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势均力敌的果奶变成了大量的果汁加奶。
哦……
杜引岁一言难尽地看了旁边满是关切的江芜一眼。
末世前的社会,有许多有趣无用的小玩意儿,有种东西叫口味杯还是什么来着,萃了香的小环装在杯口,就能把纯水喝出果汁的味儿。
从前她只是听说,没用过。
没想到一朝穿越到这陌生的世界,反倒是亲身体验了一把。
“没事……”杜引岁站起身,往小团子那边儿走了两步,方才又饮了一口水。
很好,果然这样均衡一些更好喝。
夜袭老洞村的那二十多个流民,甚至是抵达老洞村之前遥遥遇着的那两拨,只是个开始。
离开老洞村继续北行的这第一日,在流放队伍视线内出现的疑似流民,就有好几拨的三五成群。只是这一回谭望没有停下队伍上前打探,对于只远远望到一眼的流放队伍来说,那些人亦可能是普通的百姓。
只是对于恢复了嗅觉能力的杜引岁来说就不一样了,能瞧着的那几波闻着就是流民不说,连带着肉眼不可及的远处,今日与她们擦肩而过的流民怕已有大几十之数。
这些可算是第一波离开岱州的流民,七八成是壮年男子,只偶有几个像是全家奔逃的队伍带了些妇孺老人。
想想也是,岱州的官压了灾情这么久,最先受不住的就是孩子女人和老人,活着难,闯出来难,想当头批杀出来的更是难上加难。
不说杜引岁能额外闻着的那些,光是路上遥遥打了个照面的那几波,就已经为本就辛苦的流放队伍又蒙了一层阴影。而队伍中担忧焦灼害怕的气味,也随着时间越发浓重了许多。
本就糟糕的路程即将被雪上加霜,觉得焦虑害怕是人之常情。
但是……
“山寨果奶”的味道不错,杜引岁揉了揉不知为何有些梗的心口,怒喝两大口。
就在杜引岁就快要开始反省自己此举是否太渣时,香甜的果奶突然被染上了一抹带着土气的苦草味儿,刚喝到嘴里的那一口瞬间让她梦回苦芨芨草的海洋。
勉强咽下口中的水,杜引岁转头看向正往这儿拖木头来的秦崇礼。
路上就一股陈腐潮湿的青苔味儿,这会儿都浓郁到可以和酸甜与奶呼三足并立了……
人可以同时存在多种情绪,而不同情绪的味道也会因其在这一时刻占比的不同,有浓淡之分。
就像秦崇礼身上这股不大好闻的忧国忧民味儿,江芜的身上也有。
不过吧……远远不及那股霸道的带着苦意的酸涩甜美。
真的很霸道。
昨晚那黑漆漆的,歹人就要来袭的环境,连杜引岁都有点紧张的时候,江芜身上的紧张气息也被那霸道的偷偷喜欢之味压得死死的……
想到这个,杜引岁又有点头疼。
“老师,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人吗?”杜引岁不好与江芜深聊,只能调转矛头,转移一下注意力。
正拖了根柴禾来的秦崇礼闻言一愣,刚从忧虑中拔出来的脑子一时跟不上小杜姑娘的提问。
“祖父,你是一个不会把柴送给别人的人!”在秦崇礼身后也举着两根枯枝的秦浩阳是有几分急智的。
秦崇礼切换回了每日的答题频道,一时也不知计较杜引岁今日问得含糊,点头赞同复述道:“我,一个没有把柴送给别人的人。”
“祖父,你,坏人!”前两日偷听了秦崇礼和楚秀兰讨论杜引岁每日提问是不是在培养他们如何做一个坏人的小团子,高举了手里的石头给出新的答案。
秦崇礼想了想,已快进入岱州,也差不多到了终极答题的日子了,顿时有些惆怅不舍,只还是点头沉重道:“对,我,一个坏人。我已经是一个坏人了!”
“嗯,我们已经很坏了,绝对不会乱同情别人。我们是很惨的坏人。”楚秀兰亦与秦崇礼有了同样的猜测,明明是出言安快要离开的杜引岁的心,可真一开口又觉眼睛一酸,竟是抹了一把泪出来。
“……”杜引岁闻着周围一下子复杂到一言难尽的气味,也是服了这些老六了。
这三大两小的队伍,到底还能不能凑出一整个的脑子……
哦,还有一个。
不待杜引岁因那漏网之鱼稍感欣慰,旁边江芜也开口了。
“杜姑娘你……”江芜听出了秦崇礼的沉重,看到了楚秀兰的不舍,自是共鸣了他们的猜测,心脏一下子揪紧。
杜引岁没提防,被突袭的浓郁苦意罩了一头一脸,连连往边上退了数步,低声喝到:“我还没要走!”停止你的脑补!苦芨芨草本草都要被你补出来了!
苦意停止增加,酸气又开始增起……
杜引岁气到翻了个白眼,看向了率先搞乱一切的罪魁祸首,直言道:“老师,你是两个小东西的祖父,是楚姐姐的公爹,是江芜的老师。你不再是能在朝堂上提出利国利民之策的太子太傅。有句话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又有句话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身上无财,手下无人,岱州之乱,你管不了,为了你身边这些人,你也不该管。”
这话,杜引岁说得不客气。
不过这一路,她说话也从没客气过。
秦崇礼很习惯,甚至条件反射地觉得这些他知道但是不会去想的话,此时听起来很有道理。
空气中陈腐潮湿的青苔味儿立减了许多,让杜引岁有些意外地挑了一下眉。
这人……这么听劝的吗?
“那边儿有条小溪呢,趁天还有一点儿光,我去看看能不能捞点小鱼回来熬汤。”秦崇礼说着便转身去驴车上扯竹竿子。
空气中那忧国忧民的阴郁之气,又散了一些。
啊,真听劝啊……
杜引岁暗叹了一句,而后眼角的余光偷偷扫了江芜一眼。
如果江芜也这么好劝,就好了。
听劝?
