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官家这么一说话,言语背后隐约透露出来的意思,可就尖锐至极了:
官家可不是愣头青,只知道发难,官家心里清楚,吃空饷的事情非是一人两人之事,不是杀几个人就能解决的。这是一整个军队的弊病,从上到下都有人伸手,想要彻底拔除病根,非改革军政不可。
官家……莫非是想要再启新法?
在场不少官员一下子就应激了,皆是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关注着大薪官家的神态。
第76章
自然什么都看不出来。
官家手里把玩着竹板, 垂眼看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或许是教他唱那个莲花落的贤才, 面上笑意更浓了些。
就在群臣以为此次御前集议便要就此落下时,尚书左仆射黄远柔突然上前一步,面色严肃地跪了下去,礼仪之大之重, 几乎可以说是大薪开国以来的绝迹之态。
——臣权是一代代下降的, 唐朝以前,还是三公坐而论道。到了宋朝,纵然是宰相上朝,也得站着, 而非坐着。元朝时,大臣一律下跪奏闻, 明朝则变本加厉, 不光臣子见皇帝要跪, 下级向上级禀告事务时, 也必须要下跪。清朝更是集大成者,不仅要跪,还要磕头, 不仅要磕头, 还要磕得响, 不仅要磕得响,还得牢记礼仪, 一跪三叩首、二跪六叩首、三跪九叩首, 少一步都不行。
是以,柴稷哪怕再轻佻, 面对左相下跪,此刻也禁不住立刻起身,侧身避过此拜。
群臣更是惊愕得失声叫道:“相公这是为何!”
非大礼仪时左相下跪,传出去了,天下百姓不得把官家连带着群臣的脊梁骨都得戳碎啊!
——你们到底做了什么逼得人家宰相下跪了?!
——我们什么也没做啊!
不就是官家打算处理武官吃空饷的事吗?相公何至于下跪!有什么事情我们和官家好好商议,好好讨论不行吗?
柴稷也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但此刻又不能将人硬扶起身,大薪与士大夫共天下由来已久,左相作出如此姿态,他这个官家也不能硬来,须得把事情处理妥当了,才能令天下人信服。
——大薪的士子和学生,有不满那是真敢叩宫门的。
遂柔和了声音,态度好似有所软化:“黄相公,你这是在作甚?”
“臣有大罪。欲向官家请罪。”
这个时候,倘若黄远柔知晓在那遥远的大清,下跪要配磕头,当场给柴稷磕一个,除非他真的干了叛国大罪,不然真能把柴稷钉在昏君史上。
但他此刻只是跪于堂中,胆色决然:“臣身居相位,统率百官,却未曾发觉军官虚报兵员,间接致使河防缺坏,此乃渎职之首恶!”
“地方官吏疏于河堤巡检,汛期预警形同虚设,竟需至尊亲履危地以揭弊,臣等尸位素餐,罪同附逆!”
“至尊以万金之躯行钓查之事,台谏不言、枢臣不阻,反纵至尊效游侠之风,此非臣子谋国之道!”
“至尊甘冒风霜查探民情,臣等不能体察圣心,反以陈腐旧谏多番阻挠!此等愚钝昏聩之举,实乃曲解圣意、贻误国政!”
“至尊当廷唱词讨钱,讥臣僚如市井之徒,全赖宰执相公不能整顿军务以正视听,方令君辱臣羞,纲常扫地!”
“新君登基二载,仍需亲查细务以慑群臣,尚书门下不能树朝廷威严,反使天子行酷吏手段,此乃宰相之过!”
“若官家真须以命设局方能肃贪,则大薪百年养士之功、台谏监察之制尽成虚妄,臣等合该悬印请死以谢天下!”
“失职至此,臣愧不能自死。”
语毕,殿堂之上静得只剩下君臣呼吸之声,尚书左仆射俯首于地,宛若一尊磐石。
柴稷双手笼于袖中,静静看着黄远柔,面上未起任何波澜。
但心中已然叹气。
他本以为黄远柔下跪是为了以声名威逼君父,不曾想,此人竟是在为他收尾。
君王以自己性命为筹码,惩治军事,这确实是一个好招,却也是一个剑走偏锋的恶招。
皇帝的神圣性来自权力,来自军队的拥护,来自“谋大逆”罪刑的震慑。
可若帝王主动涉险呢?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一旦旁人意识到天子可以从法律威慑转化为实力博弈,那后果就可以参考唐末及五代乱象了。
皇帝自陷险境,等同于给野心家发放“合法政变许可证”。
何况,皇帝自己都自轻性命,罔顾宗庙社稷,不在乎轻佻失国了,臣属又何必再坚持己身。
黄远柔正是看穿了这些危害,直接将罪责加于己身,维护他身为天子的尊严。
同时也是在罪谏,谏请天子不要再做这种自身设局的事。
柴稷环视众臣,他们神情之中都带着对黄相公的敬佩,还有对他这个官家行事大胆的担忧和心有余悸。
这些大臣,有自己的私心,也会成为社稷的绊脚石,但他们也确实忠君。
这下,柴稷的叹气声从心里移到了脸上,他行到黄远柔面前,将人扶起来,缓缓露出温和的笑容:“相公心意,我已明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朕身负万民,的确不该意气行事。朕一言九鼎,朕答应你,答应文武百官,答应天下百姓,往后都不这么做了。”
“臣叩谢官家体恤。”黄远柔顺势站了起来,语气也放松了很多。
新帝登基了两年,君臣之间便也拉扯了两年。
新帝发现自己做事会受到文臣掣肘后,便放出第五旉这条恶犬,自己则以游山玩水为名不见踪影,不想做的事情就假装在四处游玩,没能及时收到奏章。
而文臣看到新帝这样子,心里也有气,谏言满天飞,各种围追堵截,施行政策方面与新帝斗智斗勇。
君累,臣也累。
但看官家的样子……似乎已经不打算再折腾下去了?
