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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杜姑娘,请不要……吃衣服……”

谁有猪!

楚秀兰小小声的话如轰天之雷炸在江芜的心口。

江芜第一反应便是转头去看杜引岁,然而……此时杜引岁也正在和别人低声嘀咕,全然没有注意到她们这边的动静。

还好……

江芜松了一口气,又有些莫名的空落。

有人愁肠百结,有人心有七窍。

杜引岁嘀嘀咕咕好一会儿,然后热情挥手送走了臭着脸背手离开的秦崇礼。

“爹,你去哪?”楚秀兰瞅了一眼还在河滩上晒着的两只崽子,扬声道,“这儿太阳大,你也晒晒啊。”

秦崇礼步子没停,毕竟多年的修养让他没法把“去喂猪”这三个字真正说出口。

当然,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正前方第二棵树,左转大石头的背面……”秦崇礼低声重复着杜引岁的话,而后在那块指定的大石后面果然找到了三株不到小腿高,有着椭圆锯齿叶的绿草。

秦崇礼一路默念着路线,穿梭于石后树下草中,不一会儿就一手抓着一把草回到了河边。

“这种还有很多,要都弄来吗?”秦崇礼从被自己放到板车上的一堆各式各样的草里,挑出了两株叶片狭长顶端有些尖的草,在杜引岁的眼前晃了一下。

杜引岁接过,直接塞嘴里嚼巴了一下,连连点头:“要!”

“这些是什么?”楚秀兰惊讶地看向秦崇礼,“爹,你还认识野菜呢?”

“呵。”秦崇礼摇头,“我不认识,都是小杜姑娘让我去摘的。”

楚秀兰:“……”倒是从来不知道你是如此听话的公爹。

“老师人真好。老师回来的时候再给我带一杯水吧,能逮着鱼虾蟹我来者不拒啊。”杜引岁笑嘻嘻地掏出竹筒,“正好往上游走些,这里都是洗澡水了。”

真看不出,你还介意这个……秦崇礼憋了憋把话咽了回去,方才接过竹筒,转身走了。

“祖父,我也去!”旁边晒在河滩上的小团子突然咕噜一个翻身爬了起来,追上。

一只小崽跑了,另一只大些的崽也不晒了,两只小尾巴就这么跟着秦崇礼跑了。

“老师,把根也拽出来啊,别浪费。”杜引岁一脸可惜地摸了摸断根处,扬声道,“带泥也没关系,旁边就是河,冲冲就行!”

秦崇礼依旧没回头,只步速又快了几分。

“杜姑娘,你认识这些野菜吗?”楚秀兰看着开始认真大口吃草的杜引岁,弱弱道。

“不认识。”杜引岁理直气壮地摇头,而后抬起嚼草的脸,求知脸看楚秀兰,“这些都是野菜吗?”

楚秀兰两眼一黑。

她庄子上的猪吃的最次的,都得是锅里煮过的野菜好么!

这位是在吃什么啊!

“杜姑娘,这些野草……不认识不能吃吧?万一对身体不好呢?万一有毒呢?”楚秀兰看向不远处的河,水边江芜看起来已经快收拾好了。

怎么回事啊,公爹怎么会同意去给她摘这些不知道什么草来吃!

就在楚秀兰见杜引岁对自己的话不为所动,想着要不要去叫江芜回来时,旁边板车上的人开口了。

“那还是有认识的。”杜引岁指了指自己特地挑出来放在一边没吃的三株,“薄荷,嚼一嚼可以清洁口腔,楚姐姐来一点吗?”

楚秀兰这才注意到边上的薄荷。

好吧,这也是这堆里面她唯一认得的草了。

不对,这时候说什么薄荷!

“杜姑娘,你觉得身体怎么样?除了外伤,肚腹间是否有什么不适?尤其是……”楚秀兰小心地隔空指了指杜引岁磕到的脑壳,“这里会觉得疼,觉得晕吗?”

时至此,楚秀兰看着吃得津津有味,食野草如吃山珍海味的杜引岁,方才共鸣了江芜早晨说起前夜事情时的担忧。

“还行,没事,我只要多……”杜引岁便是此时嗅觉增强未至,依然能感觉到楚秀兰真诚的担心,本想安慰几句,但眼角的余光不小心看到了楚秀兰的身后……

“多什么?诶……你慢点吃啊。”楚秀兰还等着下文呢,结果人话说一半不说了,还从大口吃草直接变成了迅猛往嘴里塞草,本吃得一派闲适的享受模样,现在画风突变成了难民的狼吞虎咽。

杜引岁无空作答,楚秀兰也很快明了这异变为何。

“吃什么呢?”在河里迅速过了一遍的江芜,上来就看到木板上杜引岁鼓着腮帮子努力地嚼嚼嚼,咽得都快翻白眼了。

楚秀兰:“……”吃什么,吃你老师给摘的野草呢。

就在此时,衙役们开始吆喝着整队了。

算算,今日比起前几日,列队拔营的时间约莫能晚了大半个时辰。

江芜握上木把推起木车,也没问杜引岁在吃什么了。还能吃什么呢,那板车上还有的几株草,还有那绿呼呼的还没擦干净的嘴角……很容易就让江芜想到了前一晚,那人吃完了一车的金银花,还不甘心地在车边寻摸了几根草往嘴里塞。

也是被她骗了……什么吃金银花是为了消炎散热,她分明是为吃而吃啊!

就,那么饿吗?

江芜有些担心地看向木板车上那捂着嘴努力嚼嚼嚼的人,仔细听还能听到一些小小声的咕噜噜。

比起想太多的江芜,楚秀兰这会儿的脑子就要直白许多了。

“杜姑娘,你这么怕江芜吗?”楚秀兰贴近板车,小小声道,“看她来了你就吃那么快啊?”

江芜:“……”讲道理,车把并没有很长,她并没有在很远的地方。

杜引岁坐直了些,梗了梗脖子,把嘴里的草都咽了下去:“可别提了,不要喝河水,不要吃草,先给你说卫生,再和你讲养生,几大篇文章直接背给你听,完了还问你听懂了没……”

“嘶……是该吃快点,吃快点不用学习。”同样不爱听掉书袋的楚秀兰深有感触地点了点头,又道,“爹也爱背书,回头让他们两个对背去。”

“我还在呢。”江芜幽幽出声。

楚秀兰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缩回了靠近板车叭叭的身体。

“等等……”杜引岁指了一下左前方,“我好像听到老师在叫小宝。”

“有吗?”楚秀兰抬眼望去。

那边几棵树有些粗壮,一时只能看到树边一条囚裤的裤腿子。

江芜紧了紧眉,加快了推车的速度。

那树边离衙役们吆喝的集合地不过数十步,就在她们要经过的地方。

待她们赶到树边,树下一大两小,都好端端……好吧,两个好端端的,一个就颇有些狼狈了。

“啊瑶瑶,刚洗的,你这是蹭……”楚秀兰快步上前举起胸口黄糊了一大片的小东西,而后闻了闻,愣,“这蹭的是什么?”

一旁,秦崇礼那平日总儒雅中带着三分严肃的脸,这会儿黑得像是在锅底蹭过,愧疚与生气在上头挤做了一团:“我一时没看住,她爬树上去了。”

“怎么爬上树了,没事吧?摔到了吗?”楚秀兰震惊地把小东西收拢到怀里,开始摸她的手手脚脚。

“没摔,滑下来的。”秦崇礼伸手点了点小孙女的发揪揪,气得胡子直抖,“怎么胆子那么大呢!”

“妹妹不乖,偷偷上去,突然不见了,吓坏我们了!”秦浩阳过来指了一下妹妹的裤腿,“她下来的时候,还把裤腿蹭破了。”

楚秀兰闻言,转了个方向,捏着裤腿看了看,果然左腿内侧的裤子划拉了一个大口子。还好,只是破了最外面的囚裤。

“疼吧……”楚秀兰揉了揉小东西的左腿,“下次别……”

一直抿紧了唇没吭声的小团子扭动挣扎着从楚秀兰的怀里爬了出来,伸手进囚服掏掏掏。

江芜:“……”

啊,多么熟悉的动作。

江芜看向板车上的杜引岁,嗯……并不意外,后者眼睛亮晶晶的一直盯着小团子呢,余光都没瞥过来一点儿。

“伯娘。”小团子艰难地从怀里扯出一个同样黄糊糊的荷包,打开拨拉拨拉,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鸟蛋,放到了楚秀兰的手上,转头又摸了一个递给秦崇礼,“祖父。”

秦浩阳下意识地站直了等待,然后就看着他的妹妹斜了?嗯?斜了自己一眼,走了?

“病病。”小团子在板车上放了一个,又抬头看江芜。

“我就不用了……”江芜摆手。说起来这个荷包真的很像自己早上还给楚姐姐的那个,该不会就是之前用来装霉绿豆糕的那个吧。

小团子低头在荷包里拨拨拨,随着她又翻出了两个完整的鸟蛋,原本严肃紧绷的小脸总算恢复了些许软扑扑。

“喏。”小团子把一枚新的鸟蛋放在了板车上,转身回到秦崇礼身边,路过秦浩阳时把整个荷包都丢给了他。

原本失落的小朋友举着荷包笑了,打开荷包仔细一看,全是碎的了!更失落了!

