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怀昭想也不想:“就是这个混蛋!”
谢迟云“嗯”了一声,接着问:“师妹看上去对这里很不满意,可是与预期有偏差?”
当然有偏差。
她想去的可是能够两人独处、培养感情的幽静之处,而这璇玑湖呢?她一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找那劳什子的仙人前辈!
叶怀昭愤怒地张口就想向谢迟云控诉宁绥的罪状,可对着师兄那双沉静如水的双眸,忽地意识到什么。
不对。
她警觉地意识到。
如果我把宁绥的罪状说出来,那师兄不就知道我的心思了?他岂不是就会知道我想和他增长感情了?
他万一觉得我喜欢他喜欢到不可自拔、所以费尽心思也要和他二人独处该怎么办?
一连串的思考飞速地从叶怀昭的脑海中闪过,她看着面前面带温和微笑的男人,瞬间激起一身冷汗。
谢迟云观察着她,看到自己师妹的眼中闪过几丝纠结,像是欲言又止,最终只谨慎说:“其实也还好。只是我原以为他会推荐些山水古境,没想到竟是留有仙家气息的幻境。”
她在说谎。
谢迟云极轻易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站在他面前的少女还在绞尽脑汁地为自己找补,谢迟云安静地看着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却不自觉地微微收紧。
她在为了另一个男人,对他说谎。
几乎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第一时间,谢迟云强行掐断了自己的思绪。
他难得地开口打断了叶怀昭的话:“师妹。”
他在叶怀昭不解茫然看过来的眼神中,平静说:“既然都在这里了,那就这样吧。”
谢迟云牵了牵唇角:“若是能
见到仙人传承,或许也能有利于师妹破镜。”
叶怀昭本能地觉得他应该不太高兴。
但她又看不出来谢迟云是为什么不高兴——他看起来也不是讨厌这个地方啊?
想了想,叶怀昭只能将其归咎于师兄也不想在放松休息时还要闯幻境。
她再一次在心中狠狠问候了一遍该死的宁绥,嘴上说:“好吧,那就试一试。”
总而言之——来都来了,反正没事干,那就找找仙人传承呗。
她成功哄好了自己,终于有闲心开始打量这所谓能见到仙人传承的璇玑湖。
叶怀昭之前其实隐约听闻平清城曾经有位大能坐地飞升过,甚至在平清城留下了自己的一缕灵识,若是有缘,还能得到仙人指点。
只是她没想到要见到仙人虚影还需要闯过这幻境。
她观察了一会儿璇玑湖,发现每当有人站在湖岸的礁石上时,便会有一道翠绿色的流光自湖中心处飞出,没入挑战者的眉心,而后那位挑战者便会消失在原地。
叶怀昭猜测那人应该是被拉进了一个虚幻的空间。
成功了会怎样暂且不知,但是就在叶怀昭观察的这一小段时间中,就有七八个修士接二连三地凭空出现在湖泊的各处,然后扑通扑通地落水。
看样子落水时就连术法也用不了,只能苦巴巴地认命自己游上来。
叶怀昭听到自己旁边一个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修士愤愤道:“明明只差最后两宫,偏偏又失败了!”
他的好友安慰道:“嗐,你这还是只差一步。我都尝试了三十多回了还在前五宫打转。”
他咬牙说:“那仙人前辈是不是根本就没想让我们见到他?幻境设置得那么难做什么?莫说是我们了,听说就连那宁仙君,闯了十几年了都没闯过!”
天下姓“宁”的仙君千千万,但在这平清城中能被人以这种口气提起的“宁仙君”可就只有一个。
听到这里,叶怀昭终于对这璇玑湖产生了一丝兴趣。
她转头对谢迟云说:“师兄,你先去还是我先去?”
谢迟云说:“我先去为师妹探路吧。”
叶怀昭没有拒绝,看到谢迟云走到距离最近的一块礁石上,他的神色平静,单就这股云淡风轻的从容姿态就与周围修士格格不入。
风平浪静的湖泊中央忽地飞出一缕翠绿色流光,在与男人眉心赤红朱砂痣相重叠的一瞬间,谢迟云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叶怀昭无所事事地在原地等了一刻钟,干脆问旁边正在从湖泊中向外爬的修士,这幻境中的时间与现实中的时间是否对等。
那修士冷不丁瞧见一个漂亮姑娘蹲下身凑近,脚下一个踉跄直接重新跌进水里,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湖水。
片刻后,他涨红着脸,结结巴巴说:“是对等的。”
听见叶怀昭“哦”了一声后,他心中一动,说道:“姑娘是不是在等人?这璇玑湖的幻境极为困难,即便是失败,动辄也是几个时辰才能出来。”
见叶怀昭若有所思,他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水珠,试探着问:“姑娘要不要去附近的茶楼坐一坐?正巧我在那里预定了位置,若是姑娘不嫌弃,我也可以将自己听说的过关要诀尽数告知。”
叶怀昭有点心不在焉,她正要开口拒绝,就听“扑通”一声,岸边与她搭讪的修士重新跌进水里。
叶怀昭:“?”
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周围的人纷纷发出惊呼。
原本平静无波的湖水忽然掀起大浪,漩涡将水中倒映的花林虚影撕扯成碎片,翠绿色的灵力几乎在众人的头顶凝聚成雨落下,一只巨大的、周身流淌着漆黑符文的龙鱼跃出水面。
忽然出现在璇玑湖中央的白衣青年微微抬眼,而后踩着湖面,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到自己师妹的面前。
叶怀昭微微睁大眼睛:“师兄,你见到仙人传承了?”
谢迟云:“嗯。”
他的身上瞧上去没有任何伤口,甚至神色上也不见疲惫。
一刻钟的时间就破开九宫幻境走出来……
叶怀昭在心中嘀咕,果然还是乘玉仙君。
但是谢迟云按了按眉心,似乎不是很想提起自己见到的幻境。
他只道:“师妹,你有执念吗?”