正在一众官员犹疑不定时,便听官家郑重地说:“朕这两年间确实耽于享乐,实在不该,从今日起,朕当效仿汉唐太宗文皇帝,养正育德,崇俭任贤,还望诸卿与朕共勉。”
“!!!”
莫非是先帝显灵了?!
立刻便有官员擦着眼泪,回忆起当初那小太子聪敏好学,伶俐可爱的样子,几乎恨不得当场拜祭天地,感激上苍:官家终于不再行事诞谩了!
官家都这么说了,此前因着官家行事作风心有怨言的大臣们哪还能记得曾经的不满,满心满意只想着一展所学,不负圣恩。
这种情况下,官家仿佛随口一句:“朕可怜房州遭难,诸学子恐怕无心科举,便做主,将房州的解试时间移到本月。礼部记一下,他们考得晚,来日省试投纳家状等文卷,最后期限可在锁院之前。”
没有大臣想要刨根问底。
这事明面上看,也没什么需要刨根问底的。他们便也不知,此次房州解试中,诗赋科有一人,姓陆名安,字唤九思。
陆九思终于要科举了。
感谢大薪厚待文人。从七十年前起,这七十年里,既有皇帝主动觉得让读书人脱下衣服检查其有没有夹带小抄,非常侮辱人,打算制止这件事,又有文官上书,要求罢废科举搜身,保留读书人的尊严。
几十年的努力,终于在这几年间得以呈现——
大薪各级科举考试罢废搜身之举,学子不必再解衣摘帽,只需接受监门官在身上拍打,翻检携带物有无夹带即可。
陆安已做好了准备,不管那监门官拍到哪里,她都绝不会表现出羞涩忸怩之态。
她还穿了好几件厚衣服,在不需要脱衣搜身的情况下,厚衣服足够遮掩住任何不对之处了。
陆安排着队,排到她的时候,取出考状,递给监门官,等待对方核验考状上的籍贯、姓氏、亲族、保人。
——等通过解试后,这考状上还会有州府解试的履历。
过了礼部省试后,又会加上省试履历。
那监门官低头一看考状,又抬头看陆安:“陆安……可是那位孝义九郎?”
陆安面不改色:“正是在下。”
心中却起了忧虑。
明明拍两下确定她身上没有明显的夹带痕迹后就能放她进考场的事,这声“孝义九郎”一叫,不管对方是想攀谈还是想认认名人,于她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迟则生变。
那监门官摸了下鼻子,不好意思道:“久仰大名。九郎那一首《望海潮》将杭州里里外外结结实实地夸了一顿,我身为杭州人,实在欢喜。”
监门官一边说,一边打开陆安的篮子,篮子盖是翻盖样式,翻起后正好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只能看到监门官在低头检查有无小抄。
片刻后,他抬起头,笑着把篮子送回陆安手中,还顺手盖上了盖子:“好了。九郎你靠过来一些,我检查一下你身上。”
“好。”陆安走近了两步,已经调整好了心态。
却见那监门官借着她身体遮挡,抬起手,隔空随便拍了两下,假装是检查夹带,而后冲她笑了笑:“没有夹带,可以进去了”
读书人以被搜身为侮慢之举,哪怕是拍打的举动,其实也是一种轻慢——陆安立刻意识到,对方是在向她卖好。
便投桃报李,对着监门官微微一拱手,作揖:“多谢。”
而后进了考场,坐到了自己座位上。再打开考篮一看,里面的食物竟然没有被撕扯开的痕迹。而她收拾妥当的笔墨纸砚,也没有翻乱。
说得更明白点,对方连翻找都没有翻找,那片刻功夫,只是在做做样子而已。
第77章
整个大薪此刻都未曾设立地方贡院, 解试考场通常在学宫、佛寺以及旧官廨,房州没有佛寺,也没有旧官廨, 考场就设在房州州学中。
而大薪的考场也和明清时不同,明清考生有单独的号舍,大薪是连片设席,没有墙壁和木板间隔, 只要小心点别被抓住, 士子在考试时还可以往来交语,移易卷案。
据说欧阳修在省试时看自己旁边的举人生病了,伏案不能写,出于同情, 把自己的卷子直接放到了对方案上。后来欧阳修成了魁首,那举人也榜上有名。
陆安想到这个例子, 就深深佩服欧阳修的胆子。
这但凡被抓住, 最少取消两次科举资格, 六年后才允许再来考试。
反正她是不敢这么做的。
陆安把自己的笔墨纸砚都拿出来摆好, 至于食物先继续放在篮子里,需要时再拿出来吃用。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她听到旁边有人坐下了, 一边坐一边哀嚎:“这检查的也太过分了, 我的豆糕都碎成渣渣了, 这还怎么吃啊。这是解试又不是省试,省试科场内好歹还卖点心和饭食呢, 解试什么都没有, 得饿着肚子考试了。”
陆安看了他一眼,发现是不认识的考生。
但对方好像认识她, 看到她时十分之惊喜:“可是陆安陆九郎?”
