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寨子里依旧是那般平和, 考前焦虑的不止余淮水,还有做了长辈的傅聪傅明。
他们两个原是打算过了年便带余淮水去京城的,虽说这庄子离京城也没那么远,可也怕去的太晚在路上出了什么差子, 耽误了考试又要等上一轮, 他们可舍不得余淮水又苦苦地啃书三年。
可看着余淮水跟臧六江出双入对的模样, 傅聪傅明又怕自己捏地太紧反倒让余淮水生出逆反的心思来,三推两推便又过了一周。
寨子里太闲,傅聪傅明都与几个住得近的小土匪混熟了,借着年关不忙耍了几天牌,结果遭乡民举报, 叫臧六江带着人一锅端了。
“耍牌有什么好,耍多了就想加码了, 耍上钱这辈子都完了。”
臧六江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蔫头耷脑的小土匪, 又回头搓着手,满脸讨好地与自己两个大舅哥商议。
“牌玩多了可不好,玩多了心气儿就变了,舅哥意志坚定总不会出差错的,我手底下这些个混帐好的不学, 学坏最快,他们坏了寨子里就不安生了,淮水念书也会被打扰的, 你看这”
原本还梗着脖子掐着花牌不肯松手的傅聪傅明,听到臧六江说这话立刻没收了一桌纸牌,尽数将牌扔进了燃着红炭的火盆里。
瞧着那熊熊燃烧的炭盆,傅聪傅明还是不放心,那几个小土匪原是顺眼极了, 现在左右看着都是刺头模样。
越瞧越是心惊,傅聪傅明一拍手,打算去山下请两个先生回来,要把这土匪窝子改成私塾。
霎时,土匪堆作人鸟兽散,这个年纪的毛头小子正是野了心的时候,哪里愿意看什么书学什么习,一屋人转眼就逃了个干净,只留下小哑巴眼巴巴地立在原地。
“哟,你这小子怎么不跑?”
小哑巴过了年便十一了,该是贪玩的年纪,见他不走,傅明一挑眉梢,有意去逗弄这个只见过一两面的娃娃。
小哑巴呜呜啊啊一阵,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挺忐忑地攥着手,用乞求的目光去瞄臧六江。
“怎么回事?”傅聪傅明并不清楚小哑巴的身世,见他如此,自然也能猜到一二,下意识便蹙起眉头来。
灾荒年里的哑巴孤孩,该是要吃多少苦头?
“带回来时就这样。”臧六江摇摇头,也说不出个究竟。
山上的孤孩不少,大多来历不明,有巡山捡来的,也有山下送来的,大多是些病孩子,灾年里乡民本就不富裕,孩子有了病治不起,便送到山里自生自灭了。
这些病孩子也没有多少活下来的,捡回寨子后病死的不少,剩了活下来了也就寥寥几个,小哑巴算一个,黎傲也算一个。
瞧着小哑巴,傅明总觉得他有两分余淮水儿时的模样,一样瘦弱,一样的硬骨头。
“成啊。”傅聪还在思量,傅明却已经拍板应下:“既然是想要读书认字,那便从淮水的书童做起吧?”
小哑巴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又是点头又是作揖,像个上了水的活虾子似的不停拱手抱拳,生怕傅明收回刚刚说过的话。
小哑巴愿意,余淮水自然也是应下的,他来山寨时小哑巴还给他牵过马,平日也瞧得出是个安静谨慎的性子,读书识字虽不比漫山遍野疯跑疯玩快活,可总是多了一条活路。
“记好了。”臧六江将小哑巴带到书房跟前,有些不放心地叮嘱:“不要扰嫂夫人读书,有什么不会的便出来问我。”
小哑巴点头如小鸡啄米。
“你可瞧好了门,除非淮水开口,不然谁来都不许进,你得好好地守着。”
傅明也在一旁教他:“做得好了,我送你去私塾里头念书,做不好,我就找人揍你屁|股,懂了没?”
小哑巴屁|股一紧,点头如饿鸡啄米。
“吓唬他做什么。”傅聪抱着膀子叹气,人家从进了门到现在连吱都没吱一声,反倒是臧六江和傅明两个一惊一乍的,引得屋里的余淮水都出来看了。
“小哑巴。”余淮水喊了一声,招招手:“进来。”
小哑巴恨不得长出尾巴来甩两下,立刻不再搭理喋喋不休的大当家和傅二哥,滋溜一下钻进房去了。
“”臧六江磨了磨牙,望着小哑巴那迫不及待的背影,总觉得自己像是引狼入室了。
傅聪傅明见小哑巴进了屋,转身便往外去,臧六江舍不得就这么走了,回头看看,竟见余淮水还没离开窗边,见他回头便招了招手,偷偷摸摸地瞥着自家哥哥的背影,是叫他小心过来。
臧六江已经长出尾巴来了,立刻凑到窗边,倾身过去,便是一个一触即逝的亲吻。
“好了。”余淮水怕被小哑巴瞧见,大半个身子都撑在窗外,脸上带着些情难自抑的留恋:“你去吧。”
臧六江忙不迭地点头,回身下屋阶还被绊了一跤,踉跄了几步这才站稳,嘻嘻笑着跑开了。
小哑巴清楚嫂夫人现在是紧要的关头,进了书房也不吵闹,缩在一旁瞧着余淮水是如何写字的。
余淮水也不急于教他,摸了两支毛笔要他自己去草纸上写写画画,多接触些书房里的安静,进了私塾便不会那么拘束了。
外头的傅聪傅明没能走成,还没等出院,便被满架子的长枪短刃给勾走了。
他们不爱读书,时常便泡在武馆里,花架式还是学了些的,乍然瞧见这些东西便手痒的狠,问过了臧六江便取下几柄兵刃来比划。
这兵刃真是好,乌木薄片红长缨,怎么瞧都是精品,傅聪傅明心痒难耐,脱了外衫便在院外摆起了架势要过上两招。
“别吧舅哥。”
臧六江心惊胆战,一边一个地拦着:“这都是开了刃见过血的,我去给你们拿些没开的,也别伤着”
“瞧不起人是不是?”
傅明像只上了劲的斗鸡,雄赳赳气昂昂,一扬手中长刀,差点削掉臧六江半边头发:“用不着,就这个!”
