过学习,但险些把厨房给烧了,此后就不敢再踏足这个全新的领域了。

“出去吃吧。”沈曼云起身。

她一抬头却看到暮兰独自走进厨房里。

他按部就班似的,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去做饭。

为了不让暮兰暴露,沈曼云只能也跑进厨房。

“算了,还是我去做饭吧。”

“不是说不会吗?”

“公主想吃,所以突然会了。”

沈曼云胡乱扯了个理由,洛玉楼也信了。

毕竟她是公主,有无数人为了满足她的要求前赴后继。

沈曼云跑进厨房,暮兰已将炉灶的火生好了。

“她住几日就走。”沈曼云记得原书里描写过这位公主被“流放”到南疆的剧情。

书里说,洛玉楼到了南疆没多久后就将让位的诏书给签了,让女主完全掌握了实权,将洛都局势稳定下来。

沈曼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契机导致这位公主最后决定签下让位诏书,但她确信原书剧情会照常发展下去。

“嗯。”暮兰在切菜,他的手法娴熟。

屋子里做饭的声音盖过他们的对话声。

“你不开心?”沈曼云想起那些横生的枝叶。

“她坐了我的位置。”暮兰继续切菜。

“她是公主啊,公主不会关注旁人那么多想法的。”

“你心甘情愿忍受?”暮兰问她。

沈曼云眨了眨眼,她有些不解暮兰的意思。

“左右……也妨碍不到我什么,至少多了个人和我说话。”

“我也能说话。”暮兰说。

沈曼云看着他和燕飞光一模一样的脸,她小声说:“不一样。”

因为已经有燕飞光了,所以她很难将他看作一个独立的存在。

所以沈曼云只能说:“对不起。”

暮兰热了油,将菜倒入锅中,发出“刺啦”声响。

在以前他一定不会问这样的问题,现在他越来越有自己独立的思维了。

沈曼云想,她都养暮兰这么久了,他有所成长不是正常的吗?

暮兰透过厨房里

的烟气,低头看她:“以前你会和我说很多话。”

沈曼云和他说很多话,是因为很早之前燕飞光还在,那时候她总有很多对燕飞光的情感需要抒发。

后来呢?后来他走了很久,这感情依旧存在,但已经没有反复表达的必要了。

所以沈曼云越来越沉默寡言,她还没来到这个世界时就是这样,现在这样的她才是平常状态下的她。

沈曼云冲着他小声说:“我……我就是这样的。”

无趣、沉默,只会日复一日做着相同的事情。

暮兰将一块胡萝卜塞到她的嘴里。

“唔——”沈曼云有些疑惑。

“味道如何?”暮兰问。

“好吃。”沈曼云答。

暮兰将炒菜盛起来,让她端出去。

“手艺不错,和皇宫的御厨比也不逊色。”洛玉楼吃着晚餐评价。

暮兰双手环胸站在沈曼云身后,神情漠然,也不知在想什么。

沈曼云去洗碗的时候,侍女跑了过来,帮她收拾东西。

她的手也纤细白嫩,显然平时也没做过什么脏活累活。

沈曼云怕她把碗砸了,就说:“我来吧。”

“对不起啊,我……我之前在宫里确实没做过这些事。”侍女不好意思地说。

“没关系。”沈曼云从她手里接过碗。

在二人手指相触的一瞬间,侍女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

“你……”她注意到了沈曼云手指上的薄茧。

在很多年之前,在战火纷飞中的一辆马车上,好像也是这样一双手将公主丢失的发簪还给了她。

她能成为洛玉楼身边的侍女也有自己的过人之处,这识人过目不忘的本领就足够强大了。

当初星阑给沈曼云伪装也只是变了她的模样,并没有将她身体上的一些小特征也一同变幻。

所以这双手才让侍女觉得无比熟悉。

“我?”沈曼云问。

“没有,只是感觉你的手很眼熟。”侍女说。

沈曼云屈起手指,她也感到惊讶,没想到这位侍女还能凭这双手认出她。

“无妄城和洛都那么远,很多绣娘的手都这样。”沈曼云背过身去。

有的时候想起过去只需要一点契机。

她想到了多年以前自己为了去看一眼燕飞光,竟然敢跟着星阑偷偷潜入女主的营地。

那时候她多么勇敢,星阑也还小。

但是星阑不在了。

唯一在她身边的只有那朵被她捡回来的、女主不要的花。

多奇妙的命运变化,当初偶然在营地里遇见的公主与侍女竟然还能在七年后与她重逢。

沈曼云如此想着,洗漱后钻进被窝的时候还有些感慨,她想现在有安稳的生活就很不错了。

就在她即将陷入沉睡的时候,却听到门外传来窸窣响动。

而后便是突如其来的重物坠地的声音,沈曼云好奇,打开门去查看外边的情况。

只见洛玉楼跌坐在地,好不狼狈,好像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在紫色月光的映照下,沈曼云分明看见一根藤蔓悄悄缩了回去。

暮兰把她绊倒了。

沈曼云将洛玉楼扶起,她骂骂咧咧:“什么东西害本公主摔倒了?”

她抬头去瞧沈曼云。

沈曼云将视线别开,有些心虚,毕竟暮兰是她养的花。

“对不起。”她替他道歉。

“不管这些了。”洛玉楼钻进沈曼云的房间,“隔壁那间大屋子好吓人,墙上有什么大东西的爪痕。”

沈曼云:“……”小野挠的。

“吓死我了,我不敢睡在那里,等明天喊人再来粉刷一下好了。”洛玉楼坐在沈曼云房间的椅子上说。

“好。”沈曼云点头答应。

“本公主和你挤一晚是你的荣幸。”洛玉楼直接裹着被子爬上了沈曼云的床。

沈曼云也没恼,她将桌上的灯熄了,也躺了下来。

黑暗里,洛玉楼躺在她身边说:“感觉无妄城也挺不错的。”

沈曼云“嗯”了声音,她顺从且沉默。

“你说要给我做衣服,不是骗我的吧?”

“不是。”

“那明天做?”

“明天不行,明天要去看小孩做糖画。”

洛玉楼轻轻叹气,沈曼云闭上眼去,就这么睡了过去。

见她许久没有动静,洛玉楼侧过身来,看了她许久。

和她的侍女一样,她也觉得沈曼云很眼熟。

她在床上把玩着多年之前送回到她手上的那枚发簪,也闭上眼去。

次日,沈曼云起床的时候,洛玉楼还没醒。

她看到了被洛玉楼按在心口的发簪,七年前她捡回它的时候都没来得及仔细看发簪的模样。

现在她看清了,发簪的样式不是什么蝴蝶花叶,是鸿蒙云气环绕琼楼,步摇如仙雾坠落云端。

它确实是十分好看。

第42章 42那……还回来吗?