在陆安应下后,他激动地开始了自我介绍:“不曾想我陈季明竟然能与大名鼎鼎的陆九郎坐在一起!还要多谢九郎,要不是你将巫祝的把戏拆穿,只怕我家里人还不知要赔多少钱进去。钱财倒还好,就怕他们被那符水香灰要了命。”
陆安含笑回应:“客气了,阁下家人安好便好。巫祝害人,某拆穿他们乃应有之义,不必挂怀。”
两人又客套了几个来回,陈季明方才收拾起自己的东西,看到那被捏碎的糕点还是禁不住唉声叹气:“其实来之前我家里人让我别带糕点,带馒头即可,这样不会揉碎,撕成一块一块也能吃。怪我心怀侥幸。”
陆安又关怀了他几句,给对方留下孝义九郎是大好人的印象后,便轻轻阖上双眼,不再言语。
陈季明原本还想问问陆安选的是哪一经作为考题,转头一看,发现陆安已在闭目养神,就赶紧闭紧嘴,放东西的动静都小了很多。
*
越来越多学子入场,座位上渐渐坐满了人,时间一到,考场闭门,下发考题。
第一题就是从学子本经里面出经义两道。
陈季明拿到自己的卷子的时候,立刻去看经义。他的本经是《诗》,学起来在诸经中并不算困难——也因此,出成绩后,排名估计会比其他的难经低。
陈季明心态很好。他的想法就是:排名低无所谓,能上榜就行。
当他看到经义题是合题时,面上笑容僵住了,心中崩溃怒吼:合题?!这是哪个考试官出的?这是在断考生生路吗?有病吧!都十年没出过合题了!
又庆幸自己的本经是《诗》,合题再难,对于《诗》来说也有效。
顺带着,往陆安那边看了眼,然后看到了题目来自周易。
“……”
众所周知,十二经中《易》经最难。
而科举题目中,合题最难。
最难加上最难……
陈季明倒抽一口凉气,这要不是考场上,他都想问一下陆安后不后悔本经选《易》了。那题目,他光是在旁边看着都觉得脑子发昏。
然后,他就看到陆安扫了几眼题目,再在稿纸上随意写了几笔,就开始答题了。
“???”
陈季明已经挪不开眼睛了。
那个题目!“用六,以御天也;用九,天下平也”,题目不长,但绝不是寻常人看几眼就能想出怎么破题解答的题目!
……喔,他忘了,陆九思怎么可能是寻常人。
一想到这个,陈季明差点当场落下泪来。
他到底是为什么会那么倒霉,和陆九思同考这一科年。其实再等三年也还是可以的吧?
*
陆安看到题,就知道这个题目核心是“君子”了。
《乾》《坤》用九、用六,进君子,退小人。
这是王安石看周易时的批注。
陆安看周易的时候,顺带也看了各大佬对于周易的批注,这题可以说完全出到她的知识点上了。
陆安把这句话先写在了草稿上,作为这篇经义的核心论点。
随后绕着这个核心,列出几句名言备用。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记上,能用。
不为穷变节,不为贱易志。——这句也记上,能用。
自强为天下健,志刚为大君之道。——记上!
外有敌国,则其计先自强,自强者,人畏我,我不畏人。——也记上!
陆安顿了一下,一想到这句话是出自《宋史》,就感觉挺地狱笑话的。
想了想,感觉还差了点什么。
或许……可以再来一首诗?
陆安沉思片刻,在草稿上写了郑板桥那首: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正好,竹有君子之名……
陆安正思考着,随后听见了一道清晰的抽气声。
听方位,不太像旁边考生传来的。
陆安抬头看了一眼,就看到是之前负责搜身的那位监门官——开考之后,对方同样负责巡查考场。
这位监门官怔怔愣愣看着她的草稿纸,好半天没挪脚。
陆安便又低头,继续专心去写她的经义。
唔……定好名人名言作为润色之后,就可以考虑怎么把它运用进去了。
陆安思考了一下,又在草稿纸上写下两段:
尝谓《乾》用九者,纯阳之德也。《中庸》赞曰:“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此刚健非凌人,乃造化万物也。昔尧命百官,不设首以限之,但求“群龙无首,人人如龙”。然“无首”非谓天下无主也,《易》曰:见群龙无首,吉。盖君子逢危难则挺身率众,以德化人,虽居其实而晦其名。昔大禹治水,手足胼胝而不居功;孔明受托孤之重,鞠躬尽瘁而不称尊,此“用九”之极则。
《坤》用六者,纯阴之德也。屈子遭放逐,犹言“惩违改忿兮,抑心而自强”,《礼记》亦云“知困,然后能自强也”。盖逆境砺志,尤见坤德守正之功。《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君子当如松柏经冬,根深岩罅而苍翠不改,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此“用六”之极则也。
写下这两段之后,陆安对于整篇经义就有了一个大致概念,更加兴致昂扬地写下去,将它完善。
陆安在那里干劲十足地答题,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案几前面站的人越来越多,她只是在那里写着,笔尖飞舞,似那舞蹈演员一样灵活飘逸。
而围站在她周边的官吏眼睛始终盯着她的草稿纸。
几乎大半官吏都来了,余下的人没来,不是不感兴趣,而是周围实在站不下了。
如此风光体面的一幕,引得许多考生连连侧目。
陈季明也是侧目一员,他咬着笔杆子,越看陆安的卷子越焦虑,焦虑到没法写自己的经义,焦虑了大半天,看着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几乎是绝望地放下笔,呜咽一声,心想:他会永远记得,就在德章二年十月三日这一天,他的笔杆死了。
*
陆安写完一道经义,马不停蹄又去写第二道,写完第二道经义,又写《语》、《孟》的义。
看到《孟子》时,陆安倒是讶了一瞬。
毕竟《孟》非经,以前科举考试很少考《孟》。
而考官们本以为总算能难到陆安了,没想到陆安只是停笔片刻,便又继续奋笔疾书了。
考官们:“???”
