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钟离先生,多有得罪
景元睡下后, 钟离便离开了神策府。如今天色已晚,他却毫无困意,负手在皎洁的月色下漫步。直至背后袭来一阵刺骨的凉意, 他才堪堪停住脚步。面上浮现一抹笑意,“先前在幽囚狱外被寒冰袭击,我一直未曾想明白究竟为何人。一度怀疑过镜流, 然百思不得其解。如今, 阁下亲自现身了, 倒是解了我心头之谜。”
钟离缓缓转过身来, 直面眼前那位周身上下都被冰蓝色笼罩的女子。瞥见后者头上那代表持明族的一对龙角时,钟离面露微笑:“阁下如何称呼,方壶龙尊冱渊君, 亦或是伏波将军?”
冱渊君道:“听闻钟离先生神通广大, 原来也分不清方壶的将军与龙尊是否为同一人。”
钟离道:“阁下高估我了,鄙人才疏学浅,分不清楚也是极为正常之事。”顿了顿,又道:“既然阁下是来参加饮月君的授封仪式的, 我便称呼阁下为冱渊君了。”
冱渊君稍稍一怔:“先生竟有如此好心,原以为阁下会追究到底。再不济也是向景元将军说明我的存在, 好让他知晓我已提前来了罗浮。”
“我不说, 将军也自然会知晓。”钟离道:“再者, 先前阁下在幽囚狱外设计我一事, 想必景元也是知情的。怕是早在那时, 阁下便已身处罗浮了。”
“景元……”冱渊君细细咀嚼了一下这个称呼:“饶是连本尊也要尊称景元一声将军, 先生竟如此直呼其名。”
“……”钟离无奈笑了, 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我说过会出乱子的。”
冱渊君有些没听清:“先生说什么?”
钟离抬眸道:“冱渊君若是在乎这个称呼, 我改掉便是。”
“非也。”冱渊君摇头:“我仅仅只是好奇, 先生究竟有何等能力,能让景元既对你信任有加却又暗地里多加提防。先生甚至对此事全然知晓,却又甘愿入套,装作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
“若他不是罗浮的将军,一切事情自会简单许多。”钟离道:“身份局限是任何人都无法摆脱的东西。有些事情,即便他不愿,也是要去做的。再者——”他的眸子低垂了些:“我也并非心无芥蒂,全然不在乎。若非如此——”
“若非如此,先生便不会去设计十王。毕竟,你是罗浮神策府的人,你做的事情,景元自然逃不了干系。”冱渊君道:“但你又有足够的把握牵制住十王,景元即便逃不了干系也不会面临大祸。”
钟离道:“自然。而且若是联盟果真耳清目明,自然不会将我的过错牵扯到景元身上。若非如此,联盟岂不是眼瞎心盲。”
这是第一次钟离将如此尖锐的话用在联盟身上。但愈是如此说,愈是想撇清自己与景元的关系。冱渊君岂会不知钟离的用意,半是阴阳半是敬佩道:“先生倒是善解人意得很。事到如今,还为景元将军如此说话。”
钟离道:“既然冱渊君这段时日一直身在罗浮,又岂会不知一连几夜神策府都灯火通明。景元宵衣旰食,衣不解带,操劳数日,兢兢业业。如此良将,联盟还诸多怀疑,当真让人心寒。”
冱渊君听着钟离义愤填膺的话,轻轻勾唇:“先生怕是弄错了我来罗浮的目的,我并非如飞霄或者怀炎一般来罗浮询问景元建木重生或是呼雷出逃相关事宜的。”
钟离道:“若是如此,阁下是为持明族一事而来了。”
“正是。”冱渊君道:“我有一事不明,留音石乃我持明族的宝物,被封在方寸烟海之地。先生是如何得到此物的?”
“或许我曾经去过方壶仙舟。”
冱渊君摇头:“先生如此相貌,若是曾出现在方壶仙舟,我定会留意到。”
“或许我会易容之术。”
冱渊君再次摇头:“先生若会易容之术,依先生的智慧,恐怕早已知晓自己的这张面孔会带来多少无妄之灾,怕是早已乔装改扮,叫人认不出自己了。”
“或许我并不惧怕这些无妄之灾,甚至想一展拳脚,大展宏图,借着这张面孔让景元起怜惜相护之情。将景元当作垫脚石,步步高升,有朝一日登上元帅的宝座。”
“……”冱渊君有些许无语,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先生表面看来极其一本正经,不成想如今竟谎话连篇。这些话从先生的口中说出,先生怕是连自己都不信吧。”
钟离微笑道:“冱渊君对我不甚了解,又如何能断定我不是如此想的呢?”
“先生的无名客小友。”冱渊君道:“先生有所不知,几日前十王曾造访星穹列车,与那位半路上车的无名客相谈甚欢。她说先生极其不务正业,平日里极爱遛鸟赏花品鉴古玩,还爱当甩手掌柜,自己给自己风光地办了场葬礼。”
钟离默了半晌:“我那位小友极其不正经,行为极为乖张,她说的话如何能取信于人?”
冱渊君道:“不能不信。”
“为何?”钟离问道。
冱渊君不发一言,神情有些不自然。
钟离看了半晌,顿时有些明白了几分,不由得笑道:“我那位小友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食色性也。为了套出这些情报,想必十王受了不少委屈。”
冱渊君冷了脸:“先生不可妄加揣测!十王的清誉,岂会毁在半路上车的无名客身上!非常时期行非常事,十王的行为不容许任何人指摘!”
