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会的。”
刘翠翠心里也有瞬间的怀疑, 可她总觉得不该如此。
白日里她们才陪余淮水下山去寻了大当家,两人蜜里调油的模样不是假的,况且若余淮水真与大当家翻了脸,以大当家的性子, 不会那般轻易地被衙役制服。
这其中, 应当是有蹊跷的。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翠翠这般想, 男丁那边传来几声不满的吆喝,有性子急的见臧六江被绑,怒急了便要推开衙役向前冲去。
衙役自然不会轻易放他们过去,都横起大刀板子来挡在身前,一时间骂声, 喊声不断,眼看马上就要乱起来了。
“老爷, 咱们既然已经抓了臧六江, 这趟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不如先回府衙歇口气?”
那师爷见院里嘈杂起来,劝朱有德赶紧回去,以防这些土匪暴起再出事端。一旁的臧六江仿佛丢了全身的武艺,失魂落魄地被一众衙役押跪在地。
余淮水攥着大黑的缰绳, 有些担忧地望着他的方向。
臧六江仰起头来,与余淮水远远的对了个视线,随后他眨眨眼, 朝余淮水一歪脑袋,露出发冠上的竹签来。
瞧他那副模样,余淮水不由得勾了勾嘴角。
“你给我等着!”
臧六江还嫌不够,突然对着余淮水扬声喝道,衙役还当他在恐吓余淮水, 连忙骂着制止,只有余淮水知道,他这是在拐弯抹角的调情。
“那好,让差役都轮换着把这里看管起来,给我仔细地搜,”
面对师爷提议,朱有德高耸着两道眉毛,说不尽的得意。
“只要有一袋私盐,我便秉明圣上,砍了这为祸一方的东西!”
朱有德一行人正要离开,余淮水连忙上前拦住他,脸上带着乖顺又讨好的笑:“大人,草民还有一事相求。”
朱有德停下脚,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
他还当这小姐是个多孤傲的,刚刚还不肯出来作伪证,眼下还不是要这样谄媚地讨好他。
可他留着余淮水还有用,只得假惺惺地笑着:“小姐还有什么事?”
“咱们这些衙役定是要围了寨子的,还望您告诉衙役一声,我与这些土匪不是一伙的,可别误伤了我。”
“自然自然。”
这样的要求不痛不痒,也在情理之中,朱有德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他朝旁边列队的衙役一招手,一个都头模样的人小跑过来,余淮水装作瑟缩地抬头去看,便见那人正是进寨子时将他押倒在地的男人。
“王为,你带一队衙役将这寨子给我围了,赶明儿天一亮,给我细致地搜!还有,这边这位姑娘要上堂做人证,让你手底下的人都懂事些。”
那名叫王为的男人没什么表情,见余淮水看他,反倒不耐地哼了一声,将头撇到一边去了。
余淮水看在眼里,心里有了些盘算。
交代完,朱有德押着臧六江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寨子,余淮水跟在后头送到寨门,直到被衙役拦住这才停下。
臧六江被扣在笼车里,天已经黑沉了下去,余淮水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头,一双手藏在袖子里抓的死紧。
“淮水姐姐!”
余淮水重新回到大院,王家妹妹终于忍不住,扑上来牢牢地攥着他的衣袖。
“怎么回事呀!他们怎么把大当家给抓走了?!”
老幼妇孺围在余淮水的旁侧,你一言我一语,都是担忧臧六江的安危。
“淮水”
翠翠也是满脸的愁色,欲言又止地立在一旁。
“我早说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土匪堆里传出一声爆喝,周围的人应声看去,那人正是前不久因为强闯姑娘屋门,叫余淮水给教训了一顿的李成。
他一出声,周遭的几个男人立刻附和。
“对!他一来,咱们寨子出了多少事!”
“就是!我看就是他跟官府的人沆瀣一气,把大当家给抓了!”
“这就是个背信弃义的内奸!”
“这寨子里肯定还有不少奸细!我不服!我不认!”
眼见事态愈发混乱,翠翠连忙出声制止,可李成有意要搅乱场面,她的喊声很快被湮没在了人声里。
原本就因为臧六江被抓走而满肚子火气的余淮水静了片刻,一把甩开王家妹妹的拉拽。
他快跑着冲进刚刚朱有德待过的屋舍,臧六江那把虎头苗刀还笔直地钉在书案上。
余淮水一拉没有拉动,他气急了,一跃爬上桌面,硬是踩着桌沿,将那把刀生生从木板间扯了出来。
随后,他仰身发力地扬起刀来,猛地一刀斩在了那张已经裂开一道缝隙的书案上。
一声巨响,那桌案从正中爆裂开来,断裂的木板稀里哗啦掉了满地,见势如此,场面一时安静下来。
“都不喊了?那就听我说!”
余淮水拖着刀走到屋阶下,他刚刚太过用力,被刀柄反震震得两手哆嗦个不停,他的虎口生疼,大概是见了血了。
“臧六江的命就捏在咱们手里,若是再有生事的,外头就是衙役,想要投诚,现在就去!”
整个院里鸦雀无声,余淮水觉得自己喉头有些腥甜,硬是把涌上来的酸涩给咽了回去。
“没人去是吧?官府说臧六江掺和了倒卖私盐,林大头!”
林大头被点名,慌里慌张地跑出人群,他莫名觉得眼前的余淮水有些吓人,挺怂地应声:“哎,嫂嫂夫人,怎么了?”
“他卖了没有!”
“这这盐还得倒卖呢?咱们也不清楚啊”
林大头支支吾吾地否认,的确是从未听过什么卖盐,他与臧六江最亲近,若他都没听过,那臧六江就肯定没做过。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李成又一次怪腔怪调地开了口:“你有什么证据?”
