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姿转头,严肃道:“你今日的修炼如何?”
兰烛随口扯谎:“刚才去找小竹切磋了两下。”
徐清姿点头:“挺好。”
她站起来,兰烛去搀扶她。
忽听几声喜鹊叫,徐清姿抬头望天:“又到春天了,也不知道我们当初种的那棵胡杨还在不在。”
兰烛:“我们去看看吧。”
徐清姿犹豫了一会,摇头道:“算了,那边太远了,又冷,当初也没做记号,就算去了,估计也找不到。”
兰烛没再强求,把她扶到屋子里。
山外传来温麟儿的呼喊,徐清姿放开禁制,她兴冲冲跑上山。
她左手提着两条半人高的胖头鱼,右手提着一只大螃蟹和一只大乌龟,像献礼一样送给她们,说是今日在河里捉的大家伙。
兰烛皱眉:“这就是你找的灵料?”
温麟儿虽说修为不高,但领悟高,造诣早已超过椿音,剑术更是小小年纪就能在修真界留下姓名,翎玉实在太过喜欢她,就算收不了徒,也经常装作路过或者不小心跑来指点她。
她也算翎玉半个徒弟。
芙露派在她的带领下如今已跃升修真门派前百中游。
虽挂名长老,椿音却把门派所有大事全交由她处理,已然成了芙露派顶梁柱。
她时不时会带领弟子们出门寻找炼器料材,不管有没有找到,都会给雨石峰带点东西。
温麟儿憨笑:“我路上新学了菜,我这就去做给你们尝尝。”
说完便提着东西风风火火去厨房做饭。
兰烛偏头看徐清姿,见她表情有些不对,问她怎么了?
徐清姿:“那鱼和龟开了灵智。”
若是普通鱼,吃了就吃了,但开了灵智的,虽和妖差点距离,但已有非比寻常的思想,再去吃便有些残忍。
兰烛:“我去让她放生。”
徐清姿目送她离开,很快,她听到温麟儿气鼓鼓的脚步声。
兰烛回来,身上带着些许鱼腥味。
徐清姿坐在窗前书案旁,一只胳膊搭在桌上,不远处放置一盆春兰,春兰叶片鲜嫩细长,长相茂盛,土面除了一些干枯落叶,还有几个冒尖绿芽。
她呆坐着,并未发现有人在她身旁。
或者说她发现了,但不想动。
兰烛发现大师姐发呆的频率越来越高,短则半个时辰,长则从天亮到天黑。
她问大师姐在想什么。
徐清姿说,她也不知道,不由自主就这样,并且一旦到这种时候,她总会觉得很舒服。
后来兰烛便不再问,只在她发呆时一同陪着。
她无法知晓大师姐发呆时脑袋里的活动,只能同她做一样的事去理解。
日落西斜,红色夕阳从窗口闯进来,将春兰的影子在墙壁上拉长放大。
没多久阳光没入树尖,光线暗淡,寒气泛开。
徐清姿忽然出声:“你说,当初师尊闭关,是这种心情吗?”
兰烛回神,不明所以:“什么心情?”
徐清姿:“你当初说,师尊太累了,不想醒。”
兰烛吓了一跳,忙道:“大师姐想干什么?”
徐清姿缓缓转过头,笑道:“你这么紧张干嘛,只是突发奇想而已。”
兰烛不信,好端端的,想这些干嘛,“师尊的信上写了什么?”
徐清姿没着急回答,她现在说话很慢,也不知是年纪上来还是犯懒,总是慢悠悠。
过了一会儿,太阳完全落山,夜幕降临。
她打了个哈欠道:“给我铺床吧,我困了。”
兰烛抿了抿唇,感觉到她的逃避,可又不好逼问,只默不作声去铺床。
徐清姿静静看着她的动作,笑容不改。
不知怎么的,兰烛总觉得毛骨悚然,这笑容和目光没什么可挑剔,可就是觉得不适,仿佛有针在插她的心头。
她铺好床,徐清姿走过去,兰烛帮她更衣。
两人躺在床上,徐清姿双手放置在腹部,兰烛不安地和她十指相扣,另一只手紧紧搂住她的腰。
她想亲吻她,却见她愣愣望着床顶,表情诡异地平静。
兰烛:“师姐。”
徐清姿没应。
兰烛:“温麟儿说,山下的梨花开了,如雪一般白。”
徐清姿依旧没应。
兰烛:“我想去瞧瞧。师姐陪陪我吧?”
