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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震惊的目光中,身穿金纹玄衣的女子自漆黑雾气中缓缓走出,轻轻挑眉。

“先说好,我可不知道你这里在打架。”她水光潋滟的眸光一转,扫了一眼金色蛟龙留下的星星点点金色光芒,“是它自己撞上来的,我可没有阻止你。”

庄黎冷冷看着她:“谁让你来的。”

山槐:“哎呀,庄仙首这么见外做什么?我可是来帮你的。”

她的手指掐诀,身后的雾气顿时生出灵智一般张牙舞爪着扩散。

山槐将手臂探入漆黑雾气。

而后,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女被她抓着头发丢了出来。

“来的路上发现一个小姑娘,身上带着你留下的禁制痕迹,应该是偷偷跑出来的吧?”她歪了歪头,下巴轻点地上那人,“看方向,应该是要去找人。”

封爻觉得自己今夜的情绪波动已经到了一种可怖的状态。

可在看清地上少女的那刻,前所未有的惊骇还是让他脱口而出:

“——庄丹雪?!”

似乎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一身弟子门服的少女动了动,眼皮颤动着,艰难地掀起。

她的声音恍惚:“……封、堂主?”

说完这话,她似是忽地意识到了什么,甚至都没来得及看见旁边的几人,只一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角。

“快走、快让所有人走……”她喃喃着,“阿爹已经疯了……他想要,他想要让所有人成为他的耗材、他的傀儡——他和山槐,他和那个疯女人想要杀了祭祖仪式的所有人!”

山槐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拎起来,故意将尖尖的指甲戳进了她肩膀的伤口,在她痛苦的神色中语气不满地说:“喂,你骂谁疯女人呢?”

封爻终于回过神来。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不远处任由山槐施虐的白发老人。

“她是庄丹雪、那是你的孩子!”荒谬和怒火让他的大脑阵阵轰鸣,口不择言,“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究竟还有没有一丝人性?你究竟还是不是人?!”

只是在旁冷静看着这一切的林漱雪终于动了。

她说:“他当然不是人——自然,他也不会是魔。”

“即便是魔,也不会将自己的孩子视为以后延续生命的傀儡。”

封爻彻底愣在了原地。

庄黎丝毫不为所动,依旧保持着漠然的神色,像是庄丹雪痛苦的呻吟和旁人的指责对他而言只是无聊的碎语一样。

他只道:“我也曾给过她一个改变的机会,只是她自己错过了。”

林漱雪几乎要讥笑出声。

“庄仙首,您到底是怎么如此理直气壮说出这样荒谬可笑之语的?”

林漱雪的神色讽刺:“生了那么多孩子,却没有一个继承了父母双方的修为天赋。唯一一个继承了的,却是先天魂魄固元、绝无可能被你侵占躯体的人。”

“——您说的,难道就是这个错过的机会?”

说实话,林漱雪曾经只知道庄黎此人在修炼一路上极为疯狂极端,却从未想过他已经完全丧失了身为“人”的本性。

所有的一切,无论是不认识的修士弟子,还是自己的骨肉血脉,对他而言都是能够被他利用的工具。

让沈玉山绑架带走修士是为了延续寿命,不断地与别人剩下孩子是为了获得一具修炼天赋绝佳的天生仙骨。

“这是她唯一的价值。”庄黎如此说道。

庄丹雪被山槐丢到了地上。

她的意识已经渐渐清醒,她看到了奄奄一息的林漱雪,也看到了满脸不可置信的封爻,更看到了站在一旁,冷漠说出这句话的庄黎。

她本应该痛苦,可红肿的眼眶连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只有额角的鲜血顺着脸庞的弧度慢慢滑落,最终滴落在地上。

庄丹雪一直知道自己不为父亲喜欢。

她以为是因为她不够优秀,于是拼了命地修炼、拼了命地获得他人的夸奖。

她知道青冥台和长风门关系冷淡,知道父亲不喜叶珩,于是她也将叶怀昭作为自己最厌恶的人去挑战。

她赢过,也输过,可无论她表现怎样,庄黎对她一直都是不冷不热的态度。

于是庄丹雪心想,如果我拿到了问道大会的魁首,父亲应当会很高兴吧?

她不顾自己的修为,在第二重选拔前强行破境,可还是输给了叶怀昭。

她本应该痛苦绝望,因为自己丢掉了青冥台的魁首之位、丢掉了父亲的荣誉。

可叶怀昭说:你的剑道走偏了。

这是剑修最致命的危险。:

但无论是父亲还是师兄,没有一个人告诉她。

庄丹雪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他并非是不喜欢她。

而是根本不在意她。

问道大会结束宴席的那一夜,她主动去找沈玉山,她说:“师兄,为什么父亲不喜欢我?”

沈玉山沉默地看着她。

最后他说:“因为他不喜欢你。”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只因为你是你,只因为你是庄丹雪,只因为你是他最优秀的女儿,只因为他无法掌控你。

她在修炼一路上表现得越出色,就越会让自己的父亲厌恶。

他不会喜欢一个自己无法利用的工具。

更何况,那个工具甚至比他还要出色。

在被庄黎关起来前,她拼尽所有力气,问他:“那你喜欢沈玉山,是因为他以后会是你的傀儡吗?!”

庄黎漠然地看着她。

在禁制落下的前一瞬,庄丹雪听到了他的回答。

“是。”

于是庄丹雪便知道了。

这世上对于庄黎来说只存在三种人。

他自己、可以利用的工具、不能利用的工具。

从始至终,就没有“女儿”的存在。

楼阁中,山槐还在和庄黎表达忠心。

“庄仙首,我帮您做了这么多事,您是不是应该给我点报酬了?”

她一件一件举例:“您不方便动手的修士,我都帮您杀掉了;您需要的修士,我也帮您抓来了;至于您这楼阁中阵法之所以能够驱动,还是我费心费力安排人去长风门和无相宫取来的秘宝。”

山槐也有自己的想法。

她知道,和沈玉山做交易是一回事,但正所谓狡兔三窟,鸡蛋不能放进一个篮子。

她可以相信沈玉山,但不能只相信沈玉山。

于是她和沈玉山交易,帮他搜集修补魂魄之术。

也和庄黎交易,帮他集齐秘宝、延续寿命。

在她看来,这对师徒的关系很是微妙。

如同父子,可又没有血缘关系;像是师徒,可又隐隐敌对。

山槐不关心沈玉山和庄黎做这些事情是为了什么,但她知道这两人都需要她。

那就不怪她脚踏两条船咯。

庄黎:“你想要什么?”

山槐的目光扫向战况惨烈的楼阁。

她说:“我要你告诉我,如何操控坤脉。”-

叶怀昭忽然低头。

在她身旁,刚刚将几只拦路凶兽杀掉的谢迟云看向她:“怎么了,师妹。”

叶怀昭皱了皱眉。

她说:“师兄,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的灵力有些不对劲?”