叶怀昭想了想,说:“好像没有。”
虽然她想要的东西很多——她想要找回之前的记忆、想要超过庄丹雪成为同辈弟子的佼佼者,想要习得无象剑法、想要突破天罡境。
但其实这都不是执念。
因为叶怀昭理所当然地觉得,这些事情都是她最终能做到的。
她似乎没有什么一生所求而无法如愿的事情。
谢迟云看了她片刻,而后向旁让开道路。
“忘记你想要的一切,”他说,“师妹,你会见到那仙人前辈的。”
叶怀昭心中对那璇玑湖的幻境越发好奇。
若说之前只是本着“来都来了”的态度,此时她是真的被这璇玑湖挑起了兴趣。
她也没有再多问什么,而是像谢迟云那样站到湖边礁石上。
她感觉到自己的灵识几乎是瞬间便与璇玑湖有了联系,一缕温和却磅礴的陌生灵力自湖泊中央缓缓升起。
在那缕灵力与她的灵识接触那刻,叶怀昭刻意没有反抗,任由自己的意识穿过湖泊、被拉进一片虚无的幻境中。
白衣青年看着自己师妹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他微微侧首,和再一次从水中爬出来的陌生修士对视。
那修士眼睁睁看着刚刚闯过九宫幻境的白衣修士问:“你方才,想邀我师妹去茶楼坐一坐?”
他的声音十分平缓,甚至颇有礼貌,可从湖中爬出来的修士看着他那双似乎能一眼看穿人心的浅色眼眸,却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他张张嘴,刚想解释,就又被一股熟悉又陌生的灵力拉进湖中。
隔了许久,修士哆哆嗦嗦地绕远,从湖泊另一端爬了出来。
有认识他的人嘲讽道:“方才那姑娘是今日茶楼雅座的第几位客人啊?人家师兄还在那盯着呢就敢去撩拨,不揍你揍谁。”
修士啐了一声,却阴沉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璇玑湖另一端。
谢迟云久违地拿出自己的灵盘。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棱角分明的青铜器,忽地点开一个人的界面。
【帮我查一个人。】
那人像是时刻等候着他的联系,几乎是在谢迟云发出消息的下一刻便不停歇地说:【谁?】
灵盘的光映在男人清浅眼瞳中,像是万年无法融化的寒冰在日光下折出冷调的光。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发送。
【无相宫,宁绥。】
做完这件事后,他没有将灵盘收起,而是指腹微微使力,在些微的痛感中缓缓陷入沉思。
谢迟云知道叶怀昭的记忆在慢慢恢复。
这是件好事,但在如今这个节点上,也不算是好事。
他需要试探自己师妹的记忆究竟恢复到哪一部分。
有时候他觉得叶怀昭敏锐得像是知道了一切;可有时候他又会觉得,师妹她依旧什么也不知道。
但是她说“没有执念”……
谢迟云松开握住灵盘的手指。
他抬起眼眸,看向叶怀昭消失的位置。
师妹的长大是与他交织而无法分离的。
他看着她第一次艰难拿剑、看她第一次小心翼翼为他人开药方、看她第一次偷溜下山被抓、看她因为怎么拒绝师弟而苦恼……
他参与了她十八年人生中的十二年,从五岁到十八岁,只有仅仅一年的缺席。
在此时,他了解她,远远胜过她了解自己。
师妹。
谢迟云心想。
你真的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执念吗?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可却没有她的师兄。……
叶怀昭转腕收剑,猩红色的血污瞬间在九宫阵图的边缘落下一长串血珠,而后缓缓消散。
她的头顶是明明暗暗连成星河的光点,数颗流星在叶怀昭自幻境中出来那刻便向下坠落,最终没入她脚下所站立的艮宫。
流星与脚下空间接触时,幽蓝色光芒瞬间让整个九宫阵图都亮了一瞬,而后光芒渐渐黯淡,只余八宫的位置在漆黑空间中散发着光亮。
叶怀昭打量着阵图边缘的幽蓝色符文,挑了挑眉。
她嘀咕一声:“好吧,算是有点意思。”
她的脚下是九宫阵图。
按照之前在外面听说的要诀,叶怀昭需要按照九星飞泊的顺序,依次将这幽蓝色灵力分割而出的九宫阵图的点亮。
点亮的方式便是破掉所处九宫的幻境。
方才的艮宫便是叶怀昭毁掉的第八宫,只要将第九宫离宫的幻境打破,她便挑战成功。
幻境中没有时间概念,叶怀昭只能摸着自己的脉搏掐算时间。
从她进入幻境到现在,应该已经过去了一刻钟。
叶怀昭开始怀疑谢迟云到底是怎么做到在这一刻钟的时间就成功破开九个幻境出去的——他告诫她忘记自己想要的,难道他就什么执念都没有?
叶怀昭对此半信半疑。
她在心中思索着如果谢迟云有执念,那执念或许是什么,一边足尖轻点,自艮宫跃到离宫。
脚下漆黑的地面忽地被幽蓝色的符文充盈,而后光芒将叶怀昭吞没。
再睁眼时,叶怀昭发觉自己正坐在暖融融的白藤交椅上,头顶温暖的日光穿过枝叶茂密的古树,在她的身上落下细细密密的光隙。
她抬起手搭在眼前遮住一点日光,微微眯起眼睛,才发觉这是又回到了西翠谷。
熟悉的草药清香在她的鼻尖萦绕,叶怀昭吸了吸鼻子,放下手微微坐直了身子。
这里是她师尊时闻筝的院子。
叶怀昭从自己师尊最喜欢的那把白藤交椅上站起来,在院中转了一圈没见到人,只好一面观察,一面向东云峰走去。
她在路上遇到一个行色匆忙的弟子。
还没等她开口,那弟子看见叶怀昭便眼睛一亮,匆匆迎了上来,张口便道:“叶掌门您怎么还在这里?各峰长老和堂主已经在议事殿候着了,就等您了!”
叶怀昭因为这个称呼本能地一怔,而后表情古怪地问:“你叫我什么?”
那弟子茫然说:“叶掌门。”
叶怀昭在心中咯噔一声,接着问:“既然我是掌门,那前任掌门去哪里了?”
弟子原本焦急的表情慢慢变得狐疑,但还是回答道:“叶仙尊也在议事殿等您……还有颂慈仙尊。”
叶怀昭在心中松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说罢,她直接御风离开。
这是九宫幻境的最后一宫。
在前八宫的幻境中,叶怀昭分别经历了“喜怒哀惧爱恶欲”七种幻境以及第八宫的“虚无幻境”。
八个幻境中有三个幻境叶怀昭如愿当上了长风门掌门,但是也有四个幻境里长风门满门被灭,更有三个幻境让叶怀昭直接失去了自己的灵力修为。
这第九个幻境的开场看起来还不算最糟糕。
叶怀昭心想,长风门没灭、她当上了掌门、亲爹和师尊也没死。
所以这第九宫给她的陷阱是什么呢?