徐清姿闭上眼睛,嘴角柔和勾起。
“好。”
兰烛又把她搂紧几分,几乎想要把自己嵌入她的身体里。
她注视着徐清姿缓慢起伏的胸膛,一直到天明。
窗外的光从由深蓝晕染为浅蓝,再逐渐泛至灰白。
徐清姿感觉到兰烛的动静,也睁开眼睑,她的眼神清明,没有任何刚睡醒之人的朦胧。
不是她不想睡,而是本身睡眠浅,再加上兰烛搂得太紧,哪睡得着,只能闭着眼睛发呆。
兰烛给她更衣,虽已是春天,却还有些冷意,她又取来件褂子给她搭上。
罢后,兰烛领着徐清姿下山。
那昕昕在半山腰看到她们,挥手喊道:“你们去哪?我也想去!”
徐清姿俏皮道:“就不。”
那昕昕生气:“不带就不带,我让温麟儿带我去玩儿。”
她们的对话,没让兰烛的速度停下,徐清姿没听到她的回答。
说的是山下,其实并不在雨石峰,而是在十里外的山。
被兰烛带着,徐清姿只需要悠哉悠哉地看风景。
一抹突兀的白在一众绿色和棕色中尤为显眼,清风拂过,簌簌落下的梨花好似鹅毛大雪。
两人飞近,落在漫天飞舞的白色中。
兰烛找了个大石头,徐清姿坐在上面,她的一头白发和梨花别无二致,乍一看好似梨花妖现身。
兰烛本以为徐清姿会兴致高点,结果她坐在那,看着地面一动不动,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发呆。
兰烛试图叫醒她:“师姐有想去的地方吗?”
徐清姿抬眸,几片梨花落到她睫毛上,视线被遮挡,眼前只剩一片白。
“没有。”
兰烛:“我想……”
“不去。”徐清姿打断,“我好累,不想动,你不累吗?”
能和师姐在一起,怎么会觉得累,可是她不知道怎么说,总感觉大师姐在自言自语,并不是问她。
徐清姿:“你应当也累,每日糊弄我就要花不少精力。”
兰烛不敢看她的眼睛:“师姐什么时候发现的?”
徐清姿抬头,眸光闪过无数白影,笑得狡黠:“刚刚。”
兰烛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奇怪的氛围,压的她喘不过气。
“我们回去吧。”
徐清姿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沉默望天,又发起了呆。
兰烛同她一起坐着。
一直到徐清姿的背越来越弯,头越垂越低,没一会儿,像是失去支撑,往旁边栽倒。
兰烛连忙接住她,下意识去探她的呼吸,感觉到她还在喘气后,才放下心。
她背起她,回了雨石峰。
路上感觉徐清姿在她耳边说了什么,但声音太低又口齿不清,兰烛没听清。
等她们落地雨石峰,却见一个不速之客等着她们。
且陶陶造了个好身体,
端着她那张恶心人的笑脸,道:“还以为你们死外面了呢。”
兰烛不善:“你来干什么。”
且陶陶:“当然是来接人,昨日有人给我传信,让我来给她收尸。”
兰烛脸色发白:“什么意思?”
且陶陶:“你话太多了。”
说完她勾勾手,晕倒的徐清姿随着她的动作离开兰烛,飘往且陶陶身边。
兰烛被施了定身术,完全无法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姐被带走。
兰烛大喊:“你干什么!”
且陶陶轻蔑道:“什么干什么,她不找我,谁稀罕来。”
兰烛一愣。
且陶陶居高临下,并不做解释,带着徐清姿原地消失。
兰烛剧烈喘着气,咬紧牙关,愤怒无以复加。
那昕昕率先发现她,她蹦蹦跳跳地甩着一串尾骨,见她在那一动不动,便过来瞧她怎么了。
知晓她被定住之后,那昕昕并没有帮忙解咒,而是准备继续玩。
兰烛:“去找小竹和温麟儿来,给我解咒。”
那昕昕:“等一会儿。”
兰烛控制不住情绪,吼道:“等什么?大师姐被掳走了!”
那昕昕:“哦,你要去救她吗?”
兰烛都快被气笑了:“那不然呢。”
那昕昕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摸着下巴点头道:“你现在心魔控制很不错呀。”
“等等呗,你都等了那么久,不差这一会。”
兰烛:“且陶陶和你说了什么?”