谢迟云依言感受着:“没有。”

是错觉吗?

叶怀昭迟疑地想。

她总觉得自己周身的灵力很是躁动,像是被什么事情吸引了一样。

但当她凝心静气时,那些躁动的灵力又乖顺地回到了她的身边,任由她掌控。

如此反复几次,她依旧没觉察出什么问题,只好暂且将其压下,说道:“师兄,我们上面还有几层?”

谢迟云估算了一下:“大约还有两层。”

这里是庄黎楼阁的地下空间。

如果想要离开这里,必须走楼阁内的传送阵法。如果要走传送阵法,就必须杀掉所有拦路的凶兽冤魂。

当然,他们也沿路救了不少修士,也渐渐从他们的口中得知了所有真相。

叶怀昭一开始还气得骂人,后来发现此人已经走火入魔,骂他是畜生都玷污了这个词,于是一心一意地斩杀凶兽,抓紧一切时间上去杀了庄黎。

她对谢迟云说:“为什么这样的人会成为仙首?坤脉到底是怎么选的人?”

谢迟云:“修真界的坤脉没有固定的选择方式,他被选为仙首,只代表他最有可能成仙。”

可不容易成仙么……叶怀昭心想,不断地延续寿命,又不断地为自己挑选新的修炼天赋极佳的傀儡,谁能比得过这种人?

说话间,又是一道传送阵的光芒闪过,可眼前却不再是那冤魂锁链飘荡的场景。

谢迟云身旁的灵力不受控制地被牵引到楼阁的中央,与抽调而出的坤脉灵力汇成了一片流淌着金色光芒的银河,环绕在中央的白发仙首身旁。

他依旧保持着长剑出鞘的动作,千山剑法凌厉的剑意肆虐,在源源不断、来自坤脉的灵力加持下使出前所未有强大的一式。

谢迟云的目光掠过场中狼狈的三人,看向庄黎剑尖所指的那人。

——心口被贯穿的魔族保持着不可置信的神色,被钉死在墙壁上。

青冥台的仙首庄黎,用坤脉引来了灵力,杀掉了魔界的六殿下。

可这并不是最让他关注的事情。

在他和叶怀昭出现的那一瞬间,原本源源不断向庄黎流淌的灵力忽地一滞,生生凝滞在半空。

而后毫无征兆地调转方向,星星点点的银河转入了叶怀昭的身旁。

封爻看到,林漱雪忽地笑了。

他说:“庄仙君,看来无论是当仙首还是做父亲……天道都不站在你那一边。”

“你真觉得,你可以当一辈子的仙首吗?”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只带走了她入魔的师兄。……

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庄黎率先辨认出了环绕于叶怀昭身旁的那些灵力究竟是什么。

他的瞳孔紧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脸上的表情如同被迎面打了一拳一样精彩绝伦。

“不,为什么会是你。”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中挤出来一样,带着不可置信的嘶哑。

即便之前发现林漱雪毁掉了阵法,他也没有像是现在这样失态。

没人比庄黎更清楚那些星河一样环绕身侧的灵力是什么。

那是曾将他从暗无天日的深渊中拯救出来的希望。

那是修真界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来自天道的肯定。

——那是修真界坤脉的神识。

叶怀昭伸出手,磅礴浩荡的灵力在她手中乖顺地凑近,心随意动间,本应被庄黎的剑意无差别杀掉的林漱雪等人被赤色的灵力笼罩。

加持着坤脉灵力的千山剑法撞上了她的灵力,却没有如同曾经那样轻而易举地将她碾压,反而呈现出僵持的景象。

没有人知道应当如何掌控坤脉。

可当坤脉选择一个人后,它便已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

只要叶怀昭想,她便能随心所欲地与修真界各处的坤脉共鸣。

赤色红莲在半空中翩然绽放,纤弱柔软的花瓣飘落时正好与肆虐的剑意相撞,却分毫不显势弱。

叶怀昭的长剑出鞘,直指面色阴沉的庄黎。

“庄仙首,”她说,“天道已经放弃你了。”

两道截然相反又所出同源的灵力在相撞的刹那,便将楼阁中所有的禁制阵法尽数吞没。

楼阁倒塌,无数个日夜被折磨杀害所形成的怨气冲天,顷刻间便从破碎的屋檐逸散而出,笼罩了整个夜幕。

冤魂肆虐、魔气腾起。

被庄黎撇在青冥台外门祭台的众位仙君渐渐觉察出不对劲。

绞尽脑汁帮庄黎忽然离席做解释的青冥台弟子也觉出不对。

他们面面相觑,本能地想要去找大师兄沈玉山拿主意,却猛地意识到沈玉山也不见了!

涂因打断了他们的话,直截了当问:“青冥台内门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怨气?”

青冥台弟子哑口无言。

涂因瞥他一眼,直接站起身就准备闯去内门。

那弟子本能地想要阻拦,却被涂因身旁的青年似笑非笑地拦住。

“您是在做贼心虚吗,青冥台的仙君?”

弟子蓦地没了声音。

宁绥起身离席前,又一次地看见了长风门的医修。

在议论纷纷的人群中,他的脸色是格格不入的苍白,正疯狂地用灵盘发着什么讯息。

他捕捉到了一点零星的声音。

“完了完了,叶师妹和乘玉君要是折在这里,我还怎么回长风门啊!”

宁绥眯了眯眼睛。

他正要拨开人群去找那医修,忽地听到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之声。

“那是什么?”

“庄仙首在和谁打架?为什么坤脉会如此动荡?”

“因为有两个人在调动坤脉啊!”

“可修真界只有一个仙首啊!”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祭台都陷入了死寂。

好事的不好事的,无论一开始有没有想去看那怨

气冲天之处的人,在意识到这个问题时都不约而同地御风过去,想要去看新生仙首的诞生。

宁绥慢了一步,却正好和满身是血的桑春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桑春猛地抓着他:“庄仙首用了禁术,此时昭昭他们很危险!”