不可能的……
队伍继续向北,行入岱州。
在谭望的催促下,起得一日比一日早,停得一日比一日晚,驴车已经提到了极限的速度。
一日,又一日……
汤足饭饱,人人散出暖阳柔毯的满足之气,江芜她是淡淡苦意的酸涩甜美。
赶路疲乏,人人飘出油腻轻腐的疲惫之息,江芜她是淡淡苦意的酸涩甜美。
流民来袭,队伍中无助与惊慌交织,震惊与愤怒共鸣,恐惧与紧张之味不分彼此,江芜她依旧是……
一路,杜引岁曾经尝试多次,或引经据典,或旁敲侧击,想要解开江芜对她的“小鸟印记”,以便在她离开时,降低对江芜的伤害。
只是吧,无论她怎么努力,甚至无论外面的环境有了什么样的变化,牢牢占据江芜情绪第一位的,永远是对她的偷偷喜欢。
就……那么喜欢么……
杜引岁觉得自己该走了,再不走,良心都要痛了。
只是,在走之前,她还要寻机为她们做最后一件事。
这机会不好找,甚至比离开的机会还要难找。
杜引岁甚至都觉得,最后必得冒一次险了,结果机会就在这一夜咕噜噜地主动滚到了她的手边。
这是队伍离开老洞村的第九天,也是她们进入岱州后的第七天。
算来,这已经是流放队伍上路的第六十一天,在谭望的催促中,在驴车的加持下,队伍已经穿过了一小半的岱州。
按其他衙役们闲聊时的话来说,这可以说是他们北行进度最快的一次,也可以说是他们让全体囚犯都坐上了驴车最不守规矩的一次。
而杜引岁更是偷听着了一回谭望与郑义的悄悄话,知道了她们如今走的路线,要比从前流放队伍北行的路线向西偏移了些许。因为谭望在岱州要见一见不知道什么人,又不能单独离开队伍几日,所以偷偷地带偏了队伍。
不过对于其他也认识路的衙役,谭望给出的理由是,避开流民潮。
没错,流民潮。
进入岱州没两日,流放队伍就开始频繁遇到流民队伍,不止是白天,甚至夜宿时都能遇上。
许是因为在岱州边界,那些流民再往南就能进入熙州寻得生机,又或是流民队伍各自为营单支队伍人不多,总归那几日流放队伍遭遇了不少流民,但还没遇着主动与他们动手的。
不过无论是衙役们还是杜引岁,都知道这种短暂的“和平”,随着他们深入岱州,被打破是迟早的事情。
按当时许律发怒爆吼谭望的话来说,此时与流民逆行,就是在拿命与上天打赌,愚蠢至极。
果然,在进入岱州的第五日,就有一支流民队伍发起了夜袭。
与老洞村不知村中有衙役夜宿的那二十多人不一样,岱州发起攻击的流民队伍有备而来,虽然守夜的衙役们及时发现叫醒了其他人,但仍是一场大战。
虽然最后流民被杀的被杀,逃走的逃走,但衙役们也伤了两个,位置靠外的孔家还被抢了一辆驴车。
当时衙役追了上去,不为保护孔家的东西,只是杀红了眼。不过那伙流民也是狠,抓走了驴车上大半的行李不说,反手还把那头驴杀了,方才逃窜进了林子。
那晚杜引岁她们离衙役的马车不近不远,正好不用直面杀向衙役的流民,也没如最边缘的孔家那般倒霉直接被抢驴车。
不过衙役那儿漏网的流民还是跑了两个到她们车边。
人不多,杜引岁没动手,只无情地催着江芜和秦崇礼上去给人开个瓢。
没错,指令准确到了“开瓢”二字。
江芜和秦崇礼想不想敢不敢是另一回事,多好的练手机会,杜引岁不会让他们放过。
还好,对着上来就要扔孩子抢驴车的流民,两个人到底没掉链子,就是秦崇礼虚了点,最后分给他的那一个,还是江芜把人先挡下,他才有下手的机会。
那两个流民捂着冒血的脑袋跑了,杜引岁也没让他们去追。
第一回做这个事,这样就可以了。
只是,想着可能会遇着这种事是一回事,真遇着了又是另一回事。
那一晚,两个表现不错,干完活儿的人睡得呼呼的,杜引岁却很久很久都睡不着。
等她离开,他们还要面对几回这样的事才能到达凛州。
到达凛州后,他们又能真的安全么……
无论是身边永远萦绕的带着苦意的酸涩甜美,还是怀里每晚即便被她拒绝还是要半夜偷偷爬过来的奶呼呼,都让杜引岁的心越来越沉重。
进入岱州的第七日。
流放队伍依旧夜宿在了临溪的林边。
谭望安置完队伍,便解了一匹马,向西而去,直到夜幕降临,直到皓月当空,都没有归来。
这一晚,周围没有流民队伍,按说就算谭望稍离一段时间,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但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当外部没有危险的时候,保不齐危险就要从内部来了……
第47章 覆于唇上的手捂得扎实,柔软温暖不过顷刻间便被带成了灼热……
按往日,拾柴烧火,用过夕食,放过最后一轮水,镣铐也锁上了树,这就该是快快入眠,为明日的奔波积攒体力的时候了。
变故就发生在营地逐渐安静时。
异动还未起,刚躺下合了眼的杜引岁便先一步闻着了那两股复杂油腻到让人恶心的气味,立时睁眼消了睡意,翻身从旁边的行李堆里抽出了一根撬锁用的鹿骨。
“杜……”旁边江芜一直挂心在杜引岁身上,自是第一时间有所感觉,只她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嘴巴就被翻回来的杜引岁给捂住了。
覆于唇上的手捂得扎实,柔软温暖不过顷刻间便被带成了灼热,空气中属于江芜的甜美之息暴涨,直冲掉了大部分来自远处的恶心气。
半支棱着身子的杜引岁止住了之前被恶心到的呕意,舒服了许多,不由借着月光有些诧异地低头看了江芜一眼。
江芜知晓自己此刻因是烧红了面颊,只也不知该如何降下那恼人的温度,对上杜引岁那似带了探究的漆黑双眸,心里又焦又急,最终两眼一闭……就当逃了。
杜引岁:“……”
人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只是现在却不是笑的时候。
“好像有些不对劲,一会儿发生什么都别出声。”杜引岁俯身在江芜耳边轻道,然后飞快撤回了自己快被烤熟的爪子。
哪里不对劲?江芜凝神细听,就在她怎么听都不觉有异时,衙役那边有了动静。
准确地说,是衙役在囚犯这边搞出了动静。
“什么事?怎么回事?不不……不行……”
“大人!大人,不要啊大人……”
“爹!娘!”
“大人,换一个,换一个人,这是我的嫡女,求您放过她,选我的庶女吧,就这个庶女送与大人!”
……
孔家的人几乎放开了嗓门,顿时炸得整个营地都清醒了。
赵七扯着孔嫣儿的手没松,另一只手反手就给了孔方裘一个耳光,冷笑道:“你这庶女一路上脏活儿累活儿都包了,手上的茧子比老子还厚,是你的亲女儿还是塞进来伺候你们家的奴隶?忙活一场睡个奴隶,当老子傻?”
“我有四个庶女,任由大人挑选,请放过我这唯一的嫡女吧……”孔方裘捂着脸,低声恳求。
不说嫡庶的身份,孔嫣儿也是他生得最美,教养得最好的女儿,到了北地是要去派大用场的,怎能折在此处,怎能折在一个卑贱的衙役手里!便是再怕衙役的刀刃,孔方裘也得再争取一二。
“呵,我要的,就是这个最好的。”赵七将绷紧了镣铐才能勉强靠近的孔方裘一把推回了树上,又生生扯开了孔嫣儿拽着老母的手,一把将人拖向了林中。
与孔家还挣扎着讨价还价了一二不同,崔武从卫家将人带走时,卫家其他人死一般的安静,卫慧清独自挣扎求救的声音单薄得让人心酸。
那专门买来假婚好在路上照顾一二的奴隶这么没用的吗?
念头如游鱼一般在杜引岁脑中滑过。
只她这会儿没心思多想那个锦国的细作是怎么回事,因为她要干的事儿有点多。
“我也去。”江芜压低了声音,拾起杜引岁用完放在一边的鹿骨。
杜引岁正在行李里左摸摸右掏掏的手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就在江芜以为这是一种默认时,杜引岁突然夺走了她正在撬锁的鹿骨。
“别说话。”杜引岁把鹿骨藏于身下,又飞快地把刚解下的镣铐锁回了脚腕。
得了许律的令,过来巡视情况的陈刚在营地里绕了一圈,重点看了看江芜这边的情况后,回了许律的马车边。
“许大人,赵七带走了孔家嫡女孔嫣儿,崔武选了卫家的卫慧清。江芜和杜引岁还有秦家人都在原地坐着。”陈刚低声向马车里回话。
许律闻言,心头一松,只又有些纠结。都到了岱州了,磋磨江芜的任务,他还做了跟没做似的。之前赵七和崔武要去拉人做那事,他有一瞬间甚至觉得如果他们选了江芜,那或许也能算作磋磨中很严重的一种。只他摸不准上头的心思,不确定江芜后面的际遇。苦累挨饿的磋磨尚能平复,但这事……许律终不敢冒险,快快唤了陈刚去看情况。
还好,那两个狗东西没去招惹江芜,也省了他出面调停。
就是,半夜搞这种事,真的很烦!