“瑶瑶你真是……”楚秀兰摸着小东西胸前的黄色糊糊,“爬树多危险啊,你怎么上去的?下次别……”

“阿木教我,不让我告诉别人。”秦若瑶攥紧了手手,本就不大的团子因为紧绷缩得更小小只,“大树离天近,我可以爬很高。祖父院子里的最高,还有小猫。”

“……”楚秀兰被心酸一击,瞬间红了眼,却又不能在孩子们面前失态,赶紧站了起来。

她曾征求过公爹的意见,和小瑶瑶解释过二弟夫妇不在了,是去了天上,会一直在天上看着小瑶瑶,保佑小瑶瑶快高长大。她以为那已经是一种温和的,带着希望的解释,但是现在很明显……那远远*不够。

“要赶紧过去了。”江芜看了一眼远处差不多成型的队伍。

“来,上来。”杜引岁对小团子招了招手,“我这里有薄荷,吃完了嘴巴香香。”

原本还绷着不动的小团子听到后半句话,噔噔噔地跑到了车边,然后……熟悉的单手捞团又出现了。

“来不及给你洗洗了,希望今晚也能住在河边。”杜引岁凑近小团子浸透了鸟蛋的囚衣上闻了闻,又闻了闻。啧,这个味儿,要是今晚不收拾,明天估计要臭。

这边儿杜引岁好心好意地替小东西打算呢,没提防推着车的江芜突然幽幽出声:“杜姑娘,请不要……吃衣服……”

“???”杜引岁震惊抬头,“我是猪吗?吃衣服!”

沉默,是此时最可怕的康桥。

明明大大小小六个人一起呢,却只有车轮和肚子的咕噜噜声。

“江芜!”杜引岁眯眼。

第22章 “江芜,你不会是因为推车累了,想让我守寡吧?”

几人归了队,衙役点完名后,便催着放风已久的囚犯们上了路。

前日推车,昨日推车,今日亦是……

推着同样的车,车上载着同样的人,那人醒与不醒却是极为不同的。

江芜双手握着车把,一步一步在河滩上走得扎实,之前说错过一句话后,便老老实实闭了嘴,只看着车上的杜引岁和小团子嘀嘀咕咕。

木板车上,杜引岁将小团子拢在怀里,揪着小东西裂开的囚裤腿部小心地在那道破口上,顺着打了好几个小小的结。

小团子摸了摸裤腿,皱巴了小脸似乎并不十分满意。

“凑合吧,没有针线给你缝,皱巴点总比裂着大口子强吧。”杜引岁捏了捏小团子已经没什么肉的小脸,从车板上单独放着的薄荷上扯了最小的一片叶子放到小东西手上,“嚼嚼吐了。”

小团子把薄荷叶塞进嘴里。

杜引岁眼角的余光看了认真推车的江芜一眼,抓起秦崇礼第二批送上车的野草团吧团吧,一口塞进了嘴里。

江芜:“……”其实并没有还想要劝阻的意思了,倒也不必继续如此防备。

怎么劝阻呢,便是她愿送上自己份里的食水,杜引岁显然还是不够吃的。她没法子让人吃饱吃好,人自己想办法克服艰难去了,难道她还有立场再说多余的话么……更何况,今天早晨,杜引岁还拒收了她的食水。

江芜瞥了一眼杜引岁身边,那被河水装了大半满,随着她的步子微微晃动着水面的竹筒。是昨日的她想的太简单了,便是她知晓净水之法,知道喝烧开的水更好,但是如今身无长物处处受制于人的条件下,这河水也不是喝不得的。

都是她昨晚说得太多,要不今天杜姑娘也不用去找老师做这些事。

江芜看了一眼靠在杜引岁怀里,正奶声奶气指着她们右手边靠林子的大树,问着“这棵树有蛋蛋吗?”“那棵呢?”“哪棵有蛋蛋呢?”的小团子,自嘲地叹了口气。

她还不如个不足四岁的小宝懂事有用。

这会儿杜引岁的嗅觉不过正常人水平,对于小东西的提问一个都回答不了,只能捏了捏软乎乎的小脸,打断道:“别想了,这些树上就算有,这会儿赶时间走路呢,那些衙役也不会放你去摸鸟蛋啊。”

小团子看向走在车边两步开外,离她们最近的那个衙役,皱巴了小脸,颇为不舍地憋出一句:“摸到,给他一个嘛……”

“棒哦。小小年纪已经会贿赂啦。”杜引岁有些惊喜地勾了勾小团子的下巴。

“你告诉瑶瑶哪里有蛋蛋,瑶瑶多给你一个……两个!”小团子竖起了两根短短的手指。

杜引岁笑了:“还挺大方。那你先把刚才那棵树的两个给我呢。”

小团子毫不纠结,直接摊开另一只手,小小的手心里是她给自己留的那枚鸟蛋。

“一加一等于二!”小团子指了指杜引岁揣着鸟蛋的衣襟,又晃了晃手里的这颗,突然就理解了会数数的好处。

杜引岁伸手拿走了小东西手里的鸟蛋,后者正襟危坐一脸认真,小手没有半点闪躲,面上没有一丝不舍,反倒是黑葡萄似的眼一下子亮了许多。

啧啧,小小的东西,做大事的样子么。杜引岁倒不贪小团子这么一个鸟蛋,不过话说出口就要做到,这个先没收了,回头晚上弄熟了再拿给她吃。

“下个,哪里?”小团子奶呼呼贴近。

“等我发现了,第一个告诉你。”杜引岁把鸟蛋揣回怀里,捏了一下小团子的揪揪,“不如我们先来说说,你以前爬过多少次树啊?都多高呢?每次都自己爬的吗?都在上头呆多久啊?在上头会松开手吗?能松开一只还是两只啊……”

杜引岁不是随便压榨童工的人。鸟蛋虽然好吃,但是她还是得先问问童工的水平。

小团子被一堆问题埋住,为了持证上岗,苦着脸掰着手指一一作答。

流放不是什么好事,北地边陲也不是什么好地,杜引岁无意阻止一个小宝的努力,在听完了答案之后,捏了一下依然苦巴巴的宝脸,认真道:“那么,现在让我们来讨论一下,你刚才这趟弄碎了多少个鸟蛋吧。”

推着车的江芜虽不开口,但一直听着车上两个嘀咕呢,只听着听着,就觉得有点儿不对了……

尤其是当杜引岁拿出一条多余的布带子,当场边讲解边演示给小团子看,如何在摸完鸟蛋后把装着鸟蛋的荷包从胸前转移去背后,又该怎么发力才能避免从树上直接蹭着滑下保护住已经岌岌可危的裤子。

江芜抬头去看就走在板车前头的秦崇礼和楚秀兰,两人虽没回头,但是总觉得他们都听着了。

“哥哥,荷包!”

就在江芜犹豫衡量让一个不足四岁的小宝继续去爬树找鸟蛋是不是不好时,奶呼呼的小团子发声了。

秦浩阳噔噔噔地把装着碎鸟蛋,还滴答着淡黄色液体的荷包放到板车上,又鼓着脸气呼呼地走回了祖父身边。

小团子压根没看着他的不开心似的,直缠着杜引岁速速将那能把荷包甩去背后的法子搞起来。

杜引岁打开荷包看了一眼,啊……可惜了,看起来碎了能有五六个的样子。

“杜姑娘……”江芜看着杜引岁那明显吞咽了一口口水的小动作,艰难出声。

“干嘛?”杜引岁合上荷包,正经脸抬头,“难道我看起来像是要吃掉这个碎了五六个鸟蛋,看起来还有两三个没漏干净的荷包吗?”

江芜没敢继续说话。

倒是前头原本好端端走着的楚秀兰突然回头,先是扫了板车上的杜引岁一眼,而后迅速看向江芜,猛地点了两下头,丢下一个口型“像”,又迅速地转了回去。

江芜:“……”

杜引岁瞥了一眼不说话了的江芜,心疼地将荷包里的东西甩到了旁边的地上,又在小团子的催促下开始给荷包穿布带子。

鸟蛋碎了算什么呢,就是沾了些……不卫生了些,可惜了蛋壳吃了还能补钙呢。哎,这些真是没吃过大苦的人。末世最困难的时候,大家合伙弄死一只变异动物,当场就能趴下来先啃几口,谁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只有吃到肚子里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才是救命的东西。

不过算了。

杜引岁摸了摸小团子的脑袋,她们还会有更多鸟蛋的。

后头板车上的话,秦崇礼也都听着了。初时听着那小杜姑娘不但不劝瑶瑶别爬树,反是教她如何装鸟蛋能在下树时保持鸟蛋的完整时,他是有些想回头的。只是河滩碎石多,他分了多半心思在后头,这头还没回呢,脚就先踩空了一下。扭倒是应该没扭到,就是挺疼的一下,脚底下也瞬间失了几分力气。

就……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

算算,他离耳顺之年也不过就差三个月。他又还能护着小瑶瑶……多久呢?

现在,已经不是担心有危险而取消技能的时候了。

秦崇礼忍住了脚下的痛,也忍住了没回头,只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那“抱猪”和“跳树”的故事,也许待后面有了条件,他们也该学起来。

想到这两个故事,秦崇礼难免地又想起了范载志。

范载志年少时是草根武状元出身,而后驻守大昭西境凉州,在与西边的漠西几度摩擦的战役中立了不少军功,靠他自己一路升到了正四品的忠武将军。只是,就在他前程一片大好,便是封疆大吏亦指日可待时,他为了水土不服的妻子,想方设法地调回了京都,而后更因妻子有孕,屡屡告假……虽压着线没有什么违反军令之举,但是当时他京中的上峰极看不惯这种恋家的儿女情长之举。于是范载志的仕途,停在了有名无实,手无军权的忠武将军许多年。

当年范载志被皇帝钦点为太子武师傅,似迎来了新的起点。

只是后来谁都没想到,范载志仅上任一日,便被迫卸任了。

秦崇礼是文官,这几年又逐渐远离了政治中心,与只当了太子一日武师傅的范载志并无什么交集。

一直到……

去岁,太子要去丰州赈灾,范载志受命护卫左右,押运赈灾物资。

秦崇礼左思右想,协礼登门,想试探一下范载志的态度,窥一窥他是否对十多年前那仅上任一日的事,是否对太子有所积怨。

还好,范载志的性格与他的长相无异,五大三粗十分豪迈,一顿酒水下肚,便拍着胸脯连连应承必会将太子好好带走,全须全尾带回,一根毫毛都少不了。

结果……人是一根毫毛都没少地回来了,名声却没剩多少了。

河滩上的碎石很多,软底布鞋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凹凸不平的陷阱上,时不时还硌着脚底的水泡,非常疼。

