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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元双手环胸, 抿紧了唇角。

此时的他, 正与十王一同慢悠悠地踱向元帅府。十王看似没什么说话的欲望,一身黑色的长袍活像是要去哪里奔丧似的,一张灰白的脸隐藏在黑暗中。

景元心中不快, 便打起了十王的主意:“你与阎世罗莫不是商量好的?”?

十王心中正思虑着事情, 一时没有料到身旁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般的景元会说话,便淡淡地嗯了一声。然不过片刻,便稍稍回过神来。只见他理了理长袍的领口,慢条斯理道:“这话若是让阎世罗听去, 他恐得与你大战八百个回合。战败后回到屋内哭鼻子,哭完了做个巫蛊娃娃, 后面贴上你的生辰八字。手拿又细又长的针, 密密麻麻地扎在你的胸口上。”

“……”

“不是……”景元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你们十王司出来的人都这般行事吗?”

“哪般行事?”十王追问道。

“如此这般, 这般如此。”景元双手同步在身前画了个圆, 又反向画了一个, 动作和语气都颇为夸张。

“……”十王忍了忍, 终是没有忍住, 出声问道:“你与钟离先生的日常对话都这般如此吗?”

“哪般如此?”这次倒是轮到景元反问了。

十王学着景元的语气和动作, “这般如此, 如此这般。”然还未做完这如此抽象的动作,他便扶住了额头:“钟离先生看着如此正经一人,又如何会同你这般胡闹?”

“胡闹?”景元饶有趣味道。

十王无奈道:“先前你便如此散漫,然表面瞧着还算正经些,如今倒是越发厉害了。”

“你若看着不顺眼,不如去参我一本。”景元慢悠悠补充道:“趁现在还来得及。”

得意的语气溢于言表。

如此不加掩饰。

如此放纵。

如此张狂。

十王的唇角抽了抽,不想再搭理他,便一甩黑金色的长袍,往前的脚步加快了些。

景元与他并肩而行,调笑道:“你莫不是生气了?”

语气十分欠揍。

十王不说话,步子更为加快了。

景元又问道:“你与阎世罗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与你何干。

十王险些脱口而出,然还是忍耐了下,问道:“缘何有此一问?”

“给你些心理准备。”景元的语气理所当然。

十王唇线拉直,然不知是否景元的嘴开过光,再抬眸时,正巧瞧见停云从另一旁的小道走出来。而她身旁,正正好好站着一身白衣的阎世罗。

“……”

十王对阎世罗是有愧疚在里面的。先前他只当阎世罗是自己的分身而已,为了稳固虚陵的阴阳平衡,他从未对他手下留情过,几百年如一日地不间断取血画符。甚至有好几次,阎世罗险些被抽成人干。然而过了几百余年,阎世罗却生出了自我的意识。

这是十王始料未及的。自此后,他便再也没拿阎世罗当作自己,而是将其当成一个全新的个体,放其自由。

虽然已经放其自由,十王却一直留意着阎世罗的动向。从离开仙舟到加入公司,到成为[人才激励部]主管,最后到回到虚陵仙舟,他便托付了尘冥帮忙照顾下,知道阎世罗成为联系元帅府和尘冥府的信使后便放了心,从未再过问。如今掐指算来,从放其自由到如今直面相对,已经过去了五六百年。

“……”

十王默了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早前在察觉到阎世罗生出自我意识时,便是察觉到这具身体有了反抗取血的念头。在内心深处,十王想来他是恨极了自己的。

然而这种沉默落在阎世罗的眼中,便是高高在上和漠视一切以及盛气凌人和目中无人,还有就是不可一世和趾高气扬。

阎世罗在心底冷冷地笑了声。

他等着自己去向他问好。而这种问好,于自己而言和摇尾乞怜没什么两样。

每每想起十王,阎世罗总觉得这是个神奇的品种。仙舟上四处流传着他的传说,什么炼化魔阴身避免仙舟陷入动荡,什么镇守因果殿安抚亡魂,什么与帝弓司命齐名共同护卫仙舟。话里话外都是这个人从头至尾的高风亮节,或者说是怀瑾握瑜,高山景行等等诸如此类的。然而,如此高山仰止的一个人,又怎么会对一个曾经深深伤害过的人如此冷漠无情,连最起码的一丝一毫的愧疚都没有。

也是哈,人家身居高位,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血包+话筒而已。在他眼中,自己恐怕连地上的一粒微尘都不如。他有什么必要对自己愧疚吗,有什么必要吗?

没有必要。

一切都没有必要。

竟敢奢望一个闻名仙舟的人放下身段对你心怀愧疚。

真是疯了。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阎世罗在心底狠狠地自嘲了一番,然后敛起浑身的锋芒,低下脑袋,垂着肩膀,甚至有些奴颜婢膝地小步走到十王面前,语气极其恭敬,甚至有些卑微。

“仆见过十王,还有景元将军。”

停云随后而至:“小女子停云见过十王,景元将军。”

景元没有说话。

十王微微点头:“无需多礼。”

停云站直了身子,炫彩的折扇轻轻扇着。而反观阎世罗,眸子一直盯着地面,肩膀微微下垂,脑袋耷拉着,露出一段纤细泛白的脖颈,宛若上好的天鹅颈般引人注意。

十王的视线在那段脖颈上稍稍停留了会儿。直到察觉到景元有些探究的目光,才缓缓移开了眸子。

“你们要去往何处?”十王轻咳一声,声音有些许不自在。

阎世罗只道他是故作深沉,引人注意。垂在白色衣袖中的手微微握紧了,心底早已将十王扎成了一只刺猬。

停云道:“方才天降异象,我们察觉有异,便出来查看。”顿了顿,她问道:“十王与将军也是如此吗?”