“这个谭望到底去干什么了,大半夜不回来,牛鬼神蛇都要冒出来了!”许律恼怒吐槽,想了想又问,“他们以前这样,一晚上一个就行吧?不会又回来选人吧?”
“咳……也就那么一个。谭头儿也容不得他们太过分。”即便各为其主了,说到这么详细的话题,陈刚依旧为自己名义上的同僚尴尬。
许律砸了一下车厢:“都是你们给惯的,你们都忍得,就他们不行是吧!什么乱七八糟的!”
陈刚没说话,在他看来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他们这队也就赵七和崔武搞这事儿,其他流放队伍整支队伍都未必有几个干净的。
谭望都只管过他们一回,许律要有这个本事,别砸车厢,也去管一回啊。
许律……自是不敢多管的。
甚至在和谭望就要不要绕路,要不要加速吵了多日之后,遇着这两个糟心东西,这会儿他都开始想起了谭望的好。
“要是他们不再来拉人,就随便他们去吧。”许律揉了揉酸疼的脑门,“你也休息去吧。”
巡视的陈刚折返马车复命时,杜引岁就已经又解开了脚镣,收拾出了一大包东西压在了手边,此时听着许律不会再让人过来,立时就提了包袱要走。
“我也去。”手心都撬出汗的江芜终于也解开了脚镣。
“尽量踩我踩过的地方。”杜引岁没回头,弓腰提着东西就钻进了林中。
秦崇礼和楚秀兰知晓人去多了也没用,这块儿都空出来才更麻烦。待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林子,赶紧地低声叮嘱两个也醒了的孩子,又小幅度挪着行李在背光的被褥间堆挤出个人形模样,只求在她们回来前,有人走过能迷惑一眼。
只能说陈刚巡视得够快,挣扎的人也一直没有放弃,耽误了这么几息的功夫,杜引岁追进林中还算及时。
卫慧清被扯着砸在了草地上,整个后背都火辣辣的疼。
可无论是被这衙役抓走时,父亲的沉默和畏缩,还是对于即将到来的毁灭之灾的预想,都比她的背要疼太多太多。
月光透过叶间投下,似是比那人还早一步撕开了这一夜的遮羞布。
就这样吧,不如就死在这一刻吧。
狰狞的人俯身而来时,卫慧清的心死得透透的,只身体还延续着从前不屈的本能,做着无用的蹬打。
“给老子老实点,是不是要先废了你这双腿!”崔武重重按住卫慧清的双腿,凶恶道,“别敬酒不吃,吃……”
崔武话没说完,突觉手下挣扎的力度一轻。
只他还没来得及讥笑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刚还停了动作的人,突然爆发了比之前更大的力气,似是要腾跃而起。
崔武不得不用全部的力气把人按住,甚至开始想要不要把人先打晕。
只是,他还没打晕人,倒是先一步被人打晕了。
脖间突受重重一击,崔武茫然地看着被自己压制住的双手双脚,失去意识前,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是,她怎么做到的?
一个手刀闪过,山塔一样重的男人两眼一翻,如黑影一样砸下,卫慧清本能地闭上了眼,却没有迎来那沉重一砸。
杜引岁提着崔武脖间的衣服将人放在一旁的地上,低头看了卫慧清一眼,很好连衣服都没破。
“别动他,他暂时不会醒,你们在这等我一下。”杜引岁匆匆给卫慧清留了句话,便向着一旁更远些的林子钻去。
刚被从深海捞起的卫慧清还在极度的惊恐中,本能地抬了一下手想要留住救自己的人,只理智突然记起好像还有别人被带走,立时缩了手攥成了紧张的拳。
“别怕,没事了。”被杜引岁留在树边的江芜跟了上来,看了一眼已无动静的衙役,又瞅了一眼抖个不停的卫慧清,犹豫道:“你一个人在这儿行吗?”
人已经救下,江芜现在更担心的……是独自去寻赵七的杜引岁。
行吗?
当然不行!
刚反应过来杜引岁之前那句“你们”是在说谁的卫慧清即便依旧抖抖索索,但还是撑着努力地站了起来。
“我……和你一起去。”卫慧清可一点都不敢单独和这衙役在一起了。
江芜不多言,伸手扶住了几乎站不稳的卫慧清,寻着林中女子没停的微弱呼救声跟了过去。
只两人走到半途,那开始能听得清楚些的女子叫骂呼救的声响,突然化作了一声尖锐的惊叫,而后便没了声音。
江芜悬到嗓子口的心几乎蹦了出去。
“你先去。”卫慧清感觉到扶着自己胳膊的手用的力已经有些过头了,抹了一下脸上还不受控流个不停的泪,推了一把江芜,“我在后面跟着你。”
江芜没说话,只也顾不得方不方便,低声说了句:“我抱你。”便把人一把抱起,飞快地向着之前声起的地方奔去。
“应该……是杜姑娘把人打晕,吓着那……”卫慧清想安慰一下气息都急得乱掉的江芜,可她用所剩无几的脑子想了想,又想了想,还是没想起来被带走的另一人是谁。
也是没办法,她当时注意力都在自己这边,根本无暇去管其他地方的动静。
不过,江芜也无需她的安慰,两人便赶到了。
就如卫慧清所说,赵七已经在地上晕着了。
“她的衣服怎么没破!你们先去救她了!凭什……唔……”孔嫣儿指着江芜控诉的话还没说完,嘴巴就被杜引岁不客气地捏住了。
“要么闭嘴,要么就也那么躺下,听懂了吗?”杜引岁看向孔嫣儿的目光没有感情,只有嫌弃。
瞧瞧人家卫姑娘,看见了她潜向崔武的身后,只愣了一瞬就知道放大动作配合。这个孔嫣儿看见她居然想要向她呼救,要不是赵七刚好捂住了孔嫣儿的嘴,怕是想把这个不着痕迹地打晕还挺麻烦。人都打晕了,她还要事后尖叫一声,简直是末世时活不过一个磨合期的路人。
孔嫣儿震惊地看着刚才还救了自己的女人,她捏着自己嘴的力气居然比那个衙役还大!
得了孔嫣儿老实的点头,杜引岁皱着眉又多说了一句:“别出声,要把人招来我们就说都是你干的!”
说罢,杜引岁才松开了手。
孔嫣儿:“……”
瞧着这还是不太靠谱的孔家姑娘,杜引岁觉得计划还是得变一变。
杜引岁朝江芜伸手。
江芜犹豫了一下,握住了杜引岁的手。
“……”杜引岁惊诧回头,“包袱。”
天可怜见的,出发的时候这人身上紧张和决心的气息总算是赢过了那霸道的偷偷喜欢,这才刚缓了危机,永恒的霸道之息又翻身做主人了可还行!