叶怀昭漫不经心地想着,很快便来到了东云峰,轻车熟路地推开议事殿大门。
殿中的争论声戛然而止,里面的人同时向她看来。
众目睽睽之下,叶怀昭淡然自若地找到记忆中本应是叶珩坐的位置,然后微微抬起下巴,诧异地反问:“怎么了?继续说啊。”
叶珩瞥她一眼。
这个眼神在叶怀昭的理解中应该是想让她有点正形,但或许是因为在外要给掌门留点面子,她亲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该说的都说完了,该掌门来发表意见了。”
叶怀昭哪里知道他们之前在讨论什么。
她只好故作镇定问:“叶仙尊有什么意见吗?”
叶珩:“魔族做了那么多丧心病狂之事,不仅不悔改,甚至依旧派遣魔将攻打凡间城池。既然他们这样,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的意见保持不变,应该派弟子迎战。”他声音冰冷说。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其他人也义愤填膺地表示赞同,魔族做出的血腥事件桩桩件件地被罗列,几乎变成了一个讨伐大会。
叶怀昭没经历他们所说的事情,她的情绪还比较稳定,撑着下巴听了一会。
在众人第二次询问她的意见时,叶怀昭眨了下眼睛,偏头去看一直没有出声的时闻筝。
“颂慈仙尊意见如何?”她道。
其他人的声音渐渐降低,最终像是死寂般的沉默。
时闻筝微微掀起眼睫。
他扫了周围一圈人,而后将目光落到首位的叶怀昭身上。
“迎战固然重要,但此事的关键并不在那些依令行事的魔族,”他说,“若是想终止修真界和魔界的这场战争,需要从下令的魔君入手。”
叶怀昭觉得他说的很有理。
看样子这个幻境是以修真界和魔界彻底撕破脸为基点运转的,若是能解决战争、杀掉魔君,或许这个幻境就会崩塌破碎?
见其他人也没有反对,叶怀昭干脆直接道:“既然这样,那我们的目标便是将魔君杀掉。”
她当上了掌门,按照前八宫的惯性,想必山槐应该也成为了魔君。
虽然叶怀昭无论在现实还是幻境中都没杀过山槐,但她觉得这应该不算很难。
她一面想着山槐的成名之技,一面随口说:“那魔君如今在何处?”
议事殿中依旧嘈杂吵闹,有人在说伤亡的数字,也有人在说如何同凡间朝廷联系,吵吵嚷嚷得如同大杂烩般让人脑袋嗡嗡作响。
然而,一道声音依旧如同利刃般劈开所有杂音,瞬间让漫不经心的叶怀昭刹那间惊醒,而后一点一点僵直身体。
她听到有人说:“谢迟云那厮,此时应当在乐寿城纵情享乐吧。”
叶怀昭失手打碎了桌上的茶盏-
直到御风在前往乐寿城的路上,叶怀昭还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不,不对,她本来就是在如同梦境般的幻境。
可这个幻境究竟想让她做什么呢?
前七宫的幻境放大了她的七情,第八宫的幻境则让她失去了一切、重新找回了自己。
那么这个第九宫是以她的哪种情感来搭建的?
叶怀昭在来乐寿城之前仔仔细细地打听过这个幻境的一切。
她依旧是个修习剑术的医修,她依旧与庄丹雪常年争斗,她在问道大会中拿到魁首、并在几年后接过叶珩的掌门之位。
她过着与现实一般无二的人生,即便是未来的走向都没有任何偏差,她依旧是那个顺风顺水的叶怀昭,骄傲自信的叶怀昭。
除了她没有一个叫做“谢迟云”的师兄。
她翻遍了整个长风门,问遍了每一个弟子,所有人都在说谢迟云是弑君上位的新任魔君,说他冷情冷意、暴虐无边。
戒律堂中没有师兄为她顶替偷溜下山的禁闭记录,她的屋中没有师兄为她买的绿松石首饰,她也从未没有为某个人的生辰,特意跨越南北跑到丹河秘境寻找礼物。
这个幻境中存在谢迟云。
可却没有她的师兄。
叶怀昭出现在乐寿城的一瞬间,便立刻触发了所有警戒的阵法符咒。
魔气铺天盖地地升起,术法尽数向她袭来。
“长风门竟然还敢来人?”一个双目赤红的魔族扯了扯唇角,“可惜,来多少都只是……”
他的话音未落,一道清脆的剑鸣声便劈开血雾,剑刃直直刺入他的咽喉。
鲜血喷溅在少女的脸颊上,她却连眼睛都没有眨,另只手迅速掐诀。
漆黑的魔气中突兀涌现出一股极为强大的赤色灵力,八道流淌着赤红符文的柱子在城中凭空升
起,在刹那间勾连出一张巨大的薄红色屏障。
屏障之内的魔族在瞬息之间被抽干魔气爆体而亡,而屏障之外,少女反手将沾满鲜血的长剑抽出。
她冷冷说:“滚开。”
城门在她的身后轰然一声关闭。
本该将闯城修士斩杀在剑下的魔族在叶怀昭不记代价的自残式攻势中溃败,几乎是毫无抵抗力地被她一路杀进了城主府。
叶怀昭身上沾满鲜血,既有她的血,也有魔族的血,持剑的手几乎被鲜血浸染得握不住。
可即便如此,她的眼中依旧满是冰冷的执拗,像是根本感受不到从身体四肢乃至灵识中传来的疼痛一般。
她挥手将要斩落拦路魔族,却在刹那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杀气,而后是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她的身后突兀响起。
“长风门的叶仙君……竟孤身一人就敢来闯我乐寿城么?”
她本能地旋身挥剑抵挡,却依旧没能抵挡比她整整高出一境的术法攻势,硬生生被魔气振退数步,而后被人掐着脖颈,按在墙上。
叶怀昭被迫仰头,在乐寿城坍塌的半墙下,望见了一双猩红色的眼眸。
眉心一点朱红的男人微微眯着眼眸,掐住她脖颈的手指收紧,似笑非笑道:“好久不见,叶仙君。”
这是一张叶怀昭最为熟悉的脸庞。
可也是如今她最为陌生的脸庞。
她伸出手指,死死抓住玄衣魔君掐住她脖颈的手,断断续续地问:“为什么,好久不见?”