难道他们记错了,其实《孟子》为题已经很普遍了?
《孟子》不属于本经,所以这道题是全部考生都要考的题目。
于是考官们去看其他考生。
有一些同样写到《孟》义的考生明显双目圆睁,脑子里不知开锅了多少个思想,只知道笔尖高悬,懵逼半天,无法下笔。
考官们:“……”
行吧,不是《孟子》普遍了,是陆九思太变态了。
*
不是陆九思太变态了,是明清时候,《孟子》已经被考出花来了。
陆安瞧到那个题目。
《中庸》曰:“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孔、孟所谓知天其有异乎?一则曰由修身事亲而知天,二则曰由尽心知性而知天,其理亦有同乎?
脑子迅速闪过:前句出自《礼记》卷三十一《中庸》,后句出自《孟子》卷七《尽心章句上》第一章 。
虽然有两句名言,但不是截搭题!秒了!
陆安唰唰唰开写,旁边陈季明看了一眼题目,完全想不起《孟子》里有什么内容了,直接开摆,决定三年后再来。
第78章
后堂, 是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等所在的内帘官员休息、住宿的场所。他们作为后续会批改考卷的官员,不能够出现在考场。不然,看一下考生卷子上写的姓名和答题内容, 再记一下,哪里还有糊名的必要。
“唉!也不知道九思那边怎么样了。”房州知州不无担心地说。
房州通判冷静指出:“他应当考得不错。九思看着不像是那种下场就紧张的人。”
房州知州叹气:“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担心的是,他会不会让其他人紧张了。”
房州通判顿了一下。他想了一下如果是自己当年科举时, 有这么一个考生, 拿到卷子就下笔飞快,他肯定会精神极度紧绷。
“可惜了。”房州知州笑着说:“我现在连问都不能问一句,问了就是科举舞弊。”
于是只能等。
等到日上三竿,等到日头西斜, 等到需要燃烛之时,因着规定, 考生不能燃烛过夜, 必须交卷出考场。这个时候, 就是书吏抄录考卷, 再将草卷送来给内帘官审阅的时候了。
——至于考生苦练书法的用途,那是为了殿试做准备,殿试不需要誊录, 糊名之后就直接送去阅卷, 书法好可以加分, 还可以给皇帝留下好印象。
“来了来了!”房州知州的脸从窗户伸出来往外看,一看到书吏捧着草卷向后堂走来, 便匆匆回到座位上, 待书吏分拣好卷子,均分给诸考试官。
房州知州心里很着急想快点看到陆九思的大作, 但一坐下后,看到卷子时,身为考试官的职责立刻占了上风,他耐着性子,安安静静地开始了阅卷。
只是,看了好几十份卷子了,他总感觉那些内容差了点什么。也不是没有写得好的,也不是没有他用朱砂在上边批写“通”字的卷子,但,一直没有一张卷子,让他始终无法将目光从上面移开。
另一边,有一张卷子已经把房州通判吸引住了。
“《乾》《坤》用九、用六,进君子,退小人……”
房州通判呢喃了一遍,禁不住大叫一声:“好!”
其他考试官的目光顿时从四面八方射过来。
房州通判只是垂着头,乐呵呵地看着这份试卷。甚至没有看完全篇内容,单论第一题的这个核心,他就觉得这一题值得他先写一个“通”字。
房州通判也是这么做的。先写个“通”字表示通过,再签上自己的姓名,表示让这道题通过是他的决定,然后才慢慢品味这篇文章。
用九,见群龙无首,吉。这是《周易》里关于“用九”的原句。
将“用九”的“群龙无首”解释为“进君子”,仅仅三个字便抓住了乾卦“老阳变阴”的核心。房州通判几乎是看到这三个字,就立刻联想到乾卦六爻全变为坤,象征刚极而柔,君子需顺势而为,不恃刚强,以变通之道协调群体。
这实在是一个精妙的解读,精妙到房州通判收起脸上笑容,神色都庄重了起来。
——像是在品读某位老道大家的作品,从中汲取自己所认可的知识。
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又看一遍,每一次都有新的品读,新的想法。
有那小吏看着到饭点了,喊房州通判一声该用饭了,房州通判一手抓着卷子,一手扒着筷子,跟街头吞剑表演似的把饭吃下去,眼睛还不离那篇文章。
房州知州瞧准机会,伸出手,抓住卷子,从下往上一哧溜,从房州通判手中把卷子抽出来:“本官看看,是什么文——”
他在房州通判的怒目而视之下,看着那篇文章里的一句“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看呆了。
好妙的一句诗!
这是谁的大作?!
光是开头“咬定”这两个字,就让房州知州流连忘返,啧啧称奇。
从来没有人将竹子扎根结实用“咬定”来形容,用词实在简易明快,铿锵有力。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房州知州摇头晃脑地当众诵读了起来,其他考试官听到这两句诗,都是眼前一亮,有人放下饭碗,迫不及待地问:“后面两句呢!”
“没有。”房州知州说。
其他考官急得追问:“怎么会没有呢!考生作诗只作了一半?!”
房州知州点头,然后道:“这只是学子在《周易》为本经的经义题中,答题时随手而为写上去的诗,用来为君子品德添色。想要知道全诗,只能等出榜之后,将人找到,让其将后两句写出来了。”
座中便一阵唉声叹气。
其实草稿上说不定有全诗,或者写诗过程,但在出榜之前,内帘官员不允许看任何会泄露考生笔迹相关的东西。
又有考试官饮了一口淡米酒,叹道:“就怕他只写这两句是因着只有这两句可用,剩下的,不是想不出来妙句接连空着没写,便是写了两句极为糟糕的诗句,贻笑大方。”
房州知州很想说,如果这份卷子是陆安所写,那肯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但他也不能断定此人必然是陆安了,一旦有这个念头,就会使科举失去公平,还是只看文采评定就好。
房州知州问小吏:“我的朱笔呢?”