对啊,证据。
在场除了余淮水,没人再听见那朱有德的话,若拿不出证据,余淮水的话便永远存疑。
余淮水的目光突然落在了李成身上,冷幽幽的带着些打量。
“林大头。”
某些东西在脑海里串联起来,余淮水突然扬声道:“你听我吩咐吗?”
“我听!”
白日余淮水才刚去茶楼捉了奸,林大头看在眼里,自然相信余淮水对大当家是有情的。
“好。”余淮水一指人堆儿里的李成:“把他。”
又一指他身边扎堆的一圈人:“还有他们,全给我绑了!”
林大头毫不迟疑,朝着自家几个弟兄一扬下巴,立刻便有几个粗壮的汉子上前去逮李成几人。
“林大头你个王八蛋!你昏头了?你怎么帮着一个奸细!”
李成嘴上厉害,可细胳膊细腿连余淮水都敌不过,三两下便被几人捆了,他周围一圈也没有能打的,不多时便被林大头一伙捆的结结实实。
“王家妹妹。”
余淮水忽然转头看向一旁哭花了脸的王家妹妹,口气柔和下来:“你家柴火垛底下的几件衣裳,家里烧了没有?”
王家妹妹直打哭嗝,可她还是努力喘匀了气,仔细地回忆。
“还没有,我爹娘说留着那两件衣裳,好补了给我弟弟穿,还没动呢”
“翠翠,你带几个人陪着她去将那几件衣裳拿来。”
翠翠连连点头,带着王家妹妹和她爹娘往她家里走去,余淮水目送他们离开,回头看向还在不断咒骂的李成。
“其余还有不肯服的,都跟我过来。”
夜里降了温,呼啸的冷风刮过屋檐,发出阵阵哀泣般的风鸣,松树簌簌,月光穿过枝丫,在院里投下一片阴影。
余淮水一行人举着火把,押着李成一伙寻到了一间屋前。
“嫂夫人,这就是李成几个住的屋子,他们都没家没口,寨里就安排他们住在一起。”
余淮水瞧了一眼紧锁的大门,心里更加肯定刚刚的猜想,一摆手道:
“把锁给我砸了,把门打开。”
“你们干什么!”
李成扯着嗓子蹦起来,眼见着是有些慌了,他蹬腿想踹身旁的大汉,那汉子是寨里出了名的凶,一个巴掌上去,直接就打的李成出不了声了。
“干什么?”
余淮水被土匪圈圈簇拥着,他明明穿着裙装,长得也纤细,可火光落在那白净的脸上,却让人平白生出些惧意来。
“不是口口声声喊着寨子里有奸细,好,那便依你,”
看着那被砸开的屋门,余淮水掷地有声道:
“今日夜里细细地搜,给我把这奸细挖地三尺也要翻出来!”
余淮水的嘴角还挂着白日吃过黄糖的甜,此时舔在嘴里,却是满腔的苦。
他拖着苗刀走到李成跟前,垂眼狠狠地盯着这个气焰逐渐萎靡的男人。
“可是李成,若是我从你的屋里翻出一袋盐来,我就撕了你喂狗!”
夜深了,寨门外围满了衙役,他们几米一个将寨子围了个透彻,王为更是领了人在寨门前三班倒的换班把守,没有一个放松大意的。
“都头,你去歇歇吧,这寨子里安静的很,今夜应该不会出事的。”
有衙役来劝王为回去休息,可他却只是双眉紧蹙,注视着寨子灯火明亮的上空。
按理说,寨子里的匪首被抓,夜里是会狠狠地闹上一场的,怎的这寨子里便如此安静?
王为接过一旁手下递来的酒,仰头灌了一口,这酒是差役买来的劣酒,喝着味苦,若不是为了暖身他也不愿多喝。
将酒壶扔给手下,王为还是不大放心,即便寨子里是没有大闹,也该有些动静,他总觉得蹊跷,干脆吩咐一旁的衙役:
“你去找几个人来跟着我进寨子里巡逻,这院里太安静了,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第32章
房门破开, 火光照映下屋里扬起一片好大的尘土,这实在是不应该,若真是李成几人常住的屋里,定然是不会积灰的。
林大头几人对望一眼, 也不用余淮水吩咐, 拆开门板便朝屋里涌去。
屋子不大, 进了门便是连排的大通铺,一张桌几条板凳,寨子里给没成家的男丁住的几乎都是这样的屋子。
一眼望去,屋里空空荡荡,光秃秃的炕面上连被褥都没有几条, 实在不像能藏东西的模样。
余淮水跟着进屋,目光圈巡过每个能藏东西的地方, 身后有跟来看热闹的乡民, 聚在外头小声的窃窃私语。
“不是说我屋里藏盐了吗!”
见余淮水安静,李成又梗着脖子喊起来,他两眼瞪的通红,唾沫横飞地骂着,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你害了大当家, 还想害我?!我告诉你臭娘们儿,今儿不给我个说法,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骂声充斥屋内, 余淮水本就烦躁的厉害,听了没几句便抽出一条薄被来,三两下卷起一把塞进了李成污言秽语的嘴里。
“嫂夫人,的确还没翻出什么。”
林大头带着人将锅灶、衣橱还有几个能藏东西的地方全抬出去翻了一遍,连炕席都给掀了, 的确是没找出什么可疑的东西来。
“不然,我们把地给挖开?说不定这厮把东西藏在地底了。”
林大头也是急了胡乱出主意,这地面是黄土夯的,极为厚实的一层,且住了许久都被踩得变了颜色,若是被翻土挖开藏那些私盐,定会非常明显。
余淮水摆了摆手看了屋内一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在屋里缓慢踱步,细致地看着唯一留下的灶台。
这灶台看着用了许久了,边缘有磕碰,锅底也烧的漆黑,四周散乱着枯草木柴,可地面却十分潮湿冰冷,显然已经很久没有烧过。
余淮水忽然伸手摸向灶膛,左右一探,发现这灶膛里竟干干净净,没有什么柴火烧过的灰。
“林大头。”
余淮水沉声道:“把这炕给我砸了。”
李成发出一声急促的呜咽,他旁边的男人也耐不住性子,瓮声瓮气地喊:
“你把俺们炕砸了,俺们以后睡啥!”