“没错,练把式哪有不受伤的,臧六江你让开。”
傅聪也手攥红缨长枪,与傅明分立而战,应是从前也如此斗过好些遍了。
臧六江想想,也觉得自家舅哥总不至于没轻没重到那个地步,非要搞个手足相残的场面不可。
于是他便后撤几步,远远地瞧着了。
傅明满意地仰起头,与傅聪拉开距离高喝一声,举刀便向傅聪劈去。
傅聪武艺好些,侧身一躲长枪斜刺而出,铁器相撞发出叮当一声,硬是将傅明的刀刃顶开几分。
傅明性子急些,刀锋猛下贴着枪杆斜削,原本以他经验只会刮下一层毛屑,不想竟斜切入木,硬是劈下一片木条。
“好刀!”傅明两眼精亮,他血气翻涌,似是感受不到兵刃威胁,竟就着架势便往傅聪侧下而去。
锵锵!两声刀鸣,傅聪枪杆一横横扫傅明腰身,傅明一惊回刀去挡,枪尖顶过刃背,一阵嗡鸣,震得两人虎口生疼。
臧六江不清楚两人身手如何,乍看还以为两人是打的有来有回,心里也放松不少。
不想就在这时,傅明脚下一歪,重心不稳向前猛去,傅聪吓了一跳,腕子一挥便急收长枪,想要避开傅明。
可还是太迟,就着这个力道这个速度,傅明这一枪扎实了八成就是个残废,说时迟那时快,臧六江猛抽一枪,明明是笔直的枪身却如长蛇一弯,猛地便袭刺到了傅聪手中枪杆之上。
那枪尖大力一弹,避开臂膀筋脉,险险地擦过傅明臂膀,霎时便刮开一层皮肉,血水倾泻而下。
傅聪吓得脸都青了,连忙伸手去接傅明,胸膛之中都快停跳了,看着傅明衣衫被血水染红,脑袋里是一片空白。
“怎么了?”
外头的动静这样大,就连一院之外的余淮水都听见了,连外衫都没披一件就匆匆地推门出来,见傅明竟满胳膊的血,顿时慌张地疾步过来。
“擦伤。”臧六江受过的伤多些,扳过傅明的胳膊来看了一眼,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气。
这血只是看着吓人,伤了些皮肉,养好了就没事了。
“是啊大哥。”
傅明也从惊吓里回过神来,虽说心悸于刚刚的危险,可傅聪两只颤抖的手臂反倒更让他忧心:“养好了就没事了,你看,这都不疼。”
说着,傅明还要抬起胳膊来展示一二,被几人连忙压住了手。
“我去取些药来,伤口不深敷了药便好了。”
余淮水脚程慢,傅明受了伤,傅聪又是这副担忧的模样,只得臧六江去跑一趟,他脱下自己的褂袍披在余淮水身上,匆匆便离开了。
“怎么非要比划两下?”
余淮水看着傅聪的脸色,知道他往心里去了,与傅明对了个眼神,想要宽慰自己这个看似粗糙实则细腻的大哥一二:“是要背着我去参加武林大会?”
“淮水你有所不知。”
傅明煞有介事,一摆手道。
“这寨子里太闷了,不许喝酒也不许耍牌,比在家里管的都严,不比划两下,我们这老胳膊老腿都要生锈了。”
说着,他还用好的那只胳膊去顶傅聪,拎着他的胳膊左甩右甩:“让我听听生锈了没?”
“别闹了。”被两个弟弟一打岔,傅聪虽说眉头还是紧皱着,可脸上还是带了笑意,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人一闲就会生事,还是找些别的事做吧”
别的事?
余淮水回头瞧了瞧书房,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臧六江的那些闲书,那时他说,这些便是他的了,如今拿来给傅聪傅明解闷应该也不打紧。
“那小子还认字呢?”
傅明听罢余淮水的提议也有了兴趣,捂着伤便往书房里闯,脸上兴致盎然:“我倒要看看他都看些什么。”
余淮水哪能让满手是血的傅明去拿书,搬过凳子来要傅明坐好,与傅聪一道去架子前拆书。
为了臧六江和他老爹的颜面,即便是挑闲书也得挑些体面的,余淮水连拆几本都不太满意。
瞧瞧,《江湖俏寡妇》一看便不是什么正经书,这个不行。
这本《风流公子夜》更不行了,若是带坏了自己两个哥哥可怎么好。
这本《粗鲁土匪和他的掌中小书生》这更不行了,这都是些什么跟什么
余淮水烦心地拆开下一本,不是是不是自己错觉,总觉得这本包的格外严实些,翻开书页,这才露出个满意的笑脸。
是了,这个才是好书,文武并用,出治之全德,有保治之全功
余淮水的嘴角慢慢平了。
这不是他的书吗?
第72章
余淮水蹙起眉头, 动手撕开封着书封的草纸,封面一排端正的字,赫然是他的名字,的的确确就是他丢在山上的书。
这些都临行前那些私塾先生整理给他的, 他都通读过了, 断然是不会认错的。
“瞧什么呢?”
傅聪连拆了几本, 发现多是些不三不四的书,偷偷卷了两本藏在衣服里,回身便见余淮水面色不是太好地看着手里的书。
难道是臧六江那厮有些不为人知的怪癖被发现了?
傅聪猜测着便往余淮水的手里看,还没等他瞧清楚上头的字,余淮水已经将书重又合上了。
“没什么, 不是什么好书。”
攥着这本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书,余淮水强壮镇定, 他的神色很不对劲, 可傅聪当是余淮水在生臧六江的气,便没再提起那书的事。
他还生怕被波及,硬是批判了两句这些闲书太不正经。
臧六江匆匆回了院子,偌大的院子已经空了,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听见屋里传来傅明的笑声,他心里一惊,连忙几步上了屋阶进了屋门, 迎面便撞上了余淮水的目光。
“回来了?”
傅明被火急火燎的臧六江吓了一跳,还当他是着急自己的伤势,难得有了几分笑模样,伸手去接臧六江手中的药瓶。
余淮水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挪开,臧六江一眼便瞧见了后头拆了几本书的架子, 他脸色变了一瞬,可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只得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将药瓶递给傅聪,要他去替傅明上药。
屋里的温度几乎降到了冰点,就连傅明那般神经大条的人都察觉到了不对。
傅明偷偷对着傅聪瞪眼咧嘴表示疑惑,而后者只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时候也不早了,不如我们先出去吃个饭?”