魔君似乎没想到她会说这句话。
他打量了几眼因为窒息脸上泛起不自然红晕的少女。
停顿半晌后,他才牵了牵唇角,勾起一个浅淡的笑。
他说:“在你看来我们或许是第一次见。”
“不过对我来说,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你了,叶仙君,”玄衣魔君微微俯身,轻声说,“第一次,是十三年前。”
“我站在乱葬岗中,曾远远地见过你一眼。”
在叶怀昭微微放大的瞳孔中,他抬起手指,擦过少女脸上被划破的一道伤口。
“——而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注意到我。”他说。
叶怀昭终于知道这个幻境的挖取了她的何种情感。
——那是遗憾。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最恶毒的心愿。
叶怀昭最讨厌谢迟云的时候,曾经许下此生最恶毒的一个心愿。
——她想让谢迟云在她的世界中消失。
那年她十二岁、谢迟云十六岁。
他学会了叶珩独创的无象剑法,而叶怀昭却连剑式都没学会,每日还在苦兮兮地辨认药草。
那年很多人都对叶怀昭说,叶掌门要放弃你啦,你师兄以后会继承掌门之位,等你爹和你师尊死去,你就要被他逐出长风门、无家可归啦。
叶怀昭和所有对她说这话的人打架,几乎每天都要被关进戒律堂,跪在祖师爷的画像前,偷偷用符文咒法替自己罚抄门规。
时闻筝看不下去,特意把她亲爹拉过来,让这对父女好好谈谈。
但十二岁的叶怀昭幼稚又死脑筋,即便日日被罚,她也怎么都不愿说对一句话就能摆平事端的亲爹说明真相。
她只梗着脖子问他,你是不是后悔有我这么一个女儿?
她和叶珩吵架,和所有说她无法继承掌门之位的人吵架,竖起满身尖刺、装作毫无畏惧。
在白日,她是那个满身骄傲的长风门大小姐,脸上从未出现过一丝一毫的软弱。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西翠谷中,在月光倾落的院中,叶怀昭会将周围落下无法被探听的阵法。
然后,一边给自己练习剑术磨破的手掌涂药,一边偷偷地抹眼泪。
她不敢哭出声,担心自己的阵法造诣不高会被旁人发现,届时传遍整个长风门,让那些流言蜚语更盛。
她咬着嘴唇,咬出血了也不在乎,任由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再顺着石缝凹陷慢慢流淌,汇入池塘。
西翠谷院中的池塘,时常水盈盈的,倒映着夜空明月。
后来的某一天,她去参加长风门每月的内门弟子考核。
医修的考核在剑修之后,她刻意拖拖拉拉到了最后,才随着人潮走进习道院。
可叶怀昭还是见到了自己最不想见到的人。
她站在树下,看着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走下习道场的少年。
日光被枝叶揉碎,细细密密的光隙落到他的肩头,熔金似的光晕淌过他轻轻抿起的薄唇,又随着下台阶的动作,而轻轻点在眉心的赤红。
他的师尊喜爱他、他的同门崇敬他……即便是外界,也总说长风门的掌门近日收了一个了不起的徒弟,小小年纪便习得无象剑法。
而叶怀昭环胸抱臂站在树下,脚下提着小石子,嘴巴不爽地瘪着,恶狠狠地盯着那个被所有人眷顾的少年。
不知是否是她眼神中的情绪过于强烈,还是谢迟云感知敏锐,少年抬首,向树下的少女看了过来。
叶怀昭先是一惊,但很快就微抬着下巴,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她的师兄看着她,接着微微笑了一下,眼中盈满温和的笑意。
然而叶怀昭却觉得他这个笑是优胜者对败者的挑衅。
她气得跳脚,直接对谢迟云做了一个鬼脸,同时在心中恶毒地想:
眼高于顶的男人,就该下台阶时踩空摔死!
他应该就此从她的世界中消失。
她对天道许下这个心愿。
天道或许当真听到了她的心愿,于是在谢迟云将要走下习道场最后一阶时,被他几招打下高台的对手忽地暴起,不顾督学的呵斥持剑攻了上来。
少年眼中的笑意散去,他行云流水地抽剑,旋身迎击。
刀剑相撞的清脆响声掩过叶怀昭的哼笑,她最后看了一眼嘈杂的人群,转身向另一个习道院的高台上走去。
那时的叶怀昭想要自己的心愿成真。
后来她想,摔死还是太便宜他了,他就应该永永远远活着,每天给她端茶倒水,每天早上对她说一句夸赞的话,说她才是长风门第一。
再后来叶怀昭又想,天道日理万机,若是实在繁忙,不帮她实现这个心愿也可以。
时间悄然流逝,十八岁早已凭借实力让所有人闭嘴的叶怀昭本已经忘记了自己曾许下的心愿。
可在那双充斥着杀意与说不清道不明情绪的眼眸中,她忽然回想起了自己最恶毒的心愿。
她看着自己面前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在窒息的朦胧虚影中,心想,这就是心愿成真的一个可能吗?
蝴蝶在十三年前的柔和春日中翩然飞而起,轻轻飞过一个扎着双髻的女孩眼前。
女孩追赶着蝴蝶蹦蹦跳跳。
而在她的身后,在那幽深残败的山林墓碑中。
少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看着她带着柔和日光,身影渐渐消失于黄昏日暮。
叶怀昭没有在乱葬岗遇到谢迟云。
谢迟云没有让万秋遥发现自己。
她顺风顺水地长大,不被人质疑、不被人讥讽,她是长风门最名声赫赫的叶仙君,她拿到了问道大会的魁首,她成为掌门,被视为最有可能接任仙首之位的年轻修士。
没有人让她嫉妒,没有人让她茫然,没有人让她畏惧。
他们走向了另外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在被窒息的黑暗吞噬的前一刻,叶怀昭脖颈间的手掌忽地一松。
混杂着血腥与硝烟气息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少女撑着身后的断墙,咳得撕心裂肺。
隔了许久,她将喉间涌出的鲜血咽下去,抬起头。
叶怀昭黑玉般的眼眸被火光挑亮,声音嘶哑说:“怎么不杀我了?”
玄衣魔君看着她。
面前的女子孤身一人闯进乐寿城,凭借一把剑、用满身灵力杀进了城主府。
她满身染血,狼狈不堪,方才接触时也已感受到灵脉中的灵力干涸。
仅仅是一双手,便能圈出她的脖颈,让那纤细白皙的脖颈折在他的手中。
可她却毫不畏惧。
“你为什么来乐寿城?”玄衣魔君问道。
叶怀昭看着他:“魔君当真不知?”
魔君说:“你想让我知道什么?”