让他也在这个卷子上写个“通”字,留个姓名。
一支朱笔斜里递过来,房州知州接过,下意识:“多……”
随后的“谢”字还没出口,就看到递笔的房州通判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上司不必言谢,写完后将文章还我便好。”
刚想起来这卷子是从人家手里抢过来的房州知州:“……”
*
“九思!”和陆安同一科场年考取解试的同窗们挤了过来,苦着脸问:“你题答得如何?”
还没等陆安回答,便已是自顾自抱怨起来:“合题还好,我们在州学里也练过合题……”
这话一出,引来周边不曾考进州学的考生们那奇异又艳羡的目光。
这就是有好学校好老师的优势,像他们这样在乡间私塾念书、或是家中自学的考生,根本没有那个敏锐度去练习经年未考的考题。
不过,有好学校好老师的学生,也有崩溃的地方:“但最后那道义题,居然出的《孟子》,这谁能想到啊!”
陆安点点头:“最后那道题确实难。不仅出《孟子》,还加上《礼记》的内容,横跨两本书,我也是斟酌了许久才将之写出来,只希望不曾偏题,也不曾踩中题目陷阱。”
处于目瞪口呆状态的私塾考生还没有开口,旁边的州学学生已经忍不住惊呼起来了:“真的?!九思你把最后那一义写出来了?!”
陆安应了一声,然后就被同窗抓着,恳求她把那一义给他们讲讲。
——科举期间,内帘官员不允许离开后堂,吃住睡觉还有洗漱、上厕所都得在后堂进行,用物理隔绝来避免他们得知考生的试卷情况。
所以,陆安在外讲题,里面连一点消息都接收不到。
“那一义,我是这么破的题……”
陆安娓娓道来。她讲述时,周边考生通过口耳相传得知陆九郎在讲题,逐渐聚集过来,个个全神贯注地聆听着,连眼睫毛都没有眨一下。
偶尔有人提出疑惑,陆安也能替他们解答。
外帘官——就是负责巡视考场的官员看着这一幕,皆是哑口无言。
谁能想到,考生替考生讲解科举题目,其余考生认真听讲这种事情,竟然真的能发生。
他们目睹着,见证着这开天辟地头一回,灯笼里摇曳的烛火,映出文化的光辉。
第二日天亮,考生们再次入考场。
诗赋科的考生今日要面临的考题是赋及律诗各一首。
这诗赋考核也不容易,它不是那种“以花草为题让你作赋一首”这样的题目,而是这么出的:
赋题:日月得天能久照。
你得思考这句话它出自哪个经典,并且知道这一句话的上下文及意思,然后以此作赋。
或者这么出题的:
题:以“其性好仁得于自然”为韵,不依次用。限三百六十字以上成。
出《孟子》,曰:“尧舜,性之也。五霸,假之也。”注:“云性之者,其性好仁,自然也。”
这么出倒是会告诉你题目出处在哪,但是与此同时,它限韵。
陆安提前了解过这方面,她思索片刻,还是打算闯一闯这诗赋科。
也不知这次考题是什么。
陆安垂眼一看。
题:《射中正鹄赋》,以“诸侯立戒,众士知训”为韵。
陆安“唔”了一声。
这不是白居易参加宣州试的试题吗?这个世界的白居易参加宣州试时,出题的人换了一个试题,也就是说,他没写过《射中正鹄赋》。
而宋还用着唐时的韵书。也就不用担心韵脚错误。
好。
秒了。
陆安伏案而书,把这首歌颂儒家礼乐仁义思想的名赋板板正正地先写一遍到草稿上,然后才抄录入卷子里。
随后,又去看诗题。
湘灵鼓瑟诗。
以题中平声字为韵,限五言六韵成。
出《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
这让陆安想起来一首诗。
这首诗是公认的试帖诗范本,而末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更是千古传诵的名句。
第79章
陆安写完了一诗一赋。
今日除了考诗赋外, 还有论一首。论就是散体文,这个于陆安而言需要稍花一些功夫,但她也还是将之答出来了, 答得十分轻巧。
但今日考题,注定大放光彩的还是那一诗一赋。
考生日出而入考场,日落而出考场,他们的答卷经过抄录后送往后堂, 夹杂在第一场考卷之中, 随机分发给考试官。
考试官先批阅哪一份试卷都行,反正在最终榜单排出来前批阅结束就可以了。
竹山知县范樵改第一场的经义卷子已经改累了,于是抽出今天的卷子,去看看诗赋来换换脑子。
“嗯……这一首诗不错, 过了。”
“这一首……怎么不多检查检查,本来可以过的, 可惜了, 犯了庙讳。”
“这一首……唔……有点难办……”
范樵拿着这张卷子到了房州通判身边:“上司, 可否瞧一瞧此卷?此卷考生似乎压错韵了, 这一字是隔韵,而非邻韵,但我瞧着其韵律也十分之和谐, 不知是否能批一个’通’字。”
“我看看。”房州通判接过卷子, 目光扫过卷上之赋, 轻声念了一遍后,点头:“既然其韵律和谐, 文章意思也明确, 便不强求押官韵。”
范樵微一拱手,谢过房州通判点拨后, 将卷子拿回自己的位置上,执起朱砂批个“通”字。
随后再看下一张卷子,脸色顿变:“这——”
旁边的房陵县令正好改完自己手头的一部分卷子,心情极佳,看到范樵脸色不对便笑问:“怎么了,范兄遇上什么难事了?总不至于有人提反诗吧?”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范樵身边,探头一看,然后倒吸一口凉气:“这诗——”
“这诗怎么了?”房州知州踱步过来一瞄,倒吸一口凉气:“这诗——”
房州通判颇觉奇怪:“怎么了,都这副反应?”