山槐身死后的魔气在冤魂的加持下久久不散,清透干净的九段瀑布像是血瀑似地落下,在楼阁四周短暂地形成了鬼魂肆虐、凶兽横行的鬼域。

在涂因等人被鬼域牵制住的时候,叶怀昭和庄黎的交手已经到了最激烈的时候。

高耸入云的楼阁被两道灵力削平,掀起的气流搅动云层,夜幕中忽地响起了震天撼地的雷鸣。

大雨倾盆落下的那刻,叶怀昭一剑将庄黎成千上万道剑意拦下。

“当年我母亲为了救下城中百姓毒发身亡,”她冷冷说,“这是你做的”

庄黎没有回答,却嘲讽似的冷笑一声。

怒火让叶怀昭手中所控的灵力更加暴虐。

仙首的权柄可以让她与修真界中所有坤脉共鸣。

时间无痕,坤脉无声,可做过的事情却全部都被天道铭记。

借着坤脉的眼睛,叶怀昭看到了一切。

他出身没落的仙门世家,凭借卓越的修炼天赋被青冥台的仙师收为徒弟。

他雄心勃勃、胸怀大志,想要重振家族、让所有人记住他的名字。

但他在真正的修真界中跌得头破血流。

他引以为傲的天赋被淹没于无数的天才当中,他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他需要练习上百次才能学会的剑法,那些天之骄子们却看一眼便能完美使出;他需要费劲千辛万苦才能突破的境界,他们只需短短几年。

他痛苦过、挣扎过,也曾想过放弃。

但他的师尊说:“天道酬勤。”

庄黎信了。

那时候,他依旧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地修炼。

“天道从来没有放弃我,祂从来都是站在我这边的!”庄黎挥手将叶怀昭的剑意击碎,逼近她,神色近乎癫狂,“那么多天之骄子当中,祂只选择了我一个!”

事实的确如此。

谁都没有想到在上一任仙首去世后,坤脉会选择一个默默无闻的弟子作为接任者。

甚至被他们簇拥着坐上仙首之位时,庄黎还沉浸在自己师尊仙逝的悲痛当中,觉得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梦。

再没有人告诉他以后的路应当如何走。

再没有人告诉他仙首应当如何做。

——修真界的仙首,可以是他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人吗?

他惶恐不安,磕磕绊绊地学习如何成为一个仙首,却还是有一天听到了门中弟子的窃窃私语。

“天道真的没有搞错吗?他竟然是所有人中最有可能成仙的那个人?”

“就算不论我们青冥台的弟子,那长风门的叶珩、无相宫的涂因……那些人哪个不比他天资更高?”

“他不该成为仙首。”

庄黎站在阴影处,心想,他的确不该成为仙首。

只有最强大的那个人,才不辱仙首之名。

回到屋中后,他烧掉了自己所有一点一滴、一丝不苟抄写的符文咒法。

天道酬勤并没有错。

但是此时的他并不是那个可以被允许勤能补拙的普通内门弟子。

他是万人瞩目的仙首。

他必须成为最出众、最优秀的那个人。

叶怀昭在坤脉中看到了他走遍天下的足迹。

他试图寻找一个可以剔骨洗髓的方法,甚至想过用坤脉作为灵骨与天地同寿,可他最终还是失败了。

一夜之间,他从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变成垂垂老矣的白发老人。

他的寿命一眼便能看到最后。

那些流言蜚语越发喧嚣,他也越发疯魔。

而这时,他遇到了一个魔族。

那人说:“庄仙首,既然都已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为何不再赌一把呢?”

“赌赢了,您便可以永永远远、长长久久地当这修真界的仙首。”

他说,修真界的坤脉是以魂魄为准,而非躯体。

只要他的魂魄未散,即便他换了多少具作为傀儡的躯体,他都依旧会是修真界的仙首。

“甚至就连您一直苦恼的天资,您也可以一并解决。”

那人说:“您可以自己选择一个天资最为出众的躯体。”

庄黎被触动了。

一个偷天换日庞大而可怖的阴谋自此开始布局。

林漱雪是他选中的一个人,却不是唯一一个人。

修真界有无数的天之骄子,有无数璀璨如明星的修士。

魂魄凝实难以被驱离的便动手杀掉,有可能被剥离魂魄的便留下。

短短几十年间,无数在修真界崭露头角的弟子如昙花般转瞬即逝。

世人感叹天妒英才,却从未想过是仙首妒忌英才,选择在其还未成长起来之前便将其折断。

叶怀昭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无忘川的前一夜,山槐同他见面,随口说:“你要怎样?让我杀了她还是将她废掉?”

庄黎漠然反问:“你不想杀她?”

山槐:“魔界那边有人在接触谢迟云,想要借他的身份扳倒我们。这时候可不太好对他师妹动手,万一他撕破脸、真的回了魔界怎么办?”

庄黎:“那便将他也一并杀了。”

他说:“我会帮你打开长风门的五里雾中,将叶珩和时闻筝牵制住。”

叶怀昭一直以为她被抓到无忘川只是一个意外,只是魔族的偶然行动。

直到此时她才知道,是庄黎想要将她杀掉。

“无忘川时是你侥幸逃脱。”

刺目的剑光挑亮漆黑夜幕,灵力在此爬升到前所未有的浓度。

瓢泼大雨倾倒,每一滴雨都蕴藏着磅礴的灵力压力,砸落在身上时带着千钧的重量。

庄黎讥讽说:“难道你以为这一次依旧可以逃脱吗?”

叶怀昭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一切。

不远处是魔气翻涌的鬼域,银龙在夜幕中闪烁,刹那间照亮了半边天空。

倒塌陷落的楼阁旁,叶怀昭看到了站在原地,安静注视着她的谢迟云。

他身上的魔气在山槐的共鸣下早已压制不住了,此时双目猩红,狂躁的魔气在身旁肆虐。

无论是谁见到他的第一眼,都会知道长风门的乘玉仙君已经入魔了。

如同曾经被捧到云端、却又亲手被世人拖入泥潭的凌霄仙君一样,不久后整个修真界就会将曾经万人景仰的乘玉仙君踩入尘埃。

他在修真界早已没了退路。

他最该做的,是趁着如今的混乱逃离。

可他没有。

他依旧在注视着她。

似是发觉了叶怀昭的目光,双目猩红的青年如同往常一般,对她弯起唇角。

他说了一句话。

雷声轰鸣,冤魂嘶吼,世间喧闹而混乱。

可叶怀昭依旧听到了那一句话。

他说:【师妹,你已经找到你的道了。】

涂因翻手将阴魂不散的鬼域撕开一道裂口。

无数修士跟着她走出鬼域,抬起头的一瞬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白发仙首的千山剑法在坤脉的加持下已经到了无可比拟的强度。

重重叠叠的山峦虚影在他的身后浮现,每一道都蕴藏着泰山压顶般的沉重威压,放眼望去,就连巍峨高塔都在层层崩裂。

可在另一端,与山峦相比身形纤薄的少女竟然收起了剑!