沈曼云出了门,和燕飞光一道去看小鱼做糖画。

他在门外等她。

小野蹲在他身边,冲她摇摇尾巴。

沈曼云与燕飞光并肩行着,他们只是随口问了声好,便陷入长久的沉默了。

还是燕飞光先开了口:“她有没有给你添麻烦?”

“没有。”沈曼云想,洛玉楼其实也挺好的。

至少她钻进她被窝的时候,会和她说说话。

“等她签了让位诏书,就可以将她带走了。”燕飞光说。

“是大司礼给你的任务吗?”

“不是任务,她只让我将人带到南疆,暂时离开洛都对公主更安全。”

“那……星阑呢?”

燕飞光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星阑……”

他好像是长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所以沈曼云提起他的时候,他花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名字指代的是谁。

“他改了名。”燕飞光说。

“后来偶尔有和我上过几次战场,但后来大司礼发现他在研究法术上更擅长,就让他一直留在洛都了。”

“他愿意吗?”沈曼云想起星阑一直渴望上战场。

“他只是希望能帮助我们,在洛都或者是在战场都是一样的。”

沈曼云又问:“他改了什么名字?”

“洛既白,借了王族的名,行事都更方便。”燕飞光说。

沈曼云前行的脚步停了下来,因为星阑改的这个名字她很熟悉。

洛既白,书中的男三就是叫这个名字。

书中对他和女主的感情描写并没有那么多爱情部分,因为这位男三的年龄比女主小上很多。

但他们更像亲情的相处也吸引了很多读者。

是的……沈曼云想,她连书中的原鹤都见过了,书中的男三也早该有了踪影。

但她没想到他就是星阑。

也难怪他给她的信上写他很喜欢女主了。

沈曼云轻轻叹了口气,燕飞光回过头看她。

“很抱歉现在才告诉你。”燕飞光是想瞒着沈曼云,他确实怕她伤心。

“没关系。”沈曼云想到最后书中的洛既白是安全留在女主身边的。

星阑没事就好了,她只希望他安全无虞。

“一切都好就行。”沈曼云将自己耳边的碎发撩到耳后。

她追上燕飞光的步子,他的手朝后摆了些许,刚好碰到了她的指尖。

仿佛触电般,沈曼云的手指屈起,但没马上收回来。

反而是燕飞光的手微微颤抖着,片刻后就紧握成拳,从她手边移开了。

“对不起。”他说。

沈曼云的指尖只是接住了一片猝不及防落下的雪。

“嗯,没事的。”沈曼云这些年来笑的次数倒是变多了。

她的话语里含着些许笑意,她想,燕飞光能好好地留在无妄城就很好了。

在见过他无数在战场上受伤之后,她甚至不敢奢望他能和女主在一起了。

他能安全无虞就是最重要的。

或许是感应到她话中的笑意,燕飞光回头来看她,但沈曼云的目光避开了他的视线。

时至七年,她未曾有勇气与他对视过。

沈曼云怕他发现自己眼睛里藏着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不希望他看见,因为他的心里早已住了另一个人。

她小心翼翼藏起的隐秘心思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

燕飞光开了口,他说:“你……”

“嗯?”沈

曼云看着纷纷落雪问。

在燕飞光的视线里,沈曼云身后再次蔓延出无数藤蔓。

它们汹涌地生长,快要将她的身体淹没。

他说:“没事。”

他们来到了青霓家。

燕飞光与青霓说着近来发生的事,沈曼云则掏出了小鱼的新裙子。

“哇!好漂亮!”小鱼拍手跳了起来。

“云姐姐,你真好,要不是我学不会绣花,我以后就不做糖画了,以后跟着你学做衣服。”

“糖画简单些,学做糖画吧。”沈曼云摸了一下她的脑袋。

青霓给小鱼买了个小摊子,让她在院子里做糖画,像过家家酒。

小鱼从口袋里掏出几枚小珍珠,每一粒都莹润生辉,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是买糖画的钱,一颗珍珠买一份。”

小鱼给了沈曼云很多珍珠,又跑过去也分了一点给燕飞光。

沈曼云拿着这昂贵的珍珠,看向青霓,有些不知所措。

“小孩子喜欢,就让她玩吧。”青霓说。

小鱼忙活起来,沈曼云则在一旁听着青霓和燕飞光的对话。

“你给了洛都有关乱灵风暴的记录册?”

“嗯,我给的是副本,城主若是想看,我这里还有。”

“不用。”

“长公主殿下为何来无妄城?”

“洛都局势复杂,大半个洛都的人都等着她签署让位诏书,她不肯签,很多人都等着刺杀她。”

“她死了可以解决很多麻烦,据我所知,这位公主没什么治国的才能。”

“嗯。”

“南疆诸城,怎么就挑了无妄城?”

“不知。”

片刻,燕飞光补了句:“这里最安全。”

“是你对大司礼最忠诚,所以她放心将公主交给你。”

青霓摸着下巴说:“真奇怪,大司礼没有任何理由留着长公主的性命,比起等着她乖乖签署让位诏书,让她死了更快些。”

燕飞光沉默不语,但坐在一旁的沈曼云却知道,这是因为女主不是那样极端的人。

她念旧情,没想杀了洛玉楼,所以给她时间去考虑签下让位诏书。

沈曼云接过小鱼递来的糖画,她已经做得像模像样了,看来她真打算以后在无妄城摆个摊子。

为了将小鱼给的珍珠都花完,沈曼云和燕飞光塞了满嘴的糖画,甜得都有些牙疼了。

沈曼云捂着腮帮子和燕飞光从青霓家走出来,她一边嚼着嘴巴里剩余的糖画,一边问燕飞光。

“你以后还要去洛都吗?”在小说后期燕飞光都没什么剧情了,沈曼云也不知道他以后的行踪。

“等让位诏书签了,我要回一趟洛都。”

“那……还回来吗?”

“回。”等收复完失地,他也要回无妄城镇守南疆。

“那就好……”沈曼云小声说。

她停在原地,没跟上燕飞光回家的步伐。

燕飞光牵着小野问她:“不回去吗?”