“炕灶都凉透了,该有个把月没住过人,你们既然不爱睡这屋里,还要这炕做什么?”
余淮水冷冰冰地一挥手:“砸。”
立刻有乡民急匆匆拎着几把锄头过来,都不用林大头招呼,几个年轻力壮的就挥起锄头开始砸炕。
北方的炕大多是泥砌的,外头一层泥板,里头是中空的内膛,原本为了保暖,四周的泥板会砌的厚实一些,可乡民几锄头下去便发现不对。
这炕砌的太薄了,别说睡得暖和,怕是多躺几个人都会塌。
几个乡民对视一眼,挖的更加卖力。
李成一伙像是打了霜的茄子,也不反抗辱骂,全都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
炕面被砸开,又扒去上面的泥块,炕灶里赫然躺着数十个麻绳口袋,鼓鼓囊囊,一看便知是什么东西。
余淮水举起一直攥在手里的苗刀,用力戳进一只口袋,刀刃拔出,红色的盐粒倾泻而下。
果然是私盐。
大明治下,沿海多捕鱼为生,百姓出海捕鱼又储存不久,便会将鱼腌制为鱼干以便保存。
可官盐太贵,腌鱼用的盐多用便宜的渔盐,若有剩余是要统一上交保存在司库中的。
为确保渔民不会倒卖渔盐,这些渔盐会被染成红色用以区分官盐,而盐贩倒卖,便是从这些渔盐下手。
“妈的,还真有!”
林大头爆喝一声,朝着李成狠踹几脚,一把拽出他口中的被褥骂道:
“狗杂碎!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
李成眼珠子一转,瞪向一旁的余淮水:
“我们是许久没睡这屋子了!可也不能保这就是我们藏得啊!”
“就是!”
他身边的几个男人回过神来,叽叽嚓嚓地狡辩:“万一是你背着人将这些盐藏在我们屋里的呢?”
“说不准就是这样,这是反过来陷害我们!”
见他们还能嘴硬狡辩,余淮水向屋外看去,翠翠几人已经拿了衣裳回来,正战战兢兢地等在外头。
“给我吧。”
余淮水过去拿来她手里的几件棉袄,进到屋里就地铺开。
“翠翠,那日你们说这几件袄子是他们的,有什么凭证吗?”
“有!”王家妹妹已经缓过来了,她灵活地蹿进屋,扑在那几件棉袄跟前,翻开袖口给余淮水看。
那袖口上缝了一个小小的符号,两道横一道竖,没有什么意义。
“我们平日缝的衣裳多,寨子里的男丁衣裳又都长得大差不差,就想了这么个法子来分辨。”
翠翠说着,也一同上前将这几件衣服铺开,几个不同的符号的露了出来,林大头强硬地扒开李成几人的袖口,一一都对应上了。
寨子里的姑娘都做过缝补衣裳的活计,这个规矩也都是知道的,人堆里响起一片应和声。
“是我们的又怎样?”李成一头雾水,可还是梗着脖子,一副余淮水说什么他都不松口的模样。
“你们搬盐进来,不过肩扛手提几种方式,盐粒细碎,这口袋又是麻绳编制的,难免 留下这些。”
余淮水一抖衣裳,那灰布脖子竟簌簌地落下粉尘来,袖口的确是破损的厉害,再翻开衣领,一层盐晶凝聚在布料之上,在火光下异常醒目。
事已至此,再也无可辩驳。
“李成。”余淮水撇垃圾般将那衣裳扔回地上,拖着刀走到李成跟前。
“你认吗?”
“ ”李成的脸扭曲起来,他想要反驳,可证据都摆在眼前,任他怎么反咬,怕是寨子里不会有人再信他了。
人堆里的议论声逐渐大了起来,有住的近的婶子惊讶地开了口:
“哎哟!俺说前不久这夜里外头总有人影晃悠,俺还当是闹鬼了 该不是这几个小子半夜在偷着运盐吧?”
“我说他们几个最近怎么那么阔绰,成天下山喝酒,哪来的那么多钱?”
“打一早我就瞧出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大当家心善没把他们赶出去,他们还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
众人看向余淮水的目光热切起来,原本因为臧六江被抓走而慌乱的人们稍稍安定下来。
“淮水姐,你太厉害了!”
王家妹妹翻过炕去看那些私盐又被林大头赶了出来,她挨着余淮水,不停嘴地夸着。
“你们发现了又怎么样!”李成突然大叫起来,他装不下去索性破罐子破摔。
“盐已经运进来了!明天日头一亮,官老爷带人进来搜寨!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我们跑不掉,你们也跑不掉!”
翠翠狠狠地啐了一口,若不是她嫌脏,真想上去给李成两个嘴巴。
“俺们有官老爷护着!”李成身边那个男人喊起来,他两眼瞪得滚圆,像一头得了病的疯牛。
“那朱有德若真想护着你们,刚刚就该带着你们一道离开,而不是把你们留在这寨子里。 ”
余淮水抬高了声音,毫不留情地嘲讽这几个脑袋简单的草包。
“他围了整个寨子的时候,可有吩咐放过你们几人?”
李成一行人瞬间变了脸色,朱有德走时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更别提什么放过他们。
林大头气的脑袋更大了,拍着巴掌骂道:“咱们和朱有德打过多少交道,你们狗脑子!?还敢信他!”
李成耷拉着脑袋不敢还口,可一双眼还是贼溜溜地乱转,应该是还没死心。
余淮水也不想再跟这样背恩弃义的人多费口舌,叮嘱林大头将这几个人拖下去严加看管,待臧六江回来后再发落。
眼下,将这些盐换个地方的藏起来才最为要紧,不然明天官府搜寨,这罪名也就板上钉钉了。
“哼。”李成一行人里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冷笑,莫名突兀,让余淮水停住了脚。
“妈的,谁还敢笑!”