叶怀昭轻轻眨了一下眼睛,赤色的灵力流光在她的眸底转瞬即逝。

“庄仙首,从我站到这里时,我就没有想逃。”

她向旁伸出手,赤色的灵力被牵引着渐渐凝实,在她手中汇成一把赤色长剑的形状。

无象剑法的最后一式是以气凝魂、以道铸剑。

谢迟云说的对。

她早已找到了她的道,只是将它遗忘在了无忘川。

而如今,她重新找到了她的道。

灵力凝实而成的长剑却有着千钧重量,抬起时几乎让她的手指颤抖。

可她缓慢、坚定、毫不动摇地举起了剑。

而后,划出最简单的一式。

巨大的长剑虚影笼罩夜幕,挥斩而下时撕裂长空,几乎让时间都凝滞一瞬。

银白的长龙环绕着长剑虚影,带着势不可挡的冲击撞上那雄浑厚重的山峦虚影。

山峦崩碎,天震地撼。

灵力碾碎身体前,庄黎听到叶怀昭的声音远远传来。

“你总将自己的欲望推脱为他人的逼迫。”

“成仙的只会是那个相信‘天道酬勤’的庄黎,而非是那个任由自己被欲望吞噬的庄仙首。”

“是你主动放弃了成仙的可能。”

庄黎的身体崩碎的那刻,叶怀昭将手中虚影的长剑散去。

她看着下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修士,毫不犹豫地再次调动坤脉。

灵力的光芒大亮,无人能阻止这一代仙首的动作。

她消失在原地。

只带走了她入魔的师兄。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修真界仙首想囚禁一个半……

叶怀昭其实不该在把人杀了后什么都不说就离开。

至少她要留下来、先解释一遍她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就对修真界的仙首动手。

可她还是这么做了。

在人群中震惊恍惚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还没来得及注意到旁边魔气缭绕的谢迟云时,

她想都不想就动用了坤脉。

坤脉在修真界分断十六条,纵横交错着埋于地底深处。

叶怀昭的灵识勾连坤脉,顷刻间便已带着谢迟云瞬影到了千里之外。

满山的浓绿树林中,两道人影自空中忽然出现,向下跌落时压折了无数挂着露珠的花枝,簇簇纷纭的浅紫色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

谢迟云第一时间护住了叶怀昭的身体,背后毫无防备地撞在了坚硬地面上,眉角因为疼痛而抽动一瞬。

叶怀昭:“师兄?师兄你还好吗?”

在她的感知中,谢迟云身上的魔气已经到了一种可怖的地步。

如果他是魔族还好,可他是一个半魔,能活到现在只是因为体内的魔气与灵力达到了动态的平衡。

若是魔气失衡,不出几日他的身体就会承受不住爆体而亡。

她强忍着自己的头痛欲裂,抖着手想要去摸身下男人的脸颊。

“还不会死,”谢迟云撑起上半身,帮她将发鬓肩膀处落下的花瓣摘下,拇指擦过她的眼角,轻声说,“师妹,不要哭。”

叶怀昭这才觉得自己的脸颊一片冰凉。

是什么时候哭的?

她不知道,她只感到一种莫大的茫然和无措。

山槐死了,庄黎死了,她救下了林漱雪,救下了所有不该死的人。那些因为欲望而对她图谋的计划已经被她亲手绞碎,世上再不会有人被动地“英年早逝”。

再不会有人能威胁她的性命,她甚至还掌控了修真界的坤脉,成为了新一任的仙首。

可为什么她依旧对师兄束手无策?

为什么她依旧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因为魔气痛苦,却什么都做不了?

谢迟云的身上沾着他们两个人的血,浓烈的血腥味甚至压过了周围馥郁芬芳的丁香花。

他抹掉叶怀昭脸上的泪痕,指腹沾染的血色反而在她的眼尾留下一道淡红的痕迹。

犹豫间,踩碎花枝的细微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叶怀昭条件反射地甩出几道闪烁着赤红光芒的术法,被谢迟云半拥着的身体瞬间应激地绷紧。

“谁?!”

一个身穿素衣青衫弟子门服的修士顿住脚步。

三人同时一怔。

觉察到魔族气息、刚刚将手指搭在剑柄上的赵清洵惊讶地睁大眼睛:“叶仙君,还有乘玉仙君?”

叶怀昭只想着快速离开青冥台,随便勾连了最远端的一处坤脉后就带着谢迟云瞬影,并不知道他们如今落脚的地方是何处。

赵清洵说,这里是南境偏远地界的一处宗门后山。

虽说是宗门后山,但这里并不在宗门内部,没有任何警戒的阵法,否则满身魔气的谢迟云在出现的一瞬间就会引发骚乱。

平日里不少附近的村民也会来山上采药捕兽,为了方便,后山上还搭建了几个避雨歇脚的茅草屋。

赵清洵带着他们去了茅草屋,见这两人皆是满身狼狈浑身血污的样子,又特意下山带回来干净的衣物。

简单梳洗过后,赵清浔观察着魔气向外逸散的谢迟云。

她说:“乘玉君,我提醒过你那方子不能多用,而且超过一定时间后也不会再有效果。”

赵清浔曾经和谢迟云交易过。

她为他提供压制魔气的方法,他为她做担保,让她可以去宗门拜师入道。

半年的修炼问道生活平淡寻常,赵清浔却很满意如今的日子。

她也是半魔,但她的天赋远不及谢迟云出众,魔气对她的影响没有像他那般严重到需要常常使用术法压制。

在赵清浔看来,谢迟云这样基本可以算是没救了。

叶怀昭坐在窗旁,沉默半晌后说:“如果不压制魔气呢?”

另外两个半魔同时向她看来。

赵清浔还在困惑时,谢迟云已经听懂了她想说什么。

他说:“可以。”

说完这话,空气骤然凝固。

赵清浔观察了片刻他们二人的神色,知趣道:“我去外面帮两位仙君盯守着不让别人过来。”

她起身离开,将屋门带上。

此时已经到了快要日出的时候,叶怀昭向外看去,窗棂外东边的云絮洇开一线橘色,麻雀落在草地,轻轻叫了几声。

叶怀昭身旁忽地传来浅淡的檀木香,而后响起了她最熟悉的声音。

“林漱雪隐瞒了很多事情,但她的本心不坏,会帮师妹解释好一切,所有人都会知道庄黎是怎样一个疯狂的人,他所做的事情都会公布于天下。”

“林漱雪的心结已经解开,等师妹回去后,大约她也会回到长风门。她是个很好的师姐,会帮师妹解决好难处理的事情。”

“仙首一职会让很多人议论,但长风门也并非没有过仙首,师尊会一点一点教师妹如何当一位称职仙首。师尊只是面上冷淡,但他还是最看重师妹的。”

他说了很多,从林漱雪说到叶珩,又从叶珩说到长风门的几个仙师,甚至还提到了他在修真界背地里掌控的势力。

他说,这些人他都会留给她,金库的钥匙会给她,仙器秘宝也会交到她的手中。

叶怀昭始终没有回头,只是支着下巴,出神地看着窗外草地上叽叽喳喳的麻雀。

日出的光晕顺着墙角向上爬,先染透了半片窗纸,又落到了叶怀昭的身上。

直到麻雀飞走,叶怀昭才放下手,缓缓回头。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身旁的男人,目光直勾勾的。

“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她一字一顿说,“你要告诉我你离开后我应该怎么做吗?”

谢迟云眸光平静地望着她。

“……至于连魂蛊的事情,如今师妹已经掌控了坤脉,可以强行将其剥离,不会再有任何性命威胁。若——”

“谢迟云!”