他开玩笑道:“总不至于应试诗出了千古名句吧?”
一片诡异地沉默。
房州通判立刻感觉好像有火烧到了自己的屁股,整个人都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看向竹山知县手中的卷子,飞速扫视。
前面的句子都感觉尚可,不错的诗句,只是还没到惊艳的程度。房州通判越看越觉得奇怪,又隐隐觉得这才符合他印象里出彩的应试诗程度。
——从古至今,应试诗受限于格律与声韵,命题与时长,出彩者寥寥无几。便是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面对自己在考场上写的诗,都是“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
换句话说,被自己的作品丑到了。
房州通判当然也有这样的经历,他到现在都不肯再看第二回自己在考场上写的诗赋,甚至怀疑部分文臣极力推动科举取消诗赋的政策,是为了把自己的黑历史毁尸灭迹。
然后,房州通判看到了这首诗的最后一句——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这诗——”
他也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是科举考试里能出现的诗句吗?如此韵味无穷,如此情意悠悠。
曲终了,人去了,像是悲凉意境,一转眼却又看到江上青峰。
可称绝唱!
“此诗当为此次诗考第一!”
“是极!”
“不会再有诗能比它更好了。”
甚至于,不止这一次科举不会有诗比它更好了。
这种刹那永恒的意境营造!
这种以终为始的艺术描绘!
这种有声之休止与无声之余韵的碰撞!
恰如青峰倒影江水,在虚实相生间永恒荡漾。
下一次科举,下下次科举,都不会有考生能写出超越它的诗句了。
一众考试官拿起朱笔,郑重其事地在这张卷子上各写了一个“通”字,随后再署上自己姓名。
他们实在可惜:“科举明日还有一场,考试结束后,我们还得继续待在后堂中批改卷子,不能立刻知道这首诗的作者,也不能立刻把它传播出去,看世人震惊……实属憾事。”
他们确实是科举考官。但他们也是人,也有人的劣根性。比如现在,房州知州就很想快点把这首诗传扬九州,它绝对会令天下人震惊的。
……
“快快快!应劭之!你快写信问你那好友,在解试中写了什么诗,什么赋!”
通州学子齐齐围住应劭之,撺掇他写信去问。
科举确实没有结束,榜单也还未排出,但是考生是可以把自己的卷子内容默背出来的。
他们真的很好奇,以陆安的诗才,碰上应试诗真的还能继续写出惊世作品吗。
不过,就算不是惊世之作,也肯定是佳作就是了。
应劭之满脸的不情愿:“等科举结束你们不就知道了吗?写信一来一回的,也差不多张榜了,何必急这几天?”
他可不想万一九思写诗写砸了,水准大不如前,他成了帮凶,给旁人提供好友笑料。
毕竟,那可是应试诗!你让诗仙去写都不一定能仙得起来。
但是……
“应大郎!你的信!”
短短六个字,成功勾起了应劭之的好奇心:“谁啊,这个时节给我寄信?咦,好厚一沓!”
拿过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越看,眼睛越亮:“好诗!好赋!好论!好经义!”
同窗趴个脑袋过来:“什么东西?”
应劭之回首,将信递给他们,笑道:“喏,九思给我寄的信,他知我会忧心他的科举,考完后就把答卷抄录一遍寄了过来。你们不必再好奇了。”
众学子接过来一看。
“……”
此时正是下课时间,大讲堂外,来来回回许多学生,有的学生路过讲堂门口时,惊诧发现,里面比起平常,竟然安静了很多。
不像是下课的吵闹氛围。
怀着疑惑再仔细一听,隐约便听到有人在室内重复:“这不可能。应劭之,你这好友……这不可能。这可是应试诗啊!”
有好奇学生进去看了。随后,室内又多了一声:“不可能……这……不可能……”
就在更多的人奇怪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有人从大讲堂内出来,被人拽住后,他几乎是整个人都处于还有些懵的状态:“陆九思写出了: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众人笑道:“这句诗确实极佳,但以陆九思之才,他写出这句诗有什么可惊讶的?”
“但他是在诗赋科第二场的场上写出的这首诗。诗赋科场上!!!!”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一下子便面色或青或红,已然震撼到无法发声了。
而陆安早早就开始了第三场考试了。
最后一场,试策二道,与子、史、时务相关。
第一道策题:
吾闻古之赈灾,或发仓廪以济饥,或赐布帛以御寒,皆以全民生为要。然管子之后,时有“以役代赈”之制,使民修堤筑渠、垦荒造屋,虽劳其力,而官给廪食;今世承此遗意,行“以工代赈”之法,非惟救饥馑于一时,亦使民免坐享之讥、惰逸之弊。昔管子云:“仓廪实而知礼节”,然徒施廪粟,恐民失自强之心;若役而偿之,则劳有所获、贫有所恃。
试问:以工代赈之法,较直赈钱粮,其义何以更深?尔诸生稽古通今,其详陈之。
陆安一个字一个字看完题目后,就懂了。
题目问:以工代赈比直接发粮好在哪里。
陆安拿手指轻轻点着卷子,陷入思索之中。
这道题比较简单,常见的思路她能列出至少三种。
比如:以工代赈既能解决灾民生计,又能创造公共价值(如修水利、建道路),避免直赈钱粮的单向消耗。
比如:组织灾民参与工程可防止其流散生事,同时通过集体劳动增强社会凝聚力。
还比如:劳动使灾民从“被动受助”转为“主动自救”避免灾后因群体性绝望而选择报复社会/或者形成依赖惯性,造成国家负担。
但是这三种……尤其是前面两种太常见了,想要获得高分,不能往这方面想。她敢笃定,这个考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会选择前面两种思路作为核心。
……
陈季明本来已经死猪不怕开水烫,打算三年后再来了,但看到今日份的第一道策题时,默然良久,最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摸了摸卷子上的墨字突点,几要喜极而泣。
这题!