十王还在犹疑。

然就在此时,一直不曾开口的景元笑呵呵道:“既如此,不若一同去看个热闹。”他亲切地拍了拍阎世罗的肩膀,语调微微上扬:“先前你在我房中晕倒了,我本欲请十王来一看究竟,不想仁兄身体底子极好,居然自己醒了。”

阎世罗的身体有些僵硬。

——他有些意外景元的这个态度。

毕竟,景元的态度直接间接会影响到钟离对自己的态度。然此时看景元这番情形,虽一口一个仁兄,一口一个仁兄的,但语气中却毫无平等之意,不过是随口喊来的称呼罢了。他与十王,与尘冥,与其余高层并无不同,都是目空一切高高在上的人罢了。踩着师父和故友的鲜血及尸体,登上将军的宝座。又踏着无数云骑的头颅,坐稳了这个位置。更何况景元是仙舟的人,又岂会不帮着十王说话。

此人。

——决不可留。

阎世罗心底涌起滔天的杀意,然不过片刻便迅速隐去。他垂了垂肩膀,恰好脱离开景元的魔爪,将态度低到了尘埃里。

“神策将军折煞仆了。仆不过一粒沙尘,如何称得上‘仁兄’二字?”

若是换作寻常人,只会将手讪讪地收回握紧,然后干巴巴笑两声。然景元却是不同,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手紧跟着往下轻轻拍了拍,哈哈笑了两声:“什么沙尘不沙尘的,仁兄未免太妄自菲薄了些。仁兄往来元帅府和尘冥府之间,既是信使,又是心腹。元帅和尘冥将军如此信任于你,我等又岂能怠慢于你。”

依旧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阎世罗的眸子沉了沉。

十王道:“既然景元开口了,便一同去吧。”

十王的声音很轻,然语气却不容置疑,开口就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力。

阎世罗并未再推辞,只是放低了姿态:“仆遵命。”然后在十王走出时自觉跟在了他的身后。

剩下景元与停云面面相觑。

景元抱着胳膊,唇角微勾。

停云目视前方,若有所思。

景元问道:“符纸还有剩吗?”

停云没有说话,似乎还在出神。

景元道:“嗯?”

停云稍稍回神,目光有些呆滞,稍后恢复些许清明。她缓缓解下腰间的香囊,递给景元。景元稍感意外地接过,扯开,见仅有的一张符纸静静躺在里面。

食指并中指将其捏了出来,轻轻在空中晃了晃。不知为何,景元觉得这张符纸跟先前他交给停云的有些许不同。但他不是十王司的人,看不出什么问题,便将符纸拍了照,才塞了回去,将口封紧了,还给停云。

第117章 景元你收着些吧

“他还活着吗?”

尘冥拿在手里把玩了会儿, 抬眸问钟离道。一双紫色的眸子如淬满了星光般,神情也是颇为天真。

钟离凝视尘冥半晌,问道:“倘若明日星啸便率军攻来, 你也是如此这般神情吗。”

钟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尘冥这番操作,看着不像是个将军,倒像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若说是扮猪吃虎, 也未免太过炉火纯青了些。

“这的确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尘冥垂眸半晌, 看着像是在认真琢磨这件事情, 然后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头发, 连带着扯断几根,随手丢在地上,自暴自弃道:“也罢, 明日的事情明日再操心。说不准, 挨不到明天,我便身首异处了。到时,自会有下一任虚陵将军来操心此事。”

听完这番话,钟离情不自禁地笑了。如此这般生活态度, 倒是活得比景元更为通透。不得不说,他倒是生了几分艳羡。或许是云帅坐镇虚陵给了尘冥这般底气, 不论他如何作, 都有元帅给他兜底。或许是虚陵的朝不保夕给了他这副生活态度, 不知明日如何, 未来如何, 只需过好当下的每一分一秒, 想吃啥吃啥, 想喝啥喝啥, 想玩啥玩啥, 想做啥做啥,无需顾虑太多。

这般洒脱和通透,实在不像是一个肩负卫蔽仙舟重责的将军会有的。饶是散漫成性如景元,豁达干练如飞霄,亦或是历经沧桑如怀炎,也没有这种极为透彻的态度。

如此想来,钟离也不愿再去纠结他的扮猪吃虎,只随机应变便可。

“先生方才展现的巨龙乃是真身吗?”

钟离抿了抿唇角:“不过是障眼法而已。想必将军早有耳闻,我曾在仙舟罗浮做过持明龙尊饮月君白露的师长。其实也就只是个挂名而已,倒是饮月君教会了我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东西,比如方才的那落入将军眼前的那一幕。”

尘冥愣愣地听着。

钟离补充道:“倘若将军想见识更多的东西,我的额头上也能生出栩栩如生的龙角,但无外乎都是些障眼法。”

“可以表演一下那个吗?”尘冥眼巴巴地期待着。

钟离拒绝道:“不可以。”

尘冥顿时垂头丧气:“既如此,先生方才还提那些个作甚?平白无故引起我的好奇心,却不肯展现小小满足一下。先生莫不是成心戏耍于我。”

钟离不语,只是一味地盯着尘冥的背后。尘冥有些不明所以,待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时,正巧看到景元一行人等。不等尘冥说些什么,景元早已来到他的跟前,抢过手里的那颗看似十分精致的小圆球,在指间把玩着。

“有无,你也忒不够意思了,有这等精致的物件,也不与我们分享,委实没有良心。”

景元的手指甚为灵活,翻过来倒过去,里面的焚风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心里把景元的十八代祖宗骂了个遍。待视野稍微清晰些时,他注意到了一旁站着的停云,一双青绿色的眸子顿时暗了暗。

恰在此时,景元将小圆球凑到停云面前,笑道:“停云小姐可是识货的行家,鸣火商团的首席代表。作为商人,这颗珠子的价值想必用鼻子轻轻一嗅便能估算出它的价值。”

景元的用意在场各位都清晰,无非是试探停云或是幻胧的反应。准确来说,是做给阎世罗看的。与此同时,也能作证自己内心的猜测。

停云从景元的手里接过珠子,翻过来倒过去看,照实说了:“外壳精美,内有活物,不可多得的一件宝物。至于价格,既是出自钟离先生之手,便是无价之宝。”

“出自钟离先生之手?”十王挑出了关键,神情看不出什么,缓缓道:“何以见得?”