钟离自然是故意的,星的性格他也了解,不过是呈口舌之快罢了。实际上却束手束脚,不敢越雷池一步。但也仅仅是口头上的言语,也够十王喝一壶的了。然而仙舟自来说话含蓄委婉,饶是这些恐怕也是不能忍受的。是以,冱渊君才如此动怒,不容许任何人指指点点。然而,愈是如此,愈是显得欲盖弥彰。愈是动怒,话语间泄露的东西也愈是更多。
钟离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存心戏谑道:“冱渊君如此生气,莫非在下一语成谶?十王千年来保持的清白之身,竟被……”
他的话还未说完,冱渊君早已一掌劈了来。刺骨的寒意自上而下划过,堪堪擦过钟离的身前。
钟离往后退去,负手而立,笑道:“冱渊君如此大的气性,倒是与阁下周身的气质不甚相符。莫非是近日与炎庭君待得久了些,连脾性也变了许多。”
冱渊君一惊:“你怎知……”话还未说完,她便察觉到已经失言,微蹙眉头,一波又一波的冰凌向钟离攻来。
钟离再次后退闪避,见墙边竖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便直接在身前撑开,一阵旋转后将冰凌悉数还给了冱渊君。
冱渊君双手结印,将冰凌幻化成一把巨长无比的锋刃,她握住剑柄,再次向钟离袭来。钟离不慌不忙,以伞为武器,与之缠斗起来。
刹那间,漫天风雪再次袭来,两人仿佛身处冰天雪地一般。寒风凛凛,冰意刺骨。冱渊君自来便在苦寒之地冰渊洞天内修行,饶是连酣睡之榻都是由千年的冰晶制成,终年不化。她本人也是极冰极寒的圣体,连眉峰和唇角都是白霜一片。如此环境,于她而言,自然是极有利的。然不知为何,即便有强大的冰场加持,她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撕破那把钟离随手从墙角捡来的一把破伞。
若非亲眼得见钟离顺手牵羊时有何其随意,冱渊君倒要怀疑这把红色的油纸伞又是什么不得了的法宝了。且看钟离无波无澜的神色,想来这也并非是他全部的实力。
横竖也只是试探而已。既然目的已然达到,若是再激怒钟离,便有些得不偿失了。正待冱渊君要停手之际,一粒火星倏然从旁冒出,准备无误地崩到了钟离手持的那把红色油纸伞上,瞬间燃起了熊熊大火。
钟离将燃烧的油纸伞扔到了地上,周遭的冷气也因此迅速凝结成水,颗颗滴落在地。
“阁下终于不是在一旁观看,而是堂而皇之地走到幕前了。”钟离轻轻笑了一声,“炎庭君。”
“钟离先生。”炎庭君顿了顿,“此物当真是一把极为寻常的油纸伞吗?”
“自然。”钟离道:“若非如此,又岂会被如此轻易地燃成灰烬。”
“……”
炎庭君着了一身深红色的衣袍,连发根到发梢都是赤红一片。他的眼眸犹如燃烧的火焰,神情却如水般柔和。而身旁的冱渊君也一改方才有些蛮横的性格,眉宇之间尽显平淡。
“钟离先生,方才只是小试一番,多有得罪,还请见谅。”冱渊君那终年冰凉的面庞稍微缓和了一下,“自此以后,持明族再不过问留音石一事。”
钟离道:“听冱渊君的意思……”说到这里,他禁不住笑了一声:“莫非是怀疑我盗取了方寸烟海的宝物留音石?”
炎庭君道:“若非如此,你如何得到此物?”
钟离又是笑了一声道:“原是如此,平白无故,冱渊君会在幽囚狱外对我设下冰天雪地的幻境。平白无故,那只名唤犀焰的岁阳会伺机夺取我的身体。平白无故,灵砂会盗取于我而言极为重要的面具。”他看向面前的炎庭君与冱渊君二人,神情逐渐变得冷淡:“难怪白露七百余年受制于罗浮龙师,不见诸位龙尊施以援手,原是将心思都用在了此等地方。”
第82章 希望钟离先生没有千里眼顺风耳
“……”
炎庭君与冱渊君对视一眼, 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复杂。
炎庭君道:“确是如此。犀焰属岁阳一类,乃朱明所有之物。因不满作朱明仙舟提供动能之用,逃离朱明。灵砂自朱明委派至罗浮, 除却担任司鼎一职,还为寻找犀焰而来。灵砂寻其踪迹后,欲将其交至十王司处置。然其因在绥园瞥见先生对一张面具失了心神, 便告知灵砂, 以求高抬贵手。后来呼雷出逃, 先生与景元将军于幽囚狱入口将其擒获。先生出幽囚狱时, 犀焰为摆脱灵砂,故欲夺取先生身体。”
钟离依旧神情冷淡:“依炎庭君的说法,犀焰是自作主张。既是如此, 冱渊君在犀焰设计我之前设下冰雪幻境, 是何缘由?”
冱渊君道:“方寸烟海的留音石被贼人盗取,当日我以为是先生所为,故而出了手。”顿了顿,她解释道:“先生切忽动怒, 此举是我们行事过于鲁莽,对先生了解不深所致。多有得罪, 还望先生谅解。”
“既然二位认定是我盗取了持明族的宝物留音石, 现在为何又认定不是我了。”
冱渊君眉头轻皱, 她的确没有确切的证据, 便想用几句话搪塞过去:“先生的为人我们已经有所了解, 我们愿意相信, 先生定然不是此等卑劣之人。”
钟离笑了:“原来皆是一厢情愿的做法。先前认定是我盗取了留音石是如此, 现今认定我无罪又是如此。”他看向炎庭君, 问道:“炎庭君以为呢?”
炎庭君叹息道:“先生所言极是。先前白露的近侍云悠来信说持明族的宝物留音石在罗浮出现, 而此物乃是封在方寸烟海之地。而那方寸烟海,乃是一处极度迷乱朦胧的幻境,易叫人心智迷失,犹如深陷魔阴之症。当日收到来信,冱渊君本欲入烟海查看,然被我等拦住,说是先来罗浮一探究竟。比之烟海之行,只是费些时间精力而已,没有性命之虞。然我等抵达罗浮后,见那留音石果真如云悠所言混迹在雪浦的念珠中,便以为是先生盗取了。后来先生随符太卜下至波月古海,先生头顶生有龙角一幕,我们皆有目共睹。方才先生糊弄冱渊君时,说曾到过方壶仙舟。而景元将军先前在幽囚狱时曾遭受到钩沉的暗算,中了那诱发魔阴身的药物,将军却毫发无伤。此举证实了先生确有逆转魔阴身之法。既为持明族,又有能力逆转魔阴身,如此一副身体,进入到方寸烟海之地岂非如履平地。”
说到此处,炎庭君再次叹息道:“确如先生所言,一切的一切,皆是我们的猜测。虽然这些猜测或许有根有据,然没有最终确切的证据便对先生出手,确非君子所为。我等再次向先生赔罪,望先生谅解。”
冱渊君道:“此后我们认定留音石并非先生所盗,是因景元将军。他虽然不明白留音石缘何会出现在先生手中,却愿意为先生担保。为此书信一封寄至方壶仙舟伏波将军,在信中向玄全将军说明了在罗浮上发生的一切。玄全将军命我等出面向先生解释,于是才有了今晚所发生的一切。”
“持明族出面解释的方式倒是有些别致。”
冱渊君抿了抿唇角:“不瞒先生,方壶龙尊与方壶将军虽同为持明族,然并非为同一人。七百余年前倒是为一人,只是那时罗浮出了饮月君之事,当时的冱渊君——也就是如今的伏波将军。因担心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如饮月君一般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到时自己集龙尊与将军为一身,无人出面阻拦自己,也无人收拾祸乱之后的残局。便在持明族中重新择出冱渊君,以此制衡自己。然伏波将军虽不再是持明龙尊了,但若有空闲,持明族的事物她也会管上一二。是以,我虽成为冱渊君已七百余年,然却被伏波将军给惯坏了,谋略手段和心智脾性皆不及伏波将军万分之一。若是伏波将军前来,定能将此事处理得甚为妥当。只是将军日理万机,实在腾不出时间。便命我秘密前来,炎庭君因徒弟灵砂被委派到了罗浮,也一并来至此处。炎庭君劝我务必小心行事,然我一心想要做出些功绩,便不顾炎庭君的劝阻,一意孤行。冒犯到了先生,还请先生谅解。”
已经是三句“还望先生谅解了”,钟离的脾气早已被磨损了太多,方才也不过是做张做致罢了。然先前崩了太久的面孔,如今也笑不出来,便淡淡道:“无妨。”
“……”
冱渊君与炎庭君又是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不解。既是已经谅解,又为何神情淡漠。传闻钟离随和儒雅,平日里也并非是如今这副模样。难道只是口头不计较,实际心里还是有些芥蒂吗。
炎庭君道:“先生若有时间,可否……”
“不了。”钟离摇了摇头,“如今天色已晚,我也乏了,该回去休息了。”顿了顿,他道:“既然二位已然现身,想来是参加授封饮月君仪式大典的。此乃持明族内务,二位想必该去看望白露龙尊了。”
说完,便不给冱渊君和炎庭君反应的时间,转身便回去了。
二人俱是叹息一声,也转身往回走去。
冱渊君有些后悔道:“炎庭兄,此番回去伏波将军该罚我了。”
炎庭君道:“罚你作甚?伏波将军既然派你前来,说明她对你的能力有信心。她觉得你能妥善处理此事,你不相信自己,难不成还不相信伏波将军看人的眼光吗?”