“要去买些布料,给长公主做套衣服,西原城那边是不是卖了一批新的过来?”沈曼云打算与燕飞光告别。

燕飞光走了过来:“我同你一起去。”

沈曼云以为他是担忧公主的安全,她摆摆手说:“我会挑些好的布料,让公主穿得舒舒服服。”

燕飞光压根没想到这方面,他对沈曼云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是来监督她的工作。

他只是单纯地……想跟她在一起罢了。

沈曼云在店里挑选布料,公主的衣裳颜色都明亮艳丽,她挑了几匹嫩黄的布料,显得清新亮眼。

燕飞光站在店外等她,屋内的热气涌到门外,烘托出蒙蒙的雾气。

他就站在这雾中想,沈曼云给很多人做过衣服,连西原城的容晴都收到过她的作品。

但沈曼云没给他做过衣服。

他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衣裳,衣领处有过修补的痕迹——是沈曼云补的。

沈曼云包着几匹布走了出来,燕飞光顺手接过。

他的薄唇紧抿着,看着茫茫落雪,并未对沈曼云提出自己的愿望。

——他所有的愿望都不得成真,所有的追求都不能实现,所追求之人终将……死在他的手上。

在成为魂族的那一瞬间,这句话宛如谶言一直印刻在他的脑海。

沈曼云跟在燕飞光身后,忽然看到他的身形顿了一下。

“怎么啦?”她追上他问。

“没有。”燕飞光说。

他的语气淡淡,比迎面吹来的凛冽寒风更疏离。

沈曼云回家给公主做衣服,洛玉楼去外面逛了一整天,买了很多她自以为很新奇的东西回来。

她手里攥着三四根糖画,见沈曼云回来,直接将糖画送到她面前。

“给你吃,本公主特意给你买的——”洛玉楼宣布。

沈曼云摆手:“我今天吃很多了……”

吃得牙都疼了!

洛玉楼只能将剩下的糖画都送给侍女吃,她注意到沈曼云怀里抱着的布匹。

她翻看这些布料,直白评价:“太素了,上面没有好看的绣花。”

沈曼云取出针线,她说:“我来绣。”

洛玉楼一惊,她没想到沈曼云竟然这么认真。

“你要给我绣什么花纹?”

“你喜欢什么?”

“给我绣点云纹吧。”

沈曼云绣了些标准的云纹上去,洛玉楼点头,表示很满意。

制衣工作进行得很顺利,沈曼云的手艺出众,洛玉楼一点错也挑不出。

沈曼云给洛玉楼做了好几天的衣服,最后做好的事情,洛玉楼舔着从街上买来的糖画宣布了一件事。

“过几天你有空吗?”洛玉楼问。

“有。”这段时间西城没什么魂族受伤,沈曼云闲得很。

“那陪我出城看看雪吧。”洛玉楼踮起脚说,“我还没见过南疆的雪。”

“好。”沈曼云点了点头,她好脾气地应下洛玉楼的所有要求。

“对了,本公主可不想走路。”洛玉楼补充道。

沈曼云为了满足她的需求,不得不去燕飞光那里借小野。

“公主说要出城看雪,她说不想走路。”沈曼云在他家的院子里摸摸小野的脑袋说。

“她带了人来。”

“她说不要从洛都带来的人。”

燕飞光点了点头:“小野正好想出去玩玩了。”

“那你……你去吗?”沈曼云大着胆子问。

燕飞光摇头,沈曼云的眼睫微垂,有些失望。

沈曼云从他这里将小野牵走了,洛玉楼看到这大家伙的时候,还很惊奇。

“是妖兽吗?”她问。

严格来说,小野也是魂族,沈曼云知道它以前只是一只很普通的小狗。

沈曼云只能胡乱点头。

侍女把洛玉楼牵上小野的身子,她今天穿了沈曼云给她做的新衣服,嫩黄的裙摆显得清新美丽。

沈曼云坐在她的身后,现在她也能握住小野的缰绳,熟练引导它往某处走了。

一切准备就绪,出发——

小野抬起大爪子,有节奏地跑了起来。

洛玉楼看到它的大狗爪,想起了什么,颤抖着声问沈曼云:

“我房间墙上那个爪印,就是它挠的?”

沈曼云心虚:“是……”

“那间房?”

小野嗷嗷叫了两声,表示对的没错,那间房以前就是它的小窝。

洛玉楼大声说:“你可恶!”

“我……你说不要管你的。”沈曼云小声解释。

洛玉楼没纠结这件事了。

因为小野已经载着她们出了城,她从小野的身体上一跃而下,扑进大雪之中。

沈曼云慢悠悠走了过来,她看了一眼洛玉楼,只站在大雪中,安静地等她玩个尽兴。

在城楼之上,燕飞光看着城外的她,目光平静,眼底带着茫茫的孤寂。

洛玉楼玩得开心了,捧着手中雪回头看沈曼云。

“你不来玩吗?”洛玉楼问。

沈曼云避开她的目光,她以前这样玩过,也在雪地上堆过雪人。

就算这大雪再美丽,看了七年,也难免觉得乏味。

洛玉楼走上前来,她比沈曼云高上许多,低眸说道:“我发现一件事!”

“什么?”沈曼云问。

“你

总是躲着本公主的眼睛!“洛玉楼不由分说捧起了沈曼云的脸。

沈曼云一惊,她没躲开,洛玉楼的掌心冰冰凉凉。

她迫不得已迎上洛玉楼的视线,她的视线平和温柔,像是轻盈落下的雪。

在她们视线相触的这一瞬间,洛玉楼瞪大了双眼。

她说:“你——”

洛玉楼很快松开手,她往后退了几步,定定注视着沈曼云,眼中尽是藏不住的震惊。

沈曼云不知她怎么了,便问:“怎么了?”