停云犹豫了一会儿,似是想到了什么,独属于商人的圆滑笑容浮现面庞:“是不是出自钟离先生之手其实并不重要,关键是否有人肯信。只需宣扬出去,依着钟离先生在仙舟的影响力,价格自会随之水涨船高。”

钟离笑了笑:“停云小姐高抬我了。”

尘冥颇为夸张地惊叹一声:“原来这就是罗浮天舶司鸣火商团的实力吗?如此说来……”他话锋一转,“景元,你岂不是财大气粗。”

景元却无半分被揶揄到的尴尬,只是看向停云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深意。

“既然尘冥将军都如此说了,停云,这颗珠子你还是还给他吧。”

停云依言照做。

珠子转了一圈儿又回到尘冥手里,他感受着珠子内部传到外层的温度,顿觉有些灼手。

“我可没有财大气粗的命,钱财再多,也带不进棺材。”尘冥道:“与其高价售卖,不若留在自己身旁,闲时也可把玩一番。”

“怕是一颗还不够你玩的。”十王道。

尘冥琢磨了一番:“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方才若不是十王提及,我还不曾留意到。”

十王提醒道:“如今围困虚陵的,除却你手里的这位,还有另一位绝灭大君星啸。”

尘冥明白几分:“改日将她也一同做成这等精致的物件。”

景元双手环胸:“你若是再想要一颗,倒也不必等如此长时间。”

“此话怎讲?”十王有些挑衅道:“莫非你即刻就要去将星啸擒来?”

“倒也可以。”景元唇角的笑容愈发肆意:“只是我若出战,岂不是要让外人以为虚陵无人?”

十王被呛了一下。

景元倒也没有继续乘胜追击,而是道:“除却星啸外,倒是还有一位绝灭大君身在仙舟。”

此时,一直沉默的钟离出声道:“幻胧?”

阎世罗眉头轻皱。

停云笑了一下:“钟离先生莫不是在说笑,幻胧先前在罗浮被十王擒住,已经交由玉阙龙尊昆冈君镇压在息壤渊石之下,如今怎会再兴风作浪?”

钟离唇角微微勾着:“许是我记错了吧。”

景元双手环胸:“想来我也记错了。”

氛围一时之间有些尴尬,停云捏着折扇的手心有些微微出汗,笑容也有些牵强。

严格说来,自己的身份在这些大人物面前是排不上的。本质说来,其实自己与如今阎世罗的地位并无不同。先前在罗浮与无名客一行人共同行动时,自己是代表了罗浮的。而如今却是不同,景元这个罗浮的将军在此处,更不要说方才自己在谈及缘何知晓出自钟离之手时,并没有道出实情,反而是净谈些为商之道。天舶司隶属六司,归将军管辖。如此说话,很难不叫人怀疑景元这个将军是否中饱私囊。

这一番便是落了景元的面子。再有就是方才她反驳钟离的那番话,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此番确是自己急切了。

都是近日这些事情闹的。

在场的除却景元与自己外,其余人或多或少都与十王司有些干系。这副身体,究竟有没有被夺舍,道行高的人很难不会察觉到。只怕是还未来得及做些什么,就被戳穿了身份。

还有就是钟离的实力,她实在是有些忌惮。焚风是他们八位绝灭大君中最为顶级的武力,点燃太阳,制作风暴,压碎地核……所有与末日相关的景象,皆出自他之手。他向来眼高于顶,喜爱最为极致的毁灭,并相信事物在毁灭的那一瞬才是最富力量与美感的。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被钟离反复碾压,最后被制成了供人观赏的小玩意儿。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事物毁灭瞬间的美丽倒是让在场所有人都见识到了,那划过夜空的流星和极具毁灭力的漩涡风暴以及那灿烂美丽的极光现象。

往常焚风都是通过毁灭他物来获取极致的毁灭美感,不想到头来,他自己却成了被毁灭的对象。

何其讽刺!

她不想重蹈焚风的覆辙。

“……”

停云调整了下自己的情绪,似是在思虑,半晌后,轻声道:“将军的意思莫非是,让昆冈君将幻胧送来虚陵,制成如此精致的东西?”

先前十王问缘何知晓出自钟离之手时,她还要隐藏几分,而如今已经无需再隐藏自己已经看出珠子内是焚风的事实了,方才景元那番话明显是以在场人都知道的基础为前提的。

此话一出,景元的眉头舒展了些:“正是此意。”

十王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虚陵的状况,不宜让更多的人知晓。

尘冥道:“倒是不必如此麻烦。玩物丧志的东西罢了,一颗足以。”

景元依旧笑着,似乎结果如何他并不在意,只是提个建议,顺带着观察一下其余人的反应而已:“你说是便是吧。”

一直跟在十王身后的阎世罗从始至终未曾开口说一句话,比钟离更为惜字如金。不过他倒是将在场所有人的神情都一一收入眼底,并暗自琢磨着。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景元似乎对十王与尘冥有些不满,或许可以从此人下手,再借机与钟离套近乎。

阎世罗那双深红色的眸子沉了沉。

被琢磨的景元毫无所察,亦或许根本就不在乎。阎世罗事后被如何处置,也是尘冥与十王该操心的事情。若不是要做一番样子,他连个眼神都吝啬给。

然就在景元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时,脑海中却陡地响起了钟离的声音,极为慵懒,语调略微拉长。

“收着些吧——”

第118章 景元你不去凑个热闹??