“但观钟离先生方才的神色,我想我应是搞砸了。”冱渊君眉峰上的雪意淡了些,她十分苦恼:“我辜负了伏波将军的期待,她一定、一定、一定对我十分以及百分失望!”
“孩子脾性又露出来了。”炎庭君不禁有些好笑:“小孩子就莫要装成一副高冷模样了,方才在钟离先生面前,不过几秒钟便露馅了。”
“我……”冱渊君有些不服气:“我哪里有露馅?”
炎庭君慢悠悠道:“先前钟离先生对景元将军直呼其名时,你说就连你也会敬称景元一声将军,怕是在那时钟离就认定你并非伏波将军,而且已经知晓伏波将军与冱渊君并非为同一人了。”他解释道:“若你是伏波将军,又缘何会对一个称呼如此上心?这倒不是什么不拘小节的性格使然,即便伏波将军不是不拘小节之人,也断然不会计较这个称呼。帝弓七天将跟随元帅征战多年,纵使将军之位更迭,然战争不断。连最为年轻的曜青将军飞霄都与景元将军并肩作战过,更不要说是伏波将军了。既然一同上过战场,彼此之间的感情自然比一般人要深厚,直呼其名自是常事,又怎会留意到这个称呼呢。”
“可是……可是我后来称呼飞霄将军还有怀炎将军都是直呼其名了。”
“这岂非欲盖弥彰。”炎庭君道:“你意识到了如此斤斤计较一个称呼不甚妥当,便有意纠正了。到此,钟离才肯定了你并非伏波将军。”
冱渊君有些丧气:“原来我无论如何学习将军的气质,都无法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气质,是由内而发的。”炎庭君道:“其实你与白露的起点是一样的,然你比白露要更为幸运。虽然玄全卸任了龙尊一职,然但凡能亲力亲为,便不会让你劳心劳神。此举,虽是助你,却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你的成长。这也是玄全派你来罗浮的原因,正是为锻炼你而来。”
“但是我还是搞砸了。”冱渊君心底更是纠结了:“我还不如白露呢。”
“倒也不必如此。”炎庭君问道:“你可知最后钟离先生缘何缓了神色?”
“缓了神色?有吗?”冱渊君仔细想了想钟离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有时候觉得他与十王的面色是一样的灰白,面庞的红润是用胭脂水粉染上去的。”
“……”炎庭君咳了两声:“冱渊君,方才说的慎言又忘记了。”
“啊?抱歉抱歉。”冱渊君双手合十,闭眼默念:“罪过罪过,希望钟离先生没有千里眼和顺风耳,听不到我刚才说了什么。”
“……”炎庭君又是咳嗽了两声。
“啊?”冱渊君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便又祷告道:“钟离先生有也没关系,听到我说了什么也没关系,别怪罪我就行。”
“……”炎庭君清了清嗓子:“还记得我方才问了什么吗?”
“什么?噢!我想起来了,钟离为何缓了神色。”冱渊君双手环胸,仔细想了想,最终还是认命道:“不知道欸。”
炎庭君言简意赅道:“你。”
“我?”
“你的诚实。”炎庭君道:“你说你与伏波将军并非为同一人,而且还详细解释了是何缘由。换作是我或是伏波,即便想要求得他人谅解,也不会采取这种方法。我们是以理服人,而你,是以情动人。真诚,是永久的必杀技。我且问你,飞霄与怀炎也来过罗浮,他们为何没有与钟离结下如景元般深厚的情谊?”
“呃……”冱渊君有些犹豫道:“以情动人?”