“回去吧。”洛玉楼拍了拍身上的雪。

她回了无妄城,并且当晚回到驿馆居住。

沈曼云感觉她很奇怪,但又不知为何。

不久之后,洛玉楼签下让位诏书,准备离开无妄城了。

剧情果然如原书描述一样的发展,沈曼云唯一感到奇怪的就是那天洛玉楼的反常。

她找不到答案,但也没空去细想它。

沈曼云只是知道,让位诏书昭告天下之后,女主就成为名正言顺的——统率全境的女王了。

第43章 43洛都像是一座会吃人的城池

洛玉楼离开无妄城,燕飞光要送她回洛都。

沈曼云想起前几日自己和洛玉楼的相处,便想着出城送一送她。

她站在街道旁,看着护送公主的车队从她面前缓缓行过。

他们依旧陌生肃穆,和刚来到无妄城时一样。

高大的骏马在沈曼云面前走过,将她小小的身躯完全掩盖。

华贵轿辇之上是洛玉楼的身影。

她没朝外边看,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沈曼云。

沈曼云是希望有人能和她说说话的,她想起那天晚上洛玉楼钻进自己被窝的身影。

她很高,长手长脚的,要将脚屈起才能勉强盖上她的被子。

然后突然她就离开了,仿佛从没和她认识过,可能这位公主只是将她当做一时的消遣。

但是……就算是消遣,沈曼云也感到有趣。

她想,那天洛玉楼给她吃糖画的时候,她应该接过来尝一尝的。

无妄城里人潮喧嚷,沈曼云跟着车队出了城。

轿辇上,公主的侍女好像发现了她,她回过头来朝沈曼云招招手。

沈曼云对着她点了点头。

但车队还是没有停下来,轿辇里的洛玉楼也没什么反应,她们好像从没认识过。

沈曼云走到城门外,她看着雪原上纷纷的大雪与远处隐现的乱灵风暴,没有再往前走一步。

她以为洛玉楼就这么走了,这场与公主的邂逅虚幻得像镜花水月,一如天上挂着的紫色月亮。

沈曼云的眼睫微垂,她独自一人转身,打算回城里去。

此时,在前方带领车队的燕飞光停了下来,趁着这个时机,他回头去看沈曼云。

轿辇上,洛玉楼提着裙子跳了下来,燕飞光叫住她,和她说了些什么话。

风雪里,洛玉楼踩着长裙朝她奔了过来,嫩黄的裙摆被风吹得鼓荡飘起。

无妄城的城门正在缓缓关闭,沈曼云的步子慢,但也即将消失在关上的城门之后。

洛玉楼跑得越来越快,直到沈曼云听到她奔跑时踩在雪上的沙沙声响。

她回过头去,城门只留下一条窄缝。

沈曼云看见了洛玉楼,她紧紧注视着沈曼云的双眸,眸光里闪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戚与怅然。

洛玉楼奔了过来,一把将沈曼云紧紧拥在怀中。

她当真十分高挑,沈曼云踮起脚来,才将下巴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公主的怀抱柔软微暖,她呼出的气息带着淡淡的白花香气,可能是栀子或者是茉莉。

洛玉楼在走之前给了沈曼云一个拥抱,顺便给她带来了燕飞光留给她的话。

“燕将军说他会回来。”

“我走了。”

洛玉楼将发间的簪子取了下来,她的长发散落,有些失了一位公主该有的体面。

她将发簪胡乱佩在沈曼云的头上。

她说:“我不要了。”

沈曼云的细眉一挑,她说:“这太贵重了。”

她想起多年之前洛玉楼焦急找她的模样,一根算不上多贵重的发簪被这位公主戴了七年多——可能更长。

“不要了。”她说。

“好。”沈曼云应下她任性的话语。

远处,侍女也追了上来,她将洛玉楼给牵回去了。

沈曼云看到远处的燕飞光静默地转身,他的视线一直落在这个方向。

他们隔得太远,沈曼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在看自己,又或者只是在顾念着公主的安全。

洛玉楼乘上轿辇,沈曼云走回无妄城里。

她感觉自己发间的簪子坠得脑袋发沉,便将它取了下来,这发簪对她来说太名贵,她不舍得戴。

沈曼云曾在无妄城遇到了很多很好的人,他们有的离开,再没有音讯。

洛都像是一座会吃人的城池。

沈曼云在无妄城里看到支着小摊子在做糖画的小鱼,才欣慰些许。

“小鱼也会到街上卖糖画了?”沈曼云的两只手撑在膝盖上,俯身问小鱼。

“张爷爷今天腿疼,出不了摊啦,他让我替他卖糖画。”小鱼像模像样地说。

她抬起头来,看着沈曼云的脸,朝她伸出一只手。

小鱼的手指点在沈曼云的面颊上,替她拭去面颊上不知何时落下的一滴泪。

沈曼云有些恍惚,她没意识到自己落泪了。

“云姐姐,不哭。”小鱼踮起脚来,像她还是一条鱼的时候一样,朝她的方向吐了一个泡泡。

这个泡泡飘过来,被天上的落雪戳破,发出“啵”的声响。

沈曼云轻轻笑了起来。

她回了家,院子里暮兰在等着她,他姿态悠闲地靠在属于他的躺椅上。

恼人的公主走了,最开心的是他。

“回来了?”暮兰唤她。

沈曼云点头,她手里攥着一枚发簪。

她到屋里取了个好看的锦盒,将发簪放了进去。

“那位公主留给你的?”暮兰问。

“是。”沈曼云摆弄着发簪上如流云般垂下的流苏说。

暮兰翻过手中书页,半晌才说了话。

“你还记得之前答应过我的事情吗?”

沈曼云有些惊讶,她问:“什么?”

“六年多前,你要去看洛都的燕飞光。”

沈曼云想起了那天,她的灵魂住在燕飞光的身体里,和他一起看了繁华的洛都。

她看见他买酒,满怀期待地去了司礼监,而后孤独的身影走入喧嚣灯影下的大雪之中。

没想到这场大雪下了这么多年。

沈曼云也想起那天自己答应了暮兰要为他做一件事,但后来暮兰始终没提。

她说:“我想起来了。”

暮兰合上书。

“要做什么?”沈曼云以为暮兰要她兑现诺言。

而他摇头:“以后再说。”

——

燕飞光一去洛都,又是久久未归。

沈曼云早已习惯他的离去,她在这个世界度过的时光里,燕飞光不在的时候居多。

但他不在时候,她的生活过得如同没有色彩的黑白默画,唯有他出现时,这画卷上才多了些颜色。

或许,不要是燕飞光,其他人也可以,但青霓要忙无妄城的公务,小鱼也在学着自己最喜欢的糖画。

有的时候,沈曼云会到无妄城的城墙上散心,她会观察远处肆虐的乱灵风暴。

她会理解想要投身于乱灵风暴的灵息教派中人。

他们向往更加波澜壮阔的人生,即便自己生命定格在最危险的风浪巅峰,他们也前赴后继。

生活在越狭窄的环境里,就越向往广阔无垠的天地。

沈曼云双手托腮,趴在城墙上,思考着城外那些修炼者的人生,她想象不出任何画面。

不知什么时候,青霓站在了她的身后,她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东境失地不多,王上如今大权在握,名正言顺,无人胆敢质疑她。”

“再过三年——或许不用三年,全境皆归于她的版图之中。”青霓说。

原书里也是这么描述的,沈曼云想,青霓当真对局势有着敏锐的嗅觉。

“那以后不会有战争了。”沈曼云说,“到时候你就不用领兵出去打仗了。”

青霓笑,她拍了一下沈曼云的脑袋,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掩盖不住的细纹。

“有考虑搬出无妄城吗?