景元下意识朝钟离看过去, 正好撞进一双暗含深意的眸子。他在心底无奈笑道,这又是什么技能。然而不知道这个传音是否是单面的还是钟离听到了不想回复,除了“收着些吧”这句话外, 他没再听到旁的钟离的声音了。

尘冥将珠子收了起来,问道:“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十王道:“天降异象,前来查看。既然无事, 不妨一同去拜见元帅。”

阎世罗看了停云一眼, 出来道:“几位大人有要事商议, 既是如此, 仆与停云小姐就莫要去添乱了。”

尘冥道:“你要回去便回去罢,只是停云小姐是专门来见元帅的,与你不是一路。”

阎世罗心中一紧, 然面上仍笑道:“原是如此, 是仆不自量力了。诸位大人在上,仆告辞了。”

垂在衣袖中的手握紧了,指甲深深嵌进手掌里。许是用力过度了些,点点鲜血从白色且宽大的衣袖中一点一点渗透出来, 仿佛朵朵梅花在洁净的白雪上徐徐绽放。

阎世罗保持着行礼的动作缓缓后退,在经过停云的身侧时, 一滴鲜血不动声色地落在她腰侧的香囊上。

十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眉头轻轻皱起。他目送着阎世罗的背影远去, 心中若有所思。不曾在意景元早已走到身侧, 调侃道:“人都走远了。”

尾音故意拉长。

十王缓缓收回视线, 并未搭理景元, 反倒是看了一眼钟离与尘冥那边的情况, 见两者依旧在互相客套地做着请的动作后, 才意有所指地将视线落在景元的脸上, 轻轻道:“你不去凑个热闹?”

景元唇角微扬:“说得也是。”

景元往钟离和尘冥那边去了。不知他说了什么,不消片刻,十王便看到那三人并肩前行了。钟离在中间,景元和尘冥左右护驾。他不由觉得有些好笑,走到尚且还在愣神的停云面前,声音清冷:“走吧。”

停云回过神来,应了一声,捏着小折扇跟了上去,但却注意着分寸,稍稍落后十王半个肩膀。十王注意着她的神色,见后者先是迷茫一阵,后又陡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将挂在腰侧的香囊拽下来,扯开了,两根手指夹出一张景元模样的黄色符纸。

十王眉头轻轻挑起,有些意外一张符纸而已,吸引他注意的居然不是画在其上的红色纹路而是这张符纸的形状。

像是一件栩栩如生的手工艺品,裁剪得极为别致,竟连景元左眼角的泪痣都点了出来。浑身上下的衣服配饰,也刻画得如此精细。

景元不像是如此精细之人,看来是出自钟离之手了。

十王有些许好奇。

一张符纸,居然无需以血画符,仅仅通过剪裁成什么模样就能拥有神秘的术法吗。

十王开始发散思维。

景元形状的符纸能有何种作用。莫非是遇到危机时刻便将符纸点燃了,燃尽之后便能召唤景元前来助阵?若是如此,这个召唤来的景元究竟是本尊还是只是有着与其一模一样作战能力的偃偶之身呢?倘若真是如此,虚陵的军事实力便又能再上一个阶梯了。

不知这些有着特殊形状的符纸是否还会受符印的影响。若是再在其上以血为墨,以指为笔勾勒出纹路,两相叠加之后是作用也会叠加还是会互相排斥?

“……”

十王琢磨不出思绪,只好暂且压下,有机会与钟离探讨一番。然阎世罗有意无意滴在其上的血迹进而自发绘出的纹路他却是看清了,是个残缺不整的傀儡符。若是停云香囊里的符纸是完完整整,四四方方一张的话,这个傀儡符才算是完整的。

十王那双漆黑色的眸子沉了沉。

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看来不能对其心慈手软了。应摒弃一切不该有的情绪,对其秉公处理。

说话间,他们已然来到了元帅府。府门口的两个石狮子通报了一声后,沉重的大门缓缓敞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白玉砌成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台阶。隐匿在云雾之中,影影绰绰的,极为模糊。一张红色的地毯从天而降,像是从最高的一阶铺开,让其滚落下来,一路延伸到最低的一阶。周遭几只仙鹤盘旋飞翔,口中发出悦耳的叫声。耀眼的阳光分散在云层之间,极为明亮绚烂。

正要迈上台阶,一只仙鹤扇着翅膀飞了过来,堪堪停在钟离的身旁。脑袋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腿,嘴巴咬着绣满龙纹的衣角往旁边拽。正要从台阶掉下之时,仙鹤的身体倏然间放大了无数倍,接住了钟离,然后一路高歌猛进。不多时,另外几只仙鹤也载了其余四人向前飞去。

钟离负手而立,神情看不出什么。旁边的景元则是顺势躺在了仙鹤的背上,神情怡然自得。尘冥与十王则是盘腿而坐,静心维持着平衡。停云则紧紧抱住了仙鹤的脖子,脑袋早已放空。两只外棕内白的狐狸耳朵被风吹得扑闪扑闪的,扎在脑后的马尾也被吹散了,一头棕色的发丝被吹得凌乱不堪。

停云恍惚间清醒了几分,也想起了方才自己意识沉迷时藏在体内的幻胧借着自己的身体说了什么混账话。

“你怎么做到的?”停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幻胧低沉肆意的笑声在脑海中回荡。

停云仔细想了一想,想来应该是在景元房中看到阎世罗时,不小心被他的血迹沾染到了腰间的香囊,从而更改了符纸的特性,使得自己的意识陷入沉睡,幻胧的意识反倒被唤出来了。

她想起先前自己告诉阎世罗钟离吃软不吃硬时,这句话她本不想说的,可是嘴巴突然不受控制便说出来了,想来那时便是受了幻胧的控制。彼时自己还能在幻胧做什么说什么时瞬间知晓,如今却是根本无法第一时间得知,只能在脑中反复回想才能窥得一二。

阎世罗走之前又用鲜血沾染了她腰间的香囊,自己的意识休眠结束了,茫然了好一阵才缓缓恢复过来。

等等!