“正是。”炎庭君道:“钟离此人,若我所料不错,他人若以真心待之,他必以真心还之。”
“……”冱渊君有些糊涂了。
“景元已做了七百余年的将军,身处尔虞我诈的环境也已七百余年,然内心却未被浸染分毫。即便前期略有怀疑,也并未如飞霄那般以武试人,或是如怀炎那般言辞激烈。景元常以嬉笑面孔示人,于他而言,既是伪装,也是本来面目。这世间最厉害的伪装,便是真实。”
第83章 小家伙终于肯说话了
钟离回了神策府, 白日里买的那只谐乐鸽此时正站在横杆上,稀碎的金链子锁在细细的脚踝上,在皎洁的月色下散发着幽幽的冷光。
他用的鸟笼并非传统那般四周包围式, 只是用四根金属杆围成了一个封闭空间,左边延伸出一根细长的金链子,用来锁住小鸟的脚踝。这是个极其细致的活儿, 小鸟的脚踝本就非常纤细瘦弱, 能用来束缚它的金链也必然细微不堪, 且还要在其上打造一把极其袖珍且合适的金锁, 更别说还要准备一把与之相配的钥匙。
也就如钟离这般既有闲心又有闲钱的人能如此样养鸟了。如此精细别致的鸟笼,可忙坏了工造司的公输师傅。连连熬了好几个大夜,险些把魔阴身给提前逼出来。当公输师傅一面盯着熬得红肿的眼睛一面将鸟笼交由钟离时, 嘴上还不忘吐槽那么一两句。
“景元将军这是招了个什么人进神策府。”
钟离却只是笑笑, 不忘对公输师傅表示感谢,还话里话外撺掇着公输师傅联合其他五御联名上书请求景元将自己赶出罗浮。
几句话下来,公输师傅一下子清醒了不少,连连找补着为钟离先生说好话。从内到外, 从头到脚,从上到下, 从左到右, 凡是能想到的, 都说了一遍。
最后得了钟离一句评价——说书的本领不亚于西衍先生了。公输师傅顿时有些飘了, 立下豪言壮志。有一日他从这工造司退休了, 也要穿上那长衫, 执一把折扇, 与那西衍先生一较高下。
铿锵有力, 字正腔圆, 倒是颇有几分气势。钟离又是一顿猛夸,公输师傅兴头之时,也忘记了自己这些时日所受的苦,手也不酸了,腰也不痛了,立马精神抖擞投入到工造司的工作里去了。
思绪回到现在,钟离看着那座精致的鸟笼,脑海中竟不由得在想。若是由当年鼎盛时期的应星来亲手打造这个鸟笼,是不是会比现在要更为精致一些呢。
“应星……刃……幻胧……”
钟离在石案前坐下,思绪再次飘远。
当日遇到犀焰时,这只紫红色小团子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总结起来无非就是两点。一是与世隔绝几百年,二是刚出来便被幻胧强行融聚,但不知为何却又逃了出来。
钟离以为这只岁阳可能会与幻胧有些关系。毕竟只要被融聚了,断无逃离的可能。除非幻胧有意放它一马,诱导它来接近自己。
是以当后来尾巴要吞掉它时,钟离也没有出手阻止。然事后尾巴虽继承了犀焰的记忆,发现幻胧曾有意接触刃,并试图唤醒其体内先前染指的倏忽血肉,但也就仅止于此了。除此之外,再也搜索不出其他的有关幻胧的任何线索。当时钟离以为是幻胧既然是绝灭大君,那便有法子可以选择性地消除其他岁阳脑海中有关自己的记忆。即便他人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重新找回存储。
前几日几位龙师谋反时,因钟离以为先前在刚出幽囚狱时为自己设下冰雪幻境的为镜流,便以为镜流也与幻胧有所关系。虽没有确切的证据佐实自己的想法,但为保万无一失,他还是特意提防了幻胧以及刃和镜流等人的出现,甚至不惜深夜跑到神策府想去提醒景元。但见景元劳累过度时的模样,便撤销了这个想法。然正想离开之际,景元却自己说出了他的顾虑。钟离安抚了景元一番,并未说出自己的想法,而只是以一种客观理性的角度将幻胧试图接近刃的事情悉数告知。为防景元忧虑过度,还将自己认为若是此事成功,首当其冲的也会是星核猎手的想法也一并说出。更甚者借助灵砂的手设计十王,使得他不得不从虚陵千里迢迢赶来罗浮。幻胧即便是绝灭大君,但她依旧属岁阳一族。对付这类能量生物,专业对口的十王司要更胜一筹。
然千算万算,终究是没有算到这叫个犀焰的紫红色小团子并非是幻胧派来的,而是持明族中的冱渊君与炎庭君搞的怪。如此一来,幻胧当日没有出现便能解释得通了。只是如今有三件事情比较麻烦。一是钟离设计的十王来是来了,但没有起到相应的作用。幻胧没有出现,钟离也不便将自己设计十王的原因告知于他,如何寻个借口恢复十王原本的样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二是刃已经许久没有出现了,自从那日钟离与刃在丹鼎司大打出手,后来怀炎出现后,罗浮上下再寻不到他的一片身影。甚至是丹恒,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三是既然幻胧有法子选择性地将其他岁阳的记忆删除,又为何单单保留了她试图唤醒刃体内倏然血肉的记忆。
钟离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案。
想来是幻胧也并未找到刃,而是想通过这种法子散播自己正在寻找刃的下落的消息。岁阳的流动性比较差,她只能分裂自己来散播出去岁阳。但如此一来,自身想必十分虚弱。幻胧应是做不来这等事。如此说来,倒是不如见一个吞一个,也可合并这些岁阳的记忆,伺机找出刃的下落。
又或许从一开始便错了。犀焰能够逃离幻胧的体内,只是个偶然事件。记忆混沌不堪,故而记不清其他的事情了。又或许犀焰并未接触到幻胧,只是偶然间听说了这些事情,又或许幻胧就是故意为之,想让罗浮找出刃,将其囚于幽囚狱中,然后她再伺机夺取。
钟离缓缓收回了思绪。
这个想法倒是合理。龙师们能够运用云吟术让那些步离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幽囚狱,劫走呼雷。想来或许也有法子让幻胧进入或是将刃劫出直接送与幻胧。又或许在幽囚狱守株待兔,当星核猎手救出刃时,幻胧再行动手也不迟。
“脑子里总是想些弯弯绕绕的东西,累不累啊。”蹲坐在鸟笼里的谐乐鸽竟破天荒地开了口。
“……”
钟离灌了一口冷茶,有些严肃的面容缓和了些,唇角微勾:“小家伙终于肯说话了。”
“瞧你眉头紧锁的样子,每日不是算计这个就是谋害那个。相由心生,即使你面容如何英俊,年纪轻轻也已经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了。”
钟离顿觉有些好笑:“昨日见你时,你脑子里想的事情恐怕比我只多不少。”
“昨日的我是昨日的我,现在的我是现在的我。”
钟离深有同感:“此话甚是有理。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谐乐鸽险些要被气到:“喂,我说的可不是哲理,是事实,客观事实。”
“以普遍理性而论,哲理来源于事实。”
“……”谐乐鸽轻叹一口气:“看来是我说得不够清楚,昨天那个家伙叫星期日,今天这个我叫万维克。”
“哦?”钟离来了些许兴趣:“双重人格?”
“啊……”万维克道:“算是吧,我是他小时候的性格,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环境的变化,他慢慢养成了不苟言笑的性格,甚至讨厌有些轻佻的自己。我被他现在的性格一直压着,直到他后来失败了,开始回忆自己的人生,甚至别出心裁地参加了一个不要笑挑战,然后……我俩就分裂了。”
“原是如此。”
“但是后来我们又合二为一了,共用一个身体。当然,主要人格还是他啦,我就是有时候会出来冒个泡。啊,当然,恢复原形也是我的主意,主要是为了好玩啦。”
钟离笑了笑:“来罗浮也是你的想法吗?”