叶怀昭猛地站起身,愤怒说:“你究竟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将你从青冥台带走,难道是给你留时间想遗言的吗?!”

她站起来时只觉得浑身的气血都在向大脑上涌,眼前一黑,差点踉跄一步摔回去。

谢迟云下意识地伸出胳膊想要扶她,被叶怀昭躲开。

她咬着牙,声音几乎是从喉咙中挤出来的:“你知道,我从来都不在意你是魔族还是什么。”

“你永远都是我的师兄。”她执拗的,又一次地重复。

谢迟云望着她,轻声说:“师妹,即便你不在意、师尊不在意,可世人会在意。”

叶怀昭:“那就让他们在意,凭什么要因为他们的在意让你离开!”

叶怀昭一直都不明白。

即便她知道结果,她也依旧想不明白。

凭什么就因为他是半魔,他就要被修真界驱离、就要离开长风门、就要离开她去魔界?

难道乘玉仙君在凡间坚守正道时杀的那些凶兽、救的那些人在半魔身份的面前就全部不算数了吗?

他们口中的正道,难道就只存在于修士当中,只要是魔族就一定会祸害四方吗?

谢迟云看着她重新泛红的眼眶。

他说:“因为我还没有保护你、保护师尊、保护长风门的能力。”

叶怀昭忽地怔住了。

她听到谢迟云说:“我不能让你替我承担不该承担的骂名。”

凌霄仙君当年被人从高台上拽下,是因为她破境失败,再没有了曾经冠绝天下的天资和修为。

于是那些人对她尽情辱骂,无论她做没做过的事情都可以一并丢在她身上,因为她没有反抗的能力。

“师妹,我很高兴你能这般偏袒我、信任我,”他稍稍低头,清透的眼中映着日出的微光,“但是我不能什么都不做,任由你挡在我的身前。”

谢迟云从来就不是一个会将他人评价放在心上的人。

除了他在意的那些人,其他任何人的赞誉也好、批评也罢,对他而言都是无关痛痒的。

他并非是因为在意他人的评价而离开修真界、回到魔界。

他回魔界,是因为那里有让他不得不回的事情。

只有完成了那件事情,他才能拥有保护他在意之人的能力。

他不想让他和师妹的感情躲躲藏藏。

他想光明正大地站在她的身旁,让所有人都知道,叶怀昭就是谢迟云的心上人。

叶怀昭回过神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扯得向前倾身。

她说:“你所谓的保护我,难道就是撇开我、独自一人去魔界寻找你那剔骨洗髓之术吗?”

谢迟云脸上的神色倏地一顿。

极近的距离中,他看到叶怀昭的脸上忽地扯出一抹讽刺的笑。

“你是不是以为我一直在怜悯你?”她冷不丁说。

“我——”

“你以为我愿意给予你优待,是因为你为了我付出许多、甚至差点死在无忘川。”

“你以为我愿意和你在一起,是因为我好奇、憧憬、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快乐。”

“谢迟云。”叶怀昭忽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她说:“你是不是以为,我爱你的前提,是你永远会留在我的身边、永远不离开我?”

屋外似乎有人来了,细碎的话语透过木墙零零散散地传进来,可窗边的两人没有一个在意。

金粉似的浮尘在光线中飘动,掠过叶怀昭因为情绪波动而轻轻颤抖的发髻。

她的眼眶发红,可眸光却前所未有的坚定固执,声音轻缓,带着千斤似的重量。

“那我告诉你——”

“我喜欢你,不是怜悯,也不是好奇,更不是孩子心性的一时兴起。”

“只是因为你是谢迟云。”她一字一顿,“是独一无二、世间再不会出现的谢迟云。”

叶怀昭无数次强调他永远会是她的师兄。

并不是她在不安、惶恐。

而是因为她知道,师兄是一个自以为是的混蛋、一个固执又容易后退的胆小鬼。

他愿意为了她去死,却迟疑她会因为他的身份而动摇。

他需要她任性、娇纵、不管不顾地提出所有不合理、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只有这会让他相信,他被师妹需要着,他被师妹注视着。

叶怀昭一直都知道他压在心底,即便是无忘川临死前都不愿对她说的话是什么。

——“如果我无法永远留在你身边,无法一直是你的师兄……你还愿意爱我吗?”

叶怀昭抬手,按住了他腰间的佩剑。

“如果我要让你永远无法离开,我就不会送你这把剑,也不会将你从青冥台带走。”

她轻轻抬着下巴,语气一如既往的娇纵傲慢。

“修真界仙首想囚禁一个半魔,不需要任何代价。”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不等到回长风门再解蛊了……

世人将危及性命的术法称为禁术,不容正派弟子修炼。譬如庄黎从无相宫禁地窃来的延续寿命、鸠占鹊巢的术法。

但禁术之上还有一类术法,却是连记载都不允许记载。

比如这剔骨洗髓之术。

叶怀昭不久前在庄黎的记忆中看到过剔骨洗髓之术。

他认为自己的天资不好是因为他并非天生仙骨,再加上年幼时家道中落,没办法像是大宗门弟子那般趁着还未入道前便先洗涤了灵根。

于是在成为仙首后,他便去寻了剔骨洗髓的办法,试图将自己的根骨灵根全部换掉。

他做足了准备,又掌握着修真界的坤脉,本以为自己剔骨洗髓万无一失。

可他还是赌输了。

失败后的庄黎魂魄受损、寿命大减,这才让他升起了换一具本就天资出众傀儡的想法。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人生第一大转折点是成为仙首那刻,从剔骨洗髓失败后,便自高峰直线下滑,最终跌入了无可挽回的深渊。

身为仙首的庄黎面对剔骨洗髓之术都无计可施。

但谢迟云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办法,他只能去赌这一个可能。

赌赢了,他今后再不会被魔气和灵力相冲的问题困扰,可以陪伴师妹直到寿命尽头。

赌输了……那便是提前几日去死。

他对叶怀昭说:“于我而言很合算。”

叶怀昭抓着他的手,恶狠狠说:“谁让你拿自己的命来衡量合不合算的?”