莫非阎世罗早前便知道自己不是幻胧,只是在陪自己演戏而已?

究竟是哪里露了马脚。

难道是在自己瞥见他被那个石像少年取血画符的时候吗。

那一瞬间,自己的神情……

停云轻轻叹了口气。

任何时候都可以伪装,唯独在面对比较残忍血腥的场面时,那一瞬间最为真实的感受却是无论如何也骗不了人的眼睛的。像幻胧这种穷凶极恶之人,这样血腥残忍的场面不知见过几何,又如何会有所动容。自己不过只是个商人,见过的最大场面也无非就是遇害时的那一刻了。不过话说回来,阎世罗这个家伙还真是干净利落,直接当机立断做出决定。

“小狐狸,你倒还不算蠢笨如猪。”

停云冷笑一声:“你待如何?”

“搞清楚一点,不是我待如何,而是你们待如何。”幻胧的语气里隐隐压着怒火。

“景元将军他们识破了你的伪装,所以你们便放出我的意识,以迷乱他们的判断。”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难以分辨。到时到了元帅府,端看你如何应付了。”

停云冷哼一声:“听你这副语气,好似我被元帅处决了,你不会一同灰飞烟灭一般。”

“困在你这副身体里无能为力,与灰飞烟灭有何分别。”

“倒是看不出你对烬灭祸祖如此忠心。”

“挑拨离间用错地方了。”

“即便烬灭祸祖看重于你,但如今围困虚陵的星啸呢,她也待你如此吗?”停云道:“即便覆灭了虚陵,你便能保证星啸不会将你当作我一同毙了吗。”

“……”

幻胧不说话了,沉默半晌,阴笑出声:“与其担心这些,不如担心待会儿被华盘问时你要如何舌灿莲花才能保下你这条小命。”

停云脸上的笑意更甚,她迎着曦光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即便被风吹得左右摇晃也不肯罢休。炫彩的折扇掉落在仙鹤的背上,紧接着又被风卷落下去。她毫不在意,反倒张开双臂,闭上眼睛,享受着被风吹拂撕扯牵引的感觉。

陡然间想起了什么,停云睁开眼睛,将腰间的香囊解下来,系在了仙鹤的脖子上。她闭上眼睛,吻了吻仙鹤那洁白无瑕的羽毛,然后重新张开双臂,面对阳光微笑,继而往身后倒去。

她从天际坠落,穿过重重云层,见过最为湛蓝的天空,赏过最为绚烂的晚霞,看过最为璀璨的流星。恍惚间周遭无数纸鸢扶摇直上,道道金光冲天而出。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被驭空大人绑在星槎的宝宝座椅上,在天空一路疾驰连闯十几个红灯的辉煌经历。不知是否已经到了该走马观灯回光返照的时候,睁眼之际居然真的看到了驭空大人的身影。

“停云!”

驭空驾驶着星槎一路冲了过来,从半空中伸出手,接住了她接连不断下坠的身体。

“驭空大人……你……回归天空了吗?”

“我已触碰过天空哈哈哈哈哈。”驭空陡然间发笑。

停云愕然。

驭空的脸渐渐被一张更为稚嫩白皙的面颊取代,眼睛下两颗红色的泪痣缓缓浮现。两束红棕色的马尾静静垂下来,轻轻扫过停云的面颊。

“亲爱的~我怎么舍得你死掉呢?嘻嘻。”

“……”

停云闭了闭眼睛,叹息一声,声音里满满的疲惫:“送我去见星啸。”

第119章 钟离先生便是仙舟的元帅!

四只仙鹤落在白玉铸成的门前, 周遭依旧是白雾缭绕。门自然开了。顺着望过去,两排高大的石像分列左右,红的绿的黄的蓝的紫色眼睛一闪一闪的。一条红毯自上而下铺下来, 紧接着四块白色的石盘飘至面前,迈上去后自发移动到宫殿的中央。

一盏亮如白昼的灯从头顶亮起,一束白色的光柱笼罩在四人头顶。几乎就在同时, 上方传来一道低沉的女声, “久仰钟离先生大名。”

仿佛迫不及待一般。

十王禁不住看了尘冥一眼, 唇角无声道:“时间是否掐准了。第一句便也罢了, 第二句……”

尘冥抿了抿唇,比了个OK的手势,无声道:“第二句话指定准时。”末了还补了一句:“天衣无缝。”

十王稍稍安心。

景元将两人的反应收入眼底, 好整以暇地期待着接下来会有什么好戏上场。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钟离, 却见后者被那道声音吸引了注意,并未察觉到两人的小动作。

钟离循着声音望去,却只见一道女性的身影。神情皆笼罩在雾气中,看不真切。他还未曾开口, 身旁便响起一道轰隆隆的声音。

原是一尊石像缓缓移动上前,眼睛处隐隐冒着红光, 长戟往地上一插, 高声喝道:“景元, 你该当何罪!”

钟离微微皱眉。

景元原本是双手抱拳向上方的元帅行礼, 听到此话, 便缓缓放下了手臂, 转而双手环胸, 面容含笑:“景元不知, 您说的究竟是哪一桩?”