我记得西原城的城主容晴不是很想要你过去。”

“她要我过去当裁缝。”沈曼云摸了一下怀里装着血针的银盒说。

“西原城可比无妄城富有多了,去哪里当裁缝就是给达官贵人做衣服,酬劳会比在无妄城多上许多。”

“可是……”

沈曼云看着茫茫白雪,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不想当裁缝。”

“我不想给达官贵人做衣服,再好的衣裳,他们穿了一日就丢了……”

“我的劳动我的付出我的心血全部都没意义,随手就能丢弃。”

“我想做更有意义的事情,想救魂族——想看你,看小鱼,想……想看燕飞光笑一笑。”

“我还记得我那天救起星阑时,他看向我时眼里闪着的光。”

“也记得阿烈被接上手臂时强忍疼痛对我露出的笑容。”

“还有燕飞光……他伤势恢复的第二天给我煮了一碗粥,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食物。”

“我见到你,见到小鱼……见到你们所有人变得越来越好,青霓夫人——这才是我的愿望。”

青霓看着她,眼中露出些许震惊神色,她也侧身看着远处大雪中央的乱灵风暴说——

“多么美丽的,在黑暗里开出的花。”她的笑声沙哑低沉。

沈曼云眨了眨眼。

“那你自己呢?”

“我?”沈曼云微讶。

“你想过你自己吗?”

“没有。”沈曼云说。

“或许,我想见一见大雪之后的阳光,我还没见过雪季之外的光。”

“它会很温暖吗?”

“会。”青霓说,“它温暖得会让你忘记冬日醒来时见到的第一缕珍贵阳光,极盛极烈,直到让你厌弃雪季的一切。”

——

三年后,东境完全收复的好消息传来,至此,域内太平。

女主的登基典礼举行,同时,她与与她征战多年的莫家家主订婚的消息也传遍全境。

举国同庆,就连无妄城也张灯结彩,喜庆的红色直将寂寞的白雪覆盖。

十年,沈曼云很难想象自己竟然在书中的世界过了十年。

如果这是梦,那也早该醒了,所以这就是现实吧,沈曼云想。

她始终记得洛玉楼临走之前告诉她的话,她说燕飞光会回来。

于是,沈曼云经常会提着一盏灯笼去城门处等他。

小野跟在她身后,欢快地摇着尾巴,怀里抱住一个红色的花球在玩。

沈曼云挠挠它身上为数不多的柔软之处——肉垫,逗得小野直打滚。

直到小野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它兴奋地一口叼起沈曼云,将她放在自己背上。

它朝城外奔去,沈曼云与他一起穿梭在风雪中,手里紧紧抓着红灯笼。

她知道,是燕飞光回来了。

第44章 44这是他们相识十年以来的第一次对……

果然,在小野往前奔跑后不久,沈曼云看到在风雪尽头的那个熟悉身影。

她想起上一次等候燕飞光回来时的场景,他伤得很重,猝不及防被她发现。

这一次,沈曼云在紫色月光下仔细查看燕飞光的情况。

真好,他的步伐稳健,衣裳也完好,体面安稳地回来了。

沈曼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到了那个孤独的小角落去疗伤再回来。

她希望他不是。

沈曼云看着他孤单的身影,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的手一松,将手中的红灯笼丢了出去。

但是小野奔跑的速度很快,它已经来到燕飞光面前。

于是这象征喜结连理的红灯笼骨碌碌滚到了燕飞光的脚边。

燕飞光俯身将这盏灯笼捡了起来,他俊朗的面庞在灯笼暖光的映照下,多了一层洒金的辉光。

“掉了。”他将灯笼递到沈曼云面前,平静说道。

他的脸上没有悲伤,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孤寂,宛如一场永无止休的大雪。

燕飞光的目光似乎永远都是平静的,没有丝毫感情的流淌。

只有在他深邃纯黑的眼瞳深处,偶尔有那么一点如电光朝露般的亮色闪过。

它温暖明亮,如暗夜里乍然亮起却永不熄灭的炬火。

但是沈曼云从未见过他眼眸深处的光景,十年时光,她谨慎小心地躲避着所有与他的对视。

她天性如此,永远无法迈出勇敢的那一步。

沈曼云捧着红灯笼,她没提洛都那边传来的“好消息”,燕飞光一定比她先知道了女主订婚的事情。

她只是问:“回来了?”

燕飞光点头。

他跃到了小野的身上。

燕飞光感觉到沈曼云身上凉得很。

无论如何,沈曼云已经过完人生中最璀璨鲜活的那段时光。

她是凡人,会衰老,会死去。

她丰润的皮肤会皱缩,矫健的双腿会变得迟钝。

——曾经锐利的眼在穿线时要眯起眼,一向坚定的手在全神贯注时开始微微颤抖。

而在此时此刻,年轻时能扛过的严寒在此时也能入侵她的身体了。

沈曼云呵出一口气暖手,她低眸看到燕飞光的大掌罩了过来。

但他没抓住自己的手,只是挡在自己身前,将迎面而来的风雪驱散。

他的手上,原本握刀的薄茧已积累成厚茧,掌纹清晰可见。

若以掌纹脉络推算燕飞光的一生,他应当长命百岁。

沈曼云无法想象在这本书完结之后,燕飞光的余生该如何度过。

他会留在无妄城吗?就这么永远地镇守南疆,不再去洛都……

又或者他会离开,孤独迈上他自己的旅程?

沈曼云不知道,她也没问燕飞光,她只是看着散发莹莹光芒的无妄城,问燕飞光:

“雪季要结束了吗?”

“还没有,它很漫长,这是人类的灾劫。”

“域内已经没有纷争,王上会率领大家走出这雪季吧?”

沈曼云总是对女主寄予厚望,她虽然没看到最后的结局,但她相信女主能解决一切困难。

“或许?”这一次,燕飞光没有给沈曼云肯定的答案。

他拉住小野的缰绳,一路回了无妄城。

沈曼云想,如果他就这样留在无妄城也挺好的。

这样等到很久以后,她老了,还能和他说说话。

但是,燕飞光回到无妄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的城主印鉴转交给了青霓。

青霓对此表示有些诧异,但也接过燕飞光交给她的任务。

从燕飞光将小鱼带回来的那一刻起,她就确定自己要一辈子效力无妄城了。

沈曼云旁观着这一切,没有出言挽留燕飞光。

小鱼好奇问她:“云姐姐,燕叔要往哪里去?”

“不知道诶。”沈曼云轻声说。

她的视线落在燕飞光的肩侧,她看过很多次他肩上的月亮。

现在,连月亮都变了个颜色。

“可是我希望燕叔留下来。”小鱼抱着沈曼云的手臂说。

沈曼云问:“为什么?”