傅明敷上了药又用纱布绑了两圈止住了血,想着自己是个伤员,淮水生气也得给自己两分薄面,便搓手劝到。
“你饿吗?”余淮水回头看向凑在自己身旁的臧六江,脸上是个让人发寒的笑脸。
“不饿。”臧六江立刻摇头,像只犯了错的大狗,夹着尾巴立在一边。
“他说不饿。”
余淮水将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放,少有地没顾全礼仪,回身往书架前去:“你们把小哑巴带走,我有话问他。”
臧六江肯定是触了自家三弟的霉头了,傅聪傅明可没打算跟臧六江同甘共苦,立刻把小哑巴往胳膊下一夹,头也不回地冲出去了。
余淮水把书扔在桌上的动作可不轻,臧六江自然看的真真的,心知是自己暴露了,思忖着便想去拉余淮水的手,想探探他的心情。
猛地,余淮水的手便挥开了,用那双平静无波的漆黑双眸定定地看着臧六江,倒映出他有些苍白的脸。
“你不信我。”余淮水开了口。
“没有!”臧六江心脏都停跳了,连忙伸手去抓余淮水的手,像是要借此将他牢牢留在手心。
余淮水地目光如同刻刀入木,盯地臧六江皮肉生疼。
余淮水心里恍然了,他说臧六江怎会突然寻了那样多的殿试对策状元卷来给他,那些东西页页值千金,轻易是得不到的,臧六江怕是又去跟那王爷托了关系,这才得了那些。
臧六江这样做,既是心急他的考期将近,更是为了弥补藏起这些书籍。
臧六江不想要他走。
“我 我只是害怕 ”
臧六江掌心里潮热一片,紧张地他指尖都在颤抖:“我现在不能跟你去京城,我只是想要你在寨子里多待两天 ”
“我不会一直留在山寨里的。”余淮水淡淡地开了口。
他不是臧六江的掌中雀,即便寨子里的生活恬静无比,他也不想留在这臧六江一手创造的安稳乡里。
“我知道 ”臧六江自然清楚余淮水的志向所在,可真当余淮水亲口说出时,他还是不由得心头一颤。
“我 ”臧六江捏着余淮水的手,那个一直盘绕在他脑海中的想法终是忍不住了。
“我 我有个法子。”
臧六江怕余淮水误会了他的用意,拉着掌心里一直没什么反应的手往自己脸上贴。
“我在皇帝跟前立了功,他说过要赏我 ”
臧六江的目光烁烁似乎是在乞求余淮水给些回应:“我去求他给你个官职,离这儿也不必太远,你也不用苦哈哈地去考什么科举了 ”
余淮水的目光骤然便冷了。
可臧六江没敢抬头,自然也没有发现余淮水的神情全然变了。
他有些异想天开地想着,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得一个官职,世人该是都喜欢的。
“臧六江”
“并且若是我去开口求了,皇帝老子也就一并知道咱们两个有关了,疑心也会小些,也不用咱们谨小慎微地”
“臧六江!”
余淮水霍然拔高了音量,切断了臧六江的妄想。
“我苦读诗书十几载,不是为了你来替我讨官的。”
且不论那是臧六江用命去换来的功劳,理应臧六江自己去谋些利益。
就论天子帝王的疑心怎么会小呢,若他去替自己求了个官职,只怕是一辈子都要在帝王猜忌里过活,他的那些抱负那些希冀,全都泯然了。
“”臧六江看着余淮水那张脸,心中积压许久的不安骤然便压制不住了。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泪珠从臧六江的眼眶中跌落下来,他伸手扳住了余淮水的臂膀,手臂战栗。
“是我错了,我不该去跟王爷做什么交易,不该去皇帝跟前露脸”
在与余淮水拜堂成亲后,臧六江也想过不再去以身犯险,从前他无牵无挂,一条命横出去只想活个洒脱痛快,可当他想抽身时,却发现已经由不得自己了。
宁王阴晴不定,这一日还与他称兄道弟,谁知下一日会如何?
真与傅老爷说的那般,余淮水只要与他瓜葛着,就不得安生。
“你当真要与我分开吗,为什么我给你的你就不要?”
臧六江的声音愈发大了,他有些失控,攥着余淮水臂膀的两手都失了分寸,疼地余淮水蹙起了眉头。
“你苦读不就是为的当官吗,自己考的与我给你的有什么不一样!”
臧六江自小长在山上,要什么都是靠自己去抢去争,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一直是他的生存之道,乍然与余淮水那文人风骨撞在一起,头一次对王爷口中的“文人酸气”产生了不满的情绪。
“你挣来的就是好的,我挣来的就那么入不得眼吗?!”
“臧六江!”
余淮水的火气也攀升到了顶点,他虽说素日里都是温和的性子,可骨子里的傲气半分不少,他自己能挣来的东西,绝不会要别人指摘。
“放手!”
余淮水不想与他再多费口舌,抬手狠狠搡了一把臧六江,将人推开了几寸:“用不着你来管我!!”
臧六江被推地后退半步,余淮水甩手要走他自然不肯,快走两步堵在门前
“不许走!!”
臧六江的声音震得余淮水心头一颤,他仿佛一头被逼到了角落的困兽,露出一口獠牙。
“说不清楚,我们都别出去!”
猛地,余淮水的脚步停下了,看着眼前几乎与门一般高的臧六江,他突然认清了一个事实。
倘若臧六江真想将他扣在这山寨里,想将他一辈子牢牢地捏在手心里,简直易如反掌。
余淮水看着臧六江,头一次地产生了惧意。
“你拿我当什么?”
臧六江并未发觉余淮水的害怕,他明明是更迫人的那一个,却又一次哽咽着落下了泪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吗?”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也不与我讲,我心里忐忑地要命,你若是一去不回了我怎么办”
“别哭了。”
眼前的余淮水忽然便温柔了,他如同在安抚一头受了重伤的巨狼,谨慎而又温和。
余淮水刚刚的怒火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原本气恼的目光霎时便平静了下来 ,伸手过去,细细地抚摸臧六江满是泪痕的脸。
余淮水手上的动作是柔和的,脸上却带着些对未驯化完全的爱人的试探。
“是我太着急了,你不信我藏我的书,我心里很难过”
外头的天有些阴沉,冷风刮过窗棱,吹得桌上的书页哗哗乱响,桌边的那柄红烛受了惊,呼地便被风给掐灭了。
余淮水的五指轻缓地摸过熟悉的面孔,臧六江粘滞的爱意与惧意交织,催得余淮水生出了逃离的意识。
“我们再想想法子,好吗”
轻柔的吻落在脸上,臧六江那颗因为畏惧抛弃而失控的心脏逐渐平静了下来。
他又一次从嗜血的野兽褪回听话的家犬,将脸埋在余淮水的脖颈间,喷洒出一片热气。
是夜,被余淮水摁翻在床的臧六江有些茫然。
明明白日里他们才大吵了一架,现在还有些矛盾没有解开,按理来说,余淮水该没有那个心思才对。
可瞧着余淮水跨|在身上,自己动手脱解衣带时,臧六江也实在是把持不住。
难道这就是别人说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吗?
余淮水略带湿润的亲吻落在臧六江的鬓角,一路啄磨到了耳侧。
那圆钝的齿尖一如身体主人那般规矩,在臧六江的脖颈上不痛不痒地咬出个圆圆的咬痕。
臧六江以为这就够了,不想余淮水却突然加重了力道,一阵刺痛袭来,那原本只是粉红的齿痕被余淮水生生地咬出血来。
“媳妇儿 ”这点疼对臧六江不痛不痒,反倒让他更有兴致,伸手去摸余淮水撑在身上的两手。
“别动。”余淮水抬起头来,不知是不是沾了血,他原本浅淡的唇色有些鲜红,看的人心里发痒。
臧六江如同定了身,倒不是他多么听话,只是余淮水的手攥住了不得不让他听话的地方。
“媳妇儿 ”
情难自制,余淮水的手又软又嫩,只是几下,臧六江便全然交代了。
他当该进行下一步了,可余淮水却全然没有停下的意思,仍是手腕上下,逼着臧六江又一次精神起来。
臧六江不明白这是什么惩罚,被磋磨地抓心挠肝,后劲不足时,余淮水甚至愿意亲口帮他。
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饶是体壮如臧六江,在第五次偃旗息鼓后也有些脑袋晕晕,急急地伸手去拽余淮水的衣袖。
“媳妇儿,太累了 ”
“你不行了吗,臧六江?”