那尊红眸石像稍微一愣, 似是没想到景元会如此回答,怒气冲冲道:“你究竟还犯了何事?”

“您老原谅景元记性有些不济。”景元半是恭敬半是慵懒道:“还请您一一道来。”

“罗浮建木重生,你作为将军失职失察。星核猎手混入罗浮,你看管不力放走重犯。前代饮月君重返故地,你为旧情所困解除禁令。不明人士游荡仙舟,你识人不清犯下重罪。这一桩桩一件件,你还有何话要说!”

景元静静听完,正要一一解释,不料身旁的钟离却是先冷笑了一声。

“……”

景元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然后双手环胸,饶有趣味地听着。

钟离双手负在身后,“尔等颠倒黑白的本事倒是了得。若非景元顾全大局,审时度势,最后甚至以身犯险,尔等还能如此安然无恙地在虚陵指手画脚?”

那尊红眸石像被噎了一下,似是没想到钟离一出口就如此不客气,长戟又是狠狠往地上一插:“汝为何人,竟敢在这金殿之上如此张狂,口出狂言!”

钟离轻轻笑了一声道:“不才钟离,不过是偶然经过,路见不平,出口辩解几句而已。”

红眸石像未曾开口,旁边一尊石像的眸子绿油油地亮起来了:“既然是外人,就不便参与我们仙舟内务了。”

景元放下胳膊,往前走了一步,沉声道:“钟离乃是我神策府的客卿,何来外人一说。”

尘冥也道:“钟离先生是我尘冥府请来的贵客,也是元帅想见之人。您如此说话,怕是不妥。”

提到“元帅”二字,绿眸石像却并未退缩。再加上元帅已经几百余年不曾参与到他们的讨论中,便愈加肆无忌惮:“客卿?贵客?不过只是你们的一面之词而已,元帅府可从未承认钟离的官方身份。”

“哦?是吗?”

一直未曾开口的十王此时缓缓上前,抬起一张与钟离无二的面庞,灰白的肤色渐趋正常,一双漆黑色的眸子也变得如同钟离那双金眸无二。唯一不变的是那身漆黑色的衣袍,然一截微微露出的金色小臂却是异常耀眼。他唇角的笑容有些癫狂,语气却有些轻佻:“你在说谁?”!

两个钟离!

刹那间,绿眸石像的眼珠子都瞪了出来,咕噜咕噜滚到了十王的脚边。十王冷笑一声,毫不在意地轻轻抬脚,轻而易举地将其一点一点碾碎了。

钟离和十王的声音同时从十王的口中发出:“尔等莫非忘了系谁铸成石像让你们这群孤魂野鬼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又系谁在前方浴血奋战才让你们这群蛀虫有了在此喋喋不休的机会!”

又是一尊石像亮起黄色的眸子,手里的大刀往地上一插,语气有些阴阳怪气:“钟离先生当真是果断之人。不过实话实话罢了,当即便给自己弄了个官方的身份不成?十王想来也并没有得罪于你,如此强占他人的身躯,岂非君子所为?”

“遇见君子,我自当以礼相待。”这话倒是从钟离的口中说出,“然遇到小人,再讲君子之礼,岂非对牛弹琴?”

“你!”

黄眸石像气得不轻,却也只是愤愤地往地上插了一下刀,再未说什么了。

钟离再未看其一眼,掌间微微蓄力。先前那尊绿眸石像便开始分崩离析,顷刻间化为齑粉落在白色透明的大理石地面。

殿堂之内刹那间鸦雀无声。

一尊蓝眸石像颤巍巍道:“钟离先生切勿动怒,我等不过是对先生有些许好奇而已。”

钟离低笑一声:“对我如何我不在意,然对一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将军如此口诛笔伐,实非君子所为!”

蓝眸石像松了口气:“我等只是稍加询问,不会处置神策将军的。只是神策将近魔阴,恐待留守虚陵一段时间,再行定夺。”

“原来不过是换了种说法。”钟离笑了:“如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行为,我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

蓝眸石像被噎住了。

又是一尊紫眸石像出面:“钟离先生不必激怒我等,仙舟有仙舟的规矩,先生远道而来,就请入乡随俗吧。”

“仙舟的规矩?”钟离慢条斯理反问道:“莫非就是不分善恶黑白将人怀疑来怀疑去,然后再安抚一番,当无事发生?恕我直言,若当真如此,仙舟也远航不了多久。如此规矩,实在不敢恭维。”

先前那尊红眸石像冷静了下来,开口道:“先生此言差矣。寿瘟祸迹兹事体大,我等只能谨慎再谨慎。星核猎手臭名昭著,如何能与之为伍?岂不败坏我仙舟的声誉?”

“是仙舟的声誉,还是你的声誉?”讽刺感拉满,钟离缓缓道:“星际和平公司究竟给了你多少信用点,才使得你不顾节操也要死抓星核猎手不放?仙舟历来讲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星核猎手助仙舟解除危机,难道要恩将仇报将其一网打尽?传扬出去,试问,还有何人愿意与仙舟建交?”

红眸石像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憋了半天才扔出一句:“无稽之谈!”

“我等皆是无稽之谈,尔等尽为金言玉语。”钟离徐徐道:“我将你接下来的话一并说了吧。你对仙舟苍天可鉴,日月可表。然个中曲折,不足为外人道也。”

红眸石像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你……”

泛着红光的眼珠子从眼眶里掉了出来,这次,钟离没有再借助十王的身体,而是直接用脚碾碎了:“有眼无珠的东西,碾碎了也罢。”话音刚落,红眸石像也瞬间分崩离析,零落成泥碾作尘。

黄眸石像哑然。

紫眸石像哑然。

蓝眸石像怯怯问道:“钟离先生何许人也?”