江芜:“……”
杜引岁接过包袱,手一探,拿出一块细布缠在了孔嫣儿的手上,又摸出一块锋利的石,转手就往她手里一塞:“站起来,从把这个插他脖子里。”
捂着被撕掉的大半截袖子,还惊魂未定的孔嫣儿震惊地看着好像在说把筷子插进米饭那种平淡话的杜引岁,手里硬被塞来的石头如被淬了火,烫得她一下子扔了出去。
杜引岁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不满硬塞第二次,还将孔嫣儿的手包着握紧:“你不杀他,他会醒,醒了还会找你,说不定比这一次还要凶狠。你确定不杀?别耽误时间,你不杀我们就走了。”
“别走。”孔嫣儿一把抓住杜引岁,两行泪哗哗流下,“我不要他来找我,你帮我杀,你帮我杀好不好……求求你……”
这位孔家的姑娘看起来很可怜,本来杜引岁也的确没想她来杀。只是之前卫慧清过来了,这孔嫣儿第一反应是控诉她们先救卫慧清,来晚了,让她被撕了袖子……末世里,这样的人如果不能成为共犯,那么最好还是成为尸体之一。
这里不是末世,除了杀她,也的确有别的办法,但是杜引岁开始控制不住冷了眼眸。
孔嫣儿是骄纵,但能在孔家后宅得了孔方裘的另眼相待,除了嫡女的身份,会看眼色也是她的本事。之前不过是不屑看这些人的眼色,但这会儿杜引岁的冷眼,倒是让孔嫣儿生出了动物的求生本能。
“我……我杀。”孔嫣儿抖抖索索地握住石片,眼里又控制不住地落了泪,“但杀了之后呢……我,我也没力气杀啊。”
“先杀就行,别耽误时间,起来。”杜引岁一把将人从地上抓到了赵七身边,直接把人握着石片的手怼到了赵七脖子上,“我给你一个力,你自己划拉,要是你力气不够,人没死先醒,你就自己面对他,我们会走。还有,用力别出声。”
孔嫣儿:“……”
杜引岁没时间给人做心理辅导,安排好站位后,直接就把孔嫣儿握着石片的手拍进了赵七的脖子里。
说着没力气,真的石片进肉了,人还是努力划拉了。
顾不得想都是女人,杜引岁那一掌是怎么大力到拍得她手背像是碎了一样疼,孔嫣儿只全心去想刚才被赵七拖拽到林中的无力痛苦和屈辱,然后猛地一拉。
别说没杀过鸡,孔嫣儿这一生连生猪肉都没切过,就这么……拉开了一个人的脖子。
喷出的热腾腾的鲜血,让孔嫣儿彻底愣住。
只下一瞬,那人含混着似要醒来的声音,让孔嫣儿像被雷劈到一般,不受控地主动又去猛地划拉了好几下那人的脖颈。
直到她的胳膊被杜引岁拉住,直到耳边听到那终于温柔了几分的女声说出“好了,他死了。”
孔嫣儿方才回过神,呜呜哭了出来。
当然,只敢哭得很小声。
“我们来统一一下说法。在你被胁迫的中途,有狗一样的黑影袭来,直朝着压在你身上的人而去,咬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叼去了一边。你吓得惊声尖叫,连滚带爬地离开,不敢看身后是个什么情况。野兽撕咬的痕迹,我来做。”杜引岁说完,看向孔嫣儿,“我们没来过,懂了吗?”
孔嫣儿点点头。
“你呢?”杜引岁抬头看向卫慧清。
卫慧清自是什么都听杜引岁的。
于是,几人被赶远了些,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杜引岁从包袱里摸了个石块,又摸了个兽骨,摸了一个又一个,然后换着角度在赵七身上划拉。
末世时,用各种形状的小物件,在尸体上模仿出异兽异植的攻击痕迹,杜引岁做过不少。那种攻击方式特殊的异兽异植她都能仿得瞒天过海,区区一个类狗似狼的兽痕,不过小事。
之前她早早就借磨石板之类的事,做出了这些造痕迹的小东西,本想着在离开队伍前,要寻机铲了这两个毒瘤,不然她很难放心江芜她们。没想到,这些小东西就用在今日了。
随着杜引岁冷漠的处理,空气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甚至还出了些臭臭的味道。
被杜引岁处理过的赵七,在月光下瞧着面目全非,孔嫣儿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偏生她还要在此处等着,直到崔武那边也被如此料理完,在卫慧清惊呼出声后,才能尖叫着离开。
“你们快点,我怕……”孔嫣儿很想和她们一起过去,但是被杜引岁以她身上沾了太多血,沿途过去不好收拾痕迹为理由拒绝了。
孔嫣儿对此不能理解,她身上能有多少血,有被她们包走的赵七的内脏上的血多么……
而杜引岁不但拒绝了她,临走前杜引岁还好好敲打了她几句,连要是她不好好配合,天涯海角杜引岁也会把孔嫣儿变得比赵七这副模样还惨这种话都说了。
孔嫣儿哪里敢不配合。
这些人,脚镣说摘就摘,石片说戳脖子就戳脖子,别说天涯海角了……要是她这回没好好干,怕是这石片明日就能戳在自己脖子上。
杜引岁扫了一遍赵七这边的现场,抹去了她们三个的痕迹,又多留了一些野兽的印记,最后给孔嫣儿指了一次回去的方向,方才带人离开。
寻着来时几人的气息,处理掉一些踩碎的枯枝,软泥上的脚印那种明显的疏漏,三人回到了崔武躺着的地方。
卫慧清咬紧了唇,主动朝杜引岁伸出了手。
杜引岁摇了摇头,却是转头看向了江芜。
第48章 已经解开脚镣避过衙役的杜引岁,还会不会跟她回到“牢笼”。
卫慧清与孔嫣儿不一样,闻起来都比骄纵狡诈的孔嫣儿正气许多。而且,这一路上卫慧清也帮了她们不少,没必要也用这种方式把人绑上船。
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练手的机会。
鼠鸡獐鹿不过练手,今日恰有了一个该死的人,便是验证之前种种努力成果的时候了。
经历过末世的杜引岁,自是知道人的心里总有几根线,这杀没杀过人,便是其中的一根。江芜身份复杂,不说后面的流放路如何,凛州在韩家军辖内,她到了流放地未必能得清净。跨过这一根底线,在面对真正的危机时便能少几分犹豫,多一些果决。有时敌我对决,生死不过一瞬,比起江芜的命,杜引岁当然希望到时候死的是别人。
而江芜也没有让杜引岁失望,不过略顿了顿,便接过了杜引岁手中的石片。
不过这一回,杜引岁只将人的站位安排好,并没有像之前帮孔*嫣儿一般敲下那致命一击。
昏迷的人,微弱的脉搏似透过贴脖的石片传到江芜的手心。
当然,江芜知晓,这只是她的错觉。
与其说江芜现在感觉到的是这衙役的脉搏,倒不如说此时的情境,让她想起了前一段日子杜引岁有时会在夜间,拉着她的手,带她去寻两人的弱处。
百会穴,前关,颈脉,心脏……
那时已经将那鹿头割了许多次的江芜自是知道这是杜引岁离开前教授的“课业”之一,只真那般手把手地教时,她那颗跳快了的心又总是忍不住地会蹦歪。
而如今,这真要杀一人的关键时刻。
江芜竟无法全然将注意力集中在此,脑中多半在想着,这是否就是“最后一课”,已经解开脚镣避过衙役的杜引岁,还会不会跟她回到“牢笼”。
一旁,被复杂的气息在面上冷冷拍了好几下的杜引岁皱起了眉。
第一回杀个人么,觉得纠结紧张害怕是正常的,甚至就算是临场畏缩,她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
那些紧张纠结害怕的味道加在一起,都远远不敌那股苦意加重的酸涩甜美是怎么回事?
凶器都上了脖子了,还在想这些?
我是不会因为你那么喜欢……就帮你拍那一掌的!