谢迟云只好闭口不言。

叶怀昭沉思着说:“虽然庄黎失败了,但他的办法可以借鉴一下。”

世上可以做仙骨的东西很多,但无一例外,都需要与本人身体契合。

庄黎身为仙首,他选择的仙骨就是修真界的一条坤脉。

坤脉如同树根一样在修真界地底深处纵横交错,将灵力输送到修真界各处,又与魔界的坤脉相交,灵力同魔气在天地间达到平衡状态。

庄黎想要以坤脉作为仙骨,就是看中了坤脉对灵力近乎恐怖的包容度。

而且坤脉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重新汇融或分割,即便他抽走了一条坤脉,也不会对修真界造成什么影响,更不会被其他人发现。

叶怀昭觉得这个方法很可行。

但谢迟云却说:“师妹,修真界的坤脉对我而言并不适用。”

叶怀昭一愣,这才想起来一直被她忽略的一件事。

对哦,谢迟云和青崖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也就是说他的父亲就是如今掌控魔界坤脉的魔君。

这样说来,他继承的其实是他们烛龙一族的血脉。

他当然可以选择用坤脉作为被替换掉的那部分根骨,但不能选择修真界的坤脉,只能选择魔界的坤脉。

叶怀昭心中忽地一跳。

如果选择魔界的坤脉,必须要让坤脉被自己掌控。

众所周知,修真界的仙首掌控修真界坤脉;魔界的魔君掌控魔界坤脉。

换言之,谢迟云若是想剔骨洗髓,必须要成为魔君。

某种难言的微妙之感在叶怀昭的心头环绕。

她之前总是在怀疑,为何她做出了那么多努力、那么多改变,都无法阻止谢迟云入魔的事实。

无论多少个世界都是这样。

可除非他入魔,他根本没有可能活下去。

从谢迟云出生那刻,就注定了和叶怀昭的身份对立。

但那又如何呢?

至少她不在意,他也不在意。

这就足够了。

思及此,叶怀昭忽然低头,亲了一下男人的脸颊。

谢迟云:“?”

没等他开口询问,叶怀昭就已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你是不是早就想这么做了?”她说,“之前在丹河秘境你为了救我中了连魂蛊,我欠你一个人情,允许你对我提出一个要求。”

“你当时跟我说‘在修真界好好修炼,不要到处乱跑’。”

这句话叶怀昭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她从未遇到还人情债时提出这种要求的人。

但如今看来,这句话就颇为耐人寻味。

不让她乱跑,那不就是在暗示她以后不许跟着他去魔界吗!

叶怀昭像是忽然想起来所有事,伸着手指开始和他翻旧账。

“还有,你是不是早就认识赵清浔,一直知道她的计划?你去乐寿城根本就不是处理异动,而是要和她做交易。”

“再有,在平清城的时候总觉得你有时候就忽然不见了,是不是在和你那些魔族手下吩咐怎么把魔界的水搅乱、再将魔君之位收入囊中?”

她的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越说越觉得自己当初真够眼瞎的,这都没有任何察觉。

谢迟云抓住她竖在两人身前的手,无奈说:“并不全是。最开始我也不是想回魔界的。”

叶怀昭追问他:“那你后来为什么改变想法,就只是因为要续命吗?”

谢迟云看她一眼。

他的眸光微动,似乎不是很想说原因。

叶怀昭眯了眯眼睛,被他抓着的手抽开,直接按着他就向床榻上推。

他们拉拉扯扯半天,最终还是叶怀昭更胜一筹,得意洋洋地坐在他身上,哼了一声道:“快说,不许再编什么真话假话。”

谢迟云没有反抗地被她按住肩膀,目光在她因为打闹而微微汗意、酣红的面颊上落了一瞬,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他垂着眼眸:“也因为无忘川的事情。”

他停顿一瞬,似乎是觉得有点难以启齿,低声说:“我以为,师妹是被我连累的。”

那年他二十岁,离开

魔界已有十年。

他已经将过去的自己分割,如今活下去的只是长风门的乘玉仙君。

他很崇敬感激自己的师尊,也只想和自己的师妹吵吵闹闹地过一辈子。

长风门很好,好到他早已将魔界的那些记忆放下。

虽然魔气的问题依旧困扰着他,但谢迟云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一天会魔气失控,甚至在魔界之人找到他,想要辅佐他登上魔君之位时他还冷漠拒绝了。

他对魔界没有任何归属感,对魔君之位更没有兴趣。与其研究怎么掌握更多权利,他更想知道师妹到底喜欢谁、季衡远那小子到底什么时候能离师妹远些。

他说自己如今不叫“扶珩”,他只是“谢迟云”,和魔界没有任何关系。

那些魔族走了,可第二天便传来了叶怀昭失踪的消息。

带走她的就是来找谢迟云的那两个魔族。

没人知道当谢迟云听说这个消息时,他在院中站了多久。

他看着落日在雪地上留下的橘色印迹,仿佛看到了魔界无忘川终年燃烧的炼狱之火。

那一瞬间他便知道,他已经摆脱的魔界噩梦,从来都如同毒蛇般攀附于阴影当中。

只在他沉溺于幻梦、放松警惕之时,狠狠扑上来将他吞入腹中。

——他从来都没有走出过魔界的无忘川。

“将师妹救回来后,我便重新找到了那些不愿归附于山梧山槐之流的魔族。”谢迟云道,“他们看中我没有母亲,没有母族势力,便想利用我扶我上位,自己在背后操纵魔界。”

但谢迟云不是一个会任人摆布的人。

两年时间过去,曾经想要利用他的那些势力已经完全收归于他的手中,他已经成为魔界事实上一方势力的主人。

他也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那两个魔族并没有想将叶怀昭带去无忘川,他们还不敢直接杀了她。

但他们的动向一直被山槐留在南境的魔族掌握着,她正愁找不到机会按照庄黎的要求杀人,发觉此事时就顺势动了手。

于是本应被带去魔界吓唬一圈的叶怀昭,被抓去了三大禁地之一的无忘川。

无忘川只有魔气而无灵力,若想救她,只能谢迟云亲自前往。

她试图让他们两人都永远地留在无忘川。

当然,结果是她失败了,甚至还激起了谢迟云警惕心。

他不会允许任何魔族因为他而牵连到他的师妹。

“如果成为魔君,魔界就再不会有人敢为了威胁我,于是对师妹下手了吧。”他轻轻抱住叶怀昭,声音温柔,“在动手之前,我就会先将他们杀掉。”

叶怀昭:“……”

她有点被震撼到了。

她伸手将谢迟云从自己身上拉下来,双手捧着他的脸说:“所以你在我养伤的那一年中一直留在山下,就是为了干这些事?”

谢迟云看着她,答非所问:“南境中被那几个魔安插的魔族很多,将他们斩草除根很麻烦,也很累。所以我偶尔也会上山,隔着院门望上师妹一眼。”

虽然绝大部分时候,叶怀昭都在昏睡。

但她安安稳稳地活着这件事,就已经带给谢迟云莫大的安慰了。

那段时间他杀了太多魔族,身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魔气,自己本身的魔气也开始暴动。

若非叶珩为他开了阵法后门,他连进长风门都做不到。甚至不敢过多接近叶怀昭,因为师妹的灵识敏锐,轻易就能发现他的踪迹。

他就这样等了一天又一天,等终于有一天忙完了,回到长风门时,却发现师妹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了。

他想要让师妹喜欢上自己,可那是他处理完所有威胁她性命东西的之后之事。

在叶怀昭看来,或许那就是总是对她避而不见、言辞冷漠吧。

因为他真的很担心自己忍受不住,主动靠近她。

叶怀昭觉得自己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块被触动了。

她顿了顿,只能挤出来一句:“……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谢迟云没有说话,但叶怀昭却从他的眼中找到了答案。

——因为我当时还没有让你重新喜欢上我。

她抿了抿唇,忽地毫无征兆地抓着他的肩膀亲了下去。

谢迟云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环住她的肩膀,在湿热的呼吸中轻笑着说:“师妹,不等到回长风门再解蛊了吗?”