“燕叔身上有一股很神奇的力量哦,靠近他我会感觉很安宁,脑袋里的坏念头都好像被驱散了。”

是,沈曼云知道燕飞光就是有着这般温柔强大的力量,她不知这力量从何处得来。

他确实是一位善良、坚定、勇敢、忠诚的人,沈曼云可以用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来形容他。

但是他确实要走了。

燕飞光将小野托付给她:“它吃得倒也不算多。”

沈曼云想,小野其实蛮能吃的。

她接过小野的缰绳,对他点头。

“以后若有什么事,找青霓便是。”

“好。”

“雪季冷,你该穿厚些。”

“好。”

“我时常见你的宅子里有炊烟飘起,想来你已经自己会做饭了。”

“……”

“吃多些,总要把自己的身体养好。”

“好。”

沈曼云对他说:“燕飞光,你没叫过我的名字。”

燕飞光的长睫颤了颤,他没作声。

“对不起,是我冒犯啦。”沈曼云往后退了两步,她退回自己的宅子里。

燕飞光身上背了一个简单的包袱,他看着沈曼云藏到门后的半个身子。

在他身前,荆棘缠绕,几乎要将他眼前的世界吞没。

他走上前两步,奋力拨开眼前的繁密枝叶。

燕飞光说:“曼云。”

“沈曼云。”他继续说。

最后两个字划下休止符:“走了。”

燕飞光转身离开,他走进永无边际、无法逃出的藤蔓深处,心甘情愿被这不断生长的植物吞没。

沈曼云听见他的声音,从门后跑出去,却见他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她确定了一件事,燕飞光确实是离开了。

沈曼云回身躲进自己的小院中,她抹了一把面庞,神奇的是她竟然没有哭。

有的时候,悲伤惆怅到尽头,连泪水都会干涸。

暮兰看着她擦了一把干巴巴的、并不存在的眼泪。

他还是年轻时的模样,年岁定格在他诞生的那一日,十九岁的少年澄澈俊秀。

沈曼云在门后蹲坐下来,她所愿也未能成真,燕飞光果然还是没能和女主在一起。

他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到最后还是孑然一身。

她轻轻叹气。

暮兰朝她伸出一只手,将她拉了起来。

他的虎口处没有厚厚的茧,还带着年轻时的白皙肤色。

时光在他身上定格,沈曼云每看他一次,就会想起他们初见时所下的那场暴雨。

谁能想到,雨后不是天晴,而是漫长的雪季呢。

沈曼云牵着他的手站了起来,在站起来的时候,她所有的情绪在一瞬间收敛。

所有的结局都在她意料之中,她不该因此悲伤。

属于她自己的人生还有漫长的时光要过。

沈曼云对暮兰说:“没事啦。”

“嗯。”暮兰看着她温柔的眼睛应。

“但是可以请你……请你不要……”沈曼云对暮兰艰难开口。

“暮兰先生,我不想看见年轻时的他。”她说。

暮兰的身形顿了顿,他问:“不要我了吗?”

他的语气平静,内里隐藏的情绪却脆弱得如同多年前沈曼云捡回的那朵花一样。

沈曼云说:“你该是一朵花。”

暮兰摇头,他消失了,他一向听沈曼云的话。

院里的花架上,金色的小小花朵依旧在雪中盛放,它未曾畏惧严寒。

——

燕飞光是在夜里走的,他独身一人提着一盏灯,走进茫茫雪原之中。

远处,风雪肆虐,风暴渐起。

在燕飞光离开的一段时间后,沈曼云总算听到了一些好消息。

例如,原本正在逐渐恶化的乱灵风暴似乎正在慢慢恢复正常,大地上经常性出现的深坑也在逐渐减少。

雪越来越小,天气也温暖了起来,一切都在变好。

而在无妄城不远处的寂寂雪原深处,伶仃的一座屋子亮着光。

燕飞光一块砖一块砖地将这个小院的院墙重新搭建好,它勉强能抵挡雪季的风雪。

他将自己从无妄城带出的灯挂到了屋檐下。

这屋子很矮,矮到高大的他一抬头,就险些碰到了脑袋。

在挂灯的时,他的手指不正常地摆了摆,似乎在拨弄开什么碍事的东西。

燕飞光眯起眼看着缠绕着满屋的藤蔓,他被这草木影响,已经来到了分不清幻影与现实的地步。

将屋子打扫干净,燕飞光住进了厨房,这里以前就是他的住所。

他并没有离开无妄城,只是孤身一人来到了以前的家。

屋子里点着灯,他半靠在厨房里窄小的床上,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局促。

他抬眸看屋子里的灯,在他的视野里都是那不断生长的绿色藤蔓。

即便沈曼云的意识曾经来到过他的身体,她也未曾发现独属于他一人的秘密。

燕飞光眼中的世界,满是被草木缠绕的寂静野原,他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疯长的藤蔓与枝叶。

从某种程度上说,植物算是异常邪恶的存在,所有生命都将被这遍布大地的绿色草木吸收。

沈曼云从始至终都没读懂燕飞光看向镜中的孤寂眼神。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躯体里还住着另一个邪恶的存在。

他与他对抗了不知多少年,这是只属于他的——孤独漫长的战争。

他分不清草木、看不见沈曼云院子里的暮兰,只是因为在他的视线里本就布满这些植物。

它们同源,便也汇入这原野的海洋中了。

燕飞光身前的草木汇作一个人影,他已经强大到能够脱离燕飞光的躯体单独存在了。

“这么多年了,你也还没屈服吗?”他问。

燕飞光看着他,安静摇头。

多年前他在镜子里对他惊鸿一瞥,只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不一样。

如今来看,燕飞光发现他早已经换上了新衣。

他没有过这样的衣服。

这件衣裳如此合衬,做工精细,连衣摆处的纹饰都绣得认真。

他后来又长了些个子,这件衣裳他已穿不上了,所以——它诞生于十年之前。

“十年前你就有化形的能力了?”燕飞光平静问他,“为何?”

“我应该没有给你提供成长的土壤。”他说,他的心防坚不可摧,无所求无所望。

与此同时——暂且称他为暮兰的他也说:

“我也好奇,从我住进你身体的那一刻起——你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力量与我相抗?”