就在杜引岁想要开口让江芜多想想手下的正事儿时,苦涩甜美之气瞬时铺天盖地,而那江芜竟就带着这股爱的味儿,把人给捅了……
讲真,在这一瞬间,杜引岁怀疑肯定有什么东西病了。
要么,是自己的嗅觉。
要么……是江芜。
多日的训练不是白搭,比起孔嫣儿后来被赵七濒死之声吓着,独自无效乱划拉的那几下,江芜这一下可称干净利落。
被要求准确站位的卫慧清避着眼,迎了一波热血泼头,而后乖巧按着之前的指令坐在了地上。
杜引岁将手上没了气息的人甩到一旁,迅速造出了与之前赵七类似的现场。
待杜引岁与江芜离开,独坐在地上的卫慧清便开始默默数数。
按着杜引岁的安排,三百个数后,才是她可以开始惊呼高喊着离开的时候。
数了还没几十个数,空中的月被飘来的云遮了一块,原本借着月光还有几分亮的林子一下子暗了一半。
卫慧清控制不住地看了一眼不远处血呼啦差的尸体,也不知杜引岁是怎么做到的,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把人开膛破肚还掏出了一堆东西……现在看起来,那边不像个人,倒像一堆肉。
只即便这样哄骗自己一般想着,卫慧清仍是不可控地越抖越厉害了。
从被崔武抓出来,到此时此刻,卫慧清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最紧,恨不能立时离开这可怕的地方,奔向篝火明亮之处。
不过便是如此急切,卫慧清也不敢数快哪怕一丝,甚至数着数着觉得自己太过紧张快了一点,还会在后面几个数刻意慢下一拍,就怕她没等够让杜引岁她们安全回去的时间。
而并没有很远的林子里,同样在更暗的夜色中煎熬的孔嫣儿,必须靠在脑中不断想象自己被杜引岁割了喉咙,掏了肚腹,悲惨死亡的各种模样,才能勉强不挪动逃跑的步子。
三百个数,很长,长到林中的两人流出的泪都快冲净脸上的血。
三百个数,也很短。
杜引岁收拾完沿途她们的痕迹,又将从那两个衙役身上取出的东西抛入溪水入河,水深鱼多处。两人清洗了身上沾到的血迹,又涂上了杜引岁从包袱里拿出的不知道什么花草的汁水,刚刚赶回营地混回驴车边将脚镣带上没多会儿,就听着了林中响起的女子尖叫声。
因为她们被带入林中,与营地距离已经有些远,那叫喊声初听还有些模糊。
但随着时间,那惨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吓人。
鬼哭狼嚎一般的凄厉尖叫,让知晓情况的江芜都忍不住地揪了一下衣角,甚至有些怀疑她们会不会不是按计划,而是遇着了什么真的猛兽野禽。
杜引岁刚坐下,累累的水都没喝上一口呢,低头一看,自己的衣角又被人揪了……
“她们回来按商量好的话说,就不会有事。”杜引岁安抚了一句,方才喝上了水。
“咦……呃……”第一时间爬过来窝着的小团子一手按着了湿乎乎的东西,举起了手,黄黄绿绿还有点黏,顿时震惊地看向东西来源处杜引岁,“粑粑?”
“花草汁……”杜引岁一脸黑线地把被小东西蹭走的东西擦回了自己的衣服上,又让靠近火堆的秦崇礼挑了根烧着的柴禾过来。
江芜主动接过柴禾,小心地烤着两人身上抹了花草汁的地方。
“这是去味儿的,就当我们下午的时候路上蹭着的。不用担心,查不到我们。”杜引岁配合着展开衣服烘上。
江芜点了点头,似乎从未担心过这个问题。
不过一点儿花草汁,很快在火把的烘烤下板成了丑丑的痕迹。
直到这会儿,那两个逐渐靠近,没有停歇,把营地里所有人都吓起来了的尖叫声,才到了林子的边缘。
两人并非从一处钻出,而是隔了好一段,从林子的两处几乎同时跑了出来。
其实此时,营地中大半的人都在猜,是不是又有流民来袭。
毕竟之前那两个衙役带走人时,也没叫得惨成这个样子。
多半的衙役在许律的叫喊声中护住了他的马车,两个衙役举着火把各向一边,迎向那林中出来的,还在往营地里奔的女人。
待他们借火把看清两人身上如挥洒上去一般的鲜红色,竟齐齐脚步一顿,利刃出鞘,大喝一声:“站住!”
不愧是一个队伍的衙役,胆小又恶心。
孔嫣儿如此想着,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老实停了脚步,嗷嗷哭喊,含糊说着“有狗”“咬死了”“救命”“好多血”……
声音高昂,语序混乱,夹着哭腔,却字字分明,让人极易脑补。
杜引岁靠在树上喝水,深觉这个世界欠孔嫣儿一个影后。
比起疯癫的孔嫣儿,只哭着发抖好好说事的卫慧清演技就一般了些,不过也够用了。
两个被派出来的衙役很快搞清楚了情况,不过直到将这两个女子重新用脚铐锁上了树,他们才算是稍松了一口气。
毕竟她们说是她们说,林中什么情况可不一定。
虽然谭望不在,但最近跳得最高的两个刺头儿听起来死了,郑义反倒是更好干活了些。
对于目前的情况,许律与郑义很快达成了一致,林中情况不明,无论是野兽还是什么人的陷阱,等天亮后再去查看能更安全一些。
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总不该再去冒险。
听到决定的杜引岁并不意外这些人以大局为遮羞布的无情,不过这样也好,几个小时就算冲不远那些内脏之类,也够河中的鱼将它们吃得差不多了。
比起查出真相替那两个人报仇,剩下的这些衙役应该更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吧。
倒是谭望,不知道他回来,会做出什么决定。
不过没关系,连末世异能者都能骗过的痕迹,难道会被一个衙役头目看分明了么。
谭望,看不分明。
不,与其说他看不分明,不如说他连看都不想看。
谭望是在破晓时分回来的。
这一夜发生了太多事,许多人都没睡好。
沉重的马蹄声惊醒了大半的营地,四起的窸窸窣窣声又吵醒了一整夜都在偷闻手手辨别到底是不是沾了粑粑的小团子。
于是,当小团子小心翼翼爬走时,杜引岁也醒了。
远处,谭望的焦躁不安,痛苦崩溃,还有那铺天盖地的恨意,直闻得杜引岁一惊。
难道平日和那两个多有争执的谭望,其实和他们有着不同寻常的情谊?
杜引岁坐了起来,再侧耳细听,很快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因为那郑义刚刚才与谭望说到赵七他们夜里拉人进林子的事儿,还远没说上后头的。
那么……是谭望出去一回,出什么事儿了吗?
杜引岁对谭望的私事没有半点儿兴趣,只在意着此时谭望听郑义讲述时的情绪变化。
愤怒,无奈,震惊……
嗯,很符合一个正常的衙役领队的情绪变化。
但是,这些气味的变化太微弱了,连那痛苦崩溃与铺天盖地的恨意的毛都比不上。
一个情绪不稳的领队,也很麻烦啊。
杜引岁有些忧虑地看了一眼刚醒还蹭了两下枕头的江芜。
就在此时,郑义已经说完了昨夜的事,而沉默了许久的谭望一开口,却是与昨夜那两人无关的一句话:“晚星死了,我要许律陪葬。”
杜引岁:“……”
好好好,一个领队疯了,一个领队要死了。
第49章 杜引岁闻着空气中突然重了几分的苦意,突然良心有点痛。
谭望纵着囚犯上驴车,披星戴月地赶了这么多天路。可待他敲开那信中地址的大门,却没见着写信的柳晚星的表妹,而是见着了他与柳晚星那不足两岁的儿子。
信中提到的见面再细说的“要事”,谭望见到儿子的那一刻,蒙上了阴霾。
谭望的直觉没错。
宅中的老仆取来了两封信,一封来自柳晚星的表妹,一封则是……柳晚星的绝笔。
几个月前,那不知道什么主子派去凛州查谭望老底的人走访了不少人,也见过了柳晚星。
柳晚星本就是用珍贵药材吊着命的人,又在一年多前冒险生子,更是败了身子。那一波人,将谭望如何将她挪出流人所,如何一步一步南移的事儿查了个底儿清,让本就虚弱的柳晚星多了许多心思。
那些人许是动静太大,又或是压根没准备掩饰动静,总归被柳晚星察觉出他们是想用她在凛州的那些事要挟谭望去做什么。
也许有过苦思,也许有过挣扎,柳晚星寻死前的心路历程已不可知,所有的话都留在了薄薄的信中。
有对谭望和儿子的不舍,更多的是不想以已经无望之躯继续拖累他们,不愿谭望因她的事受到胁迫。
柳晚星在凛州十多年,想改头换面也已来不及。但是这两岁的孩子不一样……
就像柳晚星妹妹信中写的那样,谭望想要带孩子离开也可,若暂不方便,孩子便由老仆在岱州养两年,再以柳晚星妹妹夫婿老家的亲属投奔之名义送去凛州她养着也可。
谭望简直难以想象,那些去查他在凛州所行之事的人是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竟让柳晚星生了不愿连累他的死意。
那些疑问,已随着逝者而去,暂不可查。
只有恨,滔天的恨灼烧炙烤着谭望的五脏六腑,纵是亲儿在身边,也无法压灭分毫。
杀了许律。
杀了那些去凛州找过晚星的人。
杀了这些人背后的人。
杀!!!
