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我对先生竟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神策府。
景元伏在案几上, 单手撑着下巴。银色的发丝随意地扎起来,眼睛欲睁不睁,脑袋不时往前轻点两下, 神态极为慵懒惬意。
符玄还在汇报着这几日来的罗浮事务,见景元时不时点下头,也不再如先前般以为自己处理事务得当, 只是伸出手在景元面前晃了晃。
“景元?”
“……我在听。”景元稍稍回神, 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你方才说什么, 我刚刚走神了。”
“景元……”符玄双手环胸,“您老人家不觉得上一句和下一句互相矛盾吗?”
“有吗?”景元仔细回想了一下:“貌似有。”他有些歉意地笑了笑,坐正身体, 一本正经道:“符卿请继续。”
符玄无奈又重新汇报了一遍, 景元时不时提出些中肯建议。一个上午如流水般逝去,符玄见时候不早了,便起身告辞。
景元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腰身,也没叫青镞备饭, 而是直接踱步到金人巷寻些好吃的。看来看去,还是要了经常吃的几样——鸣藕糕, 貘馍卷, 琼实鸟串和热浮羊奶。
他挑了个比较热闹的地方, 人群来来往往, 难免碰到胳膊。景元却并不气恼, 反倒有些喜欢熙熙攘攘的氛围。
不远处桂乃芬和素裳正在耍宝, 锣鼓敲得震天响, 喜庆的小谛听伴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脚边蹦来蹦去。
“诸位父老乡亲, 在下小桂子。因缘际会来到罗浮, 身上巡镝所剩无几。为挣得回乡路财,在下便在此耍上几段。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小桂子在此谢谢了!”
“这番说辞不知道听过几回了,就不能换个新鲜点儿的。”素裳正巧站在景元的旁边,这番吐槽的话语便尽数收入耳中。
桂乃芬已经耍起来了,又是胸口碎大石,又是徒手接子弹,又是口吐火焰,又是倒立洗头。引得周围人欢呼阵阵,好不热闹。
景元结了账,驻足看了一会儿。想起神策府内还有折子要看,便回去了。
望着积了十几天差不多两摞一人高的折子,景元有些想原地去世。但折子总归还是要看的,他在案几前坐下,修长的手指执起笔杆,先是把玩了一番,才捧着折子细细看来。
途中青镞进来添了几次茶,茶水一次比一次浓郁,苦不堪言。景元舌苔有些发苦发涩,便在下一次青镞进来添茶时要了颗糖果。
除却青镞,彦卿也吭哧吭哧跑进来几趟。说是有个动作不得要领,总是使不上力气,要将军指点一二。景元只得放下折子,将彦卿调教一番后,再进来继续看折子。
直到日薄西山,天色将昏,景元才伸了伸懒腰,从案几前站起来,溜出神策府去到不夜侯。
虽然下午的茶喝得多了些,但不夜侯的茶水味道总归是不一样的。而且西衍先生近来写了不少新的东西,该是好好听上一番的。
“话说钟离先生……”
景元握住茶杯的动作稍微一怔。
许是这几日未曾有人在他面前提及过钟离,都叫他险些忘了有这么一位人物在罗浮出现过。每每想起,都以为自己只是故友难忘,以至于走火入魔,做了一场美梦而已。如今再次从别人的口中听到钟离的名字,景元顿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或许是他的刻意忘却,或许是周围人的察言观色,生怕刻意勾起他的回忆,总归是除了西衍先生这里,无人口中再有钟离二字。
景元轻声叹了口气,且听西衍先生如何书写钟离在仙舟的传奇。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从幻胧身后嗖嗖飞出两道金色的光线,直接将那焚风小儿的一对儿双翼击成碎片。刹那间金光乍现,生生叫星啸吓得抱头鼠窜。未等幻胧琢磨过味儿来,便见一艘星槎横冲直撞而来,直叫那三位绝灭大君退避三舍。焚风正要犬吠,却见一位翩翩公子立在桅杆之上,轻摇折扇……”
听到此处,景元终于忍不住将一口茶喷了出来。好在西衍先生门庭若市,又是讲到高潮之际,无人留意他,才不至于引得众人齐目。
“咳咳……”
景元一面咳嗽一面抽了张纸将唇角的茶水擦拭干净,心想这究竟是打哪里出来的传言,半真不假的,说得倒真有些唬人。
折扇?