燕飞光抿唇不语,他确信自己还关着他。

“这股力量如此强大,它影响着你,也由你的身体放大,影响着所有魂族,若没有你,他们早就将这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了。”

“作为交换,我会回答你的问题。”暮兰低眸看他。

他年轻鲜活的面庞如此精致,而当初的少年披着旧衣,眉尾的伤疤陈旧粗粝。

燕飞光轻轻摘起了点缀在藤蔓间的一朵金色小花。

他说:“它不属于你,它属于我。”

与此同时,暮兰也开了口,他说:“燕飞光,爱与欲同源。”

他们异口同声,各自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

下一瞬间,他们话音刚落,暮兰轻笑出声。

有人撞开风雪奔来,她推开燕飞光的房门,如荒原上迷失的一片雪般,落入燕飞光视线中。

沈曼云推开门,定定地看着他,轻唤了一声——

“燕飞光……”

燕飞光猛地抬头,撞上她迷茫、疼惜的视线。

她见到他时,如漂泊不知多少年的行船终于找到归港。

这是他们相识十年以来的第一次对视。

他终于看到她眼睛那柔漫如水的光,它坚定如永不干涸的海洋,粲明如长夜炬火。

一如那幽晦的藤蔓上生长出的小小花朵,几经摧折,未曾枯萎。

于漫长的孤独中,他何尝不期盼有一人能与他并肩。

下一瞬间,燕飞光站起了身,他走上前去,拥紧了沈曼云。

于摇曳的风灯之下,他灼烫的一个吻落在她的眉心。

在他周身缠绕的是一株生长了十年——或者更多年的植物。

它以他的爱意浇灌,是他孤独伶仃的一生中——

唯一的追求,唯一的爱,唯一的欲望。

与此同时,倏然生长的植物撞破现实与虚幻的禁锢,开始肆虐地入侵这个世界。

这片绿色的藤潮宛如江流决堤,不知餍足地吞噬着被白雪笼罩的大地。

第45章 45落了十年的大雪终于停歇

两个时辰前的深夜,对于沈曼云来说只是燕飞光离开不久后的一个普通夜晚。

她做完自己今日的工作,如往常一般准时准点休息,陷入一段不会有梦的深眠。

但今日不一样,午夜时分,她被周围的窸窣声吵醒。

一扭头,她看到自己的床榻旁——乃至整个房间都被茂密的植物填满。

这情况只出现过一次,那就是她捡回暮兰将之救活的第二天早上。

暮兰…

…是他回来了吗?

与这株植物朝夕相处十年,沈曼云没惧怕这异常的情况。

她起了身,脚尖小心翼翼地把床边的枝叶拨开,她不想踩到这些植物。

“暮兰,是你吗?”沈曼云走出门外,打算呼唤暮兰问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但当推开门后,她陷入了震惊。

房门外不是熟悉的被大雪覆盖的场景,从她房间里延伸出的藤蔓与枝叶将周遭的一切都紧紧缠绕。

这是一片绿色的汪洋,所有建筑都沉没在这片绿海之下。

更诡异的是,天上那轮紫色的月亮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破碎成无数块的月亮碎块。

它们散落如星辰,环绕为一轮圆月的形状,就像是某一天这月亮乍然裂开。

延伸的枝叶、破碎的月亮,孤寂的野原中只有她一人。

这场景如梦般虚幻,沈曼云想,这应当就是梦吧。

但是以她的想象力又如何能幻想出这样的场景呢?

沈曼云取过长袍将自己裹紧,她想继续回床上睡觉,却发现藤蔓将她的床榻也淹没了。

这些还在不断生长、蠕动着的植物似乎在催促着她往外走。

沈曼云也就迷迷糊糊往外走去,她感觉自己在梦境中漫步,一切都如此虚妄。

她想,她本该害怕这梦境,但偏偏周遭的植物和陪伴了她十年的暮兰长得一模一样。

它如此熟悉,连草叶拂过脚面的触感都和以前一样轻盈温柔。

沈曼云推开被藤蔓缠绕的院门,随着“吱呀”一声响,她看到外边由藤蔓组成的密林中多了一条路。

这条路笔直坚定,想来走出这条路的人心中没有丝毫犹豫徘徊,它直直通向城外。

这让沈曼云想到燕飞光离开的那天,他与她道别之后,也是这样头也不回地往无妄城外走吧?

道路两旁的藤蔓被尽数斩断,枝叶边缘处有平滑锋利的刀痕,破开这条路的人并没有温柔地对待这些植物。

沈曼云碰了一下小路两旁的被斩断的藤蔓,她有些心疼,这些植物在她的小院里长得多好。

她想到那天暮兰胸口出现的伤痕——这是现实对梦境的投射吗?沈曼云如此想。

她已经完全将现在的经历当成梦境了。

沈曼云继续往前走去,但方才她小心翼翼抚摸过的断叶却朝她的方向缠了过来。

叶片拢着一朵金色的小花,它轻轻柔柔地环绕上沈曼云的腰,将她缠住些许。

“怎么啦?”沈曼云自言自语问道。

她还是看着这条小路的尽头,她想知道这条路会通往何处。

于是,她低头挣开腰上的枝叶,沿着小路继续走了下去。

一路,她走出了无妄城的城门,周遭的藤蔓压得愈发紧密。

就算沈曼云一直将暮兰当成自己伙伴,但在这样压抑的植物海洋深处走得久了,她也感到了些许阴闷情绪。

植物生长到这个地步,只会将人压得喘不过气。

一抬头,沈曼云发现,她连天上雪都见不到了。

以前总觉得大雪太冷,现在沈曼云却想拨开那些叶片见一见天光。

她知道今夜没有满月,天空之上只有诡异的、碎裂的月亮,但也比看着满目的藤蔓来得好。

或许小路的尽头会有答案……

沈曼云的步子越来越快,仅仅在这样的环境中停留片刻,她就感觉有些不适了。

当然,在这无边无际的藤蔓深处,唯一能给她慰藉的只有点缀在其间的金色小花了。

它们仿佛引路的明灯,带来些许鲜活色彩。

沈曼云跑得大口喘气,走出城门之后她朝着无妄城外的东方向继续出发。

她记得这个方向,当初小野就是驮着她往这里奔来。

于是,在那天晚上她在这片雪原的尽头看到了燕飞光以前的家、他母亲的墓碑。

以及——蹒跚回来的他。

沈曼云永远记得这条路,果然,在奔跑了不知多久后,她看到被藤蔓缠紧的一座小屋。

原本被小野砸塌的院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修砌好了,院子内部也被打扫得很干净,只是堆积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想来是刚落上去的。

不论何种迹象都表明这里有人来过了。

沈曼云从未想过在藤蔓海洋中唯一一条小路的尽头会是燕飞光的家。

她也从未想过在燕飞光离开之后,她还能再见到他。

所以——这一定是梦,周遭紧密生长的植物将她闷得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了。

于是,沈曼云迷迷糊糊地推开门,她见到了在廊下摇曳的风灯。

这一盏灯火将周遭的一切照得暖融融,橘色光芒与植物上的金色花朵交相辉映。

室内泛起金色的细芒,沈曼云在这个小房间的角落看到了燕飞光。

他穿着旧裳,眉尾的伤疤也是陈旧的。

他全身上下都泛着一种柔韧的质感,被岁月磨砺出的满身风霜依旧无法掩盖他身上那始终坚定的光。

沈曼云没避开他猝然抬起的视线,她难以想象突然离开的燕飞光会独自缩到这个小角落里。

怎么会这样呢?