这题他会啊!
不就是问以工代赈好在哪里吗?这肯定是好在为国家节省钱粮消耗,且增加水利建设的同时,还能控制灾民流动,不让他们闹事吗!
终于!他也能秒了!
……
陆安思索片刻,把核心定成了:以工代赈,既可以避免灾后群体性绝望,还可以让灾民通过劳动换取报酬,避免“嗟来之食”的屈辱感,唤醒民众的人格尊严。
在这个大核心的基础上,再稍微延伸一下小核心,比如节省钱粮,比如维持社会稳定。
确立好书写方向后,陆安开始了奋笔疾书。
而在遥远的徐州,徐州知州早就在按照陆安指点的这个核心在做事了。
“这陆九思怎么搞那么多麻烦事儿。”
徐州知州和自己的幕僚嘀嘀咕咕:“以工代赈嘛,我也不是不晓得这事,直接让灾民去挖石炭,每日给钱粮不就得了?他怎么还要我们等灾民到了之后,又掏钱给他们洗浴,又换衣服鞋子,还发什么……餐票,让灾民凭票子领钱粮,做这么多麻烦事有意义吗?”
幕僚摇摇头。
他也不懂,但是:“按照对方说的做吧。这陆九思明显是官家面前的红人,咱们不做,就是咱们挨训,做了,万一出了错,那就是陆九思的问题,与咱们无关。”
徐州知州点了点头,把这件事安排了下去。
第80章
张五家走出澡堂的那一刻, 望着蓝天绿树,再望着自己身上整洁的麻衣和搓洗得干干净净的身体,一股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说不上来这种感觉是什么, 在他的人生里,他是头一次产生了这种感觉。
古怪,陌生,下意识想要抗拒。
他是一个灾民。
但在灾难到来前, 他只是温州海边的一个普通渔民, 早起打渔,腰间归来,打到的鱼送去鱼行,由鱼行统一用比较低的价格购入。
如果只是这样, 倒也能活得下去,只是吃穿方面有所欠缺。但, 渔民加入鱼行就代表着默认接受鱼行的统帅, 成为行户, 而朝廷有需要时, 是可以以低于市场数倍的价格,向行户征收他们的货物。
法律上来讲,行户缴纳免行钱, 就可以不用被征收货物, 可实际操作会是:行户缴纳免行钱的同时, 被官府征收货物。
也许某些地方碰到好官并不会如此,但张五家以前所在的镇子, 镇长便是如此贪得无厌的地方官。
为了不被征收货物, 张五家只能够时不时上门给镇长送礼,点头哈腰求镇长高抬贵手。
这似乎并不是什么痛苦的事, 许多人家都是这么干的。张五家也这么干。
在天灾来临前,他才刚勒紧裤腰带,给镇长家连送了五天的鱼,第五天还几乎一天没吃东西,海水涌上岸,冲垮房屋,他掉进水中的那一瞬间,将近两天未睡觉的疲惫,还有财产全被海水冲走的崩溃,在刹那间贯冲了他的大脑,他突然不是很想活了,只想沉进水里。
可惜他也没死,他活了下来——那种每日麻木地随着队伍前进,每天都有撑不下去的人一个接一个在他身边死去,饥肠辘辘,精神疲倦,内心的绝望充斥着心灵,如果这样算是活着,那他确实活了下来。
在温州时,知州是个好官,粥水基本能发到每一个灾民手里。不能吃饱,但也不会饿死。
但说来奇怪,张五家最期待的不是粥棚领取粥水的时候,而是每日衙役将他们聚集起来唱歌的时候。
歌声很难听,唱歌也要花力气,可不知道为什么,张五家唱得特别起劲,他发自肺腑地祈祷这个活动不要取消。
然而,光是唱歌似乎还不够,他的心好像被蚂蚁爬进去了,密密麻麻啃噬着,一股子空洞,他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什么。
直到这一刻,他随着其他灾民被迁往徐州挖石炭,来到徐州的第一天,徐州衙门特意空出一家大澡堂,让他们去洗澡。石炭将洗澡水烧得热热的,他们脱去破烂陈旧且无法遮挡身体的衣服,泡进热水里,烟雾腾升,挡住了他们身上的泥垢,泡软了,上桌子一搓,泥巴哗啦啦地掉,好像什么脏啊臭啊的都随之被搓掉。
洗澡之前,他觉得自己就是猪圈里的一头猪,洗澡之后,他恍惚觉得……原来自己还是个人。
洗完澡,有新的麻衣麻鞋送过来,头发不再打结,没有了虱子,干干净净还散发着皂角的香气,然后是干净的布巾,将头发束起。
全身上下都是干净的,干净得让张五家想哭。
也干净得,让他情不自禁挺起了胸膛。
紧接着,就有衙役带着他还有其他人前往挖石炭的地方,带他们去矿脉旁边,临时搭建的房子里,给他们一个牌子,上面刻了他们的名字——虽然认不出来是什么字,但张五家摸着上面的刻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然后,还有给每一个人发的票,比如每一旬日洗澡一次的票,叫什么……休沐?还有每天早晚各一顿的饭票,洗脸洗澡的巾子,洁牙的竹片牙刷和皂角浓汁,睡觉的被褥枕头。
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但是能让你好好过着这挖石炭的日子。
衙役还告诉他们:“这些都不是白送给你们的,是由你们每日挖石炭的工钱折合而成。”
不是施舍,是他们劳动赚来的钱!