叶怀昭因为这熟悉的一句话而微微一怔。
她眼中的情绪细微变化本不该被所有人知道。可魔君一直在紧紧盯着她的神色变化。
他的声音平静:“你在
想谁?”
叶怀昭没有回答,他几乎是控制不止地向前几步,将她硬生生地抵在墙边,眼中是压抑的冰冷。
“没想到,叶仙君竟这般将生死置之度外,”他说,“即便在随时都有可能被杀死的如今,都有时间想其他人吗?”
叶怀昭看着他:“你在嫉妒吗?”
魔君眼中的怒火凝固。
而后,他的脸上扯出一抹冷笑,正要开口时却被叶怀昭打断了:“屠杀凡间城池,这是你下的命令吗?”
魔君深深看着她,反问道:“叶仙君以为是谁?”
叶怀昭缓缓闭了闭眼睛。
再睁眼时,她眼底深处的犹豫已经散去。
她伸出手,出乎意料地勾住男人的脖颈,弯了弯眼眸:“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来乐寿城?”
她轻声说:“我是想来找你。”
魔君顺从她的力量微微俯身,在极近的距离中打量着她精致的眉眼。
她长大了一点,可眉眼间的轮廓与幼时那个追着蝴蝶离开,天真烂漫的女孩没有区别,依旧带着令人厌恶的干净柔和。
她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就放弃了所有挣扎?
她知道自己的生死在他的一念之间吗?
她对所有人都这么善良、都这么信赖、都这么轻易就敞开怀抱吗?
这个距离甚至让少女身上的草药清香透过衣衫,掩盖住血腥味,霸道地闯入他的鼻腔。
他撑在叶怀昭耳边的手指微微收紧,魔君垂着眼睫,在不知从何而起的愤怒中,压抑着,不动声色地问:“堂堂长风门掌门,来找我这个作恶多端的魔头做什么?”
她本就不该和他如此亲近。
但是,叶怀昭只是对他弯了弯唇角。
她的眼中显出谢迟云见过的,只在她面对旁人时才出现的柔和笑意,带着一点狡黠。
她勾住男人脖颈的手缓缓移开,捧着他的面颊,拇指似有似无地擦过他的唇角。
魔君拧着眉,他本想偏头躲过,却鬼使神差般地在那手指的触碰下微微顿住,心中像被一根羽毛般似有似无地轻轻拂过。
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定在了那双带着盈盈水光,充满信赖而柔和的眼眸。
那双眼眸的主人轻轻抬首,双唇贴在他的耳边,吐息湿润暧昧。
“你不想见我吗?”她说,“师兄?”
魔君心神一怔。
几乎在同时,锋利的剑刃穿过男人的胸膛,噗嗤一声自后背露出一截沾着鲜血的剑尖。
叶怀昭被掐着脖颈狠狠摔在地上,她不受控制地喷出一口鲜血,在男人暴怒的眼神中却断断续续笑了起来。
“你看,你也想见我。”
天空被撕开一道巨大的猩红色裂口。
赤色的火焰自裂口中汹涌地倾泻而下,幻境崩塌的碎片像是流星般飞速地陨落,城中四处响起崩塌的轰鸣。
那是吞没天地的赤焰火瀑,太阳被赤色的灵力吞噬,银龙般的闪电轰隆响起,在赤光与银光交叠的瞬间,隐隐闪过一朵横贯长空的红莲。
在幻境崩塌的最后一刹,叶怀昭拼尽所有力气抓住魔君的衣领,强硬地拉他弯腰,在魔君的耳旁落下一句话。
“师兄,”她说,“如果让你消失会让你成为这样的人,那我可以勉勉强强的,接受你的存在。”
“我想让你永远存在于我的世界。”
整片燃烧的天空在此时凝固。
而后,轰然倒塌。
九宫幻境外。
等在璇玑湖岸边的谢迟云忽地抬起头,若有所觉地看向湖泊的中央。
风平浪静的湖水忽地沸腾。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翠绿色的湖水之下竟然开始燃烧起炽热的火焰,一波又一波的浪潮翻涌,几乎像是在水下开满了红莲。
似有火凤的清脆啼鸣自虚空中越来越清晰,万里无云的遥远天际,忽地有雷鸣声轰隆轰隆地响起。
谢迟云听到身边有人在惊呼:“是不是有人要破镜了?怎么招来天雷了!”
他没有转头,只是紧紧盯着出现在璇玑湖中央的少女。
她踩着满池燃烧着火焰的红莲,像是谢迟云方才所做的那样,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
她微微抬起头,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样,认认真真地打量着男人的面庞。
谢迟云道:“恭喜师妹。”
他说着,抬起手想要替她压制身周暴动肆虐的灵力——现在可不是突破天罡境的最佳时刻。
可他的灵力还没来得及放出来,叶怀昭就凑近一步,手指轻盈地碰了一下他的眼睫。
他下意识地闭眼。
“师兄,”他听到师妹若有所思说,“我还是觉得浅色眼睛的你更好看。”
——浅色眼睛的我?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执念
谢迟云微微眯了眯眼眸,不动声色地问:“师妹在幻境中见到什么了?”
叶怀昭像是没有发觉他藏在话语之下的试探,自顾自地向他伸出手。
她任由谢迟云帮她稳住灵力修为,嘴中嘟囔道:“见到师兄了。你一见面就和我打架,最后还掐着我的脖子把我甩飞出去。”
她抱怨说:“真的好痛。”
要不是最后见到仙人传承后,对方帮她把身上的伤口全部治好,叶怀昭绝对要狠狠骂魔君身份的谢迟云一顿。
她在心中嘀咕着,忽地想起那位仙人前辈对她说过的话。
他说她执念太深,恐对修炼不利,让她以后最好清心寡欲,否则极易被心魔吞噬,导致走火入魔。
叶怀昭对此不置可否。
只要找到了所行之道,那她就不会怀疑自己,若是坚定此路就会走火入魔,那就入魔呗,谁又说魔修不可成仙?
叶怀昭其实不觉得魔修和其他修士有什么区别,她厌恶的从来都只是草芥人命、凶残暴虐的那类人或者魔。
但毕竟是仙人前辈的告诫,她没有反驳,只是老老实实地应了下来。
但在即将离开九宫幻境时,她忽地心意一动,向那位只有朦胧虚影的仙人前辈问道:“前辈,您可还记得在我之前见到您的那位修士?”