满脑子都是杀意的谭望在清晨赶回了营地,甚至不得不掐紧了手心,才能控制住理智,分出少许的脑子听明白郑义在说什么。
如今已是踏上流放路的第六十二日,队伍中的衙役们是人是鬼,有心查证的谭望早已差不多探明。
赵七死了,死得好!
不听人言,与许律混去一窝的狗腿子,先死一步还省得他动手了。
崔武死了,死得也好。
与赵七蛇鼠一窝之人,迟早会与许律搅去一起,死了也省了麻烦。
只心想着是一回事,谭望作为衙役们的头领,面子上总还要去林中走个过场。
谭望先问了那被郑义单独拷在树边的孔嫣儿和卫慧清几句话,然后解开了两人,又弄醒了许律,再带了郑义和另两个衙役,前往林中。
两个女子隔了一夜仍惊惶未定,路也识不得,几人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第一具尸体。
血肉模糊的东西,带着爪印的脸上,痦子倒是还在。
脸上有爪印,脖间被牙齿咬去了一整块,肚皮被撕扯开,里面的内脏……谭望皱了一下眉,蹲下身用刀鞘仔细翻检那放置了一夜,残血都已经凝固的肚腹。
“肾没了。”谭望抽出在尸体肚中扒拉的刀鞘,挑开了旁边耷拉着的被抓成几片的衣裤,顿了顿又道,“身下那玩意儿也没了。”
几个衙役齐齐看向地上的尸体,在看清的那一刻,皆觉下身一凉。
“你,过来。”谭望站起身,用还沾着血的刀鞘隔空点了点卫慧清。
卫慧清没有多言,上前了几步。
谭望眯着眼对比了一下崔武脖颈上的伤与卫慧清身上还没清理过的血痕:“他是伏在你身上时,被咬的?”
这事,卫慧清之前已说过许多遍,自是点了点头。
“走,再去找找赵七。”谭望没有多问。
不多时,寻着了赵七的尸体,与崔武差不多,都是被咬开了脖子,然后被剖开肚腹,吃掉了两个肾与下身。
“该死的野兽,它这是拿他们两个当壮阳补品在吃么!”一直只敢远远站着听个结论的许律怒道。
刚对比完赵七伤处与孔嫣儿身上血迹的谭望眉头紧锁:“不是它,是它们。这边的这只齿痕更粗,爪印少了一条。应该是狼,不是你们说的狗。”
最后一句话,谭望是看着孔嫣儿和卫慧清说的。
“我……我只见过狗。”孔嫣儿含泪回道。脸上泪落下,心里笑开了花,什么它和它们,什么齿痕更粗,不过是杜引岁那些小石头块儿,还衙役头领呢,笑死人。
谭望也就那么说一句,没想着与她们争执是狼是狗。毕竟这种官宦人家的内眷,只见过狗没见过狼是正常的。
低着头的卫慧清却是在此时再次体会到了杜引岁教的那寥寥几句中的智慧。
“其他地方都不吃,专挑了这两个地方,难怪它们只攻击了崔武和赵七,放过了你们。”郑义这句感慨,也是看着两个女子说的。
也是他昨晚没过来看,所以一直怀疑两个女子在撒谎,毕竟哪儿有只攻击强壮的衙役,放过了她们这两个更鲜嫩食物的野兽。虽没见过这么有脑子又挑食的狼,但如今证据满地,那么……没攻击她们倒也还算合情理。
专业的事,专业的人来做,杜引岁自是不会忽视这个疑点,昨晚便是恶心了些,也把这一点给补上了。
几个衙役围着尸体认真研究了好一会儿,不止确定了是狼,接着又确定了是两匹不饿且有些肾虚的公狼不说,还寻着地上的几处爪印,分析出了它们各食一人后又向西去了……
孔嫣儿:“……”
怎么说呢,已经到了必须回忆昨晚的痛苦才能不笑出声来的地步了。
确定了两人的死因是狼,不是这两个女子所为,也不是什么流民匪徒的陷阱,无论是许律还是衙役们都松了一口气。
谁让他们就好这口,从前教训过他们,这回也叮嘱过,都不听,现在也算是如了他们的愿,死在了女人的身上。
谭望这会儿可没什么让人魂归故土的好心,就地让人挖了两个坑把人并排埋了,也算是难兄难弟有个伴。
倒是这两具尸体,让谭望生出了些别的主意,这又是后面的话了。
查清楚了事情,再回到营地,孔嫣儿和卫慧清便让她们各回各家了。在与所有人说清林中有食人之狼的事情,不允许离开营地范围活动后,其他犯人缠在树上的镣铐也被解开了。
两人归家,孔家问询的声音窸窸窣窣,卫家那边儿却像是死了一样。
听着孔方裘一边安慰一边暗贬卫家昨晚一声不吭的话语,孔嫣儿还真被安慰到了一些。虽说自己这个爹昨晚也只敢说几句话,还是因着怕没法把她卖上好价才说的,但是好歹开口了,娘也紧紧拉扯她了。
总归比卫家好多了。
也就是卫慧清往日总爱去拾柴,和杜引岁她们有过些交集,昨晚她们才会先去卫慧清那儿。要是与她们交好的是她,那肯定是先紧着她了!
在别处被比下去,又在自家这里比上来了一些,孔嫣儿却还是不怎么得劲。
就在她一边应付爹娘的问话一边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听着孔方裘压低了声音,话锋一转,吐出一语。
孔嫣儿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问道:“爹,你刚说什么?”
“诶……你让你娘和你说。”孔方裘有些尴尬地拂了拂袖。
“嫣儿,这会儿还早,咱们不往深处走,就在林边找个隐蔽处,娘给你检查检查。”朱妙莲偷瞄了孔方裘一眼,拉住了孔嫣儿的胳膊就要起身。
“查什么!”孔嫣儿一把甩开了朱妙莲的手,怒道:“我刚才不是说了,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只是撕断了我的袖子,狼就咬死他了!”
“让你娘给你看看。”孔方裘瞪了一眼朱妙莲,没用的东西,这种事还要他再三亲自开口。
是不是完璧之身,价值可相差太大了。他银钱不会花在无用的地方,现在可不是她说没事就没事的。
见孔嫣儿如此激动,孔方裘皱了一下眉,点了一下不远处的大儿媳妇:“让你大嫂也一起去。”
朱妙莲闻言一顿,拉向孔嫣儿的手更加坚决:“娘就看看,你是娘生的,娘还看不得了么!”