景元禁不住想了想钟离拿折扇的模样,越发觉得有些想笑。才刚喝下的茶水险些又是一口喷出,好在及时止住,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又出洋相。
西衍先生还在继续,景元便接着听了下去,然而下一句却是又让他险些喷茶。
“呔!我乃岩王帝君座下钟离,今日为了神策将军,定要除了你们三个妖邪,权当是给景元的见面礼!”
“咳咳……”
景元当真一口茶喷了出来。
然情节太过引人入胜,周遭还是无人注意到反常的他,反倒是有人已经开始催促西衍先生快讲快讲。
“要说这钟离究竟有何本事,能一人单挑三位绝灭大君。对不住了列位客官,要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咳咳……”
景元又是抽了张纸擦了擦唇角。
不得不说,西衍先生还是有些道行在身上的。不说故事情节真相如何,单就这些较为夸张的叙事手法,还是有些看点的。
景元此时方觉脸颊有些痛,原是刚才笑的。他捏了捏自己脸上的肉,舌尖顶了顶,才觉得缓和了些。
明日再来罢。
景元起身结了账,回到神策府。
皎洁的月光静静地泻在地上,宛若一层薄薄的银纱覆在上面。景元赏了会儿月色,解衣欲睡。手指停留在衣领处,他不由得想。
今夜钟离该不会夜半弹琴惊扰他美梦吧。
脑海中刚浮现这个念头,景元不由得一怔,继而笑了笑。
不过只是听了有关钟离的一则说书而已,怎么反倒忘记了。
这脑子是越发不记事了。
景元揉了揉太阳穴,和衣躺到床上,闭上了眼睛。
夜半时恍惚听见窗外有琴声响起,景元迷迷糊糊起身,踱到院内。但见一方小案,案几上有香烟袅袅。一张典雅的古琴陈列其上,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顺着手往上看去,钟离那张略显温和的面庞猝不及防撞入他的眼底。
景元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
眼前的一切顿时消失不见,唯有一方小案和一炉燃香。
“……”
景元揉了揉眉心,倒退几步,后背撞上坚硬的柱子,顺着慢慢滑坐到地上,手在地面上撑了一下,从掌心处传来的凉意使得他的意识稍稍清醒了些。
正要起身回屋重新躺下,却听见了彦卿惊讶却又急切的声音:“将军?!”
景元深深吸了一口气,索性直接歪头倒在了地上。彦卿过来时,他才缓缓起身,由着少年将他搀扶起来。
“将军,您没事吧。”
景元道:“无事,不过是梦游罢了,无须担心。”
“将军……”彦卿面露心疼,“将军等我片刻,我这就回去拿笛子,吹给你听。”
“什么?”景元有些没明白彦卿的意思。
“我……我知道将军想听,早早就跟……就学了。”彦卿有些愧疚道:“就是没……没学会古琴……”
景元顿时生出想立即原地去世的感觉。虽然彦卿没有明说,但明显是看出来了他大半夜出来是干什么。亏得他方才还意图隐瞒,装作梦游的样子。
孩子大了,真心不好骗了。
景元扶住额头,为自己辩解道:“我其实……”
彦卿立即道:“将军,你不用说的,我都知道,我明日就去学古琴。虽然可能不如……别人弹得好听,但我会努力的!”