秦崇礼一步一步木然地随着队伍走着,似是被这些连绵不断不知何时才能消失的碎石磨平了脾气。

只去岁,他还不是这般。

比起太子完成赈灾任务的消息先传回都城的,是太子识人不清,良莠不分,以恶为友,近墨者黑的“新名声”……

“新名声”盖过了太子在丰州的努力作为。

甚至,那些有着实证,带着民声的声音一直在京中持续回荡,便是太子从丰州回到了都城,也没有停止。

随行赈灾的官员,都有封赏。连久在四品忠武将军之位的范载志,回来之后都拔成了从三品的归德将军。唯独太子,无赏,只是……也并无斥责,至少在朝堂上是如此。倒是符合皇帝一向的偏心。

秦崇礼第一时间杀去了范载志的府上,只是……迎接他的,是比他气得还狠,还怒其不争,气得恨不得躺在地上翻滚的范载志。

按范载志的说法,太子在去丰州禾乡的路上发现了他们带着的赈灾银粮出了问题。上报是上报了,但朝廷办事总是很多程序,从调查到重新拨放耗时太久,而他们当时已经遇到了几小波水灾流民,若赈灾不能及时开展,大批百姓离乡逃荒,那么丰州全境,乃至丰州以南的都城都会有麻烦。

太子在与随行的范载志他们商量后,决定继续前往禾乡,差的那些赈灾银粮,就在途中边走边征集。只是,征钱粮,并非那么好征集的。派出随行人与商户接洽几次失败后,太子决定宴请当地商贾,并为捐献钱粮的商贾亲笔题字。

等于……是太子卖字征钱粮了。

此举,也不是不行,就当是给积善人家的赏赐了。

只是,在列宴请名单时,太子和范载志包括其他几名随行官员意见相左了。

当然,最终他们这些随行的,还是没争过太子,任由太子搜罗信息后宴请了当地有钱但名声不佳的商贾。

并且,一路走,一路宴请商贾题字,请的不是曾经被庄农状告随便加租压榨农户的,就是曾纵马入市撞伤过不少人的,要不就是店铺缺斤少两以次充好的……各有各坏,千奇百怪,唯一相同的就是这些人都有钱有势,在本地也有官府路子,虽然曾经被告,但从未被告成功。

“积善人家”“瑞气临门”“锦绣华章”……一幅幅太子亲提的字送出,一箱箱的银粮搬入。

队伍到了禾乡,队伍里用来赈灾的东西已经超出了离开都城之时,但是……不止是他们路过的地方百姓,甚至是他们本身的队伍里,知道太子是为了筹措赈灾物资的队伍里的人,对太子的行为也都是不解甚至厌弃。

毕竟,也有好好做生意的商户有钱啊,人也愿意给啊,怎么偏偏得选那些名声差的,怎么的……黑心商人的钱更香啊?这太子亲笔的字,代表着荣耀与赏赐的字送到那样的人家,随行的人都觉得丢脸。

范载志气得一边锤桌子一边说完了赈灾路上太子的独裁,本一肚子打上门去的秦崇礼也……只能把肚子里的气自己咽了。

自然,后来再在宫中见到那时还是太子的江芜时,秦崇礼亦问出了不解。只是当时江芜的解释十分苍白,只说与其收好人的钱,不如让坏人出些血。

这样的解释,若是一个无知小儿说出,秦崇礼能夸他一声嫉恶如仇。但是这是太子啊,代表着大昭未来的太子啊,那么一点钱,就能买下他太子的名声,甚至是他的脑子吗?

那时,秦崇礼只恨自己一月只能入宫授课一次,又被规定了只教授他分配到的孔孟之道,诸家家训,仁礼之说……又恨自己总担心皇帝并非真正放心和接纳自己,只做自己分内的教授,很少主动过问太子的其他课程,也不知这些年分配到其他内容的太子少傅,侍读,侍讲每个月都在教太子什么。

只是,当秦崇礼把丰州的事情掰碎了与当时还是太子的江芜说了一遍后,对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并不在意的样子,让他更气了。

这一气,就气到了十日前的宫宴。

当太子的女子身份被一碗汤揭穿,比起生气太子的隐瞒,秦崇礼的第一反应竟是了然。

在那个帝王暴怒,群臣震惊的瞬间,秦崇礼却突然明白了,去岁太子为什么只给那些黑心的商人跋扈的富人题字……

是因为,她一直担心,会有这样的一天。

即便会背负无识人之能的评价,同流合污的恶名,她也不想连累真正的积善之家。

秦崇礼踩着河滩碎石,今日的路很难走……却难走不过江芜从前走过的十八年。

也许……秦崇礼缓缓抬头看向远处的树林。也许范载志当年该与江芜说一个“种树”的故事的,那么她可能,能在从前的某一天,或者未来的某一日,真正地逃离也说不定。

只秦崇礼不知,至少在此时,推车行于他身后的江芜一点都不想逃离,正蹙着眉头看板车上的杜引岁往那伤腿上倒药粉。

受伤的人,倒药倒得一脸平静,后面推着的旁边坐着的,一大一小倒是看得龇牙咧嘴,抽吸不已。

“还剩一包药,还能换一次,下次就明天早上吧,我来帮你换。后面看能不能经过城镇,看有没有机会再买点。”江芜看了一眼板车上空了的药包,又看了一眼旁边鼓着腮帮子,正在努力给包裹伤口的布条打结的小团子。

杜引岁点了点头。

其实只要有足够的食物,她的伤就会自然变好,这个伤药是锦上添花,倒是无谓把那三桥驿婆婆给的两个银角子用在买药上。

杜引岁低头捏了捏剩下的最后一个纸药包。三桥驿婆婆给的两个药包,闻起来和王老五之前的很像,不过江芜说这一包要比王老五给的多,都快三倍之多了。也不知她是怎么弄来的……杜引岁回想起那日清晨,来给她塞东西的萝卜婆婆身上,难以忽视的那抹血腥味。最好不要是她想的那样……

只是,不是那样,又能是哪样呢。

也不知江芜做了什么,那位婆婆真是……很努力地在给啊。

想到此处,杜引岁的心情有些沉重,撩起眼皮看了江芜一眼:“你早上没吃完的饼子呢?”

“你饿了?”江芜下意识停了车,伸手往怀里摸,只手伸到一半,看着板车上并无半点期待,甚至好像还有点生气的杜引岁,又僵硬地把手从衣襟处撤了回来,尴尬地扯了一下嘴角,“哪儿有没吃完的饼子,你不是让我都吃了么……”

“江芜,把它都吃完。”杜引岁眯眼,“还是你想试试半夜被喂糊糊的感觉?”

“霉霉,不喂。”小团子凑脸。

杜引岁捏了一下小软脸,提了一下嘴角,笑:“好呢,让你喂,霉霉的。”

“不素……”小团子着急解释,然后小嘴被捏了一下。

“素。”杜引岁捏了两下,看向江芜,“吃的会有的,你得在我们弄到更多吃的之前,先活下来。江芜,你不会是因为推车累了,想让我守寡吧?”

板车上,穿着囚服的女子投来上下打量的视线,而后认真盯,仿佛真在如此猜测着。

江芜脑子空了一下,差点忘记继续往前走。

就在江芜不知如何作答,无措到慌张之际……

前头啊呀一声,楚秀兰摔了。

第23章 那……那可怕的小杜姑娘还在江芜的囚衣里掏掏掏……

伏山县十里外,吃瓜的人倒在河滩上,幸运地击中难得的小片沙地,只在胳膊肘上嗑出一小块石头印子。

都城忠武将军府,半空的酒壶倒在青砖地上,稳稳地砸中地砖,哐当一声摔得粉碎,未尽的酒水随着碎片四溅。

薛梦华掩着鼻子推开武厅门,里头浓郁的酒气将她冲了个踉跄。

“你这是大清早的就开始喝,还是昨晚喝到了现在?”薛梦华没曾想自己回娘家住了一晚罢了,原本说好不再喝酒的夫君又把自己灌成了这个德行,忍不住地伸手揪住了趴在桌上那人的红耳朵,“和你说话呢,范载志!”

“娘子……娘子……呜呜……”范载志睁着一双懵懵的醉眼,一把抱住薛梦华的腰,开始嗷嗷:“我好难受啊娘子,呜呜呜……我真的好坏啊呜呜……”

曾经的武状元,曾经在凉州立下赫赫战功,将漠西杀得连连溃退的忠武将军,这会儿哭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

原本气都顶到脑门的薛梦华,缓缓松开了手中拧着的耳朵,轻轻揉了一下,叹气:“行了啊,都这么多天了,你还搞不明白坏的是谁吗?”