林大头还在气头上,跳着脚过去揪起李成来,李成被牵连连喊冤枉,屋子里又吵闹起来。
的确,在如今事情败露的情形下谁还敢笑,又为什么而笑。
余淮水四下看去,土炕已经被砸,灶台里也是空空荡荡,屋里再没了能藏东西的地方,难道真如林大头所说要将地挖开,才能安
余淮水看向地面的脑袋轻轻一僵,随后抬头向屋顶看去。
北方天冷,工匠为隔开冷风,修屋顶时都会在瓦檐下续上干草,余淮水的目光扫过那些干燥老旧被掖在梁上的草席,看不出什么异样。
林大头正要揍李成两拳泄愤,便见余淮水突然搬过一条板凳横在梁下,他仰头紧盯着屋顶,踏上板凳。
“淮水,你怎么了?”
翠翠看板凳摇摇晃晃怕他摔了,刚要上前搀扶,便见余淮水举起刀来对准了屋顶。
他的个头不高,可加上板凳再配上这柄刀,刚刚好戳到屋顶。
就是这样刚好,余淮水猛然一刺,屋顶中便发出哗啦啦的响声,随后,一缕红色从草席间如柱般流淌而下。
余淮水接了一把,那干燥细碎的手感,不是盐还会是什么。
阴招使到这个地步,这朱有德还会暗度陈仓,余淮水心想自己真是小瞧了他。
跳下板凳,余淮水绕着被捆成粽子的李成一伙转了几圈,目光落在一个矮瘦的男人身上。
那男人两腮咬的死紧,眼睛瞪得鼓胀,一副濒临爆发的盛怒模样。
余淮水走到那男人眼前,用刀背敲了敲他的小腿:“如何,还有漏下的吗?”
第33章
“皮都紧点, 这是土匪窝子,不是府衙。”
王为领着一队七八个衙役向院里走,这帮小子大多是临时招募来的,拿着大刀长矛嘻嘻哈哈, 全然没有紧张的模样。
“都头, 这匪首都被咱们抓了, 他们还能掀起什么风浪啊。”
“您就是太小心,这一趟咱们都不用来的,再说了 ”
说话的衙役夸张地压了低声音,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说道:“外头不清楚,咱们自己还不清楚吗, 东边这伙人哪作恶啊?”
“也保不齐是他们隐藏的深,老爷吩咐我来攻寨时说了, 他们狼子野心, 现下是按捺不住了。”
衙役的口径不一,似乎每人对这东寨的了解都不相同,可在不惧东寨土匪这一点上又不谋而合。
王为是知府调遣而来,并不了解他们口中的什么东寨西寨,在他的认知中匪就是匪, 没有什么好辩驳的。
拐进大院,忽然见了人声,王为警觉地抬头看去, 便见前头一片灯火通明,竟是一队乡民在热热闹闹地烹煮饭食。
此时已是二更了,早过了饭点,这些男女老少却在院里支了几口大锅炒菜,院里摆了几米的长桌, 两侧是条凳,已经有小孩爬在桌上抓摆好的干果蜜饯往嘴里塞了,热闹的如同过年一般。
衙役惊疑地彼此对视,还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余淮水清亮的声音便传了过来:“你们来啦!”
“官老爷!”
“你们可来了!”
几个婶子大娘一窝蜂地涌了上来,喜笑颜颜地簇拥着这些年轻衙役往院里去。
余淮水正端着一盘子蜜饯给小孩发,见他们靠近,眉眼笑得弯弯的,热络地迎了上来。
“真是太感谢咱们官府老爷了 ”
有个头发花白的婶子牢牢攥着王为的双手,她老泪纵横,像是受尽了冤屈,边哭,边拍着王为的手臂道:
“您不知道,我们受大 臧六江压迫,八十多年了,我一天好觉都没睡过 ”
王为不敢推开这颤颤巍巍的老妇,可总觉得她这话说的奇怪:
“这都是我们该做的可八十多年,臧六江还不满二十 ”
一旁的王家妹妹连忙挤开说错话的自家奶奶,笑得一脸乖巧,两手合十不停地作揖:
“是我奶奶高兴糊涂了,官老爷,您来了就快上座吧,我们正想去请您呢。”
几个小姑娘七手八脚地推着王为往桌边去,刚一落座,什么干粮点心,猪肉炒菜,酒水杯盏便丁零当啷摆满了桌,王为觉得诧异,周边的小衙役们已经惊喜地嚷开了。
“有肉!咱们衙门里都吃不上几顿肉!”
“还有酒呢,哎哟,这酒真香,快倒给我尝尝。”
“尝尝,尝尝!这都是咱们自己酿的!”寨子里劝酒厉害的几个男丁围上前去,一边一个勾肩搭背,熟络的不行。
“官府帮了咱们,咱们也得回报官府呀!”一个大汉颇有些咬牙切齿,可他满脸都是笑,衙役没听出他的弦外音。
寨子里的男人最会喝酒,划拳酒令,唱曲吆喝,气氛一下子涌上来,热热闹闹的好不欢快。
这几个愣头青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还来不及多想,便有乡民过来敬酒,衙役只得连忙举杯接下,一杯一杯地灌下去,越喝越是尽兴,连王为在一旁拦着都不行。
“哎呀,都头,咱们百姓高兴,你也得跟着高兴呀。”林大头一把环住王为的脖颈,一举酒杯:
“来!你也尝尝!”