在仙人前辈回答“记得”后,叶怀昭眨了下眼睛,问道:“那您觉得他有走火入魔的可能吗?”
沉默半晌后,仙人前辈说:
“他的执念之深,远在我所见过的所有人之上。”
他没有直说,但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叶怀昭微微蜷缩手指。
谢迟云在专注帮她压制灵力,垂下的眼睫在眼底落下一层黛色的阴影,因为看不见清透冷冽的眼眸,微微下垂的眼尾甚至有股无辜的意味。
她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气打不过一处。
他让她忘记想要的一切,让她放弃执念,结果自己还不是顶着几乎把人逼到走火入魔的执念,硬生生扛过幻境出来?
他为什么装作若无其事?
谢迟云对叶怀昭口中提到“谢迟云”的身份隐隐有所怀疑,正在思索着怎么套出“谢迟云”更多的消息,就见叶怀昭抬眼瞧了他一眼。
而后,她忽地郁闷地扭过头。
“我讨厌你,师兄。”
谢迟云:“……?”
在他怔愣时,叶怀昭已经凶巴巴地甩开他的手,沿着深色石子路向花林外走去。
被留在原地的谢迟云微微蹙眉,难得一次没理解师妹为何生气。
叶怀昭是在即将走出花林时被谢迟云拉住的。
“抱歉,师妹。”谢迟云放轻声音,对她说。
叶怀昭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连问都不问就道歉!”
“那师妹为何生气?”谢迟云从善如流问。
叶怀昭:“……”
她憋了半天,最后愤愤道:“我只是不想见你,又不是多么天塌的大事,你至于去当那作恶多端的大魔头吗!”
谢迟云:“师妹不想见我?”
叶怀昭:“这是重点吗?!”
眼见谢迟云启唇,叶怀昭想都不想就伸出手去捂他的嘴,恶狠狠说:“不许问为什么,不许反问我!”
她与谢迟云挨得极近,像是幻境中那位玄衣魔君一样近。
只是后者看向她的眼神过于复杂,既像是恨她恨得想要除之以快,又像是想要就着那个距离将她揉进血肉。
而前者……
白衣青年微微弯腰,让叶怀昭可以平视他,安静地任由她捂住嘴巴,只弯了弯眉眼,清透的眼中是从未改变的柔和。
他的手指圈在叶怀昭的手腕上,大拇指擦过她的腕骨,激起她本能的颤栗。
【师妹,你见到的只是幻境。】他在心中说着,叶怀昭几乎都能脑补他温和而慢条斯理的语气。
【纵使真的成为魔君,我也永远不会对你动手的,师妹。】
叶怀昭:“……”
她的目光闪烁,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抽手,几步窜到一棵桃花树之后。
叶怀昭磨了磨牙,瞪着他说:“谁让你去当魔君了?不许离开长风门,等我成为掌门后老老实实听我的命令,我说向东你就不能往西,必须好好地当你的乘玉仙君当到死!”
谢迟云哑然失笑。
叶怀昭气恼得直接用术法将谢迟云身旁花树的满树花瓣都摇了下来,瞪向他:“不许笑!”
她决定了。
叶怀昭愤愤心想,管他什么动心不动心、喜欢不喜欢,她今天就要讨厌谢迟云一天,谁来劝都不管用了!-
按照原计划,叶怀昭是准备拉着谢迟云在外面玩够了再回无相宫的。
但她光在璇玑湖就花费了大量精力,还被谢迟云气得一路上都没理他,哪还记得自己之前说过的想要和他培养感情,一出花林就转身回了无相宫。
叶怀昭心中还惦记着宁绥这个公报私仇的家伙,她特意去习道院找了一圈,今日督查的仙尊不是无妄仙尊,于是宁绥也没在这里。
她出了习道院,又去内庭转了一圈,还是没找到宁绥的人影。
但她找到了周鹤亭。
少年抱着一叠文书案卷在埋头向藏书阁的方向走去,脚下刚刚迈上石阶,手上就忽地一轻。
他愣了一下抬起头,在案卷飘散的空隙中看到了一张精致明媚的熟悉脸庞。
“叶大小姐?你怎么在这里?”他下意识问。
叶怀昭手指微抬,案卷顺从地向旁飘走,露出她完整的一张脸。
“找人,”叶怀昭言简意赅说,“你知道宁绥在哪里吗?”
周鹤亭挠了挠头,不确定地说:“宁师兄?宁师兄没有在习道院吗?那他应该在和无妄仙尊在一起处理事情。”
叶怀昭“啧”了一声,小声嘀咕:“算他走运。”
她没了找人的心思,藏书阁和长风门楼院在同一方向,叶怀昭干脆带着漂浮的案卷文书和周鹤亭一同走去。
她瞥了一眼案卷上隐约露出的文字,说道:“天罗诀这么古老的咒法书,无相宫竟然也有?”
周鹤亭与有荣焉:“叶大小姐,虽然我们无相宫的修士实力比不过青冥台或是长风门,但论起藏书可是修真界第一。”
这句话他倒是没有夸大。
上到青冥台长风门这类底蕴深厚的大宗门,下到只有三两弟子的小宗门,除去传授本派心法外,所有传授通识知识的课程几乎都会选用无相宫编撰的书籍。
无相宫的仙师们或许实力并非顶尖,但著书立学的能力堪称修真界第一。
叶怀昭冷不丁说:“你知道为什么无相宫的气运一向不太好吗?”
周鹤亭一愣:“为什么?”
叶怀昭:“因为每到宗门考核的时候就会有弟子在心中骂著书之人。”
这可是来自无数宗门成百上千弟子的怨气。
周鹤亭:“……”
好有道理。
叶怀昭帮他把那些案卷文书放进藏书阁的架子上,看到这一层的架子几乎空了一半,满地都是随意摆放的书册,几乎无处下脚。
周鹤亭解释道:“这几日藏书阁在收拾旧书,准备腾出地方把禁地里面收藏的书籍放过来。”
叶怀昭:“你们禁地里面藏书?”