真是个傻子,她是亲娘,若真有什么,还能不给她瞒着么。现在再加上那庶子之妻,可有她什么好处!
孔家闹做一团,动静大了起来。
周围几家都听着了只言片语,卫家也不例外。
“让静娘也给你看看。”卫迂亭抬眼看向女儿,说出了昨晚崔武来抓人之后的第一句话。
卫慧清亦听着了孔嫣儿那边的动静,自是知晓卫迂亭的意思,闻言冷笑道:“让静娘给你看看吧,看看你的脑子。”
“你这个不孝女,怎么和你爹说话呢!”卫迂亭直起了腰板。
“父不慈,女不悌。之前的两次流放,是我结束的,是我带你回京,你予我的生养之恩,我已经还完有余。这一回,你自求多福吧。”卫慧清说罢,任由卫迂亭无能狂怒,自顾自地去翻换洗的衣服。
卫迂亭见骂不醒这不孝女,亦冷笑一声,唤道:“阿牯,把她给我抓起来带进林子,要是她不老实让静娘检查,你就给我抓紧了她。反正她名义上已经是你的妻子,你看着了也无妨。这种不孝女我也不指望她以后给我寻什么有用的好女婿,不若就让你们做对真夫妻。”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卫慧清终还是听不下去,蹙眉转身。
只不待她出声,一只铁钳般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许是正抓着了昨晚与崔武厮打时的淤青,又或是几乎与昨晚相似的情景重现,让卫慧清一时控制不住,尖叫了一声。
“卫姑娘,之前老爷找到了我们的卖身契,我们现在得听他的了……”一旁周静娘不忍地开口。
“当初人牙子那么打你,是我……”卫慧清转头看向身旁的男子,努力抽手,却根本敌不过男子的力气。
“我是奴,身契在谁那儿,我就听谁的。”阿牯纹丝不动,声音似还如往日般老实,却又添了许多无情。
“你就好好听话吧,等和阿牯成了亲,咱们回了都城,你还是官家大小姐,多好。算了,也不用带她去林中检查了,反正是嫁个阿牯,阿牯你不会在意这个的吧?”卫迂亭满意地看着总爱对他指手画脚的女儿终于被按下了高傲的脊梁,深觉自己前些天偷偷翻了很久的东西找到这两人的身契是再明智不过的举动。
阿牯朝着卫迂亭摇了摇头:“阿牯都听老爷的。”
往日的顺从,就因为身契的移位,瞬时改了朝向。
卫慧清后悔自己当初怕什么第三次流放!找什么路上的帮手!现在的情况,又比昨晚好到哪里去!
不,还不如昨晚,昨晚至少还有杜引岁和江芜。
白日不思人,思人人便至。
一根木柴从侧后方结结实实地拍上了阿牯的脸,直把人拍得踉跄数步,连带着被抓着的卫慧清都差点摔了个跟头。
“是不是最近偷懒没锻炼了,之前能把御前侍卫打出这么个距离,现在打个普通男人也就这么个距离了吗?”杜引岁不大满意地看着持柴的江芜。
明明已经听话用了很大力气的江芜:“……”
杜引岁这话也不是说给江芜听的,闻着空气中突然重了几分的苦意,突然良心有点痛。
不过,这会儿这个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个男人,那个带着她的解药的男人,闻起来心虚了不少么。
“再打。”杜引岁看向江芜。
“你们……”卫迂亭总算反应过来,愤怒开口。
只是,谁会理他啊。
几乎杜引岁话音刚落,江芜就毫不犹豫地又给了那男子一记,直接砸在了他还没有松开卫慧清的那只手臂上。
终于记得自己只是个普通男人,不是锦国细作的阿牯借势捂着手臂痛呼着倒下。
蠢货。
杜引岁在心里骂了一句,转头看向卫慧清:“要去我们那边住吗?”
没错,杜引岁这回是来要人的。
那些衙役们闻起来,已经信了昨晚她的布局,她也无需刻意避嫌不接触卫慧清。
一个能带着废物爹两度结束流放状态回到都城的人,必有不凡之处。
杜引岁没指望卫慧清能帮江芜结束流放,但她走后,她们的队伍里多个聪明人肯定有好处。
最重要的是,卫慧清终于不再想着她那没用的爹了,她现在是一个无负担的聪明人了。
只杜引岁有些意外,卫慧清听着了她的提议,闻上去都是激动与愿意的气息,结果那双明明亮起来了的眸子,亮不过两息又暗了下去。
卫慧清摇了头。
杜引岁觉得,非常可惜。
强扭的瓜不甜,不过善缘还是可以结一个的。
“要帮你把他们的身契拿回来吗?”杜引岁看向卫迂亭,“可能需要打一会儿你的爹。”
卫慧清的眸子又亮了起来,毫不犹豫:“打!”
第50章 江芜……总是藏得那么好。
卫迂亭是什么宁死不屈的人吗?
当然不是。
可惜那废太子下手实在太快,卫迂亭都没来得及摆个脸“讲讲道理”,就被一柴禾打在了臀部,疼得他捂着屁股嗷嗷叫唤着连连往前纵了好几步,才有机会出声。
识时务者为俊杰,受了一击的卫迂亭知道这个几个女子不是在开玩笑,她们是真的敢打自己啊!
“给给给,我给!”卫迂亭狼狈地躲开了又一记击打,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了两根纸卷。
卫慧清上前取走,打开看了一眼,回头向着杜引岁与江芜福了一礼:“多谢两位,大恩大德,我卫慧清记下了。”
是今日之恩,亦是昨日。
有些话卫慧清不便明言,只待日后她们有需要,她这一身绵薄之力皆可为她们所用。
无法言说的话都藏在卫慧清的眸中,杜引岁看得分明,闻得更清。
很好,不与她们一队,日后愿意守望相助亦可。
“这人,怎么说?”杜引岁垂眸看向地上捂着手臂假装疼得低哼的男子。
之前在老洞村从这人身上取走两丸解药后,杜引岁就寻机与卫慧清漏了之前她不小心听到卫家那妇人与男子其实是奴隶的事,惊了卫慧清好一跳。只杜引岁旁敲侧击再细问情况时,卫慧清还是答了。
两年前,卫家被大赦离开西南流放地刚回到都城没多久,被卫迂亭连累着流放了两回的卫慧清很有些草木皆兵之感,想未雨绸缪买两个家奴以防还有第三次的路上苦楚。
因着流放者不可带奴,卫家人口单薄只剩父女二人,卫迂亭又需要卫慧清的脑子不愿已经二十一岁的她“早早嫁人”,便决定买一中年妇人一青壮男子回来假婚。
卫慧清很快选中了周静娘。只也许是她本身抵触“假婚”这件事,她的假婚人选迟迟都选不中。连续好一段时间无所获,她才意外在一家牙行遇着了因为脑筋太轴被打的阿牯。
两个人选定,卫迂亭回都城后恢复官身,其中自有门路消了他们的奴籍,卖身契是后来又为了保险,私下补上的。
也就是说,这个锦国的细作,是在两年前就到了卫家,就是冲着卫家去的。卫家这回的流放案子要早于宫宴之事近一个月,并非宫宴事发后的设计。
说来也好笑,那会儿杜引岁引着卫慧清说明白了当初买奴的细节,确定了那人出现在此处应与江芜无关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锦国人还要对江芜做什么,那又何必舍近求远去找那个什么阿牯呢,不还有她这么个更近的“废太子妃”么。
简直关心则乱,白费力气。
不过也因着之前摸了回底,杜引岁再闻这阿牯,倒是闻出了几分有意思。
“阿牯,你之前说,你的身契在谁那儿,你就听谁的话?”卫慧清沉眸看向地上的男子。
捂着手臂的男子翻身跪好,重重磕头:“我都听小姐的。”
一旁还揉着臀部的卫迂亭闻言一窒,这话真是耳熟啊。
不过片刻,就替换了最关键的两个字。
奴就是奴,全不可信!