“这个不是。”万维克道:“他来罗浮是来调查一些事情的。”
“什么事情?”
“你知道匹诺康尼发生的事情吗?”
“略有耳闻。”
“那就不用我多费口舌了。他失败之后为了避免麻烦就改口换面嘛,但我感觉其实也大差不差。就他那张脸,换什么衣服都是白费。我这不是自恋哈,我这是相当自恋。但是吧,这张脸也有坏处,就是特别生硬刻板,感觉都生动不起来,笑一笑都是件特别难的事情。说起来他还得跟你好好学习。你看你吧,也长着一张特别好看的脸,而且看起来也都是属于严肃那一款的,但是你笑起来就感觉很自然,很生动。哪儿像他似的,脸僵硬得跟石头似的。”
“啊不对不对,扯远了。他不是改头换面吗,然后在匹诺康尼溜达的时候,发现了本地一个特别流行的饮料叫什么苏乐达的,里面有虫子的叫声,还贼拉响。他不是那什么想复活秩序星神吗,叫什么太白金星,啊不是太乙真人,啊呸太一。那什么太一不是在围剿繁育星神的时候死了吗?那些虫子都是繁育星神的造物,他觉得那叫什么歌什么斐木的骗了他,说是要复活太一,结果要复活的是繁育。他去找歌斐木,但是那老东西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然后他就想消灭这些虫子,不能允许繁育复活,然后就追到这里来了。”
第84章 你该不会在这里守了我一夜吧
清晨, 当第一缕阳光从窗间洒进来时,景元慢吞吞睁开了双眸。他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身体和心灵从未有此刻这般轻松舒适, 便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起身踱到院中。
见院中央那棵巨大的枫树下,钟离坐在石案前, 支着下巴, 双眸紧闭。而摆在他面前的一个鸟笼里, 那只粉紫色的谐乐鸽也正蹲坐在摇晃的横杆上睡觉。
景元折回到屋内, 拿了一件自己的外袍,走到树下,轻轻披在了钟离的身上。几乎就在外袍刚披上的时候, 钟离便睁开了眼睛。然许是刚睡醒还有些迷糊, 眼睑有些许下垂,眼神里满是迷茫。然在看清景元的面容时,鎏金色的眼眸便恢复了些许清明。钟离拢了拢有些下滑的外袍,弯了弯唇角:“多谢。”
景元在钟离的对面坐下, 单手支着下巴,“钟离, 你该不会在这里守了我一夜吧。”
钟离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可能性微乎其微。”
“既如此, 何必再问。”
“些许好奇而已, 你会如何回答。”
“我为何要满足你的好奇心。”
“……”景元搜刮不出什么话来了, 问道:“你可是生气了?”
“我为何要生气?”
“我如何能知道。”景元轻轻叹息:“你的心思可真是让人难猜。”
“让人难猜的又何止我一个。”钟离低头, 意有所指地看了看那早已因他们的说话声而醒来的万维克。
景元循着钟离的视线望过去, 发现这只小谐乐鸽生得极其精致, 漆黑色的眼珠仿佛会说话一般。然而下一秒确如他想象中那般, 这个小家伙开口说话了。
“你们俩光顾着自己说话, 还以为早就把我这个鸟儿给忘了呢。”
“有所怠慢,阁下见谅。”景元有些好奇地戳了戳小家伙的脑袋,“你这只鸟儿还真的会说话啊。平生第一次见鸟儿说话,还是在长乐天三余书肆那里,那只名唤游辞的鸟儿。这只鸟儿似乎也是凭空出现的,也是凭空会说话的。咳咳——”他学着那只鸟儿的声音,努力捏着嗓子,“想听故事吗,我有很多故事想讲给你听。”
“……”
钟离正在灌一口凉茶,听到景元如此拿腔拿调,险些没被这一口凉茶呛到。咳嗽了几声后才勉强恢复平静,有些许无奈道:“学得极为相似,下次还是莫要再学了。”
景元一口应下,“以后不学了便罢。”说完看向万维克,“你这只鸟儿除了会说话,还会旁的吗?”
“我会的东西可多了,会说话算得了什么,我还会化成人形呢。”万维克小脸儿一扬,“你这将军倒是比这位先生更有意思,没什么架子,看上去是个好说话的。”
“那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仙舟要有大麻烦了。”万维克一副耸人听闻的模样,看上去没有多少说服力。
“哦?说来听听。”景元却显得饶有趣味,托着下巴,勾着唇角。
然不等万维克再次开口,彦卿就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将军,云璃姑娘求见。”
“带她进来。”
“是。”
不多时,彦卿便带着云璃进来了,只是身后却还站了一位形容俊美的纯美骑士。那骑士右手放在胸前,俊美的面庞上满是虔诚:“纯美星神伊德莉拉在上,请允许我用世间最为优美的语言赞美各位的美貌。”
彦卿:“……”
云璃:“……”
彦卿捅了捅云璃的胳膊,压低声音道:“这人你从哪里找来的。”
云璃也有些无奈,她拽了拽银枝披在身后的战袍,“喂,你说话能不能稍微正常点儿。”
景元笑了笑:“无妨。”他起身做了个请的动作,“这位骑士,请入座。”待银枝坐下后,他又命人去煮茶,准备点心。
云璃见状,便向景元告辞。彦卿也一并出去了,他追上云璃,“方才那个人系谁?”
“他叫银枝,是纯美骑士。”
“这人说话好生奇怪,你如何认识他的?”
“打虫子认识的。”云璃道:“我在银河间寻找我爹铸造的那些魔剑时,被一个庞大的虫群缠住。当日,他恰好路过,然后就出手了。啊……”她有些不大愿意承认道:“也算是救了我一命吧。”
彦卿想起那日在星槎海中枢围剿步离人时云璃曾说过的话,他当时还不当回事,现在却是信了:“原来你真的打过真蛰虫。”
“当然。”云璃哼道:“我走南闯北,南征北战,什么架势没见过。像你这样的毛头小子,我见得多了。”
“哦。”彦卿神色淡了些。
“彦卿小弟,你这什么态度?”
云璃再次被彦卿这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给气到了,最近好像总是这样,不论她如何挑衅,彦卿总是一副淡漠的样子。本来想看彦卿气得跳脚的她,如今却总是被彦卿气得七窍生烟。正当云璃搜肠刮肚要想些什么来气一气彦卿时,蓦然想到彦卿还有一把剑在她这里呢,便道:“你要是还是这个态度,你那把剑我是不可能还给你的!”