余淮水被水|液打|湿的手指圈着他,带足了勾人的邪气。
用那张乖巧的脸做这种事,就是石头也得激动地颤三颤,更何况是臧六江了。
“哪有不行,我只是口渴了 ”臧六江讪讪地闭了嘴,见床头摆着一只酒壶,伸手便抓了过来。
一壶甜甜的桂花酒酿,实在是满载各种美好的回忆,让臧六江生不出半点惊觉。
几口酒水下肚,臧六江那原本因为乏力而模糊的视线忽然扭动起来,带着些暧昧的粉红,让他看不清余淮水的脸。
“媳妇儿 ”
原本有些疲累的他又被余淮水攥紧了,这回不是手指,而且更加紧致的接触。
酒中的蒙汗药起了作用,臧六江分不清是天地在旋转,还是床板在震颤,只觉得铺天盖地,全是余淮水那绵绵的情意。
身|下的臧六江终于沉沉地合了眼,原本还起伏上下的余淮水停了动作,他腰杆笔直,似乎感受不到撕裂般的痛楚。
“睡吧臧六江。”余淮水低下头来,留下一个不舍的亲吻:“等我考完了,我们再想那些。”
第73章
已是午夜, 这郊外的客栈里没有一个闲人,被从睡梦中吵醒的小二打着呵欠,强打精神引着三位半夜前来住宿的客人往二楼客房去。
“外头下起雪来了,多亏三位运气好, 能找着咱们这儿。”
小二瞥了一眼三人肩头的残雪, 加快了脚步, 先一步开了客房门板。
“贵客先歇歇,我去给您烧壶水来。”
傅聪答应了一声,摆摆手示意小二出去,小二也巴不得赶紧应付完回去睡觉,低头哈腰地说了两句好话, 便合上门出去烧水了。
屋里没了旁人,傅明赶忙上前去替余淮水掸身上的雪水, 屋里刚刚搁了炭还没有暖和, 若是余淮水穿湿衣裳太久,怕是要染风寒了。
“怎么回事淮水你怎么”
“天也晚了。”
傅明的话还没问完,傅聪便先一步打断了他,吹了一路风雪他也有些狼狈,可对着余淮水, 他脸上还是挂着和煦的笑。
“先不提这个,好好歇一晚吧。”
“对,对!大哥打鼾声音太大了, 我们再出去包一间房,淮水你过会儿喝些热水好好睡一觉。”
傅明自然清楚傅聪的意思,连忙收了声,将炭盆往余淮水的脚下挪了挪,跟着脸色阴沉的傅聪往屋外去。
“妈的, 肯定是那王八羔子干什么了,当时就该狠狠心,直接把他俩拆开。”
拐过了客栈走廊,傅明终于是没有忍住,小声骂了一句。
“总好过现在这样”
前头的傅聪不接话,黑沉着脸一路往客栈后院里去,那边有一座茅草马厩,里头空荡荡的,只拴着他们三人来时带来的三匹马。
大黑立在马槽前,也不去吃草,只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气势汹汹过来的傅聪。
“哎,哎!大哥!”
傅明蒙头蒙脑地跟着傅聪进了马厩,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要夜骑回山,连忙伸手去拉傅聪。
“淮水说了,不许咱们去问的!!”
对,是下山时余淮水亲口说的。
那还是没有落雪的前半夜,傅聪傅明白日里耍了几下把式,身上累了精神却好得很,熄了烛火窝在被窝里侃大天。
“我说你技艺真是退步了,等淮水考完了,咱俩再去武馆里泡两天去。”
“嘿!要不是地不平,你能伤着我?咱俩从小到大,胜负五五开!”
“少来也就是我这个当哥哥的让着你呢。”
傅聪那头沉默了片刻,忽地问了一句:“你听见什么动静没有?”
“什么动静?”
傅明骤然紧张了,把漏在被子外烤火的两脚缩回被子里,瞪着两只眼去看傅聪的方向。
屋里没了烛火黑成一片,傅明两眼睁得再大,也看不清对面同样缩在被窝里傅聪是个什么神情。
“哪有什么动静,你别吓唬人啊”
傅明自小就怕鬼,小时候从家仆那儿听了个茅厕鬼抓脚的故事,吓得他连着一个月都不敢夜里进茅厕。
越想越觉得是自家大哥吓唬自己,傅明死鸭子嘴硬。
“有动静又怎么了,就是有那个冤死的女鬼,让她来找我,我给她做主伸冤去啊!谁在外头!”
傅聪到底胆子大些,确定是外面传来的动静,立刻穿鞋下床,径直向门板走去。
外面的人应当也听见了傅明的怪叫,原本只是犹豫地踱步,这下也慌张地敲起门来,声音小小的,透着些不安。
“淮水?”被傅明攥着后襟衣裳,傅聪还是打开了门,自他听见敲门声就知道来人是谁,这一看,立在门前的果然就是余淮水。
“淮水?这是怎么了,快进来。”
傅明见找来的不是女鬼,顿时大松口气,换上笑模样伸手要去拉余淮水进屋。
可余淮水没动,他紧了紧自己背上那几卷书,抬头看着傅聪傅明。
月光有些朦胧,照映在余淮水的后背,让他的前身隐在了黑暗中,看不清脸上是个什么表情。
“大哥,二哥。”余淮水开了口:“我们现在就动身去京城吧。”
“现在?”傅明惊讶地看了看天色,已经是午时了,还是这样冷的冬日,淮水怎么突然这样心急了?
“淮水,怎么突然就要走?”
傅明怕余淮水多想,连忙找补:“你答应去京城哥哥肯定愿意,不过是不是太仓促了点,你的书什么的都没收拾呢,咱们也不急在一时”
傅明还当是余淮水的考前焦虑发作了,挤到前头拉着他还想安抚一二。
“磨蹭什么。”
傅聪一脚踹开傅明,将自家的榆木脑袋二弟挤开,朝着一脸愤怒的傅明挤眼道:“没听见吗,淮水说现在就走。”
傅聪如此,傅明即刻便明白了,立刻回身抓了两件厚实衣裳,连行囊都没带,塞了两把银子又揣了几张银票,急火火地跟着往外去。
傅聪傅明一向如此,余淮水说要做什么,他们便帮着做什么,先做后问,有事也一起担着。
三人从马厩里顺了三匹马,趁着夜色把大黑也牵了出来,大黑懵头懵脑地跟着余淮水,直到已经下了一半山,这才反应过来。
这是夜逃?