叶怀昭故意咬他一口,看着他近在咫尺映着温柔眸光的眼瞳,轻哼一声说:

“立这种誓言容易事与愿违,我才不要。”

日出的光爬上檐角,透过茂密枝叶的光隙在梁柱上轻晃,赵清浔向山下走去。

被她留在山脚下的少年眼巴巴地看着她,伸手主动接过她背着的竹筐。

“叶仙君还有乘玉君不下山吗?”徐规问道。

赵清浔将他被露水洇湿的衣角用简单的术法烘干,又将他戴得歪斜的笠帽扶正,这才牵着他粗糙的手向外走。

“这几日都不会下山的,”她眨了眨眼睛,说道,“估计整个修真界——或者魔界,都在找他们吧。”

谁也不知道,就在长风门山外的访客挤破石阶、贺礼如流水般送去东云峰之时。

新出世的修真界仙首就和她的师兄躲在仅有三两弟子、冷冷清清的宗门后山中,被他抓着脚踝缠上金铃。

每一次摇晃轻撞,都发出叮叮铃铃的脆响。

第90章 第九十章前夕

和庄黎的一战没让叶怀昭受多少伤,但他们还是在山上待了好几日,无论是叶怀昭还是谢迟云,都默契地没有提去魔界的事。

南境的初夏已经燥热难耐,到了夜里才有了阵阵凉风,吹过葱郁树林时发出细碎的娑娑声响。

叶怀昭懒散地躺在长长竹椅上,伸出一根手指,用灵力操控着灯笼将其挂上檐角。

旁边的谢迟云问她:“师妹,你要炙鸡还是串烤鲫鱼?”

叶怀昭:“我不能都要吗?”

于是谢迟云将两样热气腾腾的食物放在瓷碗中递给她。

青石垒砌的临时灶坑中,炭火在黑夜中散发着灼热的光亮,不时响起噼啪的爆鸣。

徐规赤着脚从旁边的河溪中走出来,举起手,开开心心地对挽着袖子剥松茸的赵清洵说:“阿洵你看,我抓到螃蟹了!”

赵清洵抬起头瞥了一眼。

说实话,那螃蟹还没她手掌大。

黑灯瞎火的,也难为他竟然还能抓到。

她违心说:“嗯,一会我们吃烤螃蟹。”

徐规在她的身旁坐下,对竹椅上的叶怀昭说:“叶仙君,今日我去城里时,听见好多人都在说你是被乘玉君当做人质抓走了,正准备召集人手去魔界救你。”

关于修真界新任仙首去哪了,这个问题一千个人中有一千种答案。

叶怀昭被烤鱼烫得嘶嘶吹气,闻言翻了个白眼:“他们昨日还说我已经死了,今天就开始说我成人质了?明天是不是就变成我也入魔叛逃魔界了?”

她和谢迟云待在山上的这段日子中,赵清洵和徐规时不时就来说些修真界的事情,绝大部分都是众人对于他们两个人的猜测。

即便当时叶怀昭趁着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谢迟云的时候就把他带走了,但事后还是有人发觉了长风门的剑修首席、堂堂乘玉君竟然是个魔族。

如同当初的林漱雪一样,

现在的谢迟云在修真界中的名声一落千丈。

长风门的山外围得水泄不通,一半是来找叶怀昭的,另一半就是来问叶珩他怎么收了个魔族徒弟的。

关于后者,叶珩的说法是他虽然一开始不知道谢迟云的身份,但长风门本就不拒绝收魔族血统的弟子,他不会否认谢迟云是他的徒弟。

他的话在尚且认为人魔对立的修真界中掀起了巨大风浪。

但这风浪还没来得及落下去,转头庄黎和沈玉山做的事情就成功替谢迟云吸引了全部火力。

是林漱雪将他的事情公之于众了。

短短一夜之间,青冥台的仙师大换水,新上任的掌门庄丹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签下了对她大师兄沈玉山的通缉令。

赵清洵道:“今早她在东境的边界截到了沈玉山,但是没能把人杀了,沈玉山重伤逃走了。”

徐规蹲在火堆旁烤着螃蟹,接嘴说:“我哥说庄丹雪当时一点都没留手,沈玉山何止是重伤,那都算是奄奄一息了吧,就算是逃走了估计也活不了多久。”

“他可没死在修真界。”叶怀昭哼了一声道。

徐规:“啊?还有人救他?”

叶怀昭咬着鱼肉:“不是人,是魔。”

坤脉在修真界各处流淌,每一道坤脉都是叶怀昭的眼睛。

庄丹雪和沈玉山交手时,叶怀昭就躺在竹椅上听着山中大雨,借着坤脉围观。

徐规他哥、那位在自己弟弟放下乐寿城城主之位后不得已顶上的徐家大公子说得有些偏差。

庄丹雪其实对沈玉山留手了,她没留手的是庄黎。

——世上从来就没有“沈玉山”这个人,沈玉山本就是庄黎一半的魂魄。

当初叶怀昭在楼阁中发现的分割魂魄的禁术,就是庄黎为自己造了一具没有魂魄的躯体,再将自己的一半魂魄放入其中。

他一边在为自己延续寿命,一边在用沈玉山的身体同山槐交易,寻找修补魂魄之术。

沈玉山的身体是他最后的底牌,是一旦“庄黎”所做的事情被揭露,留给他唯一的退路。

毕竟在世人眼中,沈玉山和庄黎是两个人,即便杀了“庄黎”又如何,庄黎依旧能够借着“沈玉山”的身份活着。

庄丹雪满以为自己逃跑路上遇见的大师兄会是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人,却不曾想那就是挑断她经脉的亲生父亲。

她知道世人眼中已经被叶怀昭一剑斩杀的庄黎没有死,魂魄就存在于沈玉山身上。

她对庄黎失望透顶,可她却无法忘记沈玉山作为“师兄”时对她的照拂。

这一丝的心软,让庄丹雪到最后也没有说出他们本就是一人这件事。

叶怀昭将她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

——她不想抹除“沈玉山”在这世间的痕迹,即便是罪名,至少证明“沈玉山”曾经在这世上存在过。

徐规遗憾道:“哪个魔竟然还救了他,这不是祸害遗千年么。”

叶怀昭:“我只说那个魔救了他,又没说他一定没死。”

徐规一愣。

赵清洵倒是敏锐地抬起头,想了想说:“叶仙君的意思,是说那个魔救了他后,有可能又把他杀了?”