那昕昕:“且陶陶来了?她没和我说什么,只是大师姐告诉我,若有一天她突然不在你身边,而你可能被困住无法出来而且生气,让我来安慰你,不要让心魔上身,清醒之后,让你等一会。”
兰烛着急:“等什么?还有呢?”
“还有……”那昕昕偏头想了想,道:“她说,等你完全冷静之时就知道了。”
兰烛大概猜出部分缘由,她道:“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那我不明白会怎样?”
那昕昕耸肩:“她没说,应该不会怎样,反正等一等呗,又不掉块肉。”
兰烛不理解:“大师姐被且陶陶带走了。”
那昕昕笑嘻嘻道:“带走就带走呗,且陶陶不算坏人,而且,大师姐早就想走了。”
兰烛沉默下来。
那昕昕见她不说话,拍拍她的肩安慰道:“是不是奇怪大师姐天天和你在一起,为什么我会知道?因为没人能瞒得过我的眼睛,你没发现吗,大师姐很焦躁。”
兰烛没说话,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徐清姿的不对劲,但她不敢探究。
那昕昕:“等等吧,不差这一天。”
兰烛当然不会真的就这么等,心魔不出来,那就催化它出来。
等她再次睁眼时,眸子已经变成一片红。
她的修为大增,但且陶陶的力量太强,即使加上心魔的力量,她仍旧破不开禁止。
越是如此她越是生气,越是生气心魔力量越大,相对的,心魔侵蚀也越厉害。
她吐出一口血,溅到那昕昕的手背上。
那昕昕抬手瞧了瞧,道:“若你真想去找她,就省点力气,等她回来。”
兰烛不想听,只一味冲击身体穴位禁制。
她奋力冲了几个时辰,从清晨到傍晚,也没能成功,以卿和小竹也来了,三人在一旁守着她。
这禁制似乎还有一层保护,防止她发狂入魔,让她提高力量的同时,又让她丧存一些理智。
以卿小竹那昕昕在她面前并排而坐,担忧望着她,却仅此而已,并不帮忙。
最终,在太阳下山的最后一刻,她的禁制开了,紧接着,她化为一道流光,向远方发射出去。
以卿道:“你说我们不帮她,她会不会记恨我们?”
那昕昕:“你还指望她会回来吗?”
以卿沉默。
大师姐想走,小师妹便也不会独留。
徐清姿活够了,虽没明说,但谁都能感觉得出来。
她既已放弃修仙,自然不会在乎长生之道,她想当个生老病死的凡人,她以这种心态,被兰烛扶持,活了四百多岁。
她之前还愿意忍一忍,几百年过去,她忍不了了。
兰烛不在时,她会独自坐在悬崖边眺望远方。
有时以卿看到她,会问她在看什么。
她要么不回答,要么扯东扯西没有头脑。
有一回,她突兀地道:“我这样会不会很自私。”
从来都是师妹们问她问题,向她寻求安慰和帮助,却突然反过来问她们,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以卿虽是局外人,却也深知她们之间的相互迁就。
自不自私她们说的不算,只记得当时她回道:“若真自私就好了。”
她们几个,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唯有大师姐对她们倾尽所有,甘愿奉献,就算她口中的自私,也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做下的决定。
以卿望着空落落的雨石峰,叹了口气。
以前觉得这雨石峰就是大师姐,没了大师姐这个家都得散,可如今大师姐真去了,发现也并非非她不可,也不知是自己冷血不知感恩,还是真觉得大师姐可怜,*发现除了些许伤感之外,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甚至还有些由衷的开心。
那昕昕拍拍她:“不用叹气,咱们早晚也得死,你要是着急,现在也可以。”
以卿丢开她的手:“……滚。”
——
兰烛赶到报晓村时,且陶陶挂躺在一棵参天大树上休憩,哼着歌,晃着腿,嘴里叼着草茎,好不惬意。
见兰烛来,只轻抬眼皮,哼歌更大了一些。
兰烛:“我师姐呢。”
且陶陶脚尖指了指正下方。
兰烛看过去,且陶陶躺的是一棵胡杨树,树根处有一片被翻新的泥土,长度大小正好够放下一个人,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往前走。
兰烛:“她许诺你什么?”
且陶陶停止哼歌,道:“跟你有关系?”
兰烛知晓她不会轻易说,没有继续话题,“我要换「物」。”
且陶陶低头看她:“你也要?行啊,拿什么换?”
“也?”兰烛捕捉到字眼,“除了我还有谁?”