“是啊,有些书籍不太适合弟子阅读,”周鹤亭说道,“不过因为禁地里的书实在太多了,仙尊们只好挑出了不太危险的书籍放出来。”
叶怀昭对无相宫怎么保存书籍的事情不太感兴趣,从藏书阁离开后便回了长风门的楼院。
她沐浴后直接回了自己的屋子,开始尝试着稳定自己的修为。
叶怀昭的境界本就在长风门时有所松动,只差临门一脚便能突破。
在璇玑湖九宫幻境中和谢迟云打架时,他最后是真的想要将她杀掉,于是在生死边缘激发出的求生欲几乎是瞬间就让叶怀昭放开了手脚倾泻出所有灵力。
她也成功抓住了自己曾经感受到的破镜时那虚无缥缈的一丝感觉。
叶怀昭耐下心思吐纳灵力,尝试着将灵力疏通到身体各处,开始冲击瓶颈。
她全神贯注,就连时间的流逝都没有感觉,中间似乎有人来敲了敲她的门,问她要不要吃晚饭,叶怀昭也没有任何回答,于是外面就没了动静。
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缓缓停下自己运转飞速运转的灵力。
她从床上跳下来,精神奕奕得几乎能再和谢迟云再打一架。
但没有谢迟云,她只好在原地打了一套拳法,才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去觅食。
无相宫的膳堂过了饭点就不供应饭菜,好在无相宫安排给长风门的楼院中自带一个小厨房,叶怀昭还能给自己做点夜宵。
她心想着随便做点面食填饱肚子就够了,刚刚迈进小厨房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灶台前。
叶怀昭转身就想走,又被人叫住了。
“师妹,”那人在她身后说,“饭菜不小心做多了,若是师妹不来帮忙分担一下可就要浪费了。”
叶怀昭停住脚步。
半晌后。
少女坐在木桌旁,不情不愿说:“要不是为了不浪费粮食,我才不会过来。”
谢迟云将筷子递到她的手里,顺着她的话说:“师妹果真最心善了。”
叶怀昭拿着筷子扒拉了几口饭后,不得不承认谢迟云做饭比她好吃。
谢迟云也在吃饭,但他吃饭时还时不时替叶怀昭夹菜。
他夹的都是叶怀昭喜欢吃的那几道菜。
吃饱喝足后,谢迟云将碗筷收拾干净,看着明显心情好起来的叶怀昭说:“明日对决,师妹介意留出观战名额吗?”
叶怀昭看他一眼,不承认自己被哄好了,只哼了一声说:“只有一个,先到先得。”
谢迟云弯了弯眼眸。
“那我一定努力获得这个名额,”他说,“不会再让任何人抢先。”
第50章 第五十章他可是我师兄。
一连数日,谢迟云都如他所说的那样日日来看叶怀昭的对决。
有时叶怀昭上台前还没在看台上看见谢迟云,等打架的间隙向看台上偶然一撇,就会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青年捕捉到目光,对她弯着眼眸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她本能地收回目光,不想让谢迟云以为自己是在找他——她才不在意谢迟云有没有如约来看她对决!
可下一瞬又觉得这样像是她做贼心虚,于是强迫自己转过头,挑衅地抬起下巴看他一眼,再转头接着
按着自己的对手狂揍。
一般这个时候她下手的力度会稍稍重一些。
然后收获对手幽怨的目光。
谢迟云说到做到,他确实在叶怀昭的每一场对决时都出现在看台。
甚至在第一轮对决结束座无虚席的那日也没例外。
就连桑春都没在看台上抢到位置,而谢迟云不仅拿到了一个最佳视野的位置,甚至还有余裕帮桑春多占了一个座位。
这种毅力让桑春叹为观止。
“我师尊最近的脾气可是一点就炸,”她摇头叹气,“没有你师兄帮忙,他最近忙得饭都只吃一顿,就连我亲自给他做他都不吃。”
叶怀昭在专心致志地点菜,头也没抬道:“难道不是因为他对你做的饭有心理阴影吗?”
桑春:“……我说了多少遍,那只是意外。”
当年桑春初入长风门还想着稍微伪装一下,听说师尊是北境人后,特意花了一下午做了一大桌的饭菜孝敬给师尊。
用膳时戒律堂堂主还挺高兴的,觉得自己新收的这个小徒弟当真是收对了,狠狠夸赞了一番桑春。
结果当天夜晚,西翠谷的大门就被惊慌失措的桑春砰砰敲开了。
她的身后是口吐白沫的戒律堂堂主。
第二日戒律堂堂主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桑春这个孽徒从此以后远离厨房,他不想死在自己徒弟手里。
叶怀昭耸耸肩,懒得拆穿她的嘴硬。
桑春不想继续谈论自己的做饭水平是好是坏,转而道:“你觉得你师兄是那种不懂得拒绝、只能被迫帮忙的人吗?”
谢迟云虽然没来陪对决结束后的叶怀昭吃饭,但他的钱袋代替他陪伴了自己师妹。
叶怀昭从不是会亏待自己的人,反正她师兄说了,今天她爱买什么买什么,爱吃什么吃什么,于是大手一挥就和桑春来了平清城中最贵的酒楼。
叶怀昭将店小二打发走,回过头来道:“你想说什么?”
“戒律堂可是长风门中信息情报流动最迅速的地方,再加上他自己本身所掌握的势力……”桑春撑着胳膊,对叶怀昭眨了一下眼睛,“你不觉得你师兄在图谋很危险的事情吗?”
“有可能,”叶怀昭说道,“不过我觉得无所谓。”
经过九宫幻境那一遭后,叶怀昭现在对谢迟云不想说的事情看得很开。
和成为暴虐残忍的魔君相比,有点小秘密算什么?
叶怀昭甚至觉得若是有一天自己师兄当真走火入魔成了魔修,她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就是以后当不了仙首嘛,反正有她就够了。
叶怀昭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指,于是奢侈地用灵力剥着橘子,随口说:
“他想干什么干什么,就算是入魔又如何?他可是我的师兄,是要给我一辈子端茶倒水、一辈子剥橘子、卖一辈子命的长风门仙君。我看谁敢诋毁他,谁敢骂他我就把那人吊起来打。”
她心满意足地将橘子塞进嘴里,还好心地给桑春递了半个过去,抬头却见她一脸一言难尽。
叶怀昭不满说:“你这是什么表情?”