灾民们精神一振。
他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在皇权时代,平头百姓很难体会到……什么叫尊严。
……
陆安将自己心里所思所想,拟成文言文,答在时务策里:
一个人,只要他是人,就会有自尊心,就会需要尊严,然而绝大多数平头百姓的尊严都在日复一日的乞活中打磨得一干二净。
所有人都认为,百姓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什么盐苦不苦,是不是毒盐;油臭不臭,是不是坏油。就好像他们天生就不该拿钱财去追求生活品质,他们就该苦着活,哭着过,不配谈尊严。
就连他们自己也这么认为。
官吏往他们身上抽一鞭子,他们跪着接受,乡绅往地上泼一潲水,他们趴在地上舔。他们是猪,是狗,是牛羊驴马,唯独不是人。
可倘若,将他们当成人来看待呢?
……
张五家坐在自己的床上。
说是床,其实只是地板上的一张垫子,但不薄,不用担心地板凉气入体。
垫子后面还有一个小木箱,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小木箱,说是给他们放隐私物品。
嘿!像他们这样的平头老百姓还有隐私呢?真稀奇!
张五家这么想着,手却已经摸了木箱子三四十遍了,那把锁也是摸了又摸,生怕它坏了。
隐私!
嘿!
整个屋子有三十三个木箱,三十三张垫子,就有三十三个人住这里。衙役说了,每个旬日会有人来检查卫生,要是屋子里有老鼠、蟑螂或者杂物碎屑,变得脏兮兮的,就会扣工钱。
要是有人生病,可以去医务室——这医务室待会儿会有人领他们过去。
要是不想做了,把牌子还给监工就可以了。
一说到这个,立刻就有灾民捂紧了自己的身份牌:“想做的!想做的!”
生怕说晚了,牌子就被收回去了。
这可是差事啊。
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发放的赈灾粮,没有施粥时那些衙役嫌弃的目光,这是他们的差事,只要每天努力挖石炭,就不会突然消失!
张五家不知道别人如何,但他心里渴望有一道安稳的日子。
以前的打渔不算安稳,老天爷不赏脸当天就没有鱼,再恶毒一些,就会有凶神恶煞的镇长仆从来他们家抢鱼。
但现在,每天认真挖石炭,就有工钱拿,有票券去换饭食衣物。
多么安稳的日子!
他靠双手挣来的日子!
张五家又想哭了。
不止他想哭,他周围的人都想哭。
到了干活的时候,这群灾民一点偷奸耍滑的事都没有干,铁锤实打实地砸,矿井实打实地下,搬运石炭的筐子都压挤得严严实实,能放多少石炭就放多少石炭,不留缝隙。
蔚蓝的天空,阳光明媚。
徐州知州视察石炭矿井的时候,看到这些灾民如此干劲十足,都是吃了一惊。
他刚从另外一个招募本地人的矿井过来,那个矿井他偷了懒,没有给他们和灾民一样的待遇,但也没有克扣,工钱给得足足的。可如今一对比,灾民这处矿井精气神十足得不像灾民,反倒是另一处矿井死气沉沉,埋头干活,更像是之前刚来徐州时的灾民。
徐州知州心头微震,心中禁不住升起对陆安的佩服之意。
随后,汴京那边,收到了第三封为陆九思请功的奏章。
第一封,是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的请功,里面详细描述了陆安对于房州此次灾情的作用。
第二封,是温州知州的请功,里面详细描述了陆安对于温州此次灾情的作用。
第三封,是徐州知州的请功,里面详细描述了陆安对于徐州此次石炭矿井开采的作用。
以一介白身,得三州知州请功,陆九思于大薪朝堂,一战成名。
不少人都在问:这陆安陆九思是谁。
一查得知,最新兴起的那首《卜算子·咏梅》,他写的。
令读书人爱不释手的《悯农》,他写的。
让士人又爱又恨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他写的。
让爱莲者举手相庆,让爱菊爱牡丹的人深恨其拉踩的《爱莲说》,他写的。
杭州人争相抄诵,并且创作了新的词牌名的《望海潮》,他写的。
那句脍炙人口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全诗不太记得了,就这一句最动人,他写的。
如果陆九思只写了一两首,那朝堂上多的是看他感觉一般般,或者起逆反心理的人。但他写了那么多,还风格各异,逃过《咏梅》的逃不过《爱莲说》,逃过《悯农》的发现自己是杭州人,前面都逃过的,最后亲爹亲妈一封信寄过来,说这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多么多么好,说到他们心坎上了,心中便也不免因此动容。
众官员面面相觑。
再得知对方是房州解试的解元,诗词不错的同时,经义策论竟也一骑绝尘,经义策论一骑绝尘便也算了,竟然还不是纸上谈兵,徐州接收灾民后的种种情形,证实了对方有治民之才。
不得了啊!
新星!绝对的新星!
不少派别都期待着对方入朝,等着将人拉拢过来。
但今日是新星,来日他们方知,那是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