越描越黑了。
什么跟什么啊。
景元自知现在脑子不清楚,思维有些跳脱,连彦卿说了什么都需一时半刻来消化。本着说多错多的原则,他还是闭紧了嘴巴,继续“昏迷不醒”。
彦卿将景元扶到床上躺下,急急去拿了笛子,又来到景元床边,轻声吹了起来。
景元默默捂住眼睛。
越活越回去了。以前是他拍着襁褓哄着彦卿入睡,如今却需要彦卿吹笛子哄着自己入睡。
景元这张老脸实在有些挂不住了,但又不好说些什么,唯恐彦卿这孩子又开始自行脑补些有的没的,便腆着脸入睡了。
后来一连几日,彦卿都跑到景元房中吹笛子。被景元哄着赶出去后,又乐此不疲地在窗外吹奏。再后来,彦卿手中的笛子慢慢换成了古琴,琴声也从生涩逐渐变得成熟稳重。与此同时,他的个子也与景元差不多高了。
一日,直到彦卿从古琴前站起身来,目光与自己平视时,景元才惊觉。浑然不知,已经过去了十几余年。
虚陵的仙舟报告依旧是一切如常,曜青将军受赤月的影响险些走火入魔。帝弓司命与寿瘟祸祖短兵相接,胜负还尚未可知。
与此同时,银河间盛传着星穹列车与星核猎手震动寰宇的结局,然个中细节却是不尽详细。景元便想去西衍先生处碰碰运气,或许有什么奇迹也说不准。
十几年来,经由西衍先生那三寸不烂之舌,钟离在仙舟的知名度又上升了一个层次,好感度直逼元帅。
景元每每来此处,这里都是车马盈门。瞧着西衍先生口若悬河的模样,景元都不由得猜想——这人怕不是个钟离厨。甭管事实真相如何,世间所有美好的词语都尽数堆砌在钟离身上。倒也没有造假,顶多只是稍微夸张些罢了。
景元抱着胳膊,仔细在人群里瞧,然却没有瞥见半分熟悉的身影。他轻轻叹了口气,不由得揉了揉太阳穴。
想什么呢?
景元如往常般在座位上坐下,才倒了一杯茶的功夫,身旁便有一道身影将自己笼罩其中,声音沉稳敦厚:“将军,介意拼个座吗?”
有几分熟悉。
然景元未觉有异,没有抬眸,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那人便在身旁落座,书未听几句,茶倒是喝了几杯。景元正听得聚精会神,不想却听到那人轻笑一声。
“所言不实,且太为夸张。”
这番话说得极为不客气,景元不由得侧头望去。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此人从外形上看,长得极为儒雅随和。唯独一双鎏金色的眸子,生得极富侵略性。着了一袭黑棕色的衣衫,如一柄修竹般,长身玉立,器宇轩昂,气度不凡。却又如巍峨的高山般,端得一副沉稳之派,即便泰山崩于前,眉峰也不会稍皱一下。行为举止之间尽是优雅从容,坐姿极其端正,连喝茶的动作都一板一眼。任是各仙舟上下的老人齐聚一堂,也不如他端庄雅正。
许是景元的眼神太过炽热,钟离稍稍侧目,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微勾,会心一笑:“将军缘何如此看我,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景元缓缓回神,单手支着下巴,姿态慵懒,轻笑出声:“无他,只是我对先生竟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今与君相识,犹是故人归。
(完)
第126章 番外 以为你会问我为何不留在提瓦特
(一)
“这位仁兄……醒醒……”
迷迷糊糊间, 有个人在叫自己,声音还有几分熟悉。景元浑浑噩噩地坐起身来,以为是自己睡过了头, 符玄在神策府等得急了,才让钟离来叫自己,眼睛还未睁开, 便问道:“几时了?”
“几时了?”
钟离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疑惑, 继而带了些许笑意:“仁兄怕不是睡糊涂了, 此处并非是你的床榻。”
景元神智清明了几分, 也意识到了称呼上的变化,以为是哪件事情又惹钟离不开心了,便笑道:“先生一大早又来寻我开……???”
直到此时景元才意识到些许不对劲儿。眼前之人系钟离没错, 然周遭景物却并不是自己的房间, 甚至不是室内。他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棵大树下,周围是热闹的街道和往来不绝的人群。
“这是哪里?”