“哦。”彦卿依旧神色淡淡道:“此类的剑,我还有许多,有一屋子呢。将军平日里特别疼我,总是给我很多巡镝去买剑。云璃姑娘若是手头上缺一把好剑的话,我那把破剑就赠予你了。”
“哼!”云璃果然上当,叉着腰道:“什么破剑也好意思送给我,我才不要呢!给你巡镝买剑算得了什么,爷爷会打把更好的送给我!你等着,我这就回去把那把破剑还给你!”
“那便谢过云璃姑娘了。”
“拿腔拿调的,小小年纪不学好,净会跟着你家将军还有那个钟离先生学这些弯弯绕绕的,功夫倒是一点儿都不长进。”
云璃嘴上依旧不饶人,带彦卿回丹鼎司时也是一路喋喋不休的。而此时的丹鼎司,除却灵砂与椒丘,已经来了三位龙尊——天风君、炎庭君以及冱渊君。
椒丘离开了房间,屋内只留灵砂与其余三人。他来到外面,一直在屋檐上的貊泽翻滚着跳下来,落在椒丘的面前。
“现在灵砂的心思已经回到了丹鼎司的内部事务上,潜藏在罗浮上的药王秘传她会抓出来的。貊泽,我们不日便启程就回曜青仙舟吧。”
“你的伤。”貊泽言简意赅。
“我是医士,我的伤没有大碍。再者星槎行驶平稳,算不得颠簸,不会对我的伤造成影响。”
貊泽向来话不多,只道:“那只弄伤你的狗呢?”
“怕是早就灰飞烟灭了。”
屋内的四人简单聊了几句后,冱渊君和天风君便去了鳞渊境,独留炎庭君和灵砂二人。
灵砂起身,朝炎庭君跪下:“师父,弟子有错,望师父责罚。”
“你有何错。”
炎庭君年轻时便是个火爆脾气,一点就炸。然几百余年过去,流逝的岁月渐渐磨平了他急躁的性格。他已经许久不曾发过脾气了,稳定得如同那平静的水面。只有偶尔被风轻轻吹过时,才会出现些许波纹,水面才会轻微晃荡了些。然火爆的脾气性格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便已经很少生气发火了,然一旦动了怒火,面色还是极为可怖的,周遭的人都得抖上三抖。
灵砂不敢抬眼去瞧炎庭君的脸色,只是定了定心神,细数自己的过错。
“临行前,师父已经告知弟子当年的事情缘由。然弟子不听师父教诲,一意孤行,甚至怀疑师父的用心。此为一错。来罗浮后,对景元将军有诸多无礼之处,甚至在知晓龙师要对将军下手时,隐瞒不报,致使将军中了那诱导魔阴身的药物。此为二错。担任丹鼎司司鼎以来,未第一时间识清自己的职责,不仅未曾做过任何清除丹鼎司流毒之事,反而主动参与到这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事情里,此为三错。”
“师父。”灵砂膝行几步,终于肯抬头看着炎庭君,半是忏悔半是坚定道:“师父,弟子有错,弟子今后一定谨言慎行,再不参与任何党派之争,努力肃清丹鼎司,协助景元将军处理罗浮事务,还罗浮一片清明。”
“……”炎庭君神色终于有所缓和,轻轻叹了口气。终归是看在身边长大的孩子,便有些疲劳地揉了揉太阳穴:“你起来吧。”
“弟子谢谢师父。”灵砂起了身。
炎庭君问道:“你方才的言语中,为何没有一句提及到钟离先生。”
“钟离先生高深莫测,弟子不敢妄加揣测。”
炎庭君十分了解自己这位冰雪聪明的徒弟,听她这样说便是有了自己的一些想法,便道:“但说无妨。”
“弟子觉得钟离先生借面具使十王面容生异一事,并非是为泄愤反击,只为自己痛快。据弟子在罗浮近些时日的观察来看,钟离先生并非小肚鸡肠之人。他的脾气,甚至可以说是温和得有些过分。”
“确是如此。”炎庭君道:“冱渊君已对他出手两次,他也只是神色微冷,外加言语讥讽两句,旁的什么也没做。他设计十王,并非为私,而是为公。”
第85章 难道还收拾不了你吗
“天风君, 本体生有双翼,性情潇洒不羁,喜爱饮酒诵诗, 喜爱佩剑,颇有几分文人雅客的味道。他最是见不得联盟内勾心斗角,生性豪放爱自由。出门不坐星槎, 不知从何处搞来几匹良驹, 整日在马背上不下来。我看几个龙尊里数他最骚, 但是吧, 正经的时候也颇为正经,该出手时就出手。”
“炎庭君,早前脾气火爆, 做事风风火火。如今倒是性格沉稳平静, 但也是雷厉风行,不容小觑。有人说他无角,但谁也没有得见他龙尊时的模样。还有人说是他年轻时脾气太火爆了,有一次气到极时, 自己将头上的角掰断了。还有一次也是气急攻心,将头上的另一只角也掰断了。但也都是道听途说, 作不得真。”
“冱渊君, 平日里端得一副冰冷不近人情的样子, 实际上颇为好玩。什么拨浪鼓琼实鸟串之类的这类小物件, 扒拉得比你我还勤呢。她总是故作大人, 扭捏作态, 见人说人话, 见鬼说鬼话, 行为乖张, 颠三倒四,颇不着调,不必理会她。”
“昆冈君,性格内向收敛,长相娴静,从不多话。她喜爱田园生活,平日里喜欢种些蔬菜瓜果啥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说她有些传统吧,也不尽然,她闲着没事还会在田埂上迎着落日拉小提琴。平日里最喜欢就是骑着她那头老黄牛,四处溜达。”
丹鼎司内,白露正拿着小本本记,见云璃口若悬河的模样,不禁问道:“你怎么对他们如此熟悉?”
“当然是亲眼见过他们喽。”云璃道:“你当朱明的孩子都像你们罗浮上的小娃娃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孩子得多出去见见世面,才能快快长大。揠苗助长可不行。你说是不是,彦卿小弟。”
抱着好不容易要回来的剑站在墙角的彦卿莫名被cue到,只好连连称是:“云璃姑娘所言有理。”
“……”
云璃这算是看明白了,彦卿这几日长进不少,看来她是无论如何也讨不到任何嘴上的便宜了。便也不再与他纠缠,而是看向另一侧墙角站着的涛然道:“涛然长老,您意下如何?”