为何会这样呢?

她瞪大眼看着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与此同时,沈曼云也看到了燕飞光幽深眼底闪烁着的光,它们明亮得就像周遭盛开的金色花朵。

下一瞬间,燕飞光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房间狭小,他只需要往前跨出一大步就能来到沈曼云身前。

就在沈曼云怔然时,他一把将她拥到了怀里。

她抬起头,一个灼烫的吻却落在了她的眉心,他的唇瓣颤抖着,耳边环绕着他压得极低的呼吸声。

“燕飞光?”沈曼云感受到他胸口的起伏,他的心跳声很乱,身体很烫,怀抱很暖。

一个吻,温柔、热烈、湿漉漉,沈曼云在他的怀里抬起眼去,绯色漫上面庞。

她问:“你怎么啦?”

燕飞光低了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他还没松手。

他说:“没事。”

燕飞光的声线极哑,似乎有些哽咽的情绪被压在喉头,一如他埋藏于心的多年爱恋。

沈曼云轻声问他:“是梦吗?”

“是梦。”燕飞光说。

沈曼云深吸了一口气,她想抬手摸一摸燕飞光吻她的地方,但他抱她抱得很紧,让她抬不起手来。

“燕飞光,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有很多问题。

“这里是我家。”燕飞光答。

屋外,无数藤蔓将这座小屋紧紧缠绕。

它们不断收紧,似乎要将这最后一点得以喘息的空间吞噬。

燕飞光只是抱着她,没有松手,越过沈曼云的脑袋,他还能看到暮兰的身影。

暮兰说:“虽然很抱歉,但我不得不把她带来。”

“她沿着你出城时斩开的路朝你走来,我没有给她引导,是你带她来这里的。”

暮兰盯着燕飞光,似乎有些恼恨,他不满沈曼云先前扯开了他一时心软拉住她的残枝断叶。

下一瞬间,藤蔓入侵房屋,仅在瞬息之间就将燕飞光扯进植物制造的绿色海洋之中。

“燕飞光——”

“暮兰先生?!”

沈曼云看到自己熟悉的植物将燕飞光吞没,一时间不知所措,她往前扑了过去,想要将燕飞光拉回来。

燕飞光只剩下一只手还在外面了,他指尖上还抓着一朵金色的小花。

沈曼云没能触碰到他的身体,因为一只手将她的手腕抓住了。

他的掌心冰冷。

暮兰出现在沈曼云身前,他平静说道:“这只是一个梦。”

“梦也不要——”不要他离开,不要他陷入这毫无希望的绝境之中!

沈曼云挣脱了暮兰的手,一头栽进藤蔓之中。

窒息感传来,她喘不上气,而后很快失去意识。

再醒来时,沈曼云还躺在自己的床榻上。

她猛地坐起身,唤道:“燕飞光——”

室内空寂,沈曼云只听到自己隐约的回声。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周遭已没有了那无处不在的植物。

房间里明亮的光线让夜里发生的一切更像梦了。

沈曼云摸了一下自己的眉心,梦里,燕飞光的一个吻曾落在了这里。

那是梦吗?

所有她看到的一切都在告诉它,夜里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荒诞的梦境。

被藤蔓覆盖的世界,碎裂的月亮,燕飞光的吻……

这些都是不存在的。

但沈曼云还是有些不相信。

她爬起来,牵来了小野,骑着它往城外奔去。

出城后向东,雪原尽头的小屋还在。

但是,倒塌的院墙依旧,院内被陈年的大雪覆盖,那个门口处挂着风灯的小小厨房也没有被打扫过。

当然,没有那盏梦里的灯,守在屋里的燕飞光也不在。

沈曼云孤身一人站在小小的厨房里,她此刻感到失落与孤独。

小野挤不进来,它只能将自己脑袋低下,从厨房门观察沈曼云。

它焦急地扒门,想要安慰沈曼云,但也只是呜呜叫了两声。

“就是梦呀。”沈曼云拿手背抹了一下自己的眉心,“不然他怎么会吻我呢?”

这是她的妄想,是她一直不敢承认的感情。

沈曼云失落地爬上小野的身子,又回了无妄城,对于她来说,此后又是平静时光了。

——

在人迹罕至的雪原中央,燕飞光倒在天地之间,大口喘气。

他单手握着那把黑刀,指关节被冻得发青。

他看似浑身毫发无伤,实际他身体里的灵魂已经被暮兰侵蚀得千疮百孔。

都已经这样了,他竟然还在战斗,没有退让分毫。

“拦?拦我也没有用,你保护的那位女王所在的洛都已经被我的力量覆盖。”

“我是故意引她来的,她多傻,因为我长着和你一样的脸,所以她对我如此信任。”

“你多爱她啊,爱到连我……”暮兰的话语顿住了,他没有将这句话说完。

他俯身看燕飞光,眸中是冷入骨髓的寒意:“你说我是不是自讨苦吃?当年贪恋你完美的灵魂是我成长的沃土,所以我选择了你。”

“没想到你竟然反过来将我禁锢二十多年,每时每刻你的灵魂都在遭受痛苦的煎熬,你居然也能挺过来。”

“为何?”周遭只有燕飞光能看到的藤蔓缠上他的脖颈,暮兰问,“你从哪里来的力量,是谁给你的希望?”

“这力量不仅帮了你,也帮助其他的魂族将魂体压制,当真奇特。”

“我回答过了。”燕飞光的嗓音沙哑。

他挣脱藤蔓,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战场上朝着虚空挥刀。

黑刀不断抵挡着面前这位想要跨越意识与现实边界蚕食人间的邪魔。

无人知晓他的英勇,无人知晓他的痛苦,更无人知晓他的坚守。

黑刀每划出一道冷锐的弧线,燕飞光就对暮兰说一句话。

“你不会开花,邪魔不会生出希望。”

“花是……她给我的,这是我的花。”

“在最幽暗的绝望之中,我早该死无数次,我的灵魂早该被你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