原本还步伐轻快的大黑立刻刹住了蹄,回头往山上看去。
余淮水自然明白大黑的心思,他知道大黑一向是忠心的,若是执意要回山寨里去他也阻拦不了,只是他拉大黑出来有自己的私心,不想轻易便放了他回去。
“大黑。”余淮水轻轻顺着大黑油亮的鬃毛,盼望着他也能听懂自己的话:“你只当是代他送送我吧。”
听不懂。
大黑瞪着一双晶亮的大眼,却愿意迈开蹄子继续向前走。
可这个人还挺温和的,驮着便驮着吧。
大黑就这样被拐骗到了客栈马厩,他低头看了看马槽里的干草,再抬头看看跟前叽里呱啦吵个不停的两人,只觉得这些两脚人实在是麻烦,今天跑到这儿,明天跑到那儿,来来回回的,还不是要他背着?
有功夫对着彼此叫唤,还不如多吃两口干草,填饱肚子才好呸,这马槽里怎么有烂草,他想回山了
余淮水用过一次蒙汗药,对药量的把控也有些经验,一壶酒水下去,臧六江生生睡到了天大亮。
他身上盖了厚实的被褥,床边的酒壶杯盏也都被收拾干净了,床头放着几件叠好的衣裳,臧六江看了一眼,知道那是余淮水在除夕那夜弄脏了的衣裳。
这衣裳原本洗好了挂在火盆前烘着的,应当是余淮水给取了下来叠好的。
臧六江揉了揉自己还在胀痛的太阳穴,他忘了昨夜是怎么睡着的,只记得自己那时候好累好累,分不清是泄力太多还是怎么,只记得天旋地转,后来便什么都记不得了。
难道真是自己精力不济了?可自己才十九,怎么就
臧六江正思索自己是不是真有隐疾,便听见外面一阵吵嚷声,有人慌慌张张地爬上屋阶,用力拍了拍门板,在外头焦急道:“大,大当家,您起了吗?”
自打朱有德伏法,山寨里的人已经少有这样冒失的时候了,臧六江蹙起眉头,起身披了一件外衣打开大门,看着那脸色不好的小土匪道:“怎么了,好好说话。”
这小土匪刚上山不久,见了臧六江还是心里发怵,可也不敢隐瞒,指着马厩方向。
“早上喂马的说,您,您总骑的那匹马,好像不见了”
“不见了?”
臧六江心里疑惑,大黑虽说野性难驯,可一向是听话的,即便马厩的栅栏拦不住他,他也一直安分地缩在里头,从没捣乱做坏过,更别说偷跑出去了。
大黑不听旁人的话,除了他,便只有余淮水能把大黑带出去了。
想到这里,臧六江脸上的表情松了松,余淮水大概是有什么急事,将大黑暂且带走了。
“没事,应当是你们嫂夫人带走了。”
“啊,原来是这样啊”
小土匪擦了擦满头冷汗,见臧六江并未动怒,心里也放心了,拍着胸脯道:“的确的确,马厩里少了三匹马,应当是嫂夫人和傅家那两兄弟下山去了。”
“他们骑马走的?”臧六江突然一停,心里觉得有些不对。
从前傅聪傅明不是没有带余淮水下山过,可大多时候是为了采买,基本都是包了马车来回,生怕余淮水见风。
看着地上一夜堆积的雪层,现在是个挺冷的温度。
傅聪傅明,会带着余淮水骑马下山?
臧六江越想越是不对,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梁四散开来,让他的指尖不由颤了两颤。
“你去告诉林大头,让他带一队人去山下找找。”
臧六江说罢,头也不回地往书房去了,那小土匪还想追问找谁,臧六江已经只剩下一个背影,他只得挠挠脑袋,将这个含糊的消息带给了林大头。
书房的门板轰然大开,气喘吁吁的臧六江踏进书房,环视一圈,只瞧见小哑巴缩在书案边上,正一脸惶恐地看向这个方向。
“他人呢?”
明明是极冷的冬日,一滴汗水却从臧六江的鬓角滑落而下,融进了他的前襟,惹得他更加烦躁。
“啊,阿巴”
小哑巴头一次见如此失控的臧六江,他一早到了书房,想着多看看书认认字,等嫂夫人来了再学学用笔,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愤怒的大当家。
臧六江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为难小哑巴,他急匆匆地进了书房,这屋子就这样大,除了书架再没有藏身的地方,一眼便知余淮水不会藏在这里。
“妈的,他去哪了”
那股天旋地转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臧六江胸膛之中慌乱作响,也顾不上后头的小哑巴,迈步便往灶房去。
翠翠与丫儿坐在屋阶上择菜,正聊得高兴,臧六江已经风一般的卷了过来,他带着一股燥热的风,立在两个姑娘跟前,莫名让人生出些惧意。
“咋,咋了大当家”丫儿吓了一跳不敢吭声,翠翠也惊讶,手里的干菜都掉了一地。
“你们看见余淮水了吗?”
臧六江这幅慌张的模样实在少见,他的目光慌乱地往灶房里钻,似乎是想窥见那个身影。
“没瞧见啊傅大哥傅二哥也不在,他们是不是下山去了?”
翠翠捡着地上的菜,随口道:“我一早去送吃食他们就不在,应当早就下山去了吧?大概快回来了。”
早就下山了?
臧六江不等翠翠再说些什么,匆匆赶到寨门跟前,只见那雪还没被土匪打扫,一路平平荡荡,半个马蹄印都没有。
他们不是清晨下的山,是趁着夜色,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余淮水走了!
第74章
隔日是个晴天, 傅明与傅聪吵了一夜,终于是压下了火气,暂且消了回头找臧六江算账的念头。
这从寨子拉出来的马,除去大黑, 其余的两匹也都精壮, 脚程很快, 再加上没有其他行囊累赘,原本马车要走上一日一夜的行程,仅花了一个白日便到了城关。
傅聪发觉不对,这城关下戍守的人数比他离京时要翻了一番,且个个严阵以待, 一看便知是京城发生了什么事端。
“临考了来京的人太多,上头紧张些也是可能的。”
傅明一向不拘小节, 安抚了两句自己哥弟, 便提起缰绳,催着马向城门而去。
三人轻装上路,连行囊都没有,被守卫盘问两句来京缘由,知道余淮水是进京备考的贡士, 很快便被恭恭敬敬地放进了城。
过了年,读书人的头等大事便是候考,京城里的来往的人大多都是读书人, 有家里富裕的,车马相伴,奴仆跟随,俨然将“家底殷实”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也有寒门学子,两件旧棉袄卷着书便进京赶考, 瘦巴巴的一把骨头,估计连饱饭都很少吃上。
可即便阶级分明至此,也少有仗着家世为非作歹的,就连京里的商家也都是和蔼可亲,接济起贫苦书生来毫不吝啬。
毕竟谁知道会不会有哪个寒门学子,今日忍饥挨饿,明日就飞华腾达了呢?