“不敢。”

在旁饶有趣味地观看完了全场的景元自然地将手搭在钟离的肩膀上。

三尊石像倒抽一口冷气。

景元神情依旧自然:“景元的奇兵也。”说完后他又压低了声音:“说让我收着些,你倒大显神通了。”

“某位将军想看,我就只能尽心尽力了。”?

在景元一脸疑惑中,钟离缓缓问道:“将军何故发笑。”不等景元琢磨明白,钟离自问自答道:“联盟的那些老家伙要有对手了。”

景元顿悟。

先前在波月古海时,他与钟离并肩而立。彼时他持着钟离的那枚岩元素神之眼欲一探究竟,而钟离看似和盘托出,但却什么有用的都没说,只是将他所知道的重复了一遍而已。他自知被摆了一道,只能无奈笑笑。而就在那时,他陡然间觉得让钟离对上联盟的老家伙估计是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景元再次发笑,见钟离也是唇角微勾,便同记忆里一般问道:“先生何故发笑。”

而钟离也一如先前,双手环胸:“将军笑什么,我便笑什么。”

景元心情极佳,又笑了笑:“遇见先生,是乃景元三生有幸。”

也是我的幸运。

然钟离却只是淡淡一笑,故意道:“倒不是我的幸运。”

“……”

“不是……”景元有些许无奈:“你怎不按常理出牌?”

钟离正待回答,然脚下的白色石盘却陡然间移动了起来,直往元帅的方向。他敛了笑意,欲一探究竟,华到底意欲何为。然等他拨开那层厚重的白雾之后,立在眼前的却只是具偃偶之身,体内无半分灵魂的气息。内置发声器官,却仅有两句话。

一句是“久仰钟离先生大名。”

另一句却是——

钟离微微皱眉,往后退了一步。

“今日,华将卸去仙舟元帅一职。即日起,钟离先生便是仙舟的元帅。”

第120章 是是是,你家客卿

尘冥府。

阮·梅正坐在房中刺绣。少女神情专注, 手指纤细白皙。细腻的针线在织物上来回穿梭,朵朵栩栩如生的梅花在手下缓缓呈现出来。

一只小猴子从外面蹦了进来,脑袋上插着一朵小小的梅花, 嘴里蕉蕉地叫着。阮·梅抬眸,神情依旧清淡,眼睛半拉着, 手指抓了抓小猴子的下巴。

“是原始博士让你来找我的?”

小猴子惬意地在窗台上打着滚, 嘴里依旧发出蕉蕉的声音, 却比较有规律, 有时候短促地蕉一声,有时候蕉三声。阮梅听在耳中,明白了其中意思。

“告诉原始博士, 让他注意些分寸。”阮·梅淡淡道:“那个叫钟离的不是好相与之人。别到时弄巧成拙, 实验不成,反惹一身骚。”顿了顿,她道:“镜流和那位天外行商也该到了。”

小猴子欢快地叫了一声,往窗外跳去。

阮·梅继续低着头绣下一朵梅花, 但不知为何,针线勾勒出的却是一只真蛰虫。耳边似乎还能听到振翅的声音, 她的唇角微微上扬。从他人的角度来看, 一个精致的少女对着一只丑不拉几的虫子满含笑意, 怎么看怎么诡异。

十王微微摇了摇头。

阮·梅听到了脚步声, 却并没有抬眸, 还是继续专注在刺绣上:“阁下早前来了, 为何到如今才肯现身。”

十王一甩白色的衣袍, 自然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 才道:“有些许好奇而已。”

“好奇?阁下好奇的难道不该是钟离先生吗?”

直到此时,阮·梅才将视线放在十王的身上,见后者一身白衣,白发白眉,如洁净的白雪般,纤尘不染。只是一双泛红的眸子有些与这白色不搭,但却是唯一的一抹色彩。

“阁下占了阎世罗的身子来的?”

虽是疑问句,阮·梅的语气却十分肯定。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十王一番,“如此说来,如今在元帅府的十王是赝品了。”

“残存了我的一缕神识而已。”

“仅仅只是一缕神识,恐怕无法应付得了如今元帅府的状况。今日,阁下与尘冥将军怕是要大失所望了。”

“大失所望……”十王细细地咀嚼了下这四个字,“看来阮·梅小姐很懂我与尘冥的心思。”

“华已失踪数百年,元帅之位空虚多年。”阮·梅轻而易举地说出了虚陵的难处,“阁下想将钟离先生推上元帅之位,一劳永逸。既解决了元帅之位空虚的问题,又能让钟离为你们所用,扫除反物质军团。”

“这便是天才俱乐部的实力吗?”十王敲了敲自己的脑壳:“还是实验做多了,脑浆都糊住了。”

“你们仙舟的弯弯绕绕即便是天才也无福消受。”

十王笑了一声,回应阮·梅的上一句话:“钟离是何等人物,岂是任由他人摆布的人?”