“是她!是他们!”范载志猛地抬头,向北一指,又向西一指。

似是毫无章法的醉酒乱指,薛梦华却知,也没指错。

北边,是皇城,那以女充子骗了天下人十八年,害得那皇女流放,宫人杖毙,致使那些与皇女曾有关联的官员被贬的废后娘娘正在那处。

而西边,是刑部大牢。十日前宫中变故发生后,被夺去太子名,改赐名江芜的废太子便是被关押去了那边。她这傻乎乎的从三品归德将军还没坐稳一整年,便被带累着又贬回正四品忠武将军的夫君,寻了好些门路想往里头送点东西,但都被拒了。西边的那些衙役,自然也是坏。

只是,坏的又哪里只有衙役呢。

薛梦华拍掉范载志还要往酒壶处伸的手。

五日前,他们准备了些物资与银钱,想为那废太子与曾经的秦太傅送上一程。然而,都还没等他们靠近大牢的大门,就被人拦了。

不止是他们,还有好几批人都被拦了。

想来,之前的日子,往里面送东西送不进去的,不只是他们。

就薛梦华能认得出的,就有两个秦太傅曾经的门生家眷贴身的仆从,都是大包小包,都被拦着赶到了街边小巷中。

倒是另有些不知道何处的人,顺利带着包裹靠近了流放的队伍。

流放队伍从远处走过,谁得了,谁空手一目了然。

那大贪官孔家甚至得了两架驴车……

若不是薛梦华拦着,怕是范载志得把拦着他们的人都打了,直冲出去连衙役带孔家人一起打一顿。

如何打得呢,那拦着他们的,无须之人……

人没打,这口郁气却是造下了。

范载志与秦崇礼不同,他与废太子原本只有一日之谊,连正式的拜师礼都不曾有过,就只是陪六岁的孩童玩了一日,展示了一下实力,外加说了些故事。若不是丰州水患两人曾搭伴征集钱粮救助灾民,范载志不会似现在这般痛苦。

痛苦啊,如何不痛苦。

十多年前随口一言的民间小故事,那人竟奉为圭臬,铭记于心,认认真真练了十多年。

他还在流放路上日日与那人争执该给什么样的人家题字,时常把那人怼得无言苦笑。

他真的太坏了。

便是他这么坏,到禾乡时,那人仍谦虚努力,与他们同吃同饮,一起刨过泥里的人,又一起背着沉重的物资走过牲口难行的崎岖小路……

范载志,便是当时不满太子总爱接恶商捐的银钱物资,到了禾乡之后,也不得不折服于太子真的把人当人的言行。

太子,一定会是个好皇帝,如果以后能受善驱恶就更好了。

宫宴前的范载志,一直如此想着。

而后,一切一夜倾覆。

最让范载志难以忍受的,并不是废太子的女子身份,而是皇帝的态度。

宫宴上,范载志的座位不前不后,恰能看清上座的帝王是如何龙颜大怒,雷霆之责。

是生气,是愤怒……没有矛盾,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慌乱。

说好的七子五女,帝心独归太子呢?说好的父慈子孝,对太子宠爱有加呢?

从子变女固然荒谬,但那也是他的亲生女儿啊。

家有独女,爱妻女如命的范载志不能理解。而后在刑部大牢的种种,流放那日被拦住的事情,就让他更不能理解。

去北地……什么都不带,是要她死在路上吗?

即便薛梦华劝他,说也许不是皇帝的意思。但是能调动内监,皇帝不可能不知道,这是一种明知的纵容。就像是宫宴那日,皇帝询问甚至是纵容了揭发此事的二皇子处理太子,不仅同意了二皇子提议的流放,更是连二皇子说的“原准太子妃永安伯嫡女刘惜桐,举报有功该赏无须流放,太子失一妃可再赐一妃,让她前去北地亦不忘之前罪责”这种荒谬之言都同意了。

说出这话的二皇子得意如一疯子,同意二皇子这些话的皇帝又如何不是呢。

帝王是一国的风向,这些日子的朝堂,四面八方都是对废太子的斥责。

便是那些曾经的太子少傅,侍读,侍讲……那些曾经离太子最近的人,也在如此说着。

似乎大家都忘了,去岁她在丰州是如何力挽狂澜。

范载志很痛苦,因为他发现,比起男女,他更在意的居然是那个人是不是把人都当人,他站在朝堂上,像是一百只鸡里的鸭子,格格不入,却又只敢把自己的蹼嘴藏好。

他效忠的帝王是个无情之人。

他看中的下一任帝王是个女子。

他的同僚好像都和他在意着不同的事。

与这些相比,从三品贬回正四品这种小事,范载志根本不在意。

范载志很茫然。

不过碍于薛梦华管得严,这是他第二次借酒消愁。

“娘子,你回来得太早啊。”范载志一声长叹,伸手摸桌。

薛梦华拂袖将桌上余下的几只酒壶都扫去了地上,乒乒乓乓一阵响后,是范载志抬起的茫然的眼。

“你要是不想上朝见着那些人了,咱们就辞官归乡吧。”薛梦华理了理范载志乱成狗毛的头发,温言道,“我们没有办法改变这里,那我们就离开这里。”

无法改变,就索性离开,多么好的选择。

只可惜,有的人有的选,有的人……暂时没有。

正午时分,衙役们将队伍赶进河边稀疏的林中暂休。

在路上嗅觉增强过一次,并没有闻到此地味道的杜引岁,按下了对着一旁大树跃跃欲试的小团子。

“没蛋,没蛋。”杜引岁揉了揉小团子的脑袋,脸一转,却是看见了个好东西。

坐于板车的人行动不便,但她有很多可以用的“手手脚脚”。

午休不过片刻,几个能行动的人便趁着去放水,少拿多次地将不远处那块腐木上的弹弹的深褐色云耳都摘了回来。

这里人说的云耳,便是杜引岁从前认识的木耳。

杜引岁看着那好几捧的新鲜木耳,没忍住捻起一个塞进了嘴里。

虽然木耳本身清淡,几乎没什么味道,但是对于杜引岁来说,这样安全可食,脆脆弹弹的口感还是很棒。

“你不是说不能直接吃吗?”秦浩阳疑惑开口。

怎么让他们去摘时说千万别直接吃,摘回来她就直接吃呢?

秦崇礼摸了摸傻孙子头,人家霉绿豆糕,馊鸡蛋,野草,生小鱼都随便吃了,还差这点云耳么。

杜引岁嚼巴了两下,满足地把木耳咽下肚,倒是没敷衍小孩,反是严肃了脸道:“我和你们能一样吗?我吃了那么多霉绿豆糕啥事儿没有,你和你祖父都拉虚脱了。这个也一样,你们直接吃会中毒的知道吗?不过等晒两三天再吃,就没问题了。”

说着,杜引岁挪了挪,把那几捧木耳在木板空处铺了铺平,又郑重道:“彻底晒干之前不可以偷吃知道吗?”

杜引岁的目光从两个认真点头的小东西身上,缓缓挪到一旁坐着的秦崇礼和楚秀兰脸上。

后者迅速点头,秦崇礼却是胡子一撅:“我是馋成那样的人吗?”

“没饿到那个份上,大家都能是体面人。”杜引岁笑。

秦崇礼:“……”

“我也不偷吃。”

没被视线关注到的江芜,声音从另一边传来。

杜引岁转头,微皱眉:“你最好来偷。我之前说让你把早上的饼子吃完,你是不是装作听不到?你过来,我喂你吃!”

江芜:“……”

一个作势往板子下面扑,一个想要躲又怕人真的摔下来,两人拉拉扯扯的,衣襟都扯上了……

秦崇礼撇开了脸没眼看,然后发现旁边的楚秀兰眼睛瞪得老大了。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秦崇礼无奈地压低了声音,“你之前摔那一下,还没长记性啊?”

“爹,平地坐着呢。”楚秀兰小小声拍了拍旁边的地面,顿了顿又用手捂了嘴凑过去轻声道,“我觉得她们这样挺好的,爹你觉得呢?”

“什么样?”秦崇礼一开始没听懂楚秀兰在说什么,然后就看儿媳朝着木板车那边挑了一下眉。

秦崇礼转头,那边江芜已经半个身子被抓上了车,那……那可怕的小杜姑娘还在江芜的囚衣里掏掏掏,掏了半个饼子出来。

“是吧,挺好的。”楚秀兰一脸欣慰,“就算到了北地,江芜这身份,也不可能嫁人了,杜姑娘也是。她们要是能对赐婚的事没有芥蒂,一起过日子也挺好的。”

秦崇礼:“???”

听着楚秀兰的话,秦崇礼第一反应是真的想不顾身份与礼教,伸手把儿媳脑子里的水晃出来。这是二皇子的嘲笑,是皇帝的羞辱,哪里是什么一起过日子!

只是,话怕细品。

秦崇礼的眉头皱得比锁紧,却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了。

一旁,终于把饼子塞进江芜嘴里的杜引岁甩了甩手,似全然不知旁边两人低声蛐蛐了啥。

杜引岁不会去反驳他们什么,省得一会儿江芜又误会她对赐婚的事情还耿耿于怀想要自尽……

未来的事一点都不重要。

今日有饼今日吃,今日有车今日拉。

就是……杜引岁把板车上刚才因为“打架”弄乱的木耳重新铺了铺好,也不知那些每日的必须粮食都要拿来卖的衙役,会不会没收这些木耳。

杜引岁四下望了望,而后心念一转对楚秀兰招了招手:“楚姐姐……”

第24章 “有时候,恨也能让人活下去。”

从都城出发,已是农历九月末,如今在路上走了五日,已入了十月。

时间往冬日过,路程往北边走。别说凛州多荒芜苦寒了,杜引岁摸摸吃不饱的肚子,看看身边几人单薄的衣裳,就他们这样的,都吃不上凛州的苦,就是倒在路上的命。

食物,衣服,被褥,药材……

想要活下去,需要的东西太多,可这能不能把东西攒出来,却还是要看这些衙役的态度。

知己知彼,这知彼的知便要落在那曾经跟着谭望流放北地的卫家身上了。

话说,楚秀兰接下来的小杜姑娘交付的任务,还没来得及去找那卫家姑娘,衙役们就吆喝着催上路了。今日这午间休息的时间,竟比前几日都要短。

囚犯们唉声叹气,还没休息够的衙役们亦是。

杜引岁看着从远处飘来的厚厚云层,皱眉道:“要下雨了。”

同样的话,亦出自队伍领头处的谭望。

打发了叽叽歪歪的赵七,谭望扫视着周围的同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云层加厚,蜻蜓低飞,携裹着水汽的风也变大了。这些不过是在野外判断天气的基础,谭望不相信赵七都忘了,但是他还一脸不愉地来叽歪,可见他的心思已然全不在这正经差事上。

赵七如此,与赵七总混在一处的崔武呢?吴力,马大头,陈刚还有其他几个衙役呢?