保险些总不会出错的。
已经临近傍晚,余淮水一行人的进城没有引起旁人注意,很快便被接了消息的傅家家丁给迎去了暂住的府邸。
傅家家里没有在朝为官的,生意路不如别人平坦,可耐不住在中原颇有家业,这特意备下来给余淮水备考的府邸漂亮又精致,选的地段远离市井,又靠近书院,是傅聪傅明亲自进京挑的好地方。
当然,也有些私心,两条街外便有武馆,说是有大师教授秘法武功,傅聪傅明只等余淮水考完,便要去亲眼瞧瞧那绝世神功到底是怎么回事。
“哎哟我的大少爷啊,怎么来的这么急?”
管家看着三人薄薄的衣衫,不由地在心里捏了把汗:“老爷夫人要是知道了,要责怪老奴照顾不周啊。”
三人进京还赶上了大雪,别说马车,就连厚实衣裳都没裹两件,吹了一路冷风,若有哪个少爷病倒了,真是吃罪不起。
“是这个道理,你去找两个靠谱的大夫,熬些补气补身的来,给淮水好好吃些。”
傅明打了个哆嗦,看看余淮水疲惫的脸色,心里嘀咕还是太急,又暗戳戳骂了臧六江两句,便催他快些回去休息。
“好好,老奴这就去对了。”
管家正要吩咐下去,似是忽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来,匆匆回头叮嘱几人。
“近几日城中归了一支兵马,老奴吩咐人去打听过了,说是有将军回京复命,本该和咱们平头百姓没什么关系的,只是眼下还是三少爷考功名最要紧,少爷们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咱们手底下的去做,还是少外出吧。”
“兵马?”傅明来了兴趣:“打听出是哪个将军了吗?从哪回来的?”
“不清楚是哪位将军,据说是从东南回来的,许是有什么要紧事二少爷,您可千万别出去乱闯,老奴求您了”
“知道了知道了”
“知道个屁!”齐二摸了一把自己被一拳揍到肿起的脸颊,恨不得踹这被捆倒在地的臧六江一脚。
“都说了王爷在里头会客,你不要命了,直接就往里头闯?”
暗卫处的小暗卫横七竖八地躺了一院,刚刚臧六江往院里楞闯,虽说平日齐一老大总叮嘱他们别和这土匪头子起冲突,说他看着人模人样,其实疯的厉害。
可他们人多,总不至于怕形单影只的臧六江吧?
于是几个小暗卫还是壮起胆子上前阻挠,只刚一交手,他们就在地上躺着了。
“冷静没有?”臧远双眉紧皱,多亏他清晨起了一卦,料到臧六江会来闯王府,提前带了齐二一行人来王府门前堵他,否则这怒火连天的臧六江就这么冲进王府,还不定要闯出多大的祸来。
臧六江两腮咬的死紧,一双眼睛都有些赤红了,他瞪着臧远,似乎是厉鬼上身认不得人,从胸腔里泵出一股一股的邪火。
“疯崽子,跟我耍横?”
臧远最瞧不得别人跟自己作对,瞧了一眼被臧六江吓到一边的宝环,挥手喊来一名小厮:“去,打盆凉水过来,给我泼醒这王八羔子!”
都用不着小厮,齐二最先动作,他三两步到了院中水井跟前,打了满满一提井水,提到了臧远跟前。
“泼!”臧远一对细眉倒竖,显然也是气急了,应声,冰凉的井水便兜头而下,臧六江避无可避,瞬间就被浇了个净湿。
臧六江一头糟乱的头发立刻塌了一半,如果说刚刚的他只是像厉鬼缠身,如今便是真的厉鬼现世了,他身上的每一块肉都绷得死紧,像是要随时暴起伤人。
“这是王府,不是你的山头!”
臧远气的恨不得上前抽臧六江两个耳光,他也不顾小厮阻拦,几步过去扯开臧六江腰间苗刀,猛地一掷,那刀便在小院地砖上丁零当啷滚出老远。
臧六江是怒极昏头了,连兵刃都没卸,若是如此进了内院,真是足够要命了。
臧六江沉着脸,他仰起头来看着立在一旁的臧远,嗓音喑哑道:“他走了我得要王爷准我去京城”
臧六江替王爷办事,将私盐往来的罪证递到了圣上眼前,虽说是立了大功一件,可他山匪草寇出身,知道了这样大的一件皇家秘闻,难保圣上不会生了灭口的心思。
王爷告诫臧六江别再在京城生事,他虽贵为亲王,又是最得圣上青眼的皇子,可若是一朝引起圣上疑心,那也只会是祸事一件。
他不想这样空等着,想要去寻余淮水,便只得去求王爷帮帮他。
臧六江终于冷静下来,臧远也暗暗松了口气,他瞥了一眼因臧六江挣扎太过而勒进皮肉的麻绳,蹲下身来沉声道:“淮水只是走了,又不是一去不回,你何必非要去这一趟?”
“他要抛下我!”臧六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混沌的目光落在臧远的脸上,却似乎是透过他平淡的目光望向八岁孤身一身所在的破庙之中。
八岁孩童哭泣的声音久久回荡,荡开了隐藏臧六江所有不安情绪的封尘,逼得他无法冷静。
“他什么都没说,连一个字都没留下!谁都没看见他走了,他怎么就这么走了?!”
臧六江瞪着一双不安的双眼,用那对颤巍巍的瞳仁望着臧远:“他不要我了”
臧远实在是头疼,难怪傅家人不肯松口,若臧远是余淮水的亲眷,权衡之下,也会觉得臧六江像一个不安分的隐患,是披着正常人皮囊的野兽罢了。
“你这样会耽误淮水的。”揉了揉自己皱到发疼的眉心,臧远瞧了一眼院门方向:“罢了,正好你也来了,也不必我们再去山上跑一趟。”
臧六江一时没有明白他是何意,还不等追问,便见一队侍卫列队进了院门,分列而立,一身暗黑绒花棉袍的王爷负手进来,缓步向这个方向走近。
“真是闹了好大的动静。”宁王瞥了一眼被捆倒在地浑身湿透的臧六江,带着调侃的笑意回头望向身后随之而来的那人:“你说是吗,臧老将军。”
臧六江应声望去,一时也惊地寻回了神智,因为站在那儿一身戎装的人不是臧永强,还会是谁。
“这王八羔子!”臧永强脸上并不见不悦,王爷这隐约的责问他置若罔闻,反倒像个田间训斥自己不懂事儿子的老头,语气嗔怪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跑到这儿耍浑来了!”
“老爹!你唔唔!”