“那这魔族图什么啊?”徐规不解道。

叶怀昭吃得酒足饭饱,幸福得微微眯起眼眸,向旁边抬了抬下巴:“这就要问你们乘玉君——他可对这魔族最熟悉了解了。”

三双眼睛的注视下,谢迟云不知从哪捡了一小筐栗子回来,简单处理后顺手丢进了火堆灰烬里。

他正拿着一根树枝拨着栗子,听到这句话后声音淡淡说:

“大约是贪心吧。”

明明就此收手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偏偏要去赌那侥幸的可能,不撞南墙不回头。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深夜,谢迟云抱着昏昏欲睡的叶怀昭,对她说:“师尊给我发了消息,让我们玩够了就尽快回去。”

叶怀昭困得眼皮都睁不开,闷闷地说:“才不要……要是回去了,下次再出山可就是下辈子的事了。”

她抓着男人的胳膊,打了个哈欠道:“我还没去魔界逛过呢,等杀了他,你要陪我……”

陪她什么……?

她的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睡过去了。

谢迟云垂眼看着怀中少女,然后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他们谁都没有提失败了会怎样。

青崖是个贪心的人,但谢迟云也是个贪心的人。

贪心到,想要永永远远地陪叶怀昭一辈子。

山峦的轮廓隐没于黑夜,坤脉在地底之下流淌,树根一般交错着生长,穿过暗河、越过山谷,跨过南境的边界,与魔界的坤脉交汇。

无忘川的魔气肆虐,永不见白昼的夜幕下,是经年不灭的炼狱之火。

这里许久没有生人踏入,魔气与怨气滋养而生的凶兽不耐地甩着尾巴,忽地若有所觉地弓起身体,发出警惕的低吼。

下一瞬,一道高挑的人影忽然出现在骷髅堆砌的白骨山上。

眼中闪烁着猩红色杀意的凶兽想都不想地便要扑上去,却被男人淡淡扫过来的目光逼停。

强大的魔气威胁似的悬停于头颅之上,凶兽从喉咙中挤出低低的呜咽,竖起浑身的毛发,蜷着利爪一点一点后退。

青崖懒得再看它,手指微抬,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倏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气若游丝,狼狈趴伏在地上时几乎看不到呼吸的起伏,鲜血于身下蔓延,不远处的凶兽贪婪地注视着这边,却始终不敢更进一步。

隔了许久,那人才迟钝地抬起头,声音嘶哑:“是谁……?”

青崖耐着性子道:“这个时候除了我,还有谁会救你呢?”

“沈玉山”空茫而无焦点的眼眸忽地顿住。

下一刻,那张温和素雅的面庞蓦地扭曲。

他什么都看不见,却本能地向着出声的方向伸手,抓着青崖的袍角嘶吼说:“杀了她、你去杀了她!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青崖蹲下身,近距离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男人:“‘她’是谁?”

“沈玉山”断裂的指甲陷进掌心,咬着牙说:“叶怀昭——”

如果没有她,他依旧会是呼风唤雨的修真界仙首,他不会被天道放弃,他不会陷入这般境遇。

只要杀了她,只要杀了她就能向天道证明他才是最有可能成仙的人,他就能重新拥有曾经的地位!

“沈玉山”在心中发了狠的想,等我重新回到那个位子,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林漱雪、还有她的师尊、还有整个长风门……所有同他作对的人都该死!

“是她吗?”那个魔族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点笑意。

还未等“沈玉山”回应,魔族便自顾自地接了下半句话。

“——我以为庄仙首要杀的‘她’,是让您如此凄惨狼狈的青冥台少掌门、您的女儿呢。”

“沈玉山”像是被迎面泼了盆冷水,被恨意冲昏的大脑霎时间清醒过来。

他是青崖。

庄黎忽然意识到。

他本不该知道沈玉山和庄黎是同一人的。

不久前那些隐隐觉得不对的细节飞速地从他的脑中闪过,电光石火间,庄黎骤然醒悟。

他不可置信道:“——是你把叶怀昭引过去的!”

庄黎直到最后也想不明白叶怀昭和封爻到底是怎么

神不知鬼不觉进入他的楼阁的。

还有林漱雪,她到底从哪知道的那么多事情?谁帮她瞒过他的感知破开阵法的?

庄黎怀疑过所有人,甚至他都怀疑是庄丹雪知道了一切所以悄悄告诉了叶怀昭——若那天“沈玉山”去得晚些,她说不定都要直接跟着叶怀昭跑了。

他唯独没有怀疑过青崖。

因为他是魔界那几位少主中,最想让谢迟云死的那个。

“你为什么这么做?”庄黎甚至觉得有种荒谬的可笑,“——因为我把山槐杀了?”

“虽然我很想说是,然后对你阐述一番我和山槐的姐弟情深。”青崖的手肘撑在膝上,微笑着说,“但事实上,我们并没有任何亲人之间的情分可言。”

那你是脑子有病吗?!

庄黎刚想骂道,话语就卡在了喉中。

“庄仙首,你杀山槐的原因,也是如今我要杀你的理由。”青崖的手攥着他的脖颈,如此说道。

庄黎杀山槐是为了什么?

因为她不清楚他和沈玉山本就是一人,为了两头通吃,选择将沈玉山的情报卖给庄黎、再将庄黎的情报反手卖给沈玉山。

这样的墙头草,庄黎在目的达成后不会再留着她。

“庄仙首,您说,山槐当初是怎么知道我在平清城的呢?”

她去平清城并非是为了杀叶怀昭。

而是为了杀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青崖。

脖颈的压迫一点一点加重,胸膛上似乎压着千钧重的巨石。庄黎看不清眼前,却好像能透过他的声音看到那双与谢迟云弧度相似的笑眼。

意识消散的最后,庄黎听到他说:

“可惜了。”

——可惜你选择了我,可惜你不止选择了我。

青崖站起身,拿出手帕擦着自己沾上鲜血的手指,任由虎视眈眈的凶兽忍受不住地扑向面前的死人。

他的身影消失在原地,转瞬回到了一片狼藉、满地残肢断臂的无忘宫。

前任魔君、他亲生父亲的庞大躯体还留在高台上,漆黑的烛龙死不瞑目,无一人敢走近。

青崖冷淡地瞥了它一眼,对旁边跪在地上的魔将说:“如果半个时辰后它还留在这里,那你也跟着它一同去死吧。”

他是曾经呼风唤雨、统领一方的魔将。

可面对新生的魔君,如今也只能声音颤抖地说:“谨遵旨意。”

他战战兢兢想要退下,却听魔君说:“还有,记得把门前的血迹也打扫得干净些。”

魔将知道自己不该质疑魔君的决定。

但他嘴上没说,心中却困惑地想:十三殿下曾经是这么有洁癖的人吗?

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魔君含笑的声音慢慢响起。

“时隔十年,九殿下才回到魔界,不应该让他感到回家的亲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