衙役是低等的苦差,上头的威逼利诱,谭望扛不住,也没指望其他人能抗住。他本不想搞清楚那些复杂的,知道了比不知道还麻烦的事。但是早晨许律催着他松动些管理囚犯,囚犯松快了,那衙役就不能还随着他们的各自心思来。

谭望挥手拍走一只没头脑一般撞过来的蜻蜓。

看来,知道了麻烦,不知道更麻烦,他是得去摸摸清楚了。

不提谭望如何盘算,雨云却是缓缓地飘近了。

在谭望的催促下,人人绷紧了心弦加快了步子,紧赶慢赶地*顺着河道又走了一段后,拐进了林中,爬上了半山腰,总算在雨落下前,赶到了今夜的栖息处。

一座山神庙,破旧荒废杂草连绵,连里头的神像都只剩了半截。

但好就好在,大半的地方都还有瓦遮头。

就在队末的江芜咬着牙把木板车推过门槛时,大滴的雨点落下,砸得外头的土地啪啪作响。

“还好,没淋着雨。”楚秀兰伸头看了一眼杜引岁的腿,布料干干。

在衙役们的吆喝声中,江芜将板车推到了庙中一角有瓦遮头的地方。秦崇礼顶着衙役们不善的目光在破庙中小范围地溜达了一下,拖了个腐了一小半的木头几子到板车边。

木几虽破,卡一下,倒也能让木车脱手也能立着。

江芜确定了板车能结实停着,方才松开木把手,一下坐了下来。不得不说,还好中午杜姑娘把那半块饼子抢出来给她喂了,不然下午那加速又爬坡的行程,她真未必能撑下来。而且……爬坡时还多亏了老师和楚姐姐搭手带了两段。

杜引岁刚扫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呢,一撇眼就瞅到了江芜偷偷看秦崇礼和楚秀兰时,那眼中熟悉的……愧疚。

怎么有这种人呢?别人给她帮个忙,她就恨不得把心掏出来……也是服了,真是歹竹出好笋。

秦崇礼和楚秀兰路上的帮扶,杜引岁受了,不过她可不愧疚。这种帮助,有来有回,她能还,不用愧。

在此之前,人还是要继续用用的。

“楚姐姐。”杜引岁勾手。

“好好,我这就去。”楚秀兰下午没寻着机会往前头去。主要还是队伍赶路赶得太急了,她压根追不上前面。

楚秀兰说着这就去,起身后又左看右看,四处观察做贼一般,嘴里还没忘了与杜引岁解释两句:“我瞅瞅啊,等没人注意的时候,我一下就过去。”

“???”杜引岁看看周围忙着查看环境排查狗洞,压根没管囚犯活动的衙役,“衙役们不忙着翻这庙呢么,你怕什么……”

楚秀兰瞅了一眼靠着墙角累得闭上了眼的江芜,而后突然凑近板车,俯身覆耳道:“毕竟我们这个事要大一些,没得连累了别人就不好了。”

杜引岁:“……”

都是流放的囚犯了,还能怎么连累?

好好好,你们这些人的道德感简直闪瞎了我的狗眼。

遇到好人,是件好事。但是遇到的好人太好了,就……

“呵……”在末世滚了七年的杜引岁简直忍不住地蹦了个笑,只看了一眼不好意思到都要脸红的楚秀兰,还是捞了一把板车上铺着的木耳递,“带点礼去吧,是不是感觉好点了?”

手里被塞了一捧木耳的楚秀兰愣了一下,别说……好像真的好点了。

杜引岁目送楚秀兰往卫家处去,看着有了几分信心的背影,又叹了口气,转头盯住刚依着墙坐下的秦崇礼。

来自一旁的目光实在灼热到难以忽视,秦崇礼不得不无奈抬头。

“老师,你不想救了吗?”

板车上的女子翘起一根手指,隔空指了指闭着眼的江芜,只动嘴型,连气音都没出,但可恨未学过唇语的秦崇礼还真看懂了。

想救,如何不想救!

可他怕……救不成,反成了杀。

秦崇礼垂下眼眸,看向自己枯瘦粗糙的手,若那是真相,若江芜承受不了真相,他算不算是用这双手杀了她?

恍惚间,秦崇礼似看到了十多年前,他刚正式上任太子太傅的那段日子。

六岁的小太子总提前到东宫学馆,亲手为他泡了茶等他。御赐的上品茶叶,精巧的各式茶点,翻着花样地给他备上,待他恭谨又亲近。

那样小小的人,满心满眼都是崇拜与期待地看着他,他恨不能一日便将一生之学倾囊相授。

只可惜……

那样简单的时光太短,短到他尚未讲完启蒙的第一本《千字文》,皇帝便又选出了太子少傅,太子侍讲与侍读,并几个文官,同时调整了太子的课业。

他从日日进宫,变成了一月只需进宫讲学一次,并且只需要教授几本指定的典籍。按当时皇帝的意思,太子的品行是最重要的,皇帝将这最重要的部分交给了他,他只需让太子成为一个心怀仁爱的人。至于其他的学问,自有太子少傅等人操心。

帝王之意,他自不敢违背。只是在最初,他总还忍不住在下朝后问问其他几位最近的教授内容。只不过问了一两次,便又迎来了帝王的谈话。

秦崇礼便知了。这太子太傅,或许只是个虚位,只是用来彰显皇帝对曾经不支持甚至反对过他的老臣子也能重用的……仁义。

自那以后,秦崇礼便再没打听过太子的其他课业,待太子亦不敢似最初那般亲近。

一直到……今日。

江芜只是闭目休息,并未真睡着,所以当面前大片阴影投下时,立刻就睁开了眼睛,而后在看清面前的人时,一下子瞪大了眼。

“祖父,你们在玩什么?”在板车上睡了一觉的小团子,刚坐起来就看到旁边祖父和推车的姐姐互相瞪着不说话,很好玩的样子。

小团子扭动着想要爬下车参与一下,然后被板车上的“坏人”捞进了怀里。

“看你闲的,快把这些云耳翻一遍,一朵朵翻,一会儿晒不干就发霉了,不能吃了。”杜引岁低声吓唬小东西。

可怜的小团子有被吓到,也不挣扎了,就那么坐在“坏人”怀里,伸着小短手翻云耳了。

杜引岁与秦崇礼对视了一眼,不过并未有更多的催促。

小孙女乖乖在板车上翻云耳,小孙子蹲在地上……挖地?两人都耳不闻外事的样子。秦崇礼看了杜引岁一眼,其实有些想让她也别听了。

当然,看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就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情。

也不知这小杜姑娘知不知道,她这会儿的眼神,和之前自己那儿媳摔那一跤时的一模一样。

“江芜……”秦崇礼没再管别人,回转了头缓缓开口。

“老师……”江芜挺直了背脊回话,又突然意识到这样一站一坐不礼貌,赶紧地想要站起。

“不用起来。”秦崇礼伸手虚空按了一下,也跟着坐下了,“我有些事,想要问你。”

“是。”江芜坐得端正。

有些决心,下定了就好,有些话,开了头也不难……

江芜不知秦崇礼问话的本意,只不是什么不可言说的事,自是知无不言。

于是很快,秦崇礼就知道了这些年,江芜都在学什么。

好好好,仁义与礼教,玄学与清谈,书法与绘画,大量只背诵甚少详解的诗词歌赋文艺典籍……虽不能说是什么没用学什么,但是这些对当一个帝王,也的确没什么用。

这么多年,你不觉得哪里不对吗?

秦崇礼看着眉眼清澈的江芜,这句话根本问不出来。

她怎么会知道呢……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人告诉她世界的样子,她当然只能看到别人允许她看到的那一部分。

但是,前皇后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吗?

“我……多问一句,前皇后娘娘是否会询问你的课业?”秦崇礼对从未为江芜下过厨的前皇后并不抱有期待。

然而,江芜点头了。

“母……”江芜开口,却是茫然了一下,似找不到正确的称呼。

“你娘。”杜引岁瞧着了那为难眼见着要变成难过,忍不住在一旁插嘴。

“我娘……”江芜顿了顿,“我娘会问。前些年她要求我精进课业,因为父皇时不时会招老师们问话,若我学得好,父皇便会与她夸我。近些年,父皇钟情书画,她便要求我在书画课程上更用心一些,有时也会让我选出些新作,待父皇来时过目。”

秦崇礼:“……”没一句爱听的。

杜引岁曾翻过原身的记忆,知晓皇后不是个爱女儿的。现在听秦崇礼盘问一番,自是也听出了这个皇帝也够呛。

好好好,感情你们两夫妻都明白呢?江芜就是你们夫妻play的一环呗?

杜引岁有点生气,哦……不,看着这会儿好像陷入对过去某些还行的回忆中的江芜,她不止一点儿生气了。

“你赶紧说吧,不说我要说了。”杜引岁看向秦崇礼。

秦崇礼:“???”

不能吧,他刚才不过问了问江芜以前的课业,不管是那些没用的,还是真正有用的,都不是宫女能接触了解的东西吧?她这是懂了什么?又要说什么?

不……

秦崇礼看清了那小杜姑娘面上的生气,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她说不定,真的懂。

可是,秦崇礼还没想好。

他很怕,他猜测错了,他怕这不是救人,是害人。

“有时候,恨也能让人活下去。”

来了,只有口型的话,又来了。

秦崇礼也是佩服自己,怎么又看懂了。

“老师,怎么了?”江芜迷茫地看了秦崇礼一眼,又转头去看杜引岁,“杜姑娘要说什么?”

秦崇礼觉得小杜姑娘想得太简单了,就他看江芜的样子……未必能生出恨来。

不过,至少能减轻点愧疚吧?

杜引岁没有催秦崇礼了,因为她清楚涉入他人的命运,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就像是……她在末世最后做的那样。

“江芜,我此时在此地,是因我自己的决定,并非你的错。”秦崇礼两难选易,先选了自己的事开口。

他从不觉得自家被流放是江芜的错。正因为没这么想过,所以从不觉得有和江芜说的必要。很正式,很奇怪,很多余……他一直是这样想的。一直到早晨,小杜姑娘的那些话。

而有些话,从不多余。

面前的小姑娘瞬间红了的眼圈,让秦崇礼无措地看向小杜姑娘。

杜引岁微摊手掌,给了他一个你继续的手势。

可恶!无声的话,奇怪的手势,他都看懂了,一点都不想看懂!