桑春麻木地将橘子塞进嘴里,味如嚼蜡。
她缓缓的、诚恳说:“我现在相信那位宁仙君说的了。”
——到底是一个人教出来的师兄妹,这种“天大地大我最大”的我行我素简直如出一辙。
前有谢迟云说自己师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他都不介意且支持;后有叶怀昭说自己师兄入魔了又怎样,反正有她罩着。
此时此刻,桑春终于愿意承认。
这两人还真就是双向奔赴。
叶怀昭撕开一瓣橘子放进嘴里。
她无所谓宁绥这混账东西又说了什么诋毁她的话,反正等到第二轮选拔时,新仇旧恨一起算,就算他把无妄仙尊叫来都不管用。
酒足饭饱后,两人准备走回无相宫顺便消食。
桑春道:“无相宫没有公布会将哪个幻境作为第二轮场地,但听我师尊说,极有可能是一个水湖类的幻境——对你可能不太有利。”
众所周知,青冥台是一个自水中建立的宗门。
更众所周知,此次问道大会的三大夺魁热门中,庄丹雪不仅出身青冥台,五行术法中最擅长的便是水系术法。
桑春从择签纸中抽到庄丹雪时,就知道自己注定只能一轮游。
不过她本人对修炼其实并不热衷,来问道大会也只是想着长长见识并不追求名次,所以和庄丹雪对决时干脆完全放弃进攻,只一味防御。
她的实力比不过庄丹雪,但若是放弃所有进攻只防御的话,一时半会庄丹雪还真无法将她击败。
可对决是记时间的。
这样一来庄丹雪若是想将她击败,就不能再像之前一样留手,必须拿出真才实学的东西。
通过这个手段,她成功试探出了庄丹雪如今的真正实力。
桑春提醒道:“我觉得她的天罡境应该是突破了。”
叶怀昭:“我觉得你的感觉应该是对的。”
无论是她还是庄丹雪都知道,如果想要将对方压制,就必须突破天罡境。只有突破天罡境,才能以压倒式的优势取得问道大会的魁首。
叶怀昭需要一个漂亮的魁首之位证明自己,而庄丹雪甚至比她更加需要——她在青冥台的处境比她可糟糕多了。
这般压力下,以庄丹雪争强好胜的性格,她若是说还没突破天罡境叶怀昭不用脑子想都知道不可能。
“所以你怎么办?”桑春说,“我记得你应该还差一点点才能破镜。”
叶怀昭自信满满:“不用担心,我早有计划。”
虽然叶怀昭这人十分极爱口是心非,但在修炼上倒是从未让他人失望过。既然她这么说,桑春也就不再多问。
她们两个从酒楼二层的雅间中走出来,刚要下楼,就听到酒楼一层传来一阵喧闹声。
叶怀昭撑着二楼的栏杆向下看去。
只见前堂围着一群看热闹的百姓,最中间是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壮汉和一个低着头的姑娘拍着桌子吵吵嚷嚷。
她们听了一会。
事情经过大约是男人本来在喝酒,那姑娘路过时不慎把他桌上的酒坛子撞到了,虽然姑娘很快就掏钱让店小二重新拿了两坛酒赔偿,但男人坚持认为她就是故意找事。
因为那姑娘是个半魔。
男人醉醺醺的,大着舌头说:“他们魔族、都是心思歹、歹毒的人!肯定就是对我、心怀恨意!”
有人忍不住道:“人家姑娘就只是路过而已,不过是不小心撞碎了你的酒坛,已经道过歉又多赔了你一坛酒,这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他的话得到了大部分人的附和。
不过男人依旧喋喋不休,看起来对魔族颇有微词。
这种喝醉酒后闹事的事情酒楼里一天都要发生好几回,并不奇怪。
叶怀昭和桑春都没有出头的意思,反正闹大了自有无相宫处理,轮不到她们出手。
只是在酒楼的掌柜出来调解时,两个人同时顿住脚步。
桑春眯了眯眼睛:“他长得有些面熟。”
叶怀昭升起几分兴趣:“我也感觉她长得有点面熟。”
桑春转头问:“你觉得他长得像谁?”
叶怀昭沉思:“有点像周鹤亭。”
桑春回头去看那五官清俊桃花眼含笑,一身玄金长袍的魔族,脑门上不由得浮现出一个清晰的问号:“哪里像了?你不如说他更像宁绥。”
两人大眼瞪小眼,鸡同鸭讲地说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口中所说的根本不是一个人。
叶怀昭指了指那个抬起头的姑娘。
她的年纪看上去比叶怀昭都小,杏眼琼鼻,穿着一身浅色的衣裙,与之前周鹤亭之前在店铺买的裙子像是同一条。
叶怀昭说:“我觉得她像是周鹤亭的妹妹……好像叫什么令仪。”
她向桑春问道:“你觉得那个魔族像谁?”
桑春沉思着:“也不能说像……我觉得他长得面熟又不面熟。”
她想了想,做了一个比喻:“如果把你师兄那张脸换到宁绥身上,可能就有点像了。”
叶怀昭面无表情:“别给我讲鬼故事。”
叶怀昭本来还对她说得面熟有几分好奇,听到桑春的回答后顿时失了兴趣。
这个魔族之前她从林漱雪那里回来时在路上见过,如今是第二次见面,她怎么就什么都没看出来?
她觉得桑春的眼光有点问题。
叶
怀昭转过眼睛,正准备下楼帮周鹤亭的妹妹摆平事端,却发现那位魔族掌柜效率极高地已经把纠纷处理好了。
那姑娘行事匆匆,甚至一步都没留就直接离开了酒楼,叶怀昭都没追上她。
此时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去,那位魔族掌柜在和店小二说着什么事情。
他侧着脸,却像是上次那样极为敏锐地发觉了叶怀昭在看他。
魔族转过头,那双猩红色的眼眸与叶怀昭对视。
……好像真的有一点眼熟。
叶怀昭的心中陡然升起这个念头。
可还没等她抓住那似有似无的感觉,就听魔族含笑着说:“真巧,叶仙君,又和您见面了。”
说起话来就不像了。
叶怀昭甩甩头,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桑春的话影响到了。
他们魔族都是一双红色眼睛,她觉得这人眼睛熟悉应该是因为她见过很多魔族,这才产生了错觉。
既然对方态度友善,她也礼貌地回了一句:“没想到公子竟是这酒楼的主人。”
一个魔族能在无相宫所在的平清城开酒楼,果然极有手腕。
叶怀昭和他聊了几句,在心中得出了这个结论。
她一向不喜欢和这类人交流过多,很快就找了个借口准备离开。
魔族很有默契地将她和桑春送出酒楼,临走了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说:“瞧我这记性,光顾着和叶仙君聊天了,竟忘了自报家门。”
一身玄金衣袍的年轻男人站在酒楼前,弯着猩红色的眼眸,言笑晏晏说:
“在下桑流,是这听云楼的掌柜。久闻叶仙君大名,今日得与仙君再次相见,幸甚。”