“故而正应了我先前所说,今日,怕是要让你与尘冥失望了。”阮·梅低下脑袋,开始继续刺绣:“钟离原本就对元帅之位不上心,再加之那些迂腐的石像也不会同意此事。如此一来,你与尘冥的如意算盘岂不是打早了。”

十王却并未顺着阮·梅的思路走,他从袖中掏出来一只被封了嘴的猴子,脑袋上的小小梅花已经耷拉了下来。

十王便揪着它的尾巴,那支梅花便倒竖了起来:“原本我就在想,仙舟与原始博士素来没有任何往来。他是吃了熊心还是豹胆对仙舟出手,原来——”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是为阮·梅小姐的实验而来。”

“我有些听不懂阁下在说些什么。”

“迂腐的石像……”十王也不再废话:“你自知自己的实验对于仙舟而言太过激进,倘若控制不好,将引发一场比寿瘟祸迹更为严重的祸事。故而你利用原始博士的返祖实验,意图将仙舟人回溯到对寿瘟祸迹痴迷狂热的时间段,进而确保你的实验能够被启动。”

“原始博士自己都不确定返祖实验是否能够控制返祖的进程,你倒是能够口头控制。”

讽刺意味溢于言表。

十王低笑一声:“对于你们天才俱乐部的人而言,实验对象实验场地实验器材都是不可多得的基础。元帅能够同意见你,已经是松了口。如此机会,放过岂不是可惜,原始博士便也想来插一脚。他的实验已经开始,而你的实验,在他的中期。只不过原始博士是个彻彻底底的小人,想做便直接做了。而阮·梅小姐,则是地地道道的伪君子,以恩情讨来商量的机会。但恐怕在你们这些天才眼中,我们不过都是些等待被解剖的小白鼠般。”

阮·梅定定地看了十王半晌,一惯冷淡的神情终于露出些许迟疑:“看样子,你似乎生气了。”

十王眉头轻皱,似乎有些不理解她这番举动。

阮·梅轻轻叹息了声:“抱歉,我没有什么要辩解的。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在做这一切之前,我已经把能料到的结局都想了一遍。而如今的状况……果然,也在意料之内。”顿了顿,她又道:“我会中止原始博士的实验,那群猴子我会处理干净。”

十王没有说话,看起来像是在思考。

阮·梅看到十王的样子,无奈再次叹了口气:“阁下可以尽可能地信任我,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奢求进行什么实验了。阁下也再别与我讨价还价,星啸不是我招引来的,我处理不了。至于钟离先生那边,他接不接受元帅之位也与我无关。”

像是思考完毕,十王终于抬起了头,那双泛红的眸子也沾染了些许无奈:“阮·梅小姐,你从何得知元帅已经失踪的。”

“我……”阮·梅以为十王是在确认自己是否可信,然话到嘴边却陡然间意识到了些许不对劲儿,“难道不是吗?”-

元帅府。

“今日,华将辞去元帅一职。即日起,钟离先生便是仙舟的元帅。”!

一石激起千层浪。

台阶之下立即响起震颤的轰隆声,似乎是更多石像纷纷围了上来。而在台阶之上的钟离却不为所动,只是有些许无奈。

这是什么新型的炸骗手段吗。

元帅?

钟离轻轻笑了一声,当即揪起那具人偶直接扔在了金殿的中央。

“元帅,万万不——”

石群嘈杂的声响因钟离的这一个动作戛然而止,随即便响起可以掀翻府邸的尖锐爆鸣声,什么钟离大庭广众之下杀了华之类的。一时之间,如沸腾的水一般,好不热闹。

景元摇摇头叹了口气,往那具偃偶走去,几乎与尘冥同一时间走到跟前。见后者面上平静如水,不禁笑道:“我如此淡定,是因不信钟离会杀了元帅。”

“及不上你。”尘冥的语气竟有些无奈,“我是因这一切都是我设计的。”

景元取出了偃偶内的发声器官,“猜到了,接下来的安排呢?打算如何演戏?”

“我能如何演戏?今日,你与钟离先生是主角。”尘冥拍了拍景元的肩膀。

“哪里有导演开拍前不与演员商议的?”景元扬了扬手里的发声器官,眉头轻挑:“若是我不知情,将你卖了出来该如何?”他隐晦地看了一眼那群还在吵吵嚷嚷,看似是关心元帅死活,实际却只是将罪名扣在钟离身上以达到夺取权力的目的石像群:“他们可不知晓你是导演。”说到此处,轻叹了声,“稍微想一想都替你累得慌。”

“他们可不是我请进来的演员。”尘冥道:“也不是观众,而是戏中人。况且我也不是导演,顶破天也就算个助理。”

景元啧了一声:“居然连副导都不是,看来你不如十王讨元帅欢心。”

尘冥笑了一声:“景元,我发现你有时真的极为聪慧。”

“说人话。”

尘冥竖起大拇指:“不愧神策之名。”

景元道:“这是夸奖我还是说我越俎代庖呢?”

尘冥想了想,换了种说法:“演技精湛。”

景元道:“若是没有与副导沟通,我的演技怕是青涩得很。真正精湛的,是我的客卿。”他意有所指地再次看了那具偃偶一眼:“你怕是没与他商议。”

尘冥先是白了景元一眼,一连三应:“是是是,是你家客卿。”然后才轻叹了口气:“原先是想着据实以告的,只是不曾料想被焚风那个家伙给搅了。后来收拾了焚风不过片刻,你们就眼巴巴地赶来了。紧接着便来了元帅府,时间紧得很。不过,方才你家客卿侵占十王身体时,应是料想到了。即便没有侵占十王身体,看到如此熟悉的套路也该有所警觉。不得不说,你家客卿的脑子转得倒极快。”

“你家客卿”三个字咬得极重,似是在讨好景元。

“原是这样。”然景元偏不吃这一套,只道:“我以为你是故意的。”

尘冥自发脑补了景元未说出口的话。

——故意让钟离撞上焚风的。

“不是……”尘冥乐了:“我在你眼中就是如此形象?”

“虽说有些不愿承认,但事实胜于雄辩。”余光中看到尘冥扶额,景元道:“怎么,许你们做就不许我说了。”

“……好吧。”尘冥放下手,有些没底气道,“事后给你们赔礼道歉。”

“行。”

景元站起身来,尘冥也随之起身。他举起手里的发声器官,高声道:“诸位且听我一言,此乃偃偶之身,非为元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