“咳。”孤军奋战的秦崇礼轻咳了一声,重申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该为这两个小东西,还有我那儿媳负责的人是我。是我的选择,让他们在这里。但是,那不是你的错。因为你没有选择。”

你……可能从来没有过选择的机会。

微红了眼圈的江芜想要开口,却被秦崇礼的手势再一次压下。

“我还有话要说。”秦崇礼正了神色,“听完这话,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是我撕开了那蒙着纸,露出来下面不知道是不是真实的东西。现在,才是你判断的时候。我曾辅佐你父皇那早夭的嫡兄,我来和你说说那位曾经学习过的东西……”

陌生的书名,配以一两句简单的介绍,一本又一本,流水一般从秦崇礼的口中吐出。

江芜初不知秦崇礼之意,只听到后头直白的“帝王心术”“制衡之法”“吏治仁政”……便开始渐觉出了不对。

随着最后一本说完,秦崇礼止了声,两人面面相觑,久无人言。

看着江芜变得苍白了许多的面色,秦崇礼觉得……这些年,她或许对那些课业也并非毫无所感。

也是,便是两座大山,一内一外严防死堵,但总会有那么几缕风吹过不太一样的味道。

只可惜,对于被人攥于手中的雏鸟来说,感觉到了……还不如没感觉到。

“我回来了!”楚秀兰狗狗祟祟地回到板车边,直起了腰,方后知后觉地发现气氛好像有点小问题,“怎么了?”

“无事,你都问清楚了吗?”秦崇礼不敢再看江芜,十分感激儿媳归来的时机。

“嗯,慧清……哦,慧清就是那卫家姑娘,她说按上回的情况,就这么几捧云耳衙役们是看不上的。不过那时候谭望的规矩,是弄到野味了不论多少分走一半。那些捡柴火的时候捡到的野菜菌菇之类的,要是一两把也没人管,要是弄的多了或者正好衙役们也缺,就得让衙役们先挑些,一般最多也只会挑走一半。”楚秀兰说着,又道,“不过慧清说,上回是那样,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也不一定。”

杜引岁收走偷看江芜的余光,看向楚秀兰:“还能进山弄野味?”

“也不算是进山吧。后头走山路,天气又冷了,傍晚扎营的时候总要去捡些柴,不止衙役们那儿烧,囚犯这里也要起火堆才能抗住冻。捡柴时间长了,走动的地方多了,运气好说不定能遇到只山鸡兔子之类的。”楚秀兰想起了杜引岁让她问的另一件事,“这路再往前走个一个多月,在熙州近岱州的地方,有个村子卖黑羊皮。没有冬衣被褥的囚犯都能在那里添置一次,身上没有银钱也没关系,可以挂欠条。听说是衙役们先付,囚犯写欠条,到了凛州,衙役们把欠条挂到凛州流所里,到时候做额外的工还钱给流所就行。”

脑子一片混乱的江芜努力听着楚秀兰的话,闻言讷道:“上回那谭衙役不让我们挂账换大夫……”

“那是当然的,大夫看诊和伤药都是用完就没的。”杜引岁呵了一声,“到时候我们没坚持到凛州,他们岂不是赔了。那些羊皮冬被就不一样了,人没了,东西还在啊,拍拍回头继续卖呗。”

楚秀兰点头:“对,就算到了凛州流所,还不上账,东西还在,还能抵回钱。这种冷天用的东西,在凛州多少都不嫌多。”

行吧,不会让人冻死,也不会让人好过,和杜引岁之前猜想的差不多。

“那路上找着东西卖了钱怎么分?”杜引岁估计那村子也黑,能路上搞着钱进正常的村镇买还好些。

楚秀兰却是摇了摇头:“慧清说他们那回没见着有人能在路上搞着钱的,都是被那些衙役削了又削的……”

杜引岁点了点头,行吧,这回就让她见见。

不过,就如卫家姑娘所说,那都是上一回的事。这一次,毕竟还是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

就在木板车这边儿说话时,跨了半个山神庙的卫家那边儿嘴也没停。

“你怎么又和秦家的人说话!不是和你说了,离那牝鸡司晨的人远一点!和那些人搅在一起,我们卫家的名声都要被你败光了!”卫迂亭缕着长须骂骂咧咧,却又不敢真的大声起来。

无他,就在刚才那秦家妇过来时,他刚要开口,这不孝女就给他丢了致命一句,害他不得不暂咽下那厌弃,忍耐许久。

现在人走了,他可得好好教训一下这不孝女。

卫慧清本想如平日一般,不爱听的话就当听不到,只抬眼看了秦家那边一眼,就见着了那边似乎好几个人有看过来,顿时平静的心湖就沸了起来。

这么远……不会还能听到她爹的胡言乱语吧?

卫慧清气恼得微红了脸颊,压低声音道:“爹,别说了。再说,我们这回就在凛州定居吧!”

“又是这句,又是这句!”卫迂亭气得胡须都缕下了两根,怒道,“怎么,就我一个人觉得凛州苦,你喜欢住是吧?你喜欢那北地,这回去了,我就给你找个北地人把你嫁了!我回我的都城,你做你的凛州人!”

“那你回吧。”卫慧清指了指一旁盘腿坐着的年轻男人,“不过嫁人就不必了,我已经嫁了。”

“好好好!当初从益州回了都城,你说什么怕坏事有三,买了这两个奴婢以防万一。所以不是防万一,是防我呢是吧?”卫迂亭虚指了一旁的妇人与年轻男子,又怒指不孝女。

卫慧清撇开了眼:“爹,别说什么奴隶不奴隶的。那是你的夫人和我的夫君。不是防到了么,路上有了他们帮衬,不是比头回去凛州好多了?哈,刚从益州流放回来没多会儿,咱们又要再去凛州了。北地的风雪,房檐上掉下来能戳死人的冰凌,滑一跤一个时辰都爬不起来的冰坑,随时随地可能冻死人的凛州啊,你一定是因为很想念,所以才那样拼命直谏的吧?”

想到在凛州流放那两年过的日子,卫迂亭原本气红了的脸逐渐消了颜色。

“慧清啊,那凛州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咱们能早点回都城还是早点回吧。”卫迂亭搓了搓有些冷的手臂。

卫慧清沉默了没说话。

“是爹多言了。爹也是为了你好,那废太子是什么好东西,一个女人妄想做一国的皇帝,简直异想天开,牝牡骊黄!”卫迂亭皱巴的脸上挤了个笑,“女儿啊,这假夫君是临时的。咱回头回了都城,爹给你寻个真的好的,所以咱们卫家的名声还是很要紧的,万万不可与那女人牵扯不清。”

卫慧清转头看向卫迂亭,认真道:“女人怎么了?爹,你不是靠女人才能两次从流放地回都城的吗?那时候你怎么不说我牝鸡司晨,牝牡骊黄?”

“哎哎……你说什么……哎哎……”卫迂亭急得想捂住不孝女的嘴,被躲过后气恼地拍了一下膝盖,“你是女人么,你是我女儿!你姓卫,为卫家效力是应该的!”

“嗯,她姓江,想为江家王朝效力也是应该的。”卫慧清笑了一下。

“……”卫迂亭想打人,但是他不能,甚至还得忍着低声哄人,“乖女儿啊,上回你献策凛州的军屯管理模式,咱再弄个差不多的,你说能再被大赦一次吗?或者咱们也像在益州那样,开个不收钱的学堂……”

“你要想试,你试。那都是运气,不是做什么都能做成功,又恰好被看到,被上报的。”卫慧清疲惫地撇开了脸,“你要真的不想去凛州,就别让我们流放第三次啊!我是什么神仙么,能三次都回去!”

“你最好是!”卫迂亭咬牙道,“除非你想做卫家的罪人!”

卫慧清没再开口搭理,卫迂亭也暂消了声音。

只是,卫迂亭看了旁边那一直沉默,没有参与他们谈话的年轻男子一眼。

死契的奴隶罢了,等他找到身契,这人便是自己的手中刀,他有的是办法让这不孝女在凛州过不下去,再次想办法把他们弄回去。

卫家这里吵了一场,虽声音极低,边上也没旁人。但是卫迂亭那又气又凶的模样,隔了老远了,楚秀兰也能看得清楚。

一旁,杜引岁还在说着还有什么要问一问卫家姑娘,楚秀兰不得不暂时打断一下。

“杜姑娘,卫家老爷……好像不是很喜欢我们。刚才我去的时候,他就不太乐意卫姑娘和我说话……”楚秀兰示意杜引岁看一眼远处卫家所在。

“哦,一个没什么用的人,不用他喜欢我们。”杜引岁瞥了一眼卫家的方向,呵了一声,“一个被女儿两次从流放地捞回京城,还敢作第三次的人,被他喜欢才可怕。”

“???”楚秀兰惊,“你怎么知道?”

杜引岁伸手翻过了一片被小东西翻了两次的木耳:“刚他们说呢。”

“这么远……”楚秀兰更惊了,“你能听见?”

杜引岁抬头:“还好吧,也不是很远。”

末世变异者和异能者的体质五感大幅增强,她虽是嗅觉变异者,但是其他四感也要比普通人强不少。

这离卫家也就十来步,刚才她的嗅觉增强带着体质短暂回来的片刻,刚好够她听到重点。

“你要下回不好意思去,就让老师去。”杜引岁抓起一捧木耳看向秦崇礼,“老师现在很厉害了。”

秦崇礼:“……”怀疑自己听懂了,但是并不想懂!

“翻了!霉!”小团子气呼呼地夺走了杜引岁手上的木耳,鼓着脸重新排列。

就在木板车上一大一小进入翻来翻去的幼稚模式时,楚秀兰踮起脚尖走到没怎么说话的江芜身边蹲下,凑耳气音:“天哪,她听觉那么好,之前不会听到我们叫她猪姑娘了吧?”