涛然这些时日一直在丹鼎司照顾依旧伤重昏迷的溸湍,今日听说几位龙尊已经到了,便想着来凑一凑热闹。不想几位龙尊没见到,倒是被这个只到他腰身的小娃娃给摆了一道——非说要他帮白露先熟悉熟悉几位龙尊,见面时才不会显得拘谨尴尬。他倒是早已恢复了前世的记忆,然斗转星移七百余年,各位龙尊的性格已经变化了太多,他对几位龙尊的印象又如何能具有真实性呢。云璃这孩子人小鬼大,此举怕不是要故意给自己难堪,好给白露撑腰。既如此,涛然也便顺水推舟了,将此等艰巨任务还给云璃。不成想,云璃讲完,又将问题抛回给了他。
“……”涛然思索片刻,如实道:“沧海桑田,白衣苍狗,物是人非。卵中岁月静,浮日太古长。”
云璃轻哼一声:“老鼠钻书橱——咬文嚼字。”
说话间,帘子被人从外面挑起,紧接着一道平静的声音响起:“云璃,你又目无尊长了。”
云璃循声望去,却是炎庭君。然不等她反驳,又是一道清朗的声音:“这你就错了,炎庭兄,这小妮子几时目有尊长过。”
是天风君。
紧接着冱渊君又来插嘴道:“云璃这小姑娘天不怕地不怕,走路鼻孔朝天,整日横行霸道。我看就算到了元帅面前,她也还是这般放肆。”
云璃被气笑了,冲上来挠冱渊君:“我不敢拿炎庭君和天风君怎样,难道还收拾不了你吗。”她作势撸袖子,一副大刀阔斧的样子,气势汹汹的。
冱渊君作惊吓状,急忙躲在天风君背后,借着他宽大的衣袖挡住自己,还不忘向云璃挑衅:“小云璃恼羞成怒了呢,可我说得是事实哦。你在罗浮上待得时间久了,竟连真话也听不得了吗。”
云璃叫道:“你口无遮拦的样子也没比我好上多少。有种就出来打上一架,躲在别人背后算什么英雌?”
冱渊君朝云璃扮鬼脸,“小云璃还真是不学无术,持明族没有生育能力,我自然没种了。还有,英雌是我家将军,我当然比不上我家将军了。”
两个女孩子把天风君当屏风似的,你逃我追。天风君笑呵呵地将冱渊君从背后捉出来,“要闹出去闹去。”
云璃作势要擒住冱渊君,后者却趁机又躲到了炎庭君背后。云璃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即便她背后会说炎庭君几句不是,但到了本人面前还是要乖乖滴,生怕他告到怀炎那里去。云璃只能悻悻地走出了屋子,还不忘对冱渊君哼道:“有时间再教训你,我先出去折几根树枝。”
彦卿也向几位龙尊告辞,受到一波年少有为的夸奖后,却依旧不改神色。涛然则是站到了白露身边。
云璃与彦卿离开后,屋内霎时安静下来,云璃和冱渊君的胡闹以及彦卿与几位龙尊的寒暄,留给了白露充分反应的时间。她开始学着与其他几位龙尊聊起持明族的事务,虽然依旧略显生涩,然态度却是彬彬有礼。甚至还问起昆冈君的情况,炎庭君回道:“明日授封仪式上,她必然到场。”
天风君开起玩笑:“不曾想,七百余年前那个粉嫩嫩的小娃娃,如今也要成长为大孩子了。”
冱渊君则显得有几分伤感:“明日,你便拥有了一个新的名字——饮月君。除却几个亲近之人,再无人唤你白露。龙尊之位,是传承,是延续,却也是枷锁,是束缚。白露,你是否已经考虑充分,是否已做好完全准备。”
炎庭君道:“这是说得哪里话,明日授封仪式在即,岂是说更改就能更改的道理。”
天风君也收敛了神色,“炎庭兄所言甚是,个人喜怒哀乐,如何能与一族传承相提并论?冱渊君,注意言辞,保持情绪。”
冱渊君抿了抿唇角:“二位兄长说得在理。”她向白露抱歉地笑笑:“一时失言,莫要见怪。”
白露摇头笑道:“无妨。”顿了顿道:“我已让云悠为各位前辈收拾好了居所,涛然长老会陪同各位前往,我还有些事情,先不奉陪了。”
涛然便领了三位龙尊去各自的居所,白露也出了丹鼎司,挑了个高处坐上去,两条小腿将下面的云雾搅得翻来覆去。她心底莫名有些烦躁,但却说不出为何。她的每一步路都是被人推着往前走,但此时却无半分被摆布的感觉。如今周围都是些拥护她成为龙尊的持明,再无任何不轨之徒,然她却没有露出喜悦之色,反倒是有些恐惧。
冱渊君问她是否考虑充分,是否准备完全,在她问出口的时候,白露心底的答案就已经冒了出来。
是的,她没有考虑完全,没有准备充分。不是恐惧自己即将失去原有的名字,以后他人张口闭口都是以“饮月君”三字来称呼她。而是——
天色逐渐黯淡下来,冷冽的寒风吹得白露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她望向天际残余的晚霞,浅紫色的发丝散落几缕在脸颊上。
而是怕自己才不配位。
白露的眼睛有些酸涩,她轻轻闭了闭眼眸,两滴生理性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又是一阵寒风吹过。
一个冰蓝色的身影在白露身旁坐下。她抬手触碰白露有些滚烫的脸颊,几滴眼泪迅速凝结成冰,滑落在白皙的掌心内。!
白露猝然抬头,恰好撞进冱渊君那双如高山之巅的皑皑白雪般的眸子。淡蓝色的眼影在尾部晕染开来,点缀着几颗晶晶闪闪的小钻。
“哭过了?”