“此处为璃月。”
钟离的话音刚落,一个金色少女便从旁边直接掠过, 还有一只白色的漂浮物。跑得又匆又忙,连带着跃上了好几处屋顶。不等景元搞清楚怎么回事, 一队训练有素的人拿着长枪气势汹汹地赶来, 似乎是在追捕那个少女。
“这是什么情况?”
钟离再次贴心解答:“今日是请仙典仪, 不幸的是, 岩王帝君却遭人偷袭, 魂归高天。如今千岩军正在盘查可疑人物, 很明显, 这位不幸的旅行者成为了目标。”
“岩王帝君魂归高天?”
景元看着眼前平淡如云的钟离, 脸上露出难以名状的神情。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 眼前的钟离似乎有些许不同。与自己说话时,语气虽是一惯的儒雅随和,但却无半分熟稔,仿佛是与陌生人说话一般。又想起他称呼自己仁兄一事,才觉钟离并非有意,只怕是他不认识自己才如此称呼。
思及此处,景元便试探道:“在下景元,敢问仁兄如何称呼?”
钟离依旧神情如常:“在下钟离。”
果不其然。
景元总算明白了。原是自己阴差阳错来了提瓦特,但时间却没对上,如今怕是在钟离离开提瓦特之前。话说提瓦特不是覆灭了吗,自己怎么在此。莫非是无意间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维度,才来到了覆灭前的提瓦特?既然如此,眼前的钟离系先前的钟离吗?他是也来了这里,只不过自动被时间和空间更正了记忆,还是如今神策府内还有个钟离?自己莫名其妙来到这里,罗浮又该如何。
钟离见景元半天没有说话,以为这位仁兄是在消化他方才说的话。心底不禁有些疑惑,莫非自己看走了眼睛。眼前这个名叫景元的人看起来颇有大将之风,不应是为此等小事弄得魂不守舍之人。还是……他在这片草地上睡了一夜,有些发烧了?
是了,昨夜他便见这位一头银发的将军睡在此处了,只是这位仁兄睡得沉,叫了几次都没有醒。他便为其盖了一件自己的外袍便离开了。今日清晨他又来此处,见这位仁兄还是没醒,便将外袍收了,再次尝试叫醒他。所幸,这位仁兄总算是睡饱了。
想着,钟离便探出手,轻轻触碰了下景元的额头。!
景元的身体条件反射般后仰。
钟离的动作凝滞在半空中,却不觉尴尬。虽然景元躲闪得及时,但额头上那抹清凉还是感觉到了。他收回了手,站起身来,双手负在身后:“既然景元兄无事了,便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景元正为自己方才的躲闪有些不礼貌而感到有些许内疚,想解释时却听到钟离这番话,有些懵了一瞬。
欸?
不是,他初次见钟离时费尽心思将人拐带入府,怎么到了钟离这里反倒避之不及,只想将人撵走呢。
然片刻过后,钟离便给出了答案:“景元兄在此处睡了一夜,想必家里已经等着急了。”
哦。
不是赶他离开提瓦特,而是赶他回家。
虽然在自己看来这两者没什么不同,但估计在钟离看来也是相同的意思。自己这身装扮,他不信钟离看不出自己不是提瓦特人。
景元计上心头,反倒往身后的草地上一躺,双手叠放在脑后:“我若不走,钟离兄待如何?”
“自然是好茶好饭招待着。”
“咳咳……”
景元冷不防被噎了一下,就差把那句“钟离兄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其实你就是岩王帝君吧”说出来了。
他坐起身子,仔细打量着钟离的神情。不知为何,此时再看钟离却有几分熟稔的味道了。
“钟离?”
钟离轻轻点头:“景元。”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景元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这里是我的梦境。”钟离道:“我们先离开再说。”
话音刚落,眼前的空间便开始扭曲变形。恍惚间,景元闭了眼睛。再睁眼时,已经在自己的房中了。
房门被人从外面敲了两下:“景元,你醒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