且陶陶摊手:“多了去了。”
兰烛皱眉,且陶陶最是讨厌自己的事情被人知道太多,不太可能主动把「物」泄露出去。
据她所知,也就黔洲城的霍家知道,但给霍家也都是一堆假货。
她的目光下意识落到翻新的泥土上,拳头不自觉收紧。
她抬脚走过去,她走得极为沉重又小心,脚下草地犹如尖针,让她犹犹豫豫,不知如何下脚。
且陶陶摇头道:“我对你很失望。”
兰烛没理她。
且陶陶:“想当初你努点力,破开禁制不算问题,如今竟没半点还手之力,你堕落了。”
兰烛仍旧不应,小心前进。
且陶陶:“你师姐抛弃你了哟。”
兰烛停下脚步。
且陶陶很喜欢观看痛苦,一旦有人表现出类似表情,都会让她尤为欢快。
她看似漫不经心,却紧盯着兰烛的脸庞,本以为她会对这句话表现出愤怒或者悲伤,可是她却没有,仅直勾勾望着地面。
兰烛召唤出雪生,锐利的刀锋划破她的手腕。
鲜红的血犹如雨滴坠落土壤,被其贪婪吸收,消失不见。
且陶陶沉下脸。
兰烛仿佛感觉血不够,撕开裤腿,砍破大腿,喷泉一般的血喷洒而出,浇灌在深色土壤上。
翻新过的土太软,没有支撑,被血水浇灌的地方塌陷一些。
她还是觉得太少,反手握住雪生,以往指向敌人的刀锋转向主人。
她对准自己的心口,往怀里一送,冰凉的剑刃没入胸口,血气翻涌,喉头腥甜,额头冒出密汗,紧接着吐出一口红血。
且陶陶眉头紧皱,从树上跳下来。
“想在我面前演深情戏码?啧啧。”
她挑剔道:“演技太差,没劲。”
兰烛又将剑往怀里送了一寸。
且陶陶听见有东西破碎的东西,紧接着兰烛本来完好的皮肤开始渗血,没多久,她成了一个血红的人。
她用最后的力气将自己的身体摆正,躺在翻新过的土壤之上,让其吞噬自己全身上下所有的血液。
她的呼吸逐渐微弱,直至身体变凉,脸色发青,没了声息。
她的脸上没有惊惧没有失望更没有自戕的悲愤,只有淡淡的笑意。
“呵。”且陶陶见此场景忽然笑出声。
不知道是嘲笑兰烛,还是自嘲,她恶狠狠踢了一脚兰烛僵硬的尸体,“行吧,你们赢了。”
兰烛的血渗入泥土,泥土之下是之前被带走的徐清姿。
生命来到最后之际,她联系了且陶陶,寻求「物」的方法。
她一直禁止小师妹用「物」,结果自己却跑来要。
徐清姿邀请且陶陶来演一场戏,把小师妹定住,让自己被掳走,若小师妹好好修炼,她定然能冲破禁制,把她救下,那么她知小师妹已放轻感情,自己便能名正言顺去死。
但若不能,她便会使用「物」,小师妹追过来,先让且陶陶阻拦一会,若拦得住,小师妹便了却身后事,重新踏上新生活,不再为情感所烦累,有更广阔的征程。
若拦不住,执意赴死,那么「物」便会发作。
血液浸入到徐清姿的尸体,溪流一般的血源源不断涌进去,两人血液交融,她的血顺着她的血往上回流,犹如两条交织的红线,左右穿插,直至打成死结。
且陶陶:“活着不好吗,为什么一个两个都那么想死。”
“才几百年,又不是几千年,几万年,怎么就活够了,这世上多好,为什么就那么想死。”
她脸上闪过懵懂的表情,转瞬即逝。
且陶陶本可以直接走,任由兰烛的尸体曝尸荒野,被野兽撕咬还是被虫鸟啃食,都与她无关。
可她在树下站了一会,鬼使神差地把坑挖大了一些,将兰烛的尸体放在徐清姿旁边,而后埋土踩平。
罢后,带着春天特有的清风拂过树梢,沙沙声响起,四周草地被风吹矮一分。
两只小麻雀在胡杨周围盘旋,伴随着清脆的啾啾声。
她忽然想到徐清姿在临死前的场景。
那时也有麻雀,只不过只有一只,在徐清姿周围转了好几圈,最后飞走了。
当时徐清姿微笑看着远去的麻雀,心情甚好地自言自语:“莺初解语,最是一年……春好处。真好啊……”
——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没填的坑后续用配角视角番外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