王为觉得不妙,他想推脱可又不能在这土匪窝子里表现的太过明显,索性带着笑,一推林大头的胳膊。
“我不会喝酒,你们尽兴就好。”
“那怎么行?”林大头咄咄逼人,大有一副王为不喝酒就不作罢的架势。
王为四下瞧了一眼,见余淮水坐在一边抱着一坛酒独饮,想着这女人家喝的酒大多不烈,便一指余淮水道:
“我实在不会喝酒,可也不能扰了兄弟们的兴致,等我去和那位姑娘讨杯温和点的酒来,别等守夜醉了大人要怪罪。”
林大头冷幽幽地盯着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去。深感掉进了狼窝的王为蹙着眉头转过身,向一旁的余淮水走去。
这小地方的衙役就是靠不住,早知道便不来这一趟了。
“姑娘。”
王为唤了一声,脸上堆笑,他原本还有些不屑于这女人卖了臧六江的行径,如今看着那张乖巧的脸,还是觉得他要顺眼些。
“大人。”余淮水一双圆眼雾蒙蒙的,像是醉的有些迷糊了:“真是多谢官府的恩情了,寨子里的百姓都盼着这一天呢,大家高兴坏了… ”
说罢,他还伸手用衣袖抹了一把眼角。
王为有些别扭,他年过三十在老家也有家事,知道该与这些女人家保持距离,可瞧着余淮水这副委屈可怜的模样心里也不是滋味。
“姑娘别哭,这些日子… 哎!也苦了你了。”
王为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深知一个姑娘落入土匪窝是怎样的境遇,能独独嫁给匪首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那些个衙役还说什么东寨不作恶,这都把人祸害成什么样子了。
“我王为也是个说话算话的,姑娘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把你送回老家去。”
安抚余淮水两句,王为将手中酒杯递了上去:“眼下,这寨子里应该会大闹一场,姑娘给我些你的酒,我好糊弄过去。”
余淮水心虚地望了望四周,接过杯子满满倒了一杯。
王为瞥了一眼那坛子里的东西,是小半坛桂花酒酿。
“兄弟,咱们干,干!”
林大头紧盯着王为,见他回来连忙举杯,一张胖脸上别别扭扭的,像是个不甘心的表情。
王为猜想这百姓里定是混入了土匪,想要借机灌倒了他们好外逃出去,这胖子应该就是其中一个。
王为顺势举杯,嘴角勾起一个笑来,心里赞叹自己真是有勇有谋,一口下去,才觉得这酒甘甜可口,确实不错。
“姑娘,好 ”
王为回过头去,想向余淮水夸一句酒好,一个酒字在嘴边忽悠转了几个圈,转的他头眼昏花,只觉得天地都倒转过来。
“哎哟!”
林大头夸张地喊了一声,接住王为软倒的身子往桌上一放:
“咱们都头酒量怎么这么不济!”
“还真是!”
“我瞧他一本正经的还以为多厉害呢,原来是个一杯倒。”
几个衙役酒意上头,脑袋转不过弯来,还真当这外来的都头是酒量差,竟还顺着林大头的话挖苦起王为来。
“姑娘,你那是什么酒呀!”
林大头大声地问了一句,余淮水觉得他演的夸张,有些憋不住笑。
“咳 桂花酒,你可别喝了,怕你也醉了。”
林大头一副不信邪的直楞样,抻着脖子过去要了一杯:
“我可不信这么一杯能放倒了我,也就能放倒这些吃公家饭的!”
“哎!”
小衙役们本就喝了酒,一听这话纷纷围了过来:
“这话我不爱听,给我来一杯!”
“我也尝尝!”
余淮水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将眼前的酒杯挨个倒满,随后他朝着林大头暗地使了个眼色,林大头一愣,重重地点了点头。
“来,咱一起喝!”
林大头吆喝着,一举杯一扬脖,一杯酒在余淮水震惊的目光中便滋溜下肚了,身边的衙役看他如此爽快,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哎呀,畅快畅快,真嘶好酒 ”
“你怎么大舌头了?我怎么也大舌口 ”
几个口条不顺的小衙役这才察觉不对,七歪八扭地要在外跑,守在一旁的百姓跟土匪哪能让他们有这个机会,大伙一拥而上,几下就把他们摁住了。
“林大头!”
那边热火朝天地绑着衙役,这边余淮水急急忙忙地凑到林大头跟前:
“谁让你真喝!没瞧见我给你使眼色?”
林大头努力睁着一双小豆眼,迷糊地看不清东西还要害臊地挠头。
“我当嫂夫人是让我嚯的意… ”
话说了一半,林大头两眼一翻,咕蹬倒地了。
天全然黑了下来,臧六江被关在小小的笼车里三晃两晃地下了山,一路晃进了府衙大门。
“臧六江。”
朱有德得意地坐在堂上,一拍桌案,摇头晃脑道:
“本官早说过,你有一天会落在我的手里。”
臧六江咧出一口白森森的牙,他眉峰抬得很高,是个十足挑衅的模样:“真好,我都替你高兴。”
“哼!”
朱有德知道臧六江这是在嘲讽他,一张脸垮了下来,他正要发怒,眼珠却滴溜一转,又贼兮兮地笑了起来。
“能生擒了你,可也多亏了你做的恶事,来人啊!本官已经擒了这土匪下山,把人带上来问话吧!”
臧六江听得一头雾水,便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他回头去看,见傅明劈手抢过旁边衙役手中木棍,迎头便向他砸来!
臧六江吓得囫囵一翻,那木棍轰然砸在地上,应声断成了两半。
“你个日了狗的王八蛋!”
傅明见他还躲大骂一声,举着那半截木棍还要再打,朱有德使了个眼色让一旁的衙役拦下傅明。
傅明躲了两把没有躲开,不甘心地挣扎骂到:
“你把我三弟呢,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宰了你这狗货!”
臧六江觉得这突然发难的人长得实在眼熟,绞尽脑汁地想了半晌,这才想起傅明是谁。
这不是余淮水那个哥哥吗!