“……”捏着小团子脸的杜引岁缓缓回头,“现在听到了。”

第25章 漆黑的眸中,不忍被惊诧与无奈依次替过,甚至出现了一些慌乱……

外头的雨,天漏了一般哗啦啦地下。

山神庙那几处破了顶的地方,很快连水潭都积起了。

楚秀兰拿着小团子脱下来的几件鸟蛋衣,寻了个离木板车最近的破顶处借着雨水搓洗。这会儿近傍晚,不似早晨那会儿能蹭个大太阳,可不敢再连孩子一起洗了。

没有皂角,只能干搓,小东西的衣服小小的,便是楚秀兰洗了好几遍,也没多会儿就拧干了水,回来了。

大雨降下了温度,可惜来时一直在赶路,谁也没空捡些柴火,这会儿就是衙役那边也没个火堆。这洗过的小衣服,只能先在木车把上搭着。

木板车上,暂时套了秦崇礼外头那件囚衣的小团子趴在板子上,呼呼地吹着展平的云耳,一脸认真。

“瑶瑶干什么呢?”楚秀兰搭好衣服,揪着小团子坐起。

“风吹,快干,吃。”小团子捧起最近处的那朵云耳,乌溜的眼睛盯楚秀兰,“伯娘,干吗?”

“……这不是你用嘴巴吹的风能吹干的。得是外头的大风。”楚秀兰捏着还新鲜的云耳放回板子上。

小团子愣了一下,转头怒瞪杜引岁。

后者缓缓转了眉目,假装没被瞪到。

“病病!”小团子爬起来,叉腰。

“诶诶,小心踩着人。”楚秀兰一把捞回小东西,又道,“说了不可以叫杜姐姐病病哈,你叫姐姐。”

小团子挣扎怒指:“坏病……坏姐姐!她说嘴巴吹干快!”

杜引岁:“……”不愧是秦家人,生气的时候都怪礼貌的。

“杜姐姐逗你玩的,不坏的。”楚秀兰友好地看了杜引岁一脸,把小团子提进了怀里。

可怜楚秀兰之前刚被人听到那声“猪姑娘”,为了表示知错了,她答应了下次还去与卫家姑娘打听消息,而且……不能带礼物。还没需要去呢,她就已经开始尴尬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杜姑娘还是大仁大义地原谅了她。

只是,楚秀兰的感叹,来得早了些。

她刚替杜引岁解释完,后者就把头扭了回来。

“哼,谁坏。是谁没有衣服穿了,我好心借她穿,她还嫌弃?”杜引岁略略吐舌,“嘴巴吹是干得快啊,快一会会儿吧。”

楚秀兰:“……”突然觉得之前那声猪姑娘的事,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过去。

“你坏!”小团子挣扎着要往木板上扑。

“给她放回去,让她们打。”秦崇礼冲儿媳挥了挥手。

天可怜见的,这边儿他心里盘着近几年皇帝曾让太子在百官面前露脸的那几桩事儿呢,那边儿两个乳臭未干的就为了一件衣服有没有味味的叽咕叽咕……打起来得了!

楚秀兰只是犹豫了一下,某只小团子就一个牛力,从她的手上滚了出去。

“诶……”楚秀兰担心杜引岁的伤口,刚想伸手把人捉回来,就见自家的小团子被人单手提了起来。

秦崇礼的囚衣罩在小东西的身上,本该是大大的松垮垮的。不过杜引岁之前给她把衣服揪起来,在后面单手打了一串结,就变得很合身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会儿正好能让她揪住一个结,就揪起一只宝。

“瑶瑶还挺有分量,你这力气……挺大啊。”秦崇礼看着杜引岁只靠一个布结就单手提起了一只炸毛猫一般挣扎的小宝,惊讶到暂时忘记了继续思考什么皇帝太子。

“还行吧,也就一般。”杜引岁无意掩饰她稍稍超出常人的能力,毕竟马上都要用上了。

她这刚恢复了一点儿体质,完全不稳定的力气,也就勉强一个成年男子的力量吧。若是她末世全盛时期的体质,怎么也能顶上几个男人。不过她这种嗅觉变异者顺带增强的力量,是远远比不得那些正规的力量变异者的。

说来,在末世时她这嗅觉变异类似斥候,还是离危险很远就能完成任务的那种,生存率要比直接上的力量变异者高不少。不过在现在这种情况,反倒是力量变异者刚好用,她最多也就对付对付人,力量变异者可是能一拳一只大野猪,一脚踢断一棵树……

秦崇礼可不知这会儿杜引岁在想什么,在他看来能单手提起一个不断挣扎的小宝,还稳稳的磐石一般无动摇,已经是十分大的力气了。加上……秦崇礼看了一眼木板车上,某处小小的凹凹,那是早晨杜引岁拿着石头只砸了一下就砸出来的凹,是他做不到的程度。

单方面的打架,是打不起来的。

还好,不多时,这场急雨赶在天黑前,也过去了。

雨虽不下了,气温却也没上来,想来应该是一个比昨晚更冷的夜。

杜引岁看了一眼刚还张牙舞爪,现在又偷偷一点一点挪过来贴贴偷热度的小东西,一把抓进怀里,又转头看向楚秀兰:“那边衙役又开始挑人了,应该要去捡柴,这次也带我去吧,这车还能多拉几根。”

楚秀兰弱弱开口,“有没有一种可能,不带你只带车,又能再多拉几根?”

“我带你去。”一直在旁边闷着没吭声的江芜站了起来。

杜引岁抬起头,向着楚秀兰摇了摇:“啧啧,看看人家,难怪没有你们,只有你。”

楚秀兰:“……”好样的,果然知道那声猪姑娘没那么容易过去。

行吧,好像的确只有她口误这么叫了几回,但是被杜姑娘发现的时候,江芜一下子站起来,那句:“没有我们,没有我!”也真的太表忠心了!

衙役们选出来去捡柴禾的依旧是女子,不过人数比前一晚更多了些。因为按谭望的说法,今晚很有可能还要下雨。山神庙庙门都塌了大半,屋顶还有好几个大洞,夜里一定会再降温,得多弄几个火堆出来。

来秦家这边挑人的是马大头,上回见过她们在金银花地里疯狂进货,这回在江芜强烈要求带上板车和杜引岁时,他犹豫片刻还是同意了。

毕竟,带上累赘的废太子,要比单独的废太子好看管一些,马大头是如此想的。

但是很快,他就见识到了,有些人不是偶尔进货,而是她本身就是进货人。

四个衙役各赶了一批人,选了山神庙的两个方向出发。

马大头带着楚秀兰,江芜和木板车,还拼了个旁边的孙喜娘和李小娟。

上午刚被削了一顿,这回那母女二人倒也没多说什么话,一路该捡柴就捡柴。只是当她们捡到一捧的柴,想学着楚秀兰放上木板车,刚放上去,就被杜引岁伸手推下了地。

“早上你们那么欺负我们家江芜,不会觉得我们还会帮你们运柴吧?”杜引岁撩了眼皮,嘴角挂上一丝讥笑,整个人刻意做出奸邪模样,冷喝道,“自己抱着去。”

“你这板车空着也是空……”第一次出来捡柴的李小娟甩着酸疼的手,连把柴禾重新抱上板车都不想抱,只话未尽,被孙喜娘拉了一把。

“我们自己抱。”孙喜娘咳嗽了两声,佝偻了背,弯腰抱柴,一下还没抱起来,人差点还滑了。

杜引岁感觉到木板车抖动了一下,抬眼,果然江芜的眼中出现了不忍。

“从前有个人,一天带着他残疾的娘子逛灯会。灯会上有个人摔倒了,他心疼不已,立刻松开他娘子的手去救人。人救了,娘子被拐了,他没媳妇了。”杜引岁看着江芜的眼睛,木着脸飞速说完。

漆黑的眸中,不忍被惊诧与无奈依次替过,甚至出现了一些慌乱,江芜没有说话,但木板车重新稳稳的了。

杜引岁满意地指了一下左前方的石块:“把车架那,你也可以去楚……”

话未尽,江芜迅速推车到位,连人带车架好,三步并作两步蹲到了更远一些的楚秀兰身边。

“吓我一跳……干嘛这么着急,这里一大片呢,又不会跑了。”楚秀兰被江芜的大动静吓得连拍了好几下心口,结果好了,一手的滑溜溜带着泥的地木耳在胸前黏了一片。

好好好,刚才给小东西洗衣服,一会儿回去继续给自己洗衣服。

闷头薅地木耳的江芜没说话,只最终还是没憋住,从脸到耳朵都慢慢地红了起来。

楚秀兰瞧见了,很好奇,但是她……不问!

哼!

明明一开始是这家伙主动找自己蛐蛐的,出事了就只有自己没有她了,虽说的确就自己说过那三个字吧,但是这家伙……见色忘义!对,就是见色忘义!

就不问!

除非……她主动说。

楚秀兰支棱了耳朵,一边采小杜姑娘说的地木耳,一边朝江芜又靠近了些。

只是,还在想着“娘子”,“媳妇”的江芜,完全没发现旁边人如此丰富的心理活动。

这据杜引岁说,叫地木耳的东西,和中午她们在树桩上采的云耳长得有些像。不过这个长在地上好大一片,摸起来也比云耳软滑黏,看着脏兮兮的,若不是杜引岁说能吃,楚秀兰是绝对不会想着蹲下来摸一下的。

两人一个等着听,一个没想说,就这么哑巴一样,迅速收割了好些地木耳。

就在之前弄脏了衣服的楚秀兰,索性把囚服贡献出来兜满了一兜时,一旁几步外马大头背着手幽幽开口:“这东西这么好吃吗?柴还捡不捡了?别忘了,你们要先各捡一捆交上来,剩下多的才能留给你们自己烧。光弄这个不捡柴,别半夜冷了嗷嗷叫。”

柴,自然是要捡的。

两人在来路上就已经陆陆续续地凑出了一捆在木板车上。只要再一捆,剩下的就能自用了。

柴虽重要,但这些地木耳,是粮食啊!

眼见着天虽阴沉但还算亮堂,两人在马大头的催促下,非但没起身,而且薅得更快了。

马大头:“……”

好好好,要是上回不用追大部队,那一山坡的金银花你们两是一朵都不放过吧?