在场无人关心卫迂亭的愤怒。
“你的身契在我这,如果有任何人,想要偷走它,就给我打断他的手。”卫慧清看着阿牯,话却是说给了旁人听。
“是,小姐。”男子又嗑一头。
杜引岁微抬手轻蹭了两下鼻尖,无论是卫迂亭还是卫慧清,无论身契在谁的手上,这人闻起来都没有忠心。他应该是被命令要求要留在卫家,谁有身契谁能决定他的去留,他才会选择听那个人的话。而他的忠心,无疑是在锦国。
留下他,的确能减轻流放路的辛苦,但……杜引岁也不知这对于卫慧清,算不算一个好选择。
不过人各有路,她也不可能管到底。
见卫慧清已重掌了局面,杜引岁便拉着江芜告辞。
离开卫家数步之外,杜引岁停了步子:“第一下打臀,第二下打不中,你还挺敬老啊。”
“……”原本就心虚低着头的江芜瞬间红了脸。
人都杀过了,心还是软乎的。杜引岁本想调笑两句,闻着空气中乖巧认错的味道,还是忍不住柔了眉眼。
杜引岁突然有些后悔了。
那个阿牯,闻着是个有几分力道的普通人。但是他毕竟是锦国细作,也不知是不是有自己不知的底牌。今日江芜打了他,万一他记仇……
她是不是该在离开前,解决这个“可能的危险”?
嗯……还有那个谁,奶娘的那个儿子,御前侍卫的武艺应该也有几分看头,万一他说的那些想要解决江芜为他娘出气的话不是随口说的大话……
身侧突然酸涩加重的气息勾回了杜引岁飘远的思绪。
啧……的确不能这么设想下去,不然要处理掉的人也太多了。
“这次的卫迂亭就暂且罢了。以后遇到危险,别再想着什么尊老爱幼,不然吃亏的是你。”刚在脑子里杀了好些人的杜引岁没好气地戳了江芜一下。
江芜自是得了台阶就滚下,老实认错又连连应下。
不远处,还在被亲娘拉扯的孔嫣儿瞧着那两人暂停的脚步又走远,自嘲地笑了一下。
也是,帮了卫慧清再来帮自己,多显眼,多容易和昨晚的事联想起来。
比起和她们一起拾柴总与她们走很近的卫慧清,她又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
那卫慧清曾经走过两回流放路,这是第三回了,那么多经验……听说还会分辨野菜,多有用的人。她呢,不过是依附孔家的米虫,于她们又有什么用处。
说不准,她们昨晚只是为了卫慧清,帮她也只是顺手善举。
孔嫣儿的脑子突然出奇的灵光,心却是越发沉了下去。
看了一眼还在劝自己老实听话,不要惹亲爹生气的娘,原本还在愤怒挣扎的孔嫣儿突然停下了动作,甚至勾起了唇角:“行,去验就去验。大嫂也去啊,要不几个妹妹也一起去看看。反正我没出事,不怕你们一起来看啊。”
原来,人痛苦到极点的时候,也可以笑。
孔嫣儿笑得明媚张扬,甚至主动挽住了亲娘的胳膊,如此突变的态度,让朱妙莲反倒迈不开步子了。
“走啊,娘,爹还急着知道我是不是还值钱呢。”孔嫣儿丢下直白话,拉着朱妙莲便往林中去。
将算计隐于锦绣堆下有什么意思,都摆到台面上来说啊。
孔家贪污敛财,她孔嫣儿虽没参与,但这些年的确吃用到了。落得今日的局面,是她活该倒霉。但,人活着,总有能还完的一日。
她欠那些被敛财百姓的,她能还。
她欠这爹这娘的,难道她就不能还么。
想看她还值不值钱,那就看啊。
看她是不是还能被卖上高价,看她还是不是配坐上这唯一的驴车,看她的下一顿是白面菜肉还是像那被踢出家的二哥一样只能吃黑面饼子。
有的人冷脸下狠令,斩了掌控算计。
有的人笑着说着,心中亦断了情。
而有的人……
刚回到火堆边,杜引岁就得了秦浩阳一碗清甜的上头还飘了些菊花碎的野鸡蛋汤。
热乎乎甜滋滋的汤水抚平了杜引岁一早上的莫名烦躁,她自是不吝夸奖,甚至大夸特夸,直夸得孩子红了脸撸了袖子,干劲十足地要去给她再煮一锅。
再来一锅,倒也不是喝不下。
但是吧……
杜引岁不敢喝啊。
不就是夸了夸会做饭的孩子吗?
旁边的奶呼呼就开始泛起了酸,她都还来不及说完嘴里那句,旁边的小奶宝就变成了酸奶疙瘩……
奶呼呼发酵了能是小宝子的错么,一碗水没端平,都是她的错啊!
还能怎么办呢,虽然小东西没做饭,但是小辫子很可爱,抱着也软乎乎,今日看起来又比昨日可爱了不少,有什么难度呢,夸小孩子的话随口就来嘛。
至于哄得太好会让她想喊娘……反正没几日了,小孩子忘性大,待她走了让江芜接着夸!
杜引岁如此自我安慰着,夸小东*西话自是更如水一般自然流淌。
如个体的时光倒流,酸奶疙瘩变回了香喷喷奶呼呼。
然而……空气中的含酸量却没有降低。
杜引岁放下怀里的孩子,无奈地看了一下几步外似乎一直在认真收拾驴车的江芜。
怎么说呢,小东西酸了还知道嘟个小嘴在她眼前晃,就怕她给漏看了。
这江芜……总是藏得那么好。
也是,从前江芜觉得活着也行,死了更好的时候,看上去也挺正常。
不愧是在宫里藏着秘密十八年的人,真的很能藏。
若是从前,遇上这样无伤大雅,又隐瞒得极好的表里不一,杜引岁最多在心里比个大拇指,绝对不会多管闲事。
而且自从闻着江芜的偷偷喜欢,杜引岁就知道自己不该多说什么无关紧要的话。
但是……
被酸涩包围的杜引岁叹了口气:“江芜,一会儿再弄,先喝汤。”
不过轻轻一语,空气间的苦意酸涩就被甜美压过。
杜引岁:“……”
就这么一句没用的话,就能轻易逆转江芜的心境。实在是太简单了,简单到她实在没法忍住不开口。
罢了罢了,该死的衙役已经死了,深入岱州后遭遇的流民也多了起来,估计没几日自己就能寻机离开了……又何必在这最后的几日,让她不快乐呢。
杜引岁自我洗脑的能力在这几日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增长。
如此洗了洗,杜引岁少了纠结,索性去拿了火堆边烤着的饼子递给了坐过来的江芜:“一起吃,不然一会儿光吃饼,太干。”
江芜听话接过,一口饼一口汤吃起了朝食。
怎么说呢……
杜引岁有些一言难尽地瞥了江芜一眼。
就只是一个饼!
这看起来只是在好好吃饭的人,那越来越浓郁,似乎增长没有尽头的甜……居然都盖过了远处谭望那铺天盖地的恨与杀意。
也真的是,绝了。
罢了罢了,最后几日,甜甜的又有什么不好……
杜引岁不断地给自己洗脑,纵着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如此的放纵。
只此时的杜引岁却不知,接下来发生的事,会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接冲毁了她“最后几日”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