被捆得像个粽子倒在地上,臧六江觉得有失体面,连忙一个翻身跪起身来,对着傅明扬声就是一句:“舅哥好!”
第34章
堂上一时静的可怕, 一屋人眼神提溜乱转,在傅明与臧六江之间来回徘徊。
傅明一双眼快瞪出血来,他还当臧六江是在嘲弄他,扬手便把那半截棍子猛掷过去:
“你他娘的放什么狗屁!”
臧六江一个猛躲, 生怕那棍子砸在自己脸上, 好歹生了张不错的脸能吸引余淮水多看两眼, 若砸坏了可怎么是好。
棍子落地滚到一边,他这才发觉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连忙顺着自家舅哥改口:“对对对!我放屁!”
傅明觉得自己快被气的死过去了,伸手去抢旁边衙役的木棍,那衙役不肯松手, 堂上乱的如菜场一般,好不热闹。
“肃静!肃静!!”
朱有德看不下去, 举起惊堂木来在书案上重重拍了两下, 这才稍稍抑制了喧闹。
“傅老弟,消消气。”
朱有德假惺惺地一摆手,朝吓缩在一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群小厮立刻围拢上去,端茶拍胸地替傅明顺气。
“大人!”傅明着急余淮水的下落, 一把拨开眼前的小厮跪在堂下:“就是这厮在山上劫走了我三弟,我亲眼所见,断断不会认错!”
臧六江想要解释下自己与自家媳妇儿是情投意合, 可又怕朱有德听见了再转头回去为难余淮水,只得心虚地瞥着傅明,可被傅明当做是别样的挑衅,狠狠瞪了一眼。
“不急不急,数罪并罚, 本官一定还你弟弟一个公道。”
朱有德捋着胡须,支开一条三角眼,满满的算计:
“不过 你密谋以私盐之事擒下匪首,此心是好,可也害了本府衙的都头和几个衙役,这事 本官不得不追究。”
“什么?”傅明皱起眉头,他只给朱有德献过一计,计在这土匪窝里藏下什么官货,再找个由头抄了匪窝,师出有名地除了这帮祸害。
可他从没说过什么私盐,更不知道什么被害了的都头衙役。
“傅明!我们老爷仁厚,念在你提议有功,只关你几天,不会追究你误害府衙差役的罪名!”
师爷提高了声,更直白地表明朱有德要卸磨杀驴。
“什么罪名!”
傅明从未听过世上会有此等荒唐之事,不由得怒上心头:
“我弟弟还没找到!你还要寻个子虚乌有的罪名把我关进大牢?!”
“大胆!”朱有德一拍惊堂木,瞪起眼来:“本官说过会给你一个交代,你却污蔑本官?”
傅明还要再辩,朱有德却猛一抬手,高声喝到:“臧六江匪性不浅,危害一方,给我叩了镣关进大牢!”
“傅明其人辱骂朝廷命官,罔顾礼法,一并关去好好反省!”
“大人!我们少爷冤枉啊!”
小厮哪肯让自家主子进大牢,连忙喊冤,几个脑袋磕下去没有见效,便起身去阻拦逼近的衙役。
可家里的下人哪敌得过五大三粗的衙役,几个小厮鹌鹑似的被衙役押到一旁,傅明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只是象征性地抵抗两下便被押扣在地。
“傅公子放心,那批衙役是知府调派而来的,上头若是问责,咱们也得给出个结果来,待风头一过,自然会还你清白。”
说罢,也不管傅明是个什么反应,朱有德草草地一挥手,所有人便被衙役粗声粗气地押下堂去。
“老爷咱没必要为难那傅家的少爷吧?”
师爷一头雾水,见朱有德眯缝着眼,便倒了杯热茶,小心翼翼地递到他手中。
原本,县衙也只是想借着傅家公子哥的由头,一举铲除了臧六江这个油盐不进的刺头,结果眼下朱有德却来了这么一出,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咱们这地界,地也不肥,也没什么盛产”
朱有德吸溜了口茶水,长叹了一声:“捞不着油水,这手底下的人也不肯好好做事,咱们总得多想想法子。”
“您是说”师爷小心翼翼地搓着手,心里有个隐隐的猜测。
“私盐可真是个好东西啊”
朱有德笑眯眯地用茶盏盖子剐蹭杯口,听着这清脆的声儿,他便如同听见银钱碰撞的悦耳响声似的,露出痴迷的神色:
“臧六江迟早都是个死,替咱们背了这口锅,也算他自己在地下积攒点福气。”
“傅家的小少爷眼瞅着是找不着了,他那个告状的哥哥一定会不依不饶,这事儿不能闹大,得除了他。”
“臧六江那厮浑的很,咱们也不必多费功夫,将他们关在一处就行,大牢里多乱啊。”
朱有德将茶盏里的茶水一饮而尽,狰狞地笑了起来:“出了什么事,也追究不到咱们头上。”
这府衙大牢条件极差,生锈的外门一开便刮出一股恶臭的冷风来,几个小厮瑟瑟缩缩地不肯往里走,被衙役一脚一个踹了进去。
跌跌撞撞地进了牢房深处,傅明一行人被推搡进一间昏黑的屋里,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条散发恶臭的被褥,环境恶劣可见一斑。
傅明心里还期望着朱有德真能按所说的那般,过段日子就将他放出来,转头便见臧六江也被锁了进来,高高壮壮的一个,缩在牢门边上。
“妈呀!土匪!”
胆小的小厮哀嚎起来,有护着傅明的,有跪地求饶的,还有扒着牢门铁栏求衙役放他们离开的,屋里乱作一团,喊叫声在牢房里回荡个不停。
“奶奶的!都闭嘴!”