臧六江正要说话,臧远收到自家老爹递来的眼神,立刻抽出一块帕子,囫囵堵住了臧六江的后话。
“呵呵。”王爷扯起嘴角,轻轻地刮了臧远一眼,又回头看向霎时老实下来的臧六江,意有所指地问起齐二来:“你说,怎么回事。”
齐二跪地复命,他是暗卫处的人自然没有丝毫隐瞒,将臧六江企图闯进王爷内院的事实一五一十地汇报而来。
那几个躺在地上的小暗卫见王爷来了,连忙忍着身上的剧痛爬起身来,他们在王爷跟前露脸的机会可不多,此时也想表现一下,便上前七手八脚地将已经安静的臧六江重又摁倒在地。
“臧老将军。”王爷丝毫没有怒气,只是用调侃的目光看向臧永强:“您有些教子无方啊”
这个下马威臧永强是不得不接了,他挠了挠自己花白的发髻,半跪行礼:“是老臣教得不好,臣请罚他五十大棍,借王爷的福,让他好好涨涨教训。”
“不必了。”
王爷撇开头,嘴角的笑意愈发真了,似乎看到臧六江吃瘪就已经能让他身心愉悦:“臧老将军应是许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儿子们了,东南战事辛苦,您还是早日归家休息吧。”
“多谢王爷体恤。”
臧永强领命起身,带着笑上前去拉狼狈倒地的臧六江,他一手顺势搭上按住臧六江脑袋的暗卫肩膀,似乎是借力,五指却骤然收紧,疼的那小暗卫猛地缩手,从臧六江的身上飞快滚开了。
有了王爷首肯,臧永强一行人很快便出了王府回了山寨,原本还担忧大当家下山不归的山寨众人见到许久未见的老寨主,欢庆一片,仿佛看不到一旁浑身狼狈的臧六江一般。
臧六江老实地跟着臧永强,眼瞧着自家老爹熟络地问过一众乡民,又问过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土匪,好好地聊了许久,这才在老土匪的一把年华泪下带着臧六江向书房而去。
书房的门还是大开着,臧六江冲地太猛,连门都没有合上,此时屋里冷若冰窖,摆在桌上的书也被风刮的胡乱翻卷。
“你还拆上我的书了!”臧永强背着手,望着那被拆过几本书的书架,冷哼道:“怎么,兵法不够你看,想学些更要命的了?”
“儿子不敢 ”臧永强对臧六江有养恩,他不敢造次,只得乖乖低头认骂。
“你都耍浑到皇帝跟前去了,还有你不敢的!?”
臧永强一声气沉丹田的怒喝,吓得立在屋门外的臧远都哆嗦了一下,暗暗地缩了缩头。
“儿子随爹。”臧六江声音沉沉道:“您不也一样,提着脑袋,替两代君王效力吗?”
第75章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前一夜落过大雪, 虽说现在温度不高,却是个太阳高照的艳阳天。
臧永强回山实在是件大好事,乡民土匪都是受过这老匪首帮衬的,原本过完年就收拾起来的锅灶又重新搬回了院中, 乡民忙碌着要做一桌大席替臧永强接风洗尘。
别说好菜好饭, 就是那堆在雪里准备慢慢吃的猪肉都给刨了出来, 可见乡民高兴了。
外头一片欢庆吆喝,杯盘碗盏叮当作响,书房内却是死一般的寂静,跟着上山回寨的臧远站在门外,并没有进屋的打算。
他原是想跟着进屋的, 可感受了一下屋里气氛,总觉得过会儿会跟着一道挨骂, 还不如站在外头吹冷风呢。
臧远偷偷瞟了一眼屋内, 臧永强身上的阴魂愈发多了,只看了一眼,就让他缩回了头不敢再看。
屋外的热闹更衬得屋里安静迫人,臧永强立在书案后,翻着上头铺开的几本书。
他虽是武将, 可也认得这是名臣奏议,是殿试要用的书,上头的字端正沉稳, 一看便知并非臧六江能写得出的。
应是有旁人,熟络地用着这座书房。
“看来我不在的时候,寨里来了个大人物。”
臧永强这并非调侃,能走到殿试那一步的已非池中物,离一步登天只差分毫, 实在担得起大人物三个字。
“你是如何结识这种人的,别扯些什么偶然路过的胡话,这书房应是被用过一段时间了。”
臧永强说着,用那双锐利的鹰眼注视着臧六江的脸。
臧六江近些年与山下那王爷走的颇近,莫非是那王爷想要扶持个朝中势力,偷偷藏在山寨里要臧六江替他养着?
若是如此,那便让人心生惧
“我与书的主人成亲了。”
臧永强:?
胆儿可真大啊。藏在屋门外的臧远不由得感叹一句,此刻他少有的对自己这个混账弟弟生出了些许佩服,遂离那屋门又远一步。
臧永强想说些什么,可张开嘴,又露出个疑惑的表情。
成亲?
臧六江和谁?
大明如今允许有女官了吗?
还不等臧永强思索出个头绪,眼前的臧六江已经矮身跪在了书案前,他腰杆自小便是笔直的,像插在地上的一杆枪。
“儿子不孝,已经与男人成亲了。”
“”臧永强瞠目,半晌,一巴掌拍地满桌笔飞纸震,一把胡子都要立起来了:“胡闹!!你和男人成哪门子鬼亲?!”
“我没有胡闹!”臧六江梗着脖子:“我是真心的!”
“你这混账东西,你这是要断子绝孙的!”臧永强正欲骂些更难听的,突然想到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个状况。
虽说他不好男色,可也终身未娶,收了这六个孤孩当儿子,打根本来说,与臧六江也没什么分别。
“你是真心的,那人家呢!”臧永强不想就这么松了口,仍是黑沉着一张脸。
若真有这么一号人物存在,现在应当是在下头与臧六江一道跪着才对。
要不是那人胆小怕事,就是人家已经离开山寨了。
“他去京城了 ”
臧六江脑袋低低的,刚刚还梗着脖子顶嘴,如今就像是打了霜的茄子,蔫了。
“哼!”臧永强又不是傻的,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八成是人家要去科考,一脚把他这土匪儿子给踹了。
他口气也缓和了些,想来也是臧六江一时糊涂,便开口道:“如此也好,收了你那心思,再找一”
“我不找。”臧六江生硬地开了口,顶着臧永强惊讶的目光,他弯腰伏地邦邦邦地磕了三个响头。
“爹,儿子不孝,不能再替您守着这寨子了。”
臧永强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他并未接话,只是沉脸望着臧六江。
“这山寨传到了我的手中,一些风难免便要吹进我的耳朵。”
臧六江又重回了那腰杆笔直的模样,道出他窥出的猜想。
“这山寨既不打家劫舍,又不危害百姓,我那时不明白,为何您还要占着土匪这样的恶名,岂不是白白被乡民诟病。”
“十年前,您带着一队人来到这个山头占山立寨,做过唯一的坏事,怕就是搜刮了一波米面草药。”
“那时朝堂动乱,前朝那位与当今圣上势不两立,劳民伤财,死了一批又一批的军民。”
“若我猜想是真 前朝将士兵卒为保性命,隐姓埋名于深林山寨,也并非妄想。”
臧六江抬起头来,对上臧永强愈发冰冷的双眼,那目光迫人,如刀刃入骨,让人生寒,臧远立在门外,虽说并未瞧见臧永强脸上的神情,可也似有所感,出了满襟的冷汗。
“那一年倭寇犯乱,您说要下山游历,自后半年未归,可随后便是东南鏖战,沿海倭寇被退,那时,您才回了一趟。”
“您说要我替您守着山寨,儿子那时胸无大志,只当这山寨便是全部的天下,是让我漂萍有所依靠的地方,不缺吃穿,快意极了。”
“可是爹,他将我的魂都带走了,我不能守在这儿,他不在这里,这里便只是一潭死水,我留不下了。”
臧六江又一次叩头,几乎将脑门镶进地里:“我不能再当这不清不白的土匪草芥了,我想堂堂正正地立在他的身边。”
“不当土匪。”臧永强并未对臧六江的猜测做出任何回应,越过那个可怖的猜测,便已是回答。
臧永强冷哼一声,俯视跪倒在地的臧六江:“那你想做什么?”