冱渊君伸手,苍白且毫无血色的指尖轻轻揩去白露残留在眼角的一滴泪,缓缓送至唇边,轻轻含了进去。
白露费力眨了几下眼睛,唇角微动,否认道:“没有,你看错了。”她抬头望向那挂在夜幕上的弯弯瘦瘦的弦月,随口胡诌道:“被些许风沙迷了眼睛而已。”
“别急着否认,我不是要嘲笑你,我是羡慕你。”冱渊君道:“自从伏波将军将龙尊之位传给我后,我便再也无法流泪了。”她的语气有些怅然若失:“无论悲痛伤心到何种地步,我再也无法流出一滴眼泪。有人说,集齐五滴龙尊的眼泪,便可以预见未来。然我到了现在,连一滴龙尊之泪都未曾收集到。”
“集齐五滴龙尊的眼泪,便可获得预见未来的能力。这话你从何处得知,恐怕真实性还有待商榷。”
“无人告诉我,我夜间入梦时梦到的。”冱渊君道:“自我继任龙尊以来,每晚都做些千奇百怪的梦。有时梦见我被一头巨兽吞进腹中,我破开它的肚皮逃了出来,那头巨兽的尸体便化作了一座山。有时梦见我被活体星宿撕裂了身体,碎片重新愈合之后,我便拥有了改变一切生物形体的能力。还有时梦见我被镇压在方寸烟海之地,波涛汹涌之后,整个方壶的人都变成了猴子。”
第86章 规则,可是用来打破的哟
“……”
脑袋有些晕沉沉的。
他扶了下额, 余光中瞥见自己裸露的胸膛,已经寻不出一块完整的肌肤来,散落的皮肉七零八落地搭在鲜血淋漓的骨架上。
“……”
看来又死了一次。
这副残躯, 已经不知道经受住多少次千锤百炼。然无论多么重的伤势,都能在短暂的时间内飞速愈合。即便把自己砍成一百零八段,也能瞬间恢复如初, 而且外表看不出一丝伤痕。
他曾经无比痛恶这副身躯, 寻求多种死亡的方法以求解脱。然任他使尽浑身解数, 也是无功而返。如今只能以这副千疮百孔的身体, 苟活于世。
“……想死吗?”
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阴阳怪气。他已经听得耳朵都已经起了茧子,实在不想搭理。环顾四周,却发现此处一片混沌。脚下是一汪泛着血红色的深水, 隐隐有太极的图案周转流动。远处是一轮略显沧桑的明月, 倒映在水中的影子微微波动,一下又一下地洗刷着横七竖八插在水底的白骨。
他踩在血红色的水面上,俯下身子去触碰。然却被一阵莫名的怪力阻挡回来,鎏金色的液体自指尖渗出, 掉落水中却如过无人之境,畅通无阻。然却无法溶解在这血红色的深水之中, 被排斥着缩成小小的一团。被水流冲刷着, 上下浮动。远远望去, 倒像是闪闪发亮的金子一般。
“……”
他有些烦躁。
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毫无美感和逻辑可言。他像是被关在玻璃罩内, 无法触碰到眼前的一切, 更遑论从这里出去。
他被无缘无故丢在这个鬼地方, 那把残破不堪的剑也未带在身上。缜密的头脑向来不是他会有的东西, 孤身一人, 他要如何出去。
不。
他是谁。
他低头看向深水,不曾看到自己的任何倒影。他捏了捏脸颊,却只能摸到黏糊糊的血迹。他看向自己的身体,只能用未着寸缕四个字来形容。
不。
他记得自己是应该穿过衣服的。
虽然那枚在胸前的红结总是承受着不属于它的重量,但是每次出门前他还是会紧紧地用它来别住堪堪被撑爆的衣服。
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选件宽大些的衣服,而是选择用白色的绷带一圈又一圈的缠绕在自己的胸膛上,但他每次还是会认认真真且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地将绷带缠得紧紧的。
虽然系在背后的红色丝带有时会被不知礼数之人扯下来极尽调侃,但来而不往非礼也,每次被人扯掉时他都会回身赠予那人一刀。
玻璃碎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面前倒映出他此时的模样。
藏青色的发丝如瀑布般披散在身后,阴沉的面孔像是蓄满了水的海绵,血色的瞳孔中仿若有烛火在灼烧一般。
天上倏然映出一双清冷的眸子。待那双眸子渐渐离远了些,一张熟悉的面庞映入他血色的瞳孔中。
阴沉的面庞一点一点崩裂。
口中牙齿几乎咬碎了,堪堪从缝儿里渗出两个字:“……饮月。”
——
星穹列车。
丹恒正抱着一个纸盒箱子翻来覆去地看,百思不得其解。末了,看向旁边倒在床上玩着游戏的灰发少女,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你是如何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内睡了数月的。”
“我会缩骨功啦。”星的手在屏幕上划拉,头都没抬,一看就是在专心致志地打游戏。
丹恒还有些怀疑,抵着下巴看着纸盒箱子,眼睛眨都不眨。
余光中,星见丹恒一副极其认真的样子,不由得笑得:“哎呀,你不会真信了银狼的鬼话,以为那个叫刃的扑克脸会被我锁在箱子里做些没羞没臊的事情吧。”
“……”丹恒轻咳一声,脸颊泛起淡淡地红晕:“我并无此意。”
“那你是爱上我的纸盒箱子了?”星拿着手机玩着游戏踱到丹恒身旁坐下,“十王刚才也拿着我这个颇纸盒箱子研究了好半天呢,左右都看不出名堂来。还想要走来着,但我横加竖挡着不让。我又不是傻子,还想着放长线钓大鱼哩。”
丹恒被她这番颠三倒四的话弄得有些迷茫:“什么叫做放长线钓大鱼?”
“十王既然对这个纸盒箱子这么感兴趣,我本来想扔了的,但是留着的话,十王就会惦记着,时不时来一次,我就能多揩些油啦。”
“……”丹恒道:“……我不该问的。”
“唉——”星放下手机,长叹一声。
丹恒问道:“游戏输了?”
“不,我已经被你看穿了,毫无秘密可言了。”星蓦然间将双手放在丹恒的肩膀上,一脸郑重其事的样子:“小青龙,我告诉你实话吧。我虽然平日里人模狗样的,但其实都是做样子给你们看的。我是为了迷惑你们,我其实根本就不是人。”
“……”丹恒挣脱开星的束缚,有些一言难尽道:“……并不意外。”
“原来你早已发觉了吗?”星装腔作势地抹了把眼泪:“其实我是来自天外的公主,人们都称呼我为殿下。高天之上的神明嫉妒我美丽的容颜,觊觎我富庶的王国,誓要将我的子民据为己有,将我作为罪人流放银河。我身为王国的继承人,自然责无旁贷,誓要承担起守卫王国的责任。但是我失败了,败得一塌糊涂。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王国在我面前灰飞烟灭,却无能为力。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子民化为怪物,却无计可施。我眼睁睁地看着高天的神明将我打入无间地狱,却无可奈何。”
“……”丹恒嗅到了一丝不对劲儿,微微蹙眉:“高天之上的神明……”
“他们生来爱人,但是不爱我的子民。究竟,他们犯了何错!”星几近悲愤,怒吼道:“谁人懂我的怒火!谁人懂我的呐喊!谁人懂我的仿徨!从此世间再无秩序与天理可言,只余败者的余烬和胜者的癫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