听见屋里的鬼哭狼嚎,衙役返回身来用木棍狠狠地敲了两下栏杆。见臧六江缩在门前不动,他心里疑惑,可想起师爷递来的话,还是摸出腰间的一把钥匙来给臧六江解了镣。
傅明看在眼里,心里凉到了冰点,看来这狗屁县老爷是铁了心要致他们于死地,今晚怕是凶多吉少了。
解了镣,臧六江歪歪脖子,骨骼间发出一串噼啪响声,待舒服了转过脸去,一行人已经母鸡护崽似的护着傅明躲在角落了。
“土土 土匪!我告诉你!”
被挤在最前头的小厮颤巍巍地指着臧六江,一张白净的脸上写满了惶恐。
“我 我们家在中原也是有大势力的!”
见这土匪没有扑过来一把掐断自己的脖子,小厮壮了壮胆,卯足了劲儿放了句狠话:
“你还是老实些!不然我们老爷定带人踏平了你们山头!”
“我们人多!也不怕你这混世魔王!”
“你若是轻举妄动,我们就和你拼了!”
“妈呀,他过来了!”
傅明被小厮挤着镶进墙里,终于在窒息前被臧六江从人堆里刨了出来,他宽厚的巴掌上下捋了一遍傅明的胳膊腿,确认无恙后,重重地松了口气。
多亏没事,不然余淮水又要跟着揪心。
傅明被他拧着胳膊,脸上露出一丝临死前的释然,他心一横,朝着身后的小厮一挥手:“用不着你动手,我自己来,你们给我在这梁上搭根绳子,我一脖子吊死就行。”
“少爷!”
“不行啊少爷!我跟他拼了!”
这主仆情深的大戏还没开唱,臧六江就赶紧掐断了锣鼓点,他一扳傅明的肩膀,正义凌然道:“舅哥,关大牢咱也不能轻生啊。”
“什么?”傅明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他上下打量臧六江的打扮,虽说粗犷豪放,可也不像是个脑子不灵光的。
“我与淮水。”臧六江压低了声儿,怕被外头的衙役听见:“我们成亲了。”
臧六江新媳妇儿见公婆似的正了正自己的衣襟,可他脚上还带着镣,实在不像个体面人家。
“ ”傅明一张脸由青变白,又由白转黑,半晌才不确定地重复道:“你 和余淮水?”
“是啊。”
“你们两个,成亲?”
“千真万确。”
“不可能!”
傅明一声大喝,奋力挥开了臧六江搀扶他的手,脚下不稳,傅明叫满地干草绊了个跟头,一伙人急着扑上去扶他,混乱里还能听见臧六江混在里头的那句:“舅哥你没事吧!”
“你给我闭嘴!”
傅明恨不得脱下鞋来抽这不要脸的两耳光,他一月前才带出门的清清白白的三弟,转眼就跟个彪形体壮的汉子成亲了?
不可能!他傅明绝不相信!就是从楼上跳下去,就是关死在这牢房里,他也绝不信一点!
“余淮水人呢!”
刚刚气昏了头,傅明这才想起问余淮水的安危,臧六江搓着手,有些讪讪地笑:“被扣在寨子里了。”
“哪个乌龟王八蛋扣的!”
可不就是您吗?
臧六江没胆子说这句,跟着傅明骂了两句朱有德,这才换来自家舅哥几个好眼色。
夜风卷过空荡荡的府衙门前,一路刮上山岗,簌簌略过松柏枝丫,扑在了余淮水屋门的门板之上。
余淮水体力不济,叮嘱过如何藏盐后便被翠翠几人赶来睡觉,他自知自己也干不了多少重活,也不推脱,老老实实地回屋休息。
屋里没有点灯,也没烧火,黑漆漆冷清清的,余淮水摸索着点了蜡烛,屋里才见了小小的亮光。
虎头苗刀的刀鞘还在臧六江身上,精亮苗刀被余淮水搁在床边,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余淮水钻进冰凉的被窝里,屋内烛火跳动,静的吓人。
许久,一只手伸下床来攥住了苗刀,被子铺开,厚实地裹上刀刃,一条不够,床单、绒褥、外衣,一层一层包裹而上,终于是包的再没了伤人的可能。
余淮水将那刀横在身旁,犹豫片刻。用力地抱住了层层被褥下的苗刀,一如抱住了平日里会躺在身边的那人一般。
长舒了一口气,余淮水终是沉沉地合上双眼。
第35章
还没等在朦胧的梦里翻滚几遭, 余淮水便在床上睁开了眼,他身边裹着厚厚被褥的刀没有一丝温度,被窝里还是一片冰凉。
余淮水撑起身,摸摸自己隐约作痛的脑袋, 听屋外响起一阵喧闹声来。
窗外还是黑着的天, 他应当没睡多久, 眼下醒了也睡不着,余淮水打算去外头瞧瞧。
从被褥里抽出苗刀,余淮水将刀身掖进腰带,踩上鞋往屋外去,院里人头攒动, 乡民都抱着衣裳铺了满地,正中生了一人高的篝火, 火舌跳动迸溅出大片的火星。
翠翠见余淮水出屋, 连忙扔下衣裳迎过去,脸上不无担忧地问道:“淮水,你没事吧?”
余淮水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刚刚为了引王为过来讨酒,特意抿了些下了药的酒酿进去, 也亏了进肚的酒水不多,不然余淮水现在就跟林大头一般,躺在炕上一问三不知了。
“已经按你说的, 带了一队劝酒的送他们回寨门前了,说是吃醉了酒,也给他们送了几十坛去,眼下应该已经喝上了。”
余淮水轻轻一仰下巴,示意自己知道。打开始他们就没打算扣下衙役, 那些到底是官府的官差,撕破脸面闹起来总是不好的。
眼下主动将王为几人送回,那些衙役才能安心喝下那些掺了药的酒。
寨子里存了不少蒙头倒,够那些人好好地喝上一壶,睡个好觉了。
盐的数量太多,往外运一个不慎就会被发现痕迹,不如引开他们注意,把盐在寨子里好好的藏起来。
“那法子可行吗?”余淮水转头望向院内,大家紧锣密鼓,没有一个偷懒躲闲的。
“可行!”王家妹妹两手湿湿的过来,她手里正拎了一件吸饱了盐水的袄子,很快便有妇人将衣裳取走,挂在篝火旁晾干。
篝火旁支着几座竹筒架子,上头层层挂着吸过盐水的衣裳,正腾腾冒着热气,一片水雾蒸腾。
“等水烘干了,盐就会留在袄子里,任凭官府怎么搜也搜不到咱们头上!”