木车再前行,车上是一捆柴,与堆了老大一堆的地木耳。

马大头觉着,该好好捡柴了吧。

事儿却还没完。

板车上,那个他以为的累赘,像是有着超乎常人的目力*。不过往前又走了一小段路,柴禾还没多半捆呢,那堆黏糊糊黑乎乎的东西旁边,就又堆出了一小堆的蘑菇……

虽说雨后蘑菇易寻,但也没有这么快,这么易的道理吧?

马大头突然不急着回去了,他倒是想看看,她们能薅出多少奇怪的东西来。

这边儿,依着曾短暂出现的嗅觉增强记忆指这儿打那儿的,扑棱着两条腿摘一朵拔一丛的,还有背着手看戏的,都越来越上头,越来越快乐。

但,苦了后面抱着两摞柴的。

“娘,我们就不能把这些扔地上,走回头路的时候再捡起来吗?”李小娟真的烦透了,她身上都被湿柴弄得脏死了。

“万一不走回头路呢?我们的柴白捡了?”孙喜娘沉着脸看向前面走走停停,虽走得不快,但压根没回头意思的几人,放下手里的柴,从旁边的树上用力扯了条藤蔓下来,又选了快稍锋利的石头把藤蔓砸断,“来,我们把柴捆了背上,就能继续捡新的了。”

“还要背!还要捡新的!”李小娟抗拒退后,“娘,你要不让我去找江芜要饼,她现在肯定会让我们借用那个破车的!”

前面的衣服都脏了,后面还要脏,这人还能看么!

“你怪娘?”捆着柴的孙喜娘抬头。

“……没有。”李小娟撇开了脸。

“你当初要得了她的喜欢,现在坐在车上的就是你,我们还用问她借车吗?”孙喜娘低下头,用力捆实了柴。

“娘,你说什么?”李小娟瞪圆了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那低声的呓语。

“没什么。”孙喜娘抬起头,又是温和慈爱的模样,朝着李小娟招了一下手,“来,你背背看,娘再捆这个。”

木板车上,蘑菇堆得与那地木耳都齐平了,马大头终于还是没忍住,快走了两步靠近,伸手翻了翻。

“你们这个蘑菇,都能吃吗?”马大头虽是乡野出身,但采蘑菇向来是家里女人的活儿,他自己还真分不清。

“不好说,不一定。”杜引岁顿了顿,谨慎了一下言辞,“先摘回来再区分,能吃的吃,不能吃的扔了(她吃)。”

“大人,这些地木耳和蘑菇,要上交一部分给你们吗?”楚秀兰趁机问道。

马大头嫌弃地伸手捏了一小撮黑黑滑滑的东西,本想闻一下,但那手感他都有些受不了,手回半道了,还是甩回去了:“算了,你们自己吃吧,看着有点恶心。那蘑菇我们也不要,万一漏了有毒的,呵呵,你们可就开心了。”

恶心不恶心的,自打入狱就没吃饱过的楚秀兰已经不介意了。

就在两人说话之际,杜引岁已经开始飞快地翻蘑菇堆。

是她失误了,这种可能有毒的东西,是会被衙役重点关注的。

可惜了,杜引岁认识的菌菇品种不多……这一大堆,确定能吃的也就平菇,香菇,白蘑菇,鸡枞菌……

杜引岁很快把一堆菌菇分成了两堆。

“大人,后面两个干啥呢?”一直听着后头动静的杜引岁,假装无意转头道。

马大头回头,就见那母女二人已经落后了老大一截,正蹲在地上不知道干什么。

“你们站着别动。”马大头吩咐三人,而后转头大步对后头两人喝道,“你们干什么呢?”

“这堆,你们刚才拿去扔了。”杜引岁指了一下被分出来的其中一堆蘑菇,又指了一下不远处的坡。

一旁,江芜刚要去拿,被楚秀兰拦住:“是刚才拿去扔了,不是拿去扔了。”

江芜愣了一下,就见杜引岁左手一把菇,右手又一把吭吭埋头开吃。

“这堆……”江芜脸色一下子变得不好,飞快伸手拦,“是有毒的?”

“没……长得丑。”杜引岁挡开江芜的手,飞快销货。

马大头悬着心快步走到那母女身边,才发现她们是在捆柴,不是搞幺蛾子,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自己看人采蘑菇看得开心,让其他人整出了事儿。

孙喜娘的动作不快,马大头也没出手帮助的心,好在那边三个也听话,让不动就不动,乖乖定在了原地。

只在这边两个慢手慢脚的总算把柴禾背上时,木板车那边的两个突然动了,跑了起来不说,还是向着不远处的下坡处。

马大头一颗心悬了起来,只恨自己现在没个飞镖什么的,就算喊起来也没震慑感。

可怜了马大头一大把年纪,三步并作两步跑出了难得的速度,结果那两个跑坡边停了,甩甩手又晃悠着往回走了。

“你们这又干什么呢!”马大头喘着粗气停在木板车边,没好气。

“把有毒的扔了啊,扔远点别被不懂的人捡了。”杜引岁理直气壮。

马大头看了一眼板车上的确缩减了近一半的蘑菇堆,行吧……

“下次告诉我一声。”马大头不满地敲了敲木把手。

“一定一定。”刚回来,恰听了个话尾的楚秀兰认错态度极好,只在马大头转过头时,又拉了一下江芜的衣袖,隔空点了点杜引岁的嘴角。

“你嘴角有蘑菇汁……”江芜俯身于杜引岁身侧轻道。

楚秀兰:“……”

白瞎了,她刚没直接和杜引岁说,是因为她没长嘴吗?

江芜抬起头,恰看到楚秀兰望天的白眼,不懂,也是不懂。

“我们该往回走了。”马大头看了一眼天色,指了指右侧,“再往那边走一段,就往回走,沿路还能捡点柴,你们可用点心吧。看看人家母女,已经各捡够了一捆,你们这才一捆半!”

夜凉,她们需要火堆,这些地木耳和蘑菇也得想办法弄熟了吃。

是该好好捡柴的,如果……马大头指的方向不是恰有一片竹林,如果那竹林闻着不是一股竹鼠味儿,她们一定会好好捡柴的!

第26章 这世上万物珍贵,唯她卑下。

受困于锦国的好毒好事,杜引岁的嗅觉异能似有了自己的主张,每日爱来不来,爱来几次来几次,每次爱恢复几成恢复几成。

不过到底还是能摸出一条可能的规律,那就是短时间内大量进食会增加嗅觉异能暂时恢复的可能性。

那些不知道有没有毒的蘑菇落入腹中,杜引岁被前方的浓郁的竹鼠味儿冲到了。

是肉啊……

口中残余的蘑菇味儿一下子不香了。

马大头是想向右偏行一会儿后折返,这样不用原路返回,路上还能多捡些东西。

在右行了一段距离后,马大头看着前面那一大片茂密竹林,又看了一眼自己这边的木板车,停下了步子:“好了,现在右转,该回去了。”

其他人自无意见,杜引岁却是一个后仰,一把按在了江芜准备转道的手上。

“大人,竹鼠吃吗?烤一烤皮脆肉嫩,香得很!那皮咬上去咔嚓作响,那肉啊比烤乳猪的肉还嫩!”杜引岁努力诱惑,而后指向不远处的竹林,“来都来了,不如抓些晚上烤着吃?”

马大头顺着那馋到偷咽口水的姑娘指尖看去,竹林十分安静,连风吹动竹叶的沙沙声都没有。至于竹鼠……马大头扫了一眼那片被雨水打得泥泞的土地,至少地面上这会儿没有。

“算了吧,你当竹鼠那么好抓吗?那小东西可不比兔子好抓。”马大头嫌弃了看了一眼板车上又废又馋的小姑娘,“我还小那会儿,村里一群半大不小的一起去抓,大半天的运气好的能抓两三只,运气不好的全空手。我们那还是村里长大的泥腿子,平日没少四处寻摸鸟啊鱼的,也就那能耐了。你们这些……算了吧。”

话虽如此说,马大头也有年头没过那一口了。

被这么提了一嘴,还真有点儿想念。

只可惜,带着这么五个累赘,他没法去竹林里头翻翻。等这趟差走完吧,他回乡养老,山上那片林,他想翻多久翻多久。

马大头不大爽快地挥手赶人,杜引岁压在江芜手背上的手却没挪开半分。

“就试一小会儿,就周围捡个两三根柴的功夫,要一只抓不着,咱们立刻就走。”杜引岁耐心劝道,“多难得啊,这片竹子长得真好,回头把那竹鼠剁了灌进竹节,丢火里一焖,又是另一番滋味儿。烤的那只皮脆肉嫩,焖的那只竹香味浓,是不是想想都好吃?”

“你想得还挺美,还能抓两只啊?”马大头被吊起了思乡心肠,只不待他继续说下去,后头突然有人插话了。

“有病吧,老鼠有什么好吃的!”李小娟刚从孙喜娘那儿问出来竹鼠是个什么东西,一听明白人都炸了,“饿疯了吧,这东西都……唔……”

孙喜娘手里提着两根新捡的树枝,捂嘴的动作慢了半拍,于是只能眼瞅着一路还算和善的马衙役黑了脸。

“走吧,去抓。”马大头看都没再看那母女两人一眼,只抬头又看了一眼天色,“就试一试,不行就走了。”

说罢,率先向竹林而去。

身后是李小娟低声跳脚,嫌弃孙喜娘手上的泥巴糊到了她嘴的抱怨声。

怎么说呢,马大头再看板车上那废废的,却眼睛亮晶晶盯着竹林,一脸跃跃欲试的小姑娘,突然就顺眼了一些。

“大人,这竹鼠要抓着了,咱们怎么分啊。”杜引岁觉着这话还是要说在前面。

“咋呢,不是都抓给我吃的啊?”马大头呵了一声,却是没诓人,直言道,“咱们谭头的规矩呢,从来是见面分一半。不过……”

马大头顿了顿,突然就想起了这回衙役队伍里越发奇怪的气氛。

“不过……算了,你要能抓着一只,就分你一半。这个我还是能保证的。”马大头看了一眼推车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