“他有他的仕途,我不是那块料,学不得那些,只得求您再托我一把。”
臧六江声音闷闷地,却很坚决:“我不怕战死沙场,求您带我去吧。”
“战场不是你儿女情长的地方!”
臧永强愈发严厉,他全然褪去了为人父母的皮囊,那两朝为将的杀伐魄力让人生畏。
“你要上战场,不为报家国不为成忠烈,只为你那一己私心!”
臧六江抿着唇,的确,他心无大志,如今如此只是为了余淮水罢了,他想要跟上余淮水的步伐,想要洗白了自身,只能如此。
“我会是一把好用的刀!”
臧六江脊背终于塌了,撑着地的两手攥地很紧:“他想守着这天下百姓,我自会跟随!”
屋外的臧远将一切都听在耳朵里,他望着大好的艳阳天,却是脊背生寒。
臧六江的爱慕执着又偏私,实在是让人望之生畏。
百姓,社稷,苍生,他守护这些,只是因为余淮水也想守护这些罢了。
“刀?”
臧永强上下打量起臧六江来,臧六江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自然知道自己这第六个儿子是块练武的好料。
只是,臧六江虽说看着勤谨懂事,可总是有些执拗,做起事来有些不顾后果的冲动。
臧六江甚至有些不通人性,会做出只顺自己本心的疯事来。
他那时怕臧六江大了闯出祸来,便一直要他照顾一寨乡民,臧六江也一如他所期盼的那样,长成了一个好首领。
可一匹狼被磋磨地再像狗,也始终是一匹狼。
不过,这匹狼有了软肋
“好!”臧永强忽地抬高了音调:“你要当刀,我便给你个机会!”
“三日后,你随我回东南军营!”
趴伏在书案上的余淮水蓦然睁了眼,他身上盖着一层软绒厚实的毛毯,腿下还摆着一只铜炭盆,烘地他周身暖呼呼的。
“淮水,你醒啦?”一旁的屋帘掀开了,进门的人十分小心,并未带进一丝冷风,十足的细心。
余淮水迷迷糊糊地,正欲抬手抻开一身疲累的筋,忽地便回过神来。
这是一道女声,进屋的人并非傅聪傅明。
“小坛?”余淮水霍地起了身,惊讶地看着立在书案边上的姑娘。
半年未见,小坛长高了不少,她脸上挂着笑,可眉心却有着极深的纹,应是因为余淮水被土匪绑走的事愁苦颇深。
傅聪傅明送她进来时提前叮嘱过了的,要她千万别提土匪那回事。
小坛忐忑地进了屋,便见余淮水正趴在桌上打盹,于是给他披了毯子又挪了炭盆,这才跑出去继续给自己加油鼓劲。
大少爷二少爷不许她提山寨的事,定是因为淮水在山上受了不少苦,她心里越想越难过,便蹲在外头抹起眼泪来。
原本想着哭过了便不会再哭了,可瞧着余淮水那张脸,她又忍不住掉下泪来。
“淮水淮水你受苦了!!”
小坛到底是年纪小,她实在憋不住了,嚎啕一嗓子便哭了出来。
蹲在外头听动静的傅聪傅明见状连忙掀了帘子进来,一边一个想把哭躺下了的小坛拖出去。
“哎!你真是,不是说好了忍着点吗”
“别哭了!本少爷给你加夜宵还不成吗,淮水好好的,别嚎了!”
余淮水哭笑不得,连忙阻止自己这两个哥哥,若是小坛这么哭着被两个少爷架出去,外头还不定要传成什么样子呢。
“行了,她才多大,哪里憋的住啊,哭完就好了。”
余淮水都这样说了,傅聪傅明自然不能继续拖人,三个少爷便守着这个小丫鬟哭,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小坛便不好意思地闭嘴了。
“不哭了?”
小坛自小伺候余淮水,余淮水是清楚她脾性的,伤心来得快去得也快,见她睁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看过来,知道这就是好了。
“快擦擦吧,鼻涕都出来了。”
傅明嘴坏,一句话臊了小坛一个大红脸,这下便更没有哭的心思了。
“我在山上没吃苦。”余淮水笑着,用手一托自己腮边:“还吃胖了些。”
“土土匪绑人还给吃好的?”小坛打着哭嗝,用自己的帕子擦了擦鼻子。
“是啊。”余淮水的笑淡了两分:“他待我也很好的。”
这个话题可不能继续下去,要勾起淮水的伤心事来的,傅聪傅明换了个眼神,由傅明先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小坛!送你过来也不是为了哭哭啼啼的!”
“对。”傅聪跟着接话:“你自小伺候淮水,这个关头更不能出了差错,等淮水考中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坛瞪大了眼,瞬间便将那些哭哭啼啼扔在了脑后,她腰杆一直,很夸张地攥起拳来:“好!”
屋里一阵笑声,余淮水亦是将那些情情爱爱暂且搁置了。
他迷晕臧六江夜逃,为的便是安心候考,若这个时候再去拘泥那些情爱往事,才真是本末倒置了。
“小坛。”余淮水拍了拍脸,将跟前的书又翻了开:“去给我沏壶新茶来,今天还有的忙呢。”
第76章
臧永强在寨中住了几日, 连带着许久不肯回山的臧远也回了寨子。
这几日真是热闹的如过年一般,好吃的饭食零嘴一茬接着一茬,吃的臧永强腰都粗了两分。
“臧老哥 ”
今儿进来送饭的不是平日的翠翠,是个长久住在寨中的老土匪, 自打臧六江记事起他便住在山寨里, 猜想, 应当是跟着臧永强来这山中隐姓埋名的前朝兵卒了。
他两鬓花白,已经不再是跟着臧永强来这山里的壮年了,他对着臧永强欲言又止,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臧六江。
“无妨。”臧永强摆摆手,打消他的顾虑:“这小子过段时候跟我回东南, 有话直说就是。”
“行,行。”老土匪搓搓手, 拘谨地开了口:“您这一趟去了这么久 可是战事困顿啊?”
老土匪从前也是跟着臧永强征战沙场的, 虽说他已过了去报国的年纪,可瞧着臧永强这一趟趟的出山,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您当时也说,要跟咱们一道偷着活留着命,眼下 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