王家妹妹拍着一双红彤彤的小手,天冷,盐水又沙,只怕今夜大家都要吃些苦头。
为了防止如李成那般在衣裳上留下盐晶,每件袄子中只能融小部分的盐,否则明日搜查时难保不会被看出端倪。
余淮水凑到近前去看铺了满院的衣裳,这些袄子大多是灰布麻衣,臧六江从不苛待手下与乡民,虽说衣裳样式单一老旧,也都是续了厚厚的棉花的。
亏了这些衣裳都是极厚的,才能饱饱的吸进盐水。
也亏了衣裳的数量之多,这个方法才得以实行。
跟着忙了几个时辰,余淮水抬头望向山边,那里隐隐见了白光,是天要亮了,一旁打瞌睡的小哑巴被他喊醒去牵大黑。
“翠翠,我来的时候晚,认识的人不多,答谢的事 ”
余淮水摸出身上所有的银钱来,偷偷地塞在翠翠手里,苍白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不能让你们白白遭这趟罪,你只当帮我个忙,替我跑一趟。”
“淮水 ”翠翠也不推脱,收下了钱攥在手里,脸上是一直没有消散的愁色,她酝酿半天,终于是问道:“就非要下这趟山吗?”
“要下。”余淮水颈上支着的脑袋硬硬地点了点,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小哑巴已经牵了大黑过来,有些局促地站在一旁,大黑喷着马嚏,一对儿黑亮的眼直勾勾盯着余淮水腰间的刀。
“这事儿单凭咱们管不了,我得下山去找人帮忙。”余淮水接过大黑的缰绳,努了努劲翻身上马。
不会骑马也是个大麻烦,待臧六江回来一定得好好学学。
“等衣裳烘干了就按平日里的习惯挂回橱子里去,记得一定把这院里的沙土翻上几遍,别留下痕迹。”
“不要与他们起冲突,也不要落单,安全才是上策。”
余淮水又叮嘱许多,翠翠一一应下,他这才一抖手中缰绳,在众人目送中向寨子后山去了。
寨子后山背阴不见太阳,又少有人去,荒草生了半人高,草下还有积雪,大黑的蹄子踏在雪上走的不是很稳。
又一次打滑踉跄,大黑焦躁地甩了甩脑袋,余淮水抱紧他的脖颈,看了看尚未亮透的天色,轻轻一扯缰绳示意大黑小声些。
前头见了火光,县衙没有放过这偏僻的寨子后山,就连小路都有派人把守。
余淮水打起精神,拽着大黑缓步经过,却见只有一个年岁不大的衙役倚在一块石头下打着瞌睡。
地面散落着几把长矛大刀,应是不止他一人在此,其他同僚大抵是被喊去寨门前喝酒了,这个小衙役怕是被特意留下看路的。
一人一马慢慢趟过睡着的衙役,待离得稍远些,余淮水这才轻打马鞭,飞一般的蹿进了林中。
风略过干枯的草地发出一阵沙沙的响,打着瞌睡的小衙役惊醒过来,望向风来的方向,那林中只有幽幽的黑。
林子里没有积雪,大黑宛如一道虚影在林间穿梭,它似乎知道要去哪里,朝着山下疾驰。
“大黑,我们去找臧远。”
余淮水不放心地扯了扯他的马鬃提醒,大黑应声回过头来,黑亮的眸子倒映着他满是忧心的面孔。
天逐渐亮了,大黑也挑了平稳的路走,余淮水累的厉害,趴在颠簸马背上合眼小憩,冷风拂过他的后背,余淮水这才知道一人骑马是这样的冷。
忽然,大黑猛地刹住了脚,余淮水随着惯性前耸撞在了他的脖颈上,抬眼望去,林中不知何时有一对儿泛着绿光的兽瞳,正随着他们的奔跑移动。
这山上的狼怎么会这样多?
眼下不是纠结狼来处的时候,余淮水的声音有些颤抖,攥着缰绳的手却很稳:“大黑,咱们冲过去。”
大黑打出一声响亮的马嚏,朝着前方狂奔而去,林间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如影随形,朝着大黑的方向追来。
下山不比上山容易,速度太快是极容易失足摔倒来一个人仰马翻的,可狼的重心低,下坡路上跑着比马要快上许多,身后逐渐追来爪子刨地的窸窣响动,余淮水一颗心在胸膛中不安的震响,不由得回头去看。
几匹狼或近或远地追在大黑身后,跟在最前的黑狼见余淮水回头,发出野兽特有的粗重喘息,声调挤出它的喉咙像在喑哑地怪笑。
余淮水正欲想个法子甩开它们,那匹黑狼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
它是这群狼中最健壮的头狼,四只巨大的狼爪刨地高高跃起,竟一下扑在了大黑的背上!
大黑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身子一歪差点崴脚倒地,他实在争气,马蹄狠踏进碎石之中溅起一片尘土,硬是站稳了身子继续向前奔去。
这个关头绝不能停,一旦停下就会被群狼包围,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余淮水知道不能再等,他回头看向趴在大黑后背上的黑狼,那匹狼的前爪扣进了大黑的皮肉之中,后腿耷拉在大黑身下,咧着一口寒气森森的牙与余淮水对上了眼。
等它爬上马背,估计那口牙就要扎进余淮水的喉管了。
